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恶毒里的哀伤
所属系列：如影随形：看不见的真相
恶毒里的哀伤
如影随形：看不见的真相
有个段子是这样说的：
「请问，什么动物既没有祖先也没有后代？」
答案：「人贩子。」
许多年前，我就处理过一个涉及人贩子的案件，但比较特别的是，人贩子是案件中的被害者。
而凶手非常狡猾，手段也相当残忍，也许在行凶角度，确实是报复得大快人心。
1
刚开始，只是一起医疗纠纷而已。
出警的甚至不是我们刑侦队，而是治安大队的民警同事。
患者名叫张德林，辖内某村人，无业，当年已经 50 岁，是因为食物中毒而进了医院。
原本以为只是食物中毒，但治了几天都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
无奈，医院只能给他做全身检查，但最后，却给出了一个吓死家属的结论：
患者不是普通的食物中毒，而是百草枯中毒。
家属炸了。
他们明确表示，自己家根本没有买过百草枯这种东西。
张德林本人也苦苦回忆，表示自己根本不可能喝到百草枯。
所以，不存在误食的可能性。
然后患者就跟医院的医生扯皮了起来，大骂他们是庸医，后面甚至质疑是医院投的毒，双方剑拔弩张，差点就打起来了。
医院领导一看不对劲，马上报警了。
接警的民警同事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医疗纠纷，想着调解一番就行了，谁知道越扯就发现问题越大。
于是他们专门给张德林做了笔录，然后又让他家人带着，回家去调查。
根据张德林中毒之前一整天的饮食记录，民警同事非常仔细地勘察后，锁定了一瓶白酒。
首先这是一瓶很贵的白酒，以张德林的家庭条件，应该不能买得起来日常饮用。
而且除了这瓶酒之外，张德林其他吃食过的东西，要么已经不可找回，要么就是与家人一同吃下的。
所以民警，把这瓶白酒拿去化验了。
三天后出结果，很明显有问题。
里面除了正常的白酒成分之外，还有一种名叫「甲基紫精」的化学物。
甲基紫精，又名百草枯二氯化物，分子式为 C12H14Cl2N2，易溶于水，可溶于酒精。
这是鼎鼎大名的除草剂「百草枯」的主要成分。
百草枯这种农药的除草效果非常好，但是却因为毒性对人体杀伤性太大，几乎无药可治，所以被禁了。
有句话是这种形容百草枯的：
「它会给你后悔的时间，但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只要小喝一口，就必死无疑。
但你又不会马上死，你会被垮掉的身体慢慢折磨致死。
最重要的是，基本上没法治。
民警同事判断这是一起投毒杀人案件，于是马上转给了我们刑侦队，我们也正式接手此案件。
首要追查的线索，就是那瓶白酒。
顺着白酒追查过去，我们才发现，原来凶手的目标不仅仅是张德林。
并且，这里面还藏着一个让人揪心的故事。
2
我们从张德林那里得知，这白酒是一位同村老朋友，林志坚送给他的。
林志坚也是这个村的村民，48 岁，老光棍，日常就是在村里务农。
毫无疑问，我们把他列为首要嫌疑人，立刻上门对他采取了措施。
但很可惜的是，他并不是犯人。
因为他家里，也有一瓶一模一样的白酒，只不过他并不贪杯，所以白酒还没有打开来喝。
这让他捡回一条命。
我们当然先问了与这瓶白酒有关的事，林志坚表示：
「这是一个老朋友托陈建忠给我俩送的。」
陈建忠，也是一个同村光棍老汉，55 岁，跟林志坚一样无亲无故。
在把白酒拿去化验的同时，我们即刻赶往陈建忠家，但却发现无人应门。
询问了邻居，邻居表示已经几天没有见到过他了。
我们意识到大事不好，决定破门而入。
果然，刚进大厅就闻到了一股恶臭。
陈建忠哪里都没去，只是静静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已经开始腐烂了。
现场臭气冲天，黑褐色的黏稠液体顺着床檐流在地上，他的身上也已经长出了蛆虫。
法医根据当时的气温初步推定，陈建忠至少已经死去三天了。
在其后厨中找到了吃剩的下酒菜，还有一瓶与其他两家一模一样的白酒，但该酒瓶已空。
按法医的说法是，一整瓶干下去，肯定醉了，而醉后毒性发作，他应该在酒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就彻底死亡了。
床铺上的皱褶可见，他在临死前挣扎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甚至床头靠板上还留下他用指甲硬生生抠出的划痕。
死得非常痛苦，很惨。
这也是凶手想要的吧？
三个被害者，只剩下林志坚一个人是毫发无伤的，我们也只能回过头来再从他身上进行调查，看能否找到线索。
3
之前林志坚说过，陈建忠拿白酒给他，并让他转交给张德林时，说过是「老朋友」给带的好酒。
那么，这个老朋友，就有很大嫌疑了。
我们把陈建忠的惨死，与张德林在医院求生不能的惨状告诉了林志坚，他吓得魂飞魄散。
一下就招供了。
那个老朋友是个女人，叫孔美莲，应该也五十多了，外地人。
是他们三个的，上家。
