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柳玉姿
所属系列:青柳腰:女主的夺命弯刀
知乎盐选 青柳玉姿
成为定国公府世子爷的通房之前,我曾是扬州盐商养在府里的瘦马。
成为定国公府世子爷的通房之前,我曾是扬州盐商养在府里的瘦马。
于他们而言,我仅是权贵手中的玩物。
但他们不知,青柳细腰,也是一把温柔弯刀。
1
月上梢头,三更天。
世子爷起了身。
我强撑着困意服侍他穿衣。
西风袭窗,屋内烛火轻晃,忽明忽灭地映在他脸上,俊眉朗目,眸光幽深。
整理衣襟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结实、硬朗的胸膛。
四目相对,我娇怯地看着他。
他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像逗弄小兽般,捏了捏我的后颈——
「乖,晚些时候,爷再过来。」
世子走后,守在门外的丫鬟阿彩进来,问我要不要给公子留灯。
我摇了摇头,于是她上前剪了烛心,又离开。
屋内暗了一度,窗外树影绰绰。我知道,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死在今晚。
临窗望月,我长发披散,腰间小衣薄薄一层面料,是芙蓉色。
世子常说这颜色娇媚,很衬我,愈显肤白似雪。
他爱我这身皮囊,楚腰纤细,背上还纹了花红海棠。
夜风拂面,使人清醒,我记起与他初见,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那是三年前的徽州城外。
彼时时局动荡,南方陵城瘟疫蔓延,各地奴变起义同时大爆发。
处处流民逃窜,我便是其中一员。
那时我十七岁,衣衫褴褛,和那帮流民一起,光着脚往徽州城跑。
奉旨领兵平叛江南奴变的定国公世子夏湛,恰好也要进城。
但徽州太守封锁了城门,连只苍蝇都不让进去。
只道天色已晚,流民太多无法核查身份,明日再加派人手开城门。
倒也难怪,奴变起义太可怕,江南还成立了个青帮,那些世家大族,一夜之间被屠满门是常有的事。
传闻说青帮的头子可能就混在流民之中,借机进城打探消息。
饶是夏湛这种身份,也被惊弓之鸟的徽州太守拒之城外。
朝廷不是没派过人来,在定国公世子之前,西宁府一位姓孙的将军率先平叛,结果被青帮的人砍了脑袋,挂在扬州城门上。
那年天寒地冻,所有人都进不了城。
我衣衫单薄,又冷又饿。
定国公府的士兵却在原地搭了帐篷,煮起热粥。
我第一次见到夏湛时天色渐晚,他领兵至城外,天际残留淡淡霞光,映在他身上。
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一身玄色铠甲,神情清冷,如天神降临,望向那帮流民的眼神却透着慈悲与怜悯。
后来篝火燃起,他命部下将煮好的粥分给了守在城外饥寒交迫的流民。
帐篷里的褥子也分了出去。
我没有抢到粥,也没有分到褥子。
只能蜷缩在城门外的一棵柳树下,冻得手脚僵硬。
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进了一间温暖的房子,有被褥裹着,暖和得让人想哭。
然后我便醒了,夜半时分,借着篝火余光,看到自己蜷缩在一个男人怀里,被他身上的大氅包裹着。
是夏湛。
他盘坐在柳树下,闭目养神。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那张皎月一样的脸,鼻梁高挺,鸦羽长睫垂下,慈悲如我幼时见过的菩萨像。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睁眼,我在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身子,脸埋没在大氅里,贪婪地分享着这温暖。
军营的被褥都被分出去了,连帐篷里也住进了流民,夏湛虽为定国公世子,也仅有那张大氅。
月光之下,城墙暗影起伏,风拂柳树,条枝低垂,千丝万缕,婆娑起舞。
夏湛坐得挺直,身如青松,一动不动。
我听到他铿锵有力的心跳,也闻到了他身上好闻的雪松香,凌冽得令人心颤。
昔有柳下惠坐怀不乱,今有定国公世子君子慎独。
若不是我身上散发着臭味,头发乱糟糟的打了结,一脸脏兮兮的污垢,此番此景,想必也能成为一桩美谈。
那晚我在他怀里睡得很沉、很香。
次日醒来,太阳已经出来,城门也打开了。
我盖着大氅睡在柳树下,阳光有些刺眼,身边已空无一人。
后来再次见到夏湛,是两年后。
说起来也就是一年前的事,京城春日楼,我因不肯接客,被老鸨和两个龟公追打到了街上
京中勾栏瓦舍那么多,没人会在意一个妓奴的死活。
但是定国公府的马车恰好经过,我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冲了上去。
再后来,夏湛施施然地站在了我面前。
青石板路,他一身镶金锦袍,名贵皂靴踩在脚下。
我当然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张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神明俊朗,矜傲得让人过目不忘。
我抱住了他的脚,他理所当然地不认识我,轻挑眉毛,眼中波澜不惊。
但我笃定了那个菩萨一般在徽州城外救下我的人,一定会救我第二次。
我艰难地比划着手势,告诉他我见过他。
一旁的老鸨上前踢了我一脚,嗓音尖细,狞笑着挥起手里的鞭子——
「世子爷岂是你这种下贱胚子能认识的,不肯接客也就罢了,今日还冲撞了贵人,看我不打死你!」
