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妈妈再爱我一次
所属系列:人间观察黑皮书
知乎盐选 妈妈再爱我一次
我叫林阳阳,今年 10 岁了。
我没有爸爸,一直跟妈妈相依为命。
不久前,我发现了妈妈的一个秘密:除了我之外,她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孩子。
1.奇怪的妈妈
我很爱我妈妈。
但是我的妈妈可能跟别人的妈妈不一样。
第一次发现这一点,是在一堂作文课上。
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我是这么写的:
「我妈妈打我,骂我,但是她仍然是世上最好的妈妈,因为她在用她的方式爱我。
我妈妈会给我吃好多好多糖果,糖果香甜,那是妈妈的爱;
我妈妈会给我吃好多好多冰激淋,冰激淋可口,那是妈妈的爱;
我妈妈会给我看好多好多动画片,动画片令人放松,那是妈妈的爱;
我妈妈会让我打好多好多游戏,打游戏使人愉悦,那是妈妈的爱;
……
我的妈妈把她认为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全都捧到我的面前来,这些都是妈妈的爱。
所以妈妈打我,骂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生她的气。
况且,妈妈也只在我练琴出错的时候打我,骂我。
那是因为我太笨了,总也学不会正确的曲子。
所以,妈妈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喝醉了的妈妈,因为喝醉了的妈妈会亲我抱我,还会说她爱我。
虽然,打我骂我的妈妈我也很喜欢,但我更喜欢这个亲我,抱我的妈妈。
但喝醉了的妈妈,也有一点很奇怪。
她会哭着问我,明明她那么爱我,为什么我会恨她。
我想告诉她,我一点都不恨她。
我爱她啊。
妈妈哭的时候,我心都碎了。
我用尽全力地拥抱她,想给她一个爱的安慰,但是妈妈却会推开我。
她看着我的模样,好像我非常陌生,好像我不是她的孩子。
我非常害怕。
我想再抱抱妈妈,妈妈却走开了。
我怕妈妈会丢下我。
我想借这篇作文,告诉妈妈,我一点都不恨她。
我爱她。
我爱她给我的糖果、冰激淋,我也爱她给我的游戏、动画片;
我爱她的打和骂,也爱她的拥抱和亲吻。
我是她的孩子,她给我的一切我都甘之如饴。
我爱我的妈妈。」
读完了我的作文之后,老师和全班同学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好像在他们眼里,我的妈妈非常奇怪。
很快,我的同桌小佳也念了自己的作文。
在她的作文里,她也说,她的妈妈对她特别好。
她的妈妈不允许她多吃糖果,因为要保护牙齿;
她的妈妈不允许她多吃冷饮,因为要保护肠胃;
她妈妈更不允许她看太多动画片,不让她玩手机游戏,因为要保护眼睛;
……
小佳的妈妈不允许小佳做好多好多事,所有的不允许后都有一个爱的理由。
我听得目瞪口呆。
因为我妈妈对我从来没有这些限制,我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老师和同学们都一副「对呀,这才像个正常妈妈」的表情。
就是那个瞬间,让我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我搞错了。
难道我的妈妈跟其他人的妈妈不一样吗?
这个想法折磨了我整整一堂课。
直到下课之后,很多同学围住了我。
「想吃多少糖,就吃多少糖,一定很爽吧?」
「你可以通宵打游戏吗?通宵打游戏你妈也不管你吗?」
……
他们七嘴八舌地问了我很多问题,在得到我的答案之后,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你妈妈对你也太好了吧。」
「我们也好想有这样一个妈妈呀。」
听到他们这样说,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看来,我妈妈没有问题,她只是太爱我了,所以才对我这么好。
就在我为有一个好妈妈而感到无比幸福的时候,我的同桌小佳突然说话了。
「阳阳,你妈对你根本不是爱,那是纵容。天下所有爱孩子的妈妈,都希望孩子能够变得更好,根本不可能纵容孩子做你妈妈让你做的那些事。」
小佳是班里的纪律委员,她讲话向来很有道理,不容反驳。
我想反驳她,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
因为我不知道天下其他妈妈是怎么爱他们的孩子的,我只知道我的妈妈是怎么爱我的。
但如果小佳是对的,那我妈妈的爱为什么跟其他妈妈的爱不一样呢?
就在我非常苦恼的时候,另一个同学安慰我:「阳阳,你不要理会小佳,她妈妈对她可严厉了,她那是嫉妒你。」
「我才不是嫉妒。」小佳反驳道:「你们没听过那句话吗,爱之深,责之切。这天底下所有的爱都伴随着责,你们的妈妈不爱你们吗?可是你们的妈妈会纵容你们做阳阳她妈妈纵容她做的事情吗?」
那些所有羡慕嫉妒我的同学,此时都低下了头。
为什么他们的妈妈不这么做呢?
刚刚那种苦恼的感觉又回来了。
小佳洋洋得意起来:「只有不爱孩子的妈妈才会纵容孩子,我有一个姑姑,她是后妈,她就从来不管她的继子,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妈跟我说,这叫捧杀,是养废一个孩子的最佳手段。阳阳,你妈该不是你后妈吧?」
还没等我的头脑做出反应,我的拳头已经捣在小佳的眼睛上。
「你妈妈才是后妈!」
我跟小佳打作一团,等同学们好不容易将我们两个分开的时候,她的两只眼睛已经肿地像熊猫了,而我只是乱了头发。
我望着小佳的熊猫眼发呆,我的力气有这么大吗?
