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今朝有我见良玉
所属系列:失眠花园:似月光吻野风
宋忱和白月光大婚的那天,废掉我的后位,还将我的父兄全都下了诏狱。
后来,我被打入冷宫,一心求死。
一个男鬼突然给我来了个贴脸杀。
他还嫌弃地看着我:
「小皇后,你哭得真难听。」
「我还以为,谁在冷宫杀猪了呢。」 1 宋忱和柳眠真大婚的那一日,帝都下了百年一遇的大雪。
她穿着一身正红色喜服,腰身纤细,身旁就是高大挺拔的宋忱。 ——出身草莽的天子,和他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马。
宋忱还是做到了对柳眠真的承诺。
那一对璧人的喜服,灼痛了我的眼。
彼时,我已经在这厚厚的大雪中狂奔许久。
发髻散乱,脚上的凤屐不知道是不是跑丢在了诏狱里。
双足踩在冰雪中,此时竟然也不会觉得冷。
我攥着那明黄色绢纸,浑身上下都在打战。
「皇上——」我高声唱喏。
在一众朝臣的最外围,跪了下来。
霎时间,气氛忽然凝重。
一双又一双眼睛朝我看过来。
他们看着我沾满泥水的凤袍,也看着我渗血的罗袜。
此刻的我,像个下堂弃妇,像个疯子,唯独不像皇后。
最后看向我的,才是宋忱那双肃杀的眼眸。
众目睽睽之下,我双臂高高托举起那道圣旨,面庞悲恸。
「尉迟氏镇守边关数载,以血肉铸城,肝脑涂地,未曾有一寸疆土拱手相让!
「全族三十六口,战至今日,唯余一十八人。
「满门抄斩……实在罪不至此!」
我目眦欲裂,强压着喉头那一股腥甜。
声音在抖,手指好像也在抖。
「臣妾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宋忱站在皑皑白雪中,佳人在怀,姿态睥睨。
而我长拜不起,跪伏在地。 2 宋忱沉默不语,在场的众臣也无人敢言。
人人都知道。
昨日,我阿爹抚关将军通敌之事败露。
宋忱大怒。
不仅连下三道诏书,撤换边关的尉迟军,还将我父兄打入诏狱,降断脊之刑。
甚至有传言说,他要将尉迟家满门抄斩。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直到我方才在诏狱里,终于亲眼见到了奄奄一息的阿爹。
昔日威风凛凛的他,整个背上都是血。
为了和我说话,不得不支撑着身体,靠在墙上。
他擦干了手上的血,慈爱地抚上我的脸。
「善善啊,乖囡,别哭了。」
「看着你哭……阿爹比受刑还疼呢。」
我死死抓住阿爹的手,心里仿佛被人撕开了一条大口子。
此时此刻,面对宋忱,我甚至顾不得任何狼狈。 ——我只想要尉迟家的人活下来。
「尉迟善。」
宋忱终于肯开口了。
他缓缓行至我面前,神情阴晴不定:
「朕知道,你平日里背靠着尉迟家,眼高于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是挺风光的。」
「但今日是朕与贵妃的喜事。就算是天塌下来,你也不该冲撞。」
喜事?
尉迟家灭门,迎娶柳眠真。
恐怕,宋忱今日是喜事成双。
「臣妾,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宋忱,我求你了,好不好。」
我从不会用这种卑微姿态求他。
可今天,我脸埋在雪里,浑身哆嗦着,只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话。
柳眠真突然开口。
她轻轻道:「忱郎,这天寒地冻的,不如你就允了姐姐罢。」
这「天寒地冻」四个字,反倒提醒了宋忱。
许多年前,也是一个深冬,柳眠真被我扇了个巴掌。
她负气出走,却迷了路。
被宋忱找到的时候,冻得手脚都僵了。
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柳眠真也只是来投靠他的邻家孤女。
宋忱却带着怒火,斥责我:「你是将门之女,体质康健。阿真她不一样,很怕冷。」
「尉迟善,你就这么妒忌她吗?」
记忆抽回,天子宋忱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顺手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柳眠真身上。
「你若是愿意赤足行遍这九重宫闱。或许,朕可以考虑,重新处置尉迟一族。」
「只是,你做得到吗?」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却像是终于见到了一丝希望,重重叩首。
「臣妾谢恩。」
可宋忱好像又不满意了。
他面色不虞:「尉迟善,你就不为自己求些恩典?」
我点点头。
「臣妾确实有一事,想为自己而求。」 ——求与君长绝,一别两宽。 3 那一日,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撑过漫长的红墙夹道。
快要走不下去的时候,耳边不断回响着阿爹的话。
「善善,乖囡囡,别哭。」
就这样,我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在所有注目之下,挺直了背脊,安静又倔强地,用脚走过宫中的每一寸冰雪。
当天深夜,宋忱如我所愿,将我打入冷宫。
那道圣旨也着实可笑。
宋忱只写了四个大字—— 「朕成全你。」
那宣旨的小太监也很为难,最后还是我自己主动接了圣旨,他才安心。
只是,我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脚,咧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轻声自言自语着:
「尉迟善,你可真惨。」
这冷宫里恐怕连只鬼都没有,更别说是伤药了。
如此挺过一晚上,这双脚怕是彻底废了,以后走路都成困难。
更别说是……回到边关去,骑我的枣红小马了。
眼眶发酸,喉咙越来越堵。
不过不要紧了。
至少,阿爹和阿兄能暂时保住性命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难过呢。
我终于哭了出来。
恰逢这时,我瞧见床角正有一条白绫,不知是哪位伤心老姐姐留下的。
往后余生,怕是也要这样憋屈地苟活下去了。
我悲从中来,抓起那白绫,径直朝房梁抛去。
只是没等我做完这一切。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轻笑。
我瞬间止住泪意,屏息倾听。
「谁?」
什么声音?
这冷宫该不会是闹鬼吧?
还没等我察觉到什么,吊在空中的白绫骤然碎成两段,脚下的凳子也裂开了。我极为狼狈地摔在地上。
也是这时候我才看见,房梁上……坐了个人,
准确地说,是「飘」了个男人。
我不哭了。
瞪大眼睛,哆哆嗦嗦地指向半空。
「你,鬼……」
我不信神明,更不信这世界上有鬼。
这一次,那个男鬼跳下来,直接给我来了个贴脸杀。
我赶紧闭上双眼。 尉迟善!都是假的!
