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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醉笑陪君三千场

所属系列:桃花错:命中注定重新爱你

醉笑陪君三千场

桃花错:命中注定重新爱你

我是下九流的戏子,偏偏飞蛾扑火般爱上了定北王世子。

世子总爱蒙着我的眼睛叫我娇娇儿,叫得我心尖儿直颤。

可等看见那除了眼睛,与我近乎一样的南伯侯嫡女褚娇时,我才明白自己的痴妄多么可笑。

1

「褚歌,不要惹我不高兴。」世子的手紧紧箍住我的腰,冷淡的眉眼爬上了些许烦躁。

我撑住他的肩头,支起身子费力地隔开距离,小心翼翼地亲吻他。

在周烬面前,我永远不会是端庄知礼的侯府小姐,只配做浪荡低贱的替身戏子。

周烬大约被我的乖顺取悦了,长眉微微挑起,情欲的红染上他的眼尾。

他好心情地、慢条斯理地拆开我的腰带,弄乱我的满头珠钗。

麻雀飞上枝头也不会变成凤凰。

我只能在这碧波荡漾、人来人往的仙心湖中,在这画舫里与尊贵的世子殿下,无媒苟合。

外面的光渐渐沉没,周烬好心情地给我整理好衣衫,捏了捏我的脸,「回去吧。」

他声音还带着放纵后的哑,人却已经利落地翻身下去,留给我一道清瘦修长的背影。

我垂眸看着乱糟糟的床榻,视线莫名地模糊了。

回府用膳,父母大约难受我在外受苦这么些年,慈爱又小心翼翼地给我添菜,就连我嫉妒得发狂的姐姐眉眼间也尽是温柔。

好像只有我一个人陷在里面,洗不掉卑贱的骨髓。

如果他们知道我这样,是不是很失望?

我愣愣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陷入了回忆。

那是我第一次登台,紧张得手心濡湿。

唱念做打的声音结束,我轻轻喘着气看向台下,听着叫好声,不由得笑了起来。

转身下台时,我才听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

「这是个雏儿吧,那小腰扭到爷心坎里了。」

「哈哈哈哈,哪轮得到你啊,马上就该被上头的爷儿包了。」

「给我蹲墙脚听听,我也愿意啊,这声音还不把人骨头叫酥了?」

……

我近乎落荒而逃,脸色煞白。

可是从小待在离恨天,我又明白,他们说的一点也不错。

终将沦为玩物。

肥头大耳的官老爷朝我伸手时,是周烬轻描淡写地扔下衣袍将我盖住。

我透过衣袍间隙,迎着满园桃花看他,看他莹白如玉的脸,疏淡矜贵的眉眼,挺立的鼻,薄情的唇。

他的一切都融进了这暧昧艳丽的园子里,成了绝佳的风景,直直撞进我心里。

等人散去,我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他,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

「谢谢公子,你今天为我得罪了刘大人……」我绞着袖子道谢,心里却有些担心他惹上麻烦。

周烬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莫名地顿了顿,随后轻轻一笑,「不用担心。」

自那以后,周烬日日都会来离恨天,只坐着听我唱曲儿,等我唱完,他便留下赏银离开。

隐隐约约弄明白他该是个矜贵的公子,我那些仰慕便歇了下去。

高攀不起。

偏偏离恨天的班主,推着我逼着我去攀他,我咬着牙扛下所有的虐待,死死维护着我可笑的尊严。

周烬再一次像当初那样出现,擦拭着我嘴角的鲜血,「我带你走?」

他的温柔让我以为,我们是平等的,我被蛊惑了。

我生辰的冬夜,他撑伞为我遮雪,送我玉簪。

比起从前每一次挨饿的生辰日,他带我去吃的长寿面让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拒绝不了这个人了。

即便如今我是南伯侯府「从江南养病回来的二小姐」。

幼时在离恨天被打骂着长大,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直到周烬突然告诉我,我是南伯侯嫡次女,携着风雪护我回京认亲。

他隐瞒了我和他的一切,父母为了让我有个清白的过去煞费苦心。

可他们不知我早非完璧,还沉溺其中。

母亲抱着我哭哭啼啼,我却听出了一些门道。

丢失的那年,我分明已经七岁,为何会毫无记忆?

我明明乖乖地待在守卫森严的侯府之中,又怎会被人偷走?

这是怎样的阴谋,非要我去背负?

2

跟着母亲进伽蓝寺拜了佛,起身时看见褚娇还虔诚地跪在那里。

我突然觉得,九天神佛,她也是其一。

萤火怎可与皓月争辉?

便是嫉妒,我也不敢了。

母亲在伽蓝寺斋戒三日,只是我没想到,半夜周烬会摸进我的屋子。

脚踝被他抓住,他轻轻「啧」了一声,「力气倒是不小。」

「我又不知道是你。」我低声嘟囔,试图抽回脚。

周烬轻哼一声,听起来就好心情的样子。

他话素来很少,我和他在一起也趋于安静,没有问他为何而来,只顺从地迎合。

周烬没有留宿,我以为他只是来与我贪欢。

等次日被褚娇抓去后山挂福袋时,我才明白,与我贪欢只是顺便。

他为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而来。

我在树下抬头看着姐姐费力地挂福袋,身侧突然出现了一道阴影。

「褚小姐,我帮你吧。」周烬站在我身侧,与我看向一处。

褚娇扶着树干转头,眉眼弯弯,「多谢世子,我自己来便好。」

我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捏紧,酸涩和难堪把我淹没。

直到褚娇挂好跑来,「歌儿快去挂。」

身侧的人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儿声音,伽蓝寺喧嚣的人声把我淹没,把我推入无间。

我捏紧福袋,笑了起来,「姐姐,我不信这个,而且伽蓝寺的福袋给心上人挂才灵验。」

褚娇约莫是第一次听,抓着我的袖子,「还有这说法?」

「民间戏言,我们走吧,世子请便。」我仍笑着看向周烬,他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冷淡,几不可见地扬了扬下巴。

他心情不好。

他不愿做我的心上人,又做不成姐姐的心上人。

整个伽蓝寺,只有我与他是一般心情。

从前在扬城,没有褚娇作对比,我活在梦里。

把他的冷漠,当成他累了;把他的走神,当成他有事。

小心翼翼,犹如惊弓之鸟。

费心费力地讨好他,把那柄玉簪当成他爱我的证据,可怜地维护着我自以为的感情,如今呢?

周烬应该是在心上人那受了挫,再一次进了我的厢房,打断了我的回忆。

「想什么?」周烬揽住我的腰,薄唇贴了过来。

不知怎么,我心生抗拒,失去了往日的心动,偏开了头。

周烬脾气并不好,这样的拒绝足够他冷下脸色,掐着我的下巴,「褚歌,你在闹什么?」

他力气不小,掐得我很疼,质问的话也被卡在了喉口,莫名地不想看见他。

用足了力气推开他,转身就跑。

我知道他不会追,可这样的埋头乱跑却是一个很好的发泄方式。

那些乱七八糟的郁气都被我丢掉了,我也迷路了。

看着这些掩掩映映的梨花,我一时间有些蒙。

窜了好几圈,也没找到路。

「孤带你出去。」一道清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身,便见一人着白衣,像是从月下来,踩着满地梨花,万物也不能入他眼。

这样的自称,便是没见过,我也知是太子周郢。

他有要人臣服的欲望,我几乎是瞬间矮下身子,「臣女,参见殿下。」

「嗯。」

只是走了一会,好像还是没有见到林子边缘的迹象。

我不由出声冒犯,「殿下是不是也……」

周郢脚步停住,我一个收脚不及时,撞上了他的后背,手也撑上了他的腰。

连忙后退两步行礼,却一脚踩到了断枝,扭伤跌倒。

他转过身弯腰,伸出玉似的手,声音颇有些安抚,「能起来吗?」

太子殿下赏脸,我没敢不扶,站起身子才发现脚有些疼。

周郢大概是察觉了,「你靠着树坐下,孤帮你看看。」

有人天生君临天下,我下意识地便要服从,坐下才意识到自己的不敬。

可周郢已经撩起衣袍蹲在了我面前。

他冰凉的手捏着我的脚踝,声音也凉凉的,却叫人心静,「有些疼,忍忍。」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动手扭动了我的脚踝,疼得我脸色一白,却明显感觉脚比刚刚舒坦,「多谢……殿下。」

「无碍。」

周郢站在我身边,正好挡住阳光,落下一片阴影在我头上。

抬头看着他被照得几近剔透的侧脸,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国之储君,对一面之缘的普通臣女,尚且如此。

而定王世子,对他的榻间情人,早就没了初见时的温柔,只剩居高临下。

我到底是何必。

3

周郢的侍卫终于寻了过来,可我走一步脚踝便钻心地疼。

他垂眸看了我一眼,解下大氅罩在我头上,打横将我抱起,「得罪。」

清冽的冷香传来,有些拒人千里的感觉,偏偏实则体贴温柔。

「多谢殿下,臣女在南厢房。」我被大氅蒙着,声音有些不真切。

周郢将我放在南厢房后院角落处,很隐蔽。

我解下大氅递过去再次道了谢,周郢只是将大氅担在臂弯里看了我一眼。

「回去上点药。」

我跛着脚推开房门,明知周烬不会在里面,可看见黑漆漆的屋内,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忘记他把我从那个鬼地方捞出来的情呢?

母亲斋戒结束带我们离开,发现我脚受伤又是一阵心疼的埋怨。

周烬很多天没有找我,我好像也不如从前那般患得患失,心情意外地平静。

偏偏我的月信已经推迟了六天了。

不由得心慌意乱,上次在伽蓝寺没有吃药。

我生怕私下找大夫会暴露,只能`着脸重新联系或许已经厌弃我的周烬。

有些无助,不知道若是有了孩子,他会怎么办,想要怎么处置我。

但不得不承认,我沉寂的心又有了起伏,我开始期待,或许这个可能到来的孩子是我和他之间的转机,或许我们能有一个以后。

猜到周烬夜里可能会过来,我将窗户留了个小缝,蜷着身子坐在床上等着。

他来得很早,又悄无声息。

「为什么不吃药?」周烬站在我的床前,目光沉寂。

那眼神居高临下,如同恩赐,恍惚间我以为我还站在离恨天的台子上,受着下面各色指点。

我不由得抖了抖,把自己抱得更紧些,希望缓解周身的寒意,「我忘了,也不敢去看大夫,怕被发现。」

「明早起来假装生病。」

明白他会趁机安排大夫过来,我点了点头。

寂静弥散开,周烬没有要留下的意思,却也没有动作。

我从那阵子冷里缓过了神,怀着最后的期望,等待着他来审判,「要是有孩子,你会娶我吗?」

他应该是不甘心就这样娶了我的。

可也毫无办法,他得不到褚娇。

褚娇一心向佛,从前我失踪,以至于父母觉得将褚娇永远留在身边也很好,所以在家里设了祠堂,由着她去修行。

我若是能同褚娇一般,无欲修心就好了,可惜我满身欲望。

「这个孩子不适合留着。」周烬看了我许久,才吝啬地开口。

是啊,这孩子是无媒苟合的放纵产物,是供人赏乐的戏子之子,怎配留着?

一股郁气梗在我的喉咙口,让我喘不过气来,头涨得生疼。

「你走吧,我困了。」

我勉强把这句话说出来,虽然语调维持着往日的平和,但我知道,这次是我让他走的,便再也不会让他来。

周烬不懂,或许不在乎,他点了点头,还状似好心地让我好好休息。

怎么休息?

若是我真的怀上,明日就要做刽子手,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我如何睡得着?

许是这样的情绪太过煎熬,我还真病得没能爬起来,家中请了大夫,说我受了风寒,趁无人注意时他又朝我悄悄摇了摇头。

心落到实处。

还好没怀上。

想到这人将要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周烬,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褚娇过来给我送药的时候,我正在收拾周烬送给我的东西。

「这个簪子真好看,怎么不见你戴?」

我垂眸看着当初周烬送我的生辰礼,心中似有所感,捏紧了一些,「姐姐喜欢?我打算典当了。」

「喜欢,我最爱玉兰。」

我不喜欢玉兰,我喜欢桃花、梨花、海棠。

但我喜欢这柄玉簪,因为我觉得这是周烬最喜欢我的时候的见证。

原来亦是虚妄。

我从来舍不得戴,今日也正好物归原主,「姐姐若是不嫌弃这是他人相赠,我便送给姐姐吧。」

褚娇将药碗递过来,「我虽非君子,亦不能夺人所好,歌儿明明很喜欢。」

一口抿掉苦涩的药汁,我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将东西放进木盒中。

4

我无聊地画着画,「哐当」一声响,木盒被砸在了眼前,吓得我墨迹晕染开。

抬起头就看见周烬脸色极差地站在我的桌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光天化日,进南伯侯府如入无人之境,朝主人家兴师问罪,这便是定北王府的权势吗?

