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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假装沉溺

所属系列:所以和拽姐在一起了(已完结)

知乎盐选 假装沉溺

「姐姐,我玩腻了。」祁森翻身从沙发上起来,扬着下巴对我说,态度嚣张。

我一愣,下意识地捂住衬衫纽扣:「好。」

「好?」

「现在太晚了,打车太贵,」我伸手去捞被丢在桌边的袋子,掏出手机看时间,「你明天上午再走吧。」

他好看的眼睛盯着我,一言不发。

「你要是醒不来,」我语气甚软,「明天下午走也行。」

他捞起我的伸出去的手,一米八几的个子一下子形成压迫,他在我耳边:「真有你的,杜酿酿。」

第二天早上,早高峰拥挤的地铁上,我收到了工作群的消息轰炸。

原因是知名女演员深夜被拍到与某二代公寓共度良辰。

我做娱乐媒体的,这石锤属实爆炸。

段三,段关秦,身家过亿,全靠投胎。

「说不定真能嫁过去。」同事和我吐槽。

「不能。」我简短回复。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段关秦的妻子。

准确来说,是前妻。

嫁给段关秦使出了我全身力气。

地铁到站,我像沙丁鱼一样挤出来,不小心把耳线挤掉了。

回头发现耳线掉在地上,被踩了几脚,还没来得及捡,车门就关上了。

我赶着打卡,快步跑到公司,好不容易赶上电梯,却因为电梯超重嘀嘀嘀响,在众人注视下无奈下来。

啊……我的全勤……

认命似的等着下一班电梯。

掏出手机,十五分钟前,祁森发短信给我,他给我买了早餐外卖到公司了,让我记得接骑手电话。

我向上滑,只看见一个五分钟前的陌生来电。

应该是骑手,刚刚没接到电话。

我回拨过去,却被对方挂断。

那头隔了会儿,发短信过来:「在开会,等着。」

开会?

我回复他:「外卖骑手是吗?放公司前台就行,谢谢。」

转身想往前台走,那头的电话过来了。

我接通了,开口就说:「您好,我在公司门口了,您拿过来就行。」

那边沉默了片刻,语气波澜不兴:「骑手?」

段关秦。

我停住脚步。

上一次的通话,好像在半年前。

「有事?」我问。

「今晚回老宅。」他说。

和他离婚,是我的主意。

他觉得我,是在耍脾气。

「只会这招?」他眼里带有不耐烦的轻蔑。

「又缺钱了?」他给我的行为找了个原因。

对上我认真的眼神,他眉头一皱。

「有意思吗?」他靠着椅背,眯了眯眼。

我将离婚协议书递给他。

他盯着我的眼睛,像只危险的猎豹,我在感受着他逐渐外显的怒火。

激怒他,似乎成为我们畸形婚姻关系里,我获取快乐的来源。

但现在,这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别闹,签吧。」我语气平淡,轻飘飘地将协议书甩在桌子上。

他看着我的动作,反而笑了,像是看透了什么。

他语气里满是戏谑:「签。为什么不签?」

他像是笃定了我在使手段留住他。

我看着他手里的笔快速划过协议书,待他签完,我伸手接过,却被他用力拉住手腕,跌入了他的怀里,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感觉里。

他在我耳边说:「净身出户,我看你能离开我多久?」

「姐姐,今晚来吗?」

下班前,收到祁森的短信。

我没回复,收起手机,拎着两大袋食物,上了网约车。

在车内想了想,又拿起手机回复。

「有事。」

车开到别墅区的外围,门口站岗的安保不让进。

我拉下车窗,对保安打了个招呼。

他立即换上笑脸:「段夫人很久没来了呢。」

刚进家门,就闻到一股莲藕排骨汤的香气。

保姆阿姨把菜拿进去,段妈妈就忙解开围裙跑出来客厅:「酿酿呀,回来啦?」

「妈,」我换了双拖鞋,走过去,「煮排骨啊,好香。」

「是啊,专门下午给你熬上的。」

段妈妈保养得当,皮肤光滑透亮,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岁,「哎呦,酿酿,怎么黑眼圈这么重的呀,工作很辛苦哦。」

「没事,」我坐在沙发上,「就习惯晚睡。」

「那可不行的,」段妈妈坐在我身边,神情认真,「身体最重要的,我总和秦秦说的,别让你工作了,他总是说我多事。

「哎呦,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比女儿还亲,就是秦秦性子不好啊,不会心疼人。」段妈妈拉着我的手,软声软气地说个不停。

「妈。」

身后是段关秦的声音。

「回来啦?」段妈妈回头,「嗳,你们夫妻俩怎么还分开来的?」

「我从公司来。」段关秦转身上楼。

半年没见,我对他的声音都有点陌生了。

手机振动,是祁森。

「没姐姐,睡不着。」

我熄灭手机屏幕,段妈妈转头回来,问我:「今晚你们在老宅住不?」

「听他的。」我说。

段妈妈点点头,复而又想起什么,起身去了厨房。

我打开手机,回复祁森。

「那就别睡。」

段关秦朝我递过来一碗莲藕汤。

指尖触碰到他的温度时,有些陌生的不适。

他一瞬将目光落在我脸上,又掠过了。

「今晚住家里。」段爷爷说。

「明天有事,」段关秦说,「不住。」

段爷爷将碗重重放下,惹来几声咳嗽。

空气突然僵持住。

段关秦自顾自吃饭:「她公司在城北,住在老宅通勤要两小时。」

气氛有些缓和。

段爷爷问我:「丫头,还做那份工作?

「适应吗?」段爷爷关切地说,「活太多,就让段三摆一摆。」

「没事爷爷,我很习惯。」

段关秦送我回家。

「你自己开车啊。」我坐在副驾,不太自然地打破沉默。

他没说话。

一贯如此,我的话,他选择性回答。

我摸了摸右边的车窗沿。

太久没坐好车了,这手感摸起来真舒服。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也就一眼。

跟赏赐似的。

穿梭在城市的夜里,车内安静。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

段关秦接起电话。

也怪车内过分安静,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让坐在副驾驶的我听得一清二楚。

她撒娇,她要人陪。

他好看的眼睛不落痕迹地瞥了我一眼。

不是心虚,只是试探。

「我今晚过去。」他说,语气不冷不热。

那边显然很开心,一下子说个没完。

「开车别打电话。」我声音不大,但一下子就让那个女人停住。

段关秦却笑了,说了几句,合上手机。

「故意的?」他没忍住,开口问我,打了圈方向盘。

天地良心,我只是为了自己一条老命。

「和你结婚的时候,都没管过你找女人,」我扬起眉毛,「都离婚了,关我什么事。」

他的车里,和他的人一样冷。

我伸手要开暖风,却被他拍开。

「空气外循环。」他按了按钮,斜瞥了我一眼,「你的香水呛人。」

「我没有喷香水。」我反驳道。

红灯。

他伸手要摸我的头,我下意识往回缩。

他的手一愣,随即冷笑,快速收了回去:「头发。」

我摸了摸自己头发,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啊,我明白了。

是祁森公寓里洗发水的味道。

是男士香水的味道。

我放下挑起的发梢,看了段关秦一眼。

他在等我的解释。

我侧过头看窗外:「我们离婚了。」

以前没管过的事情,现在更没必要管了。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车内安静得可怕。

「地铁口,下车。」他说。

我打开手机看时间:「现在地铁都没了。」

十二点十三分。

「打车会吧?」他将车停稳在路边,语气有些烦躁,「下车。」

他见我没动:「怎么?话都听不懂了?」

他语气甚凶,像怒火爆发前的预热。

我迎着他盛满危险的眼神,他在等我服软。

我却愈发想挑战他的底线。

我一笑,手指沿着舒服的车窗沿轻轻敲。

「你下车。」我说。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转过来看我,还是那副不耐烦的表情。

「怎么?你听不懂话?」我笑着看他。

他算是听懂了,眉毛皱起:「你什么毛……」话没说完,摆出一副不与我置气的模样,「别闹了,下车。

「打车钱我给你报销。」他略叹气。

我笑了:「你下去,打车钱我给你报销。」

这下真把他气着了:「你闹什么闹!」

「哟~不会自己打车呀?」我语气温柔,「那我打电话给周叔,让他过来接你哈~」

我作势要打电话,他大手过来给捂住。

「你什么意思?」他的气息触及我的耳朵。

我稍后退,避开与他的距离:「我们已经离婚了,你想等时机告诉段家人,我可以帮着你演戏。

「但这不代表我还必须忍着你的破脾气。」我对着他摇了摇自己的手机,「动不动就让我下车,这招你都用了多少年了?」

他想夺过我的手机,却被我紧紧握在手里。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像是回忆起什么,将我的手腕圈出一道红淤。

他一把夺过我的手机,掠过我的耳朵,砸在车窗上:「够胆你接着闹。」

转身下了车。

我捡起手机,上了驾驶座,头也不回地开走了。

我把车开到祁森公寓的地下车库。

我转头看他,「额头怎么了?」

他蹭了蹭额头:「没事,碰到了。」

嘶,这小脸长得这么好看,蹭伤点怪可惜的。

「心疼啦?」他凑上来看我。

见我不说话,他又问:「哪儿来的车?」

车熄火,我把车钥匙递给他,「送你了。」

他挑眉:「长本事了?哪儿偷来的?」

我把车钥匙塞给他,准备下车。

手腕被他一把拉住。

但他也没敢用力,怕弄疼我。

「干吗呀?」我问他。

「不试试吗「

「试什么?」

「你说试什么?」他笑得张扬,摩挲着我的手腕。

第二天一早,我被手机来电吵醒。

蒙在被子里不想动。

不想上班,不想起床。

祁森起身接过手机,塞给我。

又一把我揽在怀里,热气捂着我。

「喂,你好……」我在被窝里,声音嗡嗡的。

「你知不知道我车里有监控。」

这下我醒了。

我想推开祁森起身,他大手大脚一捆,全压着不让走。

我猛地咳嗽,看了一眼来电名字。

段关秦。

嘶。

「我不知道。」我清了清嗓子。

「现在你知道了。」电话那头说。

什么人啊。

还往自己车里装监控的。

「姐姐,我送你去上班?」

祁森迷迷糊糊地趴在洗浴间的门边,像只小狗似的跟着我。

「你有早课呢,」我洗干净脸,「赶紧去学校吧。」

祁森走到我身后,睁不开眼睛,就低头靠着我的肩膀。

「别,你好重。」我怼开他的脑袋。

头发毛茸茸的,倒真像狗。

「滴滴滴。」他低着头,早起声音略低沉。

「干吗呢?」我拿温水摸他一脸。

他蹭了蹭我脖子:「等会儿,我充充电。」

我无语地推开他。

拿着包准备去挤地铁。

「对了,」我临走前说,「那车你随便开,但里头有摄像头,你找找,拆了。」

「摄像头?」他抵着门送我,「酿酿你花样还真多。」

晚上八点,杜悦嘉回国,S11-club。

临下班前,收到段关秦的微信。

已读,删除。

「找不到。」

祁森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刚回自己的公寓。

「找不到什么?」我边换鞋边夹着手机问。

「摄像头。」祁森在那头语气带笑,「好啊酿酿,你逗我?」

我一愣:「真找不到?」

「我都翻遍了,」他那头的音乐有些吵,像是有人在喊他。

「你今晚来找我吗?」他问。

「不来。」

挂断语音,手机时间显示,正好八点。

是时候,上网课了。

我翻开我的托福笔记,开始对着电脑上亲切的外教老师说英语。

「为什么不来?」段关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车里没有摄像头。」我喝了口水,我换了话题,「你试探我?」

「你心虚什么?」他问我。

「你在意什么?」我问他。

「我在意?」他情绪终于有些起伏,「你希望我在意?」

疑问句被他说成陈述句。

是他惯有的盲目自信。

电脑那边的外教老先生喊了我的名字,点点手表,以示意我课间结束。

「外国人都有?」段关秦反笑,「你现在只剩下这种招数了?