隔了一会儿,我缓缓睁开眼。
没想到,那鬼仍然出现在我面前。
「啊!」
我尖叫出声。
鬼也正打量着我。
他立在一片清冷月光里,青衣白发,眉眼却艳丽又浓烈。
那双薄唇轻轻勾起,一开一合:
「小皇后,你哭得真难听。」
「我还以为……是谁在冷宫杀猪了呢。」
虽然他没说,但我也知道,方才那断裂开的碎帛,还有凳子,全都出自他手。
是他救了我。
我偷眼看他。
这位……明明是只鬼,长得却像极了仙。 4 见我跌坐在地,男鬼围着我转了一圈。
「你是……宋忱的皇后?」
我面无表情。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他轻笑:「我以为外面沧海桑田,人心易变。竟没料到,宋忱还是那副性子。」
我不解其意。
令我更困惑的是,为什么宋忱的冷宫里,会忽然冒出来一只男鬼。
仰起头,我盯着他看。
「你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施施然背着手,眉眼微垂,一头白发更衬得青衫落拓。
「小皇后,我叫元惊玉。」
居然是他? 5 元惊玉?
那个臭名昭著的前朝奸臣。
前朝大凉国君常有炼丹求药之举,迷信鬼神。
传言,他曾在海上偶遇仙人,受其点化,将仙人迎回宫中,高筑观星阁供奉。
甚至,还直接封了个大国师。
那海上仙,就是元惊玉。
有人说,元惊玉法力无边,上可求雨,下能止小儿夜啼。
还有人说,元惊玉经常夜宿凉帝宫中,二人……关系匪浅。
更有民间百姓口口相传:「古有大凉国师者,元氏惊玉,青衣乌发。乱众生,误天下。」
思及此,我轻哧道:「这名字确实有所耳闻。」
「元氏惊玉,大凉国师,前朝天子的宠臣。」
内心忍不住多了一丝鄙夷。
假如我听到过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那么,我大抵能猜到,眼前的元惊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无非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遇上了迷信的昏君。
二者加在一起,就成了黎民百姓的苦难。
只是,听闻大凉覆灭之后,这位大国师似乎也不知所踪。
人们都以为他氏躲回海上去了。
今时今日,我才知道。
那个大名鼎鼎的国师,竟然成了一抹鬼魂,还飘荡在这冷宫中。
这后宫里除了女人就是女人。
元惊玉好歹也是个重臣,好端端的……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越想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等一下!
我忽然悟了。
「难不成,你真是那老昏君的男宠?」 6 这一抬眼,我瞥见了元惊玉的头发。
那首民间歌谣,唱诵的分明就是「青衣乌发」。
现在怎么又变成了一头白发?
元惊玉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谜团。
听见「男宠」二字,他似是有些无语。
「我与凉帝的关系,并非外界传言的那般。
「被困于冷宫,也是事出有因。
「不过……」
元惊玉注意到了我脚上的伤。
「狗皇帝造的孽?」
我不说话了。
他俯下身,查看我伤势,吊儿郎当地说:「都说自古帝王多薄幸,我瞧着,确实有几分道理。」
随后,元惊玉看向我。
「是我救了你。
「你坐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时候,总是眉头紧锁,看起来似有未竟之事。
「小皇后。」
衣袂翻飞间,元惊玉轻轻叹道。
「你想清楚了。倘若真想死,那草席下就垫着一把匕首。
「只是,若你真死了,那些未竟之事,可能就永远悬在那里,再无人问津。
「但你若想活着,去完成那些事——」
他眸中似是有光,继续说:
「墙洞里有伤药。」
「这一次,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不会再拦你。」 7 那天的最后,我还是选择了伤药。
元惊玉的话点醒了我。
我还有很多「未竟之事」。
我要是真死了,尉迟家就会悄无声息地淹没在通敌叛国的骂名中。
今日那道圣旨中,宋忱只赦我无罪。
他就是要我亲眼看着尉迟家的苦难,置却只能身事外,痛苦地过完一生。
我偏不。
我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走向元惊玉所说的墙洞,伸手进去。
他看着我拿出小瓷瓶,又在我脱下罗袜的时候,悄然移开了视线。
白色粉末敷在鲜血淋漓的足尖,我疼得冷汗直流,却倔强地不肯挪开视线。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伤药溶于自己血肉中。
我要记住,今天这种疼到极致的苦楚。
我伏在床沿干呕了半晌,艰难地露出一抹笑意。
「多谢你,元惊玉。」
他微微挑眉。
「别谢我。」
「要谢,就谢留下这些药的人吧。」
他忽然笑吟吟的:「小皇后。」
「我怎么觉得,你笑起来的时候,可比哭着好看多了。」 8 我靠在破败的墙壁上,借着外面的月光,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元惊玉坐在床沿,安静地听。
当年,宋忱揭竿而起,想要推翻凉帝昏庸无能的统治。
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笑话。
没人相信这个毛头小子真的能打下江山,带大家过好日子。
只有阿爹和阿兄相信他,带着一批兄弟,陪宋忱共讨天下。
尉迟家对宋忱,从无二心。
某一天,我偷偷混进阿兄的军队,差点没了命。
阿爹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第一次要动手打我。
那时候是宋忱将我护在身后,替我生生挨了那一鞭。
从那时开始,他就总喜欢缠着我。
宋忱是怎么说的来着?
