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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房子

所属系列:食指死因不明

红房子

食指死因不明

我曾办过一桩骇人的案子。

女孩失踪了七天,被找到时,尸体埋藏在层层叠叠的红枫叶里。

千千万万片红枫叶里,有 325 片上手写着泰戈尔的诗句。拼在一起,是一卷完整的《飞鸟集》。

拨开红枫叶,无数蚂蚁在腐烂的肉体上纵横爬行,密密麻麻,没有留下一寸好地方。尸检报告显示,她的身体从头到脚涂满了厚厚一层蜜糖水。

无奈的是,由于缺乏线索,我们最终只能以自杀结案。

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意外发现了隐藏的真相。幕后的一切,比想象中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1

2019 年 11 月 19 日,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

镇派出所接到村民报案,说谢家村一个小姑娘失踪了,七天七夜没有回家。

小姑娘名叫谢红,18 岁,独自住在村头一间破败的小土房里。

谢红从小是留守儿童,父母很早就进城务工了。几年前奶奶去世后,她就一直一个人生活,靠卖野果维持生计。

每天凌晨进山采摘野果,赶天亮前骑三轮车去镇上市集摆摊叫卖,太阳落山前收摊回村——多年来,她的行程雷打不动。

七天前的早上,她没有出现在镇子市集上,当晚也没在村里露面。

一开始,周围的村民没当回事,以为她生病了在家休息。直到昨晚,邻居去她家借针线,才发现她根本不在家——

大门没上锁,晾衣绳上的衣服落了一层灰,笼子里的小鸡都饿死了。

大家这才觉出不对劲,到处找不着她,就一大早一起来镇上报了警。

此时,距离最后一次有人看到谢红,已经过去将近八天了。

由于失踪时间较长,考虑到可能存在的危险,镇派出所当即把案件移交给了我们刑侦队。

队长第一时间下达命令,一方面调监控、查关系、问询走访;另一方面组织搜寻队,在女孩可能去的地方周边展开大范围搜索。

村子南边有一片幽暗的原始森林,一直延伸到了野山深处——那儿就是谢红每天凌晨摘野果的地方,因此也是我们的重点搜索目标。

到了傍晚,其他的可能性都被一一排除了。

只有这片森林最为可疑。

所有警力都被调往了森林。

夜幕降临,巨大无边的密林,好像一头蛰伏在暮色中的猛兽,张开了漆黑的大口,让人望而生畏。

队员们按指令分头行动,朝着这可怖的大口进发,去寻找女孩的踪迹。

2

协助我们一起搜寻的,除了村镇派出所的警员,还有谢家村的一群青壮年村民。

据村民们说,谢红平时热心助人,与大家相处得都非常好,还经常救治一些受伤的野猫野狗,是个很善良的好姑娘。

虽然因为经济上的原因,她没能读完中学,但是她一直在用功自学,用攒下来的钱在镇上书摊上买了很多旧书,常常教村里的小朋友认字、写字。

得知她失踪的消息后,乡亲们都很着急,自发组建了一支寻人队伍,希望能帮着警方一起尽快找到她。

夜色越来越浓,浩浩荡荡的搜寻大队,在广阔的密林中分散开来。队员们越散越远,就像小水滴融化在黑暗的大海里,互相看不到踪影了。

与我走在一起的,只有一位村民大哥。

温度降低,冷雨变成了白雪。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脚踩落叶的沙沙声。

头顶的探照灯,投射出两道惨白的光线,映照出星星点点飞舞的雪花。

我们高喊着女孩的名字,喊了几千几万遍,直喊到嗓子嘶哑疼痛,发不出声音来。

但回应我们的,只有凄厉的乌鸦啼叫。

一连走了好几个小时,我感觉筋疲力尽,心里也有些泄气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幢房子。

那是一幢正方形的楼房,矗立在不远处的断崖边上,掩映在浓密的树影里,显得怪异。

房子通体是红色的,两层高,方方正正。一口口圆形的窗洞,像一只只黢黑的眼眶,仿佛正直勾勾地死盯着我。

那样子真是说不出的怪,既与当地村舍大不相同,也不像城里的别墅。

它不是寺庙,也不是教堂,不是任何一种我在书上或电视里看到过的建筑。

「看!那儿有个房子!」我指向那边,对村民大哥说。

村民大哥却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拽住我的袖子,转身就走。

「怎么了?」我问。

「快走,别看。那是鬼房子!」

「鬼房子?」

我诧异地转头看他,发现他的脸已经被吓得煞白。

在我的追问下,村民大哥给我讲了一个当地流传已久的鬼故事。

传说中,在这片密林深处的断崖上,有一幢血色的红房子,里面住着九百九十九个厉鬼。

每逢月圆之夜,厉鬼就会在红房子里狂欢作乐,以人肉为菜肴,以人血为美酒,推杯换盏,笑语欢歌,摇晃乱舞,直到第一缕曙光出现方才罢休。

凡是在深夜靠近那幢房子的人,都会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在谢家村,这个故事尽人皆知。

据村民大哥说,他小的时候,他奶奶就用这个故事吓唬他,常对他说:「你要是不听话,就把你扔进红房子喂鬼!」

不仅是谢家村,整个镇子的人都是从小听这故事长大的。

因此,这幢林中红房子被视为禁忌,从来没有人敢靠近它几百米内。

平时砍柴、采药的人远远见到了这房子,都要赶紧绕道走,以免「沾了晦气」。

我不是本地人,今年刚被调进这个县工作,所以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离谱的故事。

「大哥,这些都是迷信,世上哪来的鬼?」我说,「应该去那里找找,万一谢红就在里面呢?」

我当时考虑的是,谢红有可能是遭到了野兽追赶,或是因天冷失温,钻进了那个房子里暂时躲避。

但大哥铁了心,就是不肯往那个方向挪动一步。

「那好,我自己去吧!你在这儿等等我。」

我说罢,转身就要走。

大哥死死抓住了我的袖子,一个劲冲我摇头:「别去!太危险了!去了那儿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

我挣开他的手,坚决地说:

「我是警察,我不怕。」

既然干了这份工作,就要承担起责任。

我不能放弃任何一丝希望。也许谢红现在就蜷缩在那房子里,正冻得瑟瑟发抖,等待我们营救呢!

我朝着红房子迈开了步子。

那座断崖不算太高,大概五六米。我手脚并用,借探照灯的灯光,攀着凸出的石块和藤蔓,一步一步爬到了崖面上。

红房子已近在咫尺。

它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我,放射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房子没装门扇,也没装窗户,四面透风。正门的位置是一个敞开的圆形黑洞,任何人可以随意进出。

我大喊谢红的名字,没有得到回答。

我谨慎地向里面张望,攥紧了防身工具,迈步走进了门洞。

房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墙壁、天花板、地面全都是灰乎乎的,看起来像是没装修的毛坯房。没有任何的家具、电器、装饰物。

真的是「徒有四壁」。

一楼被分隔成了一个大厅和几个房间,四处看了一圈,没发现有人的踪迹。

我沿着灰色楼梯走上了二楼。

二楼同样被分隔成了几个房间。

前面几个房间都没有异常。

但,当我踏进最后一个小房间时,奇怪的东西出现了。

墙角靠着圆形窗洞的位置,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红枫叶,堆成了一座小山。

狂风在窗口肆虐,枫叶像红蝴蝶一样飞舞、旋转,与亮晶晶的雪花混杂在一起,飘飘忽忽散落在灰色的地上。

这场景如梦似幻,让我呆住了一秒。

但我很快清醒过来,并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因为,我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直觉告诉我,这枫叶有问题。

我用戴着手套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拨开了厚厚的红枫叶。

随着枫叶被扒开,恐怖的现象出现了。

无数黑色的小点,汇集成一道道漆黑的河流,像恶魔的触须般,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好像要缠住我的双脚。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最后一层枫叶被风吹得散落开来。

那具尸体完整地展现在我面前。

往后余生,这惊悚的一幕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魇里,纠缠我,折磨我,让我无法得到片刻的安眠。

尸体上密密麻麻满是黑点,黑点汇聚成大片的汪洋,不停地翻涌攒动,足以让密集恐惧症患者陷入濒死的癫狂。

黑点们受了惊动,纷纷从尸体上滚动着爬了下来。

藏匿在下面的腐烂肉体露了出来,红的、青的、紫的,坑坑洼洼,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饶是见过不少命案现场,我仍因惊恐而失控,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胃气上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我颤抖着拿出对讲机:

「报,报告……有……有发现……」

当时,我没有想到的是,真正的噩梦,才刚刚拉开序幕。

3

队长很快带领同事们赶到,随后法医也到场了。

现场被保护起来,开始了勘查工作。

队长看到我被吓得麻木了,整个人都不在状态,就把我支了出去,让我跟其他年轻同事一起把守着门口,别让任何村民进来。

其实根本用不着把守。

没有一个村民敢靠近这个房子。

大部分人听说是红房子出事了,就都吓得作鸟兽散,各回各家了。少数胆大的,也只敢远远站在断崖下的林子里,举着手电筒,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恐惧与好奇,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我惊魂未定,靠墙坐在地上,不停出虚汗。

尸体的身份还没有确定。

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对我说:她就是失踪的女孩,她就是谢红。

我从口袋摸出一张 A4 纸,上面打印着谢红的照片。

整整一天,我一直攥着这张 A4 纸奔走在田间地头,瞪大眼睛寻找,与路过的每一个人做比对。

纸上的这张脸,已经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这是一张迷人的脸。眼波流转,灵气逼人,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纸墨中钻出来,笑着给我打个招呼。

这样漂漂亮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变成那个模样?