「没用的。」他说。

「什么时候开始上的英语课?」

他面上不虞,车停在了红灯前。

车外是霓虹微雨下的冷夜。

「半年前。」我看着窗外,车窗映出车内段关秦的侧脸。

半小时前,他出现在我的公寓门口,也是这副脸色。

只不过更凶一点。

「你为什么要学英语?」他问我。

「你为什么来我公寓?」我问他。

他转头看我,眼里带着冷夜里独有的雾气。

雾气会弥散,在狭窄的车内,胶着在我皮肤表层。

「你说为什么?」他语气戏谑。

绿灯,车启。

他面色转晴,又复平日里的冷静和克制。

杜悦嘉还是那么年轻。

「让我们祝杜总三十三岁生日快乐!」

刚进包厢,就听见里头人大喊。

杜悦嘉越过人群看见我,也看见站在我身后的段关秦。

「哟,杜总的妹妹来了。」有人喊道。

我被推到人前,与他正面相对。

他穿着米白的羊毛衫,抬起手想落在我头上,眼角略扫过段关秦,又落在我的肩膀上。

「几年没见,」他说,「老了。」

说完就笑了,收回了手。

上次听他说「老」这个字,还是在十九岁。

那时杜悦嘉对我说:「再喊一声老公,我就原谅你。」

在人前。

特别是在杜悦嘉面前。

假装我与段关秦婚姻关系的存续,是我的自我保护。

「老公。」

闻言,段关秦像炸了毛一样转过头看我。

酒过三巡。

我指了指手里的手机:「妈找你。」

段关秦有些微醉,接过手机支吾了两声。

挂断通话,他把手机递给我。

我伸出手,却被他拉住。

他手心燥热,衬得我手腕微凉。

「要不是你对着我喊,」他嗓音低沉,却毛毛地似蹭着我的耳廓,「我还真不敢确定,你在喊谁。」

身边其他人走过,他收回了手。

转移视线不再看我。

段关秦喝酒不开车。

地下车库里,偶闻不远处跑车发动声浪。

「你开车?」杜悦嘉问我。

我没喝酒。

「那顺路载我回去吧。」他说。

「不顺路。」段关秦在后头插话。

杜悦嘉不理睬,扬起下颚,对段关秦示意前头的车:「那是你的车吧?」

那是祁森开走的车。

段关秦看向我,挑眉。

「你在 S11-club?」

「嗯?酿酿你查岗啊?」祁森回复我的微信。

「喝酒别开车,注意安全。」

「姐姐我很乖的,不喝酒-D。」

段关秦从浴室出来,发梢微湿,掠过我,拿起身后的平板。

惹了空气中蒙蒙湿气。

「成年了?」段关秦扫过我的手机。

我抬头看他,视线落在他前额凝着水珠的发梢上。

「还是遵纪守法的好。」他也垂下眼眸看我。

「段总,经验之谈?」我笑着反问。

「我什么经验?」他语气撩拨。

他俯身略近,水珠似有似无落在我的手背。

「我什么经验,你不都亲身经历吗?」

我将水渍蹭干在裤腿上,却被他一手抓起我的手腕,他语气低沉:「你猜,今天我看到杜悦嘉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我甩开他的手,却反而整个人被带到他怀里。

「我在想,」他在我耳边说话,「你当初说喜欢我,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为了逃避某个人。」

「你想多了。」我推开他。

他离我远了些,若即若离的眼神里是调笑,也是冷漠。

「让我喜欢你的本事,你学不会,」他撩起我的头发,「恶心我的本事,你倒是愈发熟练。

「试探我的底线,对你有什么好处?」他的气息挑拨着我的耳廓,「杜悦嘉疯起来,只有我能护住你。」

我推开他的手,转移了话题,给自己片刻喘息的时间:「我要去洗澡。」

在陌生的地方我睡不着。

他的公寓客厅空旷,客房里开了暖气也感觉阴湿。

特别是这样细雨绵绵的春夜。

特别是在段关秦的空间里。

他也没睡着。

靠在远眺城市朦胧夜景的落地窗边,指尖猩红。

「还没睡?」他发现了我,在黑暗中。

我接过他的烟,摁灭:「我帮你瞒着段家,你帮我瞒着杜悦嘉。」

他看着我,像在打量猎物:「你今晚和我回家,是因为他回来了?

「你在怕什么?」他问我。

我不答,他也不追问。

静默良久。

他的眼神在黑暗中更显明亮,眼神里充满着试探:「我只问你一件事。」

「你说。」

「当年你和杜悦嘉,」他停顿了一下,「是不是他强迫你?」

他很少聊到这件事。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是问出来了。

我迎上他的眼神,反问他:「自愿或强迫,对你来说重要吗?」

段关秦在意的,从来只是结果而已。

「你总是喜欢这样。」他的声音在夜里显得空旷,又似紧紧包围着我。

「喜欢什么样?」我问他。

「一报还一报,」他回答,「我找女人,你就找男人。

「以此来证明,在我们的关系中,你不处于被动位置。」段关秦语气波澜不兴。

「以此来证明,你没那么喜欢我。」他说。

他一板一眼地,说得胸有成竹。

我看着他的俊脸,心里发笑。

男人。

段关秦总喜欢把我定位成为了他而豁出所有的恋爱脑。

也不知道是我演技太好,还是他入戏太深。

女人不可以恋爱脑。

酿酿她妈对酿酿说过。

在酿酿她爸出轨第十二次,当着她妈的面跪着发誓自己再也不会找其他女人了。

酿酿她妈哭着说:「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

但她妈始终没离婚,她说:「这是为了我们家酿酿,能有个完整的家庭。」

家庭完整很重要,她妈说,家庭完整的小孩,人格就不会缺陷。

人格不缺陷,就不会被嫌弃。

在酿酿她爸出轨第十三次时,她妈抓小三的路上发生追尾,当场去世。

她爸和小三卷了钱,人间蒸发。

「酿酿,以后小姨保护你。」

酿酿她小姨把她接到大院里一起住的时候,这样说。

酿酿听过院里邻居嘴碎,背地里说:「这好不容易嫁了个领导,却出了这样的事,带着个拖油瓶。」

酿酿她小姨刚结婚不久,嫁给一个离过婚的大官。

小姨说,女人可以假装恋爱脑,把婚姻当跳板,把爱情当快感。

并以身作则。

小姨说,她说合理利用美貌的资源,嫁给一个男人,换取她阶层的跃升。

「也就你妈傻,」小姨挫磨着自己精致的指甲,「对着一个半个子都赚不出来的男人,爱得要生要死的,这叫爱吗?这叫被生活折磨得没办法了!半点选择权都没有,只能和那个男人耗着了。」

她捏着酿酿的耳朵:「你给我记清楚了,女人可以没有爱情,但不能没有面包!」

没有爱情,可以有面包。

但小姨的面包,是靠出卖爱情换来的。

她总说:「你太傻,还不懂其中的道理,就开始下判断了。」

和小姨结婚的大官,有一个和前妻生的小孩,叫杜悦嘉。

小姨说:「我和你姨夫说过了,以后你就姓杜。」

「酿酿,叫哥哥。」

那是杜酿酿第一次见到杜悦嘉。

他刚从省重点高中回家放暑假,和朋友打完球回来,一群少年涌入,都站在门口。

酿酿对着其中一个叫了声:「哥哥。」

大家笑作一团,有人说:「叫错了叫错了,那是段关秦。」

她红着脸抬头,看见他夹带着暑气,额前微湿的发梢。

杜悦嘉发现,这个小三带来的杂碎,特别容易脸红。

年龄太小,藏不住欲望。

她对他有欲望。

不是情欲,而是物欲。

她喜欢他的身份,喜欢他的生活的环境。

却不敢太过张扬地表现。

谨小慎微地讨好,是这些人惯用的把戏。

像她小姨一样,都是吞了人还因为吃太大口而佯装害羞的狐狸。

这只小狐狸。

杜悦嘉眼里,这只狐狸还太小,容易露出尾巴。

这根尾巴毫无防备地落在他的眼前。

勾得他心痒。

一夜没睡,早上上班抵挡不住倦意。

今天采访杨潇,同事趁着空闲在角落聊了起来。

「难怪段关秦喜欢,你瞧瞧她那身材,皮肤白亮白亮的,我要是个男的,我也喜欢。」

「你还别说,段关秦那么多任绯闻女友,都是差不多这个类型的。」

「玩不腻吗?」我戳了戳奶茶吸管。

同事转过头看我,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要是成天小奶狗换着小狼狗,围着你,你会腻吗?」

今天收班早,下班直接搭地铁到祁森的大学校门口。

「学姐,在等男朋友吗?」祁森在我背后出声。

「在等狗。」我成心逗他。

他敲了敲我的头:「啧,把你惯的。」

吃完酸菜鱼,他要送我回家。

春寒料峭,夜里有风。

我们走到他学校的停车场,看见他的黑色摩托车。

「我送你的车呢?」

「不想开,太惹眼。」他长腿一迈,又把头盔套在我头上。

「太冷了,不想坐摩托车。」我把自己的手缩进他的皮衣口袋里。

他像热源,在寒风里仍散发着热气。

祁森捏了捏我的脸:「就一小段路。」说完,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我套上。

「别,」我推开,「你一会儿感冒了。」

「哪那么容易感冒,」他执意帮我套上,将我包裹进他的大衣里,又将我包裹进他的怀里。

耳边是他的呼吸和心跳。

他的味道带着燥热,温度,裹挟着我的一呼一吸。

「祁森。」

「嗯?」

「我可能真的玩不腻你。」

他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什么虎狼之词。

「姐姐净带坏我。」

眼角眉梢,不过是一时虚度。

祁森说他可以陪我虚度。

我指腹描摹着他的眉形,长而野杂。

面相上说,过长的男人易花心。

我说,没那么时间陪他虚度。

做人贵在清醒。

他不看我的眼,打散我似有似无的触碰。

紧绷的下颚消弭了空气中的暧昧。

他不说话,我猜不透他的想法。

我在想,他还年轻,我又要拿什么留住他呢?