「善善,每次上战场的时候,只要想到你,哪怕受了再重的伤,就不觉得有多疼了。」
「我得活着回来娶你。我一定要给你最尊荣的地位,让你做我唯一的妻。」
我信了。
可宋忱骗了我。
后来他娶了我之后,却在战乱中遇见逃难的柳眠真。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便嫌隙不断。
直到他登基后的这一年里,前朝又起了波澜。
尉迟家本就受尽拥戴,而阿兄性情耿直,在朝堂上经常直言敢谏,也惹得宋忱总是不快。
我们尉迟家的人记性似乎都很差。
我们只记得要忠心护主,却都忘了,宋忱早就变了。
尉迟家本很受百姓的拥戴,如此一来,阿兄的锋芒毕露更引得宋忱忌惮。
几天前,阿嫂临盆。
宋忱不允阿兄回京探望,强行将人留在边关。
阿兄爱妻如命,急得发疯,不得不连夜抗旨回京。
不料,半路就被人扣下了,身上还搜出了大量通敌书信。
那些书信不是他写的,他自然不知道是从哪来的,百口莫辩。
就这样,尉迟家在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淤泥。
我一直都明白伴君如伴虎。
我也以为,我和宋忱相识于式微。
就算是不能做成鹣鲽情深的帝后,至少也算是半个战友。
他总该对尉迟家念着几分旧情。
可是他没有。
他没有信守对我的承诺,亦没有对我的家人手下留情。 「我的故事……说完了。」 我从未想过。
当我被遗弃在深宫的角落,唯一一个愿意坐在我身边的倾听者,竟然是素未谋面的前朝国师。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下意识问: 「元惊玉,你……到底是鬼,还是神仙。」 他飘到我身侧,伸出手。
手指穿过我的衣角,晃来晃去。
「如你所见,我抓不到任何东西,哪有这么落魄的神仙。」
他笑了笑。
「我当然是只鬼啊,笨蛋。」
我不禁有些好奇:
「既然如此,那你方才为什么能把白绫和凳子劈成两半?」
「秘密。」
元惊玉继续笑眯眯,不肯正面回答。
「不如这样吧,小皇后。如果你真的能走出冷宫,继续去做完那些未竟之事,我就告诉你。」
我挑眉看向他:「此言当真?」
他颔首。
我稍稍迟疑,却还是选择将名字告诉了他。
「以后,别叫我小皇后了。」
「我叫尉迟善,善良的善。」
我想做回我自己。
元惊玉正欲开口。
「啪——」
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我的贴身婢女长缨背着个小包袱,泪痕未干的脸上,还有几分惊魂未定。
「娘娘,您别吓唬奴婢!」
「您……这是在和谁说话呢?」 9 元惊玉明明就在我身后,眉眼带笑。
可是,长缨仿佛看不见他,惊慌又警觉地打量着屋里。
我心下了然。
「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
长缨看着我的脚,飞扑过来。
「嗷呜!我的娘娘,这该有多疼呐!那天杀的小贱皮子柳眠真,我早晚有一天要整死她……」
我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
「那你呢?傻不傻。」
「我已经是废后了,你干吗非得跟进来吃苦受罪?」
「人家就是舍不得你嘛!嘤嘤嘤!」
她抱着我呜呜直哭。
元惊玉立于我身侧,不由得感叹:
「冷宫今晚杀两次猪了,好生热闹。」
我冷冷地瞪他。
元惊玉乖乖闭嘴。
等长缨哭了一会儿,终于消停下来,有些犹豫似的,偷看我表情。
大概是想说宋忱的事,又怕我听了伤心。
我叹了口气。
「想说就说。」
她嘿嘿一笑:「不过娘娘,您有所不知。
「今夜……柳眠真好像跟皇上闹别扭了。
「皇上很生气,还把她宫里的砚台给砸了。
「说是因为她丢了只猫……但奴婢总觉得,要真是只猫儿,皇上又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猫?
柳眠真想以寻常夫妻之礼,嫁进这宫中,宋忱就力排众议,为她实现这一切。
如果她真喜欢。
别说是一只猫,宋忱恐怕连自己的命都愿意给。
「尉迟善,别发呆了。」元惊玉忽然凑近。
他伏在我耳边,唇齿间吐出的冷气,把我吓了一跳。
「有人过来了。」 9 「娘娘,这冷宫晦气,您就是和皇上生气,也犯不着来这儿呀!」
「无碍。」
「本宫只是来找猫的。」 …… 人未到,声先至。
柳眠真和她的贴身宫女,一起出现在门口。
她从到下地打量着我。
此时,我已经卸去那些钗环和凤袍,和衣着华贵的柳眠真相比,简直是凄凄惨惨。
我笑了笑。
「你这样看着我做甚?」
柳眠真莲步轻移,来到我身侧。
「尉迟善,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大红色的骑装,和忱郎比肩而立。
「你就像团火焰一样耀眼。尉迟家和宋忱,谁都宠着你,护着你。这团火,真是照得人……心生嫉恨。
「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如果不是我先遇见他,这辈子,我可能真的没办法赢过你。」
她轻叹。
「我没法像你一样,和自己的夫君并肩作战。但同样,你也没办法像我一样,在他疲惫不堪之时,给他一个温柔乡。」
「尉迟善,你太刚硬了。」
今日柳眠真这一番话,很像是来训教我的。
「忱郎说,你太不像个女子。你既然当了皇后,怎的还是喜欢舞刀弄枪?
「他还说,你凡事都喜欢论个对错,永远不肯低头。你看,他在你这里频频碰壁,自然就知道我处处包容的好。
「尉迟善,你真蠢。你忘了忱郎不是寻常男子,他是这天下的主人。」
我看着柳眠真的眼睛,蹙眉道:
「寻常男子如何,天子又如何?
