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替身
所属系列：尸姐故事：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替身
尸姐故事：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按理说，我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
经常坐在电脑前操纵鼠标一整天，脸上挂着深度近视眼镜、不善交际、懒散、工作老是出错。
几乎占据了所有令人反感的条件。
这样的我，原本应该是被家人嫌弃、被同事疏远、没有朋友的存在。
但事实上，在别人眼里，我却是一个工作认真、积极向上、待人友善的优秀上进青年。
因为我有一个秘密。
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那个众人眼里工作认真、积极向上、待人友善的优秀上进青年，其实只不过是我的替身罢了。
一
每天早上被闹铃闹醒后睁开眼的第一秒，我都在想，如果能有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代替我就好了。
代替我去上班、应酬、处理人际关系、四处奔波。
而我只需要躺在被窝里，一觉睡到自然醒。
这个念头日复一日徘徊在我脑海里，直到某一天早上，当我迷迷糊糊地从被窝伸出手试图按掉吵人的闹铃时，却有人先一步关掉了它。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站在床前，穿戴整齐，冲我微笑。
「继续睡吧。」他温柔地替我捻了捻被角。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于是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晌午。
十一点半下班，这都十二点多了。
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抓起手机拨上司的号码准备打电话道歉，推开卧室门，却看见客厅餐桌上正摆着满满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而那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男人正坐在桌前，柔声说：「过来吃午饭。」
我机械地走向他，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无比。
走得越近，我就越能看清他的五官，熟悉的眉毛，熟悉的眼睛，熟悉的鼻子，熟悉的嘴巴，那是一张我每次照镜子时都能看见的熟悉的脸。
他惬意地坐在那儿，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领口的纽扣解开了两颗，露出干净白皙的脖颈。
那是我曾无数次渴望成为的，自己的样子。
我渴望自己西装笔挺、工作认真、人见人爱。
但也仅限于内心的渴望，从未真正付出过实际行动。
所以终日守在电脑面前的我，自欺欺人地在网络上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完美型男。在网络上，我不再是那个穿着肥大 t 恤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唯唯诺诺给办公室同事端茶倒水的小弟，而是一个西装笔挺、工作认真、积极向上、待人友善的社会精英。
我享受那些来自网络的仰慕和崇拜。
即使那是虚假的，不切实际的。
而此时此刻，那个由我亲手塑造出来的、存在于虚拟网络世界的完美社会精英，正活生生端坐在我面前，冲我弯起嘴角微笑：「需要我向你汇报上午的工作情况吗，陆明？」
这个男人不但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还知道我的名字和公司，并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顺利代替我上了一上午的班。
他到底是谁？
是我精神分裂幻想出来的产物吗？
虽然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他，可是我害怕问出口后他就会消失。就像被捅破的泡泡，啪地一下消失在我面前。
他的存在，对现在的我来说百利无一害。
甚至可以说，我迫切需要他的存在。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我强压下心底的疑惑和惊慌，佯装平静地坐在这个男人面前，吃着他做的菜。
他仿佛跟我认识了很多年，望向我的目光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在我嘴角不小心沾了饭粒时，还会体贴地帮我拂去。
于是我也装作跟他认识了很多年，回以他礼貌的微笑。
第二天早上，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他仍然存在。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一直都在，并且毫无怨言地每天都代替我去上班。
如果这真的是梦，我想我一定是被困在梦境中无法脱身了。
并且还是犹如童话般美好虚幻的梦境。
二
从那以后，我便从一个碌碌无为、毫无斗志、好吃懒做的死宅，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上进青年。
大家都以为我转性了，却并不知道，认真工作的是西装男，积极向上的是西装男，待人友善的也是西装男。
