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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亡回忆

所属系列:她的腿毛,迎风飘扬

知乎盐选 死亡回忆

我的丈夫昨天杀了我,原来刀劈在头上那一秒是不会痛的,只能感觉到流淌的温热,透过猩红看见他狰狞的脸,记起原来只是因为我没有给他准备加班后的晚饭。

刀劈过的伤,愈合后不再长头发。

我坐在镜子前,拨开剩下的发,去抚那伤疤。

「真可惜,你夸过我的长发很好看呢。」

他斜倚在床上,不耐烦地瞥我一眼,「赶紧盖上,丑的要死。」

我拿起剪刀,沿着发尾,一点点剪短,碎发散落一地。

「你干嘛?!」

丈夫支撑起半个身子略显讶异地问我,他知道我很宝贝这一头秀发,平时护理废了不少力气。

我透过镜子笑着盯着他,「既然不好看,那就全剃了吧。我会买好多假发,每天挑你喜欢的换着戴,好不好?」

他嗤了一声,八年夫妻,我听得出他是满意的。

晚上他伸出手来摩挲我,没有询问,动作也不容推拒,只是粗暴供他泄欲。

「别说,你剃了光头看着还有点意思。」

他把被子一扬,扯开我的衣服,像揉搓一团失去活力的橡皮泥。

「那这道疤呢?」,我问他。

「别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从我身上离开,踢了我一脚,狠狠地把被子拽过去,「就因为你永远他妈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我才会去找别的女人。」

这话我听了快一百次,只有这次笑出了声音。

也许是我的笑声在这漆黑深夜里显得格外阴森刺耳,他没有对我恶语相向,而是惊疑不定地问我,「你笑什么?!」

「是你自己不行,你就算再找一百个女人寻求刺激,你也是不行,有那个钱不如找个男科医院看看。」

不知道是我刚才的行为吓到了他,还是因为我大病初愈身体禁不起他的拳脚,他举起手又放下,恶狠狠地对我说,「闭上你那张臭嘴,不然我就撕烂它。」

这就是我的丈夫,相识八年的枕边人,单膝跪地求婚时说会让我过上好日子,第一次见我穿婚纱时泪流满面的爱人。

夜色里随着晚风传来一阵清灵的铃铛声,若有似无,让人抓不住。

二、

戴上柔顺齐腰的假发,画了精致的妆容,赤红的唇。

家中的保姆许久没见过我这样有精气神的样子,早饭时不由得夸赞一句,「太太,您今天可真漂亮。」

他听了有几分高兴,随后掏出几张粉色钞票塞到保姆手里,保姆喜不自胜地瞧他一眼。

虽然我自小家境殷实,但家教颇严,从小到大父母对我在金钱方面并不溺爱。

我们结婚以后,他对我有求必应,情浓时也说过愿意为我千金散尽这样虽然我并不相信但听了仍觉得甜蜜的话。

可惜婚后第三年,他便因为炒股破了产,还是我拿嫁妆替他填了几百万的亏空。

一起吃完早饭,我先一步转身上楼,在二楼的楼梯拐角缝隙间,看见一双手轻揉上保姆的臀。

两个人眼神交织,不用言语就知道苟且过不止一次,简直是轻车熟路。

真奇怪,怎么以前我都看不到呢?

接下来的一周,他对我突然格外照顾,好像又回到年轻情浓。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起床后,他背对着我坐在床沿对我说。

「老婆,收拾一下,今天带你去个地方。」

结婚时父母给我陪嫁了一台价格不菲的车,但是其实我并不会开,所以只是变相地买给他,希望他能善待自己的宝贝女儿。

副驾驶上还贴着我那时欢天喜地买来的几块钱的贴纸,「老婆专用座位」

我们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出门了,副驾驶的座位也不是我以前调好的角度。我调笑般地说了一句,「看来她有点矮啊。」

他讪讪地,好似没听到一般。

一路拥着我走到前台,有人马上迎我们两个进去,寒暄一番拿出几份合同。

捏了一角用指腹摩挲着,合同沙沙作响。

「原来要买保险吗?你看你又不跟我早点说,我没有带证件。」

那个保险业务员笑得谄媚,一张脸因为笑得太久而有些僵硬,看起来像哭。

「没关系,我帮你拿了。」

总是这么贴心,知道我丢三落四又毛手毛脚,结婚前我每次出远门连行李箱都是他替我收。我的手机壳里总是夹着现金,因为他怕我丢掉行李。衣服的口袋里也会放些现金,因为他怕我连手机也一并丢掉。

拿起笔,签上名字,却不低头,只盯着他的脸,「老公,如果我死了,这钱你花着会踏实吗?」

房间里的温度陡然一凉,保险员们面面相觑,而他只是愣了一下,「胡说什么呢。」

我只是冷冷地笑,「到时候逢年过节记得多给我烧些纸钱。」

走出保险公司以后,他自顾自地往前走,我从背后叫住他,「老公。」

他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我,「干嘛?」

「陪我走走吧。」

他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陪着我漫无目的走,一路上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以前我体质不太好,走几步就觉得累,他就会拉着我去做各种各样的运动来增强体质。我累地发脾气时,他只会抱住我说,「我的笨蛋老婆又累了是不是,一累就发脾气。」

我还想给他一次机会。

「老公,要不要去运动?」

他原本耷拉着的脸突然扬起来,像是突然找到了个好理由似的,眉飞色舞地对我说,「那咱们爬山去吧?」

我想我可能又一次赌错了。

但是我只是也仰起脸笑着对他说,「好啊。」

三、

爬山那天是个好天气,艳阳高照。

我说咱们带点水和零食吧,不然一定会很饿的。

他把我装好的吃的一样一样拿出来,说不用带这些,可也说不出什么理由。

最后被我问烦了,就说那上面都有卖的,也不贵。

「哦,你不是说过你没去过吗?」

「哎呀!那些个景点不是都差不多吗!有什么好带的!」

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山区空气很好,浓荫密林,潮湿到呼吸都是翠绿的。

往上爬一会我就有点气喘吁吁,被他落在了后头。

他回头瞥我一眼,抿了抿嘴,还是往回走了几步拉上了我的手,念叨了一句,「你的体力还是这么差。」

就这么一句话,我心里又软了软。

我还是愿意相信,我们真的相爱过。

但是落得如今这步田地,没有征兆吗?