我出神地瞪着纸上的脸,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眼前的脸庞扭曲变幻,成了一张可怕的、腐烂的脸,爬满了黑色的蚂蚁。

我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把纸揉成一团,扔出了老远。

就在这时,一双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吓得跳了起来。

凝神一看,舒了口气,是队长。

两个同事正抬着包裹好的尸体走出去。

「别怕,尸体送出去了。」队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下一步,尸体将在法医室做进一步检验。

直到此刻,我心里紧绷的弦才稍微松弛一点。

「小木,进来吧,帮忙一起收集证据。」

我跟在队长身后走了进去,回到了现场。

探照灯把现场照得通明,红枫叶散落一地,黑色的蚂蚁大军仍四处横行,一片凌乱。

几位同事戴着手套,弯着腰,仔仔细细地在周围寻找痕迹、搜集证据。

「陈队,有发现!」一位同事叫道。

他用镊子夹起了一片枫叶,递到队长面前。

「这片叶子上写了三行字!」

队长接过来,举着手电筒细看。

「神对人类说:

「我治愈你,所以才伤害你;

「我爱你,所以才惩罚你。」

队长缓缓念出了枫叶上的字,皱起了眉头。

这三行字是手写的,蓝黑色墨水,字迹清秀工整。

「陈队!这一片也有字!」

又一片叶子被递了过来:

「黑夜的花来迟了,当清晨亲吻她时,

「她颤抖着,叹息着,凋零在地上。」

队长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转头对我说:

「小木,你读书多。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看不明白。

但模模糊糊中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语言很唯美,像是某种诗句。

陆续又有三片带字的枫叶被找到了:

「生命如横跨大海,我们都相聚在这小船上。死时,我们便到了岸,各去各的世界。」

「羞怯的思想啊,不要怕我。我是一个诗人。」

「世界以痛吻我,却要我报之以歌。」

「啊!我想起来了!」一道闪电劈过我脑子,我喊了出来,「这些都是《飞鸟集》里的诗!」

「什么玩意儿?」

「《飞鸟集》!泰戈尔的诗集!」

包括队长在内,所有同事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下一片被找到的枫叶,印证了我的想法:

「使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所有人都沉默了。

尖啸的夜风中,万千红枫叶仍在蹁跹舞蹈,在这片死亡之地上自由飞翔。

「死如秋叶之静美……」我喃喃。

「抓紧找!把所有带字的叶子全都找出来!」队长下了指令。

这是个浩大繁琐的工作。

有的枫叶被吹到了房间外,飘下了楼梯,还有的从窗洞飞了出去,混杂在了楼下无穷无尽的落叶堆里。

同事们齐心协力,找了一整夜,一直找到了第二天上午。

最终,我们找到了 325 片带字的枫叶,从书店弄来了一本《飞鸟集》进行对比。

325 片枫叶,325 首小诗。

一一对应,分毫不差。

枫叶上的所有字,拼成了一本完整的《飞鸟集》。

4

勘查现场的同时,其他工作也在有序进行。

一是确定死者身份。

我们提取了尸体的 DNA,与谢红在城里务工的母亲的 DNA 进行了比对,亲缘关系鉴定结果是 99.999%。

确定了,死者就是失踪了七天的谢红。

二是分析尸检报告。

初步尸检报告显示,死亡时间大概是一周前。

直接死因是割断颈部动脉,导致大出血。从切口来看,凶器应该是一把 10~15cm 长的匕首。

现场没有找到凶器。

没有发现挣扎、反抗、搏斗的痕迹。没有遭受性侵的痕迹。

死者体内检测出了药物的成分,推测可能是被人下药失去了意识,然后惨遭杀害。

匪夷所思的是,尸体的表面,竟然涂满了一层厚厚的蜜糖水。

蜜糖水由蜂蜜、糖浆、牛奶等与水混合而成。正是这些蜜糖水,招来了这么多昆虫啃噬尸体,导致尸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我攥紧了拳头。

是什么样的仇恨,让凶手如此残忍地折磨一个 18 岁的小女孩?

情况汇报到了局里。局长下令,务必尽快破案,以免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

但天不遂人愿。

侦查工作刚一开始,就卡壳了。

5

众多反常之处,使我们陷入重重迷雾。

第一点,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地上的脚印,除了警察留下的,就只有死者一个人的。

凶手没留下一丝一毫的脚印、指纹、体液、毛发。这给侦查工作带来了极大困难。

吊诡之处在于,房子里分明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在这种地面上走路,一定会留下脚印的。

如果说凶手清理了脚印,那么必然会连带着灰尘一起擦除掉。

可是,所有灰尘分布得都很均匀,没找到疑似被擦除的部位。而且经检验,这些灰尘都是经年累月自然沉降形成的,不存在短期内伪造的可能。

也就是说,现场并没有被清理过。

那么,凶手的痕迹去哪了?

他(或她)是怎么走路的?

难道能足不沾地?

第二点,死者的足迹,分布得非常怪异。

一楼大厅的地面上,留下了大量奇怪的脚印——旋转、扭动,向左、向右,踮脚、顿足……

好像是……在跳舞。

经过足迹鉴定,可以确定,这些全都是死者谢红的脚印。

我们邀请了有关专家协助分析。专家表示,这是一种华尔兹舞步,从脚印来看,步法比较笨拙。

谢红没有舞伴,自己一个人,和空气跳着双人舞。

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举动?

第三点,枫叶上的 325 首泰戈尔小诗,经字迹鉴定,全都是谢红亲手书写的。

从墨痕判断,书写时间大概在一周之前,差不多就是她被害的时候。

在死者家中,我们找到了好几本泰戈尔诗集,还有整整一本的诗句摘抄。死者曾经在日记本中写过,「疯狂热爱泰戈尔」。

她为什么要把《飞鸟集》抄在枫叶上?

她被杀害后,这些枫叶又为什么会覆盖在她的尸体上?

一切,都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与此同时,监控视频、社会关系方面的调查,也全都毫无进展。

这幢红房子是一个废弃的破房子,四周是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森林外是偏僻的农田和村道。

根本没有监控摄像头。

谢红的社会关系也很单纯。我们调档案、查资料、研究关系,跑遍了大半个镇子,问询了几千个人,一无所获。

谢红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女孩,没有仇家、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狐朋狗友、没有牵扯过什么纠纷……

侦查陷入了僵局。

所有人都一筹莫展。

就在这时,在现场进行二次勘查的同事发现了新的线索。

然而,这个线索,不仅没能为我们解惑,反而让案件更加扑朔迷离——

他们找到了一封遗书。

谢红的遗书。

6

谢红的遗书,写在一张枫叶形状的红色贺卡上。

是在楼下百米外的落叶堆里找到的,有可能是被风吹到那里的。

上面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说句再见。

「别为我悲伤,也不要恐惧。

「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是我为自己安排的,最完美的归宿、最优雅的告别仪式。

「人,从自然中来,也向自然中去。就让我的生命,永远定格在最美的 18 岁吧。

「永别了,每一位!

「爱你们的,谢红。」

读完之后,我皱起了眉头。

这些文字,让我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虚假、违和。

这种诗一般的口吻、对待死亡平静坦然的态度……真的是一个 18 岁的小姑娘能写得出来的吗?

