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 浅色 自动

1.楚夏

所属系列:人面桃花:不问曲终人聚散

知乎盐选 楚夏

我成婚不到半年,夫君却惨遭杀害横死街头。

有人告诉我,他是被我身边信任之人所杀。

1、

成婚那天。

陆弛年穿着一身喜服,笑盈盈的向我走来,白净的脸上透着欢喜。

看着他奔赴而来,我不由得在心里迟疑了一下。

这便是男女之爱吗?

师父指婚,我对他亦是不曾有所波澜的。

面前的男人挺秀高颀,身如玉树,一拢红衣逸然带风,低着瞳眸出神忘言。

俄顷,他抬起手,滞了下拂上我的脸。

「楚姑娘,今后便是我的人了。」

我挤出了几分笑。

浪迹江湖十几年,终还是嫁人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我和陆弛年一一做着,终是礼成。

我在青临城并无亲友,第一个要去敬酒的,自然是我的师父,阮江。

毕竟,是她促成了这桩婚事。

我正拉着陆弛年在人群中寻她时,却被一个少年叫住。

「师姐,在这里。」

师姐?

我虽有师父,却无同门师兄低,便心生疑虑继续打量他。

他约莫十六七,正是鲜衣怒马的年纪,一头黑亮长发束在颈后,两道剑眉斜飞英挺,如墨染的桃花眼闪着少年才有的爽朗,那张白皙清秀的脸上正噙着一抹春风般的笑。

我一时茫然,将欲转头又瞧见了站在他一旁的师父。

她冲我挤挤眼,笑的调皮,我忽而一下就明白了。

这应是,我尚未谋面的……师弟。

这是我与师弟第一次见面。

如若可以,我更希望,我们不曾谋面。

2

新婚的第二天大早,师父那个八卦精就上了门。

她拎着几包草药,兴致勃勃地闯进来,一瞧见我就两眼放光,「楚夏,陆弛年呢?」

我翻了个白眼,「一大早去铺里了。」

她兴致未减,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将草药放到桌上坏笑道:

「春宵一刻如何?」

我闻言一阵羞燥袭来,差点将茶盏脱手。

「有何如何?他醉得不省人事。」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语重心长地絮叨起来,「跟师父我有什么见外的?要是陆弛年那方面不行,我这已备好了草药,若是不需,也能增强进补……」

说着,她噗呲一声乐起来,娃娃脸上眉飞眼笑,

「师父我大你几岁,自然也有大几岁的经验,不要客气。」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明明已是三十往上,却靠着保养和医术,留住了一张童颜和孩童般的心性,一时间竟怀疑我和她谁才是徒弟了。

不过说起徒弟……

「你什么时候又收了个徒弟?」

「大概是……上个月吧。」她侧过脸来对我笑道。

「他叫李寻,那孩子秉性不错,在山门里遇见的,一直想来青临城闯闯,我便收下了他。」

我不禁哑笑,「这破城有什么好闯的。」

「谁年少时不都有个江湖的梦呢。」师父嗔着,向门外刚浮起的太阳望去,语气感慨。

这话说得很对,我也默默赞同。

少年时节,想的都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要争当那个最夸张的传说,而十几年一股脑下来,脑子里便都是安稳度日柴米油盐了。

时间是把好刀,将悉数妄想剐至干净,不回刀鞘。

「哎?我差点把正事忘了。」

少顷,师父好像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

「你师弟刚入门,些许事宜尚不熟悉,而我又有要事在身,一时还需你多带带他。」

还未等我有所回应,师父便速速告辞离开了。

这师父……新婚第二日便给我安排差事!

她向来只有我一个徒弟,我哪知道怎么带人啊!

3、

在青临的人,倘若想行走江湖,多半要在大门派那挂个名,当个外门弟子。

这一点,师父已给他安排好了,剩下的便是熟悉各路规矩和若干路径。

这便是她要麻烦我的。

翌日,我换了一身浓墨色的云雁细锦衣,用丝绦束了腰,戴好佩剑,又把头发束成马尾,恢复了昔日行走江湖时的打扮。

看着镜中女子依旧冷冽的眼神,自己都愣了愣,旋即又苦笑一声。

怎么……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江湖第一的女毒师,就该是这幅样子。

倏而出了门,我向着城郊边的竹林行去。

按照师父的安排,他会在那里等我。

越过嘈杂的街市,闪过接踵的人群,很快我到了城门前,隐隐望到那片竹林翠影。

随着走近,那股令人心旷神怡的竹子清香味道袭来,洗涤着一路的烟火风尘。

我伸手拨开几片竹叶,缓缓向里进着。

接着,我就看到那个少年正倚在一颗竹下小憩。

上午的阳光热烈,透过竹叶洒在他的身上,显出斑驳,那修长的睫毛也跟着渡了一层暖阳,泛着微光,一袭肃白的长袍随意的散着襟角,还落着几片竹叶。

他微微垂首,鼻梁在阴影中映着光,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似梦到什么开心的事。

我停住脚步,抱着胳膊在一侧打量着他。

要知道在青临城外,可就是法外之地,尤其各种隐蔽之处,杀人越货常有。

而眼前的景象,便不得不使我得出第一个对他的判断:这是个粗心鬼。

能在这样的江湖中酣睡,也倒不失为一种天赋。

半晌,他的睫毛抖了抖,忽闪着睁开了。

「唔……」他懵懂中迎上了我的目光,接着双眼睁大,「师姐?」

「下次不要在这种地方睡觉。」

他点点头,一骨碌爬起来,笑得灿烂。

「是,李寻听师姐的!」

凡是挂名弟子,除了遵循派规外,还需定期完成些任务,效力于宗门。

一路上,我仔细给他讲着,不觉间便陷入了回忆。

脑海里浮现出我在他这个年纪时的青葱。

一袭红衣,执剑江湖,谁人不曾少年儿女……

「听说师姐是江湖第一女毒师?」

他侧目过来,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闻言却想笑,但还是板着脸,「怎么?你想见识一下我的手段?」

「不不不……」他笑起来解释着,「就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师姐还是个这么好看的人。」

他认真的说着,眼神里净是诚恳,少年不加掩饰的夸赞,竟让我一时词穷。

在这里十多年,人人都惧我恶毒,传闻中的我甚是可怕。

忽而,我笑了出来。

我望向群山,同着他的背影,恍惚看到十年前的那个初入江湖的姑娘,揣着满心希翼,步步笃定的样子。

4、

我回到家中时已是傍晚,陆弛年在整理东西。

他从一方木匣中取出一把极薄铁扇,细心地擦拭着。

「带了一天师弟,应该很疲惫了吧?」他的目光从扇上移开,对我浅笑着,很是关切。​

「还好,」我解下佩剑伸了个懒腰,揉着胳膊笑道,「就是看到那样的年轻人,心里不自觉的羡慕。」

他闻言微微垂眸,像在认同。

「对了,夏儿,这是我的兵器铺里最珍贵东西,陨铁扇。」倏而,他语气一转面露喜色,起身将那扇子呈过来,「送给你。」

我低头看去,那扇子均是铁的扇叶,用一条细索相连,还有些晦涩模糊的刻字在上面,像一件精致的藏品,看得出价值不菲。

「我一个毒师,倒用不上这兵刃。」我收回目光对他笑笑。

而陆弛年面色一沉,眸中黯了几分。​

「夏儿,你我既是夫妻,又何分彼此?」他轻叹一声,将我的手牵起,把扇子放上去。

他既已如此说了,我也再难拒绝。

于是我接过那把铁扇,徐徐展开,看着那扇面一点点延伸,心生好奇。

忽而,指尖一阵疼痛钻来,我兀的一惊,才看到这扇叶之间竟满是细小的薄刃!

那些小薄刃很是隐蔽,不展开根本发现不了,而此时我的两指都已被刮破,血珠飞快的沁了出来。

「嘶——这上面没毒吧?」我慌乱间丢掉了铁扇,用力挤着指头。

陆弛年闻言一怔,旋即看到了我指尖淌下的殷红。

「怪我怪我,竟忘了告诉你这扇内有暗刃!」他皱紧眉头,身子一下贴过来,将我的手举在眼前看着,心急如焚。

疼痛之余,面前的男人倒是令我有了几分心安。

「没事,没毒就行。」我宽慰着他,想找个布擦一下,却发觉那样小的创口,血却流个不停。

「这暗刃形状诡谲,伤之血流如注,」他满脸的自责,伸手从柜上取了个小罐递给我,「你先用这个接着,我这就去铺里给你拿创药。」

我点点头应允。

陆弛年旋即奔出门,脚步急促的赶往铺里,背影一闪而过。

他忘了,我是个毒师,止血药我有现成的。

可多年来,第一次被人这样放在心上,我不想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我静静地坐在那,一颗颗的血珠落到罐里,很快铺满了底。

5、

第二天一早,我继续带师弟李寻四处打点。

他是江北谷坊的人,与我家乡乔郡隔着几十里路,不算太远。

「谷坊是个好地方,怎么要跑到青临来?」

小溪边,我坐在一颗石头上捏着脚,有些好奇的问着。

他倚在一颗树下,慵懒地摘着树叶,眉眼间笑意斐然,「乔郡也很好,师姐为什么要到青临来,还成了江湖第一的女毒师?」

这句反问让我一时语塞,说不出个缘由。

人到哪去,又怎是人能决定的?

「是我问你,不许顶撞师姐!」我只好板起脸,一脸正色道。

他抱起胳膊,抿笑起来。

「是是是,我可不敢顶撞师姐,万一师姐收拾我还不是易如反掌?」

「知道就好。」

李寻从那树上下来,抱着一捧青果,几缕黑发软软搭在前额,脸上还沁着几滴汗珠,微微泛着光泽。​

那双桃花眼微微斜来,漾起清澈的笑。

「我摘些果子,回去做些蜜饯。」

他朗声说着,我目光不由向那捧青梅看去,心生疑惑,「这都是些青梅,怎么做?」

「放放就好了,谷坊人都会做蜜饯。」他小心翼翼的把果子在前襟处兜好,接着抬头冲我笑着,「约莫两三月就成,到时我给师姐送一罐。」

我闻言悦笑起来,其实,我还蛮喜欢吃这些小玩意的。

只是行走江湖,不能表现的太幼稚。

「这几日我也带你走遍青临内外了,今天师姐开心,送你点东西。」

他闻言登时兴奋,追着我问,「什么什么?」

「到了你就知道了。」​

穿过闹市,躲着他们迥异的目光,我又板起脸衣襟带风的走着,全然一副侠客风范。

李寻在我一侧,目光四下转着,很是新奇,

「师姐,为什么他们都怕你?」

「怕我下毒。」我轻声说着,对他似笑非笑的看去,「据说师姐我的毒,可是无人可解的。」

没想到他眼中却闪起微光,一下兴奋起来。

「真的?」

我翻个白眼。

「你猜!」

说话间,便走到了陆弛年的兵器铺前,我和他一前一后的走进。

铺子里很大,足有两件正堂的面积,三面墙上挂着各样兵刃,正中一面长桌摆的周正。

几个伙计正抬着箱子往外走,见我有些意外,接着笑起来,「老板娘来了。」

一位稍年长者放下活计,讨好的凑过来,「您今儿怎么来了?不巧江老板不在,他去外面进货去了。」

我摆摆手笑道:「没什么事,我来取件兵刃,还望您给挑选一把。」

少顷,李寻手里多了一把通体银色的宝剑,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师姐,你对我可真好!」

我笑笑,转身对着伙计道:「多少钱?」

「您来拿东西,哪还能收钱?」他朗笑着,透着一股子市桧的精明。

我也不再客气,寒暄几句便往外走,但旋即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6、

「来来来!这把我押小,谁也不许跑……」

她刁蛮的声音在几米外的赌坊中传来,很是亢奋。

我和李寻对视一眼,心中冒出个默契的答案——-是师父。

说自己有要事在身,让我带师弟,自己却在赌坊快活?

登时一股怒气升起,我一个箭步冲出,接着向二楼的赌坊跃去,顷刻间便冲到了赌桌边!

果不其然,阮江这个混蛋正在那眉开眼笑的摇着筛盅,俨然一副渐入佳境的状态。

她看到我,摇晃的筛盅一下落了地。

「楚夏!你听我解释!」

「这就是你的要事?」

不顾她的狡辩,我怒吼着摆开架势,将这一处楼阁搅了个天翻地覆……

「要打也回去打嘛,赌点钱全都赔进去了!」

小巷里,阮江和李寻走在我后面,不停地抱怨着。

我依旧气哼哼的抱着胳膊,却感到手指一阵痛,低头看去才发现刚才的动作把那个创口给弄开了,血又流出来。

「嘶——」我低哼一声。

「你这是怎么闹得?」阮江却兀的认真起来,凑过来问道。

我摆摆手,「昨天不小心被割破了,小创口而已。」

她眉头一蹙,像在怪我粗心,但没再问下去。

而我心头的怒气尚还未散去,对她冷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了。

回到家中,弛年傍晚才归。

我像个怨妇般把这些事讲给他听,他却笑了出来。

「她就是个惹事鬼,只知拖累我。」

话音刚落,弛年的眸子忽而闪过一丝迟疑,他向我看来,冷白的脸上凝起几分怅然。

「你的意思是,与我成亲并非你本愿么?」他声音低黯,眼神幽幽。

什么?

我一头雾水。

接着,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以为,我和他是师父撮合的,所以所谓的「拖累」也能成立。

「若是我不情愿,又怎会被阮江几句话说服?更不可能和你拜堂成亲!」

这是我第一次对着弛年生气,语气怒恼。

气氛一下冰冷,一盏烛灯拉长阴影,将他的脸笼在阴暗之中。

他默然的注视着我,一时语噎。

他是我在这里少有印象的人。

只记得青临城最大的兵器铺老板是个不与江湖事的商人,性情极好,人也出挑,常穿的一袭白衣像朵云般干净。

所以当阮江引见我俩时,我并不抵触。

即便成亲后,我与他亦是相敬如宾,甚至未曾有过肌肤之亲……

可如今,他怎会这样多疑?

莫非,是我未曾尽到一个新婚娘子的分内之事?