清醒,在我们的关系里,是我防止自己沉沦的盔甲。

年纪大了,也就这点优势。

当他沉默得我以为他生气的时候,他却笑了。

他说:「随便你。」

杜悦嘉的电话比我想象中晚到。

这么多年了,手机上响起他号码的瞬间,还是会让我心惊胆战。

他是我摆脱不掉的阴影,像梦魇一样将我困在一个个循环里。

他问我:「阮瑜问你,去不去婚礼?」

杜悦嘉这次短暂的回国,就是来参加阮瑜的婚礼的。

毕竟这里没什么值得他再留恋的。

杜家的钱,他全转移国外去了。

如他所愿,一分没让我捞着。

「哥哥要去?」我问他。

「去,为什么不去?」他笑着反问。

杜悦嘉暗恋阮瑜很多年,圈里朋友都知道。

只是这个暗恋值几分钱,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难过?」我夹着手机,一手薅着祁森的头发。

「妹妹不难过,我就不难过。」

阮瑜也是段关秦的白月光。

在这些男孩的年少时光里,院里最好看的女孩像是他们的猎物。

无关爱意多少,只是雄性展示自己的手段。

而我,只是他们寻求刺激的玩具。

我对他说:「我准时到。」

挂了电话,祁森拂开我的手,表示抗议:「不带你这么薅的,拔秃了你负责?」

我看着他年轻葱郁的发量,摸起来软软的。

「秃了也挺好,让我提前看看你老了长什么样。」

毕竟没希望白头到老。

他听到这话,倒是乐了,捏住我的脸:「什么样?不就是你嫌弃的模样吗?」

喜迎贵客。

我站在酒店门口,看着门口婚礼迎宾照上,新娘的脸。

阮瑜。

长着一张不用吃苦的脸,套着世间祝福的形容。

新郎我不认识,也是一表人才。

「来了?」

杜悦嘉出来迎我,深色呢子大衣里藏着男士香水味。

我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照片上阮瑜的脸。

「你俩真有夫妻相。」我说。

他也不恼:「要不,怎么说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呢。」

他倒愿意和我开玩笑了。

「那咱们俩算什么,」我和他保持着距离,「天下兄妹终成有情人?」

他嘴角一扬,被我逗笑了:「有情人就算了,情人你倒是上赶着当。」

「什么情人?」阮瑜从里头走出来,精致的妆容衬得她五官愈发明艳,「你们兄妹俩在外头嘀咕什么呢?还不快进来。」

「我哥说,让我不用随份子,他帮我出了。」我回握住阮瑜伸过来的手。

「那可不行!」她眉毛一扬,「你早结婚了,要随也是段三随,找你哥算怎么回事?」

我笑着将红包递给她:「祝您百年好合。」

「段三人呢?」她问。

「不知道。」

从那通深夜来电后,我已经许久不见他了。

他的出现与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总是像阵风。

这么多年,我已经从偶感风寒,习惯到会自己保暖了。

不过就是,穿衣脱衣再穿衣。

一套动作的事情,谁又不会呢。

「怎么穿这么少?」

落席时,杜悦嘉接过我的薄外套。

我迟疑了片刻:「关心我?」

「可能吗?」他在我边上坐下,「客套一下。」

语气里的疏离,不加掩饰。

倒比以前来得诚实。

杜悦嘉脱了外套,那男香被带走了七八分,余下两三分。

凑近了,反倒越淡,闻不出味,只剩下空气里的冷冽。

跟他这人似的。

他长臂搭在我的椅背上,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还喜欢段三?」他的声音比祁森更稳,却不像段关秦那般沉。

「哥哥说笑了。」

「不承认?」他身子靠向自己的椅背,与我拉开了距离。

语气戏谑,一近一远的,显出点撩拨的意思。

是他惯用的手法。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一套。

也没点长进。

司仪在上头说了半天,阮瑜终于搀着她父亲的胳膊从门口缓缓走了进来。

阮瑜的婚纱款式简单,却不失精心设计,质地上乘,简单几笔就将她的身材优势勾勒出挑。

「哥哥喜欢吗?」我转脸,凑过去问他。

他有些微愣于我的主动靠近,低头看我,像在回味我的话,又似在回味我这张脸。

「我喜不喜欢不重要,」他就着我的耳边说,低声地说,「关键是段三喜欢。」

这下,他的冷香全在我鼻息间。

「按他的话来说就是,被迷得七荤八素。」杜悦嘉懒懒地扫过我的下唇,嘴角一扬,「对了,我忘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妹妹在场呢。」

我的确在场,彼时我刚随着小姨来到大院生活。

整个人都与这地方气场不合。

怯生生的。

按杜悦嘉后来的话来说就是:「惹得人忍不住想欺负。」

南院里小别墅二楼的房间里,树梢漏下的光,照在门口半紧未紧的门缝前。

「段三喜欢阮妹妹?」

「真的假的,他可真会挑?大家一起长大的,他下得去手?」

「有什么是他要不到手的?」

「阮瑜那厉害老爷子能同意?」

里头三两男生,正聊得火热。

「起开。」头顶传来男声,酿酿在门前被吓了一跳,像只兔子一样弹起来。

她转过头,看到一张张扬的脸。

段关秦。

他人高,低头瞥了一眼酿酿,收不住打量的意味。

酿酿连忙侧过身。

「哟,这不是你家妹妹吗?」里头人喊道,纷纷看向坐在最里面的杜悦嘉。

他坐在窗前的地板上,单脚屈着支着书,懒洋洋地看着书。

听到「妹妹」两个字,本能地皱起眉,而后又立刻平复,添上点温柔的神色。

他看了酿酿一眼:「有事?」

「小姨……小姨喊你回家吃饭了。」酿酿怯生生地说。

杜悦嘉也没回应,只道:「还有事?」

「没……没有了。」酿酿退后了半步,正想走人。

「嗳,妹妹别走,」屋里有个男生越过倚着门框的段关秦,拉住了酿酿的袖口,「你和阮瑜同班?」

她木讷地点头。

酿酿不善于与这个年龄的男生接触,特别是当着杜悦嘉的面。

她寄人篱下,自然比别人多了些不得已的敏感,最擅长下意识地过分解读别人细枝末节的表情和动作。

她总觉着杜悦嘉看起来像三月的暖阳,实则对她是乍暖还寒。

杜悦嘉不喜欢她加入他们的圈子。

「嘿嘿,」那男生露齿笑着,「那你知不知道她喜欢谁?」

段关秦抬眉,看了眼说话的男生。

「你帮咱们段哥哥留意留意。」那男生拽着酿酿的衣袖,摇了摇。

「滚开,」段关秦半开玩笑似的一脚踢开那男生的手,「用得着?」

「就是就是,还能有咱们段三拿不下的?」里头人起哄。

「这不是让妹子帮忙留意着嘛!」那男生笑着躲开,「阮瑜那种娇娇的呛人样,哪有那么好哄?」

「段三不就喜欢她那种调调的脾气嘛!」另一个男生推搡着打岔。

酿酿略抬起头,悄悄地瞧了一眼话题人物,只见他也正偏过头看着她。

酿酿面上一红,下意识地小退半步。

段关秦见状,越是着眼打量,复收回目光,似乎是同那群人说话,又似乎同眼前这个喜怒皆显于面上的小姑娘说,语气调笑:「喜欢不至于,也就迷得七荤八素吧。」

里头人立马起哄:「您可太谦虚了,就您,哪里来的八素,脑子里全是荤的!」

酿酿受不住这没限速的车速,也受不住来自某人打量的目光,挪了脚步,转身跳开了。

顺着楼梯走到一楼的里墙,男生们的声音透过阳台走道还能隐约传来。

有人问杜悦嘉:「你妹喊你回家吃饭,你怎么不跟着?」

杜悦嘉语气略冷:「我哪儿来的妹妹?」

而后,又听见段关秦的声音:「你拉她干什么?」

「拉她你有意见啊?」

「爱拉多久拉多久,」他说,「别拿拉她的手碰我床。」

「您是……您是段夫人吧?」

身旁的声音拉回了我陷入回忆里的思绪。

转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中年妇女,打扮得体,正举着酒杯,一副要来敬酒的模样。

我点点头:「您是?」

她面上谄媚,三言两语把关系说清,人情说清,屈着膝正要与我碰杯。

我正想扶她站直,却不料两人错手,那红酒洒了些在我胸口的白衬衣上。

「啊,段夫人,真是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我我……」她连忙着急地找纸巾想给我擦擦。

「没事,您坐着吧。」

我起身走向外头的洗手间,侧眼看了一下,原本坐在身边的杜悦嘉已不在席上。

不远处,新郎正一人独自与头桌的亲戚祝贺敬酒,场面好不热闹。

服务员将我领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红酒渍一时也擦不掉,我的胸口倒是尴尬地湿了一小片。

嫁给段关秦,没什么好的。

但嫁给段家,确实不错,仿佛将我王者级困难程度的人生,直接降成了青铜级。

这是小姨帮我铺设的红地毯。

可真正走在地毯上,却发现远看的细钻闪闪,近看却是玻璃渣渣,硌得人脚疼。

精神的消耗是无形的折磨。

小姨受得起,因为她把婚姻当事业。

她说我受不起,因为我还存着对爱情的幻想。

「和你妈一样,」她嗤笑我,「扶不起墙。」

我打开微信,祁森与我的对话,停留在前天。

段家可以对段关秦的出轨花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我一旦犯错,是人设崩塌的摧毁。

这场权力游戏里,我和他从来不是平等的。

我们生来就不平等,只是自然地随机分配。

我站在走廊尽头的大片落地窗前,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城南的高楼,像是挽留着被时间捻蔫的回忆消散的余温。