「老公,你还记得我们去爬长城那次吗?」

他眯着眼仰头想了一下,笑了起来,「记得,太狼狈了。」

那次我穿了一双不合适的鞋,一路上因为磨地脚痛,跟他又哭又闹。

可是在长城顶上进退都一样远,他也没办法,只好哄着我,我走一段,他背我一段,给我讲了好多好多冷笑话逗我开心。最后回家的时候还赶上了暴雨,把我们俩浇得浑身湿透,回去他大病一场,我照顾了整整一周。

可能就是因为美好的时候太美好,我以为爱情就是这样,他有些缺点也不算什么,人哪有十全十美。

所以我才会对他那时偶尔流露出的暴躁易怒的倾向并不在意,因为听信了他自己讲的童年经历,所以才会在他对父母冷血无情时甚至表现出理解。

是我罪有应得。

快到山顶的时候,他以看风景为由,要带我走一条鲜有人迹的路。

我瞄了一眼,那路阴暗崎岖,甚至那都不能算上一条路,只是隐约的一条人踩过的小径。

他的脸从脖子开始涨红起来,语速越来越快,唾沫横飞,眼睛里闪着某种奇异的光彩。攥着我的手暗暗用力,如果我脚下慢了一步,他就会不动声色地往前拽一把。

我故意停下来,摸摸树,采采花,看着他愈发焦躁。

浓荫密林里,鲜少见光,我们俩的脸都笼在阴影里,我一步一步逼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怎么,你急着去死吗?」

他果然慢了下来,磕磕巴巴说了句,「不急。」

可我说不清为什么,都到这个时候,对他还是存了一点点念想。

「老婆,你看,前面美吧。」

浓荫尽头,是一个断崖,断崖上,是光芒万丈的晴空。

不用他指引,我一步一步走到那断崖边上,看着脚下绵延的树木,远处的城市,横亘的河流。

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我偏偏突然回了头。

正对上他惊恐的眼神,那原本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停滞。

可到了这一步,哪还有回头路。

他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五官扭曲起来像厉鬼。那只手猛地握成拳,眼球凸到快要掉落在地,恶狠狠地冲我说,「你去死吧,为了还债,拜托你去死吧!」

在他的手落在我身上的前一刻,我面对着他,笑起来,「如你所愿。」

我跳了下去。

最后一刻我看见他的表情凝固住,甚至还在虚空里无意识地做了一个抓的动作。

铃铛声,又是铃铛,荒山野岭哪来的铃铛。

可我们两个人都听得真切。

碎玉落盘似的。

丁零,丁零地响。

四、

我听见穿堂风从我耳边刮过,夹杂着我丈夫悲痛欲绝的哭喊声。

除了炒股,他又喜欢上赌博,他摇摇欲坠的公司无法帮他偿还那样天价的赌债,而我的父母在我三番四次替他求情借钱以后,也决心不会再给他拿一分钱。

他少爷般的性子,怎么禁得住高利贷要债人员黑社会一般的恐吓。

真是用心,连尸体都没找到,就已经帮我办了追悼会。

黑白的纱幔,堆满的黄菊,灰白的蜡烛哭了满桌,纸钱的青烟缠在我身上,像怨灵。

我又回来了。

阴差阳错地某种途径再一次出现,算不上是真正的复活。

但是对付他却是足够了。

大概是我来早了,追悼会上还没有人,只有他打着电话走来走去。

旁边的保姆穿着我的名牌套装,端起身子在他身边俨然一副女管家的样子。

我走过去敲了敲我的棺材,上好的木头,看来赔偿金确实是拿到不少,「怎么?要不要我躺进去配合一下?」

那两人大惊失色,我第一次看见一个活人脸会那么快的失去血色变得乌青。

女人的尖叫声刹那间就划破平静,尖锐地像摔碎的毛玻璃。

我的丈夫目瞪口呆,身体开始以几乎不可见的频率抖起来,电话那头的人不停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却得不到回应。

「没什么事,刚才订的骨灰盒不要了,人又活了。」

我拿过他的电话回了一句,帮他挂断掉塞回他的口袋里。

拍拍他的脸,「你看我这么说行吗?还是我再死一遍,要他准时把骨灰坛送过来?」

不愧是我爱过的人啊,他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然后马上换了一副嘴脸,那种失而复得的表情,任谁看,我们都是伉俪情深。

「我的衣服,你穿着还合身?」

那保姆抖如筛糠,脸涨得通红,两只手摇地飞快,磕磕巴巴地说,「不是的太太,是我今天没带换洗的衣服,先生才借给我您的衣服暂时穿一下,我,我这就换下来,真是对不起您,我马上换下来。」

而我的丈夫则赶紧跑过来揽住我,上下打量,「你有没有受伤啊,那么高的悬崖,你说跳就跳下去,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是吗?我也不记得当时发生什么事了,我就记得我当时特别想跳下去,然后我就昏倒了,等我再醒来就是在那个山脚下,我啊,就一步一步,走回来了。」

他满腹狐疑,连珠炮似的问了许多问题,但是我只说不知道。

为什么没有伤?为什么能走回来?这么多天都干嘛去了?为什么警察下去搜索的时候活没见人死没见尸?