「只要是这世间薄情寡幸的人,在我眼里,便连条狗都不如。
「我竟然不知,有哪一对白首夫妻,是靠着女人伏低做小换来的。」
我朝她摊开掌心,露出上面常年习武的茧,中间还有一道狰狞的疤。
她不明所以,好像还有几分嫌恶。
而我扬眉道:
「你眼前这双不太像个女子的手,拿回了边关六座城池,给宋忱打下了半壁江山。」
「哦对了,柳眠真,当年你哭着喊着要回去取钗子的时候,这双手,还救过你的命呢。」
她的脸瞬间发白。
我上前一步,眼神渐厉。
「从未有人规定女子究竟该是何模样。」
「温柔似水是女子的可爱,策马奔腾亦是女子的飒爽。」
她似是浑身一震,微微瞪大了眼睛。
我继续说:
「或许,你说得对,我们本就是不一样的女子。
「你这双纤手侍奉着宋忱,如今,尊享贵妃之位。
「可我这双手,护过十六州的百姓,于金銮殿上,受过武将里最头等的封赏。
「我们,怎么会一样呢?」
柳眠真被我彻底激怒了。
她抬起手,指向我,放声道:
「尉迟善!你的靠山马上就没了,别太得意!」
「我偏要睁眼看着你们尉迟一族,一个接着一个地去死!」
我攥住她的手腕,力道更狠。
「也是。」
「我怎么忘了,柳家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要是论起死来……你的命比我硬多了。」
柳眠真还未来得及还嘴,蓦地睁大双眼,姣好的面容极其惊恐地尖叫出声。
「啊——鬼啊!」
我缓缓转身。
不知什么时候,元惊玉现了身。
只是,这次他与之前我见到的模样截然不同。
月色下,元惊玉负手而立。
他披头散发,一身青衫依旧落拓。只是他脸上血痕遍布,乍一看,十分狰狞。
别说柳眠真,就连我也吓了一跳。
元惊玉的声音响起,凉薄又幽怨。
「贵妃娘娘,地下好冷啊。不如,你来陪陪我吧。」
柳眠真和她的宫女俱是两眼一翻。
「咚」的一声,二人直挺挺地向后栽去。
再一看,元惊玉脸上的伤痕又消失了。
他又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样子,冲我眨眨眼。
另一边,长缨却看不见元惊玉。
她不明所以地盯着地上晕死过去的两个人。
「诶?娘娘,她们怎么忽然晕过去了。」
长缨捏紧鼻子。
「她们是不是尿了?我怎的闻见一股子骚味儿呢。」
我盯着元惊玉那张光风霁月的脸,牵强地解释。
「大概是……地上太凉了吧。」 10 柳眠真大闹冷宫的消息,迅速传遍宫闱。
长缨去领了炭火,回来之后便迫不及待。
「娘娘,送炭的那宫人说,自从昨天那小贱皮子回去之后,就一直哭来着。」
长缨越说越开心,「肯定是她亏心事做得多了。
「您说,在这里住着的这几天,我们何曾见鬼?
「为什么她来就被吓得尿了裤子?唔,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默不作声地看了看站在长缨身后的元惊玉。
元惊玉一脸无辜。
「要是真有鬼,那鬼在世的时候,必定是个大好人。不然,怎的如此惩恶扬善?」
听着长缨的话,元惊玉似是附和,点了点头。
他心情很不错。
前些天下的那场大雪还没化。
元惊玉一袭青衫,立在枯树下,笑意比雪色还要清浅。
仿佛在说,看吧,大好人在这儿呢。
我觉着有些好笑。
趁着长缨去洗衣服的空当,我忍不住问:「喂,元惊玉。」
「那天晚上,你脸上的伤疤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抬眼看着枯枝上未消的残雪,声音淡淡:
「这世间,有我这种大好人,当然就有大坏人。」
「大坏人在大好人的脸上划刀子,我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长叹:「他们都说,人死了之后,太疼的事情就不会记得了。」
「啧啧,都是骗鬼的。」
我欲言又止。
「我曾听闻你位极人臣,前朝那位还在的时候,也算是个风头无两的人物。」
「竟有人敢欺负你?」
元惊玉弯了弯眉眼。
「哦?
「如若不是改朝换代,你可知道,在京都最繁华那条街道上,还有大凉百姓为我铸的铜像?
「真是好一个,风头无两。」
我看不清他的情绪。
但我知道他说的那座铜像,背上刺了个「元」字,跪坐在闹市中。
元惊玉是大凉百姓眼中罪该万死的大奸臣。
他有些讥讽地勾起嘴角:「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摇了摇头。
「在遇见你之前,我的确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
「但是,眼见为实。不管旁人怎么说,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是你救了我。
「就算是你负过天下人又如何?
「你未曾负我,我便信你。」
元惊玉的身影,倒映在我眼中,笑意渐盛。
良久,他移开视线,喉头微动,声线染了些许艰涩:
「尉迟善。」
「倘若我并未负过天下人呢?」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
「我信。」
我的回答,坚定不移。
「元惊玉,你若有冤屈,只管开口。有朝一日,我定为你昭雪天下。」
四目相对间,元惊玉沉静的眸子,让我心头有几分慌乱。
他像是要开口说些什么。
长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却在远处响起:
「娘娘!不好了,老将军他……在诏狱中殁了!」 11 两个时辰前。
长缨在装着火炭的篮子里,发现被烧掉一半的纸条。
这才知道,今日一早过来送炭的那名宫人,是来传递消息的。
我拿着那张残破的纸条,红了眼,发疯一般朝着宫门外冲去。
但门口把守的侍卫,冷面无情地将我拦了回去。
「昨日贵妃娘娘有命,凡冷宫废妃,皆不得踏出这里半步。」
我以为,只要宋忱同意保全尉迟家的性命,我们一家就有再见的可能。
可我忘了。
阿爹年事已高,又怎么禁得住那样的酷刑?