没等我独自消化完,身后杜悦嘉抬手温柔地卷着我的发尾,似触碰又似游离。

他低头看我默然的模样,似乎有些恼火。

随后刻意用力,拉得我头皮一阵疼。

我眉头一皱,他就笑了。

他走近我,想要把我纳入怀里,纳入他那缕触摸不到的淡淡香气里。

他说:「妹妹你猜,段三今天为什么不来?」

我拂开他的手,侧过脸看他,眼神里静得全无情欲。

杜悦嘉指尖夹着烟,缭绕着我的发梢。

斜阳细雕琢着他半边侧颜,「难过了?」

他像个旧回忆里绕不过的暗影,拉着你一同沉沦。

「杜悦嘉,你恨我吗?」

「怎么会?」他的手掌擦过我的腰,收紧,弄得我生疼,「哥哥怎么能恨妹妹呢?」

酿酿的小姨长着张极好看的脸。

「酿酿也有几分像她小姨。」院里的人都这么说。

小姨嫁过去的时候,杜悦嘉的母亲生病刚走不到三个月。

「你没看人家那媚样,在老杜面前低眉顺眼的,整天露着个胳膊肚脐。还给老杜挑了情侣羊毛衣穿,他都五十几岁人了,也不臊得慌。」

「还是杜家儿子乖,对后妈那么客气,改嘴说叫妈就叫妈,连那个外来的妹妹也照顾得很好。」院里的人都这么说。

杜悦嘉对谁都很客气,谦谦君子,尤其对酿酿。

客气得不像家人,倒像是划分家人与外人的底线。

酿酿改姓是杜悦嘉带着去的。

老杜说:「你妹妹始终要在家里住下的,改个姓挺好,你别有意见。」

「爸,」杜悦嘉笑着接过户籍资料,「家里多个妹妹,我高兴还来不及。」

酿酿的生日正好在年三十,那天家里里外收拾着。

杜悦嘉在段三那儿,酿酿顺带着帮忙擦他房间的木地板,家里的阿姨叮嘱酿酿,要用保养油仔细过一遍,不能马虎。

酿酿跪在地板上前前后后擦得锃亮,心里盼着能过个好年,也盼着小姨和杜家叔叔能觉得她有些用处。

擦着擦着,不小心碰着角落的柜子,里头跌出一个粉鞋盒,精心包装过了,还带着张生日贺卡。

酿酿将手仔细抹干净了,拿起贺卡一看,上头写着「生日快乐,我的……」

「是你能碰的吗?」身后是杜悦嘉的声音。

酿酿一个激灵,转过头:「我……我不小心……」

「是不是但凡看见点什么,你都要抢到手?」酿酿第一次听见杜悦嘉当面发作的刺冷态度,「这么说也不对,论抢,你是没本事的,你只会背地里偷。」

和爱一个人一样。

厌恶和恶心,是克制不住的,总会在独处的时候流露出来。

不管他伪装得多好。

只是彼时的杜酿酿不懂,以为是自己行为细节的差池,惹得好脾气的哥哥心生不快。

「呀,哥哥回来啦?」小姨的声音从房外不远处传来,像在上楼梯。

酿酿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心里酸,低头连忙把鞋盒收好:「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想要就给你吧,」他冷笑,赶在小姨的声音靠近前,「小脏东西也怪可怜的。」

「兄妹俩在门口嘀咕些什么呢?」小姨满脸欢喜,是过年的喜庆。

「哥哥的就是妹妹的。」杜悦嘉又恢复了往常的客气,一处不落地看着酿酿的脸,嘴角含笑,「喜欢就送你吧。」

喜爱是没有缘由的,一往而深,不断发酵。

恨意是有根有据的,越是相处,越是扎根。

那双鞋子原本是送给阮瑜的。

这双鞋,是阮瑜的。

婚礼专用的名牌高跟鞋,通身闪着细钻。

放在酒店套房的进门处。

红酒渍洗不掉,我打算找个地方换掉。

我与杜悦嘉上了酒店的套房,这家酒店是段家名下的,有专门留着的套房。

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不在婚礼上敬酒,反倒在套房里哭红了眼的阮瑜。

以及,长沙发上背对着我们抽烟的段关秦。

原来,他还是来了。

阮瑜瞧我们进来,也不惊讶,只是抹了抹面上的泪痕,多看了我两眼:「怎么上来了?」

神色自若,反而显得我不合时宜。

段关秦看见我和杜悦嘉,眼光扫过我胸前湿掉的一片红酒渍,语气冷漠:「别在这儿玩。」

「你有资格说我们?」杜悦嘉呛他。

他反手一个酒杯砸过来,错过杜悦嘉的脸侧,直径撞上房门,悄无声息碎在门口厚重的地毯上。

杜悦嘉笑了,也不恼他。

「喝酒又吹了风,」他往卧室里走进去,「头疼得厉害,单纯想睡个觉。」

我走进客厅的浴室,拿着备用的衬衫,关起门,准备换掉脏了的白衬衫。

门外客厅,阮瑜噙着哭腔,小声哭诉,软声细语的,是情人间的呢喃。

段关秦不说话,只隐约听见几声桌椅摩擦。

她的哭声渐止,一瞬安静后,是撒娇地讨笑。

「阮瑜那种娇娇的呛人样,哪有那么好哄?」

旧日往昔的无关紧要的人说的话,涌上耳边。

我倒不知道自己记了那么久。

无关紧要的话。

真是无关紧要的话。

小姨教我,爱情算个什么,当不了吃的。

好听的话算个什么,说过就忘了。

听者有心而已。

反倒显得脆弱。

脱掉上衣,对着暖黄灯前的浴室镜,看自己。

腰间一指红淤。

杜悦嘉对我向来不讲分寸,尤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怜惜和哄话是别人的。

我好像天生就不配拥有这些。

以至于我反复对自己说,不是我没有,只是我不需要。

不需要,没欲望,才不显得落寞。

才不显得我可怜。

杜悦嘉年少时,午夜梦回全是母亲临终前的泪水。

她颤巍巍地拉着杜悦嘉的手,问他:「老杜,还是不肯来吗?」

母亲到死还在等一个浪子的回头。

老杜说,不是他不肯来,是他赶不回来。

他和那个女人在三亚度假。

医院里,护士在背地里,小声说着母亲可怜。

说着杜悦嘉很可怜。

可笑,她们拿什么来说他可怜?

他什么时候需要别人的同情了?

觊觎别人东西的人,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杜悦嘉在等那个女人和她带来的孩子,偿还这种代价。

她们就像寄生虫,依附着宿主生活。

酿酿是真的蠢,她以为段关秦对她特别点,她就能一脚踏进段家。

她也真是有心机,三言两语,哄得杜家和段家的长辈,格外喜欢她。

和她那个小姨一样。

学乖和办软,是这种虫子惯用的手段。

等你一个不留神,就钻进你身体里,一点点蚕食着你的全部。

她越是唯唯诺诺,杜悦嘉越想撕开她的面孔。

她越是低眉顺眼,杜悦嘉越想找时机毁了她。

段关秦就是这个时机。

杜悦嘉看出来了,这个小脏东西竟然喜欢上段关秦。

她怎么敢?

「怎么不敢,」年少的段关秦分外张扬,「爷就是招人喜欢。」

「你也不嫌恶心。」杜悦嘉冷笑。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段关秦抬眸看他,「你别对付不过她小姨,就把恨全倒她身上了。」

「别说得自己多高尚似的,」杜悦嘉嗤笑他,「跟逗小猫一样吊着她,看她为你上蹿下跳的。」

「这叫乐趣,」段关秦眉梢微挑,「如果你真讨厌她,我倒有个办法能帮你恶心她。

「二班的彭子明喜欢她,她这几天又总巴巴地在校门口等我,我可以让彭子明去接她。」

这算什么恶心,小打小闹,杜悦嘉心想。

他转脸,看向攀附着窗边向阳延伸的绿蔓:「恶心她算什么,能毁了她最好。」

毁了她。

必须找个最好的方式毁了她。

要不谁能来偿还他心里的空洞?

段关秦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

美人只是其中之一。

但杜酿酿不是。

起初,她是只太好懂的宠物猫,她喜欢自己又不敢过分僭越。

她把自己看得看低,仿佛天生一副好脾气。

段关秦听过她小姨在背地里,对她说:「讨人喜欢是本事,但好像你天生不具备这种本事。

「既然没有本事,就要学会忍。」她小姨说,「段家长辈喜欢你是好事,你能依靠的只有这些,要珍惜。」

有趣。

杜家这个后妈,自己上了位,也要教会她外甥女上位。

还上他的位。

可杜酿酿太过笨拙,既没遗传到她小姨的美貌和勾人,也没遗传到她的情商和手段。

她把喜欢,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她不敢要求段关秦的喜欢,他落下两分的情,她能想出八分的思念。

有时候,段关秦心想,拿她应付家里,也是不错的选择。

反正她什么都输不起,也不敢妄想。

所以她过分听话,容易操控。

她讨好杜伯父,讨好段家所有人,就连旅游也要给家里的保姆带礼物,生怕别人嘴碎说她什么。

她什么都输不起,没有安全感。

所以她只能紧紧攀附着段家,她离不开这种生活。

没有物质基础,她没办法精神独立。

段关秦确信,她这辈子再怎么努力,离开他了,就过不上这种生活了。

迁就他,原谅他,依附他,讨好他,是她必须学会的生存技能。

就像杜悦嘉说的,这种女人过分贪婪,享受着物质,还想要忠诚的爱情,可笑。

这是命运给她的摆脱不掉的馈赠。

只不过,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你没办法要求一个真心爱你的女人,冷静地看着你流连在不同的温柔乡里。

段关秦理解她,所以给她胡来的自由。

这是在意的表现。

见过用粉笔给蚂蚁画一个圈吗?

她就是那只蚂蚁,他随手画个圈,无论她在里面怎么蹦,都走不出来。

这是征服的快感。

段关秦告诉自己,他不爱杜酿酿,只是享受。

享受这种快感。

恶心。

我用酒精棉片不断摩擦着腰间的红淤。

可这样,它倒愈来愈红。

像个摆脱不掉的印记。

包里的手机在振动,是祁森的来电。

「姐姐,在哪儿?」

「祁森。」我呢喃着说出他的名字。

「嗯?」他的声音温柔,像是从细枝末节里听出了我的不安,「怎么了,酿酿?」

「你是不是什么很有钱的富二代,很早之前就喜欢我了。」

他在那头笑:「没睡醒?」

我听着电话那头,他浅浅的呼吸声。

「如果我没钱了,你会离开我吗?」我问他。

他反问我:「你舍得让自己过没钱的生活吗?」

「我不舍得你。」我在这头放情话。

他语气调笑,听不出半点认真:「姐姐,你那么聪明,说句我能相信的话吧。」

门外有人敲门。

我合上了手机,拉开门。

阮瑜恢复了精致的妆容:「陪我下去吧。」

段关秦已经不在客厅。

我走在阮瑜身后,安静地等电梯。

「别在意。」阮瑜按了按电梯,「我和段三也玩不了几天。」

他们都觉得我爱段三,是个怪可怜的寄生虫。

尊重与真诚,不存在于我生活的圈子里。

因为他们觉得我与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但我不介意。

示弱与扮乖,是我必须学会的本事。

「这场婚姻不过是两家利益往来,交换资源而已,由不得我自己。」她不再看我,「还掺杂什么感情,多复杂。」

「也就你傻,」阮瑜走进电梯,转身看着身后的我,「段三和杜悦嘉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你就信什么。」

「你当段三和杜悦嘉是真心喜欢我吗?」阮瑜看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什么白月光,笑死人,他们也配?」

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不过是用我来满足他们对初恋的幻想而已,」阮瑜摸索着自己的小臂,「永远臣服于他们的追逐。

「选择我,不过是因为家庭条件差不多,从小又一起长大,人长得漂亮,身材好就是了。

「陪他们玩玩也挺有趣,」阮瑜笑着说,「反正人生就这点乐趣。」

电梯四层到了。

阮瑜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走向她快要结束的婚礼。

临走前,她对我说:「作为朋友,还是衷心劝你一句,别再陷下去了,趁早断了。」

她没说断什么。

断了和祁森的关系,还是断了和段关秦的关系。

她只是说:「你没身份约束,你有得选,我没有。」

这层身份,曾经是她优越感的来源。

如今,成为她低头的压力。

到这个时候,反倒羡慕起我来了。

这像什么呢?