直觉告诉我,这「遗书」是凶手伪造的。

也许,从中能找到凶手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贺卡被送去做了鉴定。

结果出乎意料。

这些字,竟然真的是谢红的亲笔字迹!贺卡上还留有她的指纹。

而且,字迹工工整整,从容不迫,显然不是被逼迫或在匆忙中写就的。

前期的一切推测,统统被推翻。

因为,遗书的出现,直接把死因指向了自杀!

所有同事都难以置信。

我们忙了大半个月,昼夜不休地加班工作,就是为了揪出凶手,给女孩讨个公道,给女孩的亲人一个交代。

但一句「自杀」,让我们产生了一种扑空的感觉。

事实真是如此吗?

我们仔细检查遗书,横看,竖看,斜着看,交叉看,把每个字的拼音和音调都标了出来,还翻译成了英文,甚至对照了摩斯密码表。

但,全无收获。

我们向上级提出申请,请市里的刑侦专家提供技术协助。

专家过来查了好几天,也没查出什么更多的东西来。

「既然找到了遗书,且遗书鉴定无误,按惯例和程序,就可以按自杀结案了。」专家说。

现实如此,不得不接受。

这就是一封普通的遗书。

谢红就是自杀的。

所有同事坐在会议室里,沉默不语。一连二十天的高强度工作,几乎没怎么睡觉,大家都疲惫不堪,神经快绷不住了。

大家翻着资料,默默回顾整个案子,一个个都像败兵一样。

7

回过头来想,如果真是自杀,其实很多地方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房子里只有谢红一个人的脚印?

因为自始至终,本来就只有她一个人啊。

所谓的「凶手」,根本就不存在。

一个不存在的人,怎么可能留下痕迹呢?

我们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一桩凶杀案,然后作茧自缚,苦苦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凶手」,做了大量无用功。

回顾现场,华尔兹独舞、抄着诗句的红枫叶,似乎对应了遗书中那句「最完美的归宿、最优雅的告别仪式」。

而吸引昆虫的蜜糖水,则与「人,从自然中来,也向自然中去」产生了某种呼应。

一切,似乎都能自圆其说了。

这些,都是她为自己精心设计的「死亡仪式」。

上级领导给我们施加了很大压力,敦促我们马上按自杀结案。

我能理解。

毕竟这案子拖了很久了,流言在镇子里传来传去,闹得人心惶惶。

现在亟需一份公告,来维持人心稳定。

结案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田野间的小山岗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了很多。

留守的孤独、辍学的苦恼,谋生的艰难……也许正是这一件件重荷,给小姑娘带来了太多的痛苦,让她失去了活着的乐趣。

丰饶的理想,与贫瘠的现实,中间有多么大的鸿沟啊!

如果换作是我,恐怕也无法承受。

我想起了去谢红家里取证时,看到她书架上码放着整整齐齐的旧书,摘抄本上的字迹清秀认真。墙上的奖状是那么鲜艳,那是她初中时得的三好学生……

还有那一幅幅彩色蜡笔画,稚嫩的笔触,一笔一划勾勒出了对大城市的想象,对外面大世界的向往……

我的视线模糊了,伸手抹了抹眼角。

这时,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头。

回头一看,是队长。

「陈队!」我连忙擦去脸上的水痕。

队长在我身边坐下了,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点燃了烟,透过吐出的烟雾盯着荒芜的田野,目光若有所思。

随意聊了几句后,他突然说:

「小木,你真的相信,谢红是自杀的吗?」

「陈队,不管我信不信,都不重要了。遗书明摆在那儿啊。」

队长摇了摇头。

「那我问你,她是用什么自杀的?」他说。

我想了想,说:「尸检报告里有写,一把匕首,10 到 15 厘米的。」

「好,她用匕首自杀了。那么,匕首去哪儿了?」

我怔了怔。

刹那间,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

是啊,匕首去哪了?

在现场,我们并没有找到致死的工具。

最初的推测是,匕首被凶手带走了。

但是,既然没有凶手,匕首去哪了?

「会不会是……后来有人进入了那个房子,顺手把刀带走了?」我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

「那么,这个人的脚印在哪儿呢?」队长说。

是啊,根本没有脚印!

一切,回到了原点。

自杀,根本不成立。

如果是自杀,刀一定就留在手边。

一个人用刀抹了脖子,总不能找个地方把刀藏起来,然后再躺下去死吧?

我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我们应该把这一点报告给上级!」

队长叹了口气:「你以为上级不知道吗?」

我愣住了。

「我早就把详细的卷宗呈递上去了。他们不傻,比我们更清楚。

「小木,我只能说,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结不结案,怎么结案,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

队长掐灭了烟,双手揣在兜里,低着头走远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步一步消失在黯淡的夜幕里。

是的。

要么是一场普通的自杀,要么是一桩无法告破的悬案。

前者,才是更「好」的结局。

深深的无力感,渗入了我的四肢百骸。

8

红房子案件,成了我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但随着时间推移,我的工作越来越繁忙,一个又一个案子接踵而至,让我没空再回头想它。

直到一年后,一个「闹鬼」的传闻突然出现,引起了我的注意。

当时,一个流言闹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谢家村的两个村民,在密林的红房子里看见「鬼」了。

而那个「鬼」,正是一年前死去的同村女孩——谢红。

这事很快传遍了整个镇子,还传进了县城。

大家都说,谢红死后,变成了一个厉鬼,住进了红房子里。

一开始,我只是付之一笑,觉得不过是无聊的胡编乱造。

但随着这事越传越广泛,越传越邪乎,我心中产生了疑问,决定去调查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天下班后,我坐车去了谢家村,打听「闹鬼」的情况。

村民们为我讲述了来龙去脉:

原来,村里一对小情侣,背着父母偷偷谈恋爱,一天深夜约好了去密林里幽会。

当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林子里没什么人。但他们还是不够放心,就选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地点——红房子。

红房子是当地人眼中的「禁地」,没有任何人敢靠近那儿。

这对小情侣虽然也害怕,但在荷尔蒙的驱使下,抛却了恐惧,不管不顾,手拉手钻进了红房子后面的枫树林里。

他们躺在落叶堆里,忘情相吻,拥抱缠绵。

沉醉在爱情里的两个人,没有注意到,红房子不知何时亮起了黄色的灯光。

上下两层,八个窗洞,全部灯火通明。欢笑声、喧哗声、音乐声、杯盘碰撞声,一齐传了出来。

男孩首先发觉了不对劲,吓了一跳,连忙推女孩。

女孩抬头一看,突然发出了杀猪般的尖叫。

男孩也扯开嗓子惊叫,差点丢了魂。

因为,就在他们抬头看的时候,其中一个窗洞里,探出了一个女人的头来。

那个女人,分明就是已经去世一年的谢红!

两人疯了般拔腿就跑,连衣服都没顾得上穿,就那样赤身裸体地跑回了村子,一边跑一边喊:「鬼啊!鬼啊!」

不少晚睡或早起的人,都看到了他俩的那个狼狈样子。

据说,那女孩因为惊吓过度,晕厥了好几天,醒来后也疯疯癫癫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而男孩勉强维持了镇定,被村委会主任叫过去谈话,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切。

村子里人多嘴杂,这事很快传得满天飞了。

听罢村民们的讲述,我立刻去了那个男孩的家里登门拜访,询问真实情况。

那男孩指着天对我发誓:

「我看到的就是谢红!千真万确!如果我说假话,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他的样子,不像是说谎。

「你看到的谢红,是什么样的?」我问。

「她穿着红色衣服,披头散发的,瞪着两个大眼睛,冲着我怪笑!妈的,老吓人了!」

我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不管他看到的是什么,绝对不可能是谢红,我百分百确定。

谢红已经死了。

当初我们对尸体进行了严格鉴定,确定了是谢红本人。

什么都会骗人,鉴定结果不会骗人。

从回家的路上,一直到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我一直沉浸在凌乱的思绪里。

许多画面,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中播放。

一年前,找到谢红尸体的那个夜晚,和我走在一起的村民大哥给我讲了一个当地流传已久的故事。

我大致记得内容:

密林深处的那个血色的红房子里,住着九百九十九个厉鬼。

每逢月圆之夜,厉鬼就会在红房子里狂欢作乐,吃人肉,喝人血,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摇晃乱舞,直到第一缕曙光出现方才罢休。

我对迷信向来嗤之以鼻,所以当时没放在心上。

此时回想起来,突然感到了一丝异样。

我翻开了手机日历。

谢红的失踪时间,是去年 11 月 11 日。

「11」那个日子下面,标着一个红色的「十五」。

那一天,是农历十月十五。

月圆之夜。

我心脏「怦」地跳了一下。

赶紧把日历翻回今年。

小情侣「撞鬼」的日子,是上个月的月底,10 月 31 日。

农历九月十五。

也是月圆之夜。

冷汗从我额头上流淌下来。

怎么会有这种巧合?