讨女孩子喜欢的是西装男，跟领导同事应酬的是西装男，定期看望父母的也是西装男。
我实在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就随口叫他西装男，他对此并无异议。
我去医院看过精神科的医生，经过各方面精细的专业鉴定，我的心理十分健康，没有任何精神障碍。
说明西装男并不是我精神分裂幻想出来的产物。
他是真实存在的。
他了解我所有的喜好和生活习惯，就像从天而降的完美管家，温和、成熟、聪明，不仅代替我出去工作、做一切我不想干的事，还料理着我的生活。
而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用西装男赚来的钱还贷款、买手办、置办电器，整日泡在电脑前打游戏刷论坛。
不用累死累活工作，不用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用面对父母无休止的指责和催婚，无忧无虑，尽情享受自由。
只需要小心避免跟西装男出现在同一场合。
这一点根本无须担心，我极少出门，最大的乐趣就是守着电脑打游戏。
就算偶尔外出旅游，也是到千里之外的国外。
原本只有一些廉价 T 恤的衣柜里开始出现精致华贵的西装和衬衫，那是属于西装男的东西。
我就像被一个举世无双的管家圈养着，日子过得惬意极了。
直到那一天。
那个很平常的中午。
西装男像往常一样下班回来，为我做了满满一桌美味丰盛的菜肴，亲手把饭盛给我，然后笑着告诉我，他升上经理了。
这曾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我曾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碌碌无为拿着微薄薪水的小职员。
面前这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西装男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一个想法突然钻进了我的脑袋。
我看着专心为我盛汤的西装男，说：「不如，换我上几天班吧。」
我决定回公司体验一下当经理的感觉，因为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些曾经用嫌恶的目光斜视过我的同事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西装男在听完我的决定后微微一笑：「你高兴就好。」
你高兴就好。
这是他的口头禅。
我曾随口开玩笑让他把一个曾勒索过我的小混混海扁一顿，结果他第二天就卸了人家一条胳膊，身上沾着那个小混混的血，冲我温和地笑：「你高兴就好。」
我在毛骨悚然的同时，又感到虚荣心爆棚。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真正改变我人生轨迹的人，并不是西装男。
而是做了错误决定的我自己。
如果那时我没有心血来潮决定回公司上班，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一连串促使我坠向无尽黑暗的事。
三
回到阔别已久的公司，我有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大家都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没人发现昨天的我跟今天的我其实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C 罩杯的秘书小姐扭着屁股将咖啡端到我办公桌上，冲我风情万种地媚笑。
曾经指着我鼻子骂我「死宅男」的老女人毕恭毕敬地向我汇报工作。
甚至我暗恋已久的女神，也在下班后主动提出约我吃饭。
犹如身临美好的梦境中，我感到前所未有地满足。
曾经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女神，此刻乖顺地握着我的手，望向我的眼神带着满满爱意。
我沉醉在女神无比迷人的眼神里，看着她踮起脚尖，附到我耳边喃声说：「陆明，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面前这个穿着翩翩白裙、笑起来像王祖贤的姑娘，居然娇羞万分地跟我说，我喜欢你。
想蹦到马路中间尖叫，想大笑。
可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笔挺的西装，忍耐着慢慢平复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伸手拥住了我的女神。
犹如拥住了全世界。
我头一次那么发自肺腑地觉得，活着真好。
「我打算重新开始上班。」第二天饭桌上，我一边往嘴里扒西装男亲手做的咖喱饭，一边口齿不清地说。
西装男迟疑了一下，但很快便露出温和的笑容：「你高兴就好。」
他从不会忤逆我的决定。
无论我的决定有多么荒谬和莫名其妙。
于是我穿上原本属于西装男的西装，拎起原本属于西装男的公文包，高高兴兴地扮演起了春风得意的经理。
起初，一切都如我想象那般轻松惬意。
员工们对我毕恭毕敬，每天晚上都有无数个饭局，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们对我前赴后继。
当然，我只钟情于女神一人。
可慢慢的，我就开始对繁琐的工作力不从心起来。
曾经连普通员工的活儿都经常出错的我，根本应付不了经理级别的业务。
「我会帮你的。」西装男柔声细语地安慰我，「如果有看不懂的文件或者解决不了的方案，下班后拿回家，我帮你做。」
西装男简直就是我的救世主。
如果没有西装男，我将一事无成。
我抬头看着正在帮我整理文件的西装男，突然觉得很不安。