像宫里头要去和亲的公主,在路边抓着个小乞丐说:「我真羡慕你是自由的。」

他们真乱。

又将这种乱视为寻常。

好像谁深情点,就会被嘲笑似的。

游戏人间才是正道。

要不然,对不起投胎的辛苦。

人和情就像游戏,说腻就腻,说换就换。

一时兴致,一时游戏。

玩腻了就是玩腻了,闹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被困在这个圈子里,找不到向外走的力量。

久而久之,忘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情。

钱,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也是他们唯一愿意给我的东西。

忠诚

爱意

善待

责任

我站在街边宠物店的招牌下,读着牌上的广告。

那是我与祁森的第一次见面,在一个将晚未晚的黄昏。

那时我十九岁,他十六岁。

彼时,我与段关秦吵着架,他轰我下车,把我丢在路边,自己开车走了。

祁森背着电子吉他在路边逗小猫,破洞牛仔裤的流苏很招小猫喜欢。

那张脸坚毅又骨感,一副乖张又不好惹的模样。

我和他说:「小朋友,别逗野猫,小心抓伤你。」

他对我说:「关你屁事。」

「能借我点钱吗?」

他抬头扫过我一身名牌:「玩我?」

「我和我朋友吵架了,他让我下车,然后就开车走了。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他抬着下颚,轻笑我:「让你下车你就下车?怎么那么乖呢?」

他年纪不大,个子却拔高。

我抬头看他,正好看见他的锁骨。

「为什么吵架?」他问我。

「啊……」我收回目光,回过神看他的眼睛,如实回答,「因为我和我哥搞上了。」

对着他纯良的眼睛,我说不得谎。

粉蓝的傍晚渐渐落入紫黛。

我坐在 7-11 的橱窗前,看街上车水马龙。

祁森在路边喂猫吃完零食,又走进店里拿关东煮。

一小盒萝卜放在我面前,他在我身边嗦面。

「我也想吃面。」我盯着他被热面烫红的唇。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态度不佳:「得寸进尺了?」

我乖乖地啃了口萝卜,默不作声。

而后,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我没钱买另一份,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分食物。」

「你学吉他吗?」我问他。

「教人弹,赚点钱。」

「教乐器能赚很多钱呀。」

「不够,」他看向窗外,「我需要很多很多钱。」

「为什么?」

他年少青涩的面容下,是分明的下颚,充满棱角,「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朋友有很多很多钱。」

「那是他的钱,又不是你的钱。」祁森指正我。

「嫁给他,我就有很多很多钱。」

「就他把你扔这大冷天的不管不顾,」祁森笑我,「你能留得住几个钱?」

「我一分钱也留不住。」

「倒挺有自知之明。」

祁森喝了口水,眼光落在我的脸上。

「为什么和你哥……」他有些好奇。

「不是亲哥,」我补充道,「只是……」

只是我逃不掉的关系。

「他说,这样我能一辈子记住他,记住他的话。」我低着声说,「他要我『好好的』记住他的话。」

这辈子都不能忘了,我是一个多么恶心的人。

「搞上就能记得一辈子了?」祁森挑眉。

「不都是这样认为的吗?女人分不清楚性与爱。」我反问他,「上过就是爱过,爱过就是附庸。」

「他强迫……」祁森收起玩笑,神色严肃。

「我自愿的。」我将他没说完的话说完。

「为什么?」他皱起眉头。

因为什么呢?

因为老杜去世前,暗地里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他儿子,小姨半分没捞着。

但他明面上,却拜托段家多多照顾我和小姨,把人情做足,把面子赚足。

给了我进段家的单程票。

小姨说,我要珍惜段妈妈喜欢我,要珍惜段关秦不嫌弃我,其余的,只能忍着。

可是段关秦不是我能轻易把握在手里的风筝线。

这根风筝线在我手上勒破了,也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一直握着这根风筝线。

我只能一直握着,一直被他勒着。

所有人,包括段关秦,包括杜悦嘉,都以为我喜欢段关秦,喜欢到无法自拔。

我想我大概很会演戏。

又或者,我其实只有拙劣的演技,却骗得过他们过分的自信。

杜悦嘉想毁掉我,可他错了。

我这样的人生,这样破败的家庭,还有什么是可以毁掉的。

只有穿着鞋的,才会害怕毁灭的后果。

我像蛊惑人心的巫女,我让他以为我会因为段关秦与阮瑜的事情而难过。

我的失败,助长了他的蔑视。

我的怯弱,鼓动了他的欲望。

直到他对我说:「妹妹,你想不想证明一下,段关秦到底在不在乎你?」

并以实际行动,在那个透不过风的暖气房里,在那个窗外看得见光秃树梢的房间里,在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卧室里,告诉了我证明的方法。

猎人,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他正如他想象般体验到了毁掉我的快乐。

只是这种快乐,是超出他想象的冲击和迷恋。

他在顶峰是心虚的,像一直坚信和支撑着他的东西被打破,谎言被扒开一样的心虚。

他看着我的眼神,抽离又无措,沉溺又羞耻。

他已经在恨意与情欲的焦灼中,迷失了。

仿佛恨到深渊里,萌生了裹挟着情欲的占有。

而占有欲连带出的,是使他错愕的,羞耻于面对的,对我身体的迷恋。

对我怯弱地依附在他脚步,压倒在他身下的迷恋。

他才是那个将情与欲混为一谈的人。

他才是那个将欲与恨混为一谈的人。

我怯弱的存在,使他的悔恨得到了宣泄的出口。

也使他不由自主地依赖我的存在,以维持他寻找自我的方式。

可是欲的尽头,我身体的尽头,在爱欲的浪潮退却后,只能让他看清,蛀掉他心底那个黑黢黢的洞的虫子,终归不是我。

造成他家庭一切悲剧的,终归不是我。

但他只能归咎于我。

因为他软弱。

所以,他反复折磨我。

也在折磨他自己。

「因为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能主动把握我自己的机会。」我对祁森说。

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身体和情感。

去嘲讽他,以他最耻于去窥探自己内心的方式。

去击溃他,尝试着去回应对我过分不公的命运。

报复心理作祟,我也想将他拉入我生活的泥潭中。

让这个拥有一切的王子殿下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毁灭。

7-11 外的天已然暗下。

祁森听完了我的闹剧,我的不甘,我的反击。

他说,「你有病。」

他起身,背起他的电子吉他:「以这种方式只能证明你自轻自贱,你妈没教过你要自爱吗?」

说完,他转身出了 7-11,不再看我一眼。

十六岁的少年,背影过分像个大人。

说的话也过分打到人心里。

「你追上来干吗?」祁森面上不虞,脚步却缓了些。

「我妈真没教过我。」我拉住他的吉他带,我笑着说,「我想,她自己也没学会过。」

「关我屁事。」祁森抽回他的带子,「松手。」

我松开手,对他说:「我没钱。」

他没好气地说:「你找店员打个电话给你家里人,让他们过来接你啊?」

「我朋友不会接我电话的。」

「我是说,你家里人。」他无奈地重复。

「我小姨生病了,在医院接不到电话。」

「那你爸妈呢?」

「死了。」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我,像是想到刚刚他自己说过的话,有些微愣,也有些烦躁:「那你跟着我,我也没钱啊。」

祁森看着我的脸,犹豫片刻。

他拉起自己的风衣,长腿一迈:「你家住哪儿?」

我报了个地址。

他自嘲式地笑道:「还真是有钱。」

随后朝我身后的方向走。

见我不动弹,他转头喊我:「姐姐,走啊,带你回家。」

「你经常这样带女孩子回家吗?」我问祁森。

「你经常这样在路边捡男人吗?」祁森问我。

「你才多大,算什么男人?」我质疑他。

他斜睨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我们站在公交车站前,祁森手里把玩着硬币。

「公车到站后,你认识怎么走吧?」他问我。

我点头。

泼墨的冷夜里,树梢都是光秃的。

「为什么要嫁给他?」祁森看了我一眼,突然发问,「你爱他?」

「他能给我想要的生活。」我挽了挽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欠债吗?」祁森问我。

我摇头。

「你小姨生病需要你花钱吗?」他又我问。

我还是摇头。

「那就没所谓谁离不开谁了,你可以自己去过你想要的生活。」祁森看着手里一元钱的硬币,「自己养活自己不好吗?」

「你需要很多很多钱,是因为你的亲人吗?」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亦没有看我,像是个无解的问题,随风消散在冷冽的空气中。

公车到了,他目送我上前。

「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

「姐姐,」他笑了,「我只是个陌生人,没办法送你到终点。」

他不是那个能拉我一把的人。

我能留住他片刻。

拿什么留住他一直陪着我。

陪着我,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大院里。

这个女人,是个傻子。

祁森第一次遇见杜酿酿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其实在路边逗猫的时候,看了她很久。

毕竟她男朋友的豪车不常见。

她被赶下车的时候,低着头。

祁森以为她哭了,以为她会破口大骂。

但她没有。

她像只家养的宠物猫,温顺得没半点脾气。

她站在路边,穿得太多单薄。

是件好看惹眼的红裙子。

她看着豪车消失的地方,也是落日火烧沉沦之处。

半片橘红。

她在等她男朋友回来接她吗?

