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潮雪
所属系列:伤心人类回收站
知乎盐选 潮雪
我爸把我轰出家门,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没料到,他的亲儿子看上了我。
1
我叫江停雪,被抛弃过三次。
第一次,是被我妈。
她年轻貌美时遇见我爸,便昏了头似的非要嫁给他。
逆着整个家庭的阻力,没名没分地跟了我爸七年,终于熬走我爸的第一任妻子,欢欢喜喜地嫁进江家,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富商江独的新妻子,附带赠送一个后妈身份,毕竟江独前妻病逝后,还留下一个十岁的儿子。
嫁给江独的前一晚,她抱着五岁的我无声地哭,说从此以后,我就有爸爸和家了。
事实证明她就是个骗子。
嫁入江家才一年,她就穿着白色的长裙,从江家的顶楼一跃而下。
那天下午三点半,我幼儿园放学回家的时间。踏入家里欧式的大门口时,就看见她在空中摇摆的身影,轻盈得像一只自由的鸟。
她抛下我,去天上了。
哦,我想她这样的人,可能也进不去天堂。
2
第二次,是被我哥,江独前妻的儿子江听潮。
和妈妈第一次进入江家大宅,见到江听潮的第一眼,我就从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眼里看见恨意。
只是那恨在他眼中转瞬即逝,以至于让我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那时我刚从一个只会在泥巴水坑里疯跑的野丫头,成为江家的小女儿。
我妈为了不让我在聚会上丢面子,一口气请了一连串的私人老师,誓要将我培养成十项全能的名门淑女。
我学得心浮气躁,尤其是钢琴,练习时不是想着自己在演奏艺术,而是发泄内心的压抑。
钢琴老师对着我直皱眉头,眼里毫不掩饰对一个草包的轻视。
我受不了那个钢琴老师看我的眼光,正想耍脾气说不学了,江听潮从自己房间走出来。
他搬了一把白色的雕花实木凳子,和我并排坐在棕色的立式钢琴前,淡淡地说:「你这样弹,琴都要哭了。」
然后他就带着我的手,完完整整地弹了一遍入门的《老麦克唐纳》。
我看着他握着我肉手的瘦长手指,莫名崇拜这个比我大五岁的哥哥。
而且他真好看啊,坐在钢琴前弹奏的时候,窗外冷淡的晨色给他勾了薄薄一层光边。长睫低垂,目光温柔,让我突然就明白,童话里的王子该有怎样的模样。
我便日日缠着他教我学琴、玩耍。我喜欢他,对他的依赖比对当时的父亲江独更甚。
尤其在我妈妈跳楼后,我对江听潮的依赖,简直到了过分的地步,晚上若他不肯陪我睡觉,我便不讲理地霸占他的床。
满七岁那年的生日,江独因为生意繁忙,便让江听潮带我去游乐园玩。那个游乐场是全市人流量最大也最热闹的游乐园。
我们玩了很多项目,碰碰车、摩天轮、旋转木马……一直到中午,江听潮说有点累,将我带到附近的广场,让我在花坛前坐着,说他去附近买水和糖果。
然后他就走了,我坐在花坛上,一直坐到日暮西斜。
快要天黑时,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的女人走过来,问我爸妈去了哪儿。
我没回答,她便掏出糖果,说带我去找爸妈。
我摇头,她却伸出手,非要拽着我走,然后她手臂就被我狠狠咬了一口。
那女人躲避不及,吃痛地叫喊出声,一把将我推倒在地,头磕在花坛边沿,产生的动静吸引了不少路过的行人。
我在派出所待了三天,最后是江独找到我,铁青着脸将我带回家。
据说江听潮被他拿着棍子揍了一顿,在床上也躺了三天。
我没去看江听潮。
我明白生日那天下午,「温柔善意」的哥哥牵着我出门,是希望我永远留在外边。而不是,被江独找回来。
他该是,不想看见我。
3
第三次,与其说被抛弃,不如说是被我父亲江独赶出家门。
我已经成年,二十多岁,大学毕业一年。
毕业后,我便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天天喝酒、泡吧、混私人会所,时间长了连找工作的兴头都没有,就每月那点工资,还没有江独给的零花钱零头多。
妈妈死后,没人再规划监督我的成长。我就像一坨烂泥,从墙上掉下来后,就安安稳稳地躺在烂泥坑底。
江独对大儿子管束得严格而苛刻,对我却是娇惯和宠爱,想要什么买什么,花钱速度如流水也不眨一下眼睛。
这点上,得庆幸我妈给我找了个有钱的老爸。
虽然这爹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我听说他在外面包了不少小情人,其中之一还怀了孩子。
这本应该和我无关——谁知那情人怀的并不是他的种,情人领着他的包养费,自己又在外养了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友。发现后,江独气得险些吐血,在医院躺了几天,便悄悄找了律师,给我和江听潮都做了一份亲子鉴定。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江独从医院回来后,直接让律师通知我收拾东西离开江家,告知以后他永远不会再养我了。
多么平常的一天啊,江独的律师语气也很平静,天空是晴天,世界运转正常。
他们告诉我,按照亲子鉴定的结果,我不是江独的亲生女儿。
白纸黑字,每一个字呈现在我面前,光是看着,就能消耗掉我全身的力气。
我捏紧手掌,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我要见我爸!我要告诉他一定有人搞鬼!肯定是江听潮!」
那天,无论我言辞如何严厉、挑衅,甚至是哀求,我始终没能见到我爸。
他不愿意见我,所以派了一堆人来,把我的行李还有我整个人,打包丢出了江家大门。
铁门缓缓关上,把曾经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从此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五岁时的我,第一次被妈妈牵着走进这栋白色的尖顶建筑群那一天。
在司机接我们的路上,她始终攥着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一直在发抖,攥得我生疼。
我以为她是恐惧,但侧过头,看见她眼里的光芒却狂热而兴奋。
当轿车停在欧式的大门口,下车前,她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停雪,从今以后,我们就能过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了。」
4
她一定想不到,我现在的生活会这么可悲。
在酒店浑浑噩噩睡了两天,直到服务员敲门,我才发现江独把以往给我的所有卡都冻结了。
想到他,我心里就觉得揪心的痛。
江独生意繁忙,尤其随着后期他的公司越开越多,实际上他陪我的时间并不多。
但在我心中,他始终是我的父亲。
存着一丝侥幸,我借了服务员的手机(我的已经被拉黑了),给他打电话,跟他说这不是我的错。
「江停雪,」爸爸在电话里打断我,「你妈可以不要脸,我不行。你不用求我,白养一个杂种这么多年,我已经仁至义尽。」
听着他话里无尽的厌恶与憎恨,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电话挂断,我瘫倒在床上。
活了这么多年,其实我始终觉得无法理解身边的人。
我妈说我们会过上世界最幸福的生活,她说得那样信誓旦旦,却仅仅一年就离开人世。
我哥陪着我弹钢琴,眼神温柔而眷恋,但他把我丢在游乐园的广场时,头也没回一次。
多好笑。
我的所有家人,都像随手倒掉一桶家里的垃圾那样,倒掉了我。
5
我注册了一个接单类的 App,每天靠着开车获得的薪资度日。
晚上接完十几单回出租屋的路上,经过一个拐弯时,我习惯性地点刹车降速,车子却毫无反应,冲过桥边的栏杆,直直地掉下了围城河。
跟着车子一起砸入水中的瞬间,不知为何,我的灵魂反而产生出一种解脱之感。
我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一个错误。
现在,一切都解脱了,也挺好。
潜意识里最深刻的,还是那天妈妈从顶楼一跃而下的身影。
我放开方向盘,伸出手虚虚地环抱住她。
妈……是你来接我了吗?
摔在地上的时候,很疼吧?
好后悔,当时只是害怕,没有拥抱你。
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6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入目之处都是一片素白,空气中飘浮着消毒水气味。
似乎是医院。
都说祸害遗千年,看来我还是捡回一条命。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口干舌燥,我微微扭动身体,太渴了,不禁呼唤道:「水……」
声音发出来,微弱的低语很快就消散在空气中。
谁会来医院看我呢?