因为我跟小佳打架,老师叫来了我妈妈和小佳的妈妈。
小佳妈妈一看见小佳的熊猫眼,就捧住小佳的脸,将她抱在怀里,哭出声来:「佳佳,佳佳,我的乖宝贝,谁打的你?」
可能因为我没有受伤的缘故,妈妈只是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像小佳的妈妈一样,将我抱在我怀里。
此时,小佳妈妈已经旋风一样冲向我,她一指头戳在我的眉心上:「就是你打了小佳?!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坏!我告诉你,我绝不罢休!」
小佳妈妈凶神恶煞的,我有点害怕。
妈妈终于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委屈地掉下泪来,我希望妈妈也能抱抱我。
我拉着妈妈的手:「小佳说你是我的后妈。」
小佳妈妈又嚷起来:「就为了这么点事你就要打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我告诉你,打人就不对,打人就应该道歉!」
我忍不住反驳:「我打人是我不对,但她也不该那么说我的妈妈,她说我妈妈不爱我,说只有后妈才会像我妈妈那样对我,她污蔑我的妈妈,她应该先道歉!」
我妈妈神色复杂地望着我。
我忍不住问她:「妈妈,你爱我对不对?小佳说你不爱我,我真的太生气了,没忍住就先动了手。」
我妈妈对我笑了,然后她竟然在她没喝醉的情况下,拥抱了我。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
我听见妈妈说:「真是妈妈的傻阳阳,妈妈当然爱你,天底下妈妈最爱的就是你了。」
妈妈的眼泪滴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心里突然变得好难过,好难过。
我脑海中有一道声音说:「妈妈难过的时候,就要给她一个爱的抱抱。」
我遵循着那个声音,回抱了妈妈,跟妈妈说:「妈妈难过的时候,就要给她一个爱的抱抱。」
但是,我的妈妈却在听到我这句话之后,猛地推开了我。
她的眼泪还挂在脸庞上,但看我的表情却恢复了先前的淡漠。
如果不是妈妈的温度还留在我身上,我都以为刚才的怀抱只是一个错觉。
小佳妈妈在一旁吵嚷:「现在是要你们表演母女情深的时候吗?现在是要给我家孩子一个说法的时候。」
「阳阳没有做错,她不会道歉的。」
妈妈一开口,我刚才冷却的心又骤然热烈起来。
妈妈是站在我这边的,她是爱我的。
我欢喜雀跃地望着妈妈,但我发现妈妈虽然也在看我,但是她的注意力却不再在我身上。
就像是,她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的心又重新冷却下去。
小佳妈妈已经跳了起来,她转向老师:「老师,她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我看她一个单身女人不容易,不想追究经济赔偿,只是希望要一个道歉,她竟然还蹬鼻子赏脸了,真是有什么大人就教什么小孩,老师,您可得为我家佳佳作主!」
老师也看着我妈妈:「阳阳妈妈,你的教育理念我真的非常不认同。我知道您是单亲妈妈,年纪也比较大了,一个人拉扯阳阳,难免有力不从心,但您也要适可而止的溺爱孩子吧。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家什么条件,您心里没数吗,您这样纵容孩子,真把她养成败家子,最后吃亏的还不是您自己……」
老师说了很多,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我的妈妈不应该放纵我。
因为我妈妈没有钱,我妈妈不配。
我不知道我妈妈有没有钱,我也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
但老师的话,却提醒了我,跟小佳妈妈并排站在一起的我的妈妈,看上去竟然比小佳妈妈苍老许多。
就像比她老十几岁似的。
而且小佳妈妈妆容精致,打扮时髦,而我的妈妈素面朝天,衣着朴素。
最重要的是,小佳妈妈虽然此刻皱着眉头,抿着嘴角,但她的眉头和嘴角,都不像我妈妈那样因为长期皱眉和抿嘴,已经有了深深的纹路。
我妈妈好像很不开心似的。
这个发现让我悚然一惊,并且十分自责。
妈妈应该是因为我不够听话,不够优秀所以才不开心吧。
老师还在说,而妈妈却沉默不语,我看到老师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
妈妈爱我,所以不希望我道歉,宁肯独自承受老师的苛责。
可是,我也爱妈妈,我不希望她因为我被任何人苛责。
我打断老师说:「老师,是我错了,我不该打小佳,对不起。」
我向小佳鞠了一躬。
我想去牵妈妈的手。
但是妈妈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她用力地甩开我的手,恶狠狠地瞪着我:「谁让你道歉的?」
我害怕极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还是想去握住妈妈的手:「对不起,妈妈,我以后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了。」
但妈妈根本不听我解释,她好像压抑许久之后突然爆发的火山一样,疯狂地踢我,还扇我耳光,一遍一遍问我:「谁让你道歉的?你凭什么道歉?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为什么老做让我生气的事情?说啊,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气死我了,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啊,你!」
在妈妈狂风骤雨式的击打之下,我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妈妈生我的气了,我又害怕,又愧疚,只能一遍一遍哭着跟妈妈道歉:「妈妈,我错了,你别生气了,我错了。」
但是妈妈好像已经疯了,她根本不管我说什么。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我在她眼中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她宣泄自己的一个工具,那些拳打脚踢就是她的手段。
妈妈的疯狂吓坏了老师和小佳妈妈。
我眼睛的余光看见小佳妈妈将小佳搂在怀里,她一脸惊恐,但还是用手遮住了小佳的眼睛,避免她看见眼前我被狂揍的这一幕。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面比我妈妈揍我更加刺痛了我。
原来,真正的爱护是这个样子的吗?