谁知道呢。

反正我现在活生生地站在这,他再惊疑,也无计可施。

保险公司收回了赔偿金,他又回到被追债的困境里。

但是因为他对我「死而复生」的原因搞不清楚,所以还存了几分忌惮。反倒是没有再对我有什么动作,很是殷勤了一段日子。

他表面维持着恩爱幸福,可每当我转身时,他看向我背影的眼神里都淬着阴毒。

有些东西,开始了,就不会那么轻易结束了,亲爱的。

五、

但是好日子没维持几天,追债的甚至堵到了家门口。

他把我们那台车变卖了也还是不够。

我听见追债的人在大门外指着他的鼻子说,如果再还不上,就不只是口头警告了,下次要见血了。

那帮人走后他在门口站了半天,最后把目光又投到我在的房间。

即便是站在窗帘后并没有正对上他的眼神,也觉得跟他相交的空间,毛骨悚然到空气都冰冷。

我猜他坐不住了。

「刚才你出去干嘛?谁找你呀?」

「啊,没什么,几个朋友。」

他又换上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老婆,咱们下周去海边散散心吧,你之前一定吓坏了吧。」

「好啊,那这周就去吧?」

我并不会游泳,刚谈恋爱的时候,他就知道。

因为我们那时候一起去水上游乐场,我误入了深水区,差点把我自己淹死,是他一把把我捞出来,还告诉我以后都禁止一个人去水边。

但是现在他要带我去海边。

或许是还债的压力实在太大,也或许是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没那么多的铺垫。

径直把我拉到海边,只租了一个泳圈,边借着玩水的由头把我往深海区带。

他水性极好,年轻时冲浪的身影也能迷倒不少小女生,包括我。

也许是他太急切,海边甚至有救生员用喇叭冲着我们喊,「那边的两个人!再往前是深海区,不要再往前了!」

他置若罔闻,还有意无意地大声说话,掩住我的耳朵。

我看着只想笑。

「你笑什么?」

我们在无人的海面上四目相对,他用胳膊夹住我,好让我勉强能把头露出水面。

已经游出很远了,我从脖子以下都被海水掩埋,那样的压力让我有些窒息,我的脚触不到沙滩,飘在水中,像无望又无根的海草。

彼此都心知肚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此刻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在外人看起来亲密又暧昧。

「你知道对不对?」

「对。」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来?」

为什么呢?

因为爱了你太多年,因为总是不死心,因为不够恨却又见不得你过得好。

因为你可能不知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这将会是你人生里最重要的一个机会。

一念生。

一念死。

还没等我回答,也许他就是不想听见我的回答。

他突然松开手,一下潜了下去。

我感觉到腰间一重,刹那间被带到海面以下。

海水漫过我的头顶,填满了我的鼻腔,剥夺了我的听力,世界一下变得无比安静却又分外嘈杂。

最可怕的是那种飘浮无依的绝望,我触到的,闻到的,都是海水,摸得到却抓不住的海水,无边无尽的海水。

即便是有准备,可人的本能却会促使我在海水中去挥舞手臂试图抓住任何能抓住的生的希望。

可这也没持续多久,很快,窒息感和濒死感笼罩住我,我的手无力地垂下来。

他这一次学聪明了,要亲眼看着我,死掉,他才安心。

「对不起。」

我从他的唇里,读懂了这三个字,可他的眼里却没有歉意。何况他说完以后,狠狠地按住我的头,将我永远压在这深海里。

我看见他扔掉游泳圈,回到海面,扑腾着装作求救的样子。

这个世界沉浸在一片蔚蓝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看来你已经做出你的选择了。

丁零,丁零。

我已经对这声音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关于铃铛,我想起我好像曾经是送过他一个铃铛的,是什么时候呢?

六、

「我去洗洗,你等我一下。」

昏暗暧昧的房间里,有陌生女人千娇百媚地对我的丈夫说道。

那声音听得人酥酥痒痒,紧接着卫生间的淋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男人裸着上半身,砸吧砸吧嘴,急切地看向卫生间方向。

这是他刚找到的玩物,新鲜劲还没过。

「还没好啊?!」

也许是水声太大,女人没有听见他的呼唤。

男人想了想又靠回床上,打开手机胡乱地刷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女人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因为那水声越来越大,男人有些担心。

「好了吗?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水声戛然而止,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

男人靠在门边,轻敲了两下,「出来吧。」

里面响起有人光着脚踩在地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门边。

男人一想到美人出浴的样子,不由得搓了搓手,露出猥琐的笑容。

门吱呀一声,悠然而开,先扑面而来一股带着沐浴香气的蒸汽。

一只冰凉如玉的手,轻搭在男人的手臂,有人轻声开口,「我好着呢,你急什么?」

男人一抬头,正对上一张泡的腐烂的脸。

那人的头肿的看不清样子,湿漉漉的发盖住大半张脸,她的眼睛浑浊得像一摊腐乳,每眨一下眼,都流出恶臭的脓液。她的嘴唇灰白,下半身像被啃食过一般,破破烂烂的肉挂在骨头上。

更可怕的是,那人竟然在笑。

「老公,我很好啊。」

男人瘫倒在地上,面前的卫生间里突然涌出大量的水,女人随着浪潮转瞬即逝。

他感觉自己好像浮了起来,一个浪盖过来,满鼻满嘴的腐肉味道,他费力地从水中探出头,发现自己竟然在海上。

远处有救生员举着喇叭喊,「那边的两个人!再往前是深海区,不要再往前了!」

他一下有点懵了,浪一波一波涌过来,他套着游泳圈漂在海上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哪里?