没错，林志坚彻底招供了，他们几十年前曾一起「干活」，即拐卖儿童。
这是一窝的人贩子。
具体分工为，林志坚三个大男人去那些村落里直接抢小孩，抢到手之后就交给孔美莲，由孔美莲把孩子贩卖到其他地方去。
钱自然也是孔美莲分给他们三人的，所以她是「上家」。
虽然他们在十年前就已经收手不干了，但突然发生这么可怕的谋杀事件，针对的也是他们三个人，林志坚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共同的黑历史。
他说，既然酒是孔美莲送给他们的，说不定她是想杀了他们三个，灭口，掩盖她以前也做过人贩子的罪行。
但根据我们的判断，这个动机成立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他们十年前就已经收手了，如果要灭口，那最佳时机应当是收手的当时，而不是十年后的现在。
不管怎样，只要找到孔美莲，事情就应该会水落石出了，动机也可以从她身上找出来。
不过，因为她是外地的，本地没有居所，所以找她一时间也不容易。
4
我跟同事赵俊还回去看望了住院中的张德林，毕竟是被害者，能从他口中多问出点什么也好，说不定会是线索。
但那时候已经太迟了，张德林病情加重，上了呼吸机，早已无法开口说话。
他应该是三个人中最惨的。
因为他喝得少，所以一下死不了，得慢慢死。
但既然是人贩子，无论多惨，都难以让人同情。
医生表示，他还是想活，求生意志很强，但身体情况却不乐观。
他的嘴巴已经溃烂，喉咙无法发声，体力严重不支，连站起来都困难，只能躺在床上。
他的身体内部已经出现肺纤维化现象，离开呼吸机的话，可能会像被活埋一般死去。
而且，医生也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张德林会经历什么了。
在接下来尚存人世的时间里，他会大小便失禁，全身皮肤发黑、滚烫，气若游丝。
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脑子却依旧清晰，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崩溃。
尽管不能言语，但他可以流眼泪，或夹杂着悔恨，或是因为疼痛。
最后，伴随着肺纤维化的加重，他渐渐无法提取到足够的氧气，哪怕不断深呼吸，也会感到窒息。
他会像搁浅在岸边的鱼一样无助，最终呼吸衰竭而死去。
简直是一场酷刑。
而且，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适当透析。
但没用，神仙也无法阻止张德林的生命逐渐消逝。
离开医院的时候，赵俊说：
「凶手可能不是孔美莲。」
可那时人都还没找到，我问他为啥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这种死法，怎么看都像是复仇，目前也没查到孔美莲跟他们有什么仇。」赵俊解释道，「只有深仇大恨才会下此毒手，毕竟人贩子，连坟头都不配长草。」
不得不说，赵俊是有先见之明的。
因为接下来的侦查，牵扯出了更多奇怪的事情，甚至与多年前被他们一伙贩卖过的儿童有关。
5
果然，我们直到最后，都没有找到孔美莲。
因为她死了。
在我们寻找她的踪迹无果，不得已只能联络她户籍地的警方之后，才知道她早就死了。
那边的警察同事告诉我们，孔美莲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是上吊自杀的。
这就很奇怪了。
因为据林志坚回忆，陈建忠说过，他刚拿到酒就送过来了，这也与法医尸检的死亡时间推断相符。
即，陈建忠是在死亡当天收到了孔美莲送来的白酒，也在当天就把白酒交给了林志坚，再让其转交给张德林的。
送完酒后，其中陈建忠把一整瓶酒都喝完了，躺在床上暴毙。
张德林则小酌两口，当天进了医院。
这说明了一件事。
陈建忠拿到的酒，虽然名义上是孔美莲送的，但其实他根本没有见到过孔美莲。
因为孔美莲早就死了。
我们猜测，是有一个中间人在送酒，而这个从中作梗的中间人很关键，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而由于案发是在村子里，根本没有监控设备，我们无法知道到底是谁把酒送给陈建忠的。
案件侦查陷入了停滞，我们唯一的线索，就只有林志坚了。
这个唯一没有被害的人贩子。
不过，林志坚因为太过害怕，所以一直没能提供有效信息，我跟赵俊不断复盘案件，做出了一些推断：
假设案件真是复仇的话，那么可以猜测，复仇者极有可能是当初被拐卖的孩子。
但孩子长大后回来复仇的概率不大，因为他们强抢的孩子年龄都很小，一般不会超过五岁。
那时候的孩子，能记住人贩子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应该是另一种可能：
被拐卖孩子的亲属。
毕竟有太多太多，失去孩子后变得支离破碎的家庭了。
因为失去孩子的父母，他们会穷极一生，去寻找。
假设，他们知道当初拐走孩子的罪人是谁，而且这些人还好好活着，那么，怎么可能不进行报复？