如此温柔,又小心翼翼。
记忆里,我妈妈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
老师终于拉开了我妈妈:「阳阳妈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属于家暴,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报警?」妈妈好像还没有从刚才的疯狂中回过神来,她脸上浮现出一种万事都无所谓的态度:「我教育我自己的孩子,谁都管不着!」
然后,她终于拉住了我的手:「走,咱们回家。」
我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但是因为妈妈拉住了我的手,我立刻就不难过了。
妈妈手上的温度,是这世上最温暖的温度。
我乖乖跟妈妈离开,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回头,抱歉地看了老师和小佳妈妈一眼,今天妈妈有点激动,吓到她们了。
但妈妈只是不希望我道歉而已。
我的妈妈,她太无助了。
在这个世界上,她拥有的东西是如此之少,她想保护她的女儿不被苛责,又毫无办法,她生自己的气,也生我的气,所以最终她没有控制住她的脾气。
我完全理解我的妈妈。
但是老师和小佳妈妈却一点都不理解,他们怜悯地看着我。
大概觉得我只是一个被妈妈家暴的可怜虫。
我紧紧攥着妈妈的手,跟上妈妈的脚步。
一路上,妈妈都紧紧抿着嘴角,一句话都没说。
妈妈肯定很自责吧,她每次打完我都这样一句话都不说,然后她就会把自己灌醉,再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跟我道歉,一遍一遍说她爱我。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爱我呢。
这次,我不希望妈妈再醉酒了。
我抬头跟妈妈说:」妈妈,我以后不吃糖,不吃冰激淋,不看动画片,不打游戏,也不再跟同学打架了。如果大家都觉得只有不干这些事才是好孩子,那我就不干这些事,我要当妈妈的好孩子,绝不再让那些人说妈妈。」
妈妈停住脚步,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最后摸摸我的头,勉强笑了一下:「阳阳,妈妈不需要你做一个好孩子,你就做你自己就行了。」
我坚定地摇头:「不,我就喜欢做妈妈的好孩子。」
然后妈妈脸上又出现了刚才那种疯狂可怕的表情,她甚至还扬起了她的巴掌:「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做好孩子!」
我吓坏了,声音里也带了哭腔:「妈妈,我错了,我不做好孩子了,妈妈让我做什么孩子我就做什么孩子。」
扬起的巴掌终于放了下去,她又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这才乖。」
妈妈再次攥住我的手,领着我回家了。
我觉得妈妈真的好奇怪,天底下竟然有不需要孩子做好孩子的妈妈。
但我又安慰自己,可能是因为妈妈太爱我了。她能给我的其他东西又那么少,她就只好在这种小事上尽力满足我,纵容我。
但是,我不想让妈妈受人非议,我还是决定要偷偷地做一个好孩子。
回到家里,妈妈像往常一样,她去做饭,却拿出许多糖果和冰激淋让我先吃。
这次,我没有吃。
妈妈做完饭出来,看到桌上并没有被动过的糖果和已经化掉的冰激淋,脸色变了,却最终没说什么。
我心想,妈妈果然口是心非,她果然还是希望我做一个好孩子的。
那天晚上,我吃了好多妈妈做的饭菜。
我跟妈妈说,她做的饭菜比糖果和冰激淋好吃一万倍。
妈妈笑了一下,但很快,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那抹笑容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晚饭之后,妈妈又照例塞给我 iPad,让我看动画片。
我只看了 15 分钟就关了,因为小佳说她妈妈就只允许她看 15 分钟动画片。
妈妈看我关了 iPad,脸色又变了变。
她把她的手机递给我:「是不是动画片太无聊,那你还是打会游戏吧。」
我摇了摇头:「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没有做完,我今天不打游戏了。」
妈妈攥紧了拳头,她似乎又要生气了。
我几乎是本能地往后偏了偏头,那是预防妈妈的拳头落下来的方向。
妈妈没打我,也没有说话,一个人走进卧室去了。
隔着门,我听到她在卧室里哭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又惹妈妈伤心了,可是我的本意并不是惹妈妈伤心啊。
我很难过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安慰妈妈。
也就是这个时候,妈妈突然打开了门,她力气非常大地拖拽着我,把我拖到了餐桌旁边,然后她剥开一颗糖果,递到我嘴边,用非常期待又格外温柔的眼神看着我:「阳阳,你不要怕,妈妈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看,这是你最爱吃的奶糖,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妈妈剥给你吃好不好?」
除了喝醉了的时候,妈妈几乎从没有这么温柔地看过我。
我顺从地吃下了那颗糖,糖可真甜啊,甜到人心里去。
然后妈妈又剥了第二颗,第三颗……第二十颗,一直到桌上只剩下一颗糖。
妈妈越笑越开心,可是我却越吃越觉得难过。
喂到这最后一颗糖果的时候,我终于摇了摇头:「妈妈,我不想吃了。」
妈妈愣了一下,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为什么不吃了,你不想做妈妈的好孩子了吗?」
不是这样的啊。
做妈妈的好孩子,应该少吃糖果。
其他妈妈的好孩子,都是那样做的。
妈妈尖叫着:「其他妈妈!其他妈妈!你是妈妈的孩子还是其他妈妈的孩子?!我让你吃!你听到没有!你给我吃!」
我知道,我只要吃下那块糖,妈妈就会平静下来,就会再冲我笑,还会亲热地摸摸我的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吃那块糖。
那个时候,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其实心里已经十分清楚,只有妈妈同意我不吃那块糖,她才是真的爱我。
可是,不管我如何反抗,最终妈妈还是掰着我的嘴,将第二十一块糖强硬的塞到我嘴里。
直到我吞下那颗糖,她才完全平静下来。
她问我:「阳阳,糖好不好吃,甜不甜?」
我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完全没有办法回答妈妈。
因为我觉得这颗糖是苦的。
妈妈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糖那么甜,你哭什么呢?」
可是,这样说着的妈妈,竟然也流下泪来。
她的眼泪越来越汹涌,而我不知所措。
我试图去拉妈妈的手,虽然我心里着急地要死,但却始终无法说出「糖是甜的」来安慰妈妈。
因为我有一个缺点,就是无法说谎话。
妈妈推开我,跑出去了,将我一个人留在了家里。
没有妈妈的家,格外空荡荡。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待了好久,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它每往前走一秒,就使我的不安和恐惧增加一秒。
如果妈妈再也不回来了,我可怎么办?
那么,我就再也没有妈妈了。
我后悔极了,我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我只想做妈妈的好孩子,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让妈妈开心呀。
我为什么要去纠结妈妈爱不爱我。
就算妈妈不爱我,我也要爱她啊。
我决定出去找回妈妈,我不能失去妈妈。
最终,我在家附近的河边找到了妈妈,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河堤上,背影是那么孤独,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了她一个人,好像她再也不留恋这个世界了一样。
我抱住了妈妈,向她道歉,告诉她:「从今往后,我只听您一个人的话,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只做您一个人的好孩子,您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妈妈看着我的眼神是那样的哀伤,像看着一个她失而复得的宝贝,她紧紧抱住我,嚎啕大哭:「阳阳,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
「不是的。」我小心翼翼地拭去妈妈脸上的泪水:「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妈妈哭得更大声了。
2.我失忆了?
