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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琵琶行

所属系列:五行缺 San:天地玄黄克苏鲁

琵琶行

五行缺 San:天地玄黄克苏鲁

浔阳江畔,幽幽的琴声在将行未行的船间奏响。

所有人都不敢动弹分毫,因为那琴声的来源被密密麻麻的触手包围着。

手臂上的无数眼睛正盯着某一艘船。

演奏结束,岸上传来重重叠叠的颤音:

「白居易,我弹得好吗?」

1.

元和十年,大唐王朝的宰相武元衡在靖安坊东门遭到暗杀,朝野震惊,但随后朝中竟对此事不管不问。

我无法忍受当朝权贵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一纸上书送入朝廷,希望能严肃大唐法律,给武丞相和百姓一个交代。

然而,当我奉上奏折后,不仅没有获得想象中的答复,还因此得罪了某些大人物。

他们说我一个东宫之吏,竟敢做谏官的事。

于是,几方势力联合之下,用一纸诏令将我贬至浔阳城,任职江州司马。

离开帝京那天,身后的谏官看着我,欲言又止。

「白居易,朝廷已经不是朝廷了…… 」

我没有回头,嗤笑道:

「朝廷确实不是朝廷了,当权者无谋,当法者无德,当谏者无言。」

说完,我便启程离开。

在我没有看见的角落,谏官的眼白已经悄悄被黑色爬满。

他的手上,睁开了一只眼睛。

2.

一个月后,我来到了秋意正浓的浔阳城。

浔阳城被青山绿水包围着,山水之间,它显得尤为安静与孤单。

繁华喧嚣的京城已经成为过去,这偏僻的浔阳城才是我未来的居所。

行进间,我偶尔能听见猿猴哀鸣之声。

我并没有什么爱好,乐理算是一个,但如今恐怕也很难听到了。

逐渐靠近城门,我正要将船靠边,却突然听见一阵嘈杂的锣鼓声。

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岸上有一众官员正敲锣打鼓,欢迎着我的到来。

为首一人便是江州刺史,他见到我上岸后,便向我作揖行礼,道:

「贵客到来,有失远迎。」

我连忙回礼,恭敬道:

「我来此地是就任您的属官,自然是以您为贵。」

刺史将我扶起,带我进入了浔阳城内。

「我是江州刺史崔能,先生在京城的事我们都已经有所耳闻,在下十分佩服,也知晓以先生之大才来此地甚是委屈,所以先生尽管静居,繁杂之事不会唠叨到您。」

我连忙道谢,心里也泛起一阵暖意。

崔能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片刻和我说:「但是,此城百姓有些奇怪。」

我有些疑惑,问道:「百姓有什么奇怪的呢?」

崔能低头思索着,还是没有想到什么恰当的话。

末了,他一拍手掌,说:

「我只能告诉先生,浔阳城已经不是浔阳城了。」

3.

崔能走后,我开始思索这其中的玄机。

谏官和刺史不约而同地说了相同的话。

一开始我以为谏官只是被权贵震慑,现在想来应该还有一些隐藏的因素。

深埋在冰面之下,无法窥探。

我一时之间想不到结论,便索性放下这件事,反正我也只是一个江州司马,管不到家国大事。

正好能从京城的繁忙事务里脱身,在这里游览各处景色。

想到这,我便在自己的住处休憩一番,准备着明天的行程。

一夜过后,我在熹微的晨光里起床,穿好衣服后走进了市区。

这里的市区明显不如京城热闹,而且还有一丝死寂。

我抬眼看去,所有的商贩都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摊位,既不吆喝也不干活。

所有人都闭着眼睛。

一种诡异的感觉爬上了我的心间。

就仿佛整间闹市只有我一个活人。

我来到马厩,小厮热情地跑到我身边,问道:「您是白居易白大人吧?」

我点点头,示意自己想买一匹马。

「我刚调到此处,想着挑一匹马,游览一些美景。」

小厮点点头道:「那您有看中的马匹就叫小的。」

我看了眼马厩,一匹匹颜色不同的马正眼巴巴地看着我,它们瘦骨嶙峋,好像很久没有进食一样。

我的眉头微微皱起,暗道这马匹为何如此瘦弱,完全没有能当坐骑的精壮模样。

犹豫再三,我选中了一匹稍微健康的黑马。

他正要将马牵给我,门却突然打开了。

门外走进来一个壮汉,扛着几个麻袋走了进来。

麻袋上传来刺鼻的腥味,还有滴滴渗落的血珠。

我皱了皱眉,问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刚从山上打猎打下来的吗?」

小厮一边将麻袋扛起,一边回答我的话:

「回白大人的话,这些是马的饲料。」

马的饲料?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小厮就将麻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进了食槽里。

冲天的血腥味弥漫在屋子里,我捏住鼻子,看向马厩。

所有的马匹如同山林的野兽一般,抢食着食槽里的血肉。

至少几十斤的生肉,在几个眨眼间就被分食殆尽。

没抢到肉的马只能舔砥着食槽里剩下的血沫,默默填着肚子。

食槽里只剩下了一些残渣。

蓦然间,我瞪大双眼。

食槽的血肉里,猩红之中混合一些小的硬物。

那是指甲。

4.

「你们给这些马匹喂的是什么肉?」

我浑身颤抖,指着小厮大声喝道。

小厮疑惑地挠了挠头,回答道:「白大人,您在说什么啊?」

「这里哪有什么肉啊?」

我见他不承认,忙指向食槽里剩下的残渣。

一眼望去,我愣住了。

食槽里根本没有什么混着指甲的血肉,有的只是一堆杂草。

几匹马正慢悠悠地吃着草料。

我揉了揉眼睛,看向旁边的麻袋。

麻袋里的草料还剩下一大半,更别说什么血迹了。

……

「白大人,如果还有其他需要您随时叫我。」

门外,小厮将马牵给我后,嘱咐一句后便关上了庭院的大门。

我牵着缰绳,在原地站了许久。

随后,我长叹一声:

「看来真的是被打击得太久了,我都已经出现幻觉了。」

我喃喃自语后,又想起武元衡一事。

光天化日之下,武元衡只是照常走在上朝的必经之路上,刺客居然敢明目张胆地露面行刺。

杀死武元衡后,刺客不仅没有逃跑,反而慢悠悠地割下武元衡的头颅,取走头颅后扬长而去。

到底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更诡异的是,满朝文武大臣对我的奏折极为漠视,仿佛触犯了什么禁忌。

皇宫里到底存在着什么不可触碰的东西?

我牵着马匹慢悠悠地往家里赶去,途径闹市时,整个街道喧喧嚷嚷,行人与商贩往来吆喝,热闹非凡。

我失笑地摇了摇头,返回家中。

到家后,我忽然又想起一事。

那一天,除了武元衡外,作为御史中丞的裴度同样遭到了刺杀。

裴度带着随从,在途经通化坊时被埋伏已久的刺客砍中跌入水沟,刺客以为裴度已死便离开了。

所幸裴度并没有死,他在这场刺杀中活了下来。

想到这,我便准备纸笔,写了一封信寄给裴中丞,一方面表达自己的担忧,另一方面也希望裴度能告诉我更多的信息。

信送出去后,我坐在椅子上发呆。

夕阳西下,月亮即将出现在高天。

我看着慢慢离去的夕阳,感慨着大唐未来的诡秘莫测。

突然,我发现了一丝怪异。

太阳在动。

挂在远空的太阳上好像长了一排牙齿,正不断咀嚼着什么。

我揉了揉眼睛。

落日余晖,夕阳西下。

一切都没有任何异常。

是我眼花了。

5.

江州司马的官职和我预想的一样。

虽说是刺史的属官,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最多就是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务,陪着刺史出席一些宴会。

崔能对我的要求不高,按时点卯就可以。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乐得清闲,趁着这段时间可以计划着自己的行程。

除了庐山以外,我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一位的故居。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曾几何时,我也梦想着成为治世之能臣,将大唐之辉煌蔓延千古。

但当我被贬到江州时,梦便碎了。

我越来越理解陶渊明的淡泊之心,是啊,独善其身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打定主意,决定明天一早就直奔柴桑,探访陶潜先生的故居。

安顿好马匹,我在榻上沉沉睡去。

当我安然进入梦乡时,夜色中的马睁开了它的眼睛。

一双,两双,三双……

无穷无尽。

6.