突如其来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他，也会突如其来消失吗？
如果他消失了，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会不会瞬间化为泡沫，一切成空呢？
「你会突然消失吗？」我说。
西装男与我四目相对：「你希望我消失吗？」
我下意识摇头。
他勾起了唇角：「那我就永远不会消失。」
永远。
压在心底的石头瞬间消失了。
我长长松了口气。
只要有西装男在，我心底的恐慌和不安就会很快烟消云散。
因为我知道，他会帮我的。
他会帮我铲除前方一切艰险和阻障，带我走向无限光明的未来。
那个我以为我们会一起到达的未来。
四
「陆经理，这边有个项目出了点问题，客户急着要用，副经理又不在，您能不能帮忙解决一下？」秘书突然把一叠材料堆到我面前，用看救世主的眼神看着我。
我翻了翻材料，大堆的专业术语很快就让我头昏眼花，我死死揉着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
「陆经理，你没事吧？」秘书眼中开始有了疑惑。
不会。
我什么都不会。
没有西装男陪在身边的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双手克制不住地发抖，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将材料递还给秘书，咳了咳，说：「我有点不舒服，需要休息。」
秘书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可是客户急着……」
「出去。」我佯装生气地冷下脸。
秘书一走，我整个人便瘫在了座椅上，大滴的冷汗从我额头流下来。
这样下去不行。
会被戳穿的。
一定会被戳穿的。
我颤颤巍巍地掏出手机，想要给西装男打电话求救，女神突然推开办公室门走了进来。
「听林秘书说你身体不舒服？」女神一脸担忧地走到我身前。
我放下手机。
女神伸出手掌探我的额头，身体靠得我很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我心中的不安和恐慌慢慢平复下来。
「不烫，应该没发烧。你是哪里不舒服呢？」女神柔声问。
原本瘫在座椅上的我情不自禁地倾身搂住女神的腰，将脸埋到她怀里，闷声说：「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女神愣了愣，随即笑出声，说：「你成熟、认真、细心、比公司任何人都要有干劲、而且明明都这么优秀了还一点都不自大。总之你浑身上下每一点我都喜欢。」
她喜欢的人不是我，她告白的对象也不是我。
她叫着我的名字，注视着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可她爱的人，并不是我。
根本不是我。
大脑好像很久没有思考过了，根本无法承担这突如其来的真相。
心脏像是被针扎了般，猛烈疼痛起来。但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想要紧紧抓住眼前这棵救命稻草，艰难地开口：「那以前的我呢？」
女神露出困惑的表情：「以前的你？」
我自嘲地扯起嘴角：「对，以前那个一点都不成熟、一点都不认真、一点都不细心、毫无干劲的我，你也喜欢吗？」
女神慢慢脱离了我的拥抱，倒退两步，脸上带着甜美可人的微笑：「以前的你是什么样并不重要，我只看得见现在这个成熟稳重、无论何时都能轻松解决一切困难、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你。人都是一直向前进的不是吗？如果一味停留在过去，那么人生将毫无意义。」
她喜欢的人是西装男。一直都是西装男。
成熟稳重的人不是我。
无论何时都能轻松解决一切困难的人不是我。
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人也不是我。
我从一开始就是个懒惰、浮躁、一无是处的死宅男。
可已经没人记得那个我了。
现在只要一提起我的名字，所有人都会自动联想到稳重优秀的西装男。
哪怕是现在的我，也在吃力地扮演着大家心中那个完美的西装男。
而且我必须扮演下去。
我享受酒席上人们投在我身上的敬仰目光，享受女神靠在我怀里时脸上的甜蜜微笑，享受坐在办公室被众多员工围绕奉承的感觉。
我享受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而想要拥有这一切，就必须扮演好大家心目中的西装男。
仅仅依靠西装男是没有用的。
繁琐的业务也好，成熟稳重的脾性也好，我统统都要学会。
不仅要学会，还要做得比西装男更好。
「我要成为你。」于是我对西装男说。
只有成为西装男，才能理所当然地拥有现在的一切，才能理所当然地被女神喜欢。
西装男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你高兴就好。」
我注视着这个与我拥有一模一样的五官，可看上去却比我有魅力多了的男人，说：「我讨厌你，嫉妒你，恨不得杀了你。」
西装男嘴角的笑意更浓：「是吗？」
「可我离不开你。」我哀怨地叹了口气。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当然离不开我。」西装男伸手轻抚我的脸颊，低声说，「相对的，我也离不开你。」
我也离不开你。
我情不自禁傻笑。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需要我的。
五
成为西装男并不容易，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而且西装男从完美管家化身培训导师后，简直冷酷得让我叫苦不迭。