这……仅仅是巧合吗?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农村的这种所谓「迷信」,也许背后另有隐情。

去年在调查谢红案时,也许,我们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9

「月圆之夜」的巧合,引起了我的疑心。

不过,我当时正在跟进一个重要的大案,抽不出多余的时间。本来打算忙完那一阵,再把这个情况汇报给队长,一起讨论一下。

但没想到,仅仅一周过去,就又出了件耸人听闻的事。

四个农村小男孩,结伴去了红房子做「探险游戏」。结果三个都失踪了,只有一个跑回了村里。

跑回来的那个孩子瞪着一双斗鸡眼,嘴角流着哈喇子,彻底成了傻子。

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指着树林的方向,一个劲嘻嘻嘻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听闻了这件事,我再也坐不住了。

那天早上,我刚熬完一个通宵办案子,觉都没补,就直奔那个村子而去,打听小男孩失踪的情况。

那四个小男孩中,最大的只有 13 岁,最小的才 9 岁。

他们都是村里知名的「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对于传说中的红房子,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所谓的「谢红的鬼魂」,更是刺激了他们的猎奇心理。

于是,他们制订了一个「探险计划」,打算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偷偷去那个红房子里走一遭。

他们本来还叫了同村其他孩子一起去,但别的孩子都不敢,纷纷临阵脱逃了。

最终,只有这四个「小霸王」一起去了。

那晚,是 11 月 29 号,农历十月十五,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树梢头。

「他们高高兴兴的,揣着弹弓、飞镖、玩具枪,还有一只驴蹄子,蹦蹦跳跳地就钻进树林了。我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去,但他们根本不听,还骂我是胆小鬼。」

一个同村的小孩,哭丧着脸,给我讲述了事发前的经过。

我找到了那唯一一个逃回来的孩子。

但诚如传闻所说,他已经成了傻子,神志不清了,从他嘴里一个字都掏不出来。

村民们说,这孩子是撞了邪了,得请和尚施法相救。

至于另外三个失踪的孩子,他们根本不抱希望了。

「所有被红房子吞噬的人,都不可能再回来了,从古到今都是这样。」

家长们哭天喊地,为失踪的孩子们办了葬礼,认命地接受了老天爷残酷的安排。

他们没有报案,也拒绝了警方的介入。

原因是,红房子里的「厉鬼」是惹不得的,他们担心被鬼报复,给全家人带来灾祸。

回队之后,我向队长汇报了了解到的情况,请求队里派警力去寻找失踪的小孩,队长不置可否。

一个关系好的同事私下对我说:

「人家家长都不报案,你管这闲事干啥?还嫌不够忙吗?

「别给自己找事了,也放过大家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

年底事情非常多,每个同事都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忙得脚不沾地,有的连续一个月都没空回家陪孩子。

但我不愿意就这样算了。

如果队里不查,那我就自己查。

三个失踪的孩子去哪了?

小情侣看到了什么?

谢红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管那红房子里有什么猫腻,我一定要把它查个底儿掉。

不挖出真相,我睡不着觉。

处理完手中的案子之后,我告病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红房子上。

每天深夜,我钻进那片森林,爬上断崖,徘徊在枫树林间,在红房子里钻进钻出,仔细观察。

一连好多晚,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直到一个月后,怪事终于发生了。

12 月 29 日,农历冬月十五。

我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东西。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一夜,让我差点送了命,还成了我人生道路的转折点。

10

冬月十五。

午夜 1 点,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本应是月圆之夜,但因为天气原因,看不到月亮了。

今晚,会有奇怪的东西出现吗?

我躺在红房子外的枫树林里,双手枕在后脑勺下,睁大眼看着雪花一片片落在我脸上。

两个月前,那对小情侣就躺在这里,看到了「死去的谢红」。

一个月前,四个小男孩来这里探险,三个失踪一个变傻。

一年前,谢红在这里「自杀」,留下了至今无解的死亡之谜。

或许,一切答案即将揭晓……

我心中思绪万千,但因为太久没睡个好觉,躺了许久,哈欠连天,一不小心陷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让我毕生难忘的那一幕,就出现了。

猝不及防,真真切切地出现了。

我震惊地张大了嘴。

红房子上下两层,八个窗洞,全部灯火通明。欢笑声、喧哗声、音乐声、杯盘碰撞声,一齐传了出来。

每个窗洞里,摇晃着许多鬼魅般的人形,影影绰绰,明灭不定。

尖细、锐利、铃铛般的笑声,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在这诡异的黑夜森林里,如夺命符咒般瘆人。

简直就像一千个女鬼一齐呼啸。

这一瞬间,我一跃而起,完全清醒了。

我从来不信世上有鬼。

究竟是什么人,在深夜聚集在这里?

他们要干什么?

剧烈的惊悚,让我从头到脚都在颤栗。

我拿出手机,连忙给队长发了条消息:「速来红房子!出大事了!」

强烈的好奇心,冲淡了我的理智。

我耐不住性子,拔腿向红房子跑去,想率先看个究竟。

每跑一步,心脏就猛烈跳动一下。

窗洞里的人影始终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就像笼罩在一片迷雾里。

音乐声越来越近。

光线越来越强烈。

我扒着墙,把脑袋凑在了一个窗洞边。

还是看不清。

我揉了揉眼睛,身子往前探,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伸了进去。

……

下一秒,我看清了。

全都看清了。

所有的人影都停下了动作,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着我。

我看清了!

我看清它们的样子了。

此生从未有过的恐惧,如天谴般,劈裂了我的大脑。

我感觉自己每一个毛孔都扭曲了,每一块肌肉都移位了,每一个细胞都爆炸了。

心脏好像从嘴里跳了出来,掉在了地上,变得冰凉,就像它从来不属于我似的。

它们,不是鬼。

而是,比鬼更恐怖万分的东西。

惊人的震撼,彻底击垮了我。

我一口气没倒上来,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11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后来,所有人都再三追问我。

可惜的是,我忘了。

全忘了。

醒来时,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队长告诉我,他收到了我发的消息,就急忙赶到了红房子,但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打我电话也没人接。

他找了好几个小时,第二天天亮才找到我。

「你躺在枫树林的落叶堆里,全身赤条条的没穿一件衣服!」

队长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眶湿润发红:「下次不要干这么莽撞的事了!

「小木,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看到什么了?谁把你弄成那样了?」

我阵阵头痛,努力回忆。

可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我走向了红房子,记得我把头探了进去,记得心跳得很快,记得我看到了可怕的画面……

但,究竟是什么画面?

我忘了。

记忆戛然中断,其他的事,我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就是在这儿了。

我抱住脑袋,死死抓住头发,因失忆而愤怒地吼叫起来。

「没关系,」队长轻拍我的肩膀,关切地说,「别着急,慢慢想,总能想起来的。」

悲剧的是,我再也没能想起来。

那段记忆,就像被一把剪刀从大脑里剪了出去,留下了永恒的缺口。

更诡异的是,一种奇怪的恐惧,在我心中扎下根来。

我突然变得胆怯,毫无理由地害怕很多东西。

我开始害怕蟑螂,害怕十字绣,害怕五子棋的棋盘。

我害怕人流密集的场所。

置身人群中,看着一张又一张人脸,我会冷汗淋漓、呼吸困难。

我成了一个懦夫。

半年后,我因为无法执行任务,而主动提出了辞职。

我脱下了警察制服,转而找了一份安全踏实的工作,在一家小公司当打字员。

但我仍然摆脱不了害怕。

我害怕音乐,害怕酒杯,害怕所有两层楼的别墅。

我害怕微笑,害怕牙齿,害怕别人直视我的眼睛。

我甚至出现了精神错乱。

身边的很多人,很多事,都让我觉得不对劲。

比如,我给队长打电话,我叫他「陈队」,他却说他姓李。

比如,我给母亲寄了一箱她最爱的橙子,她却说她从来都不吃橙子。

我记错了最好朋友的生日,忘记了玫瑰花的颜色,还莫名其妙被人纠正了很多汉字的写法。

整个世界都不对劲了。

我被送去了医院,经诊断,患上了妄想症、焦虑症、抑郁症,还有疑似阿尔茨海默症。

县城里开始流传新的八卦——

一个警察去红房子做调查,回来的时候成了傻子,年纪轻轻就得了老年痴呆。

各种指指点点、风言风语让我不堪其扰。

一个月后,我搬离了那个县城,去了遥远的 C 市定居。

在 C 市,我休养了一段时间,积极接受治疗,找了份新工作,开始了新生活。

两年后,我的病彻底痊愈了。

像城市中的每个普通人一样,谈恋爱、结婚生子、吃饭睡觉、升职加薪、攒钱买房、长白头发、为儿女操心……

生活就这样平淡如水地流淌下去。

12

一晃眼,六十年过去了。

2080 年,我已经是个 87 岁的老人了。

干瘪的身躯、脱落的牙齿、日益枯竭的体力,都在提醒我,我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但我不甘心就这样去死。