我这种人,即使有一天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我的墓碑前献上一束花。
一只手伸过来,这是……十分适合弹钢琴的一只手,手中正握着一杯水,随着手的倾斜,透明的玻璃杯中水波荡漾。
我抬起眼,见鬼似的盯住这手的主人。
「哥……」喊完我又恨不得咬舌。
白色的病床边,江听潮正俯身给我喂水,他的身体挡住大半视线,带来一片阴影。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我能看见他微红的眼皮和根根分明的睫毛,鼻梁高挺、嘴色浅淡。即使作为妹妹看了这么多年,我也不能否认,江听潮明明气质禁欲而冷淡,却有着一张轻而易举就能诱惑别人亲吻的脸庞。
平常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在此刻却带着微微的倦怠,似乎很久没有休息好。
我看着这张宛如谪仙的脸,完全不怀疑这个人会在水里下药。
「没有毒。」江听潮似乎看出来我内心的想法。
我实在渴得不行,立马张口汲取杯中的水,也许是喝得急了,反而一下呛到,漫出一些在脸侧。
江听潮伸出冰凉柔软的手指,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水痕,动作温情如对恋人,眼神却很冷淡,「自杀这种事情都敢做,反而怕我倒一杯毒药吗?」
「谁自杀了?」我瞪大眼睛看他,转念一想便知他误会了,「是刹车失灵,不是我故意的。」
虽然那一刻,我确实懦弱地感受到了解脱。
江听潮静静地看着我。
我将头偏向窗外,看向枝头在风中跳跃的绿叶。
「来干吗?」问完我自己便想明白答案了,「来看一条丧家之犬的笑话吧?好看吗?我现在这样,你应该满意吧?」
「我看你需要理由?」江听潮低沉地问。
「我已经不是江家的女儿了。」我手指捏紧底下的床单,转回头朝他嘲讽一笑,「你不是一直讨厌我这个妹妹吗?现在我再也不是你妹妹了。」
江听潮坐在床尾,神情不知为何有些阴沉。
我继续说道:「江听潮,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然后我就看见江听潮俯下身,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我,问道:「哦,是吗?」
我莫名有些害怕,还是点点头。
只见江听潮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一排冷白的牙扇贝似的排列,却让我在瞬间联想到某种肉食动物捕食猎物的森然画面。
他语气十分平静地抛出了一句让我爆炸的话:「做我的女人。」
7
「啪!」
这是我第一次扇人脸。
看着江听潮脸上的红掌印,我才反应到自己行为的鲁莽。
江听潮的脸被打得微微倾斜,他没说话,只是垂睫下望。
我感觉空气都安静了片刻。
江听潮扬眉,居然盯着我缓缓露出笑,语气轻柔,「还要打吗?」
我连连摇头。
他便不再说话,而是安静地坐在床边,如一幅静止的画般默默地看着我。
「你别看着我。」我干巴巴地开口,「怪恶心的。」
江听潮却轻轻触碰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徐徐开口:
「从出生起,我便比你大五岁。
「你应该知道,我赚钱的能力还行,如果你觉得不够养你,我还可以继续努力。
「而我的长相……也是你喜欢的类型,不然你不会在素描本里偷偷画我。
「最后,我们的星座也是十分契合。网上都说,我们有着百分百的匹配度,是天生的爱人。」
说完江听潮就朝我露出一个纸贴上去似的温柔笑脸,嘴里却如同在会议上敲定了一个金融项目后,在结尾总结那样的漫不经心,「可以说,我的要求充分考虑了你的个人需求。」
我皱起眉, 「你经过我的同意了吗?谁允许你翻我的素描本了?」
「被下人丢在垃圾桶,我看见就捡起来了。」江听潮神色淡然,完全不掩饰自己居然翻过垃圾桶这一劲爆的行为。
想到他做这个场景,我一时震撼无言,同时心中隐隐一抽:江独居然已经……把我的东西全丢了。
江听潮观察着我的脸色,我觉得自己每一丝表情似乎都被他看穿,不仅是猛然被表白后的震惊、怀疑、恼怒,更是暗藏着连自己都在自我欺骗的阴暗心事。
他凑近身体,在我耳边低语,声音蛊惑如收购灵魂的魔鬼,「成为我的女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好处——重新回到江家,我保证没有任何人——即使是江独,能再赶走你。」
我一时失语,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8
出院后,我便坐着黑色的迈巴赫踏进了江听潮的私宅。
江听潮走在前,带着我踏上木制的楼梯,客厅里光线昏暗,中厅摆着皮质家具,印花纹路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幅画,画框精美而古典,可惜里面的画却张张稚嫩而朴素,画着一个男孩各种角度的脸部素描特写,突兀而奇怪,成为房间整体品味不凡的装饰风格的唯一败笔。
不用看也知道,画的是江听潮,因为画手是中二时期的我。
「这么公开处刑……我宁愿它们继续待在垃圾桶。」我面无表情地说,「另外,堂堂大少爷,以后少捡点垃圾,说出去也丢人。」
江听潮却置若罔闻,只是慢条斯理地脱下外套,随手丢在黑色沙发上。
接着,便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松开衬衫衣领。
随着他随性的动作,原本被衣服严密包裹的躯体便慢慢展露出来,从修长的脖颈、凸起的喉结,到胸口大片皮肤……
我一不留神看得入迷,直到江听潮倾身过来,低下头,暗色的眼珠子凝视着我。
他的眼睛一直都是好看的,只是没有任何情感,冰冷如玉质的石。
我想避开,他却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无比自然直接地说:「亲我。」
我头皮发麻,呆站了多久,江听潮就好整以暇地等了多久。
实际上,我亲过江听潮侧脸很多次。
那时我们的关系,还没那么别扭。
初中的江听潮,每天晚自习后穿着校服,踩着一地月光独自回家。
我会等待在楼梯的拐角,听到他的脚步声后,飞快地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等他弯腰抱起我后,我就开心地贴在他身上,用力一吻他的侧脸。
江听潮往往会皱起眉,用指尖推开我的脸,问:「今天又吃什么东西了?」接着便是第二句:「下来,重得像猪。」
当日少年的神色依然历历在目,那时他身上还有着人气。不像现在,越来越像个没有感情的魔鬼。
我心一横,既然答应了与魔鬼的交易,便不必再浪费时间忸怩。
于是,我将手按在他的腰间,用力一推,便把他按在沙发上。
江听潮似乎有些意外,微微斜着头看我。
我屈下半边膝盖,深深吸了口气,放空脑子里后,认命般地倾下身,听从命令去吻他。
我曾经想过,初吻发生的千万种场景,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与江听潮呼吸交缠在一起,以恋人的关系。
唇与唇触碰在一起,冰凉的机械的相接。
碰完我便迅速收回头,恶意地问他:「哥哥,你满意了吗?」
喊他哥哥,纯粹是为了恶心他。
没想到江听潮却肉眼可见的一荡,随即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长手一伸,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力气,我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后,便被迫和他的位置换了个方向。
我心一惊,身体被他压倒在沙发上,无法动弹。
江听潮一手扼住了我的脖子,一手却从头顶触摸,沿着耳朵细细摸到脸颊,我恍惚想起往常见他坐在书房里,抚摸珍藏的白釉瓷器的样子。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画面,却莫名留在我的记忆中。
如今我是那个花瓶。
无视我眼中的屈辱感,江听潮的手由脸颊移到我的嘴唇,手指略一摩擦,便凑过头来。
我闻到他衣服上残留的玫瑰香气,整个人都绷紧了,抗拒地往沙发里缩。
——吻却迟迟未落下。
偏过头,眼神相触之际,仿佛听见他喉咙中闷笑一声。
我心中一松,正要嘲笑回去时,他却仿佛尝蛋糕似的继续凑过来。
温情得仿佛在逗弄自己心爱的宠物,触感若有若无,还未来得及有任何感受,便又收回。
「别躲。」江听潮捏住我的下巴,声音含糊,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
记忆里某个夜晚,初三的我赖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影,他在另一边看杂志。