「我们相处的时间还是少,明日起我就不去管那师弟了,你也早回来些。」

我柔声说着,将手覆在他的手上。

他目光灼灼,展颜而笑。

「好。」

7、

那天以后,我就真的没再去带李寻了。

他毕竟是阮江的徒弟,而我是弛年的妻子,除了避嫌,还是要先顾着自己的本分。

我是闲了,陆弛年依旧每日早出晚归。

在家的日子颇为无聊,我接二连三的弄出一些小伤后,便再也不碰弛年那堆东西了。

而阮江在带了几天李寻后,叫苦不迭,便谎称告病,实则来我这里打发时间。

她进门后,倒是毫不客气,开始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些许器物,动手动脚。

「让我看看,你们家的兵器铺老板都有什么宝贝……」

「别乱动我们家东西!」我担心她像我一样被弄伤,立刻反应过来,一把上前想去拽她。

「看看嘛……」

「不行!」

拉扯间,忽而院外跑进一个青袍少年,面容惊恐,神色悚然。

他一下摔倒在院中,望着我和阮江迟迟说不出话,那张干裂的唇一直抖着。

「李、李寻出事了……」他喃喃着,冷汗淋雨般的沁出。

我和她对视一眼,旋即认真起来。

「他现在在哪?」

「竹、竹林……」

他说完晕死过去。

我和阮江立刻取下剑,追风似的奔向城外,一路不停。

转眼到了那边,眼前一片深深浅浅的血迹延伸到竹林深处,令人触目惊心。

我和阮江交换了下眼神,两人一前一后一明一暗的走了进去。

而走的深些后,那竹影交杂间的语声便传了过来。

「耽误爷爷们的好事!你今天就得死!」

「你怎么对那小妞这么好,难不成也想同她一起快活快活?」

「和他啰嗦那么多干什么!先宰了再办那小美人……」

一阵粗鲁恶俗的谩骂响起,顿时让人怒不可遏!

我一听便了然,这大概是李寻他们遇到了无恶不作的山贼,又掺杂了些许旁人,乃至被对方围堵重伤至此,只能跑出一个送信。

而我却迟迟没有听到李寻的声音,不禁脚步急促起来。

他……最好不要出事。

8、

「小爷我骨头硬,你们可得好好啃。」

俄顷,那个熟悉的少年声音传来,透着一股不屑与慵懒。

而我也已经走近,在七八米外的竹丛后看到了全貌。

一袭白衣带血的李寻站在几个山贼对面,身后站着一个抖如筛糠的女孩。

他多处受伤,却眼神桀骜,执着那把银色长剑杀意浓郁,一股不死不休的气魄。

而脚下还有几具贼人的尸体,昭示着方才的殊死搏斗。

我登时就起了杀心。

「还敢嘴硬!」

一个粗汉山贼怪叫着举刀扑去,似有万钧之力将刀锋压向李寻!

我不声不响的轻跃过去,向那贼人背上一拍,趁他回首之际,洒出药粉。

接着我运起轻功,跃上竹丛之端,拉开几十米的距离低头望着他们。

那贼人的动作没有停止,他依旧向前扑着,却越来越慢,继而吐出鲜血。

「何人!」

他们大骇,四下寻着。

我没有出声,伸手将剑丢下去,直直插进一个人胸膛,他闷哼一声便倒了下去。

他们终于发现了我。

「楚……楚夏?」为首者仰面大惊,身子不住抖着,「那个用毒无解的婆娘?」

「快跑!被她伤到都会无药可解!快跑!」一个反应快的已然抬腿奔起,四五个贼人惊慌失措的四下散去。

我冷哼一声,飞身落下,没放过一个。

敢欺负我师弟?不要命了!

阮江已经在给他俩疗伤,李寻的气色开始好些。

「我就知道师姐一定会来救我……」他笑着望向我,嘴角淌下一丝血迹。

「师父就没来?昂?师父就没来?」阮江没好气的戳着他的胸口,语气不爽,「满眼都是你的暴力师姐,怎么就不念我的好?」

他刚欲想笑,却被伤痛扼住,眉头皱成锁。

「嘶——」

一声低息后,李寻竟然晕厥过去。

我无语的看向阮江,她也看了看我同时叹口气。

接着,我俩的目光看向了李寻身后的那个少女。

「你是谁?」

我生起几分警惕。

9、

李寻身后的少女面容姣好,但此刻仍挂着惊魂未定的慌乱。

她穿着一身红衣赤着玉足,乌黑如泉的长发搭在她的肩边,衬的那肤色愈白,一双含着水的眼睛四下转着,隐隐有泪光凝出。

那张容颜上好的脸侧来,眼角带着微红,更是楚楚可怜。

「我是归元门的弟子,不幸遇上贼人,」她声音颤抖,边说边伸手拭着泪痕,「所幸有这位少侠和两位前辈搭救,实在感激不尽。」

归元?我搜索着记忆,想起那是个弟子众多的门派。

再看看李寻那遍体鳞伤的样子,当下心中了然。

果然是英雄救美。

「城外鱼龙混杂,以后不要自己走了。」我收剑回鞘,冷冷扫了一眼周围对阮江道,「你把李寻带回去吧,我送她回去。」

阮江点点头,开始去抬他。

「这小子还挺重……」

她嘀咕着搀起他,一步步向外走去。

我走近那少女,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半晌,我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了,走吧。」

一场风波结束,我送回她后自己慢慢走着,有些疲倦。

或许是太久没杀人的缘故,总是觉得有些沉重,像是凭空多了几个包袱压在肩上。

可……那都是些贼人,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或许是问题不在贼人身上……

胡乱想着回到家中,弛年又是不在。

我解下佩剑,坐在椅子上出神。

窗外夕阳缓缓沉着,橘黄色的余晖映在一切的轮廓上,像镀了层金边,绮丽又炫目,但又只是很短暂的光景,并不长久。

想来我已经嫁作人妻,与弛年相敬如宾试图恩爱,应已是最好的结局。

可仍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始终追随着我,在这样的间隙中,阴魂不散。

10、

「徒儿,你不去看看小师弟么?」

过了几日,阮江又来找我,带着不解的语气问道。

我淡淡看她一眼,「有你这个医仙在,我一万个放心。」

这倒不是揶揄,阮江虽然很浑,但医术却是独步江湖的精妙。

她闻言却反常的轻叹一声,垂眸缄默起来。

这倒让我开始不安了。

「怎么了?难道他受了很重的伤?」我凑近她些许正色道,又自言自语着,「不会啊,那天不都是皮外伤……」

她抬眼看我,睫毛簌簌微抖,似有难言之隐。

我不禁也升起几分凝重。

怎么了?

须臾,她微微颔首,声色低缓地开了口。

「楚夏,你嫁给弛年前有没有……相好的?」​

我愣了愣,旋即反驳道:「有个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行走江湖一直是独身……」

阮江闻言眼眸低转,蛾眉蹙起,脸上蒙起一层纠结又没了话。

「有屁快放。」我失去耐心,凶巴巴的瞪向她。

她嘴微张着,犹豫半晌抿了抿唇,终于把憋着的话说了出来。

「李寻昏迷的时候,有时在叫你的名字……」​她喃喃道,眼神躲到一边。

这……

我顿时愕然。​

虽说我和他相处有一阵时间,但他难道……

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袭来,扰的我慌了手脚。

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在竹林中和我相见的情景,那张青春恣意的脸庞,那句情真意切的夸赞,以及时有时无捉摸不清的笑意……

「别乱说!我是弛年的娘子,他叫归他叫,与我何干!」​

我脸上燥热,急急叫道。

她默然的看着我,眸中意味交杂。

我甚至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夏儿,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僭越,但……」阮江神色忧戚道,「仗不住他是个正当年的小子,有些心思是难自控。」

没几日,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李寻杵着根棍在院外笑着,外伤还未痊愈,站得不稳。

他微微仰起脸,一见我就笑了。

「这是酿好的蜜饯,我给你送来了。」

李寻声音哑暗,挪动了几寸,却又被我的目光制住,停在原地。

他放到了地上。

「不必了。」

我一口回绝转身关门,门扇落的飞快发出一声闷响。

接着静如寂寥。

将一切不应有的羁绊斩断,也就能避免意外的陡然降临。

我是这样想的,但并不知一件最意外的事,已然走近。

11、

弛年死了。

他死在栈道的路上,一身白衣几乎瞧不出白,入目皆是鲜红。

我的心如一颗沉石应声落地,将薄如蝉翼的希望彻底碾碎。

凶手如此嚣张,将尽数伤口落下,毫不掩饰他的愤恨。

「弛年他……」我尽量稳住心神,问着阮江,却觉得自己声音是那么抖。

她将目光徐徐从他身上移开,却也没看我。

「太晚了,也都是致命伤……」她低声道。

我再次仔细打量着他。

此时的弛年仰面向下,身子蜷在一边,像是挣扎了些许后死的。

他的血液四下蔓延,像一朵枝蔓很长的花开在身下。

他该有多疼啊。

我怔怔的注视许久,恍惚间瞧到了成婚那日他穿喜服的样子,竟和此刻差不了多少。

一样的殷红、炫目。

「夏师父,尸首我们先带回衙门了,有什么消息马上告诉您。」

几个仵作围上来,要例行公事。

我收回心神,深呼一口气。

「不,我先验……验……」

我用尽力气,还是说不出口「尸」这个字。

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我解开他的衣领,胸膛上一片红肿,像是被点了穴道。

弛年虽没有很高的武功,但他经营行当多年,也颇有几分武艺傍身。

他是被一个高手杀的。

我暗暗断定。

接着又翻看了四肢,无一不是被截住穴道,使他气力尽消逃无可逃。

我唤来阮江。

「这种手法像是你们医师一派的,你能认出来么?」我沉眸问着,冷静的像个陌生人。

她摇摇头,「虽然点穴封脉是医师的基础,但都用来诊治,根本到不了这种伤及根骨的程度。」

「那会有何人?山贼?仇家?」我飞快思索着,不觉手已经握住了剑。

「楚夏,你不要急……」

「莫非…莫非是那日遇到的贼人同党,前来寻仇?凶手应该还没走远,我去周围找找。」

我慌了,那个真心对我好的人,正冷冰冰的躺在这。

「别这样,他已经死了一整夜了……」

「那又怎样!」我猛然咆哮道,挥剑在空中斩过,「他就是死了一年,也要杀人偿命以血还血!」

骤然的怒火惊吓到周围仵作,以及看热闹的人群。

阮江惊恐的看着我,脸色煞白。

我颤抖的手晃了一阵,终是冷静下来。

「弛年,你我夫妻一场,是作数的。」我对他喃喃道,「你安心去,无论杀害你的人是谁,我都会把他的头颅拿来,给你抵命。」

仵作把弛年的尸首带回衙门,我跟着去,很晚才回来。

家更比平时冷清,连盏烛灯都没有,衬的夜色愈暗。

我没有掌灯,坐在椅子上发呆。

月色如水,沁满庭院,良人不再,幽室寂空。

我木木望着眼前,卸去全部伪装,感到心里空的像山谷。

我踏入江湖以来,只有刀光剑影,不曾体会儿女情长。

那种微妙的情愫,对我而言仍是那么陌生。

或许即便不知,那些感受也不会骗人,我始终觉得,他对我好的同时也有所隐藏……

可如今,连这都没了。

一场空。

次日,仵作的答复,令我顿感此事疑云重重。

12、

「如您所见,陆公子是被封住穴道后被刀剑砍死的,所以,我们怀疑是凶手曾对他逼问过什么。」

我一下像抓住了线索,塞了些银两,追问起来,「那可有凶手落下的痕迹?或是什么门派的可能性?」

仵作头头收下银两,摆摆手,「我可不敢乱说!」

我只好作罢,对他们施了一礼,「那还请各位多多用心,帮我找出杀害弛年的凶手。」

他点点头。

「这是我们官府的人的本分,您也不必过于悲伤,」他们说着往里走,「一定会给您个交代。」

「多谢了……」我微鞠躬道,心里开始了自己的打算。

衙门的人办案到底不会尽全部的力,即使收了贿赂也不一定能给出交代。

我还得自己找些线索。

而眼下,有个地方是最合适的去处。

那便是川江楼。

江湖事,江湖传,而寻找信息最有效的地方,当属是鱼龙混杂的川江楼。

此楼坐落在江岸边,故此得名,楼高七层,能置千人。

我当下便开始赶往此处,希望能得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线索。

13、

「客官您是自己……哟!原来是您,快往里请!」

店小二伶俐的招呼着,一侧身将我引入喧闹拥满的大厅。

「您是吃菜还是喝点酒?大厅还是雅座?需不需要找个靠窗的位……」

「都不是。」我甩给他一锭银子,他立刻心领神会的笑笑,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我穿过大厅,走到中央,一抬手将剑向梁上丢去,戳上去的同时撞响了嵌在上面的铃铛。

这便是这儿的规矩,倘若寻人问事,需得敲响铁铃。

清脆的响声零碎几下,轻飘绕梁俄顷,将满大厅的目光一一引来。

我环视着众人,施了一礼。

「在下楚夏,我夫君陆弛年昨日死在城外西郊的栈道上,不知各位是否有知情者能帮我些许,楚夏自当感激不尽,重金相谢。」

一双双眼睛转着,同着我的话音落地,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我依旧正色站在那,等待回音。

「阁下莫非是江湖传言第一女毒师的那个楚夏?」

一道朗声传来,我循声望去,见到一个神色阴郁的青年男子正在不远处侧目望来,眼中意味交错。

「正是。」我应道。

话音刚落,本安静的大厅里顿时冒出许多窃窃私语。

「那个用毒无解的女毒师?啧啧……」

「江公子出事之前便娶了她,可见是个灾星。」

我忍住那些话语,皱眉声音大了几分,「若有知情者相助,我愿以百金相谢,或万死不辞!」

这话一出,兀的又安静下来。

这川江楼,许久没这样可怕的承诺了。

片刻,一个慵懒的女子声音徐徐响起,带有笑意。

「我能告诉你些秘密,但要用你的一样东西来换……」​

她的声音像包了糖衣,带着些许暧昧的气息,却又隐隐透出几丝……诡谲。

我侧目看向声音的主人。

这是一个像是西域来的女子,面容深邃妩媚,眉梢带着风情。

她身着一身艳丽的金纹红衣,露出带着花团纹身的半截小腿,执一把铜嘴的烟袋,坐在一群人中央,笑意盎然。

「若真知情,我定言出必行,但如何佐证?」我提起几分警惕。

她咯咯笑起来。

「人言女毒师楚夏阴狠缜密,今闻果然不假。」

恣意的笑声响在此间,衬的她愈发怪诞。

我同着全场的目光一同望着,想看她耍什么花样。

随着她止住笑声,那双眼梢微微上吊的眼睛直直向我看来,像淬了毒般狠厉。

接着她冲身旁的男人使了使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的微微颔首,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

那是与弛年那把一模一样的扇子!