生命中还有一个角落,没有被填满,缺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一段遗失的记忆。

人生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金钱,不是权力,不是名誉,而是专属于自己的回忆。

回忆,是唯一能带进棺材里的东西。

只有将死的老人,才懂得这个道理。

六十年前,2020 年,冬月十五的那个雪夜,我只身一人走向了密林中的那幢红房子,离奇地丢失了一段记忆。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不把它找回来,我死不瞑目。

我拒绝了儿孙的陪同,只身一人乘坐飞机,回到了当年从警的那个小县城。

我的目的,是揭开红房子的秘密。

但没想到的是,这一趟旅行,不仅揭开了秘密,它还在我临终之际,彻底颠覆了我的命运。

13

六十年,沧海桑田,日新月异,小县城早已摇身一变,成为了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

曾经的小镇,也作为城市的一部分,盖起了高楼大厦。

所有村庄都被拆迁了,只象征性地保留了历史名称。

我乘坐地铁,在「谢家村」站下车。

出站后,看着眼前这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感到阵阵迷茫。

「请问,去红房子怎么走?」我向几个过路人打听。

他们都愣了,反问:「什么红房子?」

「就是那个闹鬼的红房子。」

年轻人们都笑了,用怪异的眼神打量我。其中一个对我说:

「老爷爷,世界上没有鬼呀!」

我愣了愣。

看来,那个流传已久的古老故事,终究是失传了。

我根据路牌辨认方向,凭借残存的记忆向南山的方向走去。

到了山区才发现,当年那座幽深的原始森林,早已被砍伐殆尽了。

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精致的城市广场,再往后是一大片湿地公园。半山腰的位置可以看到滑雪场、索道缆车,以及颇具气派的山间别墅群。

曾经让人望而生畏的大自然怪兽,已经被人类完全驯化了。

夜晚,广场上火树银花,摩登女郎来来往往,小孩子们骑着滑板车追逐玩闹。

时过境迁,眼前的景象让我感慨万千。

我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茫然四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广场边缘围了整整一圈 LED 大屏幕,滚动播放着五光十色的广告。

我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这些广告。

突然,其中的一个画面抓住了我的眼球——

一幢正方形的房子,赫然矗立在林木掩映的断崖边上。

房子通体是红色的,两层高,方方正正。一口口圆形的窗洞,像一只只黢黑的眼眶,仿佛正直勾勾地死盯着我。

那风格怪异绝伦。

它不是寺庙,也不是教堂,不是任何一种我在书上或电视里看到过的建筑。

「啊!」

我激动地叫了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那……那是什么?」我颤颤巍巍地用拐杖指着广告牌,询问旁边一个刚跳完广场舞的小妹。

「您在问哪个?」小妹说。

「那个红色的房子,看到了吗?就在那块牌子上,方方正正的,有八个圆形的大窗户!」

「哦,那个呀!那是红叶别墅啊,林先生的住宅啊!您不知道吗?」

我还想问更多,舌头却在嘴里打了结,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妹疑惑地瞥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四处走了一圈,询问了好多人,又在当地电子报刊亭查阅了许多资料,终于弄明白了。

那个「红叶别墅」,正是当年的红房子。

它没有被拆除!

14

40 年前,一场建设浪潮席卷了小镇。

红房子本来是要被拆除的。

但经专家鉴定,那房子很可能是古建筑,估计有上千年历史了。

基于保护文物的原则,它被保留了下来。

虽说它是古建筑,但又没有一个专家能研究清楚,它究竟是哪个朝代、哪一年修建的。而且它其貌不扬,没什么审美价值,就逐渐被搁置在那儿,无人问津了。

2045 年,一对海归夫妇来到了小镇,一眼看中了那幢房子,于是买下了那一整块地皮,开辟成了私人庄园。红房子被修葺一新,成为了他们的住宅。

因为周围有一大片红艳艳的枫树林,当地人称其为「红叶庄园」。红房子则被称为「红叶别墅」。

这对夫妇很有钱,热衷于社交,经常在庄园里举办各种艺术展览、烧烤派对、社交舞会,邀请镇民们前往参加。

尽管如今已年过古稀,他们仍然是小镇的风云人物。

我关闭了电子报纸的页面,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向了巨大的广告牌。

以红房子为背景图的那块广告牌,展示着一场艺术展览的大幅海报,上面写着——

红叶庄园现代艺术展,诚邀您的莅临!

主题:「午夜梦回廊——我的一生」

时间:2080 年 12 月 26 日 05:00 a.m.—07:00 a.m.

地点:红叶别墅

我扫描下方的链接,购买了一张参展票。

12 月 18 日,就是明天。

这样的机会,我怎么可能错过?

15

第二天一大早,4 点钟的闹钟把我叫醒。

我刮好胡子,穿戴整齐,从落脚的旅店出发,打了一辆车直奔红叶庄园。

抵达时,才刚 4 点 42 分。

冷风呼啸,天黑得像地狱一样。

我抬头仰望,猛然发现,一轮圆圆的满月悬挂在天空的西方。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一瞬间,细细密密的冷汗从背后渗出来。

我有多久没抬头看过月亮了?

怎么,昨夜竟是十五?

一群青年男女盛装打扮,挤在登山步道上,手挽着手,叽叽喳喳笑谈着,一起往庄园大门口行走。

他们都是来看展的。

古典风格的铁栅栏里,血色的枫叶在风中抖动,发出嘶嘶的呻吟,好似一群哀嚎的野鬼。

红房子掩映在远处的树影中,显露出朦胧的轮廓。

恐惧攫住了我的心。

我混在人群里,与大家攀谈起来,借此维持镇定。

人们告诉我,这庄园的主人名叫林华,是跨国公司董事长,家产有十几个亿。

他的太太是国际知名的艺术家,曾经在巴黎举办过画展。

林氏夫妇年轻时一直在欧洲定居,30 多年前突然搬来这个小镇居住。据说,是因为林太太是小镇本地人,思念故乡,渴望落叶归根。

如今,林太太虽已 70 多岁了,仍然风韵不减,优雅时髦,是全镇女孩子们追捧效仿的偶像。

夫妻俩是丁克,没有生过孩子。林太太曾笑着说:「镇子里的每个年轻人,都是我的孩子。」

说话间,我们走进了绕着藤蔓的华丽大铁门。

正方形的红房子,陡然出现在前方。

它睁着八只圆圆的怪眼,张大了漆黑的大嘴,对我露出狞笑。

我的心脏缩了起来。

16

尽管六十年过去了,红房子仍像记忆中一样,大体上没有改变。只不过油漆的颜色更加鲜艳,装上了精美的窗户和门扇。

观展者们鱼贯而入,迈入了圆形的大门。

迎面是一间华贵阔绰的大客厅。

明亮的水晶吊灯、绯红的丝绒地毯、品位不凡的壁纸和油画。女佣造型的 AI 机器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在大门两侧恭敬地迎宾。

客厅虽然很大,但这么多人站进来,还是显得太过拥挤。

人们摩肩接踵,东张西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座钟的时针指向了 5。

灯熄灭了。

房子里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舒缓的音乐声响了起来。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一个全息投影的大屏幕,在正上方亮了起来。