「老公?」

我轻声喊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看着我,更迷茫了,然后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一个更大的浪打过来,盖过我们俩,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是会游泳的,被海水一下淹没。

「老公,老公,醒醒!醒醒!」

我拍了拍他的脸,看见他从窒息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朝四周看来看去,一把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几近癫狂地摇晃我,「你不是死了吗!你来找我索命!!」

由恐惧生出了无限了勇气,让他终于敢跟我对峙问出他想问的话。

「老公,只是噩梦而已,你做了噩梦。从白天那伙人来找你,你就魂不守舍的。你做了什么噩梦了?给我讲讲?」

他一把打掉我安抚他的手,从床上拿着被子跳起来,「你别碰我!!!」

我笑着看着他,按响了床头的保姆铃。

保姆端着姜茶,看起来睡眼惺忪,「怎么了太太?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先生做了噩梦,给他安神的,没事了,去睡吧。」

他看了保姆,才渐渐安静下来,端着姜茶将信将疑,「这一切,是一场梦?」

「对啊老公,别怕,噩梦而已。」

七、

可能是吓地厉害了,他接连有几日总是恍惚走神,睡一半也会惊醒。

他表面安抚我,装作相安无事,实际却偷偷请了阴阳先生上门,骗我说只是觉得这房子不好,想改改风水。

我抱着臂冷眼旁观,心想一介骗钱的江湖术士能掀出什么风浪。

「太太,您这房子的风水确实有点问题,地势低洼又是背阳坡,原来这块,有过坟地吧?这是个养尸聚阴地啊!」

他闻言把我支到二楼,说是怕惊到我。

我们这房子自打搬进来,就安静的过分,养的植物动物,总之除了人,能喘气的东西都活不过七日。

可近日来,这房子愈发阴郁起来,光照进来像陷进了深潭,激不起半点亮。

青苔随着呼吸爬满整条气管,虫子从肺部寄生破土涌动着从嗓子里爬出来,痒痒的,滑滑的,腥臭难闻。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盖着一块不知道什么布,那布密密麻麻挤满符文,像是某种镇灵符之类的东西。

屋子漆黑的像墨。

我拉开窗帘,看见他站在院子里,面容苍白如纸,唇边却鲜红着滴着血。

他看见我与他对望,眼神从空洞,到恐惧。

瞳孔不断放大, 瞳仁里的黑化成爬出来的影,那影子扭曲着挣扎着,像长了四肢的蛇,爬满了他的整张脸,青灰色,像死人。

然后他开始狞笑起来,脖子折过去,被刀一下斩断只连着皮肉的弧度。

楼下突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像是热油里落一滴清水的尖锐,有红色的火焰顺着一楼的楼梯蔓延上来。

他放了火。

所以我顺着楼梯下楼,却看见满屋子的红线,房子的四周埋了坟前土,客厅正中间用鲜血画了大大的符印。

这是让人永世不得超生的招式,我生生世世都会被埋进这房子的地下,用我的魂,改以后住在这地上主人的运。

保姆也是其中一环,她是生魂祭品。

我没想到他能阴毒至此。

耳边突然传来警笛声,救护车声,嘈杂的人群。

铺天盖地的哭喊声,那声音绕着房子盘旋,像是死了至爱亲朋似的,哭天抢地让人听了生厌。

我想一定是有些东西被发现了。

可他陷入癫狂,浑然不觉。

看着他狞笑着站在院子里,我觉得我其实并不了解他。

我以为他只是胆小怯懦一时失手,我以为他午夜梦回,良心总会有一刻的不安,我以为我们纠缠这一生我要他血债血偿已然是足够。

可他要我永世不得超生。

咱们夫妻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你便陪了我。

他放了一把火,我也放了一把火,擦掉那符印,烧掉红线。

蓝紫色的雾从我的心脏开始氤氲开来,在一片红焰中弥漫出一股清香。

我不觉得疼,只觉得有些恍惚,好像生命一点点散去了。

「妈妈。」

在这漫天遍野的憎恨里,我突然听见了很微弱的呼唤,那声音奶里奶气像是刚刚咿呀学语的婴儿。

「妈妈。」

她一声又一声地喊我,柔得像羽毛落在云里。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好像抬手间有了翻云覆雨的能力。

大火,戛然而停。

整个房子恢复如初。

我的丈夫,那兴奋地哀号声,也随着这场大火的熄灭,变成不甘地尖叫。

他那本来气若游丝般的破败样,突然像活过来似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脸上那青灰似的影也褪下去些许。

然后猛地冲过来,把头撞在玻璃上发出咣的一声,有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

把脸贴在客厅的玻璃上,越贴越紧,脸扭曲,像掉进烂泥里被踩了几脚的蛋糕。

他想进来,却像忘了有门似的,拼了命地往玻璃里挤,手握成拳,一拳一拳地砸在玻璃上。

额头的血流进眼中,又从眼里流出来,玻璃上模糊一片,只能看见他狰狞的脸抹布似的拖来拽去。

我站在玻璃这一侧,冷眼看他,我们之间只差一道玻璃,和一个吻的距离。

伸手抚上窗,在他再一次用头撞过来时。

穿过玻璃,抓住他的发。

他躲闪,那发便连着头皮脱离。

红色的水,到处都是红色的水,热腾腾,正像窗外这个明媚的艳阳天。

他彻底发了疯,不成形状的头撞向玻璃。

可他实在是不够幸运,正撞上我的手。

这十根原本纤纤如水葱的指,嫁给她以后在洗衣做饭中磨地越来越糙,不然还不足以对抗他的头骨。

突破那外壳,触摸到温热,软糯,像从热水里拿豆腐。

磨豆腐,蛋白质结的块被捏在手里揉烂。

猛地握紧,那些稀烂就从指缝里挤出来,这样脆弱,无法自保的豆腐,腥臭却诱人。

碾压,伤害,昔日他对我,今日我待他。

他就那样软绵绵地倒下去。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永远都不会放过你,你逃不出这个阿鼻地狱。」