自从那天的作文风波之后,我感觉妈妈好像变了。
她好像一下子变忙了,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关注我。
以前,我吃糖、吃冰激淋、看动画片、打游戏的时候,妈妈总是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
但现在,妈妈下班越来越晚,她几乎不再盯着我做上面那些事情。
但我还是按照妈妈的意愿,每天按时吃糖、吃冰激淋、看动画片、打游戏。
我希望妈妈能够快乐。
有一天,妈妈下班回来很晚了,我一直在等她。
她见我没睡,非常诧异,问我:「你怎么还没睡?不是跟你说,不用等我吗?」
我说:「妈妈,家里没有糖了。」
我希望妈妈能够表扬我,在她不关注我的这段日子里,我还是按时吃糖了。
但妈妈却愣了一下:「哦,是吗,那明天妈妈给你买回来。」
我很失望,因为妈妈似乎已经不再关心我吃不吃糖了。
那种感觉很糟糕,就像是妈妈好像已经放弃了我一样。
我开始努力练琴,练妈妈最爱听的那首《致爱丽丝》。
我没有钢琴老师,我的老师是妈妈,她只教了我这一首曲子。
我也只会弹这一首曲子,但却怎么都弹不对最后一个段落。
每次我弹起这首曲子,妈妈都很开心,但每当我弹到最后一个段落,因为我总也弹不对,妈妈就会对我又打又骂。
她会一遍一遍说:「你怎么这么笨?为什么这么简单你都学不会?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我也想让妈妈开心,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我都学不会最后一个段落。
后来,妈妈就不肯再听我弹琴了。
现在,为了让妈妈开心,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练好最后一个段落。
我去找了学校的钢琴老师。
我跟她讲述了我和我妈妈的故事,希望老师能够教我,怎么才能弹对最后一个段落。
我说:「我只想让妈妈开心,虽然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帮您打扫一年的卫生,只要您肯教我。」
钢琴老师人很好,她说她不需要我打扫一年的卫生,也愿意帮助我。
她让我将我的版本弹给她听。
我忐忑地弹完之后,她竟然告诉我:「你弹得很好,没有错呀。」
我惊愕地望着她:「真的吗?可是妈妈说,我弹错了。」
钢琴老师笑了:「也有可能是你妈妈记错了呀,你回去告诉她,就说我说的,你弹得没有错。有我为你作证,你妈妈一定不会再生你的气了。」
我太开心了,迫不及待地想跟妈妈分享这个好消息。
以前,妈妈肯定是因为我笨而生气。
但现在,我证明了我不笨,妈妈肯定会开心吧。
那天,妈妈回来得依旧很晚。
我一直坐在钢琴前,等妈妈的钥匙孔拧开门锁,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也按下了第一个琴键。
《致爱丽丝》果然是世界上第一能让妈妈愉悦的利器。
妈妈脚步轻轻地来到我身边,温柔地看着我,完全沉浸在这首曲子里。
直到最后一个段落,我熟练地按下那个琴键。
妈妈脸色变了。
我边弹边跟妈妈说:「今天我去请教了我们钢琴老师,她说我弹得没有错,这首曲子这个部分就要这样弹。」
妈妈的面孔像被扭曲了一样:「谁让你去问老师的?」
她十分暴虐地拧着我的耳朵将我从琴凳上拽了下来,然后狠狠地踹了我:「我问你,谁让你去问老师的?!」
妈妈又一次疯狂了,她踹我踢我,扇我耳光,扯我头发,将我当成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一样推来搡去,一遍一遍地问我:「谁让你去问老师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对我。
我实在太伤心了,比以往任何一次挨揍都更加伤心和委屈,我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我……我总也学不会这首曲子,我想让您开心,我才去问老师的。」
妈妈听了我的话,愣了半晌,很快嚎啕大哭:「老天爷,为什么我没有钱?!为什么要让我遭受这一切?!」
妈妈愤怒地嘶吼着,那么委屈、伤心和愤懑。
妈妈是那么痛苦,这些都是我引起的,但我却丝毫不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妈妈非让我弹错那一个音呢?
为什么我明明想让妈妈开心,但手指就像不听使唤一样,一定要去按那个所谓正确的琴键呢?
我想不出答案。
我不要正确,我只想要妈妈开心啊。
我一遍一遍练琴,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弹不出妈妈想要的那个音符。
我要绝望了,也许,这辈子我都无法令妈妈开心。
妈妈的声音一遍一遍在我脑海中响起:「你怎么这么笨?你怎么不去死?!」
是啊,我怎么不去死呢?
如果我不能让妈妈开心,那我是不是应该永远离开妈妈呢?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再也压制不住。
如果我的离开,能换来妈妈的开心,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我是那么地舍不得妈妈。
在离开前,我准备给妈妈写一封信。
我准备去妈妈房间,闻着妈妈的味道,写下这封留给她的信。
找纸的时候,我从妈妈常用的一个笔记本里,翻出了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是我、妈妈,还有素未谋面的一个男人的合影。
合影中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我怀疑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
但诡异的是,照片里的妈妈看上去比真实的妈妈年轻多了。
而照片里的我跟现在比却几乎没有变样。
也就是说,这应该是近期才拍的照片。
但我却丝毫没有印象自己拍过这张照片,而且我绝对没有见过照片上这个看上去应该是我爸爸的男人。
事实上,在我的记忆里就没有爸爸这个人。
我想我大概失忆过,所以,我不记得我的爸爸。
这可能就是我变笨的原因,也是妈妈不开心的原因。
如果我能找到我消失的记忆,那么是不是就能解释清楚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为什么。
以前,我并不在乎我有没有爸爸,因为我有妈妈就足够了。
但现在,我必须去找到爸爸,找到曾经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记忆,这或许是能让妈妈重新变得开心的密码。
3.那个孩子是谁
妈妈变得越来越忙,也越来越沉默了。
她一个人打了好几份工,下班回家越来越晚,也越来越疲惫。
我很心疼,跟妈妈说,我可以不花钱,我不希望妈妈那么累。
但是妈妈说,是她自己缺钱。
我十分自责,为自己以前竟然从来没有思考过妈妈可能缺钱的事情。
妈妈一个人带着我,又要供我吃喝,还要供我读书,一定很不容易。
我印象中,妈妈已经很久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了,也从来不买化妆品。
所以,她看起来,比小佳妈妈苍老那么多。
我想帮妈妈挣钱。
我找了一份放学后发传单的工作,每天发 3 个小时,可以挣 30 元钱。
这样每个月我就能挣 900 元。
原本老板嫌我年龄小不收我,但我说这是为了给妈妈一个惊喜,老板就勉为其难同意了。我们说好,只干一个月。
我想好了,等我拿到这 900 块钱,就立刻交给妈妈,这样妈妈就可以少打一份工、早一点回家陪我了。
想象着妈妈收到钱之后的开心模样,我每天都动力十足地去干活,以及躲避纠察队的叔叔们。
直到,那天。
那天天气十分闷热,燕子也飞得很低,这一切都昭示着,很快将会下一场大雨。
妈妈曾经说过,我不能淋雨。
但是,我望着我手上那一沓已经发了一半的传单,还是决定要把它们发完,这样我才能赚到当天的钱。
拿到当天的钱之后,我就赚够 900 块了,就可以交给妈妈了。
路上行人匆匆,大家都赶着回家,没时间接我的传单。
有些人只是无视我,还有一些人甚至还会驱赶我。