我无数次在昏昏欲睡中被西装男敲醒，然后被迫看完一大本厚厚的材料。早上起迟，想偷懒不打领带，便立即被西装男阻拦在门口。抑或是好不容易熬到饭点，在我准备拨电话叫外卖时，西装男则会微笑着将围裙套到我身上，毫不留情地把我推进厨房。
「今天的菜又咸了。」西装男尝了口我做的番茄炒蛋，皱了下眉头。
「咸了就别吃！」我冷哼。
西装男笑了笑：「我会全部吃光的。」
「这还差不多！」我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自己尝了一口，果然齁得要命，立即趁西装男不注意偷偷吐掉了。
「说实话，你活得不累吗？」我咬着筷子。
西装男伸手拿下我咬在嘴里的筷子，说：「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不让你那么累。」
我一愣。
「所以，」西装男眼神变得很温柔，「如果你觉得累了，我们可以马上停止培训。」
我有一瞬的犹豫。
真的可以停止吗？
真的可以脱下碍手碍脚的西装领带，推开让人眼花缭乱的工作材料，重新做回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宅男陆明吗？
女神说过的话突然闪现在我脑子里，我立刻冲西装男怒目而视：「你这是在蓄意消磨我的意志！我决心已定，宅男陆明必须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要向前进！」
没错，向前进。
我趴在餐桌上忍不住畅想未来。
未来有别墅，有名车，有已经成为我合法妻子的女神，还有穿着女仆装为我清扫院子的西装男。
我被西装男滑稽的打扮逗得哈哈大笑，直到西装男拿着筷子敲下了我脑袋，才把我从冥想中拉回现实。
「去把碗筷洗了。」西装男说。
我一动不动：「不要。」
西装男握着筷子的手再次冲我扬起来，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可等了半天脑门上都没有传来预期的疼痛，我疑惑地睁开眼，发现西装男已经把碗筷端进水槽刷洗了。
「喂，你这是在纵容我！」我给脸不要脸地大叫。
西装男挑了挑眉，放下碗筷：「那你自己来？」
我继续趴着：「你还是继续纵容我吧。」
西装男弯起嘴角：「那么今晚要多看一份材料哦。」
我一个鲤鱼打挺冲到了水槽前，麻利地刷起了碗。
西装男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不爽地狠瞪他一眼，仍没能阻止他张狂的笑。
那时他的笑容，牢牢印在我心里，每当我濒临崩溃时，便会想起这个笑容，犹如治愈的良药，很快就会驱散那些徘徊在我心底的黑暗与绝望。
六
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培训，我终于从西装男那儿求来了一天的休息日。
休息日这天，我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扮演完美无瑕的西装男，可以尽情随自己高兴。
我倚靠在厨房门栏上，看着穿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西装男：「话说，你每天除了帮我工作就是帮我做饭做家务，好像从来没有自己出去玩过吧？」
西装男笑笑，没有说话。
我顿时愧疚得不行，西装男为了方便我，一直都过着机器人般的生活，毫无自由可言。
「不如，」我灵机一动，「我们一起去恐龙园玩吧！我还从来没去那儿玩过呢，听说里面挺有趣的。」
「我们两人是不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的。」西装男露出为难的表情。
「乔装一下不就得了。」我眨眨眼。
于是，午饭后，我戴上帽子、口罩和墨镜，整得亲娘都认不出我后，便大摇大摆地带着西装男晃进了传说中的恐龙园。
恐龙园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如此陌生。
我从来都没来过游乐园这种地方，小时候父母忙于工作从来不带我出来玩，长大后我对这种地方也失去了兴趣。
与其说失去了兴趣，倒不如说，没有朋友也没有女朋友的我，根本没有勇气一个人来到这种地方。
曾经的我连踏出房门都需要勇气，每天除了上班，其余时间都呆在房间电脑前。忙着塑造虚假的完美形象，忙着与那些被我的虚假形象所欺骗的所谓网友互动聊天。当有人提出想跟我见面时，我总是一口拒绝。在那些网友眼里，我是一个神秘而又完美的社会精英，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孤独、懒惰、并且害怕与人交际的 loser 罢了。
但现在不同了。
现在的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到处碰壁的可怜虫了，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我望向站在我身边的西装男，控制不住地咧开嘴笑。
还好戴着口罩，否则一定会被路人当成神经病。
当我一个人在那儿自嗨时，西装男已经排队买好了票。
「先去看海豚表演吧。」西装男说。
「你怎么熟练得好像以前来过似的？」我狐疑道。
然后不等他回答，我就迫不及待地扯着他的胳膊往海豚馆奔了过去。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看过海豚。
当那只肥硕的海豚把一个塑料球顶到半空中时，西装男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愣了愣，下意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大庭广众之下两个男人手牵着手成何体统，但转念一想，反正我戴着墨镜口罩，谁也认不出我，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丢人，区区握手能奈我何？于是放心地任由西装男握着了。