我把他拖进房子,那火又燃起来,更大更旺,噼里啪啦像过年。

「妈妈。」

又有人叫我,还是在叫别人?妈妈?可我并没有过孩子。

丁零、丁零

铃铛声再一次响起。

我突然想起,那个铃铛,是我们结婚纪念日的时候,我送他的礼物。

一个水晶相框里,放着我们俩的合照,下面坠着铃铛。

九、

当一切再一次回到原点的时候,他从床上醒来,显得有些麻木。

他只是默默地坐起身,在黑暗里,静默着,轻轻地说,「老婆,我对不起你,我错了。」

我没回答,因为我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老婆,放过我吧,求求你。」

他说着说着哭起来,双手抱膝,掩面痛哭。

后来又跪下来,抱着我的腿,鼻涕和眼泪把脸弄得泥泞一片,看着直让人反胃。

他看我一直没有回应,脸上流露出那种同归于尽般的释然和得意。

冷笑起来,大剌剌地往床上一躺,「我不想走到这步的,都是你逼我的。你还不知道,我们有个女儿吧?你也不知道,女儿至今还在我们身边吧?你如果不放过我,你永远也别想知道女儿的下落。」

心头猛地一颤,想起了那个软乎乎的小声音。

「女儿?」

他咂巴着嘴,「是啊,女儿,你都不知道吧,你流产过一个女儿。」

我忍着震惊,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他,「什么时候?」

他嘿嘿笑了起来,翻身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我实在忍不住,一把扯住他的领子把他拽起来摔在床上,「我他妈问你什么女儿!」

「你还记得三年前,你执意要跟着驴友去旅游结果出事故,我深夜冒着雨去接你那次吗?」

那时我们的感情还没有淡漠至此,我怨他因为欠债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人也越来越暴躁。就结识了几个驴友,偶尔一起爬山徒步。

他很不愿意我跟那些人一起瞎混不着家,但是他越是阻拦,我越是赌气要跟他反着来。

那年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我又跟着驴友去邻市登高。

山路泥泞湿滑,我不小心从高处跌了下来,扭伤了脚,又摔断了肋骨住进了医院。

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就满身缠着绷带躺在医院里。

「你知道吗?你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是个女儿,就那么没有了。我怕你难过,没有告诉你,只是把孩子烧了带在身边。也是因为那次,你身体伤了,医生说你再难怀上孩子了。就因为你的一意孤行,杀了我们的女儿,如今你又要一意孤行,一并毁掉女儿的下辈子吗?」

我如遭雷击,整个人傻在原地。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毁掉女儿的下半辈子?!你给我说清楚!!」

他这会儿却又不肯告诉我,梗着脖子朝我阴阳怪气挑衅似的,「怎么?这会儿才急起来?你不是不肯放过我吗?那咱们就耗下去算了。」

原来这就是风水轮流转。

想起那个喊我妈妈的软软的小声音,心疼得像揪起来一般。

「我放过你,你告诉我,我怎么能救我女儿,只要你说,我都可以做,我什么都肯做。」

他一言不发,冷眼盯着我,甚至像不解气似的,直接闭上眼睛,跷着腿,脚一悠一荡地砸在床板上咚咚地响。

于是我跪下来,像拜神拜佛那样去拜他,我伏在地上,头一下接一下地磕。

「我该怎么做?那毕竟也是你的女儿啊。」

他闻言好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似的,放声大笑起来,甚至笑到咳嗽喘不上气。

「你还有脸说?!天底下还有你这么样当妈的?!要不是你!女儿会死?!!她这会儿都快上幼儿园了!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也是你让我再也不能当爸爸有自己的孩子!!都怪你这个不听话的贱女人!!!」

他从床上起身,抡圆了胳膊给了我一耳光,把我打倒在地。

好像不解气似的,又从另外一边扇了过去。

「如果不是因为你欠债以后对我又骂又打,我又怎么会执意出去?」

这话好像戳中了他的痛点似的,一脚踹过来,把我的下半张脸踢到一边去,露出森森的牙龈。

「少他妈放屁!女儿的死你难辞其咎!!我不会轻易告诉你的!!我要你像狗一样伺候我!直到老子解气为止!」

我伸手把歪掉的下巴搬回来,瘫在地上真的如狗一般,喘息着说,「是。」

耳边好像又响起了那声奶里奶气的,「妈妈」

我摸向空荡荡的腹部,第一次觉得这一生实在是太过漫长。

为什么当初我没有陪女儿一起死掉。

这三年里,她可能一直在我身边叫我妈妈,可是我却根本不知道。

十一、

为了女儿,我成了他的猪狗。

刚开始他还有所收敛,后来看我真的任他摆布,就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

他先是对我污言秽语地辱骂,然后是耳光,是拳打脚踢。我连猪狗都不如,我是他倒在阴沟里的剩饭菜。

可是他仍不肯告诉我女儿的下落。

从他的嘴里陆续几日还是套出了点有用的话,想找到女儿,要找到女儿的骨灰。多年夫妻,我不信他有那么重情重义到只是因为舍不得才留下女儿的骨灰,他一定是利用了孩子的魂魄做了什么。

那我一定要找到骨灰,破了那个势。

我越是虔诚地求他,他越是洋洋得意,转而更加残暴。

夫妻八年,我知道他是吃硬不吃软,贪杯好色贪生怕死,我不能再跟他耗下去,因为女儿喊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于是某一天我见他心情尚且不错,酒后正酣时,进入了他的梦。