「走开,小孩。」
但也有一些好心人,他们在脚步匆匆中,还是接过了我手里的传单。
有一个好心的小姐姐还提醒我:「小朋友,下雨了,赶紧回家吧。」
「嗯,发完了我就回家。」
手里的传单越来越少,但雨点越来越大。
我感到自己有一些头晕,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千万不能生病啊,生病了就又要让妈妈花钱了。」晕倒前的最后一刻,我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
妈妈趴在病床上睡着了。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妈妈的脸,感受到了巨大的幸福。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妈妈靠这么近了。
妈妈醒了。
她抬头,眼睛布满血丝,看起来疲惫至极。
我难过极了:「妈妈,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害你又花钱了。」
妈妈又用那种复杂至极的眼神注视了我很久,每当妈妈用这种眼神看我的时候,往往都是她要发脾气的时候。
但今天,妈妈没有发脾气,她叹了口气:「以后不要再淋雨了。」
我很开心,重重地点头。
这次,我跟妈妈算是真的和好了吧。
我生病期间,妈妈每天都来看我,还给我带好多好多好吃的。
妈妈给我带什么,我就吃什么,给我带多少,我就吃多少。
我发誓我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
我还主动跟妈妈要糖果要冰激淋吃。
但是妈妈却告诉我,以后我再也不用吃糖果和冰激淋了。
「以后你不喜欢的事情,都不用做了,你只做你喜欢的事情就行了。」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
我只想做可以让妈妈开心的事情。
但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妈妈,我被妈妈终于允许我不吃糖果和冰激淋的幸福淹没了。
我终于在妈妈面前做一个任性的孩子了。
这说明,妈妈是真的爱我了。
病好之后,我回到学校上课。
小佳看到我,就把头扭到一边去:「哼,骗子。」
上次作文课之后,我跟小佳道了歉,我们两个已经和好。
我不明白她为啥还觉得我是个骗子。
小佳说:「你不是说你妈妈让你想吃多少冰激淋就吃多少冰激淋吗?」
「对啊。」我点头。
「你撒谎。」小佳十分愤怒:「我周末在商场看到你跟你妈妈了,你妈买了一个冰激淋,但却只让你吃了一口,你说你还想吃,你妈说吃多了就不是好孩子了,你就不吃了。」
周末?
周末我明明还在医院躺着啊,怎么可能在商场呢。
我觉得小佳肯定看错了。
但小佳却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给我:「哼,我就知道你会否认,还好我留下了证据,这不是你是谁!」
照片里的确是我妈妈和「我」。
那个孩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们甚至留着同款发型,但那绝对不是我。
他是谁呢?
更刺痛我的是,照片里的妈妈温柔地看着那个孩子。
妈妈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看过我。
我以为妈妈不允许我吃冰激淋是因为她爱我了,但实际上,她只是有了更爱的孩子,所以不在乎我了,是吗?
我感到我的心上凭空长出了一个洞,汩汩地往外冒血。
原来,心痛是这种感觉啊。
放学之后,我去了妈妈工作的地方。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见妈妈蹬着她那辆破旧自行车准时从工厂大门出来。
我一路跑着,紧紧跟着妈妈的自行车。
妈妈骑了很久,进了一家医院。
竟然就是我前几天住院的那家。
我看着妈妈上了电梯,我不敢进电梯,只能一层一层、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去寻找妈妈。
最后,我在三楼的一个病房里找到了妈妈,和那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透过病房的窗户,我看见妈妈给她穿了一件特别漂亮的舞蹈服。
她很高兴地转了几个圈,跳了一小段舞蹈。
妈妈竟然哭了。
不是跟我在一起时候,那种撕心裂肺,伤心难过地哭,而是那种高兴喜悦的哭。
原来,妈妈真正开心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我没有推开门进去,没有问妈妈跟我长得像的那个孩子是谁,没有问她为什么喜欢她而不喜欢我。
我想,那应该就是妈妈的另一个孩子,我的同胞姐妹。
妈妈跟爸爸离了婚,爸爸带走了她,妈妈留下了我。
但是,妈妈更喜欢她,妈妈因为我不像她而总是痛苦。
现在,她生病了,妈妈终于可以来探望她了。
所以,妈妈很开心。
我脑海中一遍一遍浮现出,妈妈看她跳舞时,脸上的喜悦表情。
如果我也会跳舞,妈妈是不是也会同样喜欢我呢?
虽然明知希望渺茫,但我还是想尽力一试。
我用我发传单赚来的钱,买了一件跟她同款的舞蹈服。
我按照脑海中她跳的那段舞蹈的记忆,复刻了她的每一个动作。
我努力练了一遍又一遍,确保自己能做到跟她一模一样。
然后,我把我的舞蹈跳给妈妈看。
结果可想而知。
妈妈质问我:「你哪来的衣服?谁让你这么穿的?谁教你跳这段舞的?!」
她把我揍了一顿,但这次我没有哭。
我感到自己心上的那颗大洞好像已经不会流血了,因为已经流尽了。
妈妈真的一点都不爱我。
她只爱那个孩子。
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爸爸,让他把那个孩子还给妈妈。
至于我?
我没关系的,我可以不做妈妈的孩子。
只要妈妈能够开心。
4.真相
找爸爸的过程十分艰难。
我只有那张照片,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我们家的房子也是妈妈离婚之后重新买的,所以邻居们也都不知道我爸爸的情况。
幸好,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他爸爸是个记者。
我听说,记者总是有很多办法。
我答应帮他做一个月的作业,他答应让他爸爸帮我想办法。
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我那个同学给了我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说他爸爸通过人脸识别系统,帮我找到了爸爸。
我爸爸叫林树,那个地址就是他现在住的地方。
放学之后,我去找爸爸。
我不敢贸然上楼,只能等在楼底下。
天一寸一寸地黑下去,我越来越犹豫,如果今天我见到了爸爸,如果爸爸真的答应把那个孩子还给妈妈,那么我就真的永远失去妈妈了。
可是在妈妈的快乐和我失去妈妈之间,我还是决定选择前者。
终于,我等到了爸爸。
但奇怪的是,爸爸看上去也比照片上老一些,虽然他没有妈妈苍老得那么厉害,但整个人也不像照片上那么年轻了。
好像,只有我的模样没有变化。
爸爸看见我大吃一惊:「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说了我的来意。
爸爸似乎更吃惊了:「你没有什么双胞胎姐妹,也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会管你那个疯子的事情的。」
爸爸说完就急匆匆地上楼去了,他好像非常不愿意面对我。
但我并没有气馁。
虽然爸爸不同意,但是我还可以直接找那个孩子。
我可以说服她,让她同意跟我互换。
我会跟她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才是宝,只有跟着妈妈的孩子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我愿意出让我的幸福,让她跟妈妈幸福。
我又在楼下等了很久,等到天完全黑了,我也没见到那个孩子上楼。
难道就要这样无功而返吗?