手机的视频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我看得入迷,没注意到江听潮立起身,站在我沙发后面。
画面中,一男一女,正抱在一起。
站在背后的江听潮伸出手,宽大的手掌挡住了我的眼睛,声音冰凉,「不准看。」
后来我还是躲在自己房间里,把那部电影看完了。
而在此刻,惊人的热度麻痹了我的大脑,令人眩晕的一种幻觉里,视频画面中男女的脸变成了我和江听潮。
这幅画面实在让我难以忍受,我一下用力推开了江听潮的脸,趴在沙发上一阵干呕。
江听潮本来从容自如的脸,顿时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后悔就出门,继续回到你的出租屋里。」江听潮淡淡地道。
「不……今晚一起。」我抓住他的衣袖。
不过是……出卖自己罢了。
浴室中,我盯着水雾弥漫的镜面,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洗漱后走出浴室,江听潮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等我。
忍着心中的不适,我捧住他的脸。
江听潮指尖推开我的额头,「去卧室,我去洗澡。」
我收拢刚刚被弄乱的浴衣,推开卧室的门——这是一间仿佛被装饰成新房的屋子,玫瑰色的厚窗帘、鎏金的梳妆镜台,镜子中镶嵌的一排精致的化妆灯具璀璨而耀眼,水晶台上化妆品和饰品琳琅满目,椅背放置的流苏浅色毛巾上还印着我和江听潮的名字。
房中则摆着一张古制的大床,玫瑰色的纱帘垂挂在床架上,一直垂到铺着地毯的地面。
我瘫倒在绵软的床铺上,漫无目的地心想,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江听潮今晚要娶新娘呢。
虽然小时候,在觉得江听潮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哥哥时,我确实幻想过长大要嫁给他。
想着想着,我便闭上眼浅眠。
直到感觉到江听潮坐在床边,我意识到他已经进来,但下意识不想睁眼。
剩下的事,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江宅的后花园。
花园中有一颗巨大的枣树,我因为贪吃爬上树干去摘枣子,好不容易抓住枣子,却因为恐高,而不敢再原路返回下去。
我只好紧紧地抱住枣树粗壮的枝干,层叠的枝叶里散发出一种带着奇异香味的热气。
我吊在高空之上,正恐惧而害怕时,下一秒,就发现树干全部变形了似的,把我紧紧包裹起来,虽然不至于掉落在地面,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粗壮的枝干慢慢变化,树皮中却化出了人类的躯体,还有一张好看的少年沉睡中的脸。
树身人脸的妖怪紧紧禁锢住我,四面枝干成笼,绝无可逃地把我囚禁在高空中。
即使在梦中,我也认出了那张树皮里的人脸——江听潮。
9
就这样,我开始了和江听潮的同居生活。
我还生活在江宅时,他总是很忙,十天半夜也不会回家一次。
但是自从住在一起后,无论多晚,他日日都会回来。
也许是察觉到我内心的抗拒,他没再碰我,但每晚却一定要抱着我入眠。
有时我半夜起床,总会发现他缠绕在我身上,一推开便睁眼醒了,然后做一些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久而久之,我反倒习惯了枕边有这样一个人。
一天晚上,下班的时候,空中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便在私宅门口,撑着伞等待江听潮。
当熟悉的黑色迈巴赫停在门口,江听潮下车时,后面车里却更快地下来一个栗色卷发的青年,他拦在江听潮面前,似乎在争辩着什么。
江听潮置若罔闻,迈开腿朝我走来。
那个卷发青年跟在他身后,突然看见门口的我。
如果眼神可以具体化,那卷发青年当时的眼神,便如黑暗的房间突然亮起了一盏灯,明亮而兴奋,仿佛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我面上无动于衷,举起伞,将江听潮笼罩在伞面下,回到私宅中。
一夜无事。
第二天清晨,我照常目送江听潮的车朝着公司的方向远去,却站在门口没有回屋。
不出我所料,昨日那个青年从不远处的花坛背后站起,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男孩朝我露齿一笑,清新得如同枝头最嫩的一抹绿,这是属于心无旁骛的少年人才有的朝气,「姐姐,你是江少的情人吗?」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
男孩却搓搓手,犹豫了片刻,开口说:「姐姐啊,这年头,做情人不是什么好行业了。」
「是啊,」我附和道,「怎么办呢?」
「不如姐姐跟我混吧。」男孩看向我,眼神明亮而自信,「我以后,百分百会成为最优秀的导演。你来演我的戏,我会让你名留影史。」
「你是导演?」我打量他一眼,怀疑自己碰到了新型的骗术,「你也是这么对江听潮忽悠的?」
「他不适合,」男孩却摇头,「他本来答应给我们电影投钱,最后却又撤资了。」
哦,原来是一个快要倒闭的剧组,以及需要亲自拉投资和演员的倒霉导演。
不过我还是耐心回道:「你找我演也没用,我演我的金主也不会出钱。」
「投资可以找到很多人。」男孩却坚持道,「但我有一部戏的女主角,确实非你莫属。」
我莞尔一笑,「谢了弟弟,我压根不会演戏。」
「姐姐,我不是骗子。」男孩并不放弃,「看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男孩告诉我,他叫朱野,是影视学校导演专业的大四学生,同时也是一个文艺片导演。
在网上居然还可以找到他发行的几部实验性的短片,甚至还有一个他个人的完整简介。
那些作品评价都还挺不错,但是播放量实在是扑街,某瓣上评价人数都只有几百个人。
我感觉,朱野这个导演的前途,似乎比我这个金丝雀的前途还要岌岌可危。
但我还是和朱野加了好友,没过多久,朱野就把自己最近在筹备的这部电影剧本发给了我。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他拍摄的第一部长篇电影,拍出来一定可以震惊四座。
我不置可否,但还是点开了剧本。
剧本的名字叫《小莲》。
小莲是一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女,14 岁时遇到了来投奔小莲父母的远方堂兄薛渡。
小莲父母收养了薛渡,两人一起长大,暗中便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小莲的父母知晓后,曾经激烈反对,但还是没能阻拦女儿坚定的心意。
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小莲与薛渡未婚先孕,诞下了一名男婴,逼得小莲父母不得不同意两人的婚事。
在借助岳父母家得到第一笔发家资金后,薛渡凭借自己独特的眼光,将生意越做越大,甚至远远超过了岳父母家。
故事到这里,还是一个赘婿逆袭的故事,然而就在此时,小莲却向薛渡提出离婚。
薛渡并未同意,为了挽留小莲,开始每天在她的饮用水中下入导致精神衰弱的药物,让小莲的精神出现问题,每日都浑浑噩噩。
同时在远郊建立了一个庄园,让小莲与整个正常的社交隔离,永远只能在这个庄园里依赖自己的丈夫。
慢慢地,小莲越来越虚弱,她犹如一个提线木偶,常常在房间里静坐整日,只为等待丈夫的归来。
直到死亡时,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是谁,但依然痴痴地靠着庄园的门栏,等着门口丈夫脚步声的响起。
朱野说:「姐姐,你和小莲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
那样痛苦的眼神,不需要有任何演技。
只要你出现在屏幕中,任何观众都会相信你是小莲。
我叹息,回复朱野说:「你拍出来能不能震惊四座我不确定,但我能确定,票房上一定还会是个扑街。」
10
我直接拒绝了朱野。
周日时,江听潮罕见地不在。我独自在宅子里翻箱倒柜,本来只是抱着随便找找的想法,倒是真翻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堆叠的箱子中,一个老式的怀表却从里面滚下来。
我捡起打开,里面夹着张女子的黑白照片。
秀发如云,美目含情。
眉眼和江听潮出奇地像。
我看了片刻,明白过来,这应该是江听潮的母亲。
「李映莲活不长了。」年幼时,妈妈总是抱着我如此感慨,「那女人真可怜啊,停雪。」
那可怜女人会知道自己生了个变态儿子吗?我认真地想,然后把怀表重新塞回箱子里。
心突然一顿。
薛渡?雪独?
小莲?李映莲?