于是，我们朝着这个方向，针对性地再跟林志坚好好谈了一次。
6
林志坚这两天都躲在刑侦队里，惶惶不可终日。
他真的吓坏了。
虽然我们也不待见他，但在明知道外面有凶手要置他于死地的情况下，即便是出于人道主义也没有赶走他。
而他们拐卖儿童的事，因为年代久远等各种原因，还不确定能否立案。
况且，留着他也是为了继续侦查，但他是真的不靠谱。
早在此前，我们就让他把曾伤害过的家庭、儿童，一一列举出来。
但他根本做不到，也许是时间过于久远，但更大的可能性是——
他们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当初伤害的是什么家庭，也不在乎拐走的儿童是谁。
所以根本记不得了。
那些孩子，在他们眼中，就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商品而已。
过了就过了，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最后，我们只能坦白跟他说：
「我跟你说，再支支吾吾的话你就完蛋了！现在不仅是张德林陈建忠出事，连你们上家孔美莲也早就死了，你还不明白吗？就剩你了，我们这里保不了你一辈子的！你赶紧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
也许是孔美莲死亡的消息，把林志坚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他突然就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说道：
「孔美莲，她、她也出事，那就说明，说明是从她那里，反向查到我们这里的……我、我记得，一年前，有件事，一件很古怪的事……」
我跟赵俊赶忙坐下仔细听，做好记录。
7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孔美莲突然跑到村子里来，请他们三个吃饭。
本以为只是「老朋友」随便聚聚而已，谁知道吃着饭时，孔美莲却朝他们打听一个人。
同村男人，名叫王国豪。
也是个苦命的男人。
年幼时父母双亡，兄弟四散都没有再联系，只剩他孤家寡人四处流浪。
约三十年前，他来到村里，凭借辛勤劳作在村子里站稳了脚，盖了个泥砖房，总算有瓦遮头。
后来娶了媳妇，生了个男娃，但好景不长，媳妇却又病逝了。
只留下他与他的儿子，王志峰。
可厄运，似乎没有打算轻易放过这个男人。
十八年前，王志峰九岁的时候，突然失踪了。
那时候，正是拐卖儿童风气最盛的年代。
王国豪认定自己儿子是被拐卖了，他不听村里人的劝说，毅然决然踏上了寻找儿子的艰难旅途。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杳无音讯。
但是，这一次孔美莲找到他们，却是因为，王国豪来找她了！
他千里寻子十多年，可是最近，他却突然找到了孔美莲。
这可把她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但好在，孔美莲真的没有贩卖过他的儿子王志峰，所以也搪塞应付过去了。
但是，这也让孔美莲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就找他们三个打听，主要问题是确认王志峰的失踪是否跟林志坚三人有关。
他们三个当然否认了，并表示由始至终只有孔美莲一个上家，不存在他们绑了同村孩子，交给别人去贩卖的可能性。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想必他们也没有那么傻，所以孔美莲就信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只不过，半个月后，她就遇害了。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猫腻。
而林志坚之前没有透露这件事，也是因为，他以为凶手只是针对他们三个而来。
但听到孔美莲也出事，他马上就想到了这个。
8
「这么说来，王国豪，有重大嫌疑。」
孔美莲率先遇害，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
可以推测，寻子十多年的王国豪，最终找到的线索，是落在了孔美莲身上。
但孔美莲矢口否认，于是他便下了毒手，并把她伪造成自杀的样子。
因为王国豪还有继续复仇的目标，就是林志坚等三人。
恐怕他们三人的信息，也是孔美莲被迫说出去的。
王国豪也许会被这一点刺激到，并因此无限放大了自己的怒气——
自己找了多年孩子未果，但动手绑架孩子的三个混蛋，却在村子里好好生活着！
换作是我，我也无法忍受，我也会想着手刃他们，哪怕他们矢口否认自己是元凶。
因为，村民就是人贩子，自己儿子又是在村里失踪的，任由是谁都会把矛头指向他们，这很正常。
但也许，他真的杀错了。