我不甘心。
我又上了楼,直接等在门口。
万一,那个孩子晚上要出门倒垃圾呢?那我就可以等到她了。
因为我每天晚上都出门帮我妈妈倒垃圾。
如果她不出门倒垃圾,她也有可能出门散步、出门买东西……
甚至,如果今天晚上她不出门也没关系,我打定主意要等到明天早晨。
她总要出门上学吧。
一旦她出门,我就可以拦住她,跟她谈一谈。
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同意重新做回我妈妈的女儿。
我坐在拐角的楼梯口,不错眼地盯着爸爸家的大门。
我运气不错,在等了两个小时零十六分钟之后,那个孩子终于出门了。
我立刻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嗨!」
她回头看我。
一时之间,我和她都惊呆了。
我吃惊于,她根本不是那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而她则望着我,恐惧爬满了她的脸庞。
她大叫了一声:「鬼啊!」
爸爸很快就从屋里出来了。
她躲到爸爸身后,根本不敢抬眼看我,哆哆嗦嗦地跟爸爸说:「爸爸,爸爸,阳阳姐不是死了吗?」
阳阳姐,死了?
阳阳姐,难道就是我吗?
可是我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啊。
我心中充满了疑问,我也看着爸爸,我知道,只有他才能给我解惑。
爸爸叹了一口气:「我跟你去见你妈妈,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爸爸开车,载我回了家。
妈妈开门,见我跟爸爸在一起,紧紧皱起眉头。
而房间里,那个跟我一样的小孩也探出头来。
她看见我之后,还笑嘻嘻地:「妈妈,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哈哈哈。」
她是一个比我活泼太多的孩子。
怪不得妈妈会喜欢她。
而爸爸再看见她之后,脸色愈发阴沉下去,他指着那个孩子:「钱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又是哪来的?」
妈妈非常温柔地哄着那个孩子:「阳阳,你先回房间好不好?」
她竟然也叫阳阳?
我彻底错愕了。
那个阳阳将头摇地像拨浪鼓一样:「我不要,我要跟这个姐姐一起玩。」
她要来拉我的手。
妈妈制止她:「你先回房间,一会儿就可以吃一个冰激淋。」
听到冰激淋,她立刻开心起来:「妈妈,说话算话。」
妈妈点头。
她跳起来亲了妈妈一口,然后蹦蹦跳跳地回房间去了。
自始至终妈妈的神情都十分温柔。
我渴慕地望着妈妈,希望妈妈能看我一眼。
但妈妈始终回避着我的目光。
她看着爸爸,脸上带着挑衅的神情:「怎么样,她跟阳阳一模一样吧,不止长相,她的性格,神情,甚至反应都跟阳阳一样一样的。」
爸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买了这个机器人还不够,又买了一个?」
机器人?
原来,我是个机器人么?
那一个瞬间,我似乎明白了所有的事。
为什么我不能淋雨,为什么我只有 10 岁的记忆,为什么妈妈有时候明明看着我,但是看起来却像是透过我在看一个别的人。
妈妈笑了笑,她终于看向我:「是啊,这个阳阳太笨了,一点都不像我们阳阳。我就又买了一个,里头那个阳阳是按照咱们阳阳的数据编程出来的智能 2.0 阳阳,她可以做出完全属于咱们阳阳的反应,还能及时捕捉我的情绪。」
她抬了抬手腕,那上面是一个全新的手表:「然后根据我的情绪,做出符合我期待的反应。她比咱们阳阳还好呢,咱们阳阳还会不听我的话,惹我发火,但是她却能及时根据我的情绪调整她的行为,她真是一个好孩子。」
爸爸说:「你真是疯了。」
「是啊,我疯了。」妈妈点头:「从阳阳死的那天起,我就疯了,一个母亲,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疯呢只有不爱孩子的人才不会发疯。我跟你不一样,我爱阳阳,我做不到把她忘掉,再生一个,没有哪个妈妈能做到!」
爸爸冷笑:「不要在这里假装自己是个负责的母亲了,阳阳为什么死的你忘了吗,如果不是你逼她练琴,不是你不许她跳舞,不是你剪碎了她的舞蹈衣,她怎么会死?!」
「你又有什么资格怪我?!」妈妈竭斯底里,状若疯癫:「你一天到晚连家都不着,把阳阳完全丢给我一个人,阳阳出了事,你倒成了完美爸爸了?」
「我不出去挣钱,你拿什么给阳阳交学琴的费用?」
「那我让阳阳练琴的时候,你也没反对呀!你忘了吗?你说咱俩这辈子就这么着了,但阳阳有天赋,咱不能耽误了她!明明是咱俩一块送她去学琴的,怎么最后倒成了我一个人逼死了她?」
「我是送她去学琴,但我没想送她去死啊!如果不是你,逼她逼的那么紧,她怎么会,怎么会——」
爸爸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抹了一把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算了,阳阳已经死了,咱们再争论这个没什么意义了。你一个人发疯没有关系,但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牵扯进来,不要让她——」他看了我一眼:「再来找我了。」
爸爸走了。
妈妈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站在原地,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声音:「妈妈难过的时候,就要给她一个爱的抱抱。」
我终于明白了,这是我的一道指令。
我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爱妈妈的机器人。
但妈妈却并不需要我的爱。
我不想去抱妈妈,因为我知道妈妈不需要我的抱抱,我的抱抱会让她更难过。
但我拗不过我的指令,我还是蹲下身体,去拥抱了她。
我说:「妈妈难过的时候,就要给她一个爱的抱抱。」
这次,妈妈没有推开我,她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也流下泪来。
那天晚上,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问出妈妈她到底还准不准备要我。
我不在乎她有一个新的阳阳机器人。
只要她还要我,我就愿意永远留在她身边。
但是我又惧怕听到那个她不想要我的答案。
我思来想去,想到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第二天,我回到了那家「医院」,那里其实是机器人维修中心。
我找到了我上次淋雨时治疗我的「主治大夫」。
我请求他修改我的程序,让我可以给妈妈弹奏那首错误的《致爱丽丝》。
「主治大夫」问我:「你真的想好了吗?因为你们这些初代机器人只能执行正确的程序,一旦执行了错误的程序,你的系统就默认你出错了,你就会进入休眠模式。」