我护着头,生生地挨了一鞭子,纤细的胳膊上露出满满的淤青打痕。
之后的鞭子却没有再挥下来。
定国公府的人一脚将她踹开了。
夏湛屈尊降贵地看着我,先是细细地打量,然后弯下腰用干净、修长的手指捻过我的下巴,狭长眼中闪过一丝愣怔。
五十两银子,我就被买进了定国公府。
我原来的名字叫柳儿,夏湛不喜欢,改为玉姿。
从此我成了定国公府的一名婢女。
三个月后,被世子爷收了房。
我还记得那日他入宫回来,天色已晚,照例先去净房沐浴。
往日伺候他的侍童却将衣服交给了我。
饶是有心理准备,冷不丁地被他拉进浴桶,也是吓白了脸。
「扑通」一声,水漫了一地,我衣衫尽湿,十分狼狈。
他看着我出丑,胳膊随意地搭在桶壁上,似笑非笑。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促狭地着看我,充满了恶趣味。
我是他从勾栏瓦舍买下的妓奴,更早之前,我还是扬州世家大族养在府里的瘦马。
这样的身份,注定了不可能是清白之身。
这些在夏湛意料之中,他并不在乎。
当然不在乎,江南繁华之地,大户人家养的扬州瘦马都是千挑万选,奇货可居。
更何况我的主家曾是当地最有名的盐商,官绅大族,富可敌国。
他们挑选瘦马的时候,看面容、手臂、肤色、眉眼、脚趾、声音、牙齿…… 处处都完美无缺,再经方方面面的调教,歌舞书画样样精通,才叫奇货。
我曾是主家老爷最满意的作品。
可是后来我成了哑巴,因为主家来的客人总喜欢听我唱曲,还想听些淫靡之音,所以我毒哑了自己。
夏湛知道这些的时候,望向我的眼中带着怜悯,神情柔软地摸了摸我的脸。
我的眼睫垂下,安静乖巧地贴着他的手,嘴角噙笑,一如当初对我的主人一般虔诚。
成为他的女人,是我心甘情愿,也是蓄谋已久。
没有男人能抵制住一个奇货可居的扬州瘦马。
夏湛也不例外。
即便他出身声名显赫的定国公府,是老国公膝下唯一的嫡子。
即便当朝太后是他嫡亲的姑母,皇帝是他表兄。
即便这位世子爷是出了名的端正自持的君子。
但是当我服侍他宽衣,看似低眉顺眼,那细微的咬唇动作,以及不小心触碰到他身体的绕指柔,气息暧昧。
自幼被调教服侍男人,勾引皆是骨子里的东西。
长明灯下他目光沉沉,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玩味地打量,仿佛将那些小心思一览无遗。
男人从来都是口是心非,君子也不例外。
三个月后,他将我拽到了浴桶,在我娇怯的眼神下,搂上了我的腰。自此我成了他的女人。在外矜傲自持的世子爷,骨子里也是放浪不羁,那些勾栏做派,他喜欢得紧。
夏湛待我很好,做他的女人,穿的是新衣,享的是玉食。
闲暇时,他还会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写今草文,字体风流,行云流水。
写的最多的是——
冰销远硐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他身姿挺拔,丰神俊美,写字的时候挨我很近,也很认真,凌冽的雪松香萦绕鼻尖。
若是微微侧目,会看到他高挺的鼻梁,以及近在咫尺的两片薄唇。
写完之后,他的手会不规矩地丈量我的腰,一寸一寸,耳鬓厮磨,薄唇轻启:「青柳腰,冰肌骨,方为玉姿。」
书房房门紧闭时,他也会作画。
颜料调配的鲜艳,画得是我背上的花红海棠。
那朵朵海棠,曾是旧主花重金请扬州城最有名的画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画上去的。
然后心灵手巧的绣娘用一根根烧的火红滚烫的银针,将名贵色料刺绣到皮肤里。
曾经那名画师的作品,价值千金。
如今那名画师的作品,有钱也买不到了。
因为江南那场奴变,最先起义在扬州,我的主家。
扬州最有名的盐商,世族大家,据说祖上还是皇室宗亲,一夜之间,被屠灭殆尽。
那位有名的画师是府里的常客,也直接被清算了。
而如我这般被圈养在府里的瘦马、奴役,逃窜之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的。
2
那年暴乱四起,江南火了一个青帮,五大世族被屠满门。
紧接着全国各地的奴变开始大面积爆发,江阴有「削鼻班」,荆州出了个「里同会」……
权贵世族人人自危,哭天喊地。
皇权受到挑衅,朝廷焦头烂额,派去大队兵马镇压平叛。
定国公府世子爷夏湛,掌禁军二十六卫,奴变发生后,他被皇帝表兄指派去了江南。
世子爷有老国公的风骨,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本就足智多谋,部下又个个骁勇,仅用了七个月,就将青帮十二堂里最厉害的堂口剿灭,包括堂主在内的一百多名领头军,被齐刷刷地吊死在扬州城外的樟树林。
接着又一鼓作气,相继斩杀了另外几名奴变主力军。
自此,青帮受到震慑,据闻内部纷争,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
江阴的「削鼻班」和荆州「里同会」也没能扛多久,在朝廷的打压下,很快也束手就擒。
那些领头人至今还被关押在刑部大牢。
夏湛因平叛有功,皇帝亲封长信候,声名显赫如定国公府,无人能及。
他这样的身份,生得又极好,京中贵女如云,哪个见了不是春心荡漾,朝思暮想。
如邑王家的平阳郡主,寻死觅活要嫁他,一向疼爱女儿的邑王爷不惜进宫求皇上太后赐婚。
甚至提出要将京郊的千亩良田以及全部营生作为陪嫁。
只太后提及此事,夏湛一笑了之,并不搭理。
人人皆知定国公府世子爷夏湛,位高权重,性子冷,又矜傲。
但是那双好看且淡漠的眼睛,是如何变得潋滟风流,晕染眼梢,没人比我更清楚。