一样的铁材,一样的花纹,一样的……隐蔽的小刃。

他们一行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没再说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脱口而出。

那女子的嘴角挂起一丝笑,带着得逞的意味。

「你的……血。」

她说完,顿时一片唏嘘,将堂外楼上的目光都聚到了一块。

我追凶心切,见有线索,便再也顾不得什么。

「你想要多少?」我取出匕首,目光笃定,「若是想要我这一身血,那得等到我报仇以后才行。」

她笑笑,「七八两吧。」

接着,她身边走来一人,将一个黑瓶递给我,示意盛储在内。

我接过,旋即在小臂上划过一道口子,顿时殷殷的鲜血涌出,顺着指尖坠入瓶中。

此瓶内外皆黑,瞧不出深浅,我只好将血灌至瓶口处,方才停止。

接着,我取出药粉胡乱洒在口子上,血也收敛了许多。

「请讲。」我握着瓶子问着,仍保持着警惕。

那几人交换下目光,似是达成某种默契,接着是那女子起身缓缓向我走来。

她步履轻摇,带着股魅惑的气息,引的路过的男人眼睛都不转的盯着她。

她走到我面前,贴近我耳边,语气轻柔地说了一句话,却让我感到悚然。

「他是被你身边人杀死的。」

14、

顿时,那个本沉下去的念头又像浮木般飘上来,在我心中亘的煎熬。

可我只凭着一把一模一样的扇子,就能相信他们这些人的话吗?

「你还知道些什么?」我急切问着。

她却浅笑起来,像是游刃有余的猎人追捕穷途末路的猎物般自信。

她低头拿过瓶子,轻轻闻了一下。

「你现在的血不好,是心神劳累过度的缘故,调养些时日再来找我吧。」

她说着转身要走。

我一把拉住她。

「我等不及!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偌大的川江楼,只有她带给我一点希翼,我怎么能放手这寸许的可能!

无论弛年是否与他们有关,我都要找出杀害他的凶手!

她回过头,赫然一双阴毒泠然的眸子。

「不要以为你是个毒师我们就会怕你……」她低声说着,垂眸看向我敷着药粉的手臂,「谁还没有些手段呢?」

我下意识的也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皮肤上冒出一条寸长的……黑线。

「是蛊师!」

周围有人惊呼起来,一下带动起更多的呼声。

顿时大厅里的人都惶然的开始起身倒退,唯恐避之不及般的惊恐。

蛊师……我心里暗叫着这个名号。

与中原不同,西域多毒物,他们用毒也多是借助蛊物传递,下蛊都是在不觉间完成,并可操纵蛊物对被下蛊者进行折磨,可以说是最歹毒棘手的一类人。

呵,可我也是个有名的毒师啊。

我冷笑起来,看向她被我拉住的手道:「你看。」

她登时愕然,那双柔媚的眼眸一下盛满惊诧。

那只酥白的手,此刻正从指尖处蔓延出团团红点,像开出一片梅花般向着手背爬去,很是鲜艳诡谲。

这便是我的手段。

我和她僵持起来,她看着自己手上的红梅渐渐扩大,我盯着自己手臂上的黑线逐渐拉长。

「不愧是江湖第一女毒师!也能在无形中下毒!」

「看起来她的手段似乎更狠,你看那西域女子的手背,几乎全是红的了……」

「蛊虫虽难去除,但终究是有办法,但那楚夏的毒可就只有她自己能解咯。」

阵阵嘈杂声传来,看客们似乎已经忘却刚才的惊恐,只顾着眼下的好戏。

我依旧没吱声,和面前的女子熬着。

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煞白。

「看来不吃点苦头,你是不会拿出解药来。」她身边的那几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围了过来,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冷冷说着,拎起一把刀。

我瞥他一眼不以为然,「你也想试试我的毒?」

他闻言脚步一怔,目光向那女子的手看去。

少顷,他站在那不再向前,却掏出些……暗器!

几枚铁镖飞快袭来,我下意识一躲,便撒开了她的手。

旋即身子一跃,够到梁上的剑。

剑握在手里便有了几分底气,我接着向他们跃去扬剑劈砍!

觥筹交错的桌案成了众人的跳台,激烈凶狠的打斗成了看客们的下酒菜,我独自一人穿梭在其中,显得壮烈又狼狈。

江湖如此。

随着我一剑戳穿了其中一人,左肩也被他们扎中了一镖,顿时血流如注疼痛入骨。

忍着扎心的痛,我仍握紧手中剑继续杀向下一个。

这样的情形在我三十年的生涯中,也不算少。

除了厮杀到底,背后空无一人的我没有任何退路。

正当我离着那个男人两丈远的时候,眼看着剑锋就快要落下,却忽而感到身子一麻,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跌落下来!

这!

我头一次感到惊慌,如果是这种时刻出了状况,那我和案板上的鱼肉又有什么分别……

转眼,我看到西域女子在远处凝神望来,双手合在一起,像做着什么仪式。

接着我看到手臂上的黑线已经扩散开,像一团乱麻般的线团。

坏了,是蛊术。

我拼命的想站起来,却已经浑身无力,连眼皮都是那么沉,几乎要……昏昏睡去。

那岂不是……要命丧于此?

一道惊雷忽然炸响,在静谧的回忆中荡起波澜。

「你们谁敢动她!」

15、

那声音极大,大到我不得不从幻境中醒来。

抬眸看去,那一刹那却让我觉得还是在梦境中。

李寻正站在我身侧,一袭白衣衣角还在飘拂,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皱成了金刚目。

他握着那把挂血的银剑,牙堂紧紧咬着,透出一股凌冽的冲天杀气。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回去么,」我望向他的下颌,有些欣喜,但片刻仅存的理智又冒出来,「快走……」

他微微低头看向我,眼角染出淡淡的红。

那眸中,有光彩,有意气,还有……薄雾般笼罩着的泪光。

我再支撑不住,沉沉睡去,耳边只传来最后的怒吼和抽剑声,但再嘈杂置若罔闻了。

所谓的江湖第一女毒师的一生,就这样草草结束,还真有点……不太甘心。

算了……

十六岁那年与人打赌,说成为侠客才能潇洒威风,我便来到青临,再也没去过远方。

然后遇到阮江,我总嫌她吵,可她又对我很好,又成了姐妹般的师徒。

后来嫁给弛年,我本以为一切都在安稳前进,还觉得已经看到最好的结局,满意的归宿。

然后……

眼下的零碎世事,如场飓风将一切毁的彻底,徒留无尽惆怅,悲凉溢在心底。

原来过了这么久的人生,只有一个道理。

只是、来不及。

忽而天边出现一条裂缝,转而撕开寂寥,涌入无尽的烟火气和春风,我感受着流过身体的一阵阵温暖,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醒来。

睁开眼帘,是一处陌生的静室,四壁是竹排垒起,开着两扇窗户。

壁上挂着一幅画卷,上面是一名红衣女子,没有落款题名。

我吃力的撑起身,感到全身无力。

这是哪?

我扶壁下床,想往外走,却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手无意间打翻桌上四五个罐子,「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一下冒了出来。

接着我看向罐子里滚出的些许蜜饯,一下觉得有些熟悉。

「你醒了?」

忽而,李寻出现在门口,他怀里抱着几只竹笋,同着身上那件淡青色长襟像一笔饱蘸浓彩的绿墨画进来。

那双出挑的桃花眼,又变回弯弯笑笑的形状。

我笑了一下。

他顿了片刻,一把扔下竹笋过来扶我,言语中还带着嗔怪。

「怎么自己就往外跑,要是磕着了怎么办……」

活像个一本正经的小大人。

我在他的搀扶下坐到床上,脑海里的最后一幕开始浮现,不由得发问起来。

「我……睡了多久?」

「五日。」

「那天……最后是怎样?」

他闻言眸子一黯,眉头也皱了起来。

我心里猛然收缩了下,难道还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那天啊,你的这个小师弟忽然开了窍,一人灭杀西域异士七人,还反复鞭尸的那种。」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和李寻同时往窗边看去,瞧到阮江露出的半张脸。

她咯咯笑起来。

「看来这青临城,又出现一个绝世高手啊!」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美如璞玉的俊逸脸庞与雅人深致的眼眸,那丰神俊朗的笑意间,仍是含着春风般的和煦。

顷刻,我脑海中兀的冒出那个西域女子低声呢喃时的话!

我惊愕的看向李寻,竟觉得眼前的少年并不是我所了解的那个人,一股寒意陡然升起。

「那日,川江楼的人告诉我,陆弛年是被我身边人杀死的。」

李寻杀心蓬勃的样子我记得清楚。

难道他对自己有所隐藏?

16、

我下意识的去摸剑却摸了个空,而在这转瞬之间,我的眼神再度变得寒冷。

他的笑僵住了。

「你怀疑是我?」李寻低声问着,看向地面。

气氛一下低到极点,在这间逼仄的竹屋内凝起冰霜。

李寻保持着姿势没动,却将眼神斜到别处,垂眸发呆。

「楚夏!弛年的事和他没关系!」阮江急冲冲地跑进来,站在两人中间急道,「弛年他是被一伙山贼给杀害的,衙门已经破了案将他们处死了!」

山贼?我一下觉得荒诞,一个常年行商的老板能在这阴沟里翻船么?

「哪座山?谁的人?」我开始追问,语气拙拙,「弛年怎么会栽在他们手里?」

阮江叹口气,向我走近些许。

「你别忘了,弛年与我们不同,他不会武功。」

她说着,握起我一只手开始诊脉,「那伙山贼是有目的的,他们盯了弛年一路,又把他引到那边去,才酿成惨案。」

我半信半疑的琢磨着,总觉得哪还有疏漏。

可待我亲自确认后,人赃并获,我也只得认了。

「弛年的案子破了以后,他的尸首送回老家葬在祖坟,家产也都留给了家人,没予你什么。」阮江念叨着,抬眸谨慎的看我一眼。

「这是我做的决定,你不会……怪我吧?」

看着她心虚的样子,我竟还觉得有点好笑。

「算你懂我。」我点点头,觉得一桩心事终于了解,解脱之余却又觉得怅然。

总归是夫妻一场。

感慨间,忽然撞上李寻望来的目光,又让我一怔。

他的眼睛微微泛红,嘴角抿着,像个委屈又缄默的孩子。

我的内疚顷刻要溢出来。

我错怪他了。

「这次你救了师姐,师姐肯定不会知恩不报,明儿我就带你去青临最热闹的酒楼喝最好的酒……」

我挤出一丝笑意,对他示好道。

不料阮江却连连翻起白眼。

她嗔怒地拍了一下我的手,「你那蛊毒还没全解,还想喝酒?做梦吧你!」

??

我惊愕地低下头,拉开袖子去看左臂,人一下就萎了。

那道黑线依然还在,只是……短了不少。

「你没替我解蛊?」我诧异地也拍了一下她的手。

她撇撇嘴,抱起胳膊道:「要是我没解,你就不止昏睡个七八天而已了。」

我想起那个西域女子,她应该已死在了师弟的剑下,如此一来,确实是个难题了。

难道这蛊术也他人无解?

我不禁露出丧气的表情,去拽她的手,「你医术那么高明,难道也无法根除这要命的破蛊么?」

她难得的严肃起来,微微侧脸看向我,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静静等待着她的回应。

如果连阮江都没把握能根除,那整个青临我也不用问谁了。

半晌,她蹙眉抿着唇喃喃道:「事已至此……」

我紧张的盯着她。

她向我看来,嘴唇又动了动。「先吃饭吧。」

还好,有时间吃饭,看来问题不大。

俄顷,我们三个人吃起了李寻做的竹笋煲饭,用蜜饯佐味。

我尝着甜糯软黏的梅肉,味蕾流连在酸与甜之间,不觉胃口大开。

可能是饿太久,也可能是谷坊人的师弟的确很有手艺,我觉得这顿饭吃的很香,与往日都不太一样。

或者是、我在珍惜。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好像什么都想通,但我知道,那只是我无奈的结果,当再回到这个庸俗的世间时我才明白,我正是在这样的平常日子中,才能攒下庆幸的快乐。

可转瞬间,我又发觉,我并不怀念弛年。

他像一汪清泉,短暂与我交汇后再次分别,奔向自己的归宿。

也好吧……也好。

不多时,阮江填饱了肚子,打个嗝以后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她看看我又看看李寻,思衬后开口了。

「你的蛊毒需要根除,还需要几样珍稀药材,个个难弄的要命,」她摩挲着下巴沉思道,「所以咱们兵分两路,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搞到手,不然越拖越麻烦。」

我和师弟对视一眼,继续等她说。

「你们俩一组,我自己一组,过两天就开始行动。」阮江笃定说完,又拾起个蜜饯吃起来。

17、

次日,我和师弟准备妥当出发了,两人打扮的极为低调。

我和他要去的地方很远,没半个月回不来,阮江走时还不放心,但他却保证不出问题。

看着这个少年忽然变成了大人似的姿态,我一时还习惯不来。

他现在换了身粗布的袍子,背着两个行囊,那把佩剑也用布块包裹好,压在行囊下面。

而眉宇间,那股少年气也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生人勿近的警告。

若是再有点胡子,倒还真有点武林豪杰的味道……

两人伴着走出城,开始往偏远的方向赶去。

我走在他一侧,瞥着他英气满满的侧颜,想起了川江楼时的情形。

「你是对我有所隐藏,还是用了什么邪法才将那些西域人斩杀?」我兀的开口,直直看向他的眼睛。

那帮西域人的确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对付的了的。

何况还是一对多。

他行走的步伐微微怔住,眼睛向我看来。

倏而,他展颜一笑,嘴角上扬着。

「师姐,你难道不知道厮杀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功力?身法?」我听到这话一头雾水,「还是……兵刃的好坏?」

江湖争斗,无外乎这几样因素的悬殊,决定胜负。

「不,那些虽重要,但我觉得……」李寻说着,语气慢慢低沉起来,像一只飞鹤潜入云端。

「是死战到底的决心。」

他轻声说完,眼睛便陡然转向一边,远眺着连绵的山峰默然起来。

而这话也在我心里荡起层层波澜,一时竟也词穷。

死战到底……

这样的江湖,有谁会为谁舍了命的去拼杀,抱着死战到底的决心?