完全忘了现在西装男的身份就是我自己，西装男丢人就是我自己丢人。
按理说，与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西装男牵手，应该就像左手握右手那般自然无感，可很奇怪，我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感受着他的每一个指关节，像是有只蚂蚁钻进了我的体内，在我的心脏上爬来爬去。
当西装男握着我的手走出海豚馆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陆明，居然在这里遇见你，好巧。」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的女神冲我们恬静地笑。
我惊慌失措地甩开西装男的手，下意识想要开口，却被西装男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我如梦初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不禁愣在原地。
「带表弟过来随便转转。」西装男撇下我走向女神，冷静地回应道。
「原来是表弟啊，怪不得你们看上去有点像。」女神笑了笑，顺手帮西装男理了下领带。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正在亲密交谈的西装男和女神，心底升起些许不安。
他们看上去是那么般配。
就好像，我才是多余的那一个似的。
尤其是女神注视着西装男时，眼底的柔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应该是同一个人，她注视我时的眼神却跟注视西装男时截然不同？
「你知道吗，陆明？」我看见女神像个小女生一样拉着西装男的胳膊，深情地注视着西装男，「你明明已经蜕变的这么成熟稳重了，我这阵子却一直觉得你有点怪怪的，无论是外表还是脾气，都说不出的别扭，就好像，是以前那个陆明在硬撑着装成你一样。很奇怪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不过现在好了，我现在可以百分百确定，站在我面前的这个陆明就是我喜欢的那个陆明。」
我下意识倒退几步。
为什么？为什么？
大脑一下子塞满了无数个为什么。
我每天穿着并不喜欢的西装，打着并不喜欢的领带，梳着并不喜欢的发型，逼迫自己翻阅那些看了就头疼的文件材料。
为什么我明明都那么努力地扮演西装男了，到头来却仍然只是个笑话？
明明都那么努力了。
明明都那么认真了。
我踉踉跄跄地逃离了恐龙园。
回到家，我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摘下口罩和墨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这个一脸狼狈、眼神中写满惊慌的可怜虫。
当人们悲伤难过，或是惊慌失措时，第一反应总是寻求安慰。家人，爱人，朋友，随便谁都好，只需要几句安慰，就能顺利起到安抚作用。
可如果没有安慰我的人呢？
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呢？
那就只有自救。
我按住不停狂跳的心脏，对着镜子的人说：「陆明，不要害怕。」
「冷静下来。」
「一切都会好的。」
我看见镜子里那个原本狼狈不堪的男人慢慢弯起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错，西装男是陆明，而陆明是我。西装男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
而我，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成功取代西装男。
现在的努力不够，那今后就付出加倍的努力。
所以，没必要害怕，没必要惊慌。
我用凉水冲了把脸，努力让自己冷静，然后走出卫生间，发现西装男已经坐在了客厅沙发上，手上拿着海豚形状的气球。他起身走近我，将手上的气球递向我，满脸笑意：「送给你。」
我望着他，嗤笑一声：「当我三岁小孩吗？」
然后我绕过呆愣在原地的西装男，径直进了自己房间，啪地一下甩上门。
一切都会好的。
一定会的。
七
第二天早上，我洗漱完毕走出房间，发现西装男已经准备好了早餐，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
他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一如往常地温柔对我。
而我却觉得毛骨悚然。
西装男无疑是温柔的，他对我的温柔，就像在悉心呵护一个宝贝情人，不允许我受半点伤害。我不小心被桌角绊了一下，他都紧张地把我整个人抱在怀里问长问短。
我们俩的相处模式简直太暧昧了。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过火？生气，愤怒，悲伤，难过，都没有。从他出现在我生活中的第一天开始，脸上就始终保持着温柔的微笑。此时此刻他脸上的微笑，真的是发自肺腑的吗？
温柔的笑容背后，会不会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阴谋呢？
西装男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合常理的，而我，居然后知后觉地与这个不合常理的存在共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