是巧合吗?
我走出地下室,重新翻出朱野给我发的脚本。
第一遍我只是草草看过,大概浏览了一下故事情节,并没有用心思考。
再看一遍,心却直接下沉。
这个剧本写的,和江独的人生轨迹差不多一模一样。
而江独的发家史,我虽然并不完全了解,却隐隐也听说过,他父母双亡,第一笔经商资金,是来自于自己的岳父母。
再翻看一遍,我已经能确定,这就是写的江独。
这可是专属于江独不为人知的丑事,朱野居然敢拍出来,敢找江听潮投资,甚至敢找我来演女主角。
想到这里,我顿时兴味大增,无论如何,我不能错过这个踩在江独和江听潮脸上的机会。
我重复联系了朱野,和他说我想尝试试镜。他给我发来一个地址。
饰演完,在摄像机看回放的时候,我觉得很新奇。
看着自己的脸在屏幕里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仿佛是重新体验了另一种人生。
同一个片段,朱野让我尝试了三遍。
那是小莲发现薛渡出轨,自己为丈夫所作的一切坚持都成了笑话,对着镜子默默流泪,静坐一整晚后,决心要离婚的场景。
第一遍的时候,我还有些紧张,朱野没说什么。
第二遍的时候,我沉在剧情里,想象着小莲的心情,慢慢地自己居然入了戏,台词说到最后,仿佛看见了小莲心中莫大的悲凉。
第三遍演完时,我看见朱野眼里兴奋的光,他问:「你怎么知道那时正好该笑?你怎么会用这么平静和克制的表情表现她的悲伤?该死,你真的是第一次演戏吗?」
看着朱野脸上激动的表情,我也忍不住笑出来,「也许是……我也被抛弃过很多次。」
话本是玩笑,朱野却收敛起笑容,认真地看着我,「停雪,虽然我们都不喜欢痛苦,但是……对于我们创作艺术的人来说,痛苦确实是生长的土壤。」
他回放着拍摄的影像,指着里面的我,眼神近乎痴迷,「而且你看,镜头天生爱你。我不知道你以前做的是什么,浪费了多少时间,但是我想劝你,别再耽搁和糟蹋自己的天分了。」
他说得很轻,每一个字却都砸在我的心湖,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往它总是被评价为白嫩、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但朱野却说,你很有天赋。
他眼里的叹息是那么明显,让我为自己以往浪费时间的行为,而产生了微微的惭愧。
11
演完后,朱野又带着我与他团队里的其他工作人员聚餐。吃完晚饭回到江宅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推开门时客厅一片黑暗,亮了灯才发现,江听潮坐在沙发上,神色阴暗如鬼魅。
「怎么不开灯?」我被他吓一跳。
「你很开心。」江听潮说。
我摸摸自己的脸,有这么明显吗?
「他能让你这么开心吗?」江听潮继续问。
我皱起眉,「你监视我的生活?」
江听潮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在黑暗中等了很久。
我看着他的样子莫名心悸起来,接着开口道:「江听潮,我妈当初确实……非常对不起你妈。我为她做了这样的事,向你妈妈道歉。」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江听潮这个样子让我有些警觉。
我不过是和朋友吃了顿饭,他就连我多了一个笑容也要计较,占有欲未免也太强。
我能接受和他做身体交易,不代表我也能接受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售卖给他。
「但是哥哥,我们只是在一张床上睡觉罢了,你有必要管这么宽吗?」我皱眉问道。
说完这句话,江听潮便已直直起身,低着头站立在我面前。
四目相对,我看见了他眼里浓得化不开的阴沉。
「朱野让你演的是《小莲》?」
我正想点头,突然回想起《小莲》剧本里的情节。
「为了控制自己去意已决的妻子,薛渡表面上答应离婚,实际却在暗中收买了小莲的心理医生,对她精神催眠,诱导她相信自己的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
同时,薛渡以休养为名,将小莲送进了郊区的庄园。小莲未曾想到,这个庄园从此禁锢了她一辈子,直至死亡尽头,她也未能踏出庄园一步。在庄园里,薛渡将小莲视为自己的宠物,用特质的手铐和脚镣将她锁在床上。不仅严格控制她的生活作息和每日阅读的书目,甚至在精神上对她进行洗脑。如果小莲稍有反抗,便会遭到丈夫的殴打和各种惩罚,长期的监禁和独居状态下,小莲患上了严重的失忆,身体状态也一落千丈,最终病逝而亡。」
如果我没记错,那时的江听潮已经到了能记事的年纪,他看着父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妈,那以后……是否也会这样对待我?
想到这,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江听潮却突然低下头,「停雪,如果搬出去能让你心里更好受一些,你就搬吧。如果演电影,能让你开心,无论投资多少钱,哥哥也愿意……只要你自己开心,哥哥什么都愿意。」
我有心想出言讥讽,可看见他的脸时,又不由自主地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江听潮今晚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袍,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领口十分松垮,露出的大半肌肤都被头顶的灯光镀上釉质般的冷感。
不久前我还不情愿地摸过,当然知道手感如何,只是那都是在熄灯床笫之间。
江听潮头发也似乎刚洗,刘海柔软地垂下的样子莫名有几分少年时代的影子。平常阴森表情的脸贴上一副温柔的笑,整个人晴朗而澄澈,尤其是眼神,居然还带着几分赫然的情意。
就像初见时,那个一眼就让我心生喜欢的哥哥。
江听潮又笑了,这次眼尾也微微翘起,偏过头来,如蝴蝶般轻盈地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语调蛊惑,「停雪……哥哥只是因为爱你,所以关心得多了一些。」
我震了片刻,莫名想到饥肠辘辘时,站在蛋糕店里望着里面香软蓬松面包的场景。它们那么香甜,那么诱人,我却始终只能踮着脚望着它们。
爱对于我而言,就像是那些始终隔着透明窗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蛋糕。
而今日,江听潮说他爱我。
我感觉自己仿佛整个人都被倒进了温水浸泡的池子,一时手脚都失去了自己的触觉,只能瞪大眼睛望着他,结结巴巴地问:「哈?你说什么……」
「没听清就算了。」
「你说你爱我。」我拉住他浴袍的带子,也许是过于激动,本来就松垮的浴袍彻底散开了,我呼吸一滞,明明更亲近的事情都做过了,但面对面盯着他赤裸的身躯,反而觉得心跳如擂鼓,连忙手忙脚乱地给他系好带子,但越想系好反而越系不好。
江听潮伸出手,握住我发抖的手,掰开我蜷缩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浴袍的带子系好,复而又握住我的手。
握着他的手掌在手心,我顿时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仿佛手中能通过他手心的皮肤,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一般。
四目相对,我又露出得意的笑,「你说你爱我!哈哈,真没想到!江听潮!你以前装得还挺起劲啊。再说一遍,我要录下来。哈啊哈,不行,我要群发,这真是……我今年听过最有意思的一句话了。」
江听潮唇畔也露出一个笑,眼神却审视地望着我,「你不信吗?」
我笑够了,于是收敛了开心的表情,神色讶然,「怎么会呢?不过哥哥既然说爱我,想必以后我说什么,都能同意吧?」
「自然。」
「我相信……你的爱,但我还是想自己有独立的住所。」
江听潮闻言轻轻一笑, 「去吧,长大的孩子……都迫不及待地想独立。」
说完他垂下眼睫,遮住里面所有情绪。
我亦不再回答,越过他进入浴室。
洗完后我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接着发信息给朱野,询问他是否认识朋友想要出租房子。
朱野回得很快,说有个熟人正好要转租。
我看了房子的照片,便直接果断地将定金转了过去,并询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入住,今晚行不行。
朱野很惊讶,「你怎么这么急?」
我正想回复,江听潮缓缓开口,「这么晚了,会麻烦别人,明早我开车送你。还是说……你连今晚也不想和我待在一起了?」
他倚靠在床头,神色似乎还带着几分幽怨。
我连忙放下手机,掩饰性地笑道: 「怎么会呢?」
我转过头,拿着桌上的牛奶,递给他说:「我刚刚还特意给你热了一杯牛奶,看你这几天休息都不太好,据说喝热的牛奶还可以安眠。」
顿了顿,我继续说道:「哥哥,你今天说爱我,真的让我很……感动,这么多年,我确实一直渴望着爱和关怀,只是……我还是一时接受不了,你能再等等我么?」
江听潮静静凝视着我的眼睛,片刻后露出一个笑,「你喂我。」
我听从。
江听潮犹不满足,拉开我的衣领。
拉到一半,他动作一顿,片刻后眼神涣散,轻飘飘地倒下。
我收拾好衣服,起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昏迷过去的江听潮。
安眠药是几天前联系以往的狐朋狗友高价买到的,据狗友说药效很不错,一般人没十几个小时醒不来。
如果不是今晚事出突然,我也不会用掉这种好东西
我扒了江听潮的衣服,拿起手机咔嚓拍了十几张他的裸体,末了还特意选了一张,发到他的微信上,留言:如果不想自己的裸体在媒体报道上满天飞,以后就乖乖配合我。
床底下放着绳子,我拿出来,将江听潮的四肢束缚在床四角的柱子上,捆绑成结后,又忍不住拍了几张照片。
边看边忍不住露出笑,我敢肯定,江听潮醒来,一定会想杀了我。
但是,手握着他的把柄能威胁他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甚至比今晚听见他说爱我时更美妙。
朱野说我是天生的演员,他真应该看看今晚江听潮的表演——说得那么情真意切,装得那么少年怀春。
如果不是摸到他浴袍中的手铐,我都差点要信以为真了。
江听潮嘴上说放我自由,然而无论是口袋里的手铐,还是床底的绳子,都明白地彰显着他内心最真实的欲望。
拿起行李,我便关上了江宅的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自然也没看见,身后重重大门的卧室里,江听潮已经睁开了眼睛。
12
我连夜搬进了新房。
朱野介绍的房子不大,但是很干净,简单的两室一厅,几乎不需要任何打扫。
临睡前,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瞪着眼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江听潮。
他说他爱我。
虽然很想笃定地告诉自己要否认他的话,但同时又有一点侥幸,仿佛一个小恶魔在内心问自己——
真的吗?他会不会,确实爱着我?不然他为什么要用尽手段把我留在他身边?