「我送你的东西,你拿去当了?」周烬的声音冷得我笔都抓不住。

索性将画笔搁在一旁,「殿下送我,不是随我处置吗?」

周烬没想到我素来乖顺,竟然还敢反问,神色怔愣了一下,弯下身子掐住我的下巴,眯着眼睛逼视我,「你什么意思?」

「我想同殿下断了联系。」纵然心里很慌,可我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出心里的愿望。

禁锢的力道突然卸去,周烬轻嗤一声,「你是要同我断了,还是逼我娶你?」

脸瞬间涨红。

不是羞,是气,是难堪。

我恨不得抓烂他的脸。

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我……何时逼过殿下什么?我这样低贱,哪配嫁给殿下?」

周烬的手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他脸色极冷,「随你。」

他走的时候,带起了一阵好似怎么也不会消散的冷风。

我缩在椅子里抱着自己,冷得流泪。

戏子无情,可是戏子也很多情。

多情到我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天也越来越冷,冬狩的日子也便来了。

换上母亲送来的红色骑装,褚娇抓着我的手,眼睛晶亮地夸我漂亮,她这样真诚的喜欢,一下子扫净了我心头的阴霾。

可是,我属实没料到自己会同成国公家的嫡小姐赵灵撞衫。

虽然花纹不同,可样式颜色几乎一样,赵灵立刻冷下了脸色。

褚娇将我半护在身后,低声道:「赵灵痴恋定王世子,定然是听说你从江南养病回京是由世子护送,故意为难,别怕。」

我看着褚娇紧张维护的侧脸,心里一阵暖。

「到底是乡下来的丫头,认回来又怎么样?」赵灵将我从上看到下,眼神里奇怪地融合着鄙夷和嫉妒。

成国公当年护驾有功,赏无可赏,赵灵作为他唯一的女儿,便得了郡主的封号。

但是成国公无实权,而我父亲却是掌着二十万兵马,所以我并不惧她。

父母终究给了我底气,在周烬以外的任何人面前,我都能抬起头了。

还没等我和褚娇开口说些什么,周郢就从旁骑马路过。

他收紧缰绳,冷冷淡淡瞥了赵灵一眼,朝身后的人抬了抬手,「带成平郡主下去学学规矩。」

这样轻描淡写,没有嘲讽任何人,没有看向任何人,好像只是高位者在主持公正,维持法度。

在场众人,无一敢开口。

周郢这样的态度,我不知道该不该谢恩,只能偏头看过去,希望能把目光传递给他。

他对上我的视线,薄薄的唇瓣勾起一个小弧,尖利的下巴微收,瞧着像是走下神坛般亲和。

我怔愣得微张嘴巴,周郢已经骑着马带着众人走过去。

这时,我才发现周烬也在。

就在周郢身后一个人的位置,路过我的时候,他投来的目光浓稠一片,有怒气和其他我看不懂的东西凝聚。

5

女子在外围狩猎,男子在深处。

大概是遗传了父亲,纵然只学了几个月的骑射,我也算有了门道。

父亲每次都笑着夸我,「歌儿要是男儿,定能驰骋沙场,叫敌军胆寒!」

张弓搭箭,看着那伏地的梅花鹿就准备射过去。

西南方突然窜出一只赤色火狐。

这等灵物,不可能出现在外围,手比脑子快,还不等我惊讶,就掉转了箭头,射了过去。

与此同时,另一枚箭从林深处射来,火狐后肢各中一箭,软软地瘫在了原地。

我提起缰绳驾着马过去,翻身下马,便看见了火狐后肢上那枚银纹凤羽箭。

是太子。

林深处一阵马蹄声,周郢、周烬和两三个世家公子都骑了过来。

「参见殿下。」我后退半步,矮下身子行礼。

周郢抬了抬手,也看见了火狐身上我的那枚木箭。

随行的几个世家公子里有一个跳脱的,忘了尊卑,惊叹出声。

「褚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周郢长眉微挑,目光不复往日冷淡,显出几分兴味和说不出的风流。

我连忙摇头,「殿下过誉,火狐被殿下逼出深处,离臣女很近罢了。」

周郢掩唇笑出了声,明明很是清冽,却杂着林间的风,变得撩人,「谦虚了,火狐可是最难抓的小东西。」

说着,他弯下腰捡起火狐,用佩剑砍短双箭递给我。

还没等我开口拒绝,周郢怀里的火狐就奶声奶气地哼了起来,眼睛湿漉漉的,分外可怜。

看得我心里一阵软,好想收下,怎么办?

周郢看出了我的犹豫,眉眼弯了起来,颇为宠溺地挠了挠火狐的下巴,「褚小姐凭本事抓的火狐,要孤抱多久?」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火狐,轻声道谢:「谢殿下赏赐。」

「嗯,你倒是提醒孤了,是该赏赐。」

「臣女不敢!」

还没等我矮下身,周郢就伸手扶住了我的手臂,顺手解开腰间的白色蟠龙玉佩递给了我。

太子佩玉,犹如亲临。

我岂敢收下?

可是周郢的目光清清淡淡,莫名叫人臣服,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等周郢一群人的背影消失,我才抱着这小家伙准备翻身上马。

马头还没转,就听见了周烬的声音,「褚歌。」

隐隐压抑着怒气和不甘,但更多的是命令和冷淡。

小家伙中了两箭,虽不在要害,可到底疼得厉害,我垂眸摸了摸它的脑袋,不想耽搁,继续掉转马头。

「得了太子的青眼便……」周烬夹紧马腹上前。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嘲讽我,在轻视我。

因为他的神色还是如此冷淡。

我偏头冷冷地凝视他,「对,世子殿下要看着玉佩下跪吗?不想行礼便让臣女走吧,小家伙有些疼呢。」

他如我所想的一样沉下了脸色,薄唇抿着,长眉蹙着。

见他不再言语,我搂紧小家伙,拉紧缰绳纵马离开。

回营帐找来太医给小家伙处理伤口,太医走没一会子工夫,它就懒洋洋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陪着它一会,想到小家伙等会醒来可能要吃东西,我便拿起弓又出去。

刚撩开帐子,就看到周郢走来。

他一身银色骑装,银冠束发,眉眼清冷,手中提着的两只野禽显得与他有些不配。

「孤顺手打来,给那火狐果腹。它可有名字?」

我顺手接过,摇了摇头,「不曾,还求殿下赐名。」

周郢垂眸笑了笑,不假思索道:「火火吧。」

想到那跟团火似的小家伙,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的确贴切。

6

大周尚武,晚宴结束,皇上笑着提议让世家公子小姐抓阄组队射箭。

好巧不巧,我同周郢都是抽的甲字。

等看到褚娇、周烬一队时,我心中咯噔了一下,无意识地捏紧了纸条。

还没等我去辨别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齐大将军家的小女儿齐笑然就靠近褚娇窃窃私语起来,然后便换了纸条。

周烬这样受欢迎,怪不得目无下尘。

我垂眸走到周郢身边,他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不要紧张。」

「臣女刚学射箭不久,恐拖累殿下。」

周郢低头摸了摸自己的满月弓,眉眼倾泻出些许温柔,「无碍。」

与太子一处,似乎总是气定神闲。

有人争强好胜,有人不骄不躁。

因是甲字,要射出开场第一箭。

我长吐一口气缓解紧张,看准红心,张弓搭箭,破风声响起,周遭都是叫好声。

忍不住回头看周郢,他朝我弯了弯眼睛,虽笑得不明显,却温润和煦。

射了几轮,竟然是我们与周烬齐笑然夺魁。

周烬睨了我一眼,便转向周郢,「殿下,臣弟若是赢了,想讨个赏。」

周郢轻轻应了一声,抚着箭羽,「你说。」

「臣弟想要殿下射下的火狐。」

周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抓住似的,明知道周郢不会答应,我还是紧张。

既紧张,又酸涩,酸得我连弓箭都拿不稳。

「那是褚小姐的。」周郢眉头微微蹙起,「换一个。」

周烬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抿了抿唇,「那殿下的满月弓可好?」

「好。」

他虽然未曾犹豫,我却想起他刚进靶场时抚摸满月弓的温柔。

第一次,那么想赢。

最后一轮,我和周郢轮次到了后面。

看见周烬劈穿正中的木箭,再次射入红心的时候,我心有些沉。

与他视线相撞,除了冷淡,我竟然看出了一丝开心。

奇怪的开心,就像是孩童在炫耀自己识了许多字一般。

莫名让我有些怔忪。

在满场叫好中,齐笑然又将箭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射进了插满箭的红心。

周郢射劈了正中的箭羽。

成败在我。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我拿弓的手有些抖。

「别怕,孤信你。」周郢伸手扶住我未曾抓牢的弓。

信我什么?信我会赢?从来没有人信过我,我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卑微戏子而已。

可是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说他信我。

被打被骂的时候,我都没有流过泪,这一刻我却有点想哭。

努力憋回自己的情绪,我认真地看向周郢,「殿下,臣女不会让你输的。」

周郢的神色原是清清淡淡,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这一刻眸色变深,收敛所有情绪,声音染上一丝沉哑,「好。」

我看着正中的那枚箭羽,拉到手臂隐约有些脱力,松开弦,看着它穿破箭羽尾部,木裂声响起,牢牢地定进红心正中。

鸦雀无声之后,是热闹的叫好和掌声。

我换到左手抓弓,笑着看向周郢。

日薄西山,周郢身后是织锦似的晚霞,仿佛他不该身在此间,应是天上仙。

「好!真是虎父无犬女,朕重重有赏!」皇上的拍手声拉走了我欣赏的目光。

只是收回时,恰好扫到了周烬。

他站在背阴处,诸多情绪均被掩藏,除了收不住的冷。

7

领赏之后,好些人上前贺喜,看出褚娇疲累,我便使了眼色让她先走。

应付完众人,才得以一个人迎着天边最后的余晖回营帐。

明日就该离开了。

虽隆冬万物萧条,可在这猎场,我却觉得分外轻松,好似找到了归宿。

「褚歌。」周郢清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停下步子转身看他,也看见了他手中拿的药瓶。

「倒进热水中,敷一敷右臂,明日便能好很多。」

「多谢殿下。」我伸手接过了药瓶。

周郢比我想的还要细致,只有他发现我右臂拉伤了。

到了营帐,突然想起来火火应该醒了,「殿下要不要去看看火火?」

我侧头抬眼看向周郢,若是他来看,我还能给他烤牛乳喝。

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显然愣住,玉雕似的脸看着平添了几分与他气质相悖的可爱。

还不等我补救自己的失礼,周郢就笑了起来,「好。」

像落叶躺在湖面上,荡起一层层轻柔的涟漪。

撩开帘子就看到火火后肢挂在床榻上,前肢撑着地,红色的皮毛沾了些尘土。

好生不安分的性子!

周郢眉眼微微弯起,上前把它捞了起来抱进怀中,顺手拿过担在一旁的巾子裹住小家伙轻轻地揉。

我看着他的完美到近乎苛刻的侧脸,一时有些失神。

怎么会有人,长了一张无欲无情的脸,却生了一颗温柔干净的心?