林志坚三人该不该死另说，只是他的复仇对象，可能搞错了。
我们一致决定，要先把王国豪给找出来。
但这人已经十多年杳无音讯了，要找，谈何容易？
我们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林志坚。
「放心，没事的，我们会二十四小时监控保护着你的，吃的喝的都有人给你送，只要你自己不乱跑，绝对不会有事的！」
赵俊拍着胸脯向林志坚保证。
而林志坚则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没错，我们要把他送回他家里去。
然后等等看，看王国豪会不会现身。
说实话，一般来说，我们是绝对不可能把普通人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中的。
但我们也跟林志坚解释得很清楚：
警方已经介入，他也在刑侦队里待了几天，我们有理由相信，针对他的危险已经消失了。
因为没有凶手那么傻，会在警方的眼皮底下作案。
所以，他也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个地方。
合法合规。
9
抛开法规不谈，对人心的判断，才是我们会使用这个方法的原因。
要知道，寻子十多年从未中断，这个男人的心里有多坚毅，又会充斥着多少戾气。
如果真是王国豪，他一定不会放弃复仇。
哪怕警方都已经介入了。
不过碍于警责，不论林志坚此前犯下什么样的罪行，我们确实有保护好他的责任，因此我们也真的很用心在暗中监视。
说实话，如果林志坚乖乖接受我们的保护，确实不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但是他没有。
林志坚回去之后的第一天，正常度过，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第二天也算正常，但这一天夜里，林志坚房里的灯亮了一整晚。
第三天，一大早，负责送餐的同事给他补充食物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
前一天晚上的灯，还在亮着。
我们进屋勘查，才发现，窗户的防盗网被破坏掉了。
可是林志坚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打斗痕迹，而且防盗网明显是从内部破坏的。
这意味着，林志坚是自己剪开防盗网爬出去的。
为什么？
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按道理说，他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之中，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乱跑。
哪怕他是从正门跑出来，至少我们还能看到他，还能跟着他继续保护他。
但是他破开窗户偷偷走掉，是我们想都没想到的。
这个突然发生的变故，让我们的侦查更加困难了。
好在窗户后面的土地较为湿润，林志坚踩在上面留下了脚印。
但同时我们也发现，还有另一双脚印。
42 码的鞋底，运动鞋，脚印杂乱，经过分析可以判断出，是因为脚印的主人来到窗前驻足后，又折返离开造成的。
也就是说，昨晚，有人曾来到林志坚窗户外面。
这与林志坚主动出逃，肯定有关系。
难道是王国豪吗？
可能性不大。
因为如果是王国豪，那么林志坚断然不会跟着他走，而且还是专程避开我们的方式，剪开防盗窗从后面离开。
那又会是谁呢？
这个人，肯定有一个理由，能让林志坚避开我们。
也许是威胁？
但我们现阶段什么都没有掌握。
只能追踪脚印。
但它们在离开湿润的土地，即在林志坚房子后方的山坡前，就彻底没了踪迹。
推测无论是林志坚，还是来到林志坚窗前的人，都是通过穿过后山来回，从而躲开我们视线的。
我们并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对林志坚进行地毯式的搜查。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事情迎来了一个巨大的转机。
在林志坚主动失踪第二天，王国豪出现了！
并且，是以一种我们根本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现的。
10
王国豪，是来自首的。
这男人满脸风霜，额头上的皱纹都能堆起好几层皱褶，可他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明明只是四十来岁的年龄，却拥有一张年近六十的脸。
可见他这十多年来，过得有多辛酸了。
在审讯室里，他也不磨叽，直接就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我是来自首的，张德林、陈建忠，以及林志坚，都是我杀死的，是为了给我儿子报仇。」
赵俊心直口快，直接反问了他一句：