城外林木参天,遮住了半边天空,云朵连着树冠缠绵,笼罩出幽幽凉凉的薄雾。

山断处,一片枣红林渐褪,栈道隐入微末,似有生生鹰谛啸空,天地也逼仄狭隘起来。

但我知,那要去的路仍遥遥无期。

一如人生。

「我活了三十年,见过各样光景,也没落下各种好事。」我轻叹一声,感慨着:「但你不同,你还年少,大把的年华还没揭开,不应如此。」

他闻言侧过半边脸庞,露出一点眼角的光。

「为谁拼命,都不值得。」我正色道,心底涌出些许悲凉。

多少桀骜少年郎,葬身赫然意气中。

在青临,我见过太多的血,那决然不退的少侠们,拔出的剑就再也收不回鞘。

那可能绮丽或安稳的余生,便早早的结束,随着热血流净戛然而止。

我不想他也有这样的结局。

尤其是为我走向这样的结局。

他回首注视着我,瞳仁像一对晶莹的黑玉棋子般澄净不染,透出毫不掩饰的诚挚。

我也直直看向他,希望这些话语能被他听进去。

半晌,他点点头,语气郑重。

「好。」

可他接着又笑起来,露出两排皓齿,「师姐虽这么说,但为江公子报仇时,也没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我一下被噎的说不出话。

甚至有点理屈词穷的挫败感。

「我是我!那是我的夫君,我岂能不为他报仇雪恨……」我顿生几分恼怒,语气也急躁起来。

他双手合十点着头,连连应着,「对对,师姐自然是有师姐的道理,这次又是我顶撞师姐了,咱就不说了,还是赶路吧。」

我的话也哽住,轻哼了声不再说了。

两人继续行走,踏在绿草茵茵的野地上,拂过阵阵沁凉的风。

他走在前面打量着周围,头也没回的说道,

「其实道理我懂。」

「但那时看到你倒在地上如此狼狈,我就不知怎的已然冲了上去。」

「莽撞?冲动?我也分不清了。」

他说着,身形顿了顿垂下头。

「但我想,你应该是坐在院里悠闲喝茶、或在街上买花买酒逍遥,怎么也不该在那种地方被别人欺负。」

「我忍不住。」

他说完接着开始走,像是不等待我的回应,只是一番坦白。

我跟在他身后,听到这些话百端交集,五味杂陈。但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将话语沉默,一言不发。

就这样,默然的我和他走出远郊,脚步匆匆。

18、

阮江说,我体内的蛊毒极其阴毒,除了用一种特殊环境下长出的竹子入药才能逼出。

那竹叫星藤竹,长在一处瘴气笼罩的蜀地之中,常年被毒气毒虫侵染,成了以毒攻毒的绝佳药材。

但同时我也不能承受它的毒性,所以阮江还需寻找其他克制此竹的药材,以作备用。

这一路栉风沐雨,我和李寻火速赶往也用了七八天,才终于赶到了那毒地附近。

远远望去,那片山脚下的黑森森树林就好像一片妖雾盖住的泥潭,足有几十里的横宽,透着股诡谲。

那树冠之上隐隐透出黑气般的气体,向四处蔓延去,几乎将那一方的天都侵透。

而驻足观望片许后,更是没有一点生灵的气息,远处没有鸟雁,近处没有植被,只像一片有去无回的泥淖。

我和李寻望了许久,意识到远比想象中的困难。

那星藤竹多生长在毒瘴最浓郁的位置,并会引来许多诡异毒虫,以毒气毒虫作为养料,供给自身。

但眼下看来,没有些手段连寸丈都难入足,只能望林兴叹。

我和李寻向远处山坡上的几间客栈走去,天色也晚了下来。

这家客栈比看上去的还要大,里面还有件宽敞的院子,些许人在那喝酒。

李寻挑了间临边的客房,一眼能在窗边看到外面,以作不时之需。

「您要的菜都到了,客官还要来点酒么?」店伙计满脸堆笑,弓着腰道。

我和李寻对视一眼,默契的摇摇头。

「酒就不必了,辛苦你上来跑一趟,」我取出些碎银与他,「这是赏钱。」

「谢谢客官!」他笑得眼睛成缝,对我和李寻来回点头,旋即又冒出句,「冒昧问下,两位可否是去那瘴气林取材的药商?」

「问那么多干什么?」李寻兀的开口,挑起眉毛。

「您别误会,咱家开在这处儿,也能给您透点消息不是?」伙计好脾气的笑着,向外退着,「若是您要入林,明日跟那伙人一块去便成,也算行个方便……」

说完他便没了影。

虽不知他说的「那伙人」是何方神圣,但看来不止是我两人入林,也算是个好消息。

19、

这一路走来,似乎还挺顺利。

「师姐,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圆。」他忽而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眼睛望着窗外出神。

我也侧目望去,确是夜空中一轮皓月如玉般澄澈圆满。

的确难得。

「我记得在乔郡时,这样的月亮几乎总能看见,」我望了半刻感慨道,「可后来离开后,也没这份闲情逸致了。」

他默然起来,目光移到我脸上,像有话说。

「我离开谷坊也很多年了,家乡的月亮总是美的。」他声音低沉,透出股不相称的沧桑。

我却哑笑起来。

「很多年?你才多大?不要学我说话。」

他也笑了,嘴角一抹意味不明。

此时一阵晚风习习吹过,静谧的夜里时而传出几声虫鸣,窗外的星空闪着星辉云影绚烂深邃。

片刻间,一股祥和不安分的在心底生出来。

我倚在窗边静默,细细体会着这份难得的安稳。

尽管只是冒险前的短暂时刻。

「李寻,谷坊应该长满了梅树吧?或许枣树果树之类,」我想象着那里的丰茂,轻声说着,「应该是个好地方……」

「何止,我们那到处都是果子,小孩一年到头都酸倒牙。」他笑笑,很是自豪的神情。

「乔郡也不赖!我们那有几十座大山,山里长着药材,有毒的没毒的都有。」我不甘示弱。

「那青临呢?青临好么?」

「好……个屁!」

话头一下转到这里,我不禁叹息一声,「之前我只觉得青临无趣,可如今看来还不如无趣。」

这座城对我而言,确是愈来愈冰冷。

李寻闻言向我瞥来,像是触到霉头般谨慎细微。

见我不再说话,他眉头微微皱起神色有点紧张。

我便故意接着沉默,想看看他能怎样。

少顷,他压低声音的开口,像在窃窃私语。

「师姐,要不我们去房顶看月亮吧?」

这话让我下意识的抬头,望向窗外。

在家乡时,那里的人总是喜欢在屋顶乘凉,取月作灯消遣惬意。

于是那句「好」便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

当下我和他便施展轻功悄无声息的翻上了盝顶,借着月色照亮寻处屋脊坐下。

四下远眺,见远处连绵群山隐匿在夜里,只露出个大致轮廓,一股幽深邃密的感觉顷刻袭来。

但月色又好,像层细碎的银布落下,染出这世间的朦胧轮廓绝美。

两人许久无言,只是静静望去。

归处太远,幸月色同乡。

我慢慢把目光移到他身上,见他的眉峰鼻梁上也渡着层皎洁的微光,那双眼眸在阴影之中映出浅薄的光亮,像潭静湖上荡起的涟漪。

他也侧目向我看来,露出满是欢喜的笑。

那一瞬,我竟觉得自己也还在十七八的那年,吹着正当年的风,藏着最青葱的梦。

但岁月流逝,我确已不再是那样的人了……

「师姐,我想听听你的以前。」他说着坐在屋脊上,用手撑着脸晏晏笑道,像期待着什么。

我静默了片刻,娓娓说起,「那是个很长很长的俗套故事……」​

20、

清晨,客栈前街出来几个早点铺,些许客人在那吃着。

朦朦胧的薄雾还未散去,看不清远处光景,只有这里像是安全的人间,充满烟火气。

我和李寻顶着黑眼圈木木走着,一副萎靡的样子。

因为蛊毒的缘故,我本来的功力只能发挥出三成左右,所以此行前阮江屡次告诫不要贸然出手,我也记得深刻。

挽起袖子,见那道黑线已然到了手腕处,不由得轻叹一声。

纵是龙窟虎穴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师姐不必担忧,有我。」李寻见我神色忧虑宽慰道,将那柄银剑微微提起,双眉斜压,凝起几分沉肃。

「嗯。」我轻轻应了声,没来由的生出份心安。

或许是见过他为我搏命拼杀的样子,从而换来的最笃定的信任。

慢慢的,晨雾散开,山峰峻岭的轮廓显现,一道晨辉从边缘缓缓拉开,照亮天地。

那入林处已然聚起了几十人,各个都是江湖中人的打扮,正盯着前方观察。

我和李寻对视一眼,缓缓跟在了后面。

入林处的土壤漆黑软糯,一阵阵从里面散出的瘴气肉眼可见,随着众人的步伐我和李寻纷纷戴上布罩,谨慎缓慢的向里走着。

才没走几步,前方一人骤然大叫起来,惊的后方一下停住,亮出兵刃!

「有……有蛇!」

那人怪叫着,扔出去一条什么东西,接着捂着自己的手臂哀嚎起来。

众人一下慌了几分,四下察看着自己周围,好似担心下一个倒霉的便是自己。

我和李寻走在最后,也跟着四下观望,生怕被那诡异的怪蛇缠上。

但下一瞬,我向前望去的视线中,便是一条手臂被扔了出去。

痛彻心扉的惨叫扰的耳朵疼,那好似地狱般的鬼嚎游荡在林子上空,让每个人心头都蒙上一层灰尘。

那中蛇毒者被随行的人斩断手臂,并将那残肢丢的极远,像避之不及。

「丢条胳膊总比丢了命强!」粗野大汉怒喝着,连那把斩断队友手臂的刀都丢了出去,随即取出药粉给他敷上,眉宇间满是怒火。

那大汉边救治着他边咒骂,脸色飘忽不定,最终好像做了什么决定。

「走吧!」他低吼着,扶起那人开始折返。

没想到刚入林就来了个下马威,此时那些人也犹豫起来。

「师姐,我们走。」李寻兀的出声,声音虽轻却笃定非常。

我望向他,一时有些恍然。

但他没再踌躇,已然仗剑走在了前面。

接下来我们脱离了入林的那伙人,单独找了条路走。

行走间,不时有各类毒虫窜出袭击,但幸好我和他都反应迅速,没有中伤。

「师父说那竹长在瘴气最浓郁处,我想还得往里。」李寻头也没回的说着,手中银剑不时闪过寒光。

我嗯了声,听着周围或远或近的惨叫声,愈发觉得危险。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行走江湖多年才得出的经验。

连风中,都带出一丝血腥味,警告着闯入者。

眼前的李寻身子陡然一退,又定在原地,挥手便是数道剑光砸去!

我在其后不知缘由,忙向一侧闪去同时执剑挡在他左面。

是一只黑蟒赫然横亘在面前。

它通体乌黑,獠牙遍布,一双冰冷戾毒的竖瞳盯过来,一看便不是寻常之类。

「李寻!撤!」我下意识的叫道,反手摸出一包雄黄粉向它丢去,直接打了退堂鼓!

但李寻却像没听见一样,直直向那毒物冲去!

我心中暗道不好,以他今时的功力去对付这样的怪蟒,结果肯定是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结果偏偏打了我的脸。

在他一通挥剑中,那条黑蟒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斩成了几段,淌出了乌黑的血。

「你……」我愕然的看着他,没了下句。

他则用靴子拭去剑上的血,侧过头来露出一副自信的神情。

「我说到做到,师姐不必担忧。」他笑笑,将剑再度握紧。

又走了许久,幸没再遇上什么凶恶的毒物,我和他终于在林间深处找到了星藤竹。

那竹子的近处冒着一股黑气,我远远洒去大片的雄黄粉,逼出许多虫子。

李寻则抢先一步挥剑斩断数节,一一拾起。

他看向我,嘴角上扬。

「这些应该够了。」他说着走到我身边,将竹节用布包好紧紧拴在腰间。

看到如此,我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嗯,赶紧回去。」我还不敢大意,同着他开始顺着原路折返,心里想的是恨不能直接飞回青临。

但没想到,最担心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行隐匿在林间的身影缓缓走出,挡在了去路处。

那为首者是一个披着长发面色冷白的男子,执着一把黑伞冷冷望来,眼神比蛇还冷。

他指向李寻,唇动了动。

「东西留下。」

李寻像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只是继续走着。

那伙人登时起了杀心。

我见势不妙,想冲在他前面,却顿觉脚下无力,身形都慢了数倍。

接着四面飞来数道暗器,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只有破空声传来!

「呯!」李寻挥剑划过一道圆弧,截断几柄飞镖,又跃起躲过其余,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

我也拨开数道,站在他一侧互相倚靠。

那帮人徐徐围拢过来,各式兵刃闪着寒光,似有万全的把握。

「师姐,你还能自己跑出去么?」他在我耳畔低声道,语气却像在开玩笑。

「跑?我是这么教你的么?」我伸手摸出他身上的竹节,悄悄塞进袖中。

他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地移回视线。

接着随着几道怒吼,这场力量悬殊的争斗拉开帷幕。

我因中了蛊,功力大减,只能在厮杀中沉稳躲避,寻着破绽时才可诛杀一二。

而李寻则与平时判若两人,举手投足间赫然一副高手的风范,对阵几人不落下风。

我见此不由得生出疑惑。

他什么时候有这般身手了?

但眼下的局势仍然势颓,对方人手众多且还有高手,我见状再也沉不住气,开始取出那节竹子劈开。

几个喽啰想钻我的空子,被李寻横剑挡住击退几步。

他极快的扫我一眼,眼神中虽有疑虑但没说什么,只是将身子挡在我面前,将那些人一一驳开。

我将劈开的竹节对准手臂,一咬牙插了进去!

随着剧痛的蔓延,那条黑线也被缓缓褪去,一身的功力也尽数回复过来。

看着手臂上倾泻的血流和被围堵的愤然,我的杀心也逐渐蓬勃。

「李寻你看好,这是我未曾施展过的招式。」

说着,我提剑冲杀过去,随后惨叫连连。

21、

恢复了全力的我轻松将那些贼人拿下,但也感到这竹的副作用在发挥,四肢隐隐发麻起来。

「走吧,省得再生事端。」我对李寻说着开始抬脚。

他跟上我一侧,一同向着这帮人身后的路线走去,仍未放松警惕。

「这是什么?」他忽然开口,指向灌木丛一侧。

我循声望去,见到一只灰麻袋正掩藏在草枝间,似乎还隐约有点……活物的迹象。

「不必管了,兴许是他们捉到的毒物,万一中毒也是危……」

我话还没说完,他却已然上前解开了那麻袋的口子。

接着一张惨白的脸便露了出来。

我和李寻同时倒退一步,将剑横起。

来不及怪他,我仔细向那人看去,准备见势不好便将其斩杀,但待看清以后,却发觉……

这人竟有些眼熟。

「少侠,是你……」她一开口,才听得出是名女子。

接着我和李寻对视一眼,方才忆起。

这不就是那日在竹林中他救下的女子么?