今天一早我便穿好衣服,骑着马向城外走去。

山与水在我的目光里穿梭更迭,我惊奇地发现有一些草居然是浓重的黑色。

我只当是一种不同的草类,继续向前赶路。

几经周折,我终于来到了一座小山下面。

看着面前荒凉杂乱的景象,我心里疑窦丛生。

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我找到一个当地的老人,想着询问一番。

「老人家,请问这里是陶潜故居吗?」

老人颤颤巍巍地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目光呆滞的脸庞,面无血色,苍白至极。

我吓了一跳,正欲离开时,老人突然开口说:「是啊,就在这个地方。」

他指向一片不起眼的杂草丛,那其中隐隐约约有一块墓碑。

我道谢过后便匆匆赶去。

没多久,我来到了墓碑面前。

这是一块半躺下的墓碑,杂草丛生,枯枝败叶将其包围。

一种悲凉之意在我的心里产生,明明曾经是田园诗派的祖师爷,名留千古的大诗人,如今墓碑却破成了这个样子。

我一边收拾着周围的东西,一边喃喃自语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消失啊。」

「还不如就生活在先生所写的《桃花源记》里,做一个桃花源里最普通的市井百姓。」

奇怪的是,「桃花源」三字刚刚落下,周围就突然起了雾。

那白雾变得越来越大,逐渐让我看不清周围的事物。

「怎么会突然起这么大的雾呢?」

我一边疑惑着,一边不断摸索着出口。

终于,我走到了白雾稀薄的地方,周围的植物也慢慢显现出轮廓。

我向周围看去,发现这是一处桃花林。

花草鲜美,落英缤纷,仿佛是仙境一般。

我十分诧异,接着向桃林尽处走去。

终于,一颗又一颗桃树从我的两边越过,我走到了桃花林的尽头。

这是一座山。

山上有个洞口。

7.

我踏上狭小的洞口,逼仄的环境在我的行进下变得越来越大,足够一个人通行。

一刻钟后,我终于看见了光,也走到了这洞口所通的世界。

我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阡陌交通,沃野千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快乐的微笑。

他们见到了我,非常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吃饭。

盛情难却下,我被他们拉到了家里。

一道道美食佳肴被村里的人不断端上来,美酒如同白水一样源源不断,我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吃肉,惬意的感觉遍布全身。

推杯换盏间,众人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坐在我对面的村民看不清脸,他见我吃得开心,便笑吟吟地问道:

「你还记得我嘱咐过你什么吗?」

我早已喝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地答道:

「什么嘱咐?我不是第一次来吗?」

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明显感觉他的笑容停止了。

周围变得安静下来。

他放下筷子,缓缓张开嘴,说:「我和你说过『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你是不是全忘了?」

「你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

空气静得可怕,他提高了声调,大喊着:「渔夫,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的酒瞬间醒了大半,慌忙低下头看着自己。

一身简陋的蓑衣,一双快走烂的草鞋。

这不是我!

一股冷气直冲天灵,我迅速站起身来,看向周围。

这里哪有什么沃野千里,阡陌交通。

脚下是黏腻湿滑的土地,高悬在天上的太阳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沉无比的天空。

盘子里的美食佳肴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鱼鳞,酒杯里呈现妖异的血色。

至于村民,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村民。

他们的胳膊张开了一张张嘴巴,不断质问着我:

「你都做了什么?」

「你都做了什么?」

我痛苦地捂着头蹲下,嘴里不断大喊着:「我不是渔夫!我不是渔夫!」

「我是白居易!」

随着这炸雷般的话语落下,四周嘈杂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一切静止了。

我慢慢放下胳膊,站起身来。

土地、怪物以及鱼鳞都消失了。

我又回到了来时的洞口,面前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简陋的蓑衣和一双破烂的草鞋,正背对着我。

他是谁?