「一旦进入休眠模式,如果没人帮你重启,你就『死』了。」他郑重其事地跟我说。
显然,他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知道,我的妈妈又定制了一个全新的机器人,她可能不需要我了。
我点头,表示我对一切都十分了解。
我想把是否重启我的选项留给妈妈。
如果妈妈需要我,我就回来陪她。
如果妈妈不需要我了,那我就永远离开她。
但是,在我离开她之前,我想给妈妈演奏一首让她满意的《致爱丽丝》。
我的存在似乎从没有让妈妈满意过。
最后一次,我想让她满意。
「主治大夫」最终帮我修改了程序。
我回家,把那首错的《致爱丽丝》弹给妈妈听。
我看见妈妈眼角的眼泪。这次,不是伤心的泪,是喜悦和感动的眼泪。
「这次,妈妈应该对我满意了吧。」
这样想着,我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世界陷入了黑暗。
6.番外之妈妈
我是阳阳的妈妈。
10 岁那年,阳阳没了。
那天,我带她去学钢琴,出家门之前,她告诉我她不喜欢钢琴,她总是弹不好,所以不想学了。我不信。我说《致爱丽丝》她已经弹得很好了,连老师都夸她比一起入学的同学弹得好。她闷不作声,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我没见过的舞蹈服,穿上问我好不好看,还说她决定不学钢琴了,她想学舞蹈。
我看着我的孩子。她随我,五五分的身子,粗壮的小腿,根本不是跳舞的料,但是她手指修长,最适合弹钢琴。于是我说,她不适合跳舞,她适合弹琴。
可是阳阳根本不听我的,她倔强地说:「我只是通知你,我以后再也不去学琴了。」
我又苦口婆心地跟她分析了学跳舞不能扬长避短,但是弹钢琴就可以扬长避短,人活着,肯定不能以短处去示人,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你们知道阳阳跟我说啥吗?她说她就要跳舞,她不觉得那是自取其辱。
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钢琴课已经快开始了,我没了耐心。
我也不知道我那天为什么怒气那么大,也许是钢琴学费很贵,也许是阳阳倔强的眼神让我感到被忤逆,也许……是我疯了。总之,我命令脱下舞蹈服。但她不听。于是我扒下了她的衣服,并且剪碎了它。然后将阳阳塞进了车子。
我看见她的眼泪,也看见她颤抖的双手死死抓着那件破碎的舞蹈服,可我觉得我是对的。如果母亲不能引导自己的孩子去往对的方向,那母亲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车子在环路上飞驰着,我们俩谁都没和谁说话。
我想让她冷静冷静,我想让自己也冷静冷静。
然后,我听见阳阳轻轻地跟我说:「妈妈,我真的不想学钢琴。」
我心里到底软了一下,安抚她说等学完了,我带她去吃她最喜欢的匹萨饼。
阳阳没有再说什么,车上陷入久久的沉默。
等车子开到一个红灯的十字路口,阳阳自己开了车门跑了出去。
然后,我看见对面疾驰过一辆卡车。
送阳阳走的那段日子,我经常想起她小时候的事情。
她出生的时候就是一个天使,别人家的小孩都皱皱巴巴,只有阳阳生下来第二天就雪白雪白、漂漂亮亮。
小时候的她特别乖,别的小孩都坐不住,可是阳阳两岁的时候就能独自玩积木玩半小时。
上了幼儿园,她也是受到老师表扬最多的,吃饭也好,学习也好,还特别懂事,是其他家长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而且小小的她,很早就展现出了音乐天分。在她不到五岁的时候,我给她买了电子琴,后来听人说电子琴浪费孩子的天分,我又咬牙给她买了进口钢琴,还送她去跟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老师学。学费当然是很贵的,一个小时就 300 块钱。要知道,我一个月的工资,也才 4000 多。她一个月的学费,是我半个月的工资。
可她为什么不珍惜?她为啥越来越不听话了呢?
我搞不懂,我怎么都搞不懂。
送走阳阳,所有人都劝我和她爸爸趁着年轻再要一个小孩。
他们说,人生要往前看,要往前走,不能老过回头日子。
他们说,只要有了新的小孩,以前的事情都可以慢慢忘记。
他们还说,我是上辈子欠了阳阳,所以阳阳今生要来讨债,现在债还清了,我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我不能。
往前走,是对阳阳的背叛。
有了新的小孩,是对阳阳的背叛。
开始新生活,也是对阳阳的背叛。
我往前走不了,走不动,我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那些想要往前走的人。
我太想阳阳了,每天都翻检她的遗物和她的照片,每天都想着从她出生到她离开我的那些瞬间,每天都以泪洗面。终于失去了工作。
在我的体重下降了三十斤的时候,阳阳爸爸带我去了一家外国人开的心理诊所。
外国医生告诉我,我需要治疗,他们提供了一个治疗思路。
于是我认识了新的阳阳,一个 AI 机器人。
我靠每天跟她对话,缓解对阳阳的思念。
当我动了把新阳阳接回家的念头时,阳阳爸爸说我疯了。
他说如果我一定要把新阳阳带回家,那他就跟我离婚。
可能我真的疯了吧,我甚至觉得,他走了也好,他这种这么快就能走出来去向往新生活的人,我本来也无法原谅。
离婚后,我们分割了财产,房子归我。
我卖了房子,换了一套小的,将新阳阳带回新家。
我把新阳阳当成真正的阳阳去疼爱,当然,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阳阳做她不喜欢的事。
于是我同意她睡前吃糖,吃大量冷饮,甚至是熬夜玩手机游戏。
以前阳阳没得到的爱,我都要让新阳阳享受到。
新阳阳的到来的确缓解了我的情绪,我重新找了工作,帮她联系了学校入学,我感觉我又是阳阳的妈妈了。
新阳阳很懂事也很听话,就像小时候那个乖乖的阳阳长大了。
一开始我很欣慰,但慢慢的,我发现,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这个阳阳太乖了,她是个好孩子,可是不是我心里的那个阳阳。
我的阳阳在十岁的时候已经不乖了,她会跟我吵架,会跟我冷战,会因为弹不好《致爱丽丝》最后一节的某个音符而闹着不想学钢琴。
可是这个阳阳,从来不会弹错任何一个音符。无论我怎么教她,她都不会弹错任何一个音符。
有一次因为她怎么也不能弹出错误的音符,我冲动之下对她动了手,可她却拥抱了我,对我说:「妈妈,是我错了,我弹不好,我学不会,我以后会努力的。」
看着她这张和阳阳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和那双真诚的眼睛,我真的觉得自己又要疯了。
真正的阳阳,根本不会认错,她只会认为是我这个当妈的错了。