譬如他在书房作画,我衣衫半解地露出香肩后背,花红海棠绽放在肌肤上,也绽放在他桌上的画卷上,以及他漆黑的眼睛里。
画卷未成,颜料倾洒,染了一地的艳。
「玉姿,你要了爷的命……」
这是他动情时,最常对我说的话。
但我从不信他此时的温柔和缱绻,出了那个门,他端正自持,又是一番高贵、漠然的君子做派。
夏湛并不爱我,他不会喜欢上一个贱奴出身的通房。
他喜欢的是定国公府的表小姐赵明玉。赵明玉小字馨馨,是他青梅竹马的姨家表姐,仅比他早出生几天而已。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夏湛愿意从勾栏瓦舍买下我,不单单是因为三年前徽州城外,机缘巧合下他救过我。
还因为赵明玉长相娇弱,肤白貌美,柳叶细眉下,眸中淡淡忧愁,我见犹怜。
而我恰恰也是青柳细腰、楚楚可怜的长相。
她常穿白衣,所以他吩咐为我裁制的新衣,皆是清一色的白,纤尘不染。
她的院子里种满了海棠,所以他独独钟爱我后背的花红海棠。
冰销远硐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他思的不是玉姿,想的也不是玉姿,而是那远在襄阳养病的赵明玉。
为我起名玉姿,是因为赵明玉名字里的一个「玉」字。
这一年来,他的眼睛透过我,看的是另一张柳叶细眉的脸。
我娇怯地看着他,咬着唇楚楚可怜的模样,最能令他动情,因为他想的是他冰清玉洁、如他一样高贵不可亵渎的阿姊赵明玉。
我还记得她初次从襄阳回来,穿着白狐银裘,从马车上缓缓地走下来的时候,夏湛的神情是多么柔软。
他温声唤她「阿姊」,伸手扶她,动作小心翼翼。
赵明玉羸弱、苍白的脸上,便泛起好看的红晕,虚虚地回礼:「有劳阿湛。」
京中贵女如云,能叫他阿湛的,只有她一人。
夏湛喜欢她,是人尽皆知的事。
拒绝平阳郡主的婚事,拖到现在还未成婚,为的便是这位心心念念的阿姊。
赵明玉出身名门,功勋之家,父亲曾是江西总督。
因生母早逝的缘故,她从小是养在定国公夫人身边的,与夏湛青梅竹马。
按理来说世家的闺阁小姐,不该拖到这个年龄还没议亲。
怪只怪她运气不好,三年前奴变起义引爆各地,江西总督赵光裕因养了一千奴隶兵,全家上下被那帮贱奴五马分尸。
这桩灭门惨案传到京中,她整个人都吓傻了,惊惧交加吐了血,本就体弱的身子,更加弱不禁风。
是以老国公去襄阳老家养病时,国公夫人也将她一同带去了。
家中遭此变故,赵明玉为父守孝三年,婚事自然就耽搁了。
她耽搁了,夏湛也跟着等了三年,这份心意昭然若揭。
只她在襄阳养病的这一年,夏湛终究还是耐不住思念与寂寞,收了我为通房。男人从来都是拎得清。
即便赵明玉如今回来了,他仍会宿在我这里。
那些勾栏做派,令君子不齿,但他沉迷。
他高贵的阿姊,冰清玉洁,大家闺秀,跟他一样高高在上。
将来就算他们成了亲,夏湛也定不会在她面前如此放浪。
我不一样,我是扬州瘦马,勾栏瓦舍的妓子。
这样的身份,连孩子都不配生。我每次跟他云雨,清晨便有丫鬟端来避子汤。
其实他想多了,权贵之家最重子嗣血统,在我挑选为主家的瘦马时,就被喂了绝育药。
但他不知道,我是个哑巴,也不会说。
那一碗一碗的避子汤,从来都是乖巧、顺从地喝到肚子里。
夏湛知道,我只想好好地活着,日子过得好一点。
我这样的卑贱身份,唯有牢牢地抓住他,才有过得好一点的机会。
徽州城外,他望着那些流民慈悲的眼神,将柳树下冻得奄奄一息的我掩在大氅下,让我笃定他骨子里跟那些世家子弟不一样。
我笃定的没错。
他一遍遍地唤我「玉姿」,欢好之后,破天荒地跟我说了一句话——
「放心,爷不会不要你。」
他眼睛太毒,一眼就看穿了赵明玉回来后,我的忐忑不安、惶恐可怜。
我抬头看他,眼中噙满了泪。
他的手抚上我的脸,我如从前一样,乖巧地贴着,眼睑垂下。
一年了,我这般老实,处处讨好他,只当是养了一条小猫小狗,也该是不忍心丢弃的吧。
夏湛宿在我房里的时候,从没有半夜三更地起身离开过。
自赵明玉回来后,他这样行色匆匆,原因只有一个——
表小姐又梦魇了。
江西总督家的灭门惨案发生后,赵明玉就落了个梦魇的毛病。
从前在襄阳,梦魇时都是她的姨母夏夫人陪着。
回了京这担子自然落在了夏湛身上。
倒也不必避嫌,她的三年孝期已过,终身大事不必再拖。
郎有情妾有意,夏夫人又一向疼她,已经打算好了等春暖时老国公身子好一些,便回京做主为他们操办婚事。
这是丫鬟阿彩告诉我的,她还说:「玉姿姐姐,表小姐温柔娴静,心地最是善良,你放心,待她和公子爷成了亲,一定容得下你。」
阿彩才十六岁,满脸傻气。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容得下喜欢的男人身边有别的女人。
赵明玉回府后,我仅见过她两次。
第一次她被夏湛扶下马车,笑得温柔,对我视而不见。
第二次在国公府的书房,她看到了夏湛画的那副花红海棠,大感兴趣,让他将我叫了过来。
后来关了房门,夏湛让我褪下衣衫,给她欣赏后背的海棠花。
我还记得她「扑哧」一笑,阿彩口中心地最是善良的表小姐,声音柔弱,字字诛心:「早就听闻江南雅士多风流,扬州瘦马甲天下,果然是花样甚多,会玩得很。」
我背对着他们,沉默无声,提上了衣服。
身后是夏湛无奈的声音:「看也看了,让她走吧。」
我转身规矩地行礼,低眉顺眼正打算离开,却听赵明玉又开口叫住了我:「等下,你叫什么来着?」
我抬头看向夏湛,他望着赵明玉,嘴角噙着一抹笑,温声道:「她叫玉姿,是个哑巴,说不出话。」
赵明玉「哦」了一声,白皙面上表情浅淡:「这个名字不好,谁给起的?江南奴,怎配一个玉字?」
夏湛愣了一愣,没有回答她的话,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随口道:「阿姊若不喜欢,便重新为她取个名字吧。」