时间又何曾等过人。
那个小老头不让我练武,怕我吃苦,我就偷偷学,一心想要成为尉迟家的骄傲。
他不希望我嫁给宋忱,但见我们彼时情投意合,也未曾多加阻挠。
他还说,善善,要是宋忱那小子欺负你,爹就是舍得一身剐,也要把他再从那把龙椅上拉下来。
「阿爹。」
对着诏狱的方向,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你总是说,看我哭,你比心里受刑还疼。
「今天我心里好难受,您就让我哭一哭吧。
「可是阿爹,你走了,以后就没人给我擦眼泪了,该怎么办啊。」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说不下去了,手指嵌进混杂了雪水的泥土。
阿爹,我后悔了。
心头的恨意和痛交织,快要淹没了我。
元惊玉站在我身侧,静默地看着我,神情柔软而悲悯。
他抬起手,像是想要为我遮挡风雪。
可那些纷纷扬扬的落雪,只能穿过他的身体,轻轻落在我的肩头。
「对不住,我没法走出这座冷宫。」
他的声音带着歉疚。
下一秒,我却落入一个比冰雪还要冷的怀中。
那片青色,在这皑皑天地里轻轻圈住我。
元惊玉凉薄的指尖,覆上我的眼角。
他低垂着眼眸,一点一点,极尽温柔地擦去我的眼泪。
「不过——」
霎时间,四周仿佛寂静下来。
唯余一点雪色,落进他暗沉沉眸子的最深处。
元惊玉轻声道:
「尉迟善。」
「无论你是哭还是笑,在这方天地里,都有我悉数作陪。」
我抽动鼻子。
这话好像有些感动,也不知道鬼话能不能信。
「倘若我出了这方天地呢?」
他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笑意却在此刻,有些淡去。
「那你便去做完你的未竟之事,不要回头。」 12 我浑浑噩噩地哭着,似乎还问了元惊玉好多问题。
我问他,怎么才能像看见他一样,看见阿爹。
元惊玉告诉我,如果想见到死去的亡魂,不断重复他生前喜欢做的事就行了。
「如果是下辈子还想遇见呢?」我又问。
元惊玉想了想。
「在我的故乡,有人去世的时候,若是亲友挂念,就会将他的名字绣在衣物的心口处。
「念念不忘,自然会重逢。
「但若是你总哭,那个人便会觉得你在埋怨他,可能就不会出现了。」
我赶紧止住眼泪。
「我故乡的人还说,在谷底记得看花,在海底记得望月。」
元惊玉拂去我脸上的落雪,又摊开手。
「坐看冬雪时,也要记得,终有一日,春风会来渡你。」
「你看。」
我见到那晶莹剔透的花瓣状,安然卧于他的掌心。
他舒展眉眼,轻哄着说:
「尉迟善,你可要信我。」
「我是精通妖法的大国师,从不骗人的。」 13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似是回到了当年。
凉军已经节节败退,胜利俨然在望。
城破之时,留在后方的我们,突然被敌军包围,不得不撤离。
我凭着一把长枪护住这么多人本就吃力。
柳眠真却一定要在半路折返,说她忘了带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是宋忱送给她的发钗。
此举太过危险。
我没有让柳眠真回去,她便因此大哭大闹,负气出走。
宋忱抱着她回来,怒斥我善妒。
他气红了眼,甚至没有注意到我手臂上的伤。
最后,宋忱冷冷地看着我:
「我不会成为一个傀儡天子。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我想护住的东西,你们休想。」
下一秒,梦里的宋忱手持一把剑,朝我直直刺来。
我惊醒了。
冷汗早就湿透衣衫。
脚上的伤尚未痊愈,每天到了半夜就一抽一抽的疼。
我再难入睡。
却发现,在暗夜中,床头好像站了个黑影。
我隔着床帐,小声询问:
「元惊玉?」
那人转过身,我终于看清。
「你在喊谁的名字?」
宋忱撩起我的床帐,满脸阴鸷。 14 有生之年,我竟然能再次见到这张脸。
今天的宋忱似乎有些不对劲。
鼻腔闻到一股酒气。
我心下了然,悄悄攥紧自己的衣角。
他酒量一向不好,今夜能来冷宫,定是醉了。
宋忱擒住我的手腕,我想抽回手。
他坐在我旁边,不依不饶:「你到底在喊谁?!」
他这副样子,不禁让我想起当年。
从前宋忱吃醋的时候,每次也都是像这样,喜欢抓着我的手腕,苦苦追问到底。
我不说话。
他面色不虞。
「尉迟善,你还真是倔,竟敢自请废后?」
「怎么,跟朕服个软,就这么难吗?」
我吸了吸鼻子。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
声音像是被水泡过,浸满了委屈。
「阿忱,我没有爹爹了。」
「在这宫里……我只有你了。」
果不其然,宋忱那凶戾的眉眼怔住。
我已经很久没有喊过他「阿忱」了。
那人忽然大力将我拥入怀中,仿佛想要认错。
像从前那样。
可是,九五至尊怎么会有错呢。
宋忱的呼吸轻轻颤动。
「善善……你别哭。」
他像是有些着急,又因为醉醺醺,吐字有些不清:
「朕一直以为,你忤逆朕这么多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罚你,朕该很开心的。
「可是没有。
「那天晚上,阿真想让朕立她为后,说得朕心烦。
「朕想要的皇后只有你,没想过给别人。
「善善……你怪我吗?」
到这里我才听明白。
原来那天晚上,宋忱砸了砚台,竟然是因为这个。
我很想笑,可依旧是温言软语地说着:
「阿忱,其实这些天我想了很久。我怪你怨你,却从未站在你的角度想过。
「你先是帝王,然后才是我夫君。
「两年前你登基之时,尉迟家便该交出军符,让你安心。」
我环住宋忱的腰。
「事已至此,我没法挽回什么。」
「阿爹既已经死了……剩下的人,就放他们做个庶民好不好?」
我啜泣着,抱住他。
「阿忱,我没有怪你。」
「要是能回到以前……该有多好。」
面对这样柔顺卑微的我,他像是心情大好。
「好,善善。
「我们一定可以回到以前的!我们一起回去看你的枣红小马,再回去看看我们从前的家…… 「我们从头来过。」
宋忱兀自陷入回忆,凑过来亲我的手。
这样的亲近,不亚于一条毒蛇爬上我的背脊。
一瞬间,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宋忱解开衣带,朝我压过来。
我很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是—— 我下意识地看向房梁。
那里一片黑暗。
我看不清元惊玉是不是坐在那里。
我也看不清,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会觉得我这副模样……很下贱吗?