让时间回到我们感情正好的时候。

我很想给他生个孩子,所以我健身运动,并规劝他戒烟,因为希望孩子万无一失。但他却因为我的唠叨而觉得心烦,与我时有争吵。

我为了哄他开心,亲自下厨给他准备了一桌子他喜欢的饭菜,还备了红酒。

因为备孕,我限制他喝酒的次数,他也甚是不满。

他果然开心,为了让他喝醉,我灌了他许多酒,他果然更醉,但并没有达到我想要的程度。

所以我从衣柜里拿出他给我买的,我却始终不愿意穿的内衣。

那几乎不能被称为衣服,绳子上挂着比口罩还小的布料,看一眼都觉得面红耳赤。

我心里嗤笑一声,当时他百般央求我都不肯穿,如今反倒觉得这尺度会不会有点小了。

他喝得醉醺醺,再加上五年前的情景,他深信不疑,一时忘了是梦还是现实。

我对他曲意逢迎,这个虚构的房间里,昏黄暧昧的灯光,丝绒的床,暗香浮动间女人的面容,在月色里像随着潮汐的海浪。

男人的脸上泛起红晕,眯着眼,用一种近乎酒足饭饱的语气说到,「老婆,你今晚可真美。」

女人看气氛正好,便顺势问道,「那我给你生个女儿吧,好不好?」

「女儿?我们已经有一个女儿啦,不如再生个儿子吧。」

男人翻身把女人压在身下,脸上难得地看见柔情。

「我们有女儿了吗?在哪里啊?你不要哄我。」

女人的嗓音黏腻得像化掉的糖,附在男人的耳边伴着风吹地人心里发痒。

即便在梦里,男人一提到这个话题,也显得十分谨慎。

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说。

酒足饭饱之后,男人裸着身子靠在床头,点了支烟。

吞云吐雾间,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瞄向客厅偏房的位置。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我汗毛竖起,一个念头猛地冲上心头,撞地我如坠冰窖,无声地尖叫起来。

那个偏房,是客厅里特意隔出的暗间。

因为我那年出了意外以后,他说为了保我平安,镇宅,请了一尊观音像回家。

那观音像自打回家以后,我感念是他的好心,也觉得家里这几年是有些不顺,便每日恭顺的奉香,没有一日忘记,逢年过节更是加倍的供奉。

到头来,我每日参拜的,竟是我那死去的刚成形的女儿?

我一步步靠近那个暗房,看着由我一样样添置打扫的家具,第一次觉得陌生。

观音像依旧慈眉善目地对着我,一副悲悯的样子。

你若真的悲悯,我日日夜夜祈求你给我一个孩子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的孩子,就在这里呢?

我扬手摔了那观音像,果然像里面有一个木质的葫芦。

看着那葫芦,我突然觉得我这半生都像个笑话。

年轻时对丈夫一见钟情,捧着颗心非他不嫁,甚至跟家里大闹一场。

就那样痴傻一般地爱了他一年又一年,替他还债,看他拈花惹草时自欺欺人,甚至于被他打翻在地的时候,仍觉得他只是生意不顺心一时冲动,他一定会改的。

但是当我感念他的好,跪在这虔诚地祈求他平安时,他想的是也希望我平安,还是希望通过我对我亲生女儿的供奉来让他赌运亨通呢?

我转身回到卧室。

男人脸上的红晕都还没来得及消退,眼中重现清明又换成恐惧,求饶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脑袋便被我生生扯下去丢在地上。

那颗头咕噜咕噜滚了几圈,倒在地上看着自己剩下的身子,眨眨眼睛,大梦初醒似的,无声地尖叫了起来。

身下的残骸也应景似的跟着抖了抖,只可惜没了头颅,也只能战栗似的抖抖罢了。

丁零、丁零

又是风铃声。

是我亲手挂在他车里的那个吗?

也许是天意使然。

我曾经去寺庙开光了一块玉料,想给他戴上身上保平安,因为他总是开车,我不放心。

但是他嫌难看,怎么也不肯带,所以我只能请师傅给那块料子雕上保平安的样式,跟车里的风铃坠在一起,丁零丁零碰在一起清脆悦耳,他倒是没觉得烦。

也是因为这块玉,沾了我的血,又染了他的血,各保了一魂一魄在其中所以才有了这循环。

但是这玉的能量有限,怕是撑不住太久了。

外面黑云连绵,暴雨倾盆,耳边又传来糟心的哭喊声。

我看着他的身体突然被一股蓝紫色的电流击中,在黑暗中紧闭着双眼,随着那电流慢慢浮了起来,他的四肢开始猛烈地抽搐起来,血液重新温热,心脏再一次迸发生机。

我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俯视着眼前呼吸逐渐平稳的丈夫,我想应该没有人会生来就这样冷血无情,我不仅要杀人,我还要诛心。

他始终认为他的一生都是不幸。

可是,如果让他知道他本该有多幸福呢?

让他好好看看他是怎样一步一步亲手摧毁掉自己本该幸福的人生。

十三、

那就从出生开始,重新审视那些你口中所谓的不幸吧。

阴暗的小房间里,两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男人正对着地上的女人拳打脚踢,伴随着难听的咒骂,女人的鼻子和嘴角都溢出鲜血,但是还是牢牢地抱着怀里的什么的东西,没有一秒一刻松手。

这是我丈夫的亲生父母,女人怀里抱着的,正是出生不久的他。

男人的尖头皮鞋一下,一下地踢在女人的腰上,腿上,胳膊上,女人只是死咬着下唇,跪倒在地上,一声也没吭地坚持着。

过了一会男人好像累了,拿起旁边的酒瓶,一边喝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女人看见他倒在床上鼾声如雷的样子,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把卫生间的门反锁上。