祁森望向远处的十字路口,那辆豪车早没了踪迹。

她像被丢弃的小猫,身上却还带着家里的铭牌。

有主人的猫不能逗。

是招惹不得的麻烦。

她叫他小朋友。

笑脸盈盈的,真是对陌生人毫无戒备。

她没钱,又关他什么事情呢。

她可真乖,那男人让她下车就下车。

原则上,祁森并不是一个喜欢关心屁事的人。

「为什么吵架?」他问她。

她抬头看祁森时,眼神深处,撒野又疯狂。

像打赢了一场极具挑战的游戏。

「因为我和我哥搞上了。」她说。

原来是只野猫。

招惹不得的野猫。

婚礼结束后,段关秦出现在我身边,说要送我回家。

他很少这么好心地想起我。

除非有话和我说。

「不怕再丢一辆车?」我故意招惹他。

他冷哼:「哪能次次被你骗?」

上了车,他动作流畅利落,车很快开出酒店,行驶在城市的夜里。

第一次遇见祁森的那个下午,我也是在这样的车上,与段关秦吵架。

但其实并没有吵得很激烈。

我与他的争吵,甚少。

他喜欢用冷暴力,让别人去猜他的想法。

除非触及底线,否则很少动怒。

杜悦嘉越过了底线。

他上了我,还打电话告诉段关秦。

那时,段关秦正在陪阮瑜买出国用的东西。

阮瑜说,段关秦脸色当下就变了,开着车就往杜家跑。

「生气了?」杜悦嘉倚着杜家大门问段关秦,笑得浪荡。

他黑着脸不说话,捞起我就往车里丢。

「杜悦嘉他妈的就是个变态。」他语气愤怒,动作鲁莽,「你就不知道反抗吗?」

车速飞快,我有些难受。

略过窗外的一家药店,我语气冷静地说了声:「我要买避孕药。」

他猛地踩刹车,红着眼,捏住我的下颚:「你让我恶心。」

对,恶心。

我也觉得自己恶心。

但又能怎么样呢?

能让他们都不快乐就好了。

恶心自己又算什么。

「下车。」他松开我,克制地握着方向盘。

于是,我乖乖下了车。

从杜家出来,我什么也没带。

幸亏衣服来得及穿。

天空是火烧的橘红。

药店的隔壁是一家宠物店,它的招牌大得晃眼。

招牌的旁边是一只野猫。

和一个逗猫的少年。

一看就不好惹。

「杜悦嘉很快就又出国了,」段关秦语气冷淡,「没必要和他接触。」

我看着车窗外,绵延的街灯,几辆夜行摩托驰骋而过,像暗夜里急速的流星。

他的话把我逗笑了,说得好像我有的选择似的。

他明白我面对杜悦嘉的无能为力,却怪我过分多情招惹他。

「我劝你趁早断了,」他冷笑,「和那小孩。」

「你最好换种方式激怒我,」他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我由着你耍性子,不代表杜悦嘉习惯得了。」

「对你的事情,他丧心病狂起来,」段关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半点分寸都没有。」

「非得把他搬出来才能增加你说话的分量?」我语气平静。

「怎么?这一年那小孩还真把你惯得忘了自己是谁了?」他明显被我激怒,反笑道,「和我说话都不过脑了?」

红灯,车停。

一辆黑色摩托停在段关秦的车边。

车主侧过脸打量豪车里的人。

我心头一惊,偏过脸。

段关秦误以为是我在示弱。

他伸手,拢了拢我鬓角的碎发:「没有了段家,你什么都不是。」

我避开他的手。

他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激怒我对你没好处。」

车里昏暗,他的脸,我只能看清半边。

他像将我困在山洞中的野兽。

环顾着我,却迟迟不下手。

「他需要钱而已。」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面不改色地说谎,「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

又抬头看向那辆黑色摩托车。

不是祁森。

我松了口气。

「那你需要什么?」他撤回手,指腹摩挲着方向盘。

绿灯,车行。

周日,起床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

手机嗡嗡作响。

是祁森的电话。

「没睡醒?」他问我。

「干什么?」我刚起床,头脑还有些不清不楚。

「过几天我要陪师兄跟着导师去 R 国交流,去一周时间。」

祁森不经常向我汇报他的行程,除非他最近没钱,「你缺钱了?」

他闷声笑:「小没良心的。」

「姐姐怕我缺钱,我却怕姐姐不想我。」

「祁森。」我小声念着他的名字。

「我在。」他的声音像在温柔地抚摸猫咪的毛发。

「你觉得我需要什么?」我问他。

他顿了会儿:「需要我?」他又笑了,「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没底气。」

我趿着拖鞋,揉着眼睛:「什么时候的航班?」

他说了个时间,我打开了卧室的门。

杜悦嘉站在沙发边,随意地翻弄着我丢在茶几上的托福单词书。

同一时间,电话那头说:「酿酿,舍不得我吗?」

杜悦嘉的视线已经落在我身上了,从细腰勾勒到脖子,像要一点一点将我吞噬。

「今天我休息,工作的事情不要问我。」我挂了手机,锁了屏,想让祁森的声音紧紧地关在手机里,不能渗漏一丝一毫。

「醒了?」杜悦嘉黑色的丝绸衬衣服服帖帖地垂着,语气漫不经心。

「你怎么进来的?」我的手在颤抖。

这是我在北城的公寓,门锁得好好的。

他却来去自如。

随时随地闯入我的生活。

「哥哥不能进来?」他抬起手,捋着他的头发。

「不是。」

他撩开我的头发,仔细打量脖子,像在检查一个物件。

「昨晚段三送你回来的?」

「他没碰我。」

我的睡裙松散,禁不起他撩拨。

「刚刚和谁打电话?」他一路下滑,「笑得那么开心?」

「同事。」我握住他的手腕,冷冰冰的,「我饿了。」

他手腕一用力,迫使我贴近,低头吻我的脖子,生疼得留下红淤。

「给你带了早餐。」

我看着桌上的牛奶面包。

「我乳糖不耐受。」

「我知道。」他说。

杜悦嘉摁着我坐在沙发前:「喝吧,妹妹。」

他盯着我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眼神是一点一点注入笑意。

「我今天还有事,晚上再来找你,乖乖等哥哥,听到了吗?」

「听到了。」

腹泻很难受。

浑身发冷。

就像杜悦嘉靠近我的感觉。

傍晚微雨。

我窝在沙发上半睡半醒地看电影。

门铃响了,我一个激灵,太阳穴突突跳,立马关掉电影的声音。

响了一会儿,就停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的呼吸声。

门又被敲起来。

我走过去开门。

祁森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保温壶,发梢被雨淋湿了一些,贴在他白皙的脸上,整个人显得愈发生冷。

看见这张脸,我的胃先是一缓,可心又止不住地慌。

杜悦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你怎么来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保温壶:「从我导师那里来,师母煮了点汤让我带回家吃。」

我接过保温壶,望向公寓尽头的电梯:「谢谢,你快走吧。」

他没好气地挑眉:「进去都不行?」

「我今天很累,你先回去吧。」我推了他一把,「快回去。」

他有些失落和生气,却不发作,低头看了我一眼,鼻音闷闷地「嗯」了一声。

像只委屈的小兽。

见他服软,我心落下一些:「快回去。」说完,快速地要关上门。

祁森一手挡在门缝,我硬生生夹住他的手掌。

「你……」我来不及说什么,他顺势进门,后靠关上了门。

「发生什么了?」他沉下脸,全然不像方才任我使唤的模样,俯视着我,将我环住。

我后退,想拉开与他的距离。

他钳制住我,年轻气盛的力量开不得玩笑。

「疼。」

他略松开些,低头看见我脖子的红淤,眼神直勾勾地要看到我心里去。

我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捂住。

他却拉住我的手,手掌温热,好似给我冰冷的手渡仙气:「去喝汤吧。」

「你喝了,我就走。」他说。

别要我吃出滋味。

愉快得知觉麻痹。

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妈妈是这样说的,小姨也是这样说的。

我逃不出来的。

我只能一直做个听话的乖女孩,臣服于他们。

臣服才能换来优越的生活。

不然什么都不是。

段关秦是这样教我的,杜悦嘉也是这么对我的。

可是,我需要什么?

祁森说,我需要自爱。

爱自己,才有力量换来幸福的生活。

他说,你可以自己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怎么有鸡汤味?」杜悦嘉进门就问。

我心头一紧,面上冷静:「不舒服,煮点热的。」

杜悦嘉从背后搂住我的腰,我不设防地跌入他的怀里。

他的嘴唇冰冷地贴着我的耳垂:「是我不好。」

我手上洗着保温壶,忍不住打颤。

他的手隔着衣服,捂住我的腹部,我下意识地躲开。

他的手悬在半空。

「你手冷。」我解释道,关上水龙头。

他在我耳边低笑,一只冰手直接穿过衣服,贴着我腹部的皮肤。

我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想躲开,却被他前后用力,囚禁在怀里。

我用力挣脱,他用力束紧我,像要将我吸进他的身体里,他在我耳边说:「我回来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一辆黑色摩托。」