8.

那人仿佛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喃喃自语道:「我不应该去那里的。」

我方寸大乱,说:「去哪儿?你是谁?」

他好像听不到我说话,依然自顾自地说着:「我原以为那里只是一处世外桃源,便把这次经历当成了奇遇。虽然桃花源里人告诉我不可外泄,但我还是做不到。」

「我在回去的路上处处做了标记,心想着报告太守,能赏赐我一番。果然,太守听到消息很激动,赏给了我很多钱,并且带人去寻找那处桃花源。」

「后人都说太守没有找到就回来了。」

他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不受控制地喊道:

「假的!假的!」

「太守找到了!太守找到了那处桃花源!」

「他被它们发现了!」

「太守回来了!但回来的根本就不是太守!他被『它们』同化了!」

我感到他的身体正剧烈颤抖着,磕磕巴巴地接着说:

「刘子骥……他……他也找到了……」

「病终,他根本就不是病终的!」

「陶渊明也被『它们』盯上了……」

说完,他居然低低地啜泣起来。

我的大脑早已被这些话冲击到呆滞,过了一会,我拍了拍正在哭泣的他。

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那你呢?」

闻言,他停止了哽咽。

他慢慢地转过头,张开了他的双手。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

一只又一只触手从他的胸口贯穿开来,触手上有嘴唇、眼睛等各种器官。

无数只触手上的嘴巴同时张开。

「如你所见。」

9.

「啊!」

坟墓前,一个男人触电般地坐直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平复了自己的心跳,发现自己根本就没移动过,依然还在自己原来的地方。

陶潜先生的墓碑就静静地伫立着。

我的长衫早已湿透,身下的草地相比原来更加湿润,一切都彰显着我做了一场无与伦比的噩梦。

化身为误入桃花源的渔夫,梦中一个个诡异的怪物,真正的渔夫口中那些无法形容的诡秘之事,所有回忆就像是刚刚发生过一样真实无比。

但万里无云的晴天又告诉着我另一件事,那就是今天连雾都不会起。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在我的心间。

虚假和现实在恍惚之间重合,一件又一件事不断更改着我原本的命运轨迹。

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

饶是我再失意,再落魄,也不可能生出这么莫名的幻觉。

我在原地呆了片刻,让微风不断拂过我的脸庞,使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依旧在人间。

一刻钟后,我拜了拜陶潜先生的墓碑,离开此地,返回浔阳城。

在我走后不久,墓碑的背面隐隐约约生出一行小字:

「桃源之旅,黄粱一梦。」

10.

回到住宅后,我思考了很久。

幻觉与现实的交错越来越影响我的精神。

大日如怪脸,明月若胃腔。

我索性从宅子里出来,去往浔阳城的闹市。

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在街道走过,商贩卖力推销着自己的货物,只为了能比昨天多赚几文钱。

我站在闹市的最中央,一声声叫卖声不断传入耳朵。

「糖葫芦!又甜又香的糖葫芦!」「客官进来玩啊,别犹豫了!」「我这可都是上好的绸缎,你十文钱就想打发了?」「出城五文钱谢绝讲价。」……

站在这里,我能清楚地感觉自己还生活在人间,周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市井气息和百姓都是证明,而不是我贬谪之后的幻想。

白居易啊白居易,你到底是怎么了?

此后几天,我走遍了浔阳城的每一个角落,交谈了许许多多身份各异的人,也结识了许多朋友。

他们见到我或高兴或淡漠或激动,完全是普通百姓的表现。

曾经所遇到的那些诡异幻觉与梦境,都在生活里变得烟消云散了。

某天,我照常来到刺史府点卯,正欲离开时,崔能突然叫住了我。

我作揖行礼,问道:「崔大人,可是有什么事情?」

崔能点点头,说:「明天申时有一场宴席,你我都必须出席。」

我挑了挑眉,好奇道:「可是江州来了什么大人物?」

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毕竟这偏僻的江州能迎来什么通天的大人物。

出乎意料的是,还真的让我说中了。

崔能非常认真地看着我,说道:

「来了一位地位极高的大人物。」

「武丞相遇刺后的当朝宰相。」

「裴度。」

11.