我别开脸,眼泪悄无声息地没进枕头里。
我听见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说:
不要看。
元惊玉,求求你,不要看到这样不堪的我。 15 那晚的最后,我还是推开了宋忱,趴在床边吐了个昏天暗地。
可宋忱没生气。
因为太医来把脉的时候,诊出我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善善!我说过的,你是将门之女,身体康健!」
「这可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他激动地抱紧我。
这句话真刺耳。
我赤足走过宫中冰雪,因为我是「将门之女」。
几番折腾,能留下腹中的孩子,竟然也是因为「将门之女」。
次日一早,宋忱当即下旨,准我重回凤仪殿。
我坐在亭子里,石桌上,放着刚温的酒。
直到那抹青色的身影出现,心才终于落定。
元惊玉盯着那壶酒,微微蹙眉。
「你现在似乎不太适合喝这些。」
昨夜,他果然是在我房里的。
他什么都知道。
我摸了摸肚子,心情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元惊玉,我要去做一件事。
「如果失败了,可能也会化作这宫里的一抹鬼魂。
「没准到时候,我们又能天天一起坐在冷宫里吃酒下棋了。」
他一脸嫌弃:「你可别来,扰我清静。」
「喂。」
我拉下脸。
「我今天就要走了,哪有你这样和人道别的?」
「还有,明明是你自己说过的,如果有朝一日我能走出冷宫,你就告诉我那个秘密。」
他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你就这么好奇我的事?」
我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关心自己朋友,何错之有。」
元惊玉的手指穿过面前的酒壶,淡淡道:
「崇初岛历代守岛之人,皆是半仙。
「我们半仙半人,可与土地气运相连,承受灾厄,佑泽一方。
「若守岛之人身死,则有魂力相护。
「我能扯了你的白绫,劈了你的凳子,就是这个原因。」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但许是死了太久,什么仙法魂力……都不太管用了。」
元惊玉失笑,想到什么似的,摇了摇头。
那神情里有一丝微不可见的落寞。
「现在,我只有集中精力的时候,才能触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还真是越来越像一只鬼了。」
「所以,」我沉吟道,「凉帝带你回宫,真的是因为你会仙术?」 16 当年,凉帝第一次登上崇初岛的时候,被眼前的盛景所折服。
崇初岛有万顷良田,男耕女织,百姓夜不闭户,生活安逸。
他还以为,那里便是书中的世外桃源。
「凉帝因自己心上人离世,浑噩多年,求药炼丹也是为此。」
「但他登上崇初岛的时候,算是有一刻醒悟。」
凉帝与元惊玉彻夜长谈。
他诚恳以求,只为请元惊玉辅佐在侧。
只是已经太迟了。
他不问政事的这些年,大凉朝堂上的党羽纷争,还有边关各国的蠢蠢欲动。
这一切,早就像是浇不灭的火,将大凉烧得愈发破败不堪。
「我不曾可怜凉帝,我只是悲悯苍生。」
元惊玉阖上双目,极为艰涩地开口:
「在大凉国土,我亲眼见到战火所及之处,人们背井离乡,卖儿鬻女。」
「我见过男人们分食自己的妻子,那些女人们哭号着淹没在沸水中,又在看见孩儿因自己腿肉而饱餐之时,放弃挣扎。」
走出崇初岛的元惊玉,宛如走出理想国。
他见乱世,也见岛了真正的苍生。
「崇初也好,大凉也罢。左不过是从一座岛,换到了另一座更大的岛。」
「我总是心有不甘,想试一试。」
他想让大凉变成另一个崇初。
可他们最后还是失败了。
凉帝垂死挣扎,那些变法却不亚于亡羊补牢。
哪怕是他最后亲自挂帅,也终究是带着无尽悔恨,死在了宋忱的剑下。
元惊玉抬起手腕。
我这才看见,他的腕间,有一条蜿蜒的红线。
如今,已经浅得近乎透明。
「我能为大凉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这个。」
元惊玉割离了与崇初的羁绊。
将自己的命数和大凉的气运,联结在了一起。
他甚至心存妄念,渴盼能像他守住崇初岛那样,修补大凉最后一丝气数。
大凉国破的那一夜。
王宫之中,金戈与厮杀声交错。
唯有元惊玉独自坐在观星台。
他看着夜幕最后一颗星星,终于沉沉坠落。
人们只知那一夜,历史改写。
却没有人知道—— 那个受尽百姓唾骂和怨恨的大凉国师,看着自己腕间骤然断裂的红线。
一夜白发,血泪如注。 17 我没有问元惊玉值不值得。 我们都明白,朝代更替,必然会伴随着战争。
元惊玉所说的那些,从边关打进来的一路上,入目之处,比比皆是。
我所能做的只有不伤及无辜。
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法阻止杀戮。
「善善,你在想什么?」
「自打你从冷宫回来,怎么就魂不守舍的。」
宋忱的语气含着不满,打断了我的出神。
搬回凤仪宫已经五天了。
我们仿佛和从前一样,言笑晏晏。
帝后情深,堪称千古佳话。
可柳眠真的名字却像平静水面下藏着的礁石,宋忱避而不提。
我偶尔会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汨罗香。
那是柳眠真的味道。
「没想什么。
「我只是有些思念兄长。
「他们还好吗?」
我面露担忧之色。
「你放心,他们现如今安置在京郊,你想见他们,随时都可以。」
「朕会陪你一同前去,你不必忧心。」
说到底,宋忱还是没有彻底放下戒备。
他本就生性多疑。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18 等到宋忱陪我登门拜访兄长的那一天,他寸步不离我身。
我近乎是在宋忱的监视之下,见到了兄长。
阿兄瘦了,看人的眼神躲躲闪闪,就连跟我说话也是十分规矩。
见到宋忱的他,如同老鼠见了猫,浑身颤抖着就跪了下去。
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昔日的少年将军,如今变成这样。
我想,宋忱一定很开心吧。
他终于把尉迟家,从大漠中的鹰,变成了折翅的笼中雀。
回到宫中后,我心情郁郁,红着眼睛,将脸埋进枕头,小声啜泣着。
宋忱见我心情不畅,只说让我先好好休息,他还有些政务要处理。
长缨屏退宫人,带上了殿门。
我缓缓抬起脸。
此时此刻,脸上哪还有半滴泪痕。
方才悲痛欲绝的神情消失不见,我抬起手,对长缨开口:
「我的话都传到了?回信呢?」
她这才松了戒备,四处张望了一会儿。
确定没人,长缨终于放心下来。
紧接着,她从胸前取出一封信。
「娘娘,吓死我了!」
「那狗皇帝多疑,幸亏这次回去您没带着我,我找了机会,从另一个宫门溜了出去……」