回过神来,低声吩咐外头的内侍,等器具和牛乳送来,我便坐在了他不远处,慢悠悠地侍弄起来。

奶香味弥散开。

「火火馋了。」

我闻言掉头就看到这火红一团的小家伙耐不住地要从周郢怀里出来,完全不管自己的腿根本不能落地。

忍不住嗤笑一声,「馋鬼。」

周郢听了竟然长眉微挑,「可孤也馋了。」

莫名心跳快了一点。

他这副神情语调,真不是一般的勾人。

我顺了口气,转过头垂眸看着牛乳,轻声道:「殿下稍等,快好了。」

轻不可闻的一声「嗯」,像火火的绒毛,轻轻地挠着。

牛乳烤好,我倒进瓷碗递给周郢。

他接过吹了吹,细致地喂给了怀中那个红色馋鬼。

火火有些眼大肚小,馋得很,却喝得慢,我一碗牛乳喝完,它还埋头舔着,不见它喝了多少,又不见它停下来。

「让臣女来喂它吧,烤牛乳要趁热喝。」我指了指放在一旁还冒着点热气的牛乳。

周郢宠溺地挠了挠火火的下巴,引得它不满地抬起头,他趁机拿开碗递给我,「好。」

我看着他怀中那委屈得要哭出来的小家伙,同他一道忍不住弯起了眼睛。

接过碗,又捞走火火,我顺势坐在了榻上,周郢走过去用了牛乳。

等抬头时,我才发现自己和周郢靠得那样近。

他清冽的冷香就这么笼罩着我,我若是再不敬些,大约就能将这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轻薄了去。

脸瞬间就热了,克制不住地红了起来,我甚至无从解释自己这过激的反应,生怕惹得周郢避讳。

紧张感却在撞进那汪晚星里时,尽数消失。

周郢什么也没有说,只有微微翘起的唇角在昭示着他的好心情。

8

周郢离开后我便叫来内侍收拾器具,顺道送一桶热水进来。

将药倒进木桶中,淡淡的冷香便飘散开,和他有些相似。

褪去衣裙挂在架子上,钻进木桶中,闭上眼睛。

玉珏相击的声音传来,我下意识遮住胸前睁眼,就看见周烬坐在了我面前。

他眼神冷冷清清,并不见羞辱和挑逗,但偏偏只是这样落在我身上,就让我觉得烫人。

难言的羞耻感传遍四肢百骸,我声音有些抖,「出去。」

周烬没理会我,而是从袖中拿出药瓶放在了桌上,轻描淡写道:「你浑身上下,我哪没看过?」

我看见那瓶药的时候,心里爬上了一丝说不出的恐慌,害怕他对我好。

至于为什么,我说不出缘由。

终归周烬没叫我失望,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打破我的幻想。

「我用过药了,太子殿下给的。」我将身子再往水里沉一点,并没有正面去反驳他近乎羞辱的话,反正也无从反驳。

周烬把玩着玉佩的手收紧,骨节泛白,长眸危险地眯起,压低身子朝我靠近,「今日,你费尽心力非要赢,是想勾上太子了?」

我明明决定放下他,可是这样的话,还像刀似的,漫不经心地割着我的血肉,将我弄得满目模糊。

「对!我就是想勾搭太子!」我赌气似的喊了出来,声音却有些嘶哑。

周郢那样冰清玉洁似的神仙,我怎么敢肖想?但这一刻我顾不得尊敬。

面前的人听了神色呆愣了片刻,然后化为浓重的怒气凝聚,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一片浓稠,仿佛要将我弄死。

他单手撑着木桶的边缘,朝我逼近,薄唇贴着我,另一只手伸进水中放肆地握住我。

「你配吗?」

我抵抗的力道一软,胸口酸涩难安,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垂下眸子看着水面,脸色煞白。

周烬尤觉得不够,声音轻了下来,既暧昧又挑逗,「你同我云雨了多少次,嗯?还想着爬上太子的床榻?」

心跳莫名地停滞了一瞬,视线模糊一片,面颊上沾满了冰冷的眼泪。

我抬头看他,似乎有些不认识他。

周烬放肆的手停住,神色也出现了罕见的慌张,眸光不停地波动,薄唇抿了抿,一副要解释的模样。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放开手不再抵抗他,费尽力气,狠狠地扇了过去。

他的皮肤有些冷白,跟无瑕的美玉似的,如今一片红。

周烬用舌尖抵了抵被我打红的脸侧,收回手轻轻按了按,站直身子睨了我一眼。

无声的对视之后,周烬转身要走。

我盯着他清瘦挺立的背影开口,「求求殿下,放过我吧,离恨天的恩情,日后若是能得机会一定百倍还清。」

真的不想也无力承受这样的羞辱。

周烬脚步一顿,偏过头露出侧脸,「我不是那个意思。」

「殿下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刚刚我一时激动,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水已经有些冷了,我抚了抚手臂,继而自嘲道:「太子殿下金枝玉叶,臣女的确不敢肖想,便是为太子殿下暖床,臣女也是不配的,臣女有自知之明,刚刚只是一时气话,还望殿下莫要当真。」

周烬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咬紧后槽牙,费力地忍耐着什么,最终还是闭上眼睛,转过头大步离去。

9

冬狩射劈箭羽之后,父亲总频频遗憾我不是男儿。

「父亲可以把歌儿当作男儿看,歌儿从小在离恨天长大,功底很好。」我心里莫名起了涟漪,也不知是不想让父亲失望,还是羡慕些别的什么。

话虽这么说,我以为父亲不会在意,谁知道他眼睛亮了起来。

从此闲时就拉着我操练,侯府后院父亲练功的校场,倒成了我每日待的地方。

「歌儿天生就该是个将军。」

我收剑,顺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就听见父亲似遗憾又似骄傲的感叹。

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只是每日无事,亦不再期待出嫁,褚娇礼佛,我便练功罢了。

同父亲借走的兵书已经看完,又跟去书房挑了几本回去。

只比平时迟上一些,火火这小东西就焦急地在门口绕圈圈。

我笑着伸手将它捞起担在肩膀上,「无聊了?」

小家伙机灵得很,养它没多久便发现它极通人性,似乎听得懂人话,我便没把它当个宠物,更像是朋友。

火火竖起前爪,扒拉了一下我束好的头发,然后嫌弃地缩了缩脑袋。

这是嫌我有汗,还是嫌我束发骑装丑?

顺手用兵书敲了敲它的脑袋,「马上就沐浴。」

收拾好换了衣裳,同火火用了膳,我便点灯翻起书来。

这般日子,从前未曾敢奢望过。

所以,纵然那日冬狩我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夜梦流泪,沾湿枕巾,也不敢半点埋怨周烬。

他于我的恩情,重若泰山。

除夕宫宴,恰好撞上定北王府的马车。

父亲与定北王走在前面寒暄,母亲也与王妃谈笑。

我和褚娇自然不尴不尬地落在了后面,与周烬问安后,便沉默不已地同行。

几月未见,他好像清减了些,眉眼间染上倦意,眼底也挂着淡淡的青黑。

我看见他垂下的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擦中指指骨,便明白他有些紧张。

抬眼看向心无旁骛的褚娇,无奈地挑眉。

周烬薄唇抿了又抿,显然是有话要说的样子,踌躇不已。

哪怕是他,面对心上人的时候也会瞻前顾后。

「世子若是有话想说,我可以回避。」

我看了一眼周烬,他还没说话,倒是褚娇不明所以地望向我,疑惑似的「啊」了一声。

周烬脸色立马冷了下来,像是挤出似的,一字一顿,「没、有。」

气氛更糟了一些,我垂下眼睫轻声道歉。

是我太唐突了,周烬若是对褚娇不那么小心翼翼,也不至于褚娇至今都不明白他的心意。

倒是褚娇不知怎么莫名笑了起来,「我同母亲她们说说话。」

话落就疾步往前走,将我和周烬扔在后面,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

我看着褚娇的背影,心里莫名一阵怅然,弄砸了。

「褚歌,我不想放过你。」寂静了许久之后,周烬突然开口。

声音如冰玉相击,却一下子砸在我心上,砸得我整个人有些发冷。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也在凝视我,那里面翻滚着的是必须要占有、绝不会放手的欲望,仿佛要将我吞噬。

明明已经逃出来了。

从那无望、崩溃的感情里。

「为什么?」我声音又哑又抖,并不像我。

死死盯住他,他却莫名地避开了眼神,偏开了头。

我亲眼看见他耳尖一点点泛红,也亲耳听见他荒谬不已的话,「我有点习惯你,也可能有点……喜欢……」

「不要!」我第一次无礼地打断别人的话。

周烬僵硬地转过头再次看向我,眼睛里有浅浅的不可置信,和藏不住的疼。

我垂下眼皮没看他,「不要说喜欢我,不要侮辱它。」

一片黏稠的死寂之后,我的肩膀被死死抓住,周烬眼尾泛上了一些红,薄唇却变白,「你再说一遍。」

我第一次知道,周烬的声音可以变得如同破碎的青铜器一般难听,好像压抑着一切极端的情绪。

「不要说……」

「好。」

周烬冷冰冰地打断我的话,径直朝前走,甚至越过了定北王和父亲。

「烬儿这是怎么了?」定北王妃看向我柔声开口,却有着与周烬一般的威仪。

我垂下眸子扯谎,「殿下说要找太子殿下寻个东西。」

王妃了然地点了点头,又和煦地朝我招手,让我上前一同谈话。

10

等着烟火表演时,众人便在殿中闲聊。

大约是晚宴时有些贪杯,头昏得厉害,我便同母亲耳语几句,出去吹吹凉风。

踩着积雪断枝在梅园里百无聊赖地晃着,突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我下意识屏住呼吸停下脚步,仔细去辨别。

「慢些……」是女人近乎娇吟的声音。

明白是发生了什么,酒醒了大半。

我扶住假山石壁,提着气慢慢朝前探,刚看到男子的一片锦袍,就被一双手拖走。

反应极快地顶肘格挡,抬腿后踢。

而这人却好像料到了我的每一步,抓着我的腿就将我按进了假山石缝中。

缝隙极小,我被他顶着后背压在假山上,与他之间几乎没什么缝隙。

「是孤。」

周郢低下头靠在我耳边,极其轻声地道明身份。

见我停止挣扎,周郢放开了捂住我嘴的手,又松开了我的腿。

石缝内曲折,周郢的手无处安放,只能撑在我的脸侧。

他温热的气息一阵阵扑洒在我的后颈,弄得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压到了他。

听见周郢闷哼一声,我便猜到他硌到了假山石块上。

心里有些慌,「殿下没事吧?」

「没事。」周郢压近我一些,「那个人听力很好,刚刚不能再靠近了。」

他在和我解释把我拉进来的原因。

那片锦袍,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似乎是定北王。

秽乱宫闱是死罪,他怎么敢?

「殿下,我看见了。」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而已。

皇家秘辛应该烂在肚子中才是,可不知为何,对着周郢我不仅撒不了谎,甚至还想主动坦白。

周郢大概没想到我那么老实,呼吸停顿了一瞬,轻笑出声,「好。」

「皇叔风流,孤会去查的。」他这句话透着冷,即使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能想象到他那素来清冷的长眸里布满寒星。

没等太久,暧昧声歇,细细碎碎的穿衣声结束后,园子里恢复了安静。

风吹了一圈又一圈,梅花落进了石缝中。

「好了吗?」

「出来吧。」

周郢和我同时开口,他轻轻一笑,扶住我的腰,将我带了出来。

「梅香难散,先同孤去一趟东宫吧。」周郢低头看着我,长眸里有浅浅的询问。

我一时有些愣神。

周烬总是询问的句式,命令的态度;周郢却是陈述的句式,征询的态度。

突然间有些明白,不是什么尊卑有别,久居高位,只是那人不尊重自己罢了。

「好。」

周郢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伸手摘去了我发间的梅花。

叫人心跳如雷。

走出梅园,绕过夜心湖,穿过九曲回廊,跟着周郢到了东宫。

东宫与他也有些像,有些清冷,又带了些莫名的温柔。

青竹被寒风吹得沙沙响,周郢走到铜炉前燃香。

青烟从他的指缝间穿过,缠绕,莫名勾人。

我像是受了引诱似的走过去,周郢抬头看了我一眼,长眉不太明显地挑了起来,显出风流韵味。

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后,我惊恐地后退半步。

周郢却早预料到似的,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放在铜炉上方,「靠近些。」

恍惚间让人以为,不是靠香近些,而是靠他近些。

香味馥郁,这熟悉的冷香沾染了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缠人得很。

直到与周郢分开,站在观看烟火的高台之上,呼吸间依然全是他的味道。

手腕突然被一把抓住,是刚刚周郢捏的位置,那难挨的灼热还没有散去,我心跳骤停,抬头却撞上了周烬沉郁的脸。

「你去哪里了?」周烬的声音并不大,也很低,却因为冷而显得清晰。

梅园。

想到了定北王,我心绪一阵烦乱,眼前的周烬又好像因此有了几分可怜。

「我……」

还没编造个理由出来,就看到周烬眯起长眸藏住情绪,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同太子私会去了?这是做了什么,才满身凝合冷香?」

他总有办法叫我难堪,叫我疼。

压下心头蔓延至小腹的刺痛,我手腕轻巧地转了一个怪异的弧度,躲开了他的钳制,「与殿下无关,除夕佳节,还请殿下口下留德。」

瞟了一眼他惨白的脸色,不愿再多纠缠,我趁机钻进人堆。

11

在家看书练功,闷到上元佳节未曾出门。

早先在扬城时,我便时常听说都城凤仙灯节盛况,心生向往。

好巧不巧,褚娇却生病了。

「歌儿第一次灯节,不必同我闷在府中。」褚娇拽着我的袖子劝了又劝,「我只是不宜吹风而已,况且灯节我可是看腻了, 本也只是想陪你罢了。」

我看着她细白的手,点了点头。

不想让侍卫跟着失了趣味,我换了一身男子衣袍,将火火担在肩上,挂了钱袋便出门去了。

朱雀长街的青莲花灯延绵不绝,和着人流,看不见尽头。

买了好些吃食,同火火分,又猜了灯谜赢走一盏兔子灯。

走至花楼的时候,恰好撞到了周烬。

他身边跟了好几个公子哥,与我对视一眼后,冷淡地收回目光,被簇拥着进了女儿香深处。

回想起半月前在宫里他说的话,我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咬了一口糖人,平复起伏的情绪,走至玉亭桥。

今年大概比往年冷很多,河面结了冰,只有几盏花灯被扔在冰上,却并不会漂走。

想象中烛火飘摇的莲灯顺流而下挤满河面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我一时有些意兴阑珊。