我难以置信地再次确认一遍。

「崔大人,您确定是裴度?」

直到崔能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开玩笑,我才相信了这件事。

裴度明天确实要来这里,但这怎么可能呢?

暂且不说他的伤有没有痊愈,就算是他真的恢复完毕了,又怎么可能会来到江州呢?

作为事实上的御史中丞,名义上武元衡死后的代理宰相,裴度要处理的事务可谓不计其数,不说朝政,就连地方四起的叛乱也急需镇压。这样的人怎么会抽空来江州大摆宴席呢?

我想起了自己寄过去的那封信。

难道裴度是专门来找我的?不,不对。我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虽说我所问之事比较隐秘,但根本犯不着特意过来给我答复,这样反而会引人注目,以裴大人的思量绝不至于做出此事。

思考未果,我只能暂且放下此事,返回我的住宅。

打开大门后,却发现庭院里正坐着一人。

他见到我后立刻起身,抱拳道:「乐天兄,你回来了。」

我诧异道:「元灵兄,你找我有何事?」

面前之人正是元灵,是我在浔阳城内结识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元灵叹了口气,哀伤地说:「几天后我就要离开浔阳前往长安了,走时我希望乐天兄你和其他人能送我一番,我想在船上最后一次饮酒作乐。」

听到他的话后,我的心情也低落了起来。

深秋时节,落叶与树木再也不会相见。

同样,我们这一别可能就是余生再无相遇之日了。

我点点头,坚定道:「元灵兄,你放心吧,我到时候一定如期而至。」

他听到我肯定的答复后连声道谢,告辞离去。

他走后,我开始准备一些明天宴席要用的东西。

整理好后,我坐在凳子上思索着。

裴度,真的要来吗?

12.

第二天,我来到了刺史府。

宴会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预想中奢华庞大的酒宴并没有发生,有的只是一些普通的酒菜和寥寥几张桌子。

我很奇怪,按道理来说裴丞相到来不可能如此简陋啊。

还未等我细细思索,一道略含惊喜的声音便传到了我的耳朵。

「乐天!快过来这边!」

我循声望去,瞳孔微缩。

视线的尽头里,裴度举着酒杯,满面红光地冲我吆喝着,让我去他的那一桌上坐着。

崔能也在那里。

我不敢怠慢,忙快步走去。

到了裴度面前后,我立刻作揖行礼,恭敬道:「江州司马白居易,拜见裴大人。」

裴度将我扶起,大大咧咧地说:「你我二人还谈什么这些虚礼,快坐下喝酒喝酒。」

我应了一声,心里的疑惑却更胜一筹。

裴丞相一向是个威严苛刻的人,对于文人墨客不吝于提拔,但待人接物常常一丝不苟,颇为严肃。

今天的他怎么如此放浪形骸。

更诡异的一点是,我在他的身上没有看到任何的伤痕。可他却又的的确确长着裴度的脸。

他真的是裴度吗?

我半信半疑地拿起酒杯与他们二人对饮,席间裴度说了很多与我相识相知的事情,更说了一些只有我们知道的密信和趣事,逐渐打消了我的疑虑。

我放下戒心,和他大声讨论着初到京城之时的少年志气与心怀壮志。

「长安米贵,居之不易,而我白居易。」

时过境迁,我却也慢慢变得怯懦,多疑,甚至幻觉与梦境连连不停。

酒过三巡,我尝试着谈起裴度遇刺一事,但他却表现得毫不在乎。

我摇摇头,惋惜地说道:「唉,武丞相却死在这场事故里。」

提到武元衡,裴度的目光突然变得阴冷,语气森然地说:「是他自己执拗,死亡是必然的。」

说罢,他在我的酒杯里斟满酒,直直地盯着我:

「乐天,喝下这杯酒,我会尽全力将你调回去。」

我看着那杯酒,和普通的酒水没有任何区别,但我却感到一种极度的排斥。

我换了一个话题,问起我寄出去的那封信。

他也不恼,而是淡淡地说:「信?我没收到。」

我点点头,随后装作毫不在乎地吟道:

「登楼逃盛夏,万象正埃尘。」

他拍手叫好,道:「乐天还是这般才华横溢啊,随口一吟都这么好!」

我的一颗心直落谷底。

这首诗不是我随口吟的。

这首诗是裴度写的。

13.