「她原名叫什么?」
「柳儿。」
「那就还叫这个吧,做人,总不能忘了本。」
赵明玉声音柔柔,望着我的眼神却透着厌恶。
我仅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
后来她与夏湛又闲聊几句,然后起身离开,笑吟吟道:「假的就是假的,毫无新意。阿湛,我想画一画我院里的真海棠,你随我同去。」
我看到夏湛挑了下眉。
他没有看我,长身玉立,走到了她面前:「好。」
那晚我很早便歇下了。
夜深的时候,夏湛过来了。
我为他宽衣。屋内灯光晕黄,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久很久。
直到我将外衣放在架子上,回过头来,仍见他在看我。
我惶惶不安地看他。
夏湛拉过我,搂在怀里。
他个子很高,身姿挺拔,我的头埋在他的胸膛,听到了那熟悉而有力的心跳声。
凌冽的雪松香也是熟悉的,还有他声色淡淡的声音:「玉姿,不要怪她,她家是因奴变灭门,心里憎恨奴役,所以才会说那样的话。
「阿姊她,性情柔顺,骨子里是良善之人,给她点时间,她会接受你的。」
我在定国公府一年了,即便后来成了夏湛的通房,同床共枕,他也很少跟我说那么多的话。
我是个哑巴,所以平时他的话也很少。
但是今日他在解释。
为了心爱的姑娘,跟一个贱奴出身的通房,开口解释。
我连连摇头,目光凄凉地看他。
兴许是表情太过可怜,他眼中闪过一丝柔软,抚摸我的脑袋,低头吻了下来。
便是那晚,他仍是唤我玉姿,一遍又一遍。
到了深夜,我睡得正沉,听到门外侍童急匆匆地唤了一声——
「公子爷。」
彼时已经是三更天,月上梢头。
他起身离开的时候,捏了捏我的后颈,说:「乖,晚些时候,爷再过来。」
我让阿彩剪了烛心,因为我知道,这次侍童来唤他,并非是因为赵明玉梦魇。
他不会回来了。屋内昏暗,只我一人。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睡着了。
梦里是一片厮杀,漫天的火,在江南之地烧红了天际。
直到染了一身寒露回来的夏湛,宽衣上榻,伸手搂过了我的腰。
我猛然清醒。
3
他身上很冷,所以迫不及待地将我拥在怀里。
我的脸贴着他的胸膛,鼻间闻到的雪松香,夹杂着血腥味。
然后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眸光幽幽,在寂静、暗沉的青帐内,他眼底情绪翻涌。
我很快地垂了下眼睫,继而慌乱地去脱他的里衣,想看看究竟是哪里受了伤。
可他制止了我,欺身压下来,疲惫地将头埋在我的脖颈——
「玉姿,睡吧,我好累。」
我没有睡,目光遥遥地望着床帐,破晓的晨光透进屋子,连帐内都变得没那么昏暗了。
要天亮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夏湛终于醒了。
服侍他穿衣时,我如愿以偿地检查了他身上到底有没有伤口。
他任由我检查,目光沉沉地看着我,问了一句:「玉姿,你原名叫什么?」
我的手一顿,不解地看他。
他眸光深沉似海:「柳儿?还是青柳?或者应该叫你,刘青柳?」
我继续茫然。
他抓住我的一只手腕,看着我的眼睛,陈述事实:「你说那年江南奴变,你逃到了徽州打算投奔远亲,结果被亲戚转手又卖给了牙婆,辗转到了京中春日楼,这才碰上了我,是这样吗?」
我点头,他冷笑一声:「昨天夜里,有人冒充定国公府的人,拿了我的手谕,带走了刑部大牢里的陈四发和崔匠本,我们带人追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是有备而来,万箭齐发,差点儿被人当成靶子。」
陈四发、崔匠本…… 是一年前朝廷俘虏的江阴「削鼻班」和荆州「里同会」的奴变起义头子。
能救他们的人,自然是同伙了。
夏湛的手逐渐加重:「你知道我为何将他们关在刑部大牢审讯了一年,迟迟没有杀他们吗?」
「青帮那么大一个组织,突然销声匿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你觉得我会信?」
我看着他,微微地蹙起眉头。
他漆黑的眼睛光射寒星:「当初,只差一点,我便可以活捉了青帮的头子萧远山,我们设下了埋伏,原是可以顺利地绞杀他们的,进入山谷的时候萧远山突然接到了密报,调头离开。
「率兵追上去的时候,还是让他跑了,但厮杀之中,他身上掉下了一枚青鱼玉佩,你想不想看一看那玉佩长什么样?」
我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刑部大牢里关了那么多人,我一个都舍不得杀,为的就是挖出江南奴变的真正策划者,青帮背后的头子并不是萧远山,而是一个叫刘青鱼的人。
「他和萧远山躲得很好,至今找不出藏身之地,但我知道了刘青鱼有个妹妹,名叫青柳,跟你一样,扬州瘦马出身,是个哑巴。」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脸色变了变。
他的手有些凉,缓缓地抚上我纤细的脖颈:「你很会演,埋伏在我身边,取得信任,扬州瘦马多才多艺,你还会模仿我的字迹,盖上我的印章,将以假乱真的手谕悄无声息地传递出去。」
我握住他的手,惶恐地摇头,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他轻笑了一声,凑到我耳边,幽幽道:「别演了,一切都结束了,小骗子。」
我被绑着胳膊吊在了京郊西城门上。
整整三天。
在此之前,我的画像被张贴在城中各处,上面写着——反贼刘青鱼之妹,三日必杀之!