和江听潮认识二十多年,我没见过他亲近过哪个女人,更何况说爱着谁,这样直白的话了。
但我很清楚,江听潮那种人,看着金玉其外,实际却不是一个能轻易信任的人,即使作为他妹妹生活了十几年,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张面孔。真相信他的鬼话,结果只能被他算计死。
即使如此说服了自己,我还是有些失眠。
曾经我看过一篇报道,当一个人反复、长期地使用某种成瘾的物质后,如果突然停用,就会突然出现不同程度的戒断反应。
我试着说服自己,内心的焦躁和头痛,只是因为环境的转换,而不是因为习惯了与一个人的同床共枕。
辗转反侧到半夜,我终于沉沉睡去。
在半梦半醒中,我却突如其来地感觉到一种窒息感,这样的窒息感我在江听潮的私宅中感受过无数次。
黑暗中一双手拥抱住我,膝盖卡入腿间,牢牢禁锢住我的全身。我不适地扭动,想挣脱开身上的束缚,却全身都瘫软无力。
眼皮好沉,想要睁开却犹如被胶水黏住,全身都像失去了力气。
我感觉到那双冰凉的手抚过我的脸,在脖子中间卡住,轻轻摩挲,似乎在寻找一个绝佳的下手角度。
本应是临近死亡的危险时刻,但我太困了,甚至主动将脸往那双冰凉的手掌上蹭了蹭。
手掌悄无声息地移开,渐渐地往下移。
「哥……」我下意识地皱起眉。
翌日清晨,从床上醒来时,我只觉头疼欲裂。
居然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江听潮是不是会下蛊?为什么在梦里都阴魂不散?
我盯着镜子里满脸倦怠的自己,边刷牙边想,等一切平静后,也许我该过正常的生活了。
像每一个正常的女性一样,和同龄的男孩谈一场简单纯粹的恋爱。
13
朱野给我找了一个教表演的老师,也姓江,单名一个汀字。
江汀老师外表并不出奇,但是教演戏时,却能牢牢抓住了观者的视线。
即使只是教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无论示范演什么,明明动作克制又隐忍,却仿佛让人感觉有无尽的痛苦与疯狂都沉浸在她眼底。
每一场表演,仿佛都是在燃烧自己生命般的极致演法。
我被她的精神所感染,于是整日便只是专心跟着她学习,晚上回去则在自己房间里背剧本,时不时和朱野讨论故事情节和人物的情感。
朱野在生活中相处时,还算一个和善的邻家男孩,一旦坐到监视镜头后,却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饰演薛渡的男演员似乎也是个新人,剧组里的人说,他是朱野大学的同学,看脸确实端正帅气,但不知是状态没有调整好还是其他原因,被朱野骂了好几次,最后甚至「连没学过电影的新人都比不过,你不如退学回家种地」这种话都说出了口。
我则对朱野别具一格的抬爱,颇为麻木了。
以我的眼光来看,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表演上值得褒扬的地方。
但是剧组里的人却都说,我有着与小莲一样的角色气质。我问他们,这种角色气质到底是什么?
只有化妆师羊羊一拍脑袋,回答出来说,是一种……吸引变态的气质。
我一时无言,最终回道:「这不就拐着弯说我弱吗?」
「不是的。」羊羊想了想,认真回答说,「停雪,我给那么多明星化过妆,虽然你的脸不是最漂亮的类型,但却很吸引人。我感觉你的气质里有种……匮乏感,尤其是眼神,好像有种一无所有的人,想抓住一切的感觉。」
我晃了晃神,「越说越玄了,我演电影要是没火一定找你。」
羊羊笑了,露出两颊的梨涡。
她悄悄说,朱野的电影基本是和火无缘,如果我想出名,她可以给我介绍一些其他资源。
我抱着了解圈子的好奇心态,在当日拍摄完成后,参加了她口中所谓扩展人脉的晚上聚餐。
地点是一家酒吧的包间。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坐在一起,你瞪我我瞪你,所谓的圈中大佬一直到半小时后来姗姗来迟。
我有些后悔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一直在思考用什么借口离开,那来迟的男星却向我一招手,示意我坐过去。
我提出家中有猫要喂食,得提前离开。那男星脸一沉,倒了一杯酒,塞入我手中,说破坏众人雅兴,先自罚一杯。
从小到大参加过多少次比这还隆重得多的宴会,我何时受过这种陌生人的强行劝酒的气,当下就想把酒水洒他脸上。
羊羊在我身侧拉我的袖子,小声道:「制片人就在他身边坐着,你服个软。」
我站在原地,想起这段时间茶饭不思、全神贯注泡在拍摄里的朱野,又想到为了电影昼夜颠倒的辛勤工作的全剧组,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男星却并不满足,又倒了一盏白酒,「为了区区一只猫,居然要抛下所有人离开,这可不是聪明女孩的做法,再罚一杯。」
周围都是应和的声音,我待站在原地,突然意识过来,今夜,我是这场聚餐中被选中的猎物。
不必多想,这酒里面肯定加了料,我刚刚喝下一杯已经是极限,再留下去,等酒中的药效复发,指不定要发生什么事。
这个时候,能指望谁来救我?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侍应生站在门口问,「谁是江停雪?「
我在众目睽睽下点点头。
「你的哥哥在找你,他说十点了,为何还不回家?」侍应生一板一眼地传话。
男星嗤笑一声,「怎么,以为她是七岁小孩吗?」
侍应生却走上前,递给男星一张名片,「这是江先生给你的,他说令妹打扰大家了,改日奉上薄礼道歉。」
那男星本来傲慢的脸色在看见名片后,瞬间涨得通红,立马起身把我送走,那样子仿佛送瘟疫一样。
离别时还搓着手找借口,「今晚喝多了,江小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我站在酒店门口,还未思考清楚应该去哪儿,一辆黑色迈巴赫在我面前缓缓停住。
车窗降下,江听潮神色微倦,语气淡然,「我们聊聊,停雪。」
14
由于前些日子干了坏事,再和江听潮对视第一眼,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但想到手机里那一堆照片,心里的幸灾乐祸还是压倒了害怕。
我俯下身,撑在玻璃窗口,忍着酒精的躁动,挑眉望向他。
江听潮一袭定制的黑色正装,坐在车内,也微微歪头,专注地看着我。
明明是个简单的动作,我内心却被戳中了某种诡异的萌点。
认识这么久,我很少有这样俯视的视角去看他。
难怪说花花公子都喜欢调戏美人——俯视着眼下江听潮这张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不知为何,往日的厌恶感消散不少,反而能欣赏起他这个人,尤其是……他的脸。
江听潮实在很会长,尤其一双眼睛。
一双酷似生母的含情桃花眼,眼型写意而秀致,只是极冷,平常人和他对视一眼,别说绵绵情意了,只怕要被震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又在何处倒霉地得罪过他。
颜色也美,白处胜初雪,乌处如冷玉,黑白分明,幽深锐利得仿佛能刺探人心。
本来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一张脸,却因为眼皮、眼角上微微泛红的颜色,反而勾引人生出几分绮念。
仿佛是神像掉了漆,露出的一个小小的口子,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剥掉外面那层皮。
而撑了这么久,我身体里原本就一直在疯狂叫嚣的空虚和急躁已经快要抑制不住了。
在药物作用下,原本准备的说辞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反而回忆起很多次在夜间相拥而眠前的运动时刻。
毫无疑问,此时,一粒解药自动地送上了门。
解药长睫轻颤,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无论如何,这笑是和被逼为娼的良家是扯不上关系的。
但我还是尽职地饰演着一位霸王,「开个价吧……唔,我那些钱,你肯定看不上。不过我手上,可是有你不少把柄啊。」
说到最后,我又忍不住小人得志似的嘎嘎地笑起来。
「上来。」江听潮淡淡说,「想去哪儿,都随你。」
后面三个字,咬字莫名暧昧,只是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
豪车和美人俱在眼前,被猪油蒙了心的我自不会拒绝。
车子出了城区后,直行不过十几分钟,便来到了当初出车祸路口的环江大道。
「当初为什么掉下去?」江听潮突然开口问。