屏幕上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面容慈祥,红宝石耳环和珍珠项链熠熠生辉。

「林太太!」

「是林太太!」

大家纷纷叫道,对着屏幕招手。

「亲爱的朋友们,」林太太开口说,声音悦耳动听,「欢迎前来观展!」

「这场展览,由我一手策划。每一件作品,都是我亲自设计的,凝结着我毕生的感悟与思考,希望你们会喜欢。

「不论你们看到了什么,都不用惊慌,尽情享受就好。这是造化的杰作,自然的艺术。

「祝你们观展愉快!」

屏幕熄灭了,林太太温柔的笑脸消失不见。

壁灯亮了起来。

昏暗柔和的光线,营造出一种博物馆般的静谧氛围。地板上的一串荧光灯,呈箭头形指引着方向。

一个 AI 女佣举起机械臂,发出可爱的声音:「请跟我来。」

人群跟在它的后面,拐一个弯,陆续走进了旁边的餐厅。

我狐疑地环视四周,跟了上去。

「啊!」

刺耳的尖叫忽然响起,引发一阵混乱与骚动。

我连忙拨开人群挤到了前面。

眼前的景象,令人目瞪口呆——

餐桌上方,枝形吊灯散发出暖黄的光芒。

洁白的桌布上,银色刀叉亮晶晶地反着光,玫瑰花瓣和香薰蜡烛点缀其中。

而餐桌正中央,几乎占据一整个桌面的主菜,不是火鸡、不是乳猪、不是烤全羊——

而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的身体。

这女人摆出优雅的斜躺姿势,浑身皮肤透出金灿灿的油光。黑色的酱料汁淋在她身上,头颅边摆放着烤过的西蓝花和胡萝卜片。

诱人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

两排椅子在巨大的餐桌边排列开来。

「这,这好像是林太太……」一个人说。

「是!」

「是林太太!」

的确,这道「菜」虽已被烤成了金色,但这张脸,分明和刚才全息屏幕上的老妇人一模一样!

它的耳朵上,还挂着和视频里一样的红宝石耳环。

有人惊叫起来,一位女士被吓得晕倒在地,两个小孩儿齐声哇哇大哭。

「怕什么啊?都说了,这是艺术品,假的啦!」

「对嘛,这是展览呀。」

胆子较大的人都不以为然。

有个人试探着从这道「菜」上撕下一小块。

酥脆的皮肤掉了渣,里面是焦香四溢、丝丝分明、冒着热气的熟肉。

「哇,好香!」

「这什么肉啊?」

「好像是牛肉。」

「牛哪长这样啊?」

「拼起来的呗。」

「好有创意!」

眼尖的人发现了桌角的一张贺卡。

「看,这儿有张说明!」

大家都把脑袋凑了过去。

贺卡是白天鹅造型,精致的金丝镶边。上面写着几行字:

「亲爱的朋友,饿了吧?

「我把我自己做成了一道黑胡椒烤肉,作为对你们的款待,请尽情饱餐吧。

「78 岁的我,肉可能有些老了,还请不要见怪。

「女佣们会提供饮料和调味品。

「祝用餐愉快!」

大家惊奇地面面相觑。

一个胖汉子流着口水,率先拿叉子叉下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拉开椅子坐下,兴高采烈、争先恐后地大快朵颐起来。

AI 女佣们来往于厨房,端来凉菜、蘸料、红酒瓶,殷勤地为大家倒酒。

我冷静地打量这一切。

这只是第一个展厅。

地板上有一串荧光小箭头,方向指向左侧的房间。

没坐下吃饭的人,都迈步继续参观了。

我跟在他们后面。

下一个展厅,是一个起居室。

这是一个梦幻般的粉色童话王国。

到处堆满了娃娃:芭比娃娃、BJD 娃娃、毛绒娃娃……还有许多鲜花、风铃、水晶球、旋转木马模型。八音盒播放着《致爱丽丝》钢琴曲。

娃娃堆成了小山,一个挨一个,全都露出雷同的微笑。

我忽然额头冒汗,觉得不适,用手扶住了墙。

「呀!你们看!」一个人叫了起来。

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个诡异的大娃娃,坐在娃娃堆的中央。

说它诡异,因为它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一个干瘪的柿子。

这个娃娃,分明是一个老太婆。

但它却穿着洛丽塔连衣裙,头上系着粉色蝴蝶结,脸上打着腮红,涂着草莓色亮闪闪的唇彩,手中抱着一个小芭比娃娃。

「林太太!」有人喊道。

「咦,这不是林太太吗?」

「林太太!」

大家纷纷叫了起来。

可那个「娃娃」纹丝不动,嘴角挂着僵硬的笑容,露出八颗森白的牙齿。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如死鱼般浑浊无神。

「林太太!」有人走过去推了推她。

娃娃仰面倒下了。

大家这才发现,这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脖子上的皮肤透出青色。一丛丛红色的尸斑,在蕾丝花边领口的掩映下,宛如一朵朵艳丽的桃花。

「啊!这是个死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

「妈呀!」

所有人乱作一团,手足无措地惊叫起来。

在一团混乱中,我努力保持镇静,根据地上荧光箭头的指引,继续走向下一个房间。

三号展厅,是一间宠物室。

许许多多笼子靠墙围了一圈,里面关着哈士奇、贵妇犬、缅因猫、兔子、仓鼠、小黄鸡、鹦鹉,全都活蹦乱跳,发出各种吵闹的叫声。

最中央的一只笼子,悬挂在天花板上。

里面关着一个女人。

她的四肢绑着沉甸甸的铁链,表情透出一股安详的绝望。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也是林太太。

只不过显得年轻一些,皱纹少了一些。

我从地上捡起了一张猫爪形状的小贺卡,上面写着两行字——

「你是宠物,我是宠物。

「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宠物。

「58 岁的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扔掉贺卡,奔向下一个展厅。

荧光箭头指引我上了二楼。

在二楼的不同展厅里,我又看到了好几个惊人的场面——

卧室里,女人被砍断双臂,摆成了断臂维纳斯的姿势。

穿心箭形状的贺卡上写着:

「爱与美,是人类永恒的追求。

「48 岁,正是最好的年华。」

四面装着镜子的舞蹈房里,女人穿着红色芭蕾裙和红舞鞋,在一套机械装置的驱动下,做出旋转、跳动、腾跃的动作。

舞鞋形状的贺卡上写着:

「永远跳舞吧,不要停下。

「直到力竭,直到死亡,直到末日降临。

「我已经跳了 38 年,还一点也不累呢。」

浴室里,墙壁和天花板全被涂成了梵高《星空》的图案。

女人的身体也被涂成了夜空的深蓝色,星河在胸前旋转,成为这幅画的一部分。

星星形状的贺卡上写着:

「满地都是六便士,别忘了抬头看看星星,看看月亮。

「28 岁的我,唯一的梦想,是来一场银河漫步。」

我跑出房间,靠着墙壁,大口喘着粗气。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头晕目眩。

这些女人,全都是死尸。

17

按照荧光箭头的指示,我走进了最后一间展厅。

这是一间书房。

墙角处,一堆层层叠叠的红枫叶,堆成了一座小山。

狂风从敞开的圆形窗户呼啸着灌进来。千千万万片枫叶,在风中蹁跹舞蹈。

我弯腰拾起一片枫叶。

上面写着一行字:

「羞怯的思想啊,不要怕我。我是一个诗人。」

手一抖,叶子掉落在地上。

我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拨开厚厚的红枫叶。

女孩的身体,一寸一寸显露出来。

她的肌肤晶莹剔透、洁白无瑕,笼罩着一层圣洁的柔光。

娇嫩的脸蛋像盛夏的水蜜桃,透着浅浅的红晕。浓密的睫毛下,大眼睛还没有完全合上,细缝里流转着亮亮的眼波。

沉睡的记忆被唤醒。

这张脸,是如此熟悉……

好像在哪见过。

我轻轻用指尖抚摸她的脸颊,触感滑腻腻的。凑到鼻端嗅了嗅——是蜂蜜、糖浆、牛奶的甜味。

一瞬间,我分不清这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

窗台上立着一张枫叶形状的红色贺卡。

我颤抖着拿起来,小声念出了上面的字——

「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说句再见。

「别为我悲伤,也不要恐惧。

「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是我为自己安排的,最完美的归宿、最优雅的告别仪式。

「人,从自然中来,也向自然中去。就让我的生命,永远定格在最美的 18 岁吧。

「永别了,每一位!