「不然,我还拿不到这封信呢。」
我未搭话,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笺。
入眼的前四个字,分明就是—— 「阿善吾妹」。 19 入夜。
今晚宋忱似是宿在了柳眠真那边。
我换上另一身衣袍,悄然潜入夜色,直奔冷宫而去。
我攥紧白日里那封兄长千辛万苦才送进来的信笺。
直到看见那一抹青色的身影。
即便刻意回避,我也知道,这几日来,我很想念元惊玉。
现在终于看见他,我也松了口气。
元惊玉坐在亭子的石桌前。
桌上还是那壶酒,好像一切从我离开之后就没变过。
那个男人,端方地坐着。
眉眼温润,如琢如磨。
他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我想,如果当时我没有来到冷宫,或许元惊玉的夜晚,一直都会是这样,重复而又寂寞。
他明明那样好。
偏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晓他一分清白。
元惊玉的一生衔悲茹恨,死后也不过困在这一方幽冷的宅院里,不得安生。
他明明向往自由,却忠诚地守着腕间早已褪色的红线。
我忽然觉得,喉咙像是塞了颗酸涩的果。
「元惊玉,你是个骗子。」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眼角有温热的液体划过。
他听见我的声音,抬眸看来。
「你那天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善善?」
他第一次这样唤我名字。
见我踏月而来,他是惊喜的。
可我看着元惊玉那双干净的眸子,心底隐隐抽痛。
我站定在他面前,伸出手去,想要扯住他的衣袖。
良久,我还是抓了个空。
我只能强忍泪意,逼问道。
「国师大人,我有一事,想问个明白。」
「你那天晚上,用来吓唬柳眠真的伤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20 早在打进大凉宫之前,宋忱一直暗中派人寻找一座名为崇初的海上岛。
只因他听见了一个传闻。
崇初仙岛上有「厄童」。
厄童其身,如同容器,可纳国运之灾。
宋忱将登大宝,他更想稳坐皇位,让自己永无后顾之忧。
可崇初岛谁也不知道,厄童到底为何物。
宋忱只当岛民有意欺瞒,他一气之下,杀尽了岛上的所有孩童。
他没得到的东西,那其他人也别想得到。
阿兄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写在了信中。
看完那封信,我手脚发冷。
这一切,我和阿父从不知情。
阿兄说。那次宋忱屠岛,他舍命相拦,令宋忱勃然大怒,差点当场就砍了他的头。
真正置尉迟家于死地的,从来就不是那些伪造的通敌信件。
而是尉迟家的人,过早地窥探了宋忱残暴冷血的一面。
他还说,阿父本可以挺过来的。
我抽回思绪。
元惊玉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松开。
他扬起那双眼眸,轻轻回答。
「我与宋忱,的确是见过的。」
话音刚落,只听见身后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皇上,他们在这儿!」一个拿着魂幡的男人,急切地说。
柳眠真大喜过望:
「忱郎,臣妾没骗你罢。
「这冷宫分明就是有鬼。
「说不定,您的皇后这几日……夜夜来此,就是为了和那鬼奸夫私会呢。」
柳眠真倚着男人高大的身姿,眼波得意。
宋忱看向我,恨意刻骨。 21 他透过我,像是在看着什么。
「这里当真有鬼魂?」他问那个神棍一样的男人。
那男人谄媚地点头。
「臣看得见,千真万确。」
「那青衣男鬼,正看着您呢。」
宋忱忽然扯出一个笑容。
「元惊玉,是你?
「当年朕将你约至冷宫,你说,你的命数已与大凉相连,不肯为我所用。
「朕杀了你,还在你脸上划了七刀。
「最后,才将你尸骨抛入冷宫井口中。
「这些你若是忘了,朕不介意再提醒你一次。」
这一番话,犹如惊雷,令我肝胆俱裂。
原来,这才是真相。
元惊玉负手而立。
他牵起嘴角,面色逐渐阴沉。
「宋忱,你若想千秋万代坐在那位置上,就该做明君,走正途。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你伪善自私,屠尽崇初,就以为能找到千秋万代的法子。
「还真是……愚蠢透顶。
「从来就没什么厄童。」
元惊玉面沉似水,一字一句道:
「从始至终,甘愿殉道者,唯我一人而已。」
是啊。
为万民踽踽独行,却又不催不折的那个人。
从始至终,唯有他而已。 22 此时此刻,宋忱带来的侍卫,已将冷宫团团围住。
我瞧着那些身影。
元惊玉周身戾气大盛,他抽身向前,蓦地出现在宋忱的面前。
宋忱惊呼出声。
他慌张地想要拔出身边侍卫的剑。
「护驾!」
趁着这空当,我转过身,对着他身后的那几个侍卫扬起手。
一时间,剑锋调转,齐齐指向了宋忱和柳眠真。
他再回头,竟发现冷宫外,不知何时又潜进来许多侍卫。
站在第一个的,正是阿兄。
阿兄一扫之前的颓靡模样,神情之中,杀意凛然。
宋忱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尉迟家交给我的军符……是假的?」
我笑了笑。
「算你聪明。」
那日,柳眠真与宋忱大婚。
我看着鲜血淋漓的阿父和阿兄,彻底死了心。
宋忱忘了。
尉迟家的儿女,爱恨从不肯拖泥带水。
你若无情我便休。
但你欠我的,我也要一分一毫,全都讨回来。
他当然也不知道,那些所谓的令牌,都是假的。
尉迟家真正的军符,从来都只有我们的脸罢了。
也是在诏狱中见面的那一日,我和阿兄早有约定。
如果尉迟家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只要我能从宫中出去,再碰头,就是起兵的讯号。
「善善,你想好了?」
「嗯。」
「以后这座王宫,姓的是尉迟。」 …… 我缓缓走近宋忱。
他被刀戟困住,第一次流露出慌乱的神情。
可我内心充满无尽快意。
「尉迟善,你想要朕的命?」
下一秒,我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刀,反手捅进他的胸膛。
「岂止。」我嫣然一笑。
那佩刀上刻着「尉迟」二字,透着湛然寒光。
「我要拿回尉迟家的江山,也要你的命。」
我的刀又往深插进去。
这次,面前的男人瞪大眼睛,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衣领。
直到再无半点声息。
宋忱死了。
我看着早就吓傻了的柳眠真,将那把刀塞进她的手中。
「又尿了?」
她面色发白,两股战战。
「你怎么胆子总是这么小啊。」
我拍了拍她的脸,又指向了她手里带血的刀。
柳眠真眼神惊惧,抖得厉害。