「但是王国豪，你知不知道自己杀错人了？他们是人贩子没错，罪该万死也没错。但也许真不是他们拐卖了你的儿子呢？也许你的儿子，还在某处生活得好好的呢？」
王国豪冷笑一声，也用反问回答了赵俊的质疑：
「你们警察都是这样的吗？毛都不知道就乱逼逼，你们知道个啥？知道我儿子在哪了吗？当初我儿子失踪，你们找到他了吗？」
我们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虽然并不是我们的案件，但我们也知道，更早以前，警方对防拐这方面的力度确实不太足够，追拐的力度更是一言难尽。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拐卖事件的原因之一。
我心平气和地问道：
「如果有什么是我们没有查清楚的地方，请讲。」
「我找了我儿子，十多年。」这位父亲深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着话，「但凡，但凡他有一点点活着的可能性，一点点都好，我都会找下去，直到我死。」
我跟赵俊面面相觑。
这话的意思是，他已经弄清楚了，他的儿子王志峰，已经确定死亡了？
「他死了。」王国豪继续冷静地说道，「是被，那三个人，合伙杀死的。」
我们更懵了。
而接下来，王国豪问我们，能否把他的手机拿出来，他在进来这个房间之前，已经上交了所有的随身物品。
我知道，他手机里，有他想告诉我们的事情。
我马上去把他的手机取了过来。
他解开密码，点出一段视频，视频一开头，我们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林志坚。
这应该就是，昨晚他从屋子里逃出去之后发生的事了吧？
11
根据视频内容，以及王国豪口述，林志坚是被骗出去的。
只用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警察想害你，不要信他们，赶快来小猎屋避难」。
明显，林志坚并不信任我们，所以他故意脱离我们的视线，从后山绕路，去了那个小猎屋。
小猎屋位于村子东边高山的半山腰，是他们「退休」后，为了打猎玩乐而专门搭的一座小木屋。
王国豪所展示的视频画面，正是在那里。
林志坚，被绑在了一张椅子上。
他表情狰狞，痛哭流涕，不断求饶，但王国豪并没有搭理他，只是让他坦白关于王志峰的事情。
原来，早在十八年前，王志峰就已经死了。
那是一个下午，那时张德林、陈建忠与林志坚，刚刚跟孔美莲勾搭上。
他们急需完成一次最初的拐卖，来证明他们确实有拐卖小孩的能力。
而当时，年仅九岁的王志峰，恰好就在张德林家附近徘徊。
他家很偏僻，方圆几里都见不着人。
虽然不知道王志峰是什么原因会出现在那里，但是，他们三个同时达成共识——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简直就是上天对他们的馈赠！
他们毫不犹豫地下手了。
但他们也确实低估了九岁孩子的力气。
一开始，他们以为用蛮力就能解决，但王志峰却反抗得非常厉害，拼命之下，他们三个人都没能完全按得住他。
按不住怎么办？
只能动手打。
三个大男人，费尽力气把一个九岁的孩子拖进竹林里，不断殴打他。
可是王志峰仍然想逃，且大喊大叫。
这三人怒火中烧，又急又气，一个不留神就把王志峰活活打死了！
直到王志峰咽了气，他们才意识到事情大条了。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偷偷把尸体处理掉，埋在了那片竹林里。
他们商议过，这件事绝对要保密，甚至也不能让孔美莲知道，否则肯定就无法合作了。
这也是孔美莲并不知道王志峰的原因，她是真的没有参与。
也因为这事，他们制定了一个规则，那就是以后再也不碰年龄太大的孩子，最好是五岁或者以下的。
这就是，王志峰失踪的真相。
12
可以说，林志坚一伙，真的把王国豪害得太惨了。
杀子之仇不说，还让他怀抱希望，孜孜不倦地寻子一十八年。
当王国豪知道真相时，内心该有多扭曲、多绝望。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活下去的信念了。
不，也许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信念，就是杀光这群人贩子。
他也做到了。
视频的后半段，林志坚被虐得很惨，很惨。
王国豪没有一下子就下死手，而是慢慢折磨，用了各种粗糙的工具与农具。
比如可以用来拔牙、拔指甲的钳子。
比如可以用来钩住皮肤，越挣扎反而会更痛的鱼钩。
比如可以把手掌脚掌拍扁的擀面棍，很粗壮的那种。
还有什么剪刀、镰刀之类的就不说了，这是后面才用上的，因为杀伤力太大，一下就见血。
用上了之后，林志坚很快就死了。
王国豪说，他的尸体还在小猎屋里，不过那边野狗野猫也不少，让我们尽快去收尸，否则可能就没有了。
我们马上就派人过去了。
果然，现场异常可怕，惨不忍睹。
林志坚连全尸都没有留，确实已经被野生动物啃食了一部分。
随着王国豪的自首，林志坚遗体的发现，整个案件似乎已经走向了尾声，甚至我们都觉得，会就此拉上帷幕。