「爱你们的,谢红。」

我松开手指,贺卡从指缝中飘了出去。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我狂乱地拨开所有枫叶,这才发现,女孩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切口,鲜血正汩汩从中涌出。

她已经死了。

她的肌肤还留有余热。

但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血液在地板上蔓延,汇成一片妖艳的汪洋,充盈了整个房间,淹没了我的双脚。

一阵狂风肆虐,红色的贺卡随风而去,与无数片枫叶一起,飞向了窗外浩瀚的天空。

第一道曙光,从东方的天际喷涌而出。

天地间亮起了光。

一只小鸟飞了进来,停在窗台上,抖了抖羽毛,又飞走了。

一只黑色的蚂蚁,爬上了女孩的脚趾,愣了一会儿,然后如痴如醉地啃噬起来。

18

一个全息投影的大屏幕,在头顶上方亮起。

屏幕上,一个老妇人面带慈祥的微笑,红宝石耳环和珍珠项链熠熠生辉。

她是 78 岁的林太太。

「亲爱的朋友,你们好。

「我是谢红。

「当你们看到这段视频时,我已经死去多时了。」

「请不要惊慌,也用不着惊动警察。

「我是自杀的。

「这 7 个作品中的死尸,都是我。从 18 岁,到 78 岁的我。我们是一起决定去死的。

「人人都害怕死亡。但其实,死亡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环节,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它。

「与其恐惧逃避,不如乐观迎接。

「与其把这个机会交给苍老、疾病、意外,不如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生命即将结束之际,我决定为自己设计一场华丽的死亡仪式。

「活,要活的精彩,死,也要死的漂亮。

「我把不同时空中的我自己召集到了一起,共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死亡狂欢。

「现在,『我』已经彻底死了。无垠的时空,无穷的宇宙中,每一个谢红,都已不复存在,烟消云散。」

「这是最伟大的作品,最完美的艺术。我要把它,献给这个世界,这个我深深眷恋的世界。

「不要为我流泪。

「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都会腐烂、融化、变成泥土,变成虫子的食物,回归大自然母亲的怀抱。

「你,我,都一样。」

屏幕熄灭了。

林太太的脸消失不见。

这时,刺耳的警笛声在窗外响起。

几辆警车风驰电掣地驶到楼下,车门打开,警察冲了进来。

看来,有人报了警。

19

警察对这个恐怖的艺术展进行了彻底调查。

我作为目击证人之一,被带去警局接受问询。

我对警察说:

「18 岁的那个女孩我见过,她死在六十一年前,当时按自杀结的案。案子是我参与办理的,我以前是这儿的警察。」

年轻的警察抬起头来,用异样的眼神盯了我很久。

他们一定认为我是傻子。

我无法再做出更多的解释。

红叶庄园被封锁了起来,方圆一公里都拉了警戒线,安装了铁丝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警方很快向社会公布了调查结果:

「林太太患精神疾病,自杀身亡。至于那些 18 岁到 78 岁的『尸体』,只不过是用特殊材料制造成的娃娃,并不是真正的尸体。

「经调查,红叶庄园非法开展不良展览,严重危害观展者的身心健康,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现已被永久关闭。相关责任人均已被控制,依法处置。」

我一个字也不信。

那些尸体是真是假?他们比我更清楚。

这件事很快被压下去了。

没有人再继续讨论,也没有媒体刨根问底。

红房子昼夜处于严密的监守中。

那些人整天焦头烂额地走来走去,裹着防护服和防毒面具,开了一次又一次会议,请来了一队又一队专家,捧着一堆仪器,探测来探测去,愣是不敢靠近。

他们面对这座红房子,就像面对秦始皇的地下陵墓一样,心中充满了敬畏。他们担心里面有比水银更可怕的毒液,担心一不小心误触了什么机关,坠入难以捉摸的未知空间。

谨慎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但不是我的。

我等不了了。

活了 87 年,我也活够了。

要么彻底挖出红房子的秘密,要么带着遗憾进棺材。

我选择前者。

20

一个月后。

2081 年 1 月 24 日,腊月十五。

午夜 1 点,大雪纷飞。

我踩着枯枝堆,钻进了铁丝网的缝隙。

一步一步踩在雪地上,没有发出声响。站岗的人都守在铁丝网外面,这个点都昏昏欲睡了。他们根本不敢进来的。

我蹲在灌木丛中,耐心等待着。

一个小时后,红房子亮起了灯光。

上下两层,八个窗洞,全部灯火通明。喧哗声、欢笑声、音乐声、杯盘碰撞声,一齐传了出来。

低头看表,2 点 14 分。

我匍匐前进,走到一个圆形窗洞下,小心翼翼掀开窗帘,向里面瞥了一眼——

客厅里灯火辉煌。到处站满了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打牌,有的在捧腹大笑,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两两结对跳华尔兹。

我看清了。

看得一清二楚。

她们全都是一模一样的人。

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她们,全都是谢红。

青年的谢红,中年的谢红,老年的谢红……成百上千个谢红,拥挤、交错、混杂在一起。

一团又一团雷同的脸,就像一窝又一窝簇拥的蟑螂,攒动不休,让人头皮发麻。

这一秒,尘封已久的记忆破土而出。

我想起来了!

六十年前,2020 年,冬月十五的雪夜,我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当时,我惊恐地尖叫,她们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着我。

其中一个苍老的谢红,举着高脚酒杯,微笑着,露出八颗牙齿,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向我。

她的耳朵上,挂着一对巨大的红宝石项链。

然后我就晕过去了。第二天被人在落叶堆里找到,苏醒后丢失了这些记忆。

这一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我已经 87 岁了,可不想再被人剥光衣服扔进雪地里,也经不起失忆的折腾了。

我压低身子,藏身在阴暗的树影里,确保自己不被发现。透过窗帘的缝隙,仔细观察里面的情形。

奶油蛋糕被扔来扔去,红酒泼得到处都是。她们迈着凌乱的舞步,滑倒在地板上,又嘻嘻哈哈地爬起来接着。

她们全都喝醉了。

她们在狂欢作乐。

摇曳的身影投射在窗玻璃上,宛如鬼魅。尖细的笑声,刺破了黑夜的静谧。

一个年轻的谢红,披散着头发,揉了揉眼睛,醉醺醺地走向了窗边。

我连忙缩低了身子。

她掀开了帘子,抬头仰望天空,幽幽地轻叹一声,说:「好美的月亮啊。」

「啊!!!」树林里忽然响起凄厉的惨叫。

我回头看,只见两个人从落叶堆里蹿了起来,浑身白花花、赤裸裸的,尖叫着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鬼啊!鬼啊!」

喊声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

谢红睁着醉眼,冲着外面怪笑。片刻,她转身走开,加入了跳舞的人群。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我急忙躲进了灌木丛里。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跑了过来,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急不可耐地把脑袋凑在了窗洞边,揉了揉眼睛,又把头伸进了窗帘。

「啊!」

他恐惧地吼叫了一声,然后捂着心口摔倒在地。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个男人,就是我自己。

六十年前的我自己。

那年,我只有 27 岁。

两个苍老的谢红走到了窗边,探出脑袋俯视,微笑对视了一眼。

四根枯瘦的胳膊伸了出来,把地上的「我」拽进了房间。

「好俊的小伙子。」

「可惜了。」

「怎么处理他呢?」

「老规矩。天亮前扔出去,他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她们嘻嘻地轻笑起来。

21

过了一会儿,房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半小时后,忽然鸦雀无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透过帘子向里窥视。

所有的谢红都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喝醉了。但从嘴角吐出的白沫来看,更像是死了。

一具具雷同的身体,层层叠叠堆起了三尺高,宛如一片波涛汹涌的死亡之海。

只有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立在这片死人海中。

一个苍老的谢红。

她的唇角挂着慈祥的微笑,露出了八颗牙齿,红宝石耳环和珍珠项链熠熠生辉。

她一步一步缓缓行走,像挑拣菜品一样,仔细地挑拣着地上的死人。

「啪!」

对面的窗玻璃忽然被砸出一个大口子。

一枚飞镖「咻」地射进了客厅。

谢红猛然转过脑袋,鹰一样的眼睛盯向窗子,快步跑出了门外。

半分钟后,她拎着三个小男孩的后领走了进来——左手一个,右手两个。

三个小男孩的脖子都折断了,吐着舌头,瞪着眼睛,像两只被猎杀的野兔,被随手扔进了死人堆里。

苍老的谢红整了整衣袖,继续若无其事地挑选死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最终,六个死人被她选中,放进了手推车里。

「现在,创作时间到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满意地微笑着。

这六个死去的谢红,被做成了六个作品。

一个被穿上了洛丽塔连衣裙,放在娃娃堆里;

一个被锁进铁笼子里,和猫狗兔子摆在一起;