或者说是我救下的。

「你怎么会被他们拿住?」我上下打量着她,那眉眼确是昔日少女的模样,不过此时蒙了灰尘,透着一股子惶然。

「我跟着师兄前来寻毒,不料想与他们走散,然后遇上了这伙恶盗,」少女声音抖颤,双眸泪珠成线,「幸好又遇上你们。」

寻毒两个字一说出,我陡然升起几分警惕。

在青临,除了毒师会寻毒炼制,旁人根本不会去摸那些渗人的东西。

这么说,难道她也是一名毒师?

「你父亲是谁?」我问道。

她抬眼看向我,「青临……天鹤宗的掌门。」

是顾练!

整个青临城最鼎盛的门派掌门,驭毒之术闻者色变的毒师!

我望着面前惨兮兮的少女,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就是顾练的女儿。

我环视一圈周围,见仍是森然诡魅危机四伏。

「跟我们走吧,不要再掉队了。」我叮嘱着,又不太放心地对李寻看去,「你扶着她吧,周围我来盯着。」

「好。」他轻声应着,伸出手将那女子的手臂攀到自己肩上,跟在我身后。

我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已然是放下心来,只将眼睛盯着他看,也没了刚才那副惊慌失措的样。

连个谢谢也不会说吗?

我心里暗道,在前面开着路,莫名浮上一阵焦躁。

或许她也不是不会说。

可能只是并不感激我。

四肢的麻木感渐强,这片森林仍长的像无边,我撑着身子走着几乎咬牙切齿。

一定要回去……

一路上我好像听到他们俩在说些什么,但声音又很低小无法确定。

侧过头看,李寻正将她扶到一块石头上取来水葫与她,微蹙起眉,像是心疼。

而她虽然此时衣貌破落,但那张姣好的脸恢复了血色,还带着盈盈笑意,屹然是个楚楚动人的小姑娘。

此情此景,我不得不承认,

他俩称得上般配。

少侠和少女,光是这两个名字便有很多故事。

英雄救美,更是个好到用滥的引子。

「师姐,我们再带她回去吧?」李寻看向我,依旧笑着,「她那师兄不太让人放心。」

我忍着麻木点点头,忽然很想阮江。

甚至想念青临。

但思绪归思绪,真正该陪我走完余生的那个人,没留下。

「趁着天色还好,出发吧。」

22、

回到青临时,阮江也刚到。

她一边怪我乱用药引,一边又忙不迭的开始熬制她带回的药材,额上都沁出了汗珠。

「你也敢?再多个一星半点,怕是手臂都保不住了。」她坐在药炉前回过头瞪我,脸有些红。

我歉然笑笑,却觉得当时根本没得选择。

而这点异常被她察觉到了。

「李寻有问题?」阮江眸子闪过一丝迟疑。

我摇摇头,「他没问题,而且做得挺不错的,只是我觉得……」

她静下来听着。

我顿了顿,用极低极低的声音扭捏着。

「我现在应该算寡妇吧?」

她一愣。

「为什么这么说?你怎么也在乎这个了?」

「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弛年对我挺不错的。」我目光向别处转去,带出一份怅然,「我想他了。」

阮江听后神色一滞,接着默然起来。

「他未必想你。」

半晌,她露出一抹苦笑,继续转身看着炉火。

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只看着那飘闪的火苗一拉一扯,像跳舞般拥簇在瓦罐下。

「你放心,有我在,不比那些男人强?」阮江自顾自的喃喃着,「咱们后半辈子不靠谁,咱们俩好好的就行。」

听着她的话,我忽而觉得不像她说出来的。

毕竟当初最着急让我成亲的,还是她。

看来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

但我听了仍是很开心。

许久,她将一碗浓稠的药汁递给我,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我接过对她笑笑,想说点好话却又分外难言,还是把目光看向了药汁。

刚准备喝,门外却传来敲门声。

阮江还没去开,便闯入几个身披灰锦的武人,对着我和阮江扫视一眼。

「谁是李寻的师父?」为首者语气森然,一双三白眼来回剐着我俩。

阮江凝视片许,直言道,「我是。」

那人点点头,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命令道:「请跟我们走一趟。」

23、

一盏茶功夫,我和阮江随着那伙人来到了一座主峰。

云遮雾笼间,参天山峦横连成片,一座恢弘大殿坐落在山峰顶端,几乎与天顶相平。

而那中央的一颗马车般大小的苍劲巨石,正刻着「天鹤宗」三个草书,将气派渲染的更加威严。

「便是这了。」为首者继续向着大殿内走去,我和阮江跟在六七米后。

她悄然看我一眼,眸子满是担忧。

但我已然明白怎么回事,对她浅笑一下宽慰道:「没事,这是李寻的造化。」

她仍一头雾水,但我不打算解释了。

越过堂前,隐隐可见那殿中人影绰绰,桌椅横列繁多。

再走近些,那些话语声便涌了出来,满是一副热闹非凡的场景。

「劳烦两位前来,实在感激不尽。」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似有某种魔力般让那些杂音都静了下去。

我抬头望去,见是一位黑袍金纹留着胡须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中央,对着我和阮江凝望来。

他眼神狠戾,威压强横,仅仅是开口讲了一句话,都能让周围静若嘘声。

顾练。

我心里暗暗思衬着,旋即看到了他身侧坐着的……李寻。

然后再一侧的,是她。

「师姐!」李寻望见我,兴高采烈的叫着站起身,又看到了阮江,「师父!」

「请两位上座。」不等我俩回应,顾练便对着旁人使了个眼色,搬出两把椅子。

阮江和我走上前,道谢一声便入座了。

「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女几番惹祸,多亏了这位少侠相救,」顾练沉声说着,伸掌指向李寻,「更是有仗两位的教导,才能培养出这样的人杰,顾某实在感激不尽。」

「啊?」阮江这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眨眨眼应和着,「应该应该!习武者本就当以侠义立身江湖,顾掌门不必客气。」

顾练笑笑,「不知如何感谢两位,若不然在顾某门下做个内门典礼,也算蓬荜生辉了。」

天鹤宗底蕴丰厚,这份谢礼着实不虚。

但我想,阮江应该和我一样,不愿待在这样的地方。

「那就不必了,举手之劳怎敢担此重任。」阮江浅笑起来,方才的顾虑担忧一扫而光。

而我这时无意间瞥见李寻,见那少女在他耳畔细语,娇嫩的脸上带着点点晕红,像是埋了几百句羞怯的话。

而他虽然听着,视线却向我看来。

那眸中,又是一番莫名的意味。

我侧过头去。

「既然婉师父不愿,那我也不强求。」顾练开口道,对这个回应不喜不怨,只是淡淡的吩咐人抬来了几盘玉石,示意阮江收下。

「这就莫再推辞了。」他垂眸道。

「这我喜欢,谢谢顾掌门了!」阮江见状乐开了花,一连应着笑纳下来。

我坐在阮江一侧,一如往日的安稳缄默。

细想来,我是应该为李寻感到高兴。

但到现在,我仍是半分都高兴不起来。

24、

李寻拜入了天鹤宗,被顾练额外关照,成了最年轻的内门弟子。

阮江也不介意,她说这是他难得的机遇,在那样的宗门修炼,总比她这样的撒手师父好得多。

我也这么觉得。

慢慢的,李寻来找我们的次数更少了,又像回到以前的日子一般。

「这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我看那小妮子对他看上了眼,」竹屋内,阮江躺在藤椅上像个长舌妇般念叨着,「英雄救美两次,这谁能受得了……」

我则在另一张藤椅上望着内顶,有些怨念的说道:「说起来两次也都有我,但她根本不记得。」

阮江挑了挑眉毛,侧过脸来。

「当初我见这小子的时候,就知道他得耽误不少姑娘。」​

「包括你?」我揶揄道。

她翻个白眼,没好气的顶道:「包括你!」

这虽是句玩笑话,却一下怼到了我的命门。

羡慕也好,憧憬也罢,我隐隐是觉得自己对他和他的年华有种莫名的感慨。

那种情感时而会引发许久之前的悸动,像是十七八时的身边人,永远期待着明天。

但我的明天,已是过去。

「你是不是喜欢他?」

阮江兀的问道,一双眼睛透出惊奇,像察觉到什么异样。

我心里骤然一慌,想下意识的否认,却又把话梗在了喉咙。

连阮江都猜得到,我怎会……不知晓?

我沉默起来,像以往一样回避着许多。

她慌了起来。

「要喜欢你就说嘛!我、我去给你撮合,我看他也挺不错的……」

阮江心急口快的说着,眼珠四下乱转,反倒是像被戳破心事的那个。

我却由衷的笑起来。

「瞎扯,」我看向她嗔笑着,「咱们俩好好的就行了,管他呢。」

她愣住片刻,像是不敢相信这是我说出的话。

「对!咱们不管别人。」

「嗯。」

我轻轻应着,像舍下了一件包裹似的轻松起来。

但没想,李寻当晚竟回来了。

「师姐,好久不见。」

月下,李寻披着一身内门弟子的银灰武服,脸上噙着一抹久违的笑意,倚在门框边凝望来。

我毫无准备,一时词穷起来,只是木木的望着他。

想来已有月余,他在天鹤宗应学了不少东西,也与同门熟络了,不像是吃苦头的样子。

而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也依旧是那副俊雅自若,不见愁眉。

「好久不见。」我回过神低声应着,没什么表情。

他依旧笑着,但眸子垂了下来,顷时面上满是澄澈月色,同着泛着幽光的衣袍像一块无暇古玉般温润逸然。

只是这飘逸出尘的少年,独独多了几分落寞。

「师姐是生我的气了?」他低声道,垂下的睫毛闪着点点微光。

我摇摇头,也不自觉的将目光垂到地上。

「没有的事,你既然进了这样好的宗门更应精进修习,早些回去休息吧,旁的事不必挂念。」

地上铺满白霜,净的彻底,连本有的颜色都被掩去。

我匆匆回房,他仍像尊玉雕般清冽幽寒的站在那,眉眼下藏着深邃。

「师姐,李寻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你勿要……难过。」

他声音低哑,在院外喃喃着,「再等些时间,你会明白的。」

难过?

明白?

我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向屋里走去,一刻不停。

无论是什么或是他想说的,我都要明白那与我无关……

如此而已。

25、

原来,那个少女叫顾沁渊。

我知道她名字的时候,她和李寻正在街上同游,一些旁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传到了我耳朵里。

「那就是顾练的宝贝女儿啊?长得确实水灵。」

「可不是么,听说这闺女被那小子救了两次,怕是早已芳心暗许了。」

「顾练都把他收入门派了,什么心思还不明白么……」

我听得有些恍然。

远处,李寻和那少女一齐走着,眉眼笑意斐然,屹然一副两情相悦的情形。

一颦一笑间,他的姿容宛然大变,再不像那个笑意洒脱的少年。

我远远望着,只觉得陌生。

我在人群中,愈发觉得自己可笑,竟吃起飞醋来了?

我转身离去,走向反方向的尽头。

回到住处,见阮江也刚回来,一脸的惊奇还未散去。

「你猜我听到了什么?」她故作神秘的拉过我在桌边坐下,眼睛睁的夸张。

我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

「李寻已经能和天鹤宗的内门执事交手,还占了上风。」她有些惊讶的说道。

我只当她是唬我没理会。

但凡是内门执事都具备多年功力,哪一个不是名声在外的高手,怎么会被他压制住?

虽然他屡次的出手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真的!」阮江有些急,比划起来,「那日就在山下,许多人都看到了,李寻他功力提升飞快,已不是执事能对付的了的。」

「天鹤宗资源丰厚,除了高手指导还有各种丹药辅佐,应也正常。」

我不以为然的说着,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把长剑。

她的神色却一点点凝重起来。

「那日你在川江楼遇险,后来发生了什么你都不知道。」她幽幽道。

「不是你和他后来赶到,处理了那帮人么?」我看向她,觉得有点大惊小怪。

但她眼中的意味显然不是如此。

说起来,那也只是李寻的一面之词……

「那到底是怎样的?」我意识到某种异常,认真问道。

她迟疑了片刻,眼眸有意无意的向四下瞥着,终于开口讲起。

「那天我根本没去,是李寻一个人杀了那七八个西域人,听食客说,他根本就是习武多年的身手,没几个回合便将那帮人尽数斩杀……」

这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像一颗颗石子落在心口,击出一片响声。

虽然我也见识过他不相符合的功力,但若是如此,仍十分荒谬。

他来青临不到一年,怎会如此?