但其实并没有。
是的，还有后续，更揪心的后续。
13
我们在整理案卷的时候，发现了不少疑点：
首先，是林志坚被一张写有「警察想害你」的纸条给骗走，自愿独自去到小猎屋避难这件事，有蹊跷。
我们都见识过林志坚有多胆小，他甚至还想一直躲在刑侦队接受庇护，他对警察是有一定信任度的。
仅仅是因为这样一句话，林志坚就冒险独自一人上路，我们认为可能性并不大。
其次，是送酒的问题。
如果是王国豪送的酒，哪怕是打着「孔美莲托我送的」这种旗号，想必陈建忠也不见得会上当。
因为即使王国豪遍历风霜一身沧桑，但中年之后的样貌变化并不会太大，多少还是能认出一点来。
尤其是，陈建忠可是杀害了王国豪儿子的凶手，他又怎么会不把这个父亲的样貌谨记于心？
对此，王国豪的解释是，他遮蔽了自己的样貌。
而这种解释，更是让我们断定，事情另有蹊跷的可能性很大。
试问，一个不愿意透露样貌的人给你带来了食物，你会吃吗？
你敢吃吗？
而让我们彻底下此定论的，则是王国豪的另一句证词。
他表示，是他买了百草枯农药，掺进了白酒里，并封装起来的。
这句话有问题吗？
有，很大问题。
因为白酒里面下的毒，根本就不是农药百草枯！
而只是百草枯的成分，是一种化学原料。
单纯的百草枯是无色无味的，为了避免有人误服，市面上所有的农药百草枯，都会加入臭味剂。
因此，农药百草枯闻起来会有严重的氨臭味，或是尿素臭味。
这种东西掺进白酒里，气味会变得非常难闻，谁喝得下去？
而案件中的毒酒，完全没有农药的异味。
这说明，这种毒酒，根本就不是王国豪所制，他甚至都不知道白酒中掺的百草枯，其实并不是农药百草枯。
另外，整理证据的时候我们还发现，王国豪穿的是 40 码的鞋子。
而林志坚出逃当晚，后窗泥地上，却出现了一双 42 码的鞋印。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凶手除了王国豪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人！
这个人智商很高，不然也不能搞到百草枯的化学原料，这东西市面上根本没有得卖。
这个人跟这伙人贩子应该是认识的，不然也不能把林志坚从我们的监视庇护下给骗走。
这个人，应该也是为王志峰复仇的。
不然王国豪也不会那么着急地过来自首了，因为他想自己扛下一切，袒护另一个凶手。
大仇得报，他也没有活下去的信念了。
所以这个人，他到底是谁？
14
如果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恐怕我们一辈子都无法找到该案件的另一个凶手。
这个凶手的身份，也太太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了。
在王国豪自首后的几天里，案件侦查持续陷入停滞，我们一度调侃，只有一个凶手也许也是件好事。
而后，传来张德林去世的消息。
他在病床上挣扎了那么多天，终于死了。
他是被活活折磨至死的，死的时候意识仍然清醒，但肺部已经完全纤维化，彻底无法呼吸了。
我被派成代表，去参加了他的丧礼，主要是单位给了一些人道主义上的慰问金。
而恰巧，另一个凶手，也在丧礼上。
农村的丧礼，都是在老屋前面搭灵棚进行的，而张德林的遗体，也是躺在自家天井之上的大厅里。
这意味着，参加的丧礼，其实就举办在张德林家里。
回到最初的段子，人贩子没有祖先也没有后代？
那只是普通人对人贩子的美好诅咒而已，现实中人贩子的下场肯定没那么惨。
因为张德林，是有子嗣的。
他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二十五岁，但女儿却只有七岁。
间隔相差有点远。
他的儿子名叫张明杰，已经大学毕业，在外地参加工作了。
丧礼上，张明杰披麻戴孝跪在张德林的棺木旁边，向来作别跪拜的亲友一一致谢。
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鞋子。
他穿的是，42 码的鞋子。
另外就是因为，他脸上似乎并没有真正悲伤的表情，更像是假装皱眉掉泪。
丧礼结束后，傍晚时分，我找到在门前送客的张明杰。
趁没有人了，我上前去，表达哀悼的同时，攀谈了几句。
在知道我是警察，而且仍然在查案之后，他愣了一会儿，问道：
「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王志峰的父亲，就是凶手。」
我则告诉他：
「还有一个凶手。」
他的双眼有一瞬间慌了神，但马上就恢复了平静。
只是，他也并没有继续说话。
我指着他家的鞋柜，说：
「你有一双鞋，是那晚给林志坚送纸条时穿的，因为是夜晚，你可能没有留意到，那片泥地比较湿润，留下的鞋印清晰可见，所以想必你也没有把鞋丢掉，如果拿着你的鞋去做鉴定，绝对能百分百匹配。」
其实，我只是猜猜而已。
没想到，张明杰却深深呼了一口气。
然后坦然地说：
「好吧，我跟你走，我会坦白一切的。」
居然真的是他！
我做梦也没想到，另一个凶手，居然是被害者的儿子。