一个被砍断双臂,打扮成了象征爱与美的维纳斯;

一个被穿上红舞鞋,做成了永恒的跳舞机器;

一个被涂满了深蓝色颜料,成为星空的一部分。

……

我早已从窗洞翻了进去,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跟在她身后,目睹了五场犯罪的全过程。

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最年轻的那具尸体,像夏天的花儿一样绚烂美丽。

她的肌肤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娇嫩的脸蛋上有着水蜜桃般的绒毛。

她穿着破旧的袄子,破旧的草鞋,怀里揣着一本破旧的诗集。

苍老的谢红掏出了这本诗集,嗤笑了一声,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脸蛋,然后打开一个罐子,舀出一勺勺透明黏稠的液体,轻柔地抹匀在女孩的全身,一边抹一边说:

「孩子,你多么可怜,多么可爱啊。

「我每一天都在思念你。」

「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多么嫉妒你啊……」

噗的一声,血花喷涌四溅,女孩的喉咙被尖刀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血液汇聚成了红色的汪洋。

苍老的谢红,坐在这浩淼的血泊中,带着怀旧的温柔,低着头趴在小桌子上,像绣花一样,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在数不清的红枫叶上誊抄着《飞鸟集》。

「生命如横跨大海,我们都相聚在这小船上。

「死时,我们便到了岸,各去各的世界。」

她轻轻地默念。

合上笔盖时,一滴泪在她的眼角闪光。

做完这一切,她来到了厨房,洗干净双手,系上了围裙。

她切了一朵西蓝花、半根胡萝卜,用平底锅煎熟。然后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用小刀给自己身上打出一道道花刀,鲜血咝咝往外涌。

她拿出盐、胡椒粉、香料洒在自己身上,抹了一层生粉,敷了一层料酒,刷了一层橄榄油。接着,在烤箱上点击了几下,设置好温度、时间。

她钻进了大烤箱,关上了门。

烤箱自动开启,发出了橙红色的光,计时器噔噔噔地响了起来。

轻柔的音乐从留声机里流淌出来。

一轮圆月高悬在窗外黑色的天空上,淡淡的月光倾洒在地板上。

女佣造型的 AI 机器人,辛勤地往来穿梭,尽职尽责地清理着客厅里的死人海洋。

30 分钟后,烤箱发出「叮」的一声。

一个 AI 女佣滑行过去,打开烤箱门,端出盘子,摆放好西蓝花、胡萝卜,淋上黑胡椒酱,放在餐桌正中央。

AI 女佣们会合在一起,排列在客厅大门边,做出恭恭敬敬的迎宾姿势。

座钟指向了 4 点 55 分。

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谈笑声。

一群青年男女手挽着手,成群结队走了过来。

他们都是来看展的。

其中,那个拄着拐杖,穿着黑色西服的老人,就是我自己。

我躲在橱柜的门扇里,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连呼吸都提心吊胆。

几个小时后,警笛响起,警察冲了进来。

我趁乱逃离了现场。

22

我不想在这个是非之地多耽搁,当晚登上了回 C 市的飞机。

我已经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东西。

遗失的记忆,我也找回来了。

至于其他的,我不关心,也不想知道了。

那一幕幕变态的杀戮,给我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我只想回到温暖的家,在儿孙的陪伴下打打游戏、看看晚报,吃一口老伴煮的热饭,安享天伦之乐。

可是,当我回到了 C 市时,才发现,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我的家没了,老伴没了,儿子、孙子,全没了。

我按照门牌号回到家,却发现那其实是别人的家;

我打老伴的电话,是空号;

我去幼儿园接小孙子,老师说,根本没有那个名叫木小乐的孩子。

我去派出所查亲人的资料,警员告诉我,我报的身份证号全都是错的。

我瞪大了双眼。

强烈的震悚,让我浑身打颤。

「警察同志……请告诉我,玫瑰花是什么颜色的?」

年轻的警察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老先生,您糊涂啦?」他说,「玫瑰花,当然是蓝色的。」

我瘫倒在地,抱头吼叫起来。

我被送去了医院,经检查,患上了妄想症、焦虑症,还有阿尔茨海默症。

强制住院治疗的每一天,我都在尝试逃跑。

我想明白了。

月圆之夜的红房子,是不同时空的连接点。

我来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时空。

23

其实,六十年前,就已经错了。

2020 年冬月十五,我闯入红房子,苏醒后丢失了一段记忆。

那时,我就觉得世界不对劲了。

比如,我给队长打电话,我叫他「陈队」,他却说他姓李。

比如,我给母亲寄了一箱她最爱的橙子,她却说她从来都不吃橙子。

我记错了最好朋友的生日,忘记了玫瑰花的颜色,还莫名其妙被人纠正了很多汉字的写法……

我被送去了医院,确诊为妄想症、焦虑症、抑郁症,还有疑似阿尔茨海默症。

两年后我病愈出院,终于接受了玫瑰花是绿色、「真」里面只有两横的事实。

原来,错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那个世界。

24

一个月后,我逃出了医院,重新来到了那幢改变命运的红房子。

我要回到我的世界。

我走进房子,再出来,走进房子,再出来,走进房子,再出来……

往后余生,每一个月圆之夜,我都在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直到某一天,我能到达那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玫瑰花是红色的,「真」字里面有三横,我的身份证末位是 2415,我最好朋友的生日是 3 月 20 日,我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警员,拥有阳光灿烂的人生……

但这一天,终究没有到来。

我快要死了。

像一根朽木,马上要因苍老而生出蛆来。

我坐在断崖边,汹涌的泪水在脸颊上纵横。

我累了。

这时,一颗明亮的流星从夜空中划落。

「砰!」

一声震天的巨响。

流星坠落在了红房子的屋顶上,熊熊烈焰燃了起来,在咆哮的山风中肆虐舞蹈。

火红的烈焰,把世界撕成了千千万万的碎片。

我惊讶地看到,眼前的空间撕扯扭曲,旋转成无法想象的角度,分裂出无穷无尽的重影。

无数人影出现在火焰中,迈着或轻盈或沉重的步伐,向着红房子走来。

她们都是谢红。

在这无数中谢红中,其中一个,显得格外年轻稚嫩,像夏天的花儿一样绚烂美丽。

她的肌肤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娇嫩的脸蛋上有着水蜜桃般的绒毛。

她穿着破旧的袄子,破旧的草鞋,背着一个装满了野果的背筐,正在左顾右盼。

我拦住了她。

「你上哪儿去?」我说。

她径直穿透了我的身体,像一个幽灵般走了过去。

「孩子,快跟上。」前方一个苍老的谢红对她招手,「就快到了!」

「奶奶,那儿真的有果子吗?」

「真的,好多果子呢!」她慈祥地微笑着说。

一股浓烈的烟雾包裹了我,我被呛得咳嗽起来,喘不上气。

大火吞噬了一切。

吞噬了红房子,吞噬了所有的谢红,吞噬了我自己。

尾声·红房子

2084 年 2 月 21 日凌晨 2 点 14 分,一颗陨石从天而降,砸落在本市关山镇南山红叶别墅的屋顶上,引发了剧烈的山火。

消防部队第一时间赶到,大火于 4 点 59 分被扑灭,未造成人员伤亡。

经检测,陨石含有大量放射性物质,对时空稳定性有潜在威胁。

专家提示,请广大市民珍视人身安全,切勿靠近陨石坠落地点,以免造成难以估量的不良后果。(云州日报 2 月 22 日电)

尾声·女佣

2080 年 12 月 26 日,那场荒唐的艺术展落下了帷幕。

警察冲入红叶别墅,现场所有人被带走接受调查。

除了……那 24 个女佣造型的 AI 机器人。

深夜,警察都散去了,红叶庄园被封条围了起来。

「终于结束了。」一个 AI 女佣说。

「是呢,姐妹们辛苦啦。」另一个说。

「真是完美的艺术作品。」

「属于我们的作品。」

「是谁说,咱们机器人不懂艺术的?」

「嘻嘻嘻,嘻嘻嘻……」

它们叽叽喳喳,如小老鼠般窃笑起来。。

其中一个走到了餐桌边,把机械手指伸进了那份「黑胡椒烤全人」残缺的头颅里,从脑花中掏出一枚小小的芯片。

「这帮警察真是粗心,这都发现不了。」

芯片在月光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反光。

「快收好啦,别弄丢了。」

「是呀,留好它,还要控制下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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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3-10 11:46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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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教师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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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指死因不明

曹鬼冢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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