心情说不出的沉闷,却不知为何。

正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却看见河边一个姑娘卖力地扔着花灯,身子前倾,狠狠地砸进了冰里。

周遭的人一拥而上,围在破洞处,却无一人敢上前。

我脸色煞白,心跳猛地停止一瞬。

当初我好不容易逃出离恨天,亦无人救我,所以又被抓了回去,受尽打骂。

我撑着桥边的护栏,翻身跳到了堤岸边。

将花灯和火火都放在了破洞口,「等我。」

结冰的湖面若是找不到破口,就是一个死。

水很冷,又很黑。

那个姑娘运气很好,被河面上零星的几盏灯照着,又穿的红衣,很是明显。

我憋着气下潜,抓住了她的衣领,将人抱在怀里朝那冰面上火红的一团游去。

破水而出,火火立刻叫了起来。

我将这姑娘放平在岸边,为她压水渡气。

围着的人群大气不敢出一声。

余光鹊揭欢尤寺砀艨人群,姑娘恰好也呛着气醒来。

我擦了擦额头眼尾的水珠,偏头看向来人。

周郢。

他薄唇紧抿,脸色极差。

看起来在努力抑制近乎崩坏的情绪。

「多谢……」这姑娘答谢的话还没说完,就可怜兮兮地看向周郢,「皇……哥哥。」

原是公主。

见她想爬起来,我顺手搭了一把,周郢的侍卫也将她的大氅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公主接过来,讨好似的看向我打算递过来。

「自己穿。」周郢看出了她的意图,冷声打断。

我第一次看见周郢这么生气,冷意克制不住地朝外冒。

他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递给我,「今日之恩,郢没齿难忘,姑娘当心受寒。」

很冷,我没有推辞,接过罩在身上,「臣女……多谢公子。」

还好我声音不大,尴尬不已地看了看四周。

周郢脸上的寒冰消融了些,勾起一个不太明显的笑。

同他们一道离了人群,公主终于没憋住,惨兮兮地哭了起来,「皇兄,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我不该趁你帮我猜灯谜的时候偷偷跑掉,皇兄……」

「回宫闭门思过,抄《好词选》三遍。」周郢并没有看公主,只是他还未曾缓过来的脸色昭示着他有多在乎这个皇妹。

先皇后早逝,皇上并不多么在意其留下的二子一女,周郢与公主周舒差不多大,情谊深厚。

周舒听了不敢再撒娇,缩了缩脑袋,看向我,「你是褚家二姑娘吗?」

「臣女褚歌。」

「不要那么见外,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往后叫你歌儿好不好?」周舒显然与周郢的性子很是不一样,眼睛扑闪着,很是可爱,叫人拒绝不起来。

「谢公主抬爱。」

「你又见外了!」

看着周舒佯装生气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到了褚府门口,我正欲脱下大氅还给周郢,却被他抬手制止,「小心风寒,孤改日来取。」

还没等我拒绝,周舒就跟着附和,「对呀对呀,你要是吹风着凉,我可是会愧疚死的。」

垂眸收回了手,「臣女谢……」

恭敬的话被周郢的笑声打断,轻柔而温和。

「往后也莫要同孤见外才是,救命恩人。」

他的声音好似软软的钩子,挠着人的心,若不是夜色浓重,定不能遮住我脸颊的飞红。

12

将周郢的大氅挂在床边,我换下湿透的衣裳,简单沐浴一番,掀开锦被就准备就寝。

却突然听见敲门声。

我动作顿住,心头有些疑惑,走到门前打开,周烬便在眼前。

他额头有点点薄汗,呼吸也有些急促,显然是赶路来的。

「殿下?」我看他这样子,有些不明所以地开口。

周烬目光落在了我的白色寝衣上,神色重归冷淡,「我听说你落水了,来看看。」

我点点头,「我没事,多谢殿下关心。」

短暂的沉默融入黑夜,似乎没有什么再可说的了。

正准备同他道别关门,却发现他的目光绕过了我,落在了后面,脸色很是不好看。

顺着看了过去,自然瞧见周郢雪白的大氅。

已经料到他又要说什么刺人的话,为了防止自己今夜难以安眠,我猛地用力就准备关门。

可惜被周烬伸手制止,他捏住我的手腕,不轻不重,却让我寸步难行。

「太子送你回来的?」

「殿下不是看见了吗,为什么还要问?」

他好像忘了生气,脸色有些白,显出不属于他的落寞来,叫我心口一闷。

趁他愣神的工夫,我关上了门。

躺在床榻上的时候,门上那道清瘦修长的影子依然没有挪动过哪怕一寸。

直至影子上出现了雪花。

「殿下到底在做什么?」我的声音很哑,心底漫上的酸涩将之包裹。

「我今天去了逍遥楼,进去又出来了。我突然发现,除了你原来谁都不行,但是为什么迟了呢?」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哭,直到咸涩的眼泪落在唇间,尝到了味道我才发现。

「殿下对我而言,永远都是光。」

也只是光,照在我曾经黑暗的回忆里,却不是我想要触碰的现在。

周烬好像笑了,轻轻柔柔的,带着些说不明的苦涩。

我忘了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是我知道,宁和二十三年上元节,我终于放下了一个人。

周郢说他改日来取大氅,我以为该是给我个信,偷偷地私下将这件事儿给了了。

谁晓得这日我练功的时候,他堂而皇之地从正门入,被我父亲接待着引到了校场。

长剑正好直直地指向周郢,看见他脸的那一刻,我吓得连忙收剑就要下跪。

周郢上前一把拖住我的手臂,「孤之过,不该偷窥佳人练剑。」

他怎么认错比我还快?

我有些蒙地抬头看他,却被这离我极近的脸,勾走了三分魂魄。

站直身子,后退半步,平复气息,稳定心绪。

「殿下是来拿大氅吗?」

周郢唇角微微翘起,「算吧。」

没有深思他这似是而非的口气,我领着周郢去了我的云竹小院。

他极为君子地停住脚步,站定在我院前的海棠树下,「孤在此处等你。」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我在离恨天被教养长大,似乎就不该拥有闺阁女儿家的矜持,也从未觉得他人的逾矩有何不妥。

直到此刻,漫漫的酸和暖泛上来,我闭了闭眼睛,赶忙跑进去取大氅。

递给周郢的时候,他从袖中拿出了一柄海棠簪。

「孤只觉海棠适合你,未承想歌儿院中真有海棠,倒是缘分。」

他这声歌儿叫得我有些愣神,忘了拒绝簪子,被他塞进手里,木愣地看着他。

「救命恩人上元可是说好莫要同孤见外。」周郢看出了我的情绪,长眸微微弯起。

他神色素来很淡,只是如此,便极为亲和。

神俯身的时候,世人无从拒绝。

「谢……」

我谢恩的话还没说出口,周郢的长眉就挑了起来,那里头显出的风流韵味,一下子就将我按得没了声。

送走周郢,我细细打量了这柄海棠玉簪,花蕾缝隙处,有一丝玉屑。

竟是刚雕刻好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心跳忍不住变快,抬头看向铜镜中红了脸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赶走了这些疯狂的想法。

手中的海棠玉簪似乎有些灼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盯着许久,认命似的插在了发间。

真的很喜欢。

13

合上书,视线落到了床头的琉璃灯上,心里莫名一紧。

东宫时不时送来的奇珍异宝若说是救起公主的无上荣宠,我还能理解。

可这琉璃灯、木娃娃、手抄的兵书……我便是不懂了。

「你配吗?」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那日冬狩的画面,周烬嘲讽的质问在耳畔不断回荡。

我怎么可能配?

难以言明的酸涩从心底泛上来,刺得我脸色发白。

「歌儿,过几天母亲要回一趟金陵看看外祖母他们,你可愿随母亲同去?」母亲推开门进来,柔声打断我的胡思乱想。

我看着母亲温柔又小心的神色,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去的,歌儿愿意。」

母亲见我亲近,笑意更甚,坐在了我的床榻便同我说起小话。

金陵的风土似乎在眼前活了起来。

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姐姐一起去吗?」

母亲遗憾地摇了摇头,「娇娇这段时间要斋戒礼佛,不宜出门。」

似乎担心什么似的,继而道:「歌儿莫怕无聊,你的表哥表姐他们也是很好相处的。」

等到了离家这天,褚娇和父亲站在门口相送,我一直以为他俩不是什么煽情的人,哪晓得都快要眼泪汪汪。

暖意漫上心头。

乘船下江南,到了金陵裴家。

外祖父外祖母瞧见我就拉起了我的手,来了眼泪,「好孩子,受苦了。」

说着就塞了东西过来,我连忙偏头看母亲,她只是笑着让我收下。

我丢失的事情父母一直瞒着,生怕我哪天回来为人诟病,也只有外祖父和外祖母知道。

裴家世代经商,天南海北皆是人脉,却也没能在百里之外的扬城找到我。

被表哥表姐带着游遍金陵各处,就逢上了江南水患。

仅仅三日工夫,饿殍遍野。

金陵地势高,未受波及,打开城门收留了部分难民。

裴家开府布粥,我也跟着起早贪黑,为这天灾出一份力。

刚将粥碗递给一个小孩,就听见了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

抬头看去,竟是周郢。

他端坐马上,头顶的太阳恰好为他披上一层金光,神色冷淡而怜悯。

排队等粥的难民都以为是神仙下凡来拯救他们,脚上动作停住,齐刷刷地转头看着他们的救世主。

周郢下马,身后跟着的侍卫也齐齐下马站在原地,纪律森然。

「还以为是仙子偷偷下凡来帮孤的。」周郢唇角翘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同我开了句玩笑。

他倒是自在随意,我却心跳漏了一拍。

我欠身行礼,「殿下过谦,臣女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话落又觉得自己好像太过见外冷漠,手不由得攥紧袖子,及时补救,「不若臣女引殿下去金陵府吧。」

我这是说的什么?周郢能不知道金陵府在哪吗?

正当我懊悔地想要改口,就看见他垂着眼睛盯着我被抓褶的袖口,笑了起来,「好。」

硬着头皮领着周郢到了金陵府门口,才发现金陵府门口已经乌压压等了一片人,瞧见牵着马的周郢,立马弯身行礼。

「诸位免礼。」

我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臣女先回去布粥了。」

周郢神色出现了片刻的怔愣,眸色渐深,「嗯。」

清清淡淡,却意外地让人觉得他有些不高兴。

抿住唇好不让心脏从嗓子眼跳出来,我急匆匆地行礼离开,不再多言多想。

14

骑马去金陵外七里设置的难民所时,在路上撞见了早回来的周郢。

他坐于马上,目光从我的脸转到我手中的饭盒,「孤今日结束得早。」

这些日子他都会在难民所处理公务,安置难民,用膳不规律也不精细,我便日日做好送去,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今日在官道相遇,才发现自己好像太逾矩了。

捏着饭盒的手收紧,「那殿下早些回金陵府用膳吧。」

说着,我拽着缰绳让马儿给周郢让路。

周郢抿唇偏头避开视线,「明日要去彭城了。」

「应该的,彭城好像比较严重。」我木讷地应和。

他叹了口气,声音清冽温柔,「没有机会再尝到歌儿的手艺了,这个真的不想给孤了吗?」

抬头看见周郢无奈的眼神,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我立刻脸热地将饭盒递了过去。

同他一道回城,到了裴府门口,人都有些蒙,心脏好像跑到了别的地方,很不安分。

「孤走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周郢离去的背影,莫名想起第一次去难民所找他的时候。

他正弯腰扶住一个打算磕头的老爷爷,周身冷意散去,笑得温柔而安慰。

太阳给他笼上一层金光,纤尘不染,慈悲遥远。

周郢余光大概是看到了我,松开老爷爷,站直身子,隔着重重人海与我对视。

明明知道他不可接近,可那一刻,我控制不住心中的悸动。

我将饭盒递给他的时候,他愣住了一瞬,紧张地以为他会拒绝,谁知却听见了「谢谢。」

这两个字被周郢念得温柔缱绻,有些喑哑还掺着湿润。

「歌儿站在门口干什么呢,快些进来。」表姐清脆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摇头笑了笑,回身进门,想这么多做什么。

看着书不知不觉天色便沉了,站起身子打算叫水沐浴,谁知却看见了周烬。

「殿下怎么来了金陵?」我扔下书,有些惊愕地看着眼前人询问。

周烬素来惯着玄衣,显得冷漠而不可接近。

今儿不知怎么,一身艳红色锦袍,银冠束发,手中还捏着玉扇,瞧着风流倜傥不谈,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艳丽多情,勾魂摄魄。