宴席散后,我告辞离去。

没人注意到,我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

回到住宅后,我大口喘着粗气。

「呼呼……」

揭露的事情越多,我的心就越是紧绷。

酒桌上的那个人,我敢肯定他不是裴度!

身为当朝宰相,却对风暴一般的刺杀案表现得漠不关心,而且他还是身为主角之一,差点死掉的那个!

伤口呢?没有!更别谈对于武元衡的莫名敌视态度了。

更让我确定的是,裴度这般人物,不可能会忘记自己写过的诗句,可当我说起来时他居然一点都没意识到!

静夜无声,我却感觉到了周围的温度在逐渐降低。

我坐在床榻上,余光却扫到了桌子上有一封信。

信?!

我快步走过去,只见信上写着:

「裴度寄,白居易亲启。」

是裴度的字迹。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打开了信件。

14.

「白居易,快离开浔阳城!」

信的开头,裴度写了这样几个大字。

我皱着眉头,接着读了下去。

「刺杀案的真相我已经找到了,只不过没用了,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即使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一切。」

「朝廷已经被渗透了!皇上,臣子,将领,全部都已经被『它们』同化了!」

「武丞相的死也是因为它们……」

「起初我曾想过反抗,但后来我发现没有办法,我们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我们只是『人』,是最渺小的生灵。」

「『它们』无处不在!『它们』在历史的每一处!我们只不过是蝼蚁!」

「乐天,写下这封信后,我也马上就要变成那些怪物,『它们』已经准备去寻你了,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找你,但你必须赶快离开浔阳城!」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已经抑制不住了,一定要离开浔…… 」

信件到这里就结束了,末尾的字迹已经越来越潦草,甚至不像是用手在写。

巨大的绝望已经要将我压倒,窒息感让我头痛欲裂。

那不是幻觉,一切都是真的。

我惨笑着,感到手脚生寒。

我又能怎么离开呢?周围的一切都是它们,这些无法言说无法形容的诡异存在。

正当这时,我听见了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吱——」

「乐天,你在吗?」

这是裴度的声音。

我极度恐惧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尽全力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乐天?怎么不说话?」

我能感觉那东西在一点一点靠近我。走廊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脚步声,只有一种莫名蠕动的声音。

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白居易,你到底在哪?」

正在我即将崩溃时,那蠕动的声音停了下来。

「看来你不在啊,那我就先打道回府了。」

蠕动的声音越来越远,我能感觉它离开了这里。

「呼呼——」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走了出去。

走廊里没有任何人来的痕迹。

我松了一口气,却没发现一件事。

屋顶的梁上放着一只睁开的眼睛,见到我后,那眼睛生出一张嘴。

它咧嘴笑道:

「找到你了,白居易。」

15.

我又胆战心惊地睡了一觉。

睡梦中,我总感觉被什么东西盯着,但几度睁眼都没有寻找到任何事物。

第二天醒来,我做了一个决定。

外面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我不能够明目张胆地离开这里。

我突然眼前一亮。

既然要以名正言顺的理由出去,那我应该可以跟着元灵离开浔阳城!我只答应了元灵送行,其他人应该不会发现什么的!

想到这,我打定主意,绝不离开家半步。

此后一连几天,我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去,崔能也没有派人来催我,使我能安心地待在这里。

只不过,我总感觉这房子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

但明明四周什么都没有,我却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可能是「它们」正在监视着我吧。

我索性不再表现得那么不自然,在房间里和从前一样写诗写文章,和平时无异。

终于在三天后,我的大门被敲响。

来人正是元灵,他背着行囊,眼神透露着一种离别时的伤感。

我做出一副同样悲伤的模样,说道:「元灵兄,今日你要如何离开?」

他答道:「我已经和船老大约定好,银子也给完了,从浔阳江出发。」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走出院子。

16.