时间未到,夏湛是不会允许我死的。
我被吊得奄奄一息,虚弱不堪。
但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将我放下来灌几口水,塞一把粮,然后再吊上去。
城内街道两侧,埋伏了无数士兵。
第三日,夏湛立于城门上,身旁还站着身穿白狐银裘、弱不禁风的赵明玉。
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一袭玄衣,发如墨玉,剑眉入鬓,眼角微微上扬,脸上是棱角分明的冷峻。
他们在等青帮的人出现,然后一网打尽。
他还要赵明玉亲眼看到,灭门之仇即将得报。
但我赌他会失望。
果然,天色渐晚的时候,郊外那条进城的路上,还是毫无动静。
夏湛不死心,多吊了我一日。
第四日傍晚,他终于恼怒地意识到,没人会来救我。
他命人放下了我,蹲在我面前,用手捏住了我的脸——
「他们为什么不来救你?刘青鱼就这么舍弃了自己的妹妹?」
我努力地抬头看他,神情一如往昔,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惶然和凄惨。
夏湛愣怔,我动了动唇,无声地向他吐露了几个字。
他没有看清唇语,凑近了距离:「你说什么?」
我笑了,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向他无声质问——
「奈—何—以—奴—呼—我?」
奈何以奴呼我?!
这是三年前,江南奴变起义时,发出的第一句质问口号。
我的主家被屠灭时,漫天的火烧啊烧,权贵跪在地上,如待宰的羔羊。
成千上万的奴隶,质问他们,奈何以奴呼我?
奈何严苛税收,逼我为奴?
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不能脱籍。
奈何蓄奴成风,令我们腹坎无食、膝踝无裙、臀背无完肤?
奴女未配婿,早破其瓜,妇未耦子,先割其鲜。
主妇妒,则有锻椓阴私,剃毛缝皮,丑痛之声,流闻于外。
奈何视我如牲畜,圈养发卖,凌辱致死?
……
我望着夏湛,面容凄苦,闭上眼睛缓缓地将脸贴在他的手掌上,乖巧如从前。
他却猛地收回了手,眼中有一瞬间的慌乱。
我笃定了夏湛不会杀我。
他低下声音,对我道:「玉姿,你只要写下他们的藏身之处,爷既往不咎,待你如从前那般,可好?
「他们舍弃了你,你又何必为了他们丢了性命,你喜欢我的对吧,只要你写下来,爷还是你的。
「告诉我,刘青鱼在哪儿,我想见他。」他声音诚恳,循循善诱。
我笑了,眼泪落下的时候,终于点了点头。
夏湛也笑了,他摸了摸我的头,神情柔软,然后低头解开了我手上的绳子。
他将我搂在怀里,轻柔地吻在我额头:「走,跟爷回家。」
我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被他搀扶着,还未走出一步,不知何处射出一支长箭,势如破竹,「嗖」的一声飞了过来!
谁也不曾料想,一枚被抛弃的棋子,也值得费尽心机地杀人灭口。
夏湛猛地将我拉在怀里护着,长箭擦过他的小臂,玄衣袖口看不出受了伤,我却敏感地闻到了血腥味。
在他们准备收网的时候,青帮的人来了,且规模浩大,杀气腾腾。
上来就是一阵猛烈的厮杀。
夏湛虽在四面设下了埋伏,可这伙人出现在他们掉以轻心、已经撤退的时候。
且来势汹汹,装备精良。
他们放出了无数绑着油包的火箭,不多时,将城门四周熊熊燃起。
火光浓烟之中,城门外骑在高高马背上的男人,身躯凛凛,将手中的弓箭又对准了我们!