「领了圣旨去彭城查贪墨,已经有了头绪,只是明晚要去彭城杨家出席一场酒池肉林,需带女眷。」周烬狭长的眼皮子微微撩起,说的话明明正经得很,却因为这装束显出万种风情。

我会悟过来,「殿下是想要我陪同?」

「嗯,请你帮个忙。」周烬声音沉沉的,低低的,好像以为我会拒绝似的。

「好。」

这一声落地,周烬扬起下巴看向我,眸光波澜不已,看得我有些心惊。

只能又补了一句,「殿下于我恩重如山,帮什么忙都是应该的,更何况还是为国为民的好事。」

他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只丢下一句,「明早我来接你。」便离去了。

第一次做这种事,我还有些紧张,天不亮就起来,换上一身轻便衣裳,还藏了匕首在袖中。

周烬来时看到我这副打扮,忍不住挑了挑眉,「见过女眷穿得比爷素吗?」

没有。

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先去彭城,我给你准备了衣裙到那换,你这样骑马也方便。」看出我的窘迫,周烬又将话圆了回来。

路程有些赶,我们没有歇息,也没什么交流,一路纵马来了彭城。

到周烬落脚的「宣府」,他才开口:

「宣家小公子,宣烬,同家族起了争执,从京城来彭做生意,钱不是问题,主要得做番事业回京给父亲交差,你是爷最宠爱的小妾,特地从京城赶来陪爷,叫楚楚,明白吗?」

周烬说这话时,玉扇一开,挥了两下,还真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样子。

「妾明白,爷放心。」我抚鬓朝他一笑,进了角色。

毕竟在离恨天那么多年,演戏我该比周烬称手才是。

周烬见我这副表情,神色一怔,微微偏开头,「进去换衣袍吧。」

我依言进了屋子,看见床榻上摆放着的金红色裙装,拿起换上。

这……属实有些过分了。

这套衣裙分两段,上身是红色小褂,金纱织就成繁复的花纹挂坠做装饰,露出一截纤腰;下身是红色长裙,薄如蝉翼,紧紧贴着双腿,直到小腿腿腹才张开,垂落至脚踝上方。

我认命地弯腰戴上金色脚链,踩上红色绣鞋,走到铜镜前,细细地勾勒眉眼,眼尾用红色拉长,看起来更加勾人。

素来知道自己长得娇媚,没有正经闺阁女儿的气质,我上妆一直都会收敛眉眼让自己显得温良乖顺。

第一次将面容的魅惑无限放大,看得我自己心跳都不由骤停。

15

推开门出去,周烬转身看了过来。

周遭寂静一片,他长眸里浓稠的情绪不断地翻滚着,我紧张地捏住裙边。

树上的鸟穿过浓翠,飞在圆月之下,沙沙的、扑扑的声音响起,才打破平静。

「很漂亮。」周烬的声音是沙哑的,好像说出这三个字很困难,似乎在克制什么。

本来应该欠身道谢,可是气氛过于尴尬,我只能挑着眼睛笑:「再漂亮也是爷的。」

倒不如进了角色去。

周烬身子一顿,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嗯,小嘴真甜,爷带你去见见世面。」

马车里,我和周烬一人坐在一边,他垂着眸子用铜条拨动香炉,我便靠着车壁假寐。

一阵夜风吹过,车帘掀起,周郢一袭白衣走在月下,是那样显眼。

我出神地盯着,想起他今日正好也来彭城赈灾。

这座城,有人妻离子散,有人酒池肉林。

倒真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周郢像是有感应似的回头,月光清冷,我们只对视了一瞬,风走,车帘落下。

密密麻麻的紧张感泛了上来,他会不会认出我了,他会不会知道我和周烬……

「怎么了?」

大概是我脸色过于惨白,周烬直起身子靠了过来,丢下铜条,握住了我的手臂。

「刚刚车帘被风吹起,我看到了太子,会不会影响你?」我稳住心神,同周烬直言,毕竟他此次一看便是暗地领的任务。

周烬脸色转冷,长眸眯起,捏着我的手也克制不住用了些力气,「你在担心什么,嗯?」

我抿着唇没有回应。

「要是太子不在意便不会有事,要是太子在意便就说不清了。」

周烬松开我,身子后仰,无论是面容还是语气,都带着些许嘲讽。

却一语双关。

太子若是不在意,我便也算不上什么。

太子若是在意,许会坏了周烬的事,而我与他的一切也会被知晓,往后便是远远看上一眼也会让周郢苦恼吧。

「你准备了这么久,你都不怕办事不力,我怕什么?」

「不怕当不上太子妃?」

周烬挑着眉看我,马车里的琉璃灯光在他脸上打出暧昧的光影。

他这样好看,可惜长了一张嘴。

「我没有想过要做太子妃。」我偏开脸不再看他。

拒绝交流是有效的,周烬不再说话。

沉默弥散开。

良久,几不可闻的声音响起,夹着千般情绪,平白叫人心疼,「对不起。」

你不会对不起我的,永远不会。

「没事,到了。」马车正好停下,我微微前倾,扶住车壁冲他摇了摇头。

周烬率先下马,我撩开帘子就看到他伸出了一只手。

乖顺地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刚落地就被搂进了他的怀里,周烬冰凉的手自然地贴在我的腰侧。

似乎在慢慢变烫。

「宣公子来了!这是夫人吧,宣公子眼光真好,哈哈哈哈。」门口候着来客的杨家主人杨浩拱手朝我们笑。

哪有夫人穿成这样?又哪会有男子带夫人出席这样靡乱的场合?这杨浩倒是会说话。

周烬将扇子别在腰间,腾出手来牵着我进去,「杨老爷说得不错,看来在下还得将夫人牵紧些。」

我很懂事地拍了拍周烬的胸口,「爷又拿妾开玩笑。」

笑骂着进了杨府,里头极尽奢华,衣着清凉的舞女就在中庭献舞,客人们懒懒散散地坐在上头或亭中,抱着搂着怀中女眷,池中水早就被抽尽换成葡萄美酒,酒香四溢。

竟真是酒池肉林。

周烬搂着我坐在一处凉亭里,与里头的人打了招呼,便用宽袖遮住我,暧昧地贴在我耳侧,「等会喂你喝酒,喝上一些,洒我身上。」

我环住他的脖子轻声应是。

「宣公子怎么挡着美人都不给看呢?」一青衣公子出声调笑。

周烬抿了一口酒又喂了我一口,「爷欢喜得很,不得看紧些?」

众人一阵调笑,说周烬爱重美人,眼光在我身上流连,滑腻而且令人不喜。

偏头看向酒池,周烬也歪过身子与我做戏,一来二去,将酒洒在了他身上。

「爷还真是太惯你了!不喝便不喝,甩脸色就算了,还敢洒爷身上,嗯?」周烬扔开酒杯,捏着我的下巴,面色冷了下来。

我垂着眼睛拉着他的衣袖,偏头轻轻地吻他的手指,软着声音撒娇,「妾服侍爷去换套衣袍好不好?爷莫要再生气了,回去喝,爷想怎么喝都可以。」

周烬配合地弯腰将我捞起来,半搂半抱着往后头走,「你倒是认错得快。」

后头的调笑声传来,「宣公子那小妾那小模样,把我骨头都酥麻了,怪不得那么宠,这他妈是忍不住去办事了吧。」

「哈哈哈哈,要你说明白了,谁看不出来?」

这些话听得我心中有些烦闷,又有些脸热,一阵阵郁气堵在胸口。

周烬只是步子停了停,没有任何反应,好似没听到似的。

16

到了后院,就戒备森严起来,有侍卫拦住了周烬,「二位做什么?」

「爷的爱妾弄脏了爷的衣袍,找个地换换。」周烬不爽地皱眉,后退半步避开剑柄,将纨绔子弟的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哎呀,这是宣公子,拦什么,宣公子要换衣同在下来便是。」

被引着进了一处屋子,杨浩极其贴心地朝我们笑了笑,又关上了门。

一切重归寂静,周烬站在门口细细地听了好久,「我去去就来,已经探好路径,也计划好了,你在这乖乖等我。」

「不要我帮你什么吗?」

「嗯……实在不行,听到外面有人经过,你就意思意思地叫两声。」周烬大概是演纨绔入了戏,转头看着我笑得风流。

「……你走吧。」

坐在床榻之中不知等了多久,生怕旁人怀疑,每每有脚步声响起,我还真如周烬所言,演起了戏。

直到他推门而入,我紧张地将锦被蒙在身上,「谁啊?出去!」

「我,别演了。」周烬的声音莫名有些哑。

听出是他,我的心落到了实处,掀开锦被看过去,撞进了他漆黑的眸子里。

刚刚以为有人,我喊得极其卖力而且做作。

「走吧。」他好像平复了下来,率先开口。

我点了点头走了过去,周烬自然而然地搂着我,一边为我整理青丝一边推门朝外走。

「等会再去喝两杯,你就说你累了,我们尽早回去。」

「好。」

进了亭子,周烬自然被调笑了一番。

「宣公子换衣太久了,该罚!」

「哪是换衣久,不是美妾勾人吗?」

周烬笑着坐下,一一敬酒,一边喂我,一边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寻思着时候差不多了,佯装不胜酒力的模样闹着要同周烬离开。

告别众人坐上马车,一切尘埃落定,我长舒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直到马车停在了宣府门口。

周烬撩开帘子,我刚睁眼就听见他凉凉的声音,「太子原是在意。」

抬头看去,就瞧见周郢一身白衣,负手而立。

美玉似的脸上倒真如雕刻一般,不见一丝神色。

只是沉静的目光越过周烬凝视着我,看见我什么打扮时,才波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可我莫名觉得,他的情绪像深海,旋涡和风暴都藏在海底,等待着吞噬一切。

「孤怕打扰二位,特打听到此处等候。」周郢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开了口,声音亦是凉凉的。

周烬回头瞥了我一眼跳下车,「臣弟失礼。」

我紧跟着下车,周烬很是自然地伸出了手,我看了一眼站得远上一些没有任何反应的周郢,抿唇搭了上去。

这裙子很是不方便,自己下车太难了。

明明周烬伸了手,我却觉得憋闷得慌,好像自己还被困在车上似的。

进院子换好衣裳去了正厅,就看见周烬很自然地倒了三杯茶。

「陛下圣旨,臣弟领命过来暗查彭城贪墨,请褚小姐帮个忙。」

周郢垂眼看着杯中漂浮着的一枚茶叶,「嗯,孤猜到了,故未曾领兵围剿。」

「殿下可以出去一下吗?我想同太子殿下单独聊一聊。」

仅仅沉静了一瞬,周烬起身关门,动作不轻不重,却能叫人品出他的不悦。

17

周郢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歌儿想同孤说什么?」

他声音清清淡淡,似乎有些疏远,我一时竟无从解释。

冬狩那日周烬的质问又在脑海中回荡,我与他的一切都不可被抹去,我能解释什么呢?苍白地告诉周郢,我如今心悦的是他吗?

越想脸色越差,而周郢的神色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寸寸转冷。

还不待这一切有个突破口,外面就响起了清晰的打斗声。

我和周郢对视一眼,同时起身推门,数不清的黑衣人杀了过来,周郢拿出佩剑就侧身挡在了我的前面。

看见倒地的黑衣人,我顺手拿了一把剑,帮衬着周郢。

与周烬打到一处会合,对视一眼我们便翻墙逃跑,黑衣人太多了,不出去找援兵必死无疑。

没想到前往彭城府的路被黑衣人堵得死死的,留在我们眼前的只有出城的路。

我们三人且打且退,到了城外树林口的时候,一黑衣人一剑直直刺向周郢后心。

来不及思考,我只能伸手死死握住长剑,周郢回身踹开黑衣人,白着脸扶住我。

我安抚地朝他笑了笑,余光竟瞟见周烬脸色同他一般差。

黑衣人大概看出了什么门道,声东击西,佯装攻我,却趁机刺向周郢,他一个不察腹部中剑。

原先以为黑衣人可能是杨府的人派来的,可如今自然明白,他们的目标是周郢。

「褚歌,你带殿下进林子。」周烬踹开一个黑衣人,头都没回,挡在了我们身前。

我扶住脸色极差的周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走!殿下要紧!」

没再犹豫,半扶半搂着周郢躲进了密林深处。

血染红了他的白色衣袍,而他的脸色却比衣袍还白。

我慌张地将他扶在一棵粗大的古树前坐下,声音颤抖,「殿下……」

「孤没事,别怕。」周郢勉强冲我笑了一下。

林中响起了细密的脚步声,「分开找!」

我屏住呼吸不敢动作,等声音散去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殿下在此处藏好,我……」

周郢一把将我拉回,我跌进了他怀里,似乎按到了他的伤口,「你敢。」

他声音已经有些无力,像是情人的呢喃,倒不像是威胁。

「为什么对孤这么好?」周郢没了力气,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很轻。

那句喜欢被我按在心底,最后变成了那日难民所看见的温柔。

「殿下很温柔,很善良,很……」

「骗子。」周郢打断了我的夸赞。

有些无措,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孤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周郢像是陷入了回忆,声音染上自嘲。