浔阳江头,一艘客船里。

我和几个朋友一起为元灵送行,按正常的环节来说此刻应该有管弦乐来为他践行,只不过浔阳城的地理位置实在太偏僻,一年到头也没有乐器之声。

元灵与我们互诉心肠,讲述着他对于这趟旅程的迷茫。

其他人纷纷附和着,而我却毫无送别时的情绪,紧张感遍布全身,我不断张望着四周,企图找到一些异常。

江边有正在等待客人的船老大,吆喝着糖葫芦的小贩,与朋友一同出行的读书人,和平时安静的浔阳城一样,平凡而枯燥。

我悄悄走到船老大身边,递给了他二十两银子。

船老大先是一惊,随后眼前一亮,小声问道:「大人,您这是?」

我连忙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说道:「一会开船的时候,我和元灵一起走,离开这里,你无须声张,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他点点头,随后闭上了嘴。

我回到座位上,继续与他们饮酒。

一刻钟后,元灵站起身向我们一一行礼。

「诸位,我这一走,日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来,让我们喝下这杯中酒,一同祝福元兄一路顺遂!」

说罢,我们举起了酒杯,饮下了最后一杯酒。

元灵喝完最后一滴,转过头对船老大说:「船老大,您可以出发了。」

他回过头,抱拳道:「诸位,就送到这里吧!」

我们同样抱拳,随后其他人便准备离开。

我不断盯着船桨,心里早已急到不行。

终于,要开船了。

正当我松下一口气时,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船上,岸边,乃至更远处我看不见的浔阳城内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岸边开始传来乐器的声音。

是琵琶。

17.

琵琶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演奏者明显离我不远。

船老大不受控制般将船移过去,船上的其他人如同痴魔一般请求演奏者相见。

我不断催促着船老大离开,可他却好像听不见我说话,依然将船移到了岸边。

我没有办法,只能将头探出船外。

眼前的一幕令我终生难忘。

一个头戴面纱的女子正怀抱琵琶弹奏着,但她的脸上没有眼睛,没有五官,身后长出密密麻麻的触手,触手上长着无数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一曲未完,我听见了重重叠叠的声音传来。

「白居易,我弹得好吗?」

我死死盯着这个怪物,沉声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岸上的女子慢慢放下琵琶,站起身来。

「我们?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我们是文明的起源,是万物的创造者。你们的历史一刻不停地围绕着我们。」

她的身形急速变换,变成一个个匪夷所思的存在。

有人,有兽,甚至变成了微型的日月。

「我是黄帝,是蚩尤,是你刚到浔阳城的崔能,是你买下的黑马,是割下武元衡头颅的刺客,是与你喝酒的裴度。」

「我是你所熟知的每一个人,是整个世界。」

说完,她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无数触手不断地向外伸展,几乎要囊括整片天空。

我看着这一幕,失神地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

她摇摇头,拿起怀中的琵琶继续奏响。

数条触手不断拨动着弦,琵琶声越来越激烈,如冷冰上流过的水,如军队冲锋时的号角。

「我没有必要杀你,因为你还有用。」

「一切需要记载,一切需要承启,今天的你和百年前的陶渊明,我都没有杀。」

触手上的无数眼睛齐齐盯向了我。

「现在,用你的能力,让这一幕永恒不朽。」

18.

我的身前不知何时放好了纸和笔。

我慢慢停止住自己正不断颤抖的身体,想到了所有的事情,想到了所有的回忆。

崔能,武元衡,裴度,元灵。

船老大,送友人,岸上琵琶。

我斟酌了一会,慢慢动笔,在脑中构建了一个故事,写下前言: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后世之人,如果你看到了这篇文章,一定要记住,「它们」从未消失!

它依然在盯着我,等待着我写下一句话。

我握住墨笔,望着所有的一切,一句诗跃然纸上: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 完 -

□ 黑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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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2-27 18:09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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