我走到餐桌前，端起碟子里的三明治，顺手倒进了垃圾桶。
笑容僵在了西装男的脸上。
没错，我就是想要看到他这种表情。
对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反应，情绪会随着事情的变化而变化，这才是正常人类的表现。
正常的人类，脸上不应该只有微笑才对。
可西装男，真的是正常的人类吗？
我看着他很快恢复脸上的笑容，听见他柔声对我说：「三明治不合口味吗？告诉我你想吃什么，我马上去做。」
必须摆脱他。
必须马上摆脱他。
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
我开始拼命地工作，甚至把跟女神约会的时间也全部用来加班。
房间里的电脑游戏，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打开过了。
衣柜里挂满了西装衬衫，T 恤休闲裤被丢在角落，已经很久没穿过了。
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疲惫得连饭也没力气吃，直直倒在客厅沙发上就打起了瞌睡。
「我做了你爱吃的煎蛋，吃完再睡吧。」站在餐桌旁的西装男说。
我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西装男悄然走近我，当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俯身贴近了我的脸，我保持着躺在沙发上的姿势，与他四目相对。
「你太累了。」西装男眼中满是怜惜。
我们离得太近了，近到我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洒在我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虚渊，我深陷在里面，情不自禁问出了这句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话：「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
「因为你需要我，所以我就出现了。」西装男柔声回答。
「我要怎么感谢你才好呢？」我注视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西装男没有说话，而是俯身紧紧抱住了我。我怔愣地忘了抵抗，他温暖的怀抱令我胸口莫名发胀。
那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用与我一模一样的身体温柔地拥抱着我。明明应该犹如拥抱一面镜子般自然、没有知觉，我的身体却莫名战栗起来。
这时的西装男，仿佛已经不再是我的替身，他的眉眼，他的身体，他的声音，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相同的容貌之下，竟也可以存在天壤之别。
就像那天在恐龙园，他轻轻握住我的手一样。
让我心猿意马的同时，又滋生出巨大的不安。
「不需要任何感谢，只要你高兴就好。」西装男在我耳边低声说。
只要你高兴就好。
又是这句话。
「如果我希望你消失呢？」我注视着西装男的眼睛。
笑意瞬间从西装男眼中褪去。
那是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除去温柔和微笑之外的情绪。
他悲伤地与我对视，眼中满满都是不舍。
我狠心地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脸上的悲伤与绝望，说：「不管你是我精神分裂出来的产物，还是由我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角色，我现在都已经不需要你了。」
死一般的静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
温热的掌心慢慢抚上我的脸颊，低沉的声音从我耳畔响起来：「你高兴就好。」
明明下狠心的是我自己，我却感受到了浓烈的悲伤。
即使紧闭着双眼，眼泪却还是克制不住地从眼角渗出。
「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抬手遮住眼睛，不想让西装男看见我流泪的样子，「我害怕自己一辈子都离不开你，我害怕自己一辈子都比不上你。我拼命逼自己努力，逼自己成为你，因为我真的害怕你会抢走属于我的一切。你抢走了我的工作，抢走了我的女神，抢走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甚至搞到最后，好像连我的心，也被你抢走了。」
「当你冲我微笑时，握着我的手时，拥抱我时，我总是克制不住地悸动。为什么会这样呢？太奇怪了不是吗？」
「我原以为只要摆脱你就会好了，只要你消失在我生活里，我就会恢复正常，变回以前那个只喜欢女神的陆明。」
「可我错了。」
「大错特错。」
「当我刚才对你说出消失两个字时，我居然比死还痛苦。我根本无法想象没有你陪伴的日子，我不能没有你，我需要你。」
「即使你是不合常理的存在，即使你有可能抢走属于我的一切，我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不想变成你了，你继续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长期压抑在心里的话，此刻被我一股脑儿说出了口。
一直闭着眼睛的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西装男的回应。
可没有人回应我。