震惊之余，我的脑子也是乱糟糟的。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志坚会被轻易蛊惑，去了那个小猎屋避难了。
因为这是同伙的儿子给他报的信啊！
林志坚当然相信自己的同伙了。
而作为张德林的儿子，张明杰知道那个小猎屋的存在，不是理所当然吗？
但是，到底是什么理由，会让一个儿子朝自己父亲下这么狠毒的死手？
张明杰扭头看了看客厅深处的母亲跟妹妹，悄悄地说：
「我们偷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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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回刑侦队的路上，张明杰没有任何抵触情绪，非常淡然地跟我坦白了他参与凶案的原因：
因为他的父亲，一直家暴。
上个月，又差点把他母亲打死。
根本原因，是责怪母亲没能给他多生几个儿子。
也就是说，他的母亲已经经受了差不多三十年的家暴，除却他出生那几年稍微好一点。
因为他是男的。
「我现在工作了，就计划着把妈妈还有妹妹接出来，但却不小心被他发现了，所以他又发狂似的，把我妈打了一顿，连妹妹都没有放过，也打。」
「所以没有办法，只有他不在了，妈妈跟妹妹，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我忽然想起，他与妹妹的年龄差距。
二十五岁，七岁，绝对不是正常的生育间隔。
也就是说，这十多年，也许他的母亲，一直被迫堕胎？
我问了这件事。
而他却冷笑了一下，一句一句，缓缓地回答说：
「比你想象的，要更恶劣。」
「我们是农村，根本没有验性别的地方，外面的医生也禁止验，所以我妈怀孕了，只能生出来。」
「没错，生出来，是女儿，我爸就拿去卖了，或者送人，或者扔掉。」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我却觉得头皮发麻。
「我记忆中，就有五个妹妹不见了，都还是婴儿，就……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现在这个妹妹之所以还留在身边，是因为我长大了，我上大学了。那时候，我放下狠话，如果妹妹不见了，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他那份冷静，是超出了这个年龄能装出来的冷静。
也许不是装的，而是真的长期在暴戾的家庭环境下，压抑而成的。
那一刻，我居然下意识地认同他。
这种父亲，不要也罢。
但是，还有另一个疑点。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父亲是个人贩子的？
他又是如何跟王国豪达成共识的？
而他的答案，却让我再度震惊了。
这里居然还有一个，非常揪心的故事。
16
十八年前，张明杰七岁。
内向、孤僻、阴郁。
当时他已经懂一些事了，尤其那年，他看到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在妈妈生产之后，在妹妹出生之后。
张明杰清楚记得，那天阳光明媚，春暖花开。
午后的阳光映照在天井里，蓝天白云，一片春意盎然。
那天，是妈妈在屋里生产的日子。
他心情很好，虽然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期盼。
后来，当时仍在世的奶奶走了出来，口里念叨着「女娃儿」。
他以为自己要有一个妹妹了。
但他却看到，父亲把刚出生的妹妹抱出来后，在自家天井里接了一盆水。
他把女儿放到水里。
张明杰还以为，父亲是要给妹妹洗澡呢。
但不是。
因为他看到，父亲把妹妹，按了下去。
妹妹条件反射地挣扎，小小瘦瘦的胳膊，扬起清脆的水花。
盆里的水，很快没过了妹妹的全身。
她彻底浸泡在水里了。
那画面，触目惊心。
妹妹挣扎得很厉害，那个小水盆，晃悠了好一阵子。
躲在远处的张明杰，已经彻底吓傻了。
直到水盆完全平静，父亲才又抱起妹妹，匆匆出了门……
张明杰才明白过来，他，没有妹妹了。
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了。
17
在目睹这件事之后，张明杰更加恍惚了。
他没有朋友，没有人能诉说。
他只能憋在心里，可是他小小的心脏，却又不能承受那么多事情。
终于，熬到了夏天。
他一个人乱逛，最后来到一条偏僻的河水面前。
看着那平静的水面，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全都是妹妹沉进水里的画面。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一刻，他头脑一片空白。
他也没有多想，就跳进了水里。
可是他不懂水性啊。
河水挺深的，至少可以淹没一个七岁的孩子。