还有一次,新阳阳因为写作文跟班里同学打架了,我在老师面前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打了她,可是她——她又跟我道歉了。
当时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给我拥抱的孩子,她越懂事,就越是在提醒我,她不是她。
而我需要的,是和她一模一样的她。
我又陷入了死局,不得不求助当年介绍我认识新阳阳的心理医生。
从心理医生那里回来,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现在技术进步,可以定制一个跟以前的阳阳相似度更高的 AI 机器人,所有现在这个阳阳不具备的技能,那个新的 AI 机器人都能做到。比如吃胡萝卜会吐,比如弹琴会弹错音,比如跟我吵架的时候,会推开我。
坏消息是,我买不起。之前买这个不是很灵光的机器人,已经让我把两室一厅变成了一室一厅,再买新的机器人,我只能再卖房子。
可是再卖掉房子,我就买不起任何房子了。
我很挣扎,很痛苦,也很犹豫。
直到机器人阳阳为了讨好我,又一次弹奏了《致爱丽丝》。
因为她总也弹不出我想要的《致爱丽丝》,我已经很久都不让她弹琴了。
但是那天,她又弹起了《致爱丽丝》。
她还跟我说,她去请教了老师,她没有弹错,是我错了。
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面对她纯真的眼神。
从始至终,我都知道,是我错了。
不管是对我的阳阳,还是对她,都是我错了。
是我的自私、愚昧,害死了阳阳,也害苦了她。
我无法面对自己,只能用最无用的大人的方式,打她,然后把所有的错都归于她。
我知道,我不能再面对这个纯真的,无私地只知道爱着我的阳阳了。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发疯的。
直到我在痛苦中做出了决定,我才再次感知到轻松。
我想得很清楚,我活着,不是为了房子,是为了给阳阳当妈妈。如果不能给阳阳当妈妈了,我要房子有什么用呢?
所以我卖掉了一室一厅,然后去买了新新阳阳。又用剩下的钱,从新任房主手里租下了它。
新新阳阳果然和我的阳阳很像,她爱吃冰激凌,在我说只能吃一个之后,会拉下脸来不高兴;她做错事情也不会跟我道歉,只会嘟囔是妈妈不好。
听到她埋怨是妈妈不好,我眼泪都留下来了。我感到阳阳真的回到了我身边。
我给新新阳阳买了被我剪碎的那件属于阳阳的同款舞蹈服,我看着她跳了一段曾经阳阳跳给我的那段舞蹈。
我的内心从没像那一刻那样平静。
这一次,我要我的阳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一次,我要当一个好妈妈。
我想,等我们回到家里,应该会生活得很幸福吧。
唯一让我苦恼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跟新阳阳开口,解释我要带新新阳阳回家的事。
难道让我跟孩子说,因为她太懂事,所以我不要她了吗?我做不到。
新阳阳真的很懂事,懂事得让我心碎。
我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得知了新新阳阳的存在,还知道了只有阳阳才会跳的那段舞蹈。
那天我回家之后,她穿着阳阳的衣服,跳了阳阳的舞蹈。
然后一脸纯真又讨好地看着我:「妈妈,我跳得好不好?」
时间好像回到了阳阳出事的那个午后,阳阳也是穿着这件衣服,跳了这段舞蹈,一脸纯真又讨好地看着我:「妈妈,我跳得好不好?」
「妈妈,我跳得这么好,你就别让我弹琴了,让我去学舞蹈好不好?」
事后,我曾无数次质问自己,我怎么就不能说一个「好」呢。
如果我当时说了好,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说好。
因为说好,就意味着我此前在阳阳身上付出的所有都打了水漂,意味着我在阳阳面前家长的权威不复存在,意味着,我同意了她可以无视我的付出,我的奉献,只做一个随心所欲的小孩的权力。
她首先是我的孩子,其次才是她自己。
而且,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好。
所以,我不可能说好。
是我葬送了我的阳阳。
新阳阳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像我的阳阳,可是她的像,也让我不得不再次面对,我失去阳阳的真正原因。
我无法面对。
就是这一次,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送走她。
在我送走她之前,她还是从阳阳爸爸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了新新阳阳的存在,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给我弹了一首《致爱丽丝》。
我承认,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致爱丽丝》。因为这一次,最后一段她弹错了。
听完这首曲子,我已经泪流满面。她眨眨眼睛看看我,笑了。
然后,她就自动休眠了。
我知道,在她的系统里,是没有弹错这个选项的,能让她弹出这个错误的音符的代价,就是休眠,因为系统已经默认,她坏了。
我哭的是,我好像真的没有能力做一个合格的妈妈。
对阳阳是,对新阳阳也是。
可是此时,新新阳阳在叫我了,她又想吃冰激凌了。
我愣了半天才走出去,我想我应该再给自己一次,做好妈妈的机会。
6.番外之真阳阳给妈妈写的一封信
妈妈,刚刚你用剪刀剪碎我的舞蹈服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去死。
我现在决定去了,你满意了吧?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可是为什么我这么难受呢?我只能感到,每一件我想做的事,你都不让我做,而每一件我不想做的事,你都逼着我做。
比如,我想买芭比娃娃,我想去同学家玩,我想学跳舞。
比如,我不想吃胡萝卜,我不想跟别人比学习成绩,我不想练琴。
在今天之前,我一直想不通你为啥要这样,现在我明白了,这只是因为,你喜欢的、你需要的是一个对你百分百顺从的孩子,而不是我。
既然妈妈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说爱我呢?
所以,妈妈是骗子。
骗子,我要离开你了。
(全文完。欢迎继续关注专栏《人间观察黑皮书》。)
————————————————————
本站(yanxuan.org)文档只用作读者试读欣赏!
请二十四小时内删除,喜欢作者请支持正版!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