她打开怀抱,里面是一个乖巧的小婴儿。

小婴儿脸色粉粉,白白嫩嫩的像一个小团子,也许是女人掩住了他耳朵的缘故,小团子并没有哭闹,小手扬起来抓住了女人的一根手指。

那女人原本死咬的嘴唇一下放松,整个人战栗似的哭了起来,可她怕吵醒了男人,也怕吓哭儿子,只好用袖子塞住嘴呜咽。

她哭地一双眼睛红肿起来,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孩子避开男人简单收了几件衣物和家当,就匆匆地往外走。

临出门时孩子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哇地哭出声。

女人的身体陡然一震,抱紧孩子小步跑起来,鞋掉了就赤着脚继续跑,连头都没回过一次。

男人被惊醒,酒散了几分,猛然起身挨个房间找,却都是空荡荡。

他站在客厅里,拍拍脑袋,感觉酒醒了大半,看着敞开的房门,拔腿就往外追去。

女人抱着孩子拿着行李,即便是用跑的也跑不快。

很快男人就追上了母子。

他拦住女人,当众跪了下来,像他每一次酗酒后的忏悔一样,他抱住她的腿,痛哭流涕,头磕在地上毫不迟疑。

女人冷眼看着,一言不发,在男人松开手的一瞬间,她一个迈步跑了出去。

可能两个人都有预感这会是最后一次拉扯,逃不走的人会再也逃不走,留不住的人会永远也留不住,所以两个人都带上点不死不休的决绝。

那也是这样一个雨夜,雨下得那样大,那么急,伞都遮不住。

为了躲开男人,她慌不择路地闯进小巷,被迎面而来的摩托车撞了个正着。

她整个人几乎是腾空而起然后重重地摔在墙上,行李散了满地,闪电划破夜色映出女人最后一刻的苍白面容。

那样姣好的一张脸,花一样,那么年轻。

也许是奇迹,她受了那样重的伤,孩子却毫发无伤。

男人扑上去抱起她失声痛哭,他是爱她的,毕竟她那么美,又那么温柔,可他更爱酒,她的温柔却成了他肆无忌惮伤害她的理由。

「照顾好我的孩子,告诉他,妈妈爱他。」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可是她的爱,却丝毫没有传达给她拼死护住的儿子,反而成了那孩子憎恨这世界第一个烙印。

因为妈妈,他讨厌这世上所有的女人。

而这第一道烙印,今日终于被狠狠推翻。

因为那雨夜的婴儿睁开眼,流露出一种震惊无解的眼神,看向这个与自己记忆里完全不同的女人,可他还太小,连咿呀的妈妈也叫不出。

十四、

中年男人没有戒酒,但却不再酗酒。

他一个人照顾孩子再外出工作实在吃力,所以他很快又找了第二个女人。

中年男人凭借着优于同龄的外形和殷实的家境,很快再婚。

对于女人来说,孩子总是软肋,哪怕不是亲生的,看着他在怀里咿呀长大心也软得一塌糊涂。

可是他却不愿让孩子叫她妈妈。

因为他说孩子有自己的妈妈,他不希望孩子忘了她。

你说他爱她吗?也许是吧。

可他喝酒以后,还是会把点大的孩子拉到眼前,说他的生母是个多差劲的女人。

他编造了无数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说她跟野男人跑了,说她嫌贫爱富,说她去工作不要他了,说她人到中年抽了风走丢了,唯独没有说那一夜到底真的发生了什么。

他恨她,恨她为什么要抱着孩子离开自己,如果她没有离开,就不会出车祸。

可他偏偏没有反省过自己,也许是固执,也许是懦弱,他越想她便越恨她,而这股恨就毫无保留地倾泻给孩子。

后妈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因为不能生育所以离了婚嫁给中年男人。

她一手把这个小婴儿拉扯大,比亲妈还要亲。

可是一辈子,都没听到他喊一声妈。

她的本分,她的木讷,她的相貌平平,都让中年人愈发思念亡妻。

于是他对孩子一边怀念亡妻,念着她的好又说她的坏话,一边骂后妈的无趣又满意她无微不至地照顾,那孩子就这样蒙蔽了双眼,思念妈妈,讨厌妈妈,喜欢后妈又讨厌后妈,就这样拉扯撕裂着长大了。

他渐渐长成一个极度渴望爱又没有安全感的人,一边希望有人能无条件地陪伴,但是又自私懦弱地不肯分一点信任给对方,好的时候千般好,可控制不住脾气喜怒无常。

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我。

我小他五岁,被宠爱着长大,那个时候有一股天真无畏的傻气。

他那时已经事业有成,总是抿着嘴不苟言笑,斯文内敛,我刚毕业去他的公司实习,对他一见钟情。

爸妈怕我吃亏,暗地调查过他,说他是个花花公子喜怒无常,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我哪里肯听,情窦初开的时候觉得满世界加起来也没有我的爱情重要。

一路从实习生,做到正式员工,从销售,调到人事,又成了他的助理秘书。

开车送他去过不同的女人家,帮他订过十几束二十几束的花,为他挡过来捉奸的巴掌,也不知道多少次把他醉醺醺的酒吧里带回家。

我爱他。

我说不清我爱他什么,只是盲目地,莽撞地,固执地,非他不可。

可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也从没奢求过他能跟我在一起。

有一天他又喝多了,把我叫了过去。

他看见我过去,揽着旁边的女人亲了一口,定定地看着我笑。

我什么都没说,过去结了账,扶起他往外走。

他坐在副驾驶,摇下车窗,哼着歌,就像以前的每一个普通日子一样。

到了目的地,我停下车,他没有动。

「嫁给我吧,跟我结婚。」

那天我素面朝天,但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好。」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爸爸去世了。

这个世上唯一让他觉得有安全感的人,不在了,所以他不择手段也想把我留在身边。也许没那么爱,甚至没那么喜欢,毕竟我跟围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相比实在是平庸。

可是这么多年,只有我始终如一地,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他说,「我很早就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可是爱情太短暂了,我不想失去你,我也不能失去你。我想来想去,虽然有些唐突,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嫁给我,做我孩子的妈妈,永远永远地留在我身边。对不起,原谅我只能用婚姻束缚你,不要离开我。」

可这一次,我没有回答,我说那你要不要看看后备厢里我给你准备的惊喜?