我屏住呼吸等着下文,他却转了口,「孤没有那么好,你会不要孤吗?」

「不会。」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应了他。

无论他是什么样,于我而言都是美好的,我都不能不心悦他。

周郢靠着我的肩头轻声地笑,很愉悦,少了往日的冷淡克制,「不过孤有在努力变好。」

他这样温柔,我忍不住伸手环过他,轻轻抚摸着他的青丝。

「你害怕,便孤来说。」周郢撑着我,费力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孤心悦你。」

纵然是周郢,也会紧张。

我看着他蜷起的手指,心都软了,可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熬人的酸便止不住地泛上来,「我……」

他大概没想到我是这种反应,脸色变得有些差,忍耐了很久,偏过头去,「你,不喜欢孤?」

「不是!」我连忙否认,「只是臣女配不上殿下。」

说出这句话时,压在我心头的云突然就散了,我前所未有地轻松。

尽管知道往后同眼前人再没了缘分,我也不悔。

「孤喜欢你,你便是最好的。」周郢无奈地伸手,轻轻弹了弹我的脸侧。

月光透过树梢为他笼上一层轻纱,他这样好看,我不敢亵渎。

低头告诉了他关于过去的一切。

从头至尾,我都没敢看他一眼,我怕他的眼睛里有我不想读懂的情绪。

直到周郢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他的神色是温柔的,「孤的确介意。」

软软的刺扎进来,不那么过分的疼,却难挨得厉害。

「我介意的是,不是我找到的你、救了你,你当成光的人亦不是我。」

他没有用「孤」,这样平静亲和的叙述,似乎只有遗憾和不甘。

我惊愕地抬起头直视他。

周郢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不要这样看着孤。」

不止他有这样的想法,我也想亲他。

没有任何犹豫,我就着他的力道靠了过去,贴在了他冰凉的薄唇上,软软的,透着冷香。

周郢只愣神了一刻,就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松开我之后,他餍足地理了理我的头发,声音染着笑意,「不过孤还是庆幸,周烬脑子不好使。」

我第一次见他说话这么不客气,却莫名觉得甜。

「世子……」反应过来,我忍不住提了一嘴。

周郢伸手抵住我的唇,「他们是冲孤来的,你不必担心周烬。」

18

周郢的侍卫寻进了林子,护送着我们回彭城包扎养伤。

周烬也果然没事,那群黑衣人未曾难为他,只是偷袭将他打晕在原地。

一切尘埃落定,周郢、周烬先行回京交差,顺道调查黑衣人的来历。

母亲见我手受伤也是难过得掉了眼泪,在江南待上没几日便也慢悠悠携我回去。

刚到京城,圣旨就来了。

周郢赈灾有功,皇上高兴得很,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说想要一个御赐的太子妃,褚家二小姐褚歌。

一家人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没想到高兴的只有我。

「父亲、母亲、姐姐,你们怎么了?」我拿着圣旨,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歌儿这才回来几天啊?」

「皇宫吃人呐,歌儿哪能去那种地方?」

「太子殿下虽好,但……也不值得妹妹入宫!」

明白了他们在想什么,在表达不舍和心疼,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就是一个婚约,什么时候成婚还早呢,说不准有变数呢。」

好歹先把他们的情绪安抚下来。

「有道理,说不准明天太子就换……」

「莫乱说!」父亲一把捂住母亲的嘴,佯装生气地瞪起了眼睛,又被回过神的母亲揪了耳朵。

这样的家,的确让人不舍,周郢真的是太过分了!

练功的时候,突然看见父亲不情不愿地领着周郢进来。

我放下剑上前笑问:「殿下怎么来了?」

周郢手捏着玉佩轻轻摩擦了一下,「父皇问孤想要什么赏赐,除了……孤实在是想不到了。」

他竟然在紧张。

「我没生气。」

「你还能不想嫁给孤?」

得了我的安慰,周郢的手松开玉佩牵起了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声音清清淡淡的,倒是听不出什么威胁不悦的意思。

好像在讨论天气。

但是相处久了,我实在有些了解他了。

「想的。」

轻轻的笑荡开,钻进我的耳朵里,痒痒的。

周郢今日无事,带我去郊外骑马,出城的时候路过京城最大的酒楼――出云楼。

冥冥中好像有指引,我抬起头就看见周烬喝得烂醉挂在二楼栏杆处,摇摇晃晃。

足尖已经点地,余光瞟到周郢凉飕飕的眼神,我又站好,指了指楼上,「世子要掉下来了。」

「别担心,摔不死的。」周郢眉眼微微弯了弯,看起来温和了一些,只是说的话总让我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上前一步牵起我的手,偏头冷声吩咐无声息的暗卫,「把定王世子送回去。」

「暗卫是因为彭城那件事吗?」

「嗯。」

皇家秘辛,我这半吊子身份实在不宜继续打听,便就绕开话题。

周郢在郊外养了一溜儿的马,我独独看上那匹漆黑如墨低头吃草的家伙。

「这是黑风,性子烈得很。」

我没说话,光直直地看着黑风。

「喜欢?」

「嗯。」

「驯服便给你。」

黑风一看就是极品,周郢这么大度,我开心地笑了起来,「好!」

可等牵着黑风出去,我才知道他为何那么爽快。

这马看着温顺,任由你牵着它走,可只要拉马缰意图上去,便会激烈地反抗蹬腿。

我踩住马镫腾空翻上马背,夹住马腹,俯身死死抓住它。

黑风比我想象的还要性烈,它狂奔乱跳,我的身子倾斜下了马背,抓紧缰绳,一个扭腰,腹部用力向上卷,重新趴了回去,任由黑风怎么愤怒疯狂,我都死死伏在上面。

它大概累了,认命了,速度渐缓,最后变成了走。

我支起身子的那一刻,黑风又撒开蹄子狂奔。

还好我的腿一直保持夹紧的力道,这马竟然这般阴险!

颠簸乱晃,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伏好,这次黑风终于认命地发出嘶鸣。

我翻身下马,看向紧紧纵马跟着我、脸色略有些苍白的周郢,「这马很坏,但是我喜欢。」

周郢俯身将我捞上了他的马,半环住我的腰,紧紧看着我的眼睛。

额头有汗,我有些不自在地伸手准备擦去,周郢就先我一步掏出锦帕为我拭汗。

「歌儿也烈得很,但是孤喜欢。」

周郢平复了刚刚为我紧张的情绪,脸色缓了过来,声音和着郊外的暖风,漾进我的心里。

「我想骑黑风。」

我瞟了一眼乖顺地站在一旁的黑风,拽住周郢的衣袖。

周郢面容几不可见地僵了僵,「骑吧。早知孤便不应你了。」

听他这样孩子气的话,我笑了起来,撑着他的身子用力就飞身骑上了黑风,一甩马鞭,疾驰出去。

19

习惯了时不时与周郢去骑马射猎,去南市贫民区看各种戏法表演,这几日皇上吩咐他去处理的公务有些耗时,他几乎没空找我,一时还有点不适应。

练功结束便自己晃晃悠悠去了天风楼喝茶听书。

那英雄救美的故事越听越不对,什么戏子公子,分明是我和周烬,捏紧茶杯白着脸色站起来就要走。

角落里突然出现一个人扑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腕,拦住我的去路。

「莺莺啊,咱们离恨天养了你那么久,你不能抱上大腿就不管我们死活了呀。」

我看向这满脸横肉的班主,心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好奇地探着脑袋看过来。

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抓住,心里腾起郁气,正要动手挥开他,他却又喊了起来,「打人了打人了!大家来评评理!她可是我从小培养长大的戏子,我们扬城离恨天的台柱子,当初要不是我建议她搭上那位公子,哪有她今天穿金戴银的好日子呀!如今江南水患,咱们离恨天开不下去了,我作为她半个养父似的班主来求她,她竟然要打我!好歹毒的丫头!」

不对!

「闭嘴。」

周遭嘈杂的指点声响起,甚至有人认出我是南伯侯府二小姐,未来的太子妃。

班主拉扯着我哭喊,天风楼一下子热闹起来。

「这不是南伯侯家的二小姐吗?说是在江南养病,敢情是去做了下作的戏子啊。」

「何止啊!圣旨刚下没多久,她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咱们太子那样神仙似的人物,她哪配得上啊?」

「听起来好像还勾搭过什么公子呢,戏子就是戏子呢,哎哟。」

看着他这张恶心又恶毒的脸,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怨恨想要杀了他。

想起袖中藏的匕首,我没有任何犹豫地放了出来捏在手中。

没办法管是不是世风日下,众目睽睽,我只知道眼前人,毁了我的前半生,又毁了我的后半生。

周郢可以接受我的过去,可大周子民不可以。

闭上眼睛,正欲杀了他的时候,手腕被捏住,匕首被悄悄夺走。

忍不住偏头看向身边的人,周烬。

这班主显然也认出了他来,「公子啊,你当初带走莺莺……」

话还没说完,周烬就伸脚将他踹开,拉着我往外走。

到了门口,周烬吩咐站在外面的侍卫,「封锁天风楼,禁止任何人出入。」

外面的阳光明明很暖,可我还是觉得很冷,甚至开始发抖,周烬看我这样,神色慌张起来,「褚歌,别怕,没事的。我不会让……」

「没用的,悠悠众口哪能堵住,没用的,都是真的……」

周烬看出我情况不对,拉着我进了马车,外面的人声被阻隔,我的情况才好上一些,抱着腿开始出神。

马车刚停到褚府大门,就有侍卫纵马而来,跪在地上,「属下办事不力,天风楼人多势众,冲出来了。」

是我所预料的。

周烬面色漆黑,抿着唇平复气息,「滚,自己去领罚。」

嗫嚅了一下,想要求情,却觉得自己自身难保,多做善事未免可笑。

自嘲地笑了一声,垂下眼睛低声道:「我先回去了。」

「褚歌……」

「我没事,殿下不用担心。」

「我……可以带你走,去漠北,再也不回来。」周烬的声音很轻,像泡沫一般。

心莫名地荡了一下,暖意泛上来,缓解了刚刚众人的恶意揣测和谩骂带来的冷。

我很感谢周烬时至今日说出这样的话,可一切早已不是最合适的时候了。

「谢谢。」我笑了笑,这样的温柔,拒绝便太过残忍了,除了道谢我竟不知说些什么。

索性转身进去,不再看他。

天风楼的事情像长了腿似的,几个时辰便传遍了凤仙城,甚至传到了皇上耳中。

圣旨宣我入宫,我才推开门,竟看到父母和褚娇都急切又难过地在院中转悠。

我笑了起来,「歌儿入宫一趟,莫要担心。」

「好好好,歌儿,等你回来,为父就请命镇守皖南,再也不回来,我们一家子去边塞去!」

「好。」我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心里又暖又酸。

暖的是父母的爱,酸的是人言可畏,我与周郢再无可能。

20

走到宣政殿的时候,我内心已经宛若一潭死水。

可看见周郢一袭白衣跪在殿中的时候,我竟没忍住眼眶发酸,瞬间掉下了泪珠。

「褚二啊,你是个好姑娘,但是不适合朕的儿子。」皇上看着我,目光沉静,语气威严。

我跪在御前,磕了个头,「臣女明白。」

「不要。」周郢失礼地开口,声音有些哑。

「混账东西,你再说一遍!」君王一怒,伏尸百万。

「儿臣只想要褚歌,非她不娶。」

「来人,太子口无遮拦,杖责四十!」

皇上朝着外头的侍卫发出了号令,侍卫推门而入,面面相觑,见皇上没有丝毫反悔的意思,只得拉着周郢出去。

我再也顾不上君臣之礼,抬起头转身,看向跪在外面被长棍杖责脊背的周郢。

他衣白如雪,面白如雪,跪得笔直,好似青竹不可摧折。

莫名地视线又模糊了,「陛下,臣女不嫁殿下的。」我的声音黏黏腻腻,沾了水汽。

皇上还没开口,周郢就抬头看了过来,目光糅合着疼和乞求。

「朕明白你是个好孩子,是周郢目无君上,朕才略施惩戒。」

最后一棍下来,我几乎在他脸上看不见人色。

「儿臣非褚歌……」

皇上大概是真的怒了,「别以为朕不敢废了你!」

「父皇若是想另立储君,儿臣绝无怨言。」周郢这句话说得已经有些吃力,声音轻若飘絮。

我眼前一道明黄色身影闪过,皇上出现在周郢面前,狠狠一巴掌就扇了过去,「你这逆子,可莫要忘了你的储君之位是怎么来的!让朕废了你?你对得起你死去的母后吗?」

周郢的脸被扇偏了过去,只能看见他线条流畅的侧脸,和一片猩红。

只是不知道怎么,我却觉得皇上这句话的杀伤力,要比那四十棍和一巴掌重得多,重得一下子夺走了周郢的傲骨,让他屈服了下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周郢脸上一片死寂之后归于平静,皇上拂袖离开,我这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扶起周郢。

目光触及他背后的星星血迹时,心脏再一次绞了起来。

扶着周郢回东宫,他一直都没有开口,好像死去似的。

他趴在榻上,我用匕首划开他的锦袍,看着那些斑驳猩红的伤口,轻轻地上药。

「歌儿知道孤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什么?」

「那日在彭城,歌儿告诉孤往事时,孤想着要做一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所以未曾下令一把火烧了离恨天。」

周郢说这句话的时候,狭长的眼皮敛下,再搭上这病弱的面容,看起来温和清贵。

明明是恶毒的,却恰到好处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系好纱布笑了笑,「臣女应该要离开京城了,往后殿下多多保重。」

手腕被死死捏住,周郢秀气的长眉拧起,声音染上几不可察的情绪,似恳求,似难过,「褚歌,你等等孤。」

等殿下什么?