我睁开眼。
客厅只有我一个人。
餐桌上的煎蛋已经凉透了。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向厨房，走向卧室，走向卫生间，走向阳台，可哪里都找不到西装男。
因为在他轻抚我的脸颊，附在我耳边柔声说完那句「你高兴就好」后，就已经消失了。
是啊，他从不忤逆我的决定。
从不。
八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对公司的业务越来越得心应手。
曾经需要跟西装男两个人一起通宵完成的文件，现在我一人就能轻松搞定。无论哪种应酬，对我来说都轻而易举。
同事和女神赞赏的目光终于实实在在地投在了我身上。不是透过我望向西装男，而是真正的我。
可我并不满意。
我注视着路边橱窗倒映出来的自己，西装笔挺，头发整齐，眉眼间透着成熟，分明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西装男。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宅男陆明已经彻底消失了。
懦弱的，懒惰的，不善交际的，被西装男守护着的宅男陆明，跟随着西装男，一起消失了。
我拼命努力，渴望让自己彻底变成西装男，有朝一日能从镜子里看到与西装男一模一样的我自己，也算是对我日渐枯萎的心一点慰藉。
因为你消失了，所以我必须变成你。这样当我注视着镜子时，就可以当做自己是在注视着你。
可我发现我办不到。
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大家对我多么赞赏有加，我都变不成西装男。
明明是一样的鼻子眼睛和嘴巴，做起来却那么难那么难。
直到女神把我约出来，小心翼翼地对我说：「陆明，我觉得你最近怪怪的。」
我一阵窃喜，连忙握住她的肩膀：「对，快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女神吓了一大跳，支吾道：「你什么都好，很成熟，很稳重，很完美，可就是哪里怪怪的。」
我没再理会女神的话语，因为我突然看见马路对面正站着手持海豚气球的西装男。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他冲我温柔地笑。
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我露出大大的微笑，大踏步奔向了西装男。
但那只是我的幻象而已。
马路对面只是个恰好拿着海豚气球的路人。
急速行驶的车流瞬间吞没了我，我的身体被高高抛起，又重重坠下。
在女神的尖叫响起来之前，停留在我脑海里的，是她刚才说的那段话。
「你什么都好，很成熟，很稳重，很完美，可就是哪里怪怪的。因为你很久都没笑过了。以前的你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礼貌的微笑，可现在的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对谁都冷冰冰的，让人无法靠近。」
对了。
微笑。
犹如治愈良药般，他的微笑。
九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家客厅。
丁零零的闹铃声从我卧室传过来。
似曾相识的情景。
大脑一片空白，很多很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西装男曾经说过的话。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当然离不开我，相对的，我也离不开你。」
——「因为你需要我，所以我就出现了。」
因为我需要他，所以他出现了。
因为我希望他出现，所以他出现了。
同样的，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也一定是因为有人需要我，有人希望我出现。
而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从一开始，我遇见的人就是我自己，我依赖的是我自己，利用的是我自己，嫉妒的是我自己，害怕的是我自己，想念的也是我自己。
从头到尾都只有我自己。
我打量了下西装笔挺的我自己，自嘲地笑了笑。
然后缓缓推开卧室的门，看见那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躺在床上。
我走到床边，按掉了闹铃。
躺在床上的人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我，我冲他微笑，然后温柔地替他捻了捻被角，轻声说：「继续睡吧。」
十
我终于成为你了呢。
彻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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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1-03-17 14:12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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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原本应该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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