十五、

故事的开始总是这样,你比春天更像诗,雨滴在你身上也缠绵得像星光,你是我用爱供奉起来永远发光不会黯淡的神明。

故事的结局也总是这样,神明散了金身,我的爱成了令人作呕的剩饭菜,雨成了狂风,而春天,再也没有什么春天。

他打开后备厢,愣在当场。

后备厢里,是我的尸体。

刀劈在头上,哪还有人能活下来呢?

车子里的血腥味浓地令人作呕,血水混着头发糊住整张脸,尸体铁青发白,血却殷红泛黑。

那尸体突然,睁开眼,从后备厢里直起身。

她的手涂着鲜红的指甲油,白色的居家裙被血黏在腿上。

男人站在那,动弹不得,眼看着女人朝他步步逼近。

女人的关节都已经发硬了,几乎是拖着四肢在地上爬行,她站在男人面前,伸手拔下了插在头上的刀,拿在手上。

「你知道吗?一直到我死之前,我都还像第一次见你那样爱你。」

远处有小孩子由远及近地跑过来,跌跌撞撞地,直奔着女人,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地,抱住她的大腿,甜甜地喊,「妈妈。」

小朋友又扬着头,看着男人,笑地一派天真,「爸爸。」

她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抓着两个人的手指,左看看,右看看,笑个不停,掩饰不住的开心。

这时候我第一次从这个男人的脸上,看见悔意。

我抱起孩子,拉着他,走进一扇门。

门后面是医院的长廊,长廊里有医生有警察,还有一个几近昏厥的老太太。

「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

他摇摇头,看着这一切有些迷茫的样子。

那天晚上,他失手杀掉我,想毁尸灭迹,把我的尸体塞进后备厢。路上出了车祸,多处骨折伤及内脏,那玉碎掉插进了他的心脏,现在正命悬一线躺在急救室里。

警察对着那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老太太眼睛一闭,登时昏了过去。

那老太太就是他的后妈。

老人家已经很久没见到自己的孩子了,没想到这一面,不仅是在医院的急诊室的门外,还得知了孩子杀了自己老婆企图毁尸灭迹的消息。

医生紧急把她送去吸氧输液,不多时倒是醒了过来。

老太太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发黄的全家福,上面一男一女抱着一个孩子。

照片后面有几个看起来像小朋友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迹,「爸爸,妈妈,我。」

那是幼儿园的时候,老师邀请父母当场做亲子活动,要求每个小朋友都交一张全家福。

她看见了照片后面的字迹,恳求老师把这张照片拿了回来。

那是她第一次被孩子叫妈妈,即便是胡乱地写在照片后面。

就这样一张照片,她珍之又重地留在身边保存了好多好多年,可是再也没有等到一声妈妈。

她知道丈夫不爱自己,她也知道孩子始终不认自己这个妈妈。

可是她舍不得,舍不得那个从襁褓里接过来看着他咿呀学语扑到自己怀里一点点长大的小东西,她知道他心里是有自己的,十几年养育,她相信他不是那样冷血的孩子。

老太太年纪已经很大了,做他妈妈的时候已经不太年轻了,她抚着照片上孩子的脸,心想他如果有了孩子也许会跟他小时候长得很像,孩子会扑到自己怀里叫声奶奶,应该会吧。

她拔掉身上的管子,佝偻着腰,鞋子穿上又落下。

妈妈应该要陪孩子走最后一程的,不管他能不能醒过来,也不管他醒来以后去哪,妈妈总是该陪着自己的孩子的。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扶着墙亦步亦趋地朝病床走,就当她快要走出病床时,她直直地,重重地,倒了下去。

心梗,大概只有几分钟的间隙,人走了。

我的丈夫旁观着所有的这一切,想冲上去扶起她,想叫一声妈妈,但是都无济于事。

太迟了。

至此,他一生中所有真正爱他的人,都不在了。

我抱起孩子,走到他的病床前,「我也要走了,带着孩子一起,余下的日子,你自己保重。」

病床上医生围着生命垂危的患者做最后的抢救。

「不行了,他根本没有求生意识,他一心求死,我们再怎么抢救也是回天乏术。」

心电检测仪上的数据逐渐变成一条直线。

盖上白布,推出病房。

他的死,让我们之间的故事,和恩怨,都终于告一段落。

但是有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晚间新闻上,有主持人在播报一起凶杀案,「2021 年 9 月 9 日,我市一男子与妻子发生口角后将其砍死,后欲开车抛尸,途中遭遇车祸,经抢救后不治身亡,警察在其后备厢里发现其妻子遗体。我台记者在凶杀案结束一周后的男子葬礼上采访到该男子的母亲,据悉该女子并非其亲生母亲,而是继母。其继母称,「这孩子的亲妈一生下他就跟情夫跑了,他爸打小对他非打即骂,我本来是拦着的。但是这孩子打小就不正常,跟谁都不亲,性格古怪的很,到后来我也不拦了。现在做出这种事也不觉得很奇怪,他小时候就活活打死过猫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甚至还经常无理由地欺负同学,我跟他爸没少去给人家赔礼道歉。跟父母的关系一直都是剑拔弩张,很少坐下来能好好说一句话。结婚以后,以为他能老实过日子,他那个老婆人还是挺好的,结果还是出了这样的事」。看来关注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是每个家庭的必修课,希望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我台记者发回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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