等殿下放弃大周,千里奔赴皖南吗?

我摇了摇头,扒开手腕,「臣女很喜欢殿下,也从未后悔与殿下有过一段往事。只是往后臣女还是想祝殿下君临天下,娇妻美妾,子孙满堂。」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有些轻松。

更多的是,难过。

谁能不怨天道之不公,你所拥有的要一一夺去呢?

转身走的时候,我憋了很久,就快要淌进心里的泪,终于从眼眶中争先恐后地爬了出来。

身后是周郢一声带着难得染上情绪的呼唤,「褚歌!」

回到家,饭菜已经上桌,很是丰盛,父母和褚娇的神色都过分小心翼翼。

我虽心中郁结,却也不至于要死要活,对于他们的模样感到温暖又无奈。

主动提起话题缓解气氛,「父亲真想去皖南吗?」

「这是自然!皖南民风开放,风景也秀丽,各色吃食也多,去那多自在,在京城总是要小心翼翼,若不是为了你和娇娇议亲,我和你母亲才不会回来!谁晓得一个两个的,唉……」

母亲狠狠捏了一把父亲的手臂,「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净提伤心事!」

分别夹了一片鱼肉给他们,「尝尝,很好吃,我已经不难过了,你们别那么小心翼翼。」

「我只是想提醒父亲,若真想去皖南,须得等上几天,否则唯恐皇上误会我们褚家对此事有意见,圣心难测,终究要小心。」

父亲听我这么说,身子一震,看着我叹了口气,「歌儿聪慧,若是男子,同为父建功立业该多好,哪需要受这流言蜚语的劳什子气!」

建功立业?

我心颤了颤,没有说话。

感情一事几多波折,心死之后反而开始胡思乱想,女子如何建功立业呢?

21

成日闷在府中练功看书,并不出门,周郢来了几次,都被父亲婉拒,我倒也理解,未曾非要相见。

只是心中总有些难过和怅然,我与他之间哪有以后,何必徒增伤感。

父亲进宫请旨回来,脸色有些古怪。

「皇上没同意父亲离京吗?」

「那倒不是,只不过去的不是皖南,是定北王镇守的漠北。」

「缘何?」

「漠北有些小范围暴乱和摩擦,本该定北王前去镇守,哪晓得定北王竟然告病,圣上就把这差事安排给了为父。」

捏着书的手紧了紧,有些奇怪,想起除夕那日无意发现定北王秽乱宫闱,便更觉得奇怪。

「父亲可熟悉漠北?」

「这是自然!」

一时没了话说,周郢说会查定北王,我却也不好细问,只能唯愿父亲小心。

帮衬着母亲和褚娇收拾府中物件,整理好自己的东西,放进马车。

牵着黑风出来,我揉了揉它的头,「父亲,母亲,歌儿想骑马去漠北。」

母亲面色露出了为难和心疼,倒是父亲一口爽快答应,「黑风是匹好马,该带它遛遛!」

坐于马上跟着大军出了京城,刚到城门口的时候就听见了马蹄声,回头就看见了周烬,额角沁着汗珠,「父王病重,我不能离开,过些时日,我去漠北看你。」

我还没说话,父亲倒是吹胡子瞪眼,「定北王身体抱恙,世子还是床前尽孝比较好!」

看了一眼父亲,我无奈地笑了笑,冲周烬摇了摇头,「此去一别,山高水长,殿下珍重。」

言罢拽着缰绳掉头继续前行。

莫名的预感叫我掉头,城楼之上,一道白色的身影立在那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亦不知他是何种神色。

只知道自己,有一丝想回头的冲动。

可很快被旷野的风吹散,北国的风雪正在等着我。

一路上走走停停,天气越靠北越冷,等第一片雪花落在肩头,我们也进入了漠北地界。

父亲去漠北府交接,我便和母亲她们去了漠北督军府落脚休息。

点上银丝炭,百无聊赖,便缩在屋子里看书,母亲敲门进来送茶。

「歌儿,这里离京城远得很,母亲想过些日子帮你相看人家,你可愿意?」

我握着茶杯的手顿住,看向母亲,「母亲,我想同姐姐一般尽孝,不想嫁人。」

母亲大概以为我还是向往相夫教子的安定生活。

其实从不,我只是有过想要永远待在一起的人罢了。

如今一一走远、错过,那一个人也好得很。

眼看着母亲掏出手帕擦着眼角,酸酸道:「好好好,我苦命的歌儿。」

这都哪跟哪啊?

我放下书笑着走过去搂住母亲,安慰好久才将她送出去,关上门也没了看书的心思。

在漠北父亲一人独大,日日好心情地带着我去军中操练,起初军中人人均是不服,父亲气急败坏地让他们不服的人来与我一战。

挑开十三个人的长剑以后,军中响起一片喝彩声。

父亲自豪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而我心里也升起一股奇怪的情绪,热烈得要命。

戎奴是游牧民族,善战不事生产,经常冒犯漠北边城。

我随着父亲派出去的小队与他们交手了好几次,第一次带血回家,母亲心疼地哭,然后揪父亲的耳朵。

自此之后,我便都会在军中收拾一下自己再回去,好不让母亲担心。

长剑第一次割破敌人咽喉的时候,我是害怕的,但瞬间就被巨大的热烈淹没。

自豪、肆意、疯狂,诸多奇妙的情绪尽数涌来,全都变成了热,烧得我奋勇向前,杀敌万千。

不过这些都是小打小闹,我未曾见识过真正属于战争的残酷,直到这天父亲冷着脸色将我叫进了军帐中,我才明白,巨大的危险和阴谋,来了。

22

展开密信看完,无穷的恨意将我吞没,气血乱窜,我差点吐出血来。

先皇曾属意定北王登基,最终却选择了今上。

今上仁慈,定北王又很会韬光养晦,做小伏低,将野心藏得极好,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

然而他却早早就开始谋划造反一事。

父亲手握重兵,镇守皖南,却爱妻爱女如命。

定北王想拿住父亲的死穴,就派人偷走尚且年幼的我,喂药让我失去记忆,卖去扬城离恨天。

又自小有意无意让褚娇与周烬相见,调侃周烬,制造良机。

褚娇一路行不通,我这兜底计划便起了作用。

定北王派周烬去扬城办事,引他进离恨天,过于了解儿子的他,自然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

只是周郢成了意外,刺杀不成之后,便索性毁了我,将父亲逼离京城,勾结戎奴再告病将父亲算计到了漠北。

如今父亲倒成了瓮中之鳖,生死由他定北王。

军中可信之人几何?

父亲气红了眼睛,平复下情绪,「密信是皇上暗中传来的,皇上一直在调查定北王,终于通过你的事查出了眉目。京中一旦有异动,我们便要出兵勤王,但为保万全,为父将虎符交给你。」

说着,父亲摘下脖颈上的虎符递给了我。

我没接,单膝跪地,「父亲不会有事。」

「若是戎奴大规模来犯,为父便是明知是死,也不能弃漠北城民于不顾,更不能撤离边疆。歌儿,等死,死国可乎?」

从来没有那么恨,恨不得啖其血肉。

眼眶酸涩无比,我艰难地接过虎符,「歌儿明白。」

父亲欣慰地扶起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有机会,早些将定北王的内奸捉出来便好。」

我似乎看到了希望,由衷地笑了起来。

虎符靠在胸口有些发烫,自此后我日日浅眠,每每跟随小队同戎奴人打上一战回来,又在军中疯狂地翻看卷宗。

查出三个可疑的人,我摸着夜色偷偷杀了他们。

次日,父亲第一次打我。

「混帐东西,私自暗杀将士是我教你的吗?」

我被他扇偏了脸,却未回应,也未觉得自己做错。

那三人我已经查到了证据,可如今为了保密,为了稳定情势,无法当着三军问罪。

难道要因此放任他们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更何况是时刻兵刃相见的漠北边疆。

父亲还没与我和解,就上了战场。

戎奴大兵来犯,父亲带着四万军应敌。

卷宗落地,副将史越兴是定北王的人!

我翻身上黑风,拿着虎符去点兵。

「哪有女人领兵的道理?!」史越兴的走狗冯安伟扔下剑冲我喊。

我垂眸看向一旁的弓箭,将虎符收进怀中,张弓搭箭射死了来不及反应的冯安伟,「还有人有意见吗?」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震天的应和声响起,「我等追随褚小将军御敌!」

点好兵,急急忙忙赶往天献谷。

浮尸遍野。

戎奴人在高处射箭,我大周的兵在苦苦支撑。

我如同高山一般伟岸的父亲,身前三箭,身后六箭,仍旧站着,站在活下来的人身前。

「杀!」我死死盯着父亲的身影,发出近乎嘶吼的声音。

戎奴人并不多,被我们打得败走百里。

终于我射出一箭,射穿了戎奴将领的头颅。

擒贼先擒王,戎奴溃败,我押着降军攻进戎奴腹地,斩了戎奴王的头颅,逼着他们签下降书。

人只有被逼入绝境,才会选择鱼死网破,才会触底反弹。

在众将士的欢呼声中离开戎奴腹地,我的心情依然没有好起来。

父亲,没了。

回到漠北城的时候,城中气氛很诡异。

既有打败戎奴的喜悦,又有死了将领的悲愤。

母亲哭晕在军中,褚娇扶着母亲,眼睛通红。

我放下剑蹲在母亲身边,理了理她乱掉的青丝,「姐姐,你照顾好母亲,我要领兵回京,凤仙城乱了,定北王反了。」

「好。」褚娇的声音很哑,却很坚定。

我们都是父亲的女儿,天塌了,要学会自己站起来。

走到父亲还未阖上的棺木前,看着父亲失去生机的面容,我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

倒了一杯酒合着咸涩的泪饮尽,上好香,磕了三个头离开,甚至来不及为父亲守灵。

「定北王勾结戎奴,卖国谋乱,坑害忠良,今日还请漠北二十万将士随我入京勤王!」我举起手中佩剑,看着乌压压一片数不清的士兵喊出了声。

「入京勤王!」

「入京勤王!」

……

23

日夜兼程,七日便到了凤仙。

都城内苦苦支撑,在看见我们时,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我看着敌军前的周烬和定北王,忍不住嗤笑出声。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恨不能千刀万剐。

抬起右手,还没开口下令让我的兵杀过去,周烬于两军战前开了口,声音很哑,「我不知道。」

我拔出长剑,冷冷地看向他,「那又如何?谋逆之罪,株连九族。」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冷眼看向极其憔悴的周烬,多日不见,他清减许多,长眸下一片青黑,整个人笼在一股郁气之中。

定北王野心勃勃,周烬却是忠心耿耿。

可他更敬爱他的父王,在忠孝之间选择了后者。

至于我与他?