我听到夏湛在咬牙:「萧远山!」
长箭「嗖」地冲过来,夏湛将我推开。
那男人的身形逐渐看清,褐色衣衫,高大英俊,浓眉粗犷,青茬胡须长满了下巴,一双深目泛着寒光。
在他身旁,还有一位身着红色披风,同样骑在马背上的白净女子。
萧远山的目光遥遥望来,大笑两声:「世子爷,听说三日之内你要杀了我们青主的妹妹,我把她给你送来了,不好意思,来晚了一日。」
那女子高高在上,脸上含着笑,恬静之中,又透着一丝孤傲。
夏湛吃惊地看着我:「玉姿,你不是……」
我低垂着眉眼,城门上被吊了四日,已经没了力气回答他。
萧远山倒是帮忙回答了:「一个冒牌货,我来帮世子爷杀了她。」
说罢,随手又取下三支长箭,齐齐地搭在弓上,对准了我。
这倒是件趣事,本以为会来救我的人,打算杀我。
说要杀了我的人,却冲上前要来救我。
夏湛快步地朝我奔赴而来时,眼神慌乱,咫尺的距离,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抬头冲他幽幽一笑。
从地上捡起的半截断箭,攥在手里,猛地插入了他的胸膛。
断开的长箭带刺,我的手心被扎出了血,与他胸口染浸的衣衫有同样的腥味。
在他震惊的目光下,我松开了手,赤着脚,缓缓地转身。
已经下马的萧远山以及那红衣女子走了过来,女子率先上前,解下火红披风,披在了我身上。
几步的距离,萧远山朝我行了揖礼,唤了一声——
「青主,好久不见。」
我转身望向夏湛,身后是青帮聚拢的大批人马,以及城门燃起的火光。
在他错愕的目光下,我微微抬头,眯起眼睛睥睨地看他,嘴角缓缓地勾起——
「夏世子,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才是我的妹妹,青柳。」
哑巴的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旁的青柳。
相反,我的声音从来都是铿锵有力、字字珠玑。
青柳柔柔地看着我,白净的脸上笑意盈盈。
夏湛终于回过神来,不敢置信:「你竟是,刘青鱼?」
我笑了,声音悦耳,望向他的眼神带着怜悯:「谁告诉你,刘青鱼是个男人呢?」
是的,在此之前没人知道。
三年前奴变起义爆发,各地响应,萧远山曾带着我的信物会见了陈四发、崔匠本等人。
他们只知道我叫刘青鱼,并且认定了我应该是个男人。
包括青帮的十二堂主,知道我身份的并不多,还被他杀了几个。
我「啧啧」两声,连连摇头,随即叹息一声,接过了萧远山递过来的长刀。
我赤着脚,一步步朝夏湛走去。
刀身划过青石板,声音莫名地好听。
火红披风被风吹乱,我立于夏湛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夏湛,这次,我是真的要你的命了。」
时间不多了,城郊的这场暴乱,很快地就会引来增援。
禁军有二十六卫,我们是死路一条。
所以我举起长刀,没有片刻犹豫,用力挥下,斩断了夏湛的一条胳膊。
连着胳膊的那条手,食指带着白玉扳指,泛着生冷的寒光。
夏湛痛苦地叫了一声,捂着断臂,看着地上那条胳膊,冷汗淋淋,不敢置信——
「玉姿……」
他大概是没有想到,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竟这样毫不留情地斩下了他的右臂。
明明前几日,这条胳膊还孔武有力地将我搂在怀里,抚上我后背的花红海棠。
可我坦然地对上他的目光,眼中毫无波澜。
「刀不架在脖子上,你们这些人是永远不会感到恐惧的,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们将感受到和我们一样的痛苦。」
4
青帮撤退时带走了负伤的夏湛,留下了他的一条胳膊。
那是我送给他的皇帝表兄的礼物。
朝堂一直在找我们的藏身之处。
他们当然找不到。
我们藏在岭南,混迹在那一带的土匪窝子之中。
岭南多山,西岭最大的土匪头子绰号镇山魈,原名祖朝,是土生土长的岭南人,也是土生土长的土匪后裔。
有道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们盘踞此地多年,经历了无数次朝廷的剿匪行动,甚至总结出了对抗和防御经验。
在别人的地盘整兵剿匪,讨不到好处,还劳民伤财。
后来当地官僚也长了记性,每年形式性地进山剿两次,敲打敲打镇山魈他们,也就不了了之了。
祖朝不是什么好人,人高马大、满面络腮胡的粗鲁大汉,强杀掠夺什么都干,一双精明的眼睛充满了攻略性。
可就是这样的人,听说我回来了,一早就来了雁山,看到我时两眼放光,咧着嘴围了上来。
「阿鱼,你可算回来了,我他娘的想死你了。」
两年前青帮遭到重创,朝廷一鼓作气地杀了我们很多人。
被逼无奈,我们逃离到了岭南一带。
雁山寨旧址曾是土匪老巢,简单整顿后青帮的人马驻扎在了这里。
岭南多土匪,除了镇山魈,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土匪窝占据山头。
青帮在岭南的行动轨迹,与土匪无异,隐姓埋名,无人起疑。
当初唯一起疑的便是坐镇西峡山头的祖朝。
山里突然多了一股不明的势力,人数阚阚众多,令他新生警惕。
祖朝是岭南最大的土匪头子,天不怕地不怕,寻了个由头二话不说攻击了我们的寨子。
那时我不愿生事,命人备了厚礼,亲自去拜会了他。
结果这色眯眯的土匪头子一眼看上了我,狂妄道:「要想化干戈为玉帛也行,你这娘们得从了我,老子强杀掠夺这么多年,还他娘的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女人,你跟了我,今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西峡山的土匪们狂声大笑,一个个赤裸裸地盯着我。
青柳吓得躲在我身后,我阻止了面色阴沉的萧远山和愤怒的阿卡,对祖朝笑道:「大当家的说得对,雁山愿与西峡结秦晋之好。」
祖朝大喜:「小娘们,哦不,小娘子说话就是动听,对对,秦晋之好,秦晋之好。」
美色之下,祖朝昏了头,按照我的要求,诚意满满地向雁山寨子下了聘礼。
挑了良辰吉日,西峡布置了寨子,一片喜气洋洋地将我娶了过去。
当晚洞房花烛,祖朝进房门时,被手下拦住,叮嘱他务必小心有诈。
狂妄大汉大手一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能使什么诈,她还敢杀我咋的?」
他说得对,我不敢杀他,因为杀他会招惹麻烦。
况且,我这样的弱女子,他一只手都能捏死我。
女人的刀,从来都是很温柔的。
那晚祖朝摸了一把我的腰,在我笑盈盈的建议下,喝了我端给他的合卺酒。
然后他嘴里被我塞了布,绑在了床上。
他一点儿也不怕,还以为是什么情趣之事,眼神迫切地督促我快一点。
我倒也没做什么,拿着一把刀,捅了他的肚子,然后扣上了桌子上的一只碗。
我附在他耳边,认真地对他道:「大当家的想娶我,首先要了解我是什么人,镇山魈,自我介绍一下,小女子刘青鱼。
「我家祖辈佃农,可东家的赋税一年比一年重,佃户们吃不饱,为了减轻赋税,只得签下卖身契,签了那张纸,入了贱籍,生生世世,子孙后代,可就都是奴隶了。
「我们全家,生来就是贱奴,男儿腹坎无食,如牲口一般劳作,女儿被随意凌辱,很早就失了贞洁,身为奴隶,不能有半点反抗和情绪,你知道忤逆主家的后果是什么吗?