「不是说了嘛……是刹车的问题。」我回答他。
车子沿着小路,驱车临近江边,在一片月影朦胧的草地中停下。
江听潮安静地坐在我身侧,眼睛无声地望着我,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隐约看见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颚。
此时我已经忘了他是谁,只把他当作一盘可口的食物。
更何况羞耻心这种东西,我似乎在江听潮面前从未有过。
主动吻上他冰冷的唇,我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江听潮会这么恰巧地找我说呢?
疑问一闪而过,随后被江听潮咬住唇角,似乎在不满我片刻的走神。
……
腰酸背痛地醒过来时,是在我自己新租的房屋中。
想到当时情形,我大脑宕机了片刻,最后只能难以言喻地想出一句话:他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真希望有什么方法,能清洗掉昨晚整个在车上的回忆。我面无表情地心想。
第二个画面,是结束之后,江听潮捏着我的下巴,固执而坚定地一遍遍重复,「说你喜欢我。」
而我假装没听见,把头扭向了另一边装睡。
可别说,感觉他当时的表情居然有点伤心。
第三个画面,是下车之后,他将我背在身上,一步步走上老小区楼梯的画面。
他精力倒好,背着我上楼,脚步都没有半点吃力。
而我双臂搂他的脖子,不仅不配合,还试图拉过他的侧脸,让他看楼道窗户泻下来的月光。
现在回忆起来,哥哥的肩膀始终被月光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泛着黄光的银霜。
一如当年,无数个我伏在他肩侧睡觉的夜晚。
没有猜疑,没有心碎,亦没有过冰冷的交易。
我僵硬地转过头,江听潮躺在一侧,正安静地睡着。
或许是我起身时的动静弄醒了他,不久,江听潮也睁开了眼。
他伸过手,掀开被子,将我捞入怀中。
「疼吗?」也许是刚起床,江听潮的语调带着沙哑和亲昵。
他懒洋洋地低下头,似乎又想亲我。
我推开他,「我要工作,上班。」
「等会开车送你去剧组好吗?」江听潮说,语气莫名轻柔,「我会很低调。」
我抬起被子,问:「江听潮,你是不是监视我,给我定位了?」
江听潮微妙地停顿片刻,抬起眼看我,并不回答。
我面无表情道:「哥哥,如果你想要一个人爱自己,那你应该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她看。你要清楚地告诉她,你想和她在一起,是因为你爱她。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爱,那我告诉你,爱,是两个人的坦诚、信任,还有最重要的尊重。我不是小莲,如果有人要囚禁我,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个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即使付出死亡的代价。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喜欢你,你就要有坦诚相对的诚意。而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来打扰我。」
15
江听潮半倚在床头,沉默半晌,回应道:「停雪……我也有很多身不由己。有些面具戴久了,自己都忘记了原本的样子。但是……你只要留在我身边,无论是钱还是权利,我都可以给你。」
简直是鸡同鸭讲。
我穿好衣服,只留下一句「洗漱完就离开,别赖我房里」便甩门离开。
昨晚,他那样固执地一遍遍地让我说喜欢他时,其实我有过片刻的沦陷。
不,也许,从在江宅见他的第一眼,我就动心了。
漫长的少年时代里,我将自己遇到的每一个男人都与江听潮做对比。
他渐渐成了我见过的所有男人的参照物,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未曾恋爱。
但我明白,江听潮对我,并不是真的爱。他只是想让我成为他私宅里被圈养的宠物,永远属于他一个人。
至于是妹妹还是情人的关系,他并不在意。
所以他说当不了妹妹,便做他的女人。
他只是需要我永远留在他身边。
而从江独那里,我就彻底明白,被养废后再抛弃的后果——与死无异。
我不知道江听潮何时起,就对我产生了这样畸形的感情。但我对他的信任与依赖,早在七岁被丢在游乐园那天,就已消失殆尽。
曾经我还会为被抛弃而悲恸,无数个夜晚在心中苦苦自伤,不停地思索为何他们能如此决绝。
可如今,我不再害怕,只后悔自己浪费过无数在深夜里流泪的时间。
曾经的我一味执着于他们所做的行为,除了让我自己的心变得越来越脆弱,没有任何用。
当被抛下后,作为被抛弃者,唯一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用自己的双腿朝前走。
永不回头。
16
电影杀青了。
晚上下班时,朱野喊住我,说约了剧本作者一起吃晚饭。
剧本作者叫秦与觉,是一个退休老刑警。
晚饭时朱野和秦与觉在讨论新闻,我吃得心不在焉,搁下饭碗忍不住问道:「秦叔,你为什么会写这个剧本?」
秦与觉说:「因为一个眼神。」
「什么意思?」
秦与觉放下烟,沉沉地开口道:「听朱野说,你原先是江听潮的妹妹,那想必你已看出……这个故事的原型是谁。」
忽然被点出江听潮的名字,我不由一震,认真聆听秦与觉的话。
「二十一年前,我见过江氏集团的大公子,也是你以前的哥哥——江听潮一面。他就是小莲的儿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只是一个刚失去母亲的男孩。
「当年我和值日的另一位警察踏入江家的私宅,几乎以为进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古墓,里面所有的家具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电话,除了一具已经死亡数天的尸体,就只有他。
「当时的薛渡,也就是江独,将儿子送往江宅后,便消失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李映莲便是和自己儿子被关在这个偌大的庄园里。更不巧的是,原本有个厨娘,专门负责他俩的饮食,但那厨娘却趁着人不在家,卷了江宅里所有贵重物品后逃之夭夭,临走前,还反锁了江宅的大门。」
「所以,小莲难道不是病死而是被活活饿死?」
秦与觉点点头,「是的……当时,那庄园的现状,简直像是地狱。」
「那江听潮如何活下来的?」
「因为那厨娘几天后被找到了,也只剩一具尸体,似乎是因为露财遭到街头的混混抢劫。
「我们调查那厨娘的来历,发现她不久前在江宅做过仆人,于是我们踏入了江宅,准备联系她的雇主。起初敲门一直没人应,我们正准备离开时,才发现头顶的落地窗户后站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倚靠在窗边,似乎正望着我们。
「无论我们如何呼喊,那孩子始终站在窗口一动不动,犹如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我的搭档十分坚持,他联系上一位擅长开锁的老师傅,撬开了江宅的大门。
「最初,我们被门口小莲的尸体震惊得无法言语……她已经死亡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姿势却是半跪着的,仿佛在等着什么人……我的搭档很快反应过来,骂了一句话,然后拉着我冲上二楼。
「我们本来以为他也死了……只是像自己的母亲,保持着生前靠在窗边的姿势,后来才发现他只是饿晕了。
「造成这一切的肇事者偏偏成了一具死尸,说不了任何话。当时市里恰逢一个关键性的会议期间,于是这个案件很快被结案压下。
「那男孩在病床上输了几天盐水后醒来,知道案子的结果后,却一言不发。刚开始时,我们还以为他是因为这些天的遭遇而患上心理阴影。
「直到江独终于出现,痛哭流涕地抱住病床上的儿子,那男孩的眼睛依然如同死灰般静寂。我从没见过那么冷血的小孩……无论是面对死去的母亲,还是悲伤的父亲,从未露出过任何情绪。
「但离开前……他却望了我们一眼,我无法形容那个眼神,但是时至如今,二十多年了,我还记得那个眼神。」
秦与觉深深叹息,脸上似乎有着愧色。
「什么样的眼神?」我忍不住追问。
秦与觉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天,天空暗沉,阴雨绵绵。