看着阮江意味交杂的眼神,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寻有鬼。

顿时,数日以来一连串的风波都像有了源头,我反复思索他的出现及行踪,也不禁冒出些诡异的念头。

顷刻,那个爽朗的少年与此刻的李寻撕裂开,像两个人般分道扬镳而去。

「其实你并不知道他的来历吧。」

许久,我抬起头对阮江低声说着,验证着我的猜测。

她点点头,一双眸子低沉下来,像蒙上一层淡淡的雾。

「避而远之就好。」我喃喃着,决定不去再想些什么。

他已有了可背靠的宗门,也得到了高手的赏识。

还有一个对他倾心的佳人,未来仍是精彩纷呈。

那所谓的猜疑,也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26、

从那以后,我和阮江再没提起过他,像不曾有过这个弟子般默契。

日子又像水一样平淡且安稳,少有涟漪。

只是他的消息渐渐在青临城里愈传愈多,成了一时的风声。

我本以为就会这样下去,从此再无交集,但没想到下一次见到他,却是最意外的情况。

青临城每三年会由城主举办一场宴会,庆祝畅饮一番,凡是武林中人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

我和阮江自然会到场,但没想到李寻也会出现在那里。

他站在一行天鹤宗人士后面,穿着一身宗门特有的深色礼服,彬彬有礼的同着旁人说话。

但那面容之中隐隐多了几分沉稳,像云雾般笼罩在眉间淡淡晕开。

我望着他,觉得变了许多。

但没料到,他竟神使鬼差的回过头,与十余米外的我对上视线。

那双弥漫着灵韵的黑色眼眸凝望过来,眼神幽幽,似有些许意味在其中却又掩藏极深,只荡漾出层层微小的波澜,像一片静湖的倒影般旖旎。

他静静望着我,只有那眼神游离并无动作。

许久,他收回视线走向同门,身后的袍带微微晃着,终是安稳。

我在原地木木的立着,不知自己又是何表情。

罢了,早些回去。

我向着安排好的座位走去,摆出最擅长的冷漠脸。

宴会上的人陆续来全,随着城主的一声招呼,都安静了下来。

「各位大驾光临,既是我的福分,也是青临的福分……」城主笑盈盈的坐在主位说起场面话,脸上的褶子都乐开了花。

我漫不经心的听着,视线在堂上有意无意扫着,见阮江和几个好友在一处嬉笑着低语着,见各门派的代表也纷纷带着一帮弟子,整个堂上坐的满满登登,此番景象确实喜人。

只是我显得更孤独了些。

忽而,视线又不小心落到天鹤宗那边的一行人身上。

我看到那个叫顾沁渊的少女依旧出现在李寻身旁,眼角眉梢仍是藏匿不住的欢喜。

其实这样看来,倒很是般配。

我心里暗暗思衬着,却像做了亏心事把头低了下去。

「青临风水宝地!必然是人杰辈出,还望诸位多多庇护于此。」

城主再度声音高亢,将宴会的气氛烘托到热烈,随之便是觥筹交错的欢愉。

我安分的守在自己案前,想等着稍后便溜。

但没想到,阮江喝多了。

27、

「你既成了别人徒弟,就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酒宴上,阮江醉熏着走到天鹤宗那些人前,对着李寻似嗔带怒的问着,引的周围一片目光看去。

我只听到她的声音,心就凉了半截。

而此刻,李寻却笑盈盈的和她聊起来。

「哪里,婉师父也是我的师父,是我的入门师父。」他举起酒杯,不慌不忙的敬了下然后饮尽。

阮江乐了,在桌案对面继续发着酒疯。

「可我……看你不对劲!」

李寻眸子一黯,极微小的挑了下眉毛,接着又是展颜一笑。

「那我改便是了。」他低声说着,默默将酒杯放到桌上。

这一幕在大庭广众下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也没了别的喧闹声,像等待着怎么收尾。

人最喜欢看与自己无关的热闹,希望闹的越大越好。

李寻身侧的顾沁渊和天鹤宗的师父已然变了脸色,灰青灰青的。

「你当真是喜欢宗门大派,粉衣红颜呐李寻?」阮江不依不饶,微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们,话语间满是不忿。

李寻抬眼看她,神色依旧沉稳,却多了一分无言的驳斥。

那微微皱起的眉头,是他没说出的话。

「你要是喜欢你早说啊,你去便是了,何必糊弄我和……她?」阮江忽然睁圆眼睛,兀的生出股怒火。

场上顿时静若嘘声,像幅沉默的画。

「请婉师父自重。」天鹤宗的师父沉声说道,一张阴鸷的脸侧了过来。

她嗤笑一声,没有理会。

顿时那人的脸色更加难看,向城主使了使眼色。

几个护卫从堂外走出,直直奔向她,我见状愈发不好,终于缓过神冲了上去!

这间隙,她已动起手脚,和那几个守卫纠缠起来。

「说到天边也是这个道理!」她怒吼着挣开他们的推搡,声调陡然升高,满堂都觉得耳朵刺痛。

我上前搀住她,低声劝阻着,又对那几个守卫冷冷望去,保持出三五米的距离。

「别闹了。」我在她耳边说着,想拉她走,却分毫未动。

阮江抬起醉眼看清是我,嘴角下意识的笑起来,却又僵在了那。

「我对不起你……」她喃喃着,几缕发丝垂在前额,透出隐隐约约的眼眸,分外殷红。

我虽不明白她此刻的话是何含义,却也跟着伤感起来。

或许是弟子另投的烦闷,或者是有口难言的苦衷。

但跟我,还要客气什么?

我继续扯着她想离开,却突觉身侧一股掌风袭来!奔着阮江的后背砸去!

我顷刻将身子一低,顺势拉着她向后退去几米,堪堪避开了那道攻势。

立住脚看去,竟是天鹤宗的那位师父出手。

他已经起身站在一众弟子身前,将刚刚挥出的手臂落下,眉目间已是怒不可遏的杀气。

但此番举动,也彻底让我怒火熊燃。

阮江再胡闹也不曾出手伤人,但这人方才的力道,足以贯穿她的腰脊!

我冷笑起来。

「我曾两次救下你天鹤宗的人,可你今日却因此小事要害我姐妹……」

剑缓缓出鞘,伴着我的质问闪起寒光,一阵凌冽的杀气弥漫在席间。

众人都看呆了眼,而我已经松开阮江向着他们走去。

那天鹤宗的混账也不甘示弱,身子一挺从案后迎了过来。

「三番五次辱我宗门弟子,岂容你在此造次!」

刹那,刀光剑影便闪了出来,我一剑挥去砸在他亮出的刀上,一声脆响如宣战般响彻在此间!

其余天鹤宗的弟子也跟着冲了上来,摆出个阵法围拢着,我在其中与他对战,无暇顾及。

阮江也醒过酒意识到事态的严峻,守在我后方。

青临城三年一度的庆宴,头一次闹了这种乌龙。

28、

转眼,争斗已经走了几个回合,几方桌案已被踢翻,陶瓷破碎声与铁器碰撞声掺在一起,令人触目惊心。

而参宴的人却都无一制止,连城主也是爱莫能助的看戏,我不由得心生嗔恨。

也不怪他们,谁愿意和这样的大门派作对呢?

只能算自己倒霉。

接着我提起一剑在他们几个弟子间划开,但瞬时更多的剑压了下来,像一张铁网般密不透风来势汹汹。

那个师父仗着人多已然占了上风,正带起一丝邪笑对着阮江刺去,而我登时就意识到不妙,但自身已被他们牵制住分不开身……

「砰!」

一柄长剑破空而来,撞飞那些兵刃,旋即落在地上,没入一半。

一时众人都楞了起来,不知所以。

但我看得清楚,那是——–李寻的剑。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天鹤宗的师父回头看去,语气拙拙。

李寻垂下眼眸,缄默起来。

我和阮江对视一眼,也停下了动作。

李寻继续低着头,像个局外人一样沉默着,那身华美的天鹤宗礼服此刻显得更为荒诞。

他得罪了两边。

「如此小事何必大动肝火,请各位给我个面子,就此收手吧!」

城主这时方才开口,其余众人也纷纷行动起来,将对峙的几人拉开。

我也无心再斗,拉着阮江想往外走,却见她眸中意味不对。

「当真是骑驴找马的聪明人,以后也莫说曾是我的徒弟。」她厌恶的瞪向李寻,也随之看到了他身侧的少女,语气愈发冷峻起来,「还有个小美人陪着你,不妨早些定下心,娶了那个毒师。」

这一席夹枪带棒的讥讽话像盆冷水泼过去,李寻和他们的脸色一齐冷起来。

他却笑起来。

李寻本来冷着张脸,却随着那渐渐蔓延的笑一点点化冻,甚至笑的眼睛都弯成条线,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般纯粹。

他笑着抖着身子,胸膛起伏着。

「好。」他说着,脱下那身衣服露出一身素衣。

然后,缓缓向我走来。

29、

他回来了。

李寻那日在宴会上将天鹤宗的颜面丢了个干净,他的内门弟子的身份也随着那身衣服的脱下而消失。

我仍记得顾沁渊当时的眼神,从满心欢喜到瞠目结舌,最后停留在阴冷狠毒。

那张娇艳的娃娃脸,忽而一下就变的彻底。

这实在荒谬。

「师父师姐可还生我的气么?」

院内,李寻又换回早先那身白衣,笑得像无事发生一样恣意,倒是我和阮江还没适应过来。

他这样行事,定会被天鹤宗记恨,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喝多了,难道你也喝多了?」阮江悔恨道,脸上微微泛红。

他摇摇头,笑意依旧斐然。

「别在这耽误工夫了,你还是赶紧回去找那个师父赔礼道歉一番,好好在那修炼!」我冷冰冰的斜向他,心里着实担忧。

他却又摇起头来。

「不去了,哪都不去了。」李寻走至石阶旁轻轻坐下,仰脸对着我和阮江浅笑着,「我答应了婉师父的话,就要做到。」

「她喝多了乱言,不能作数。」我驳斥道。

他微眯起眼睛,薄唇勾起一个恰好的弧度,显出莫名的意味。

「不,我要娶了这个毒师。」他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着,神色也认真起来。

我的心里「通」的一声炸起来。

娶了这个毒师……

院里一下安静,连缥缈的风都躲起来,只剩三双眼睛互相凝望。

这些时日以来的点点滴滴,一次次的险中脱身,以及他从开始到如今的一连串转变,都让我感到恍然,尤其是这句话像一记铁锤般落下,久久不能缓过。

「好……」阮江忽然开口,眼神在我和他脸上来回转着,最终停在了我这,语气笃定起来,「好!」

而我仍没有说出什么。

只像块木头似的僵在那。

这若是玩笑话,也太……像样了些。

是夜,我站在檐下出神,猎猎晚风四处乱窜带起些许秋叶。

他果然又来找我。

李寻没有出声,笑意也浅淡,脸上挂着认真的神情,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袍缓缓在月下走来。

我看见我送他的那把银剑,也回到了腰间。

说来也怪,他的白昼似乎不存在,总是在月夜光临。

李寻站在了几米外的地方停住,那双眼眸浸着清冷的月光好似琉璃。

「起风了。」他微微侧目看向地上几片落叶,自言自语道,旋即又抬头望来,「小心风寒。」

「还是小心你吧。」我低声说着,却也看向了落叶。

「你怕我?」他嘴角微扬,桃花眼弯成弧状。

我叹口气,「我快不认识你了。」

李寻闻言一怔,像是揣测的样子,眉头有些蹙起。

他在感伤吗?

我思量着。

「那不如重新认识下也好。」他说着,走了几步坐在树下随意地倚住,侧目向我看来,瞳孔在暗夜里闪着烁亮的微光,以及一点眉宇的轮廓。

「在下李寻,谷坊人,年岁十八。」

他自顾自说着,风中衣袂翻飞,像一面鼓起的帆。

「我自小志向成为侠客,希望自在逍遥,但从来了青临却觉得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边说边向我看来,随之眸中的光点隐没。

他在笑。

「没什么重要的,你以后也会明白。」我冷冷开口,截住他的话。

一时院里静了下来,他好像长在了那许久未动。

半晌,一阵朗笑却飘了出来。

「以后会明白,那自然是以后的事。」他笑着微微垂下头,几缕额发随风动着,少顷又言,

「楚夏,我是真的要娶你。」

他第一次直呼了我名字。

却又是在这样情形下。

我又语塞起来。

「我第一次见你,是你成亲那天。」他自顾自的讲起来,「那时我刚来青临,只知道有个师姐是个厉害毒师,却不知道她原来这么好看。」

倏而,他轻笑了一声。

「你那时一身喜服、绛脂红唇,在人群中好似耀星,却偏偏带着几分清冷迟疑,我瞧得出你不欢喜。」

此时几片落叶滚至他脚下,他随手拈起一片叹起来。

「可惜你当时已嫁作了他,一步步向着那喜堂走着,已是定局。」

「我真羡慕他,」李寻苦笑起来,带着些许不甘的语气道:「他只是比我早来些日子,若是我早和你认识,或许便是我和你拜堂成亲了,哪还有旁人的事?」

我听着这一连串的倾诉,心中顿响起惊雷。

原来在初见时,他就有了这番心思……

他定定的望向我,眸子柔情满溢,嘴角开始不自觉的微微扬起。

「师姐今天真好看。」他弯起眉眼。

30、

我和李寻成亲了。

这不是那晚之后的事,而是又过了几月后,在阮江的安排下成的。

「等会儿别再板着个脸,大喜日子高兴点!」

阮江整理着我头上的发饰絮叨着,露出一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正态。

我望着镜中抹粉施脂的面庞,瞧着那眉目间蓄着几分腼腆,但还算得上端庄姣好。

我没来由的想起弛年。

原来我已是……再嫁了。

阮江像读透了我的心思,眼神向我看来,亦是感伤之色。

「楚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低声道,「但我们也算对得起他,人总不能一直困在过去……」

我眼神迎上她,兀的笑了,「没有的事,我今天只有高兴。」

是的,我只有高兴。

因为我一再确认的事,是弛年并不爱我。

外面的爆竹声响起,走进几个女客笑着道喜,我最后理了理发束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欢声笑语间,步步真诚。

走出偏房,李寻已在堂中站着,几方桌子列在两旁,均是好友在席。

他闻声向我看来,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两人站在五六米远的距离,像越过了时间般长久对视着。

今日的他分外清雅,一袭跳脱的艳红衬的玉面更白,佼佼乌丝以竹簪竖起垂在颈后,透着雪霜般光泽,似微微散着荧光。

他瞳仁转动着,隐隐看出眼角微红。

我应亦是如此。

想来不易,红尘如河淹没多少凡人,又有几人能独善其身。

每当认定结局,却又总被改变,究其一生,奈何不过一个「缘」字。

至有今日,应当……庆幸。

「娘子。」他薄唇起落,语气轻柔,像落下块一直压在身上的重石般如释重负。

我认真听着,抬眼不禁笑出,接着泪也涌了出来。

接着他走来抱住了我,点点微润洒落在彼此肩头。

然后那些哄闹声才像开闸一般一股脑冒出来。

「好!」

「哈哈哈,当真是恩爱啊!」

「喝酒喝酒!」

我和李寻也嗤笑起来,倏而去招呼他们。

说来也怪,我这张万年僵硬的脸竟也笑的那么由衷,连阮江都惊奇了一阵,又大呼小叫的乐起来。

「我哪里是师父啊,我分明是媒婆!」她兴奋的叫嚷着,举着酒盏同桌上的人互敬,脸蛋已然泛起微红。

推杯换盏间她已涨起兴致,对着满堂的客人连连敬酒,却在一个侧目后忽然止住了动作。

我和李寻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见堂外来了个不速之客。

顾沁渊孤零零的站在堂外,一身素衣显得愈发枯槁。

她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白,昔日的俏丽都化作了无声的凝视,正恹恹望来。

「难不成是她的毒术比我好?」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同着她木讷迟疑的神情,显得无比诡谲。