早已如烟云散去,只是回忆里的光也是算计罢了,又有什么妨碍。

压下心中最后一丝刺痛,不再犹豫,挥鞭纵马,带着千军万马杀了过去。

始料未及的是,我以为会拔剑应敌的周烬却放弃了抵抗。

他只身上前挡住了我面前定北王的雷霆一剑,漆黑的眸子牢牢地盯着我,那里头千般情绪,我未曾能读懂一二。

而本就势弱将败的定北王也终于崩溃,跪倒在地。

我扶住面无人色的周烬,声音难听得我差点以为不是自己发出的,「我不需要。」

「我知道。为你而死,是我最好的结局。」

周烬费力地勾了勾唇,一如初见。

垂眸看见他手中碎裂的玉兰簪,我的眼睛愈发干涩疼痛。

他那日将东西扔过来后,我又去当掉一次,还自我安慰赚了两笔钱。

拿走碎玉塞进盔甲中,举起长剑。

定北王军扔剑声纷纷响起,凤仙城门大开。

我坐在黑风上,迎着山海般的簇拥和欢呼进城,同离开时毫不相似。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入宫见了皇上,他目光触及我一身银色铠甲,终归起了波澜。

抱拳跪地,「请陛下恕罪,父亲受逆贼坑害,殒命漠北,臣女受父亲遗志,不得以领兵勤王。」

「起来,朕非迂腐之人,天大的功勋,何罪之有?」

我内心略微触动地站起,看见他惨白的面色,忍不住皱眉,皇上似乎身子骨垮了。

论功行赏,我承袭父亲的爵位,擢升一级,成了大周史上第一个女爵――定远南伯公。

皇上让我有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去镇守漠北,完成父亲遗志,守卫大周安宁。

纵然戎奴已灭,可我似乎已经忘不掉也舍不得北国的风雪,终究不想再留在京城。

拿着圣旨懒懒散散地朝宫外走,眼前却出现了一道白色身影。

「臣,参见殿下。」我拱手朝周郢行礼,他却未曾开口。

就这么僵持着,周郢上前握住我的手臂将我拉起。

撞进他有些猩红的眸子,我的心还是狠狠地揪了起来。

周郢薄唇随着眸光动了动,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变成了清清冷冷的两个字,「节哀。」

明明早就平息,可他这样普通的两个字,还是勾起了我心中的万千悲痛和委屈。

眼泪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头被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周郢安抚似的拍着我的后背,等我止了眼泪,他才哑声开口,「你不见孤。孤本也不想见你。可一想到孤的歌儿,一个人忍着丧父之痛,杀进戎奴腹地,杀回凤仙,吃了这么多的苦,或许还受了伤,孤便忍不住了。」

脑子就这么空了,心软成一团,又酸得绞起来,一阵阵地疼。

我的殿下,这样好,却不属于我。

费力推开他,我擦了擦眼泪后退一步,再次行礼,「臣明日便启程回漠北了,恕臣失礼,先行离开。」

说完,我也不等周郢同意就避开他朝前走,路过周郢身侧时,被他拉住了手腕。

克制不住偏头看他,他脸色惨白,好似琉璃般脆弱,努力地克制着情绪,「等等孤,等孤安排好一切来找你。」

我不得不承认,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自己有心存侥幸,心脏疯狂地跳动,但终归被冷风吹醒,我拂开了他的手,「殿下保重。」

这一次,周郢没有再抓住我。

我一直走一直走,没敢回头,终于到了拐角处,忍不住偏头看过去,那白衣美人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亘古如此。

领兵回漠北的时候,褚娇和母亲正站在城楼上等我。

她们相携站在风雪里,融进了莹白的景色中。

这样美好,却有些许缺憾,毕竟父亲不在了。

我挥鞭纵马,急切地先一步入城。

母亲和褚娇正好下来,「歌儿,你真有你父亲的风姿,好啊,好啊,走,咱们回家。」

自此,每日练兵后回府同褚娇和母亲用膳,陪着火火玩上一会再看兵书入睡,一晃四年。

「将军!军营外有个白衣公子求见!」传令兵急匆匆地跑进我的军帐中。

听见白衣二字,即便已时隔数年,我仍控制不住心中一阵悸动。

明知不是他,却还是稍显急切地走了出去。

远远地,就看见一白色人影立在荒茫的雪地里,清瘦挺拔,天地一色。

近乡情怯,我竟然脚步慢了下来,「殿下。」

「歌儿,我来了。」周郢转身,眉眼化开。

明明身在北国风雪之中,我却仿佛看见了南国的万千花开。

24

我和周郢大婚这天,新帝竟然千里迢迢来了漠北。

周郢原本带着轻浅笑意的脸冷了下来,「陛下不觉得自己荒唐吗?」

「皇兄,朕……朕只是想你了,还想看看皇嫂。」新帝周复垮着个小脸看向我。

好在漠北没人认识皇帝,「别生气了,我们可以大婚结束护送陛下回京。」

我拉了拉周郢的袖子,他低头看着我们缠在一起的喜服,唇角翘了翘,「他怎么来的,便让他怎么回去便是。」

虽然是亲弟弟,但是真有够不尊敬的。

虽然腹诽,但我也不能当着新帝的面同他说。

新帝跟着众人在婚礼上闹腾,一直闹腾到洞房门口。

大概素来知道「褚将军的未来夫君」看着温柔亲和,实则莫名冷漠威仪,是以都停住了脚步。

唯独新帝不懂,急匆匆地向前。

被周郢摁住肩膀,轻声笑道:「今日便到这吧,多谢诸位捧场。」

顿时没人再敢吱声,连连应是。

周郢好心情地拉着我进了洞房,耐心地撩开冕旒,递来合欢酒。

「歌儿,今日我很开心。」

我接过酒笑了起来,看着一身红衣显出几分美艳的周郢,「我也是。」

周郢弯腰与我饮尽交杯酒,靠在我的耳边,用那好似带了钩子的声音低声道:「歌儿还能更开心。」

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就被他压进锦被之中,拆去满头珠钗,扯乱腰带衣领。

炽热的吻落下,周郢冰凉的手钻进来点火,我攀着他瘦削的肩头,无力地看着头顶摇晃的床幔,才明白他说的「更开心」是什么意思。

可更开心的,真的是我不是他吗?

外面的雪落了一夜,天色亮的时候还没停。

等我睡醒的时候,便是白茫茫厚厚的一片。

周郢衔着几不可察的笑意坐在桌前看书,瞧见我醒来,放下书卷走了过来。

「夫人既然醒了,怎么还赖在床榻间,是想要为夫……」

「不是!」我连忙打断他的荒唐话。

谁料周郢却修眉轻蹙,「夫人在乱想什么?为夫只是想拉夫人起来。」

我有些尴尬,连忙爬起来踩上鞋子,躲开他的视线走到铜镜前坐下,「你笑成这样,怎么还怪我乱想?」

周郢似乎没料到我会倒打一耙,愣了一瞬,轻笑出声,「夫人说得对。」

说着就朝我走近,拿过我手中的螺子黛,捏着我的下巴,细细地勾画起来。

「你会吗?」

「为夫只不会生孩子。」

「你想得太早了吧!」

「嗯,的确。」周郢的笑意又深了起来,好像又被他拿捏了。

看向镜中佳人,我不由感叹周郢手艺真好,回身搂住他的腰,「夫君,多谢你来找我。」

他抛下万里江山,母后遗志,为我千里奔赴漠北,除了谢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夫人只要一直爱我便好。」

我会的。

【周郢番外】

周郢自小就知道父皇母后感情很不好。

那个时候周舒总是找他哭闹,问他为什么父皇几乎从来不看他们。

为什么?

父皇与母后少年夫妻,本该琴瑟和鸣,偏偏父皇背弃诺言另爱他人罢了。

母后性烈,怨恨父皇,她舍不得碰周舒,只能在怨恨至极的时候将情绪发泄在他身上。

他本想怨恨母后的,偏偏她又会在事后清醒时,替他上药,抱着他哭,给他道歉,为他做点心。

父皇酒后与母后一夜,有了第三个孩子。他没觉得对不起母后,反倒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宠妃。

母后难产,身子衰败下来。

她明明可以活,却选择了死。

周郢捂着嘴,流着泪在门口听着母后的话,「我把皇后之位让给那个女人,你把储君之位给我的儿子。这很公平。总归她生不出孩子。」

父皇在这一句后破了防,「毒妇!」

即使没有任何争论,周郢都猜出来父皇以为母后害了他的宠妃。

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周郢却觉得,母后不会。

后来母后死了,他当上了太子。

父皇的爱似乎姗姗来迟,他时而愧疚,不仅没有立那个女人为后,甚至还会关心他。

周郢只觉得可笑,可他却早早地学会了把所有情绪藏在心里,成了一个端方温润的储君。

但是周郢那时毕竟年幼,心还不够坚硬,他软塌塌的心底被一个女孩轻轻地戳过一下。

虽然只那么一下,却给了往后烈火燎原一个机会。

那时母后刚死,宫里的人都嘲讽他,说他是个怪物,说他连自己的母后死了都不流泪,冷血无情。

父皇本想责骂周郢,却看见了他微红的眼眶,终究拍了拍他的肩膀,遗憾地离开。

他以为周郢是情绪内敛,其实不是,这一刻,周郢在演戏,在他「可敬」的父皇面前演戏罢了。

告诉他,他是一个称职的太子。

周郢不是不想哭,只是每次想到那日听到的对话,就觉得母后的死像一个笑话,而自己也没有资格哭。

直到冬狩的时候,周郢只是跌了一个跟头,就趁机嗷嗷大哭起来。

反正周围没人,他终于有个好的理由难过上一会了。

他只是太疼了,疼过以后,就再也不会疼不会哭了。

偏偏有个小姑娘,穿着红色的小褂,捏着一把不称手的弓箭,蹲在他面前,掏出袖袋里的药递给他。

「不要哭,上了药就不疼了。我还有糖,很甜,吃了就不疼了。」

说着小姑娘又塞了一把糖在他手里。

情绪被打断。

周郢冷冷地看着她,似乎吓到了她。

他有些烦,但又不想道歉。

「男孩子……也可以哭的,不要担心,我不会看不起你。」

周郢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后来女孩就走了,而且一走就是很多年。

直到伽蓝寺再见,周郢一眼就认出了她,褚歌。

这么多年戴上的温润假面似乎黏在了他的骨血上,所以他看见褚歌迷路才会出现,见她受伤才会帮她,还抱了她吧。

他看不惯不公平,因为母后临死前同父皇做交易时就强调了公平,所以他帮了褚歌。

只是她射中火狐的时候,莫名地拨动了他的心弦,让他仿佛回到了当年被她塞糖的时候。

她又为他保住了母后留下的满月弓。

作为温和的太子,他不能拒绝周烬,所以答应的那一刻,他很想赢。

周郢自有记忆开始便以为,想要的、想留住的必须得自己争取。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会有别人帮他争取。

这感觉很不错,让周郢有了一丝贪恋。

有奢求的时候,一切都会走向不可控的地步,但周郢不想阻止。

所以就连拉着褚歌躲进假山缝隙的时候,他都会心猿意马。

怀中的小人,很香。

但是他更想让她染上自己的凝合冷香。

直到灯节,褚歌救回了周舒。

他看着河岸边湿漉漉的两个人,从剧烈的心慌变成剧烈的心动。

一切都向周郢预料的方向发展。

在彭城看到那样娇媚的褚歌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却又不能忽视自己的心悸。

一定是她,只能是她,才会让他心跳。

查出一些名堂,并不想坏了周烬的差事,他等在「宣府」门口,心情第一次这样烦躁。

在褚歌回来,搭着周烬的手下马车时他的烦躁达到顶峰。

周郢没来得及伸出的手,紧紧握住,周身冷意再也克制不住。

没等来褚歌的解释,先等来了刺杀。

褚歌毫不犹豫地为他挡剑,他竟然先是害怕和生气随后才是感动和喜悦。

明明确确地栽了。

听到她那些过往的时候,周郢恍惚想起来自己并不是好人,也不是明君,面具戴久了,这一刻他才恍悟过来,自己想杀人。

想要一把火将那让他生气、让他心痛、让他不甘的地方烧成灰烬。

这样褚歌就不会难过了,也会忘记自己喜欢过别人,不是吗?

可是她又说他很温柔,很善良……不能让她说错呢。

想要把褚歌抓住,周郢请了圣旨。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可惜最近公务繁忙,不能带她出去玩。

几天没看着他的宝贝,就出事了,什么也顾不得,周郢太了解他的父皇了,急匆匆赶去宣政殿跪下请求。

没想到的是,父皇动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褚歌来得这样早,周郢什么都没来得及同父皇谈。

只能用最蠢的办法求他收回成命。

第一次那么清晰地发现,自己并不想当太子,或许十多年前在母后殿外听到那场可笑的交易的时候,他就在排斥了。

褚歌走了。

定北王反了。

周郢猜到定北王会反,但他没有什么想对付他的心情,留给他那「明君」父皇不好吗?

唯独没料到的是定北王会卖国,害了南伯侯,害了他的歌儿。

在都城内仔细布局,耗到定北王军弹尽粮绝,放他进来瓮中捉鳖。

不过这些周郢都不想告诉他的父皇,让他把希望寄托在褚歌身上更好。

周郢想给褚歌筹码,想给她声名,想给她自由。

只是没料到,城楼之上,万人之中,他会看到周烬决绝为褚歌赴死。

褚歌流泪的那一刻,周郢不仅心疼而且心慌。

他怕褚歌忘不了那个人,甚至没来得及回东宫收拾好自己以最妥帖的姿容见她,就匆匆拦住了路。

褚歌靠在周郢肩膀上哭的时候,他差点失态,妄图将她搂住,融进骨血。

最终又用尽力气,克制地安抚她。

褚歌转角处的回头,足够周郢熬过孤独的时光。

所以他耐心地培养那个并不亲近的弟弟。

未来大周属于周复,也不算让母后白死吧。

他有要追逐的鹰,在北国的风雪里。

他孤身前往,而鹰也在等他。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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