过分瘦弱的男孩在临上父亲的车前,忽然回过头,看着身后站着的面露关心的陌生警察叔叔们。
隔着雨幕,男孩的眼睛里既有这个年纪孩子的清澈,亦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
而比那绝望更困扰秦与觉,以致他二十多年也未曾放下的另一种情感,却是……
「失望。」秦与觉摇摇头,「那个孩子失望的眼神,我始终忘不掉。总是觉得,也许我们真的有哪些未曾发现的真相……于是退休后,我重新启动了对这个案件的调查,写出了这部小说。
「江独控制了自己妻子这么多年,虽然没有法律上的证据给他定罪,但内心深处,我期盼他不得善终。
「至于江听潮,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在关注着他。说起来有些冷血,但我确实很想知道,经历这一切的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心理学上说,11~12 岁是人成长过程中的关键时期,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会在漫长的人生都留下深深的印记。」
「我很想知道,他会受到童年的影响,成为一个反社会人格的人吗?而这样的他,又会对社会予以什么样的报复?」秦与觉深深叹息,「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迟早会响起的定时炸弹一样。」
17
沉重的气氛下,晚饭很快便结束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和江听潮的那一晚。
想到他在车中固执地反扣住我的手,一遍遍地重复「说你喜欢我」却得不到回应的样子。
阴郁偏执的青年形象与秦叔口中那个在雨中回头、眼神失望的小孩重叠在一起。
我出神地想:你也有那么脆弱的时候吗?江听潮。
无论如何,当时的我只是心想,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只是不知为何,许多个深夜里,我都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无数次会见到幼年的江听潮,他站在庄园门口,静静地凝视我,眼神中似乎有许多情绪,那眼神仿佛说:「停雪,救救我吧。」
又一个深夜,我从梦中惊醒。
电话一直在响,对方说,他是江氏集团的律师。今天凌晨五点,江独与江听潮在回家路上出了车祸,而现在,两人正在医院抢救中。
我瞬间从梦中清醒,打上车后,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到市中心医院。
江独正在 ICU 抢救,而江听潮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躺在急救病床上,脸上、额头全部是血。
我怀疑这一切依然是噩梦,颤抖着手,想碰他又不敢。
江听潮半睁着眼睛,虚弱地问:「是停雪吗?别哭……」
「我没哭。」我哽咽道。
「我可能要死了。」江听潮居然还露出一个笑,「你会开心吗?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恨我。那天你的生日……其实我没有走,如果你抬起头,就能看见,在游乐园背后房子第八层楼的窗口,我一直在看着你。」
我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时你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崇拜依赖的哥哥,整日粘着我。我便想吓唬你,让你离我远一点。」江听潮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晕,「但也从那天起,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你孤零零地坐在花坛等我的画面。
「这么多年,其实我早后悔了,我不应该那样对待这世上唯一会真心等我回来的小孩。」
停顿片刻,江听潮转过头,一抹红色的鲜血从他额头流下来,「停雪,如果我学会对你坦诚,你……可以原谅哥哥吗?」
我努力点头。
「我好像又看见小时候的你了。」江听潮越来越恍惚,「明明我都把你丢在游乐场了,那天半夜,爸爸不在家时……我发起了高烧,你也是这副样子……吓得脸色全白。
「明明可以不管我,只是发烧而已,死不了。但你硬是背着我,一直踉踉跄跄地把我带到了最近的诊所,外面雪那么大,真冷啊,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你一直在哭,眼泪都把我的衣服打湿了,还把脸放在我的脖子上……那种感觉真的很温暖,是我一生中……感受过最温暖的触觉,让人不想放手……」
「停雪,再抱我一次吧。」说完,江听潮便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闭上眼睛。
18
警察特意来医院调查我的口供,却发现我什么也不知道。
由于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又没留下什么视频录音,最终警察结合证据推测出,车祸的原因是江独酒驾,没有看清楚路导致撞上了沿途停留的货车。
江独抢救无效在当天去世,而江听潮却陷入了昏迷。
医生说,他有可能一直无法醒来,也就是,成为一个植物人。
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依然坚持每日去医院看他。
在江听潮换下的外套里,我发现了一把熟悉的钥匙,上面还有一个兔子吊坠。
我记得这把钥匙,它的锁在柳镇长街 77 号的一个平房,光看外表非常平平无奇。
那是妈妈没有嫁给江独前,我们居住的地方。
我是在日暮时分抵达那里的,推开门时,我看见了满房的夕阳。
即使长久不住人,里面也打扫整理得非常整洁,甚至是温馨。
我本以为里面会一无所有,但门开那瞬间,我却在里面看见了密密麻麻的照片。
照片的主角,全部是我。
以年份为标记,整齐地排列在墙壁上
从我出生开始,一直到大学毕业,甚至还有在拍摄《小莲》时在片场的花絮。许多照片我自己都从未见过,却被拍照之人细心妥帖地留存下来。开心时的我、十七岁的我、沉睡的我、脸上涂着奶油的我……无数时间的碎片都被留存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就仿佛凝固住了曾经无数个时间和空间里的我。
照片墙下是一张深蓝色的床,在床的左边棉被上,留着一个因为被长久躺卧而留下的凹坑。
随手摆在床右边那件衣服,是江听潮常常穿着的。
我爬到床的右侧,和衣躺下,感觉到脑后藏着一个硬硬的东西,拉开被子,看到一个玻璃瓶。
玻璃瓶不大,用软木塞堵着,里面放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彩纸折成的心。
我把它们倒在床上,随意拆出一个来看。
「我想回到柳镇,那里没有人瞧不起我。」
字迹稚嫩,歪歪扭扭。
这……似乎是我童年的心情记事本。
曾经,我将所有心事都储存在里面,可惜随着年纪增大,这个瓶子便莫名消失了。
「今天终于见到了爸爸和哥哥,妈妈让我喊他们,我不敢。晚上睡觉前,哥哥从冰箱里给了我一盒牛奶。好开心,但喝完后我拉了好久肚子。」
「三班那个女的简直太让人讨厌了,居然造谣说我喜欢徐庆书——搞笑,那张鞋拔子脸就她看得上,他连江听潮一根手指都比不了。」
「成绩出来了,江独打了我两巴掌,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妈妈,我好想你。」
「我讨厌哥哥。」
「明天就是我生日,哥哥说带我去游乐园玩,我问他游乐园里有什么玩的,他又不回答了,还戳我脑袋说,里面是不是装满了十万个为什么。」
「今天,哥哥和我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你这样弹,琴都要哭了。我觉得哥哥好厉害!那个钢琴老师脸黑得像妈妈烧焦的蛋。」
床上零落地散满了着五颜六色的彩纸,一张又一张,像蝴蝶般从床上悠悠降落。
它们记录了我成长过程中所有事,更记录了那个给我造成的所有喜怒哀乐的人。
我再拆开一张,那字迹与我自己的截然不同,笔力千钧,力透纸背,一眼便知道是江听潮的字。
「停雪,别讨厌我。」
「是你先承诺,会和我永远在一起。」
「你说世界一片黑暗,就像毛毛虫生活的茧房。我没告诉你,其实只要有你在,我便觉得这个世界对我足够温暖和善意。」
「很幸运,上帝让你来到我身边。」
「其实,我从未把你当过我的妹妹。」