我笑吟吟的,她却更怕了。
「柳眠真,你杀了皇上,该当何罪?」
面对我的逼问,她浑身瘫软。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向我求饶。
夜色之中,我和元惊玉比肩而立。
「元惊玉,我做到了。」
我侧眸看他,内心仍是有几分忐忑与不安。
「只是……接下来的路,似乎有点难走。」
他翘起嘴角,也微微侧过头,凝视着我。
「雪停了,别怕。」
「我会陪着你走。」 23 奉元帝宋忱于冬月惨死宫中,疑为柳妃所刺,同年,尉迟后诞下死婴。
次年夏,皇后尉迟氏登基,改元大庆。
当年是这位传奇女子和母族,跟着奉元帝一起打下江山。
起初,朝中颇有微词。
更有激进老臣以死抗旨,不肯在女子手下为臣为官。
那女帝端坐御座上,睥睨着下面一张张抗议的脸。
她轻笑着。
「不想在朕手下为官者,可以回去自己翻翻皇历,一起定个好日子。
「朕准许你们行刑之日定在同一天,尸首也可挂到一处城墙上。
「黄泉路上彼此有个伴不说。在阎王面前,还能一起弹劾我。
「就像今天这样……多热闹。」
众臣登时鸦雀无声。
只是,谁也没想到,尉迟善即位后,先平南疆之乱,又整顿吏治。
不仅广开女学,更令女子可以入朝为官。
甚至率尉迟军亲征桓南城,大胜而归。
百年来,桓南城一直都是诸国必争的要塞,这也是大庆第一次将其收入囊中。
尉迟善做到了。
不仅如此,她还在桓南城留下精锐亲兵,一手培养出桓南水师。
从此,朝堂之上,再无人敢有异言。
只是……说来也奇怪。
这位女帝为前朝臭名昭著的国师元惊玉修葺太庙,还亲自为其修书立传。
人们这才知道,从始至终,那位大国师,从未背弃过任何一个百姓。
她为他沉冤昭雪,也为他做完那些未竟之事。
民间那些小儿唱诵着:
「古有大凉国师者,元氏惊玉,青衣乌发。大慈慈众生,大悲悲天下。」
这一次,青史笔墨数百载。
唯有那人的每字每句,清清白白。
番外(长缨视角)
被急召入宫的那一天,周长缨已经嫁到桓南许多年。
有疼爱自己的谢将军,也有了自己的孩儿。
「什么?圣上病重?」
只这一句话,她便舍下一切,连夜驱马赶回京都。
直到再见那张容颜。
观星台上,尉迟善穿着明黄的衮龙服,瘦成一把骨头。
她躺在长椅中,像是睡着了。
人人都道,她周长缨是大庆开国第一位女武将。
巾帼不让须眉,一把锁魂枪,便和夫君一起守住这桓南郡的太平。
只有周长缨自己知道。
教她读书识字、舞刀弄枪的那个人,此时就安安静静躺在她的面前。
「陛下?」
那人被唤醒,笑了笑。
「长缨来啦?」
尉迟善直起身子,似是还兀自陷在梦境中。
「刚刚我又梦见他了。」
衣袖滑落,周长缨看清尉迟善腕间,那根褪色的红线。
原来,那个男人,已经离开这么久了啊。
周长缨站在原地,长风拂起,回忆纷沓而至。
当年,奉元帝薨,她才知道,原来冷宫里真的有鬼。
那是周长缨第一次见到元惊玉。
红墙之下,那人站在陛下的身旁,眉眼如画,青衣白发。
陛下小声提醒着:「喂,你别吓到她。」
「唔。」
他没说什么,笑意款款,向她轻轻颔首。
「之前怕吓到你,从未现形。」
「我是元惊玉。」
尽管只有三言两语,长缨还是吓得半死。
后来,她贴身伺候陛下,总能见到他们二人在案几旁相对而坐。
那些年,是陛下最为艰难的时候。
众臣非议,内忧外患。
可元大人总是默然陪伴在陛下身边。
仿佛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会离开。
他们经常说起一个叫崇初岛的地方,还有很多……周长缨并不能听懂的治理之策。
比如什么兴修水利,休耕养息。
聊到兴起时,还未等陛下说完,元大人便能准确无误地猜到她的心思。
「桓南可造水牢!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陛下眼前一亮。
她笑起来,语气微微上扬:「元惊玉,你总是最懂我。」
元大人垂眸,认真地看着陛下的笑颜,眼睛里有细碎的光。
周长缨忽然有些明白陛下为何如此开怀。
有些话明明是弦外之音。
却有人,弦外知音。
世人皆道,女帝乾纲独断,治理有方。
但只有周长缨知道,是他们二人携手共治,才有这太平盛世。
他们拥有同样的抱负,也同样心怀天下苍生。
他们……都是极好的人。
周长缨想,他们是彼此相爱的吗?
她见过陛下惊梦之后,大声喊着元大人的名字醒来。
元大人立在陛下身侧,像是想要抱住陛下,最后却不得不颓然垂下手。
她也见过陛下暗中寻求方士,寻求还魂之法,却徒劳无功。
她明明记得,陛下从不信神佛。
后来的某一次,陛下醉酒,靠在石桌上,面颊酡红,沉沉睡去。
周长缨躲在树后。
她瞧见那个谪仙似的男人,轻轻拂开陛下脸上的飞花。
随后,他俯下身,目光缱绻,吻住了她的唇。
那个吻,克制而又隐忍。
那一幕也刻在周长缨心里好多年。
他们相伴两载,把酒言欢,秉烛夜谈,却从未对彼此说过一个「爱」字。
那并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他们不能。
他们亦师亦友,可以做彼此的知己,也可以携手共治。
唯独,不能携手共度这一生。
直到有一天。
一向出不去冷宫的元大人,忽然就可以行动自如。
他们约好,那天晚上要一起在城楼上看烟火。
陛下盛装打扮,桃花粉面,看向元大人的眼神,偶尔流露出几分羞赧。
他们比肩而立,看外面万家灯火,也说了很多的话。
「元惊玉,你看,这是你理想中的太平盛世吗?」
陛下眼睛亮亮的。
她身侧的男人笑着颔首。
他们站了好久。
那道低沉的男声也终于说出了那句—— 「善善,我心悦你。」
也是那个时候,他腕间的红线,消失不见。
烟火当空绽放。
那个大凉国师,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吻心上的姑娘。
这一次,他的身影彻底湮没于漫漫长夜里。
长缨看着城楼下的人声鼎沸,也看着陛下久久未动的身影,泣不成声。
从那以后,每年的那一天,陛下都会去观星台坐上一整夜。
「长缨,那帮老贼真是该死,朕早晚要把他们都宰咯。
「长缨,桓南城那个姓谢的木头将军看上你了,你想不想嫁?
「长缨,他说过,我不能哭,哭了就见不到他了,哼,都是骗人的。」 …… 「长缨。」
「我好想他。」
陛下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轻轻叹息。
周长缨回过神,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只是,藤椅上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又沉沉睡了过去。
「陛下?」
这一次,尉迟善攥着那根红线,再也没有醒来。
唔。
原来元惊玉没有骗她。
那人一身青色衣衫,眉目清朗,浅浅勾着唇。
他站在风雪里,仿佛也等了她好多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