「他们会将老鼠困在陶碗内,将陶碗扣在我们的肚皮上,碗底放上烧红的木炭,迅速将碗加热,令其中的老鼠无法忍受,只能在我们的身上钻洞逃跑,被老鼠啃破肚皮后,他们还会在我们腹中放入灼热的木炭,烧焦内脏,他们管这叫红焖老鼠。」
我的手一下下、漫不经心地敲着祖朝肚子上扣着的碗,又缓缓道:「太可怕了对不对,也不是所有主家都会这么对待家中奴隶,当然也有爽快一点的,直接往我们头上盖一顶铁帽子,帽子上安装把手,左右转动,我们的头颅会被慢慢地压碎,刺穿脑袋。直至下颚破碎眼球蹦出而死,最后这顶铁帽子会被染红,所以他们管这叫红帽子。」
祖朝瞪大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身体颤抖。
我的手慢慢地抚上他的脸,满意地拍了拍:「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江南五大世族是我看着垮的,他们喜欢对我们用刑,所以我也发明了一种,想知道叫什么吗?」
祖朝不住地摇头,瞳孔骤然放大,我拔下头上的发簪,冰冰凉凉地对准他的脖子,悠闲道:「我家中父母早死,和妹妹相依为命,主家老爷见我姿色姣好,从小挑选为瘦马,我不想落了个人尽可夫的下场,也不愿妹妹遭人凌辱,因此我格外听话,讨了主家老爷的好,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他出尔反尔,最终还是把我妹妹拉了下来。
「我妹妹青柳,生性烂漫,声音像黄鹂鸟一样动听,逼她唱曲也就罢了,结果他们还挨个儿要听她在床上怎么叫的,逼得我妹妹吞了火碳,生生地变成了哑巴。
「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我找人把他们给吊了起来,用小刀的刀刃切入脸颊下方,从头部到脚指头,以最快的速度一片片地剥皮,最后还要留他们苟延残喘,在地上爬,我管这叫剥青蛙。」
我的发簪轻轻地划过祖朝的脸颊,他打了个寒战,惊惧交加地看着我。
「圣人说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可是这天不是我们的啊,既是这样,还要这天做什么呢?豁出去的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青帮的手段,你是听闻了的吧?」
我玩弄着发簪,对他道:「从今往后,岭南这地儿,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有意见吗?」
祖朝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子,连连摇头。
我给了他最后一击:「朝廷的人若是知道我们在这儿,你猜西峡能不能置身事外?聪明一点,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否则无论是青帮还是朝廷,都不会放过你们。」
祖朝无疑是聪明人,懂得明哲保身。
但这聪明人并没有对我们敬而远之,他胆子很大,比如挨了我一刀之后,还会很要面子地对西峡山的那帮土匪说:「雁山的那个娘们,长得是好看,可惜她不光脑子有病,身上还长了毒瘤,我可不敢碰她,怕死。」
那帮土匪恍然大悟:「难怪那么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二话不说就愿意嫁过来,大当家的,那我们可亏了,给了好多聘礼呢。」
祖朝憋了一憋,也觉得亏得慌,一鼓作气地站起来:「走,要回来。」
于是一伙土匪雄赳赳气昂昂地来要聘礼,结果见了我,祖朝率先泄了气,觍着脸道:「那个,阿鱼啊,我们送来的聘礼能不能……」
未等他说完,萧远山已经示意我们的人抬出了之前的聘礼。
祖朝还挺诧异,讪讪地对我道:「你这娘们,还挺通情达理。」
后来大家相安无事,祖朝贼心已死,色心却不死,时不时地还会来雁山走动,一来二去与萧远山等人混熟了,有一次喝多了酒,还强行拜了把子。
江湖中人,总是比较豪迈。
我对他们这些事从来不感兴趣,只是有时会告诉萧远山,西峡山的人和我们并非一路,少招惹为妙。
萧远山笑着看我,一向阴沉的神情会变得格外温和:「是,我也不喜欢那祖朝,每次来了混吃混喝不说,眼睛还总往你身上瞄,我怕自己忍不住会给他挖出来。」
最温和的声音,说着最狠的话。
我心头一动,抬头看他,对上的是他温柔含笑的眼眸,但我知道,我不能对他动心。
我和萧远山是一同长大的。
很早的时候,我们都是扬州城官绅老爷家的佃奴。
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勉强地养活一家老小。
孩童时期,我们一同在田里抓过蛐蛐,水里摸过鱼,青柳会卷着裤腿奶声奶气地对我们喊——
「姐姐,远山哥哥,捉那条最大的!」
偶尔巡田路过的官绅老爷,一副仁善的模样,负手而立,笑眯眯地唤过我们。
他身边的侍从会分好吃的糖糕给我们几个小女孩。
但他们从不分给男孩子,甚至对萧远山他们没个好脸。
年幼稚童,什么也不懂,欢欢喜喜地拿着糖糕,一口一个「谢谢大老爷」。
我们都没意识到,每次官绅老爷过来,田间劳作的父母,都会变得大惊失色,紧张的脸色发白。