我松开手,任凭纸条在空中飘落。
我想起来了。
妈妈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犹如毛毛虫般独自生活在一个漫长的暗无天日的茧房。外面阳光灿烂,但那些阳光和毛毛虫无关,那是独属于花草和其他动物的权利。
当那时的我这么和江听潮说时,他告诉我,毛毛虫最终会咬破卵壳,变成美丽夺目的蝴蝶,在花丛间自在地沐浴着阳光飞舞。
「可是如果有的毛虫就是变不了蝴蝶,怎么办呢?」
「那就不变蝴蝶咯,」同样年幼的江听潮躺在草地,大片的白云从他身后长出,无数柔软的绿草被他压扁,他遮住眼睛问,「你的茧房够大吗?」
我戴着黄色的蝴蝶结草帽,被太阳晒得脸儿红红,还是不忘用力点头。
「可以让哥哥进来吗?」小江听潮转过脸,阴影下的一双眼睛笑着望向我,「这样我们就都在黑暗的茧房里了,我们就是两条看不见阳光的毛毛虫。」
阳光绵软,日心橙黄。
世界美好得像小学涂下的蜡笔画,白云是大片大片的,蓝天也是大片大片的,风把长草吹弯了腰,隐匿起两个躲在里面的小孩。
我低下头,捧着江听潮的脸猛地亲了一口,发出响亮的声音。
「那就说定了咯,哥哥。」
19
我躺在床边,想着无数个夜晚,江听潮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看着满墙的我时,他会想什么。
幼年丧母,真正的凶手可能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什么都不能表露出来,而在自己的险境始终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他是怎么支撑到现在的?
初入江园,五岁的我总是缠着江听潮,与他交颈而眠,他表面不耐烦,实际却从不拒绝,还逼迫我每日早点喝完牛奶,一洗漱完后便上床睡觉。
在各自失去母亲,动荡不安的黑暗世界里,我和他犹如茧房里的两条看不见光的毛毛虫,只能相互拥抱,相互安慰,一起度过无数个危险的深夜。
那时,我视他为安全感唯一的来源。
实际上,也许这样的陪伴本来就是相互的。江听潮也许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依赖和需要我。
我该嘲笑他。
可是我现在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生气了吗?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这辈子我再也无法抹除掉他在我生命里的痕迹了。
我爬到床的右侧,和衣躺下,手中紧紧抱着江听潮的衣服,人衣相缠,将脸深深埋进衣中。
天渐渐黑了,满室的夕阳平静而怆然.
20
自从朱野的《小莲》上映,并在国外一个影展上拿了一个小小的奖项后,我就成了一个算是小有名气的演员。
有个综艺邀请我录制活动,地址就在市中心的游乐园。录制完成后,节目人员便离开了。
我并不想回到冰冷的家中,便一个人到处闲逛。
热狗摊前的小贩转动机器,流着芝士的热狗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五颜六色的气球飞跃在空中,路边的旋转木马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彩色的木雕马儿随着音乐一上一下……整个游乐园的氛围欢乐至极。
我站在其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上一次和江听潮逛游乐场的记忆。
人的记忆似乎总是会往自己内心深处希望的地方修饰。
那年在园内时,我因为眼巴巴地望着摊子上的热狗出神,再起身时,已经看不到江听潮的踪迹了。
我在园内奔跑,急切地想找到他。
于是整个游乐场的世界都开始旋转起来,我挤入人流,踮着脚尖四处张望时,突然感觉自己被一只手从中拔出,随即跌入一个稚嫩的怀抱。
少年江听潮一向平静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愤怒,似乎想发火,又忍住了,把手上拿着的热狗肠塞到我嘴巴里。
游乐场人来人往,将小小的我和江听潮挤成一团。
那天,因为要照顾我,他玩得并不尽心。但在园内时,江听潮有无数次机会,却自始至终没有放开过我的手。
一想到他,我便有些失魂落魄。
灯影绰约间,我仿佛又看见了江听潮。
我循着那身影不由自主地跟寻,一眨眼却又不见人了。正怀疑自己时,突然福至心灵般,猛地回头,望向游乐园入口的方向。
整个游乐园到处都是灯,店铺的五彩霓虹灯和街道树上的花灯交织在一起,闪得人头晕眼花。
一个人定定地站在门口。
他身后是饭店日式的食肆帘子和昏黄的灯光,那些昏黄的灯光将他整个人都妥帖地包融起来,虽然看不清脸,那影子却也模糊而温暖。
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依然是我只用一个影子也能认出的人,也是我最想见到的人。
猛然和他的目光对上,我不由一阵恍惚,泪光朦胧地对上他的脸。
「江听潮?」
「怎么又在哭?」他脸色有些苍白,但依然看着我笑。
「真的是你?不是什么幽灵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半个月前就醒了,为了康复,也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没让医生告诉你。」江听潮说。
「我感觉自己还是在做梦。」说着说着,我不禁咬了口手指,直到感到真实的痛意。
江听潮叹了口气,曲起手指擦干我脸上的泪痕,然后低头,宽大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颚。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我的唇边,带着未经掩饰的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全部浓烈的感情。
我仰着头回应他。
熟悉的感觉涌出身体,我终于确定,这不是梦,他是真实的血肉之躯,是我近 20 年人生里一起成长的人。
亦是世界这个巨大的黑暗茧房给予我的最大善意。
结尾
墓园。
绵绵细雨里,年轻男人撑着把透明的雨伞,挺直地站立在江独的墓碑前。
在他身后,头发花白的秦与觉神情感伤,背影隐隐有些佝偻。
「江独是一个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秦与觉嗓音沧桑,「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酒驾的事情?」
男人垂眸,「他连犯法的事情都能做,酒驾又有什么稀奇?」
「我知道,其实你一直记得。」秦与觉叹息,「我有想过,如果自己会是你这样的处地,再过多少年也不会把这种仇恨遗忘。即使毁灭自己,也要向仇人回击……但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沉痛地说完,老人终于问出内心深处,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江独的死亡……是你,对吗?」
男人并不否认,只是摇头,「晚了。」
他看了眼灰白的天色,将伞移在秦与觉头上,「听停雪说,您觉得我是一个会随时爆炸的炸弹。」
秦与觉抬起头,怔怔看着身前这个让自己牵挂了十几年的孩子——当初眼神失望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身躯有力的成人,他的眼中再无任何求救之意,反而一片漆黑,阴沉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秦与觉愈看他便愈心惊,他并不掩饰,而是直接点头。
男人露出一个笑容,这笑让他阴郁的气质消散不少,「您不必再关注我了。」
他偏过头,看向墓园外站着的江停雪,唇畔露出一丝堪称温柔的笑意,「她会一直安静地陪我坐着,我怎么可能舍得炸掉这样的时刻?」
说完,他将伞塞到秦与觉手上,走出墓园,回到自己的女孩身边。
等待的女孩拉住他的手,两个人在雨中慢悠悠地朝着前路走去。
渐渐地,一大一小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消融在灰色的雨幕中。
- 完 -
□ 毒思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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