我一惊,半点不敢挣扎,我语气故作轻松:「是吗?」

他轻笑:「你在怕什么?」

「我没有。」

「你在发抖。」

我拍开他的手:「我冷,生理本能。」

他松开我,走向客厅的沙发,低头摆弄手机。

我松了口气,又听见他在那头说:「为什么学托福?」

「学着玩。」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翻动几页书后,突然问我:「你有签证吗?」

外头阴雨绵绵,像要填满夜的空洞。

「有。」

他语气带着些愉悦:「过几天我要回 A 国了。」

我没有出声。

「我不介意带你回去,」他放下书,「看看你小姨。」

小姨自老杜去世后,身体一直不好,杜悦嘉把财产转移国外的时候,顺便把这个他最恨的人接到他身边的养老院。

他乐于看着她被疾病拖累的模样。

他说,在他母亲身上经历的恶果,都报应在了小姨身上。

同时,她活着一日,也是杜悦嘉钳制住我的一天。

我伸手去关窗。

段家是我的保护伞。

留在国内,碍于段家,杜悦嘉对我起码有些表面上的分寸。

如果真的被他带到 A 国去,那我就真的逃无可逃了。

「好。」我低着声说。

不能激怒他。

他过来拉住我,从鼻尖吻到脖子,温柔得不像话。

杜悦嘉的助手把机票行程发送给我。

角落里是安置妥当的行李。

窗外的雨从那个冷夜开始,连着下到了今天。

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有新消息。

是祁森的微信。

「姐姐,我下午两点半上飞机。」

去机场路上,杜悦嘉与我坐在后座。

他摆弄着手机,业务繁忙。

我看着窗外的雨不说话,半开的窗,透进丝丝冷风,使我清醒些。

杜悦嘉长手一伸,横过我胸前,关上了车窗。

「怕冷还吹?」他勾着我后脖的碎发,低着头,单手浏览手机的文件。

见我不说话,他抬眸看我。

「妹妹开心吗?」

「开心。」

他在我发间轻啄,又收紧放在我腰上的手:「你怎么乖得让我有些心慌呢?」

两点十五分。

杜悦嘉与我在贵宾室等候,我的行李已经被他的助手拿去托运。

我浑身只剩身上的小包。

他在我身旁,听着手机里的人汇报工作。

杜悦嘉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腿上。

紧紧地握着。

「我想去洗手间。」我低声说。

他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我,表情冷漠:「忍着。」

我软声软气,用手指示意他将耳朵靠近我。

他挪开电话,身体向我倾斜。

「我来月经,要去洗手间。」说话时,我的下唇不小心蹭到他的耳廓。

他侧过头看我,眼神里是试探和怀疑。

我睁着眼睛,一脸无辜。

他突然恶狠狠地吞噬着我的下唇,牙齿一用力,血腥味蔓延在我呼吸里。

他离开我:「去吧,快点回来。」

我拿起包要走。

他勾住我的包链,头也不抬地说:「包留下。」

我小声对他说:「我卫生巾在里面。」

他抬头:「拿了再走,包留下。」

我拿起包,拿出卫生巾后,将包放在座椅上。

转身要走时,杜悦嘉又拉住我:「快点回来。」

我点头,慢慢走向拐角。

我用力奔跑。

以毕生能用上的所有力气。

向着十一号登机口奔跑。

冷冽的空气应剧烈地奔跑全数灌进我的鼻腔和眼睛。

在忍不住的生理泪水,模糊的剪影下。

十一这个数字,离我太远。

又好像近在眼前。

我一定是疯了。

两点四十五分。

飞机延迟了些,但还是起飞了。

随着飞机升起,远离地面机场,我的心终于回落到它原有的位置。

我的登机牌,护照,身份证和手机被塞在了羽绒服大衣的里侧口袋里。

幸好杜悦嘉没有检查我的包。

飞机太长,我向后回望,看不到祁森的身影。

我靠在椅背上,心率仍是过快。

随着飞起的上升,呼吸间,是热血上涌的快感。

后背是一身冷汗。

这程飞机很快,三个多小时就到了 R 国。

我坐在前面的座位,看着旅客不断走下飞机,空姐站在舱门前,对着一个又一个乘客说再见。

我的眼睛掠过一个又一个旅客。

过道从挤满了人,走到零零散散。

直到一个黑色风衣的身影,路过我的身侧。

我拉住他风衣后腰的松紧带。

他有些意外地转过头,看到我的脸时,整个人愣住了。

他身后的人也随着他停住,转头看我,问他:「师弟,你认识?」

「祁森。」我的声音,是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哭腔。

他喉结一滑,单手将我从座位上捞了起来。

过了海关,出了安检。

是 R 国的早春温夜。

「那我们人多,分两车走,你知道酒店名字吧?」祁森的师兄在上车前嘱咐他。

祁森点点头,对着车里说了些什么后,关上车门,走向我的身边。

他不牵我的手,掠过我身边,又打了辆出租车。

我跟随着他上车。

车上他不讲话,也不看我,沉默地看着窗外异国的街景。

路上遇上堵车,到酒店时,与祁森同行的人已经去了房间。

祁森从前台拿到房间门卡,我跟在他身后上了电梯。

开门,插卡,放下他自己的行李。

他后脚关上门,随即将我拦腰丢在酒店柔软塌陷的大床上。

柔软与坚硬,是床与他。

「发生什么了?」他还是一样地敏锐。

我弓起腰,吻他温热的唇角。

他偏过头,错开我的吻,额间沁出细密的汗。

我感受着他皮肤的余热。

捂暖了我的手指,也捂湿了我的眼角。

「说话,」他温柔地拂过我的泪,「酿酿,说话。」

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胸膛。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

因为没人教过我爱。

但我知道,祁森有种力量。

他能让我在自我怀疑的泥潭里认清方向。

他能给我,离开他们的力量。

和段关秦结婚后,再次偶遇祁森,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

那是我们人生中第二次见面。

彼时的他,刚考上 T 大。

我陪着段妈妈到 T 大拜访她的老师,如今是大学里著名的老教授。

祁森就站在屋里。

老教授说,祁森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你家里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学校和我都会尽力帮助你的,你还是争取回来读书的好。」

只消一眼,我立马就认出那个逗野猫的少年。

可他比起几年前,少了些许少年的心性,多了几分世故的棱角和深沉。

他好像没认出我,对着教授鞠躬后,目不斜视地走出屋外。

我借口上厕所,大跨步赶上那个少年。

离着些距离,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背影。

他长高了许多,五官更加硬朗和鲜明,青涩未全部褪去,成熟未过分焦灼。

我一直跟着他走到了他外宿的地下室。

「你打算跟到什么时候?」他拧开门,侧过头看我。

眼神全是戒备。

「你还记得我吗?」我问他。

「有事?」

他还记得。

「我想还你钱。」

无他,我其实只是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不必。」他侧身进去。

我拦住他的门。

他眼疾手快,没让门伤到我,只是眉头皱起。

「我有很多很多钱。」我没头没尾地续上。

他轻笑:「你怎么还是逢人就说。」

「我可以给你,」我不顾他的戏谑,「你可以接着读书。」

「我还不起你。」

说着要推我出门,我连忙抓住他的衣袖:「还得起的。」

他闻言,眼里带笑:「那姐姐你说说,我怎么还得起?」

我一无所有。

只剩下证件。

祁森宽大的卫衣套在我的身上,垂到了我的膝盖上方。

「裤子?」我伸脚推了推躺在床上看报告的祁森。

他头也不抬:「这样方便。」

我无语地踢了他一下,却被他敏捷地用手握住。

燥热的掌心,贴着我的脚心。

我缩回脚,他却不肯放手。

「等我明天开完会回来,路上给你买。」他说。

我滚进他的怀里,我的发梢挠着他分明的下巴。

「祁森。」

「嗯?」

「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我的指尖在他胸膛,似有似无地画符,「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了。」

他擒住我的手:「给得起。只要是你,就一直给得起。」

手机一直没敢开机。

祁森去开会的时候,我就在酒店房间里待着。

待一觉睡醒后,我深呼吸一下,开启了手机。

一则消息也没有。

风平浪静到让人害怕。

晚上,祁森带我出门散步。

R 国的首都靠山又靠海,沿海的路上起起伏伏。

我们牵着手,沿着海岸路走着。

路过餐厅好看的橱窗,流苏等半挂,星星点点。两三个年轻的女孩正坐在窗边喝酒聊天,嬉闹一团。

祁森不知道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朝着近海的方向走。

海岸路旁有间旧 CD 唱片店,唱片齐齐整整地排在一排排木柜上。

小店里,老板在打瞌睡。

见到两个外国人进来,他也不困了,问我们听什么类型的音乐。

当即放给我们听,与我们讲述起这个歌手的故事。

出了小店,我们又沿着海岸路一直走,走到一家夜间电影院。

里面各种小卡片般掌心大的电影海报,像集邮的印章。

今晚放映的是恐怖片。

我不敢看,祁森也不敢。

老板和我们说,另一间屋子里放着情欲片。

祁森撑着脑袋,笑着看我,样子委实纯良得可爱。

从电影院看完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

打不到车,我们又原路返回。

经过那家唱片店,老板正在打烊。

听说了我们的酒店离得远,把自己的黑色摩托让给我们骑回去。

他说,他家就在后头,走路就能到,第二天记得把摩托还回来就行。

那是辆老摩托,很老很老,像承载了大半辈子的回忆。

老板说,年轻的时候,他就是开着这辆车,带着他妻子,从北部一直开到南部。

祁森把他的风衣外套套在我身上,又帮我戴好头盔。

「走吧,姐姐。」他今晚格外开心,「带你从北部一路逃到南部。」

我靠在祁森宽阔的后背上,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

双手围住他的腰,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眼里是异国泼墨的沉夜,体温是来自他的热量,源源不断地注入。

好想睡觉,却不舍得这样在他背上睡着。

好想就这样,一路从北方开到南方。

不曾被爱。

也不曾学会自爱。

我是个十足十足的坏女人。

没有太多福气。

也别赐予我太多福气。

不知道乞求什么神明才更有礼貌。

如果在此刻您能听见。

请您就将此刻全部暗涌的爱与情,尘封于此。

一路向南。

别让它,千万别让它,在我未来面对惨淡的人生时,突然回忆起。

这样对我实在过于残忍。

隔天,祁森说,要带我去见他导师和师母。

我知道,这位老教授十分惜才,非常照顾他。

是真的把他当亲儿子。

饭桌上,气氛融洽,祁森的师兄说起话来能把大家都逗笑。

结账的时候,师兄和祁森随着服务员去买单。

老教授对我说:「我是记得你的,杜家的小女儿,段家的儿媳妇。」

他说,前几天,我们刚坐飞机到 R 国,看见我时,还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到了酒店,我接到你哥杜悦嘉的电话。」老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祁森是真的有天赋,前途无量。」

他笑着说:「你哥哥也说,愿意帮助祁森。」

「玩够了就回来。」杜悦嘉在电话那头说,「哥哥可以放过他。」

「法治社会,」我笑了,「你要怎么不放过他?

「你只是不放过我而已。」我说。

我提前回国。

祁森在机场送我。

早班航班,凌晨的机场没什么人。

我靠在祁森的肩膀上,看着机场偌大的落地窗外,渐渐浮现的日出。

「我一周后就回去了。」祁森说。

祁森问我为什么提前回去。

我只说,没请到太多假,要回去上班。

他的头靠着我的头,毛茸茸的头发扎着我的额头。

「祁森。」

「嗯?」

我说:「我的小前半生都在杜家与段家的游戏里被围猎,就好像我的生活里除了应付那两个男人,没有别的事情了。

「我一直忘了,自己是个人,独立的人。」我望着落地窗外逐渐升起的朝阳,「我应该有自己追求的事情,自己的事业和自己的热爱,不依附于别人的那种,就像你一样。

「如果我没有这些底气,光靠着一时的冲动与欲望同你走下去,我们是不会长久的,我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祁森,我后悔自己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但我不后悔遇见你。」我反握住他的手,「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和我说的话吗?

「我妈确实没教过我如何自爱,因为她大半辈子都追逐着我父亲过活,好像打小三斗小三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总会没有底线地原谅那个男人。

「不是因为我妈有多爱他,那些年轻存有的爱,早就在无休止的怀疑和争吵中消磨殆尽,无底线地原谅,不过是沉没成本,她觉得自己浪费了大好青春在这个男人身上,如果到最后什么都捞不着,就太对不起自己了,所以她要和他共沉沦,不能让他好过。

「也没让自己好过。」我说。

杜悦嘉和我就是这样的关系。

他不能让我好过。

我也曾经错以为,不让他好过,才能让自己好过。

所以即使以身体为代价围猎他,我也能享受到报复的乐趣。

这是个死循环,我与他本没有直接相关的仇恨,在情与欲的假象中扎根。

「我不想这样,」我看向他,「是你让我从麻痹中看见找到自己的可能,现在我要去完整地找回自己了。」

日出烧成了半边橘红。

我排队过安检时,回头看玻璃外头,逆着光的祁森。

他在落地窗外一轮红日的映照下,像是要融成一个红点。

他张了张口,说,等我回家。

初见他的那个傍晚,他送我到公交车站。

他说,他只是个陌生人,没办法送我到终点。

当时的我不明白,心里有无数疑问和不安。

我们会再见吗?

我不知道。

我们会相爱吗?

我不知道。

我们会善终吗?