堂上顿时安静下来,连我都被她的状态怔住。

「李寻,难道她比我好?」她向李寻侧目,眉头蹙起。

李寻也皱起眉,沉肃的望着她。

「你回去吧。」半晌,他低声说道,语气泠然不再看她。

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身子却没动,神智似乎已有病状。

然后那涣散的视线忽而集中,眼窝处是醒目的黑青。

我想她是病了。

顾沁渊又呆呆伫立了一阵,其间嘴里喃喃着不为人知的细语,眼神有意无意的往李寻身上瞥。

那副神情莫名的令人可怖。

性情大变的人,总是会有如此怪诞的行径。

一时我的心思竟也纠结起来。

没多久,天鹤宗的人将她带了回去。

我清楚的看到她被牵着走时,最后一瞥像淬了毒的利刃,凌厉的插在这里。

「不必多想,她心性还不成熟。」李寻轻轻抚着我的肩,在我耳畔说着,又垂下眼眸有些出神。

「李寻,你想做什么都还来得及。」我同样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着,微微欠过身子。

他一怔,旋即抬眸看来,眼中明暗交织似有星河流逝。

「想做的,都在今日了。」李寻晏晏一笑,将方才的缄默一扫而光,接着又去与宾客笑谈。

我跟在后面,神色又不自然起来。

31、

婚宴之上虽然有她打破了祥和,但总归是圆满。

转眼便过了几月,节气也开始入冬,整个青临城开始笼罩在呼啸的风里。

我和李寻在城郊边的溪边买了处院子,寻常都安静的很,日子就这般的过了下去,颇为满足。

我觉得李寻又变了许多,初见他时的那副少年气派已大多散去,转为沉稳。

而青临的样子仍旧没变,我望着天边的飞鸟划过时,就很怀念乔郡。

我想回去了。

立冬这天,李寻从外面买来许多炭火一一堆在墙角,又对着屋里四处寻看,似乎是担心冬天御寒。

我取了热茶与他,也跟着看了一阵,商量着还是要加厚些好。

「姐姐勿忧,我火力极壮可供你取暖。」

他沉思片刻,看着我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但笑着神色就认真起来了。

「李寻,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

我看向他的眼睛,「等冬天过了,不如我们回乔郡吧。」

他楞了一下,一时没应。

「谷坊也行。」我忙补充道。

李寻微微垂眸,理着身上的裌衣,唇微张着,话却在后半截。「姐姐在这待够了?」

我嗯了一声。

他却像舍不得般迟迟没有接话。

「你不怀念故乡的月亮么?」我试探的问着,脑海中闪烁着那天夜里与他盝顶观月时的感慨,觉得有些不该。

他闻言抬眸看我半晌,似乎那话噎在了喉咙里一样。

「好。」

许久,他终于应道,连同着笑意也重回到脸上。

我心里方才像石头落了地。

谷坊和乔郡隔着不过几十里,倘若我和他早些遇到,或许也不用等到这么多年后在异乡谈及故乡。

人终究是要回到起点,像出鞘的剑要入鞘般理所当然。

于是这个冬天,在我心中开始漫长起来。

有次夜深,我和他喝了些酒都有些微醺,依偎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些年的光景说来竟也记得清楚,一字一句皆是岁月流过的痕迹,遍布在这方深黯的城池内外。

默然时,他拥着我更紧了些,低声问道,

「你说,究竟什么是毒呢?」

我听到毒这个字,一时生出几分怅然。

所谓的青临第一毒师,又对带在名号里的这个东西有怎样的见解?

怕是也不能说清楚。

「毒是这世上最肮脏的东西,但又是一些人的解药。」我喃喃着握住他的手,「是人心,是手段……」

他闻言眼神黯了几分,像蓄着一汪水潭般静默。

「那你又是为何当上这青临的第一毒师?」须臾,他浅笑起来。

我叹口气。

「多得是身不由己。」

窗外渐渐飘起雪花,簌簌的落在大地,随之那寒意愈发的入骨。

屋里一炉火炭烧的噼里啪啦响,火光映出丝丝暖意,尽己所能的温暖着周围。

李寻的眼睛出神的望着窗外,面庞如雪一般的净白,风一般的阴邃。

我忽而觉得,他早已不是少年了。

32、

与冬天一起来的,还有些别的。

那日阮江顶着大雪匆忙赶来,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对我叫起来。

「她回来了!」

我一头雾水,「谁?」

她缓缓气息,吐出几个字,「顾沁渊。」

她连何时走的我都不知道,回来又与我何干?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你怎么还不明白?」阮江又急起来,脸色涨的通红,「她现在成了极高深的毒师,怕是会找你麻烦!」

我本想说我明明救过她两次,怎会恩将仇报,但转念一想那日婚礼上她的样子,不由得也认真起来。

「她为了李寻?」我正色问道。

阮江点点头,担忧写在脸上。

「不要紧。」我作轻松态的笑道:「等冬天一过,我和李寻就回乡了,什么也找不上我们。」

「你们要回去?」她愕然起来。

我应了一声继续讲道:「是,人总归要归根,等入春了我和李寻就回去了,以后也不再去别的地方。」

「谷坊盛产蜜饯,乔郡多有青山,这都是青临没有的。」我笑谈着,「等你在这待够的那天,就去找我们吧。」

她默然起来,似乎还没做好我和李寻离开的准备。

这时门响了,李寻推门走进抱着一捆木柴,视线落在她身上。

我和他相视一笑,阮江却仍是置若罔闻般出神,眉头微微蹙着,生出股落寞怅然之感。

我忽然明白,她是舍不得。

而后来,我在街上看见了阮江所说的她。

她的风头已经大到不得不看见她。

银装素裹的城内,昔时的那个柔弱少女早已褪去青涩,眼角眉梢皆是邪诡的意味,她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莲步轻移姿态妩媚,屹然是另一个人。

「姐姐,我今时的手段已是在你之上了。」她微微笑着,红唇血一般的红。

我望着分外反常的她,却觉得一阵慨然。

执念才是最烈的毒。

「你我之间的差别,从来不是毒术的高低。」我坦然说着,觉得曾经的顾沁渊,已经死在了那天。

「不是?」

她睁圆双眼,睚眦欲裂,「不可能!」

说着她骤然出手,几片毒粉便洒了过来!

灰褐色的毒粉落地生烟,伴着刺鼻的气息弥漫开来,我向一侧跃起,旋即蒙上口鼻。

这毒有些古怪!

我看着那地上仍在翻腾的毒粉,有些惊骇。

这些年我虽不喜欢这个名号,但对毒术可谓了如指掌,可眼下的这类诡谲至极的情形,纵是我也……不能了然。

看来她要么是学到了异域的毒法,要么得到了失传的遗卷。

我再度看向她,心中多了几分警惕。

顾沁渊咯咯笑着,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

「如何?」她饶有意味的问着。

我冷冷看着她,将剑拔了出来。

驭毒之法多如繁星,像这样直接出手的自然是毒性极烈。

「好是好,但这毒也将你害了。」我盯着她那张笑的恣意的脸感到悚然。

这悚然不是来自于招式,而是一个人天翻地覆的变化带来的。

她那想杀了我的心思,绝不是闹着玩。

「这毒的妙处你尚还不知,倒不如亲身试试……」顾沁渊玩弄着手指,看似漫不经心的说着,但下一刻便是数道毒粉扑来!

我闪身避过上风口,顷刻也飞手挥出一片毒粉迎去!

两股揉碎在风中的毒肉眼不见,连气味也淡薄,像是使出的无形攻势,只能在心里揣摩。

片刻,她望着手上点点蔓延的红点愕然起来。

「使毒不能站在下风口,这是常识。」我掩好衣袖低声道,再三确认自身无恙。

「你敢对我下毒?」顾沁渊露出佯装不在乎的神情嗤笑道:「你可知天鹤宗会有多少人想杀了你?」

她话音刚落,身旁的七八个随从便默契的一齐围来!

看动作,那些人均是内门长老的实力,又擅长布阵围杀,眼看着就要被包围,我只好取出更多的毒准备玉石俱焚——-

「来多少我杀多少!」

忽而一道白影飒然而落,带出几朵剑花舞得缭乱,接着挡在我身前。

李寻对我回眸,停留了片刻后陡然升起愠色。

但接着,他看到她时却又怔住了。

33、

准确的说,应该是看到那摊毒。

那毒依旧翻腾着,只是比方才小了些许,仍像一团阴魂不散的诅咒黏在那。

「李寻呐,你今天也见到我的手段了,不知你……」顾沁渊见到他神色一喜,又强压着兴奋慢悠悠道:「也曾后悔?」

「我才是青临第一毒师!」少顷,她语气猛然一沉。

李寻皱起眉头,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兀的横起来,透出股沉肃。

「你是又如何?我从不稀罕这个名头!」见她这幅神态,我不禁也怒从心生。

她闻言狂笑起来,嘴角夸张的撑开着,一连串的怪嚎飘荡出来。

「你怎敢不稀罕!」

又是一波争斗起始,眼下李寻也出现在这我也多了几分底气,便毫不犹豫的摆好架势准备厮杀……

「嘡!」

「你这毒哪来的?」

我怎么也没想到李寻横剑挡住了我。

他用那把银剑将我挥出的剑截断,眼神定定的望向顾沁渊,随之她扬出的毒粉恰好落在我身上,中个正着。

而后者也断然没想到,眼神冒出些惊奇。

「我问你,这毒哪来的?」李寻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起几分急促。

她愣了一阵,旋即意识到此物似乎对他极其重要,已至于哪怕拦下我也要问个清楚。

这是他新的软肋。

顾沁渊缓过心神,狡黠的笑意开始浮现,她笑盈盈的挑起眉毛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李寻。

「想知道?」

红唇起落,音色诡沉,接着那根手指又对准了我。

「那就休了她!来天鹤宗找我!」

顾沁渊趾高气扬的叫道,倨傲的指节如同枪矛般锐利,只需要轻轻一动便能戳中人的心肝。

我看向李寻,见他的神色分外反常,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样子。

迟疑、踌躇、愤怒……以及种种不可思议的惊愕,一股脑的涌现在他脸上。

甚至沁出了汗珠。

她冷笑着转身离去,带着不肯罢休的神气。

而我则凝视着出神的他慌了神。

「李寻?你……」

未说完的话止在了喉咙里。

因为我看到他正在向着另一个心境走去,就连仓促的回应都顾不及。

回到院子,他没跟随。

此时暮色也将将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阴暗。

我没有生火,只是坐在椅子上体会着一种别样的酸楚。

怎会如此?

茫茫夜色袭至,在逼仄寒冷的屋内心一点点失温,逐渐化为沉重无声的绝望。

青临如此,他也是。

我从不擅长挽留,也不喜欢哀求,如此过的多半生除了碌碌无为便是无言以对,以至于落得今日之果,毫无回天之力。

不决绝的人,总在等待退缩。

时间久久凝滞,我像块木头似的呆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来写起和离书。

但一纸写完直到天亮,他都没有回来。

不知何时,门扉发出轻响将我从案上惊醒。

李寻红着眼睛走了进来。

他看到桌上放着的那纸和离书,兀的怔住脚步。

「天寒夜凉的,少乱跑!」我下意识的怪着他,却又看清了桌上的纸,昨日情形顿时充斥在脑海。

「签字。」须臾,我轻声道,语气变得冰冷。

他身形未动,面容沉在阴影里,使得那遍布血丝的眼眸更为醒目。

「楚夏,我知道你恨我,你能不能再等我些时日……」

他第一次直呼起我名,声音嘶哑的像木柴般干枯。

我苦笑起来。

「你要去那天鹤宗,还要休了我,这些时日我就当自己愚钝,」说着,我眼圈红起来,但仍忍着泪花道,「可你不能这样……辱我。」

难道要天下人都知道,我是这样一个弃如敝屣又召之即来的……自轻之人?

他的眸子瞬间黯了下去,像淹没在黑夜中的残月,再不浮起。

我将纸向前推了推。

李寻依旧木讷的杵在那,除了眼中点点微润荡漾开,像尊雕塑。

许久,他去拿笔,手抖的厉害。

「你不必再等我了……」

两个扭曲的字落在上面,同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为一切裁断了结局。

34、

似乎一切都是因毒而起。

签和离书时,我悄然在笔上渡了一层毒粉,隐秘恶毒。

「李寻,若你只有七天的活限,你想做什么?」他签完字后,我抬眸低声问道。

他缓缓看来,抿抿微白的嘴唇没有出声。

「还是要休了我,去天鹤宗是么?」我惨笑起来。

「……是。」半晌,他轻轻应道,眼神已然失去了生机,整张脸都透着怏怏。

「那便好,你确实只有七天的活日了。」我低下头去,心凉的彻底。

旋即他的手上开始爬上星星点点的红晕,占据了半张手背。

我不再看他一眼。

这个冬天变得愈发寒冷,几乎要撑不过去。

李寻走了,又回到了天鹤宗,又成了人人艳羡的内门弟子,一时间我沦为青临城里最热衷的笑谈。

可我又能去哪里呢?