他呛了几口水后，恐惧迅速占据了大脑，他开始拼命拍打着水面，挣扎着哇哇大叫。
幸好，另一个更高更大的男孩子出现了，他毫不犹豫地跳下水。
张明杰知道，这非常危险。
因为人在异常恐惧的情况下，是真的会不由自主地挣扎，会把可以抓住的东西死死抓住，甚至一起拽下水。
但那大男孩却很果断地靠近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上了岸。
得救后，张明杰吐出了大量河水，咳嗽了大半天。
最后浑身一软，躺在了岸边的草地上。
他眯着眼，感受阳光，感受空气，感受活着。
那个大男孩在旁骂骂咧咧的，骂他傻子，不会游泳还跳下去，差点就嗝屁了……
他不知道，张明杰本来就是冲着死去的。
两人稍微歇息了一阵。
张明杰也能站起来了，不过他因为呛水浑身难受，走路都踉跄。
大男孩就提出，要扶他回家。
张明杰本想拒绝。
但是，大男孩唠唠叨叨的几句话，却让他诧异了：
「你别犯傻，你还那么小，我小时候也经常不开心……你听我说，我一定比你惨的，因为我一出生就把我妈克死了……但你看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嘛……」
那时候，张明杰抬起头，看到阳光照在大男孩的脸上。
他明明也是个小孩，也只比张明杰高了半个头，可是他却说出了像大人那么成熟的话。
张明杰这才明白。
原来他知道，自己就是冲着死而去的。
「我送你回去吧，下次我教你游泳，你叫什么名字？」
「张，明杰。」
「我叫王志峰。」
18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难道……」
我喃喃自语。
我想再说点别的什么，但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阻塞住，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想起一件事。
在林志坚坦白的真相里，他们也不知道那天王志峰，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么偏僻的地方。
难道……
而张明杰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测。
「他送了我回家，之后，就被我爸，跟他的朋友，拖进竹林，活活打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泪默默流了下来。
我的心，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
沉重的一击。
这就是真相。
但这个真相，又是如此地伤人。
王志峰，居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出现在那里。
如果他不那么好心，非要送张明杰的话，那他，就不用死了吧。
张明杰一定也很伤心。
因为他说的是：
「如果那天是我死了，他就，不用死了。」
19
回到刑侦队后，我特意跟队长老徐报备，说张明杰是自首的。
况且，张明杰只参与了配置毒酒、送酒，以及引走林志坚的过程。
他确实很聪明，送酒的过程非常巧妙。
他亲自跑了一趟，在陈建忠面前谈起孔阿姨要送东西给他，弱化了他的警戒，最后再雇了一个外地陌生人上门去送酒。
不过，孔美莲的死早被定性为自杀，没有再追究的必要。
加上王国豪早就把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甚至听到张明杰落网的消息后，一度情绪激动，含泪抢着说是自己逼迫他协助杀人的。
所以张明杰的判罚，不会太重。
之后，我们找了好久，才从那片竹林里找到了王志峰的骸骨。
可怕的是，连他的骸骨上，都能验出生前惨遭痛打的痕迹，多处粉碎性骨折，致命伤在后脑上，脑壳骨裂。
可见当初他们下手之狠。
而我也抽时间，去了一趟那条河边。
那时阳光正好，很刺眼。
这里是，他们各自命运的交叉点。
我仿佛看到了两个少年，浑身湿漉，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画面。
恍惚中，我还看到了，他们成为好朋友的画面。
还看到了，其中一个少年，教授另一个少年游泳的画面。
还看到，他们长大后，各自安好，但仍回到这里，缅怀过去的画面。
可只是眨了眨眼，一切就……
全都，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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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3-01 15:14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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