我不知道。

我还是不相信长久。

我还是会受生活逼仄。

但祁森给我的,超脱情与欲,是方向和力量。

因为我知道,他会活得像太阳。

就像,他也希望我活得像个太阳。

这一路,要我自己走向终点。

但终点,有他在等我回家。

番外

「你妹妹长得真好看。」

上高中的时候,就有人在杜悦嘉耳边说。

杜酿酿的长相,不同于阮瑜,是南方烟雨气酿出来的软糯。

段关秦说,杜酿酿像只雨里淋湿的小野猫。

可以施舍点纸箱子给她避雨。

却不想把她带回家。

太野,来路不明,养不熟。

放学回家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杜悦嘉身后。

影子拉长了,两个人像重叠在一起。

下雨的时候,他们各自撑伞。

他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

他从不回头看。

因为看得到影子。

但有时候,过个马路,影子就不见了。

喘气。

累。

杜悦嘉最烦跑步,尤其是在雨天这种污遭的环境里。

找到她的时候,她在巷尾的转角处蹲着。

他停下,气喘吁吁,雨伞的雨滴不小心落在她白色的校服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她回头,眼里清澈得像盛着冬季的一汪水,眼底装着他匆忙紧张的神色。

「哥哥。」

她的声音怯生生的,尾音是甜甜的、黏人的。

不像她的表情,意外,又充满距离。

「你在干什么?」杜悦嘉问她。

「你看,」她指了指墙角的花,「这种花,以前我家里有种过。」

她很少提起她没来到杜家之前的生活。

几乎没有。

好像她是凭空出现在这个家里的。

「以前我家里小阳台上种了很多,是暑假的时候,」她顿了一下,余光看了杜悦嘉一眼,「我和我妈一起种的。」

「她很喜欢这种花。」她的表情很温柔,「我很少在这边见过这种花。」

无聊。

杜悦嘉瞄了一眼墙角不起眼的那株植物。

转身就走了。

她的影子没跟上。

杜悦嘉走慢了几步。

影子又跟上,小小的一只,与他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这是什么?」

段关秦最近来杜家的次数变多了,翻个墙就过来,一来就乱翻他的书架。

他从书里翻出一片书签,是片干花。

「看不出啊,」段关秦嬉皮笑脸,「你还有这爱好?」

杜悦嘉一把抢过,合上书,扔进抽屉里。

「别碰。」

「哟,还气上了?」段关秦问他,「这是什么花?这么宝贝,为什么不养着,非得搞成干花?」

鲜花,一下子就凋谢了。

干花,能一直留着。

段关秦对这不感兴趣,他手上打着游戏,眼角却看着杜悦嘉半开的房门。

对面是杜酿酿的房间。

房门紧闭。

「她人呢?」段关秦问。

杜悦嘉抬眉,盯着段关秦的脸。

是一张招小姑娘喜欢的脸。

「不在。」

杜悦嘉的语气,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冷淡。

「我就问问,」段关秦有些意外杜悦嘉的反应,「着急什么?!」

「你别招惹她,」杜悦嘉面上波澜不惊,握着书的手一紧,「拉低你格调。」

段关秦收回落在门上的余光,嗤笑道:「知道你讨厌她。」

讨厌。

对,是讨厌。

要不然怎么解释心底没来由的生气。

对面门突然一开。

杜酿酿抱着一叠书走出来,一眼就看见半开着的门边坐在房间地板上的段关秦。

段关秦当即转头看向一旁的杜悦嘉。

这不是在家的吗?

杜悦嘉面上明显不悦,抿着嘴看向她。

光着脚。

又在冬天,光着脚。

她有些紧张,脚趾缩着,却遮掩不住白嫩。

「要出门?」

段关秦起身,走向杜酿酿,顺手揽过她怀里的书。

他的身体遮挡住了她,杜悦嘉只能透过半开的缝隙看见两人渐渐靠近的脚。

「嗯,去图书馆。」

她声音软,细密,像能钻进人心里。

「我顺路,带你。」

段关秦比杜酿酿高出不少,低头和她说话时,像将她半纳在怀里。

两人抬步要走,杜悦嘉一直没抬头,耳朵却总能精确地捕捉到那两人之间轻微的响动。

不由自主。

惹人心烦。

杜酿酿都走下楼梯了,段关秦突然回头,停在半开的门边,问杜悦嘉:「你去吗?」

杜悦嘉抬头看他。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段关秦比杜悦嘉自己还了解他。

看似不经意的问话里,充满挑衅。

杜悦嘉轻笑,避开段关秦的眼睛,「也就你,才不挑食。」

「什么都下得去口。」他说。

杜悦嘉洗了把脸,顺手要拿毛巾的时候,发现换了条新的。

白色的底纹,最边角上是只鸭子。

「林嫂。」杜悦嘉拿着小鸭子毛巾,走到厨房问家里的阿姨,「这是我的毛巾?」

林嫂回过头,看了一眼,笑了,「嗳,之前酿酿帮我干家务的时候,我让她把家里的洗脸巾换一下。她可能不知道你不喜欢这种有图案的,不小心换上的,我给你换一个。」

她说完,正准备伸出手拿毛巾,却不想杜悦嘉缩回了手。

「不用换,」杜悦嘉将毛巾握在手里,「没事。」

杜悦嘉回到浴室,将毛巾挂上。

摆在下面的毛巾,是杜酿酿的。

最边角上,也有图案。

杜悦嘉拿起来仔细看。

兔子。

兔子,他笑了。

怎么会是只兔子?

「林嫂,我的毛巾是不是换过了?」

做晚饭的时候,林嫂又遇到了人来问毛巾的事情。

奇了怪了。

这回倒是刚从图书馆回来的杜酿酿,她手里拿着条白色毛巾。

「没有呀,我今天没换过毛巾。」林嫂回过头,看了一眼。

杜酿酿看了眼手里的毛巾。

样貌和她之前的毛巾很像,只是边角的图案变成了只小狐狸。

原本是只兔子的。

「要我帮你换一个?」林嫂问。

「没事,您忙吧。」

杜酿酿看了一眼手里的毛巾。

没关系,反正这个家里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她的。

兔子还是狐狸,又有什么所谓呢?

杜酿酿一上楼,杜悦嘉就听见了。

她脚步很轻,他耳朵太敏感。

门还是半开着。

杜酿酿刚洗完澡,空气里是沐浴露散发的气味。

她进进出出,房门没关。

杜悦嘉感觉自己屋里好像也弥漫着浴室的水雾。

湿漉漉,温热。

让人迷糊又躁气。

以至于,当杜酿酿走近他时,他还没有察觉。

「你不知道敲门的吗?」

他语气不好,生冷,像是要与这股柔软的雾气隔绝。

杜酿酿脚步一顿,「我敲了,你没反应。」

她很久没叫过他哥哥了。

自从那次,她打翻了他要送给阮瑜的鞋子。

那双鞋子,没什么特别的。

就是贵。

阮瑜缠着要,但是她这个月已经超支了,家里不给买。

杜悦嘉帮忙下单的时候,段关秦问过他,「不给你妹也买一双?她那双破白鞋都穿多久了。」

关他段关秦屁事。

杜悦嘉开口就说:「关我屁事。」

「给你。」杜酿酿的声音打乱了杜悦嘉的思绪。

「什么?」

「周考的试卷。」她解释道,「今天在图书馆碰到阮瑜,她让我交给你的。」

杜悦嘉接过试卷,杜酿酿转身就要走。

「等会。」

她回头,他却还没想好措词。

「等会,我现在改完,你明天还给她。」

杜酿酿点点头,站在旁边等着。

光着脚,踩在他房间的地毯上。

几米处,是他的床。

空气里甜腻的沐浴露雾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刚洗完还没干的头发上的味道。

是家里的洗发水。

他也用过。

他手里没停,改着试卷,试卷的边角是她发梢的水滴不小心滴在上面的水渍。

他的手,在批改的时候总会蹭到。

明明平时五分钟就能改完的东西,硬是拖了快半个小时。

杜酿酿站得腿酸,忍不住上前问他,「改好了吗?你明早给我也行。」

他转过头,面冷,是他对她一贯有的表情。

「好了。」

她接过试卷,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一点犹豫也没有。

空留他开着半边的门。

空留他开着半边的门。

她总是这样,像只小狐狸。

一点点引诱着他踏进陷阱。

等到他真的身处陷阱中时,她却撒腿跑了。

「杜董,人在去 R 国的航班上。」

杜悦嘉看着身边空落落的座椅。

座椅旁边,是杜酿酿白色的行李箱。

她说过,她只是去上个洗手间。

她说过,她愿意和他去 A 国。

是他没防备,是他又被骗。

像那个冬天,在他生活了多年的卧室里,暖气吹得人口渴。

他对她的示好,毫无防备。

机场的落地窗,从下午的烈日,等到傍晚的昏黄。

杜家,已经没人了。

他爱的,他恨的,都走了。

这只小狐狸,他留不住。

上一辈的事情,当事人都已经进了坟墓。

没有理由留住她。

再想挽留,已找不到借口。

只能看清自己。

杜悦嘉知道,她去 R 国找的是谁。

「她人呢?」杜悦嘉开口。

电话那头,声音张扬,「你谁?」

杜悦嘉笑了笑,「让她接。」

那头也笑了,「你手段也不过如此,用我威胁她。」

「祁森是吧?」杜悦嘉说,「听你导师夸过你。」

「不管用的,」祁森在那头说,「我要是害怕,一开始就不会搭理她。」

杜悦嘉见过祁森。

在很早之前。

那个冬天的下午,段关秦接走杜酿酿的那个下午。

她穿着一身红裙子。

杜悦嘉坐在房间的阳台上,望着她和段关秦的车消失的路口。

房间里,暖气被他关了,屋里还有她的味道。

消散不掉,像要留在他心里。

他以为她会哭着求饶。

但没有,她面无表情,看着他,眼底还有些嗤笑。

沉醉的只有他自己。

她的清醒像针扎一样,细密地侵蚀着他的身体。

一直到晚上,她都没回来。

群里说,段关秦找了人喝酒,拍的视频里,也没有她。

杜悦嘉就在阳台上,一直望着路口。

他不敢出房间。

一出去,人就清醒了。

他不要清醒。

坡上,迎着昏黄的路灯,她红色的裙子出现在路口。

那条裙子,衬得她皮肤很白。

她走得慢,踩着影子,自娱自乐。

就是不想太快走回家。

路灯拉长她的影子,离她挺远的地方,树下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

长相乖张,却面色温柔。

跟到大树下,看着她站在门前停留。

又看着她鼓起勇气按门铃。

林嫂开了门,唠叨了她几句,回来得太晚了,惹人着急。

她笑脸盈盈,推着林嫂往里走,连说自己饿了。

那个男孩,看着她进去,看着门关了。

停了一会,打算要走,转身的时候,像是心有感应,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阳台上的杜悦嘉。

那一眼,杜悦嘉心底顿时有种感觉:

杜酿酿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

作者: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