乔郡故乡已没了家眷,青临也不是我归宿。

我想只有不顾一切的离开,与所有人相忘于江湖,才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只等这场雪下完。

十一月二十六日,我不辞而别。

站在城门下最后一次远眺青临,目光所及皆是回忆,那些铭刻在心底的故事,终究要一点点的剐去。

江湖路远,不必再见。

我心里默默想着开始行走。

「李——夏!」

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回头望去见到一身雪花的阮江。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向我奔来,涨红的脸上沁出汗珠。

「你要干嘛!」她一把拽住我的手,上下打量着,「前几日我不在城内,不知道你和他的事,方才一听说便到处找你!」

她的手冰冷,我将手覆在她手背上揉搓着苦笑起来。

「你要走?」阮江见我沉默慌张起来。

片刻,我点点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道:「嗯,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必再说了。」

「你要去哪?」

「随遇而安吧。」

「你能去哪!」她手上的力道骤然发紧,像生怕我跑了一眼死死攥住。

这时的雪花簌簌落在她的眼睫上,随之渗进了眼睛里,化作几道水痕涌了出来。

我看着她,鼻子一酸。

「无妨,总会有个落脚地,就像我当初……也曾这样来到青临。」我挤出笑容宽慰道。

阮江怔住,一双微红的眼眸来回转着,点点微光聚涌。

两人就这样相扶着立在雪地间,任由片片雪花落在身上,等待着诀别的倒数。

「我们去杀了他!」忽而她眉毛一皱,眼神凌冽起来。

「不用……」我抬眸对上她的视线,「我已给他下了毒,到时你不要给他收尸就好。」

她唇微张着露出微微惊愕,显然是意料之外。

毕竟我在青临的这些年下毒的次数屈指可数,似乎都与毒不沾边了。

接着她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

「楚夏,我要跟你说件事……」

阮江的手悄然滑落下来,眸中也多了些许迟疑,但还是喃喃道:「弛年,是我杀的。」

35、

面对阮江突如其来的坦白,我反倒是不怎么意外。

「为什么杀他?」我拉住她的手随意问着,对这些缘由其实已不甚在意。

她僵在那,沉默起来。

「杀便杀了。」我接着说道,伸手擦去她发上的雪花。

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泪珠断线似的滚下。

「怪我!明明都是好心想将你托付给良人,却一再把你往火坑里推!」阮江一把把我抱住,自责的哭喊着,「我真的都是好心!真的……」

看着她悲愤交加的戚然之色,我枯竭的心田像降下一片暖雨般开始萌芽。

相逢十几载名为师徒,其是早已是姐妹。

可今当远离,临别所聚,大抵便是最后一眼……

「陆弛年那个畜生是为了淬毒!他是要拿你的血去给兵器淬毒!」阮江哭诉起来。

「他以为你的血会凝聚毒性,他一开始就在骗我……」

我抚着她的背,默默的听她说。

我早知道弛年不爱我,至于为什么不爱也不要紧了。

「但是,但是!」她忽然泪又多起来,顺着面颊一直流到下巴,「李寻为什么要这样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的呜咽声低了下去,像在自责。

见她哭得动情,我不禁也湿了眼睛紧紧抱住了她,「不管了,都不要紧,都不要紧……」

寒风呼啸着刮过,唯有互相依偎才能取得微小暖意。

如今的我,确实是除了她什么都不要紧了……

许久两人才分开,依旧是两双泪眼朦胧的眼睛对视着。

我正思量着如何道别,却搜肠刮肚都找不出个合适的字,只久久凝望着。

而她低眸时,却意外的看到我手腕处异样的淡青。

那是当时李寻挡住我的剑而被顾沁渊施下的毒,已经发作了几日,时不时骨头便痛的发麻。

「你中毒了?」她紧张起来,抬起我的腕子翻看着,「这是什么毒?」

我摇摇头,但凭着经验来判断不是什么无药可救的致命毒剂。

无非是要常年忍着痛罢了。

「你不能走!」阮江不容置疑的再度拽住我,蹙着眉头道:「就算……要离开也得等我给你解了再说!」

于是迎着茫茫大雪,我被忽然力气变大的阮江硬生生拽了回去,没能走成。

「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她头也没回的喃喃着。

回到她的住处,阮江翻出了许多药材灵宝,一一尽数倾倒在水盆里让我沐浴其中。

她又将很多药剂仔细包好,写着对应的效用对我唠叨着。

「等你到了新的地方记得写信给我,我忙完这一阵便去找你,」她轻叹一声叮嘱着,眼神幽幽的望来,「楚夏,人伤透了心也能活着,不要犯傻。」

我也同她聊着,感慨着许多,不觉间那毒便被化解了去。

这一夜未睡,我和阮江甚至聊到初见时的情景,她说那时觉得我装,而我觉得她吵,说来本该是对见到就掐架的死对头才对……

嗨,这哪又能说得清呢?

就这样一直叙着闲话,夜色也慢慢的褪去,黎明终于到来。

我和阮江也顿觉困乏相依着小憩着。

但昏沉间,我似乎听到屋外远处隐隐约约的……惨叫。

36、

「青临四大高手一齐出动,看来天鹤宗必是事态严重!」

耳边传来阵阵惊呼,使我不得不睁开眼来。

映入眼帘的,是屋内几名啧啧称奇的女子,正对着阮江兴奋道,而阮江也一副一头雾水的样子。

「怎么了?」我疑惑发问,看清了那几人均是阮江好友。

「你还不知道?」其中一人侧过脸来惊奇道:「天鹤宗出了大事,整个顾家都被血洗了一遍!但那个叫李寻的凶手还不曾被拿住……」

倏而她看清了我,话语尴尬的止住。

我愕然起来。

李寻血洗了天鹤宗??

天鹤宗守卫森严、地处险要,是青临名列前茅的大派,我曾说过。

但这次站在宗门前时,则又是另一番入目惊骇的场面。

偌大的殿前,顾练被一柄长剑插在匾额上,剑柄处还时不时滴落鲜血,昭示着凶手的恨之入骨,而四处也零散着诸多顾家人的尸体,身下的血迹像一个大字般将他们串联,却又鲜有完整的尸骸。

所有来到天鹤宗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城主和若干高手背着手冷冷看着,同着大量的捕快仵作查勘着现场,捉凶之心已然迫切难等。

「青临出了这等惨案,我这个城主难逃其咎,」他缓缓扫视着众人,眉眼杀意渐浓,「等拿到凶手,我会给顾练一个交代!」

接着,密密麻麻的天鹤宗弟子一齐跪倒在地,取出佩剑在左手上划过一条血道怒吼着,

「誓死追凶!」

顷刻,大量的其他宗门人士也纷纷赶到,无一不是愤然惊诧之色,接着也站到了城主那边准备一同缉凶。

天色分外阴沉,像傍晚时分,一切都是晦暗不清。

一张张脸,一把把刀,以及那些浮沉在仇恨中的眼眸,将这场前所未有的风波渲染到极致!

几个仵作也没有忘掉我,向我走来厉问着:「李寻现在身在何处?」

我将和离书取出递过去,「在几日前便和离了。」

那几人略微失望,验看过后又匆忙跑去别处。

接着宗门外的过道上又走来一众来人,看其服饰也是名门望族的身份,他们气势汹汹的赶来,亦是怒不可遏之色。

我看出其中不乏江湖中纵横几十载的高人大师,他们素来与天鹤宗这样的势力有联姻往来,见如此情形自然是也要报仇雪恨。

青临城,要变天了。

我离开天鹤宗的路上,心思一时踌躇起来。

我本打算离开,但没成想赶上了这种事,而李寻又贸然失踪,纵使想问个清楚也没了可能。

我愈发感到他从始至终都在隐瞒着什么。

路过街道小巷,满是仵作及各门派弟子搜捕巡视的景象,似要把城里城外翻个遍。

而我的脚步,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家门前。

我也是在找他吗?

扪心自问着,我推开了门见到条蜿蜒的血迹。

37、

家里没有人。

点滴的血迹像绕了个圈,不见去处。

而风中隐隐飘来一股血腥味,我四下望去,又看到早先的那片竹林。

走入林去,血腥味渐浓,我握紧了剑。

而半晌过后,我就在竹林深处看见了昏厥的他。

李寻披着一身天鹤宗的金边黑色礼服,依旧像那日在竹林中的姿势倚靠在竹群边下,怀中抱着那把银剑,垂首像睡去一般安详。

他的长发散落在脖颈间,闭着的眼睛也被遮住许多,那张白玉似的面庞沾着血迹,愈发衬的苍白。

他……死了吗?

我又像那日一样,静静的望着他。

讲不清什么心境,经历了这一番造化后的我早已心如死灰,但恍惚间,有种错觉在变本加厉的入侵着,似乎在告诉我:

他没变,或是他回来了。

李寻忽然猛咳起来,嘴角流出血线。

他虚弱的伏在地上,尽量制止着自己的动作。

「师姐?」顷刻,他瞧见了我声音低哑的叫道,眉眼下意识的蓄满笑意,像忘掉了满身的疼痛。

我默然看着他,无有回应。

他反应过来,笑僵在脸上。

「你不是走了么?你该走的。」须臾,他又倚回竹下,垂眸望着地面怅然道。

我盯着那把银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起,「李寻,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还是你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闻言像我看来,眼神幽幽。

时间像凝固一般,只有我和他久久凝望。

那双本满是光彩的眼眸,此刻成了一口枯井般沉肃死寂,只有无尽的不甘涌出。

「楚夏,我是想和你过一生的。」

李寻忽而笑起来,唇齿间满是殷红。

他顿了顿,继续自述道:

「本来过了这个冬天,我就想和你回故里,但只能是乔郡……」他低眸喃喃着,仍有不时的血滴从下颌滑落,「因为、谷坊回不去了。」

他抬起头,露出没有丝毫血色的脸。「我全家都死在了十年前。」

听到他的坦白,我继续不动声色的冷冷问道:「那与我何干?」

李寻迟滞住,那双眼睛一时闪出无助。

「无关无关,只是怪我哪个选择都没有坚定下去…..」他苦笑一声,「又想报仇,又想和你长久,到头来却害得你如此……」

说完,他又猛抖起来,吐出几团鲜血。

我似乎听出了他的缘由。

难道顾练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当真是你杀了顾练一家?」我下意识的看向他一身的污血。

他点点头,露出甘愿的神情。「是,顾沁渊那日的毒,便是昔日害我全家的毒,我最终……还是放不下仇恨……」

脑海中这些时日以来的他的种种反常交织在一起,与此刻眼前的一幕混合,终于隐隐约约的得到了一个荒唐的答案……

他从来不是李寻!

他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复仇者!

但他还惨然的对我笑着,又看向手上被我下毒所致的红点,语气温情起来。

「楚夏,拿了我去吧,我反正要死了,但你还能得到很多……」

38、

「我是真的……喜欢你。」

李寻告别般凝重的说着,但声音又轻的像飘进云里。

他侧目向我望来,眼中点点晶莹已然汇聚。

而我却如遭到晴天霹雳一样哑然。

纵使他知道我给他下了毒,他为何还要如此……

瞬间点点滴滴的回忆涌到一起,一股脑的充斥在此刻,大脑好似缺氧般停滞起来,心口兀的开始剧痛……

「那根本不是毒!」半晌,我终于嘶声大叫道:「我从来没给你下毒!那是奇草的效用!」

是的,我从来没给他下过毒。

也从未曾给别人下过。

我始终是用那可以在皮肤上化出红点的药粉来佯装恶毒。

李寻闻言一下睁大双眼,不敢置信般望着我。

我冲上前去抱住他。

「走,我们离开这,」我低声慌张说着,去看他身上的伤,「你根本没中毒,你不会死……」

创口如网状遍布在他身上,微微一碰便沁出血来。

李寻倒吸着气,紧紧的攥住我的手。

「我,我……」他似乎已经力竭,语气混乱起来。

我紧紧拥住他,泪眼婆娑,「别说了,我都知道……」

那些片段里他的欲言又止、有口难言我都知道了。

可是现在是不是已经晚了呢……

他的手颤颤巍巍的抚上我的脸,一阵冰冷袭来。

「你不知道,顾沁渊……为了控制我……给我下了毒……」李寻呼吸急促的说着,眼睛流连着,「可我不怕,我还是报仇以后去找你了……」

「她、她其实不是顾家人,我没杀她……」他喃喃着,眼眸顷刻黯淡下去,「可我和你……可我和你,怕是来不及了……」

我痛彻心扉的看着他,感受着那仅有的温度在飞快流逝。

来不及……不可能!

我顷刻试图将他扶起来,往四下看着,只要离开了这,离开了青临,就还有一线希望!

但忽而,他猛然挡在我身侧。

「噗!」

一柄长剑破空飞来,穿透他的脊背。

李寻顿时不支扑倒在地上。

「我为他倾尽所有,连养父都出卖了,为何他还是一意孤行……」竹林外渐渐围满人影,顾沁渊睚眦欲裂的缓缓走来。

接着,竹叶顶端也飞来一众高手,手持兵刃凛凛而望。

城主也在其后与几位长老走出。

「凶犯在此!速速拿下!」他们咬牙切齿的叫道,随之无数的人影四下包围过来。

我视若无睹的伏下身,将李寻笼络在怀里。

「李寻,你冷吗?」我柔声问着,见他脸色已变得冷白,便将衣服包在他身上,和他贴在一起。

他没有回答。

我贴到他的胸口,没听到响动。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的滚出,在我冷若冰霜的脸上决堤。

我来自谷坊的郎君,死在了将要结束的冬天。

而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他细微到极致的喃喃,也或者是我自己的心声。

那声音在说,一直在说:

我想回去……

「你根本不会毒……」顾沁渊不知道何时神游般走到身旁,抬手一剑落在我胸口。

她又凝眸望着李寻,百思不解。

「他和我相守,从不是因为那东西。」我木然拔出剑锋,望向周遭密密麻麻的人影,「况且,我又何尝不会……」

她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将李寻摆正,替他合上眼睛,接着屏息凝神汇聚内力。

其实弛年的情报没错,顶阶毒师的血是会带有毒性,可以淬炼武器。

但那需要一个极其苛刻的契机,武林中百年少有,所以只成了一个流言。

那便是———心死毒生。

「快将他们碎尸万段!」他们怒吼着逼近,刀剑闪着寒光。

我缓缓睁开眼,将双手落在地上。

顷刻,指尖沁出殷红的鲜血,如有灵性般蔓延开来。

竹林中顿时温度骤降,像笼罩在一片黑雾中,我的点点血迹所过之处冒起黑烟,有如妖术般诡谲可怖。

毒雾所过之处,皆是摧枯拉朽般凶残,他们惊愕着、惶恐着、身不由己的死去着……

我已消磨殆尽,流净血液。

昏沉感袭来,我伏在李寻身上,终于安心的睡去。

谁也不能再拆散我们。

那下一遭又要去哪儿呢?

谷坊?

乔郡?

还是……

思绪已然缥缈,意识分崩离析,这时我拉住李寻的手,安然而笑。

反正无论去哪,都会是一个…….

我们两人存在的地方。

(完)

番外(阮江视角)

青临变天那日,我被衙门叫去审问。

对于李寻,我实在是说不出个一二,只觉得他像一团迷雾般出现在我和楚夏的生活中,不停的散聚。

而那天还没结束,我便听到了他俩相继身亡的消息。

怎么可能?

楚夏明明已经要走了,怎么还会为他拼命?

我不相信。

但当我见到现场时,我又不得不信了。

楚夏流尽了全身血液,像尊玉雕般和李寻依偎在一起,嘴角还带着一丝笑。

我想她一定是原谅李寻了,无论是什么原因。

而深受重毒的顾沁渊,濒死之际又说出许多话,顾家原来也是鲜血淋漓的底子,他们曾在十年前为了利益将李寻一家屠杀。

我忽而就明白了许多。

李寻从来都是有目的的,他只是没算到楚夏。

我只错了一次。

一切都已结束,在大寒将去的日子里,我将他们送回故乡入土。

果然等到冬天过去,他们就会离开。

分毫不差。

楚夏和李寻都没有骗我,谷坊确实有着很多果树,乔郡也多是大山,只是只有我一人驻足观望,无从言起。

许久,我将李寻的银剑与楚夏的佩剑双双斜立在碑前。

我多想……他俩还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