等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祖辈卖身为奴,谁也反抗不了,否则便是死路一条。
我九岁被管婆挑中,作为瘦马养在官绅老爷家中。
她们什么都会教我,歌舞刺绣、琴棋书画,乃至房中秘事,都是必须要学的。
一个出色的扬州瘦马,还要有足够的忍耐力,主家老爷让你笑的时候,哪怕踩在刀子上,也要笑得温柔得体。
我很听话,因为不听话的下场我是见识到了的。
曾经给我们糖糕的大老爷,也会翻脸无情地让人打死你,然后破席子一卷扔在乱葬岗喂野狗野猫。
好在他很喜欢我。
我温柔、乖巧、听话,小小年纪已经十分懂得讨他欢心。
因我擅吹笛,也擅舞《明君》,他常摸着我的脸,自比是西晋石崇,我是他最喜欢的舞女绿珠。
我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他请最有名的画师为我画像,我端坐在海棠树下,身着水绿色的青衣,温柔浅笑,与大家闺秀无异。
后来那幅画百人来求,大老爷哈哈一笑,卖了一万金。
老爷是盐商,富可敌国,根本不缺钱,他为的就是显摆。
果然也是显摆上了,画卷辗转到了京中,有位世家子弟不远千里来扬州,只道老爷随意开价,他愿意将我买下。
我还记得当时老爷搂着我,对那富家子道:「善歌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你可知西晋石崇宁死也不愿把绿珠拱手让人的道理?」
如此看来,他倒是对我情深义重了?
错了,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是没有心的。
我妹妹被几位公子拉着寻欢作乐的时候,我求过大老爷,他被五石散搅得神志疯癫,一脚将我踹倒在地。
萧远山也曾想过救青柳,但他只是老爷家的一个家奴,饶了公子们的好兴致,当下被乱棍打死扔去了乱葬岗。
我记得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青柳吞了火碳,成了哑巴。
我冒死跑出府邸,拼了命地往乱葬岗跑。
滂沱大雨浇得人喘不过气,我在一具具被野狗啃得乱七八糟的尸体里翻,找到萧远山的时候我哭了,一遍遍地拍打着他的脸。
人这一生,总要经历过什么,才能想明白一些道理。
天地不仁,不是应该以万物为刍狗,可是凭什么做刍狗的是我们?
他们不能是刍狗吗?不应该是刍狗吗?
原来,天道是不公的,刍狗活在阴暗之处,那么是不是应该奋力地也要咬上一口月亮,变了他们的天。
萧远山的命是我捡来的。
那晚大雨,他残存一口气,神志不清地对我道:「阿鱼,对不起,我尽力了。」
我发了狠,恶狠狠道:「不,你没有尽力,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你站起来!
「萧远山你听清楚了,我刘青鱼对天发誓,穷此一生,将身赴死,我必要掀起这天!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
5
这条路,我们走得太久、太长了。
雁山的夜,山月幽幽,依稀听得到狼叫声。
寨子归于一片寂静。
我坐在院中栏杆上看月亮时,青柳就依偎在我身边。
她的脑袋枕在我的肩上,两条腿晃啊晃,用这细微的动作,表达着内心的欢愉。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仰头冲我笑,眼睛清亮如泉,面上还有浅浅的梨涡。
然后兴奋地比划着,通过手势问我——
「姐姐,我们是不是再也不用分开了?」
我温柔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回到岭南雁山已经一个月了,夏湛的那条胳膊作为见面礼后,我们给朝廷提了要求——
废除佃农奴籍制度,使贱民翻身成为平民。
如果说江南乃至全国各地爆发的那场奴变起义,不足以让皇室反思反省,那么作为定国公嫡子、太后的亲侄子,不知道夏湛有没有这个能耐。
是的,我们在威胁皇帝。
要么颁布旨意,要么将夏湛的人头奉上,然后五湖四海的奴隶会继续造反起义,哪怕万劫不复,也要变了这天。
我没有告诉青柳,朝廷的消息已经传来了,皇帝同意了我们的要求,但他的条件是要等夏湛平安无事地回去,才肯下旨颁布。
我不会再相信朝廷的任何一个人。
是以第二日晌午,我让阿卡给关押了许久的夏湛布置了一桌好菜。
这一个月以来,他每天都要求见我,甚至不惜绝食抗议。
这次也是,阿卡说布置的饭菜他一口没吃,只要求临死前见我一面。
我同意了去见他。
夏湛被关押在寨子后面依山而建的洞屋里。
屋内倒是整洁,还有一扇透着阳光的窗子。
但推门而入的时候,他还是刺了下眼,用左手遮了遮眼睛。
被关押了一个月,他倒是精神尚可,脸上有胡茬,右臂的断肢处伤口也已经愈合。
他眯着眼睛看我,那双狭长的眸子竟含着隐约的笑意,俊眉朗目,一如从前——
「玉姿,你真的好美。」
难为他了,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同我调笑。
我看着他,神情平静,声音漠然:「夏湛,不必废话,你一直吵着要见我,可还有什么话说?」
他挑了下眉,「啧啧」两声:「你好冷漠,真让人伤心,亏我曾经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若是我的玉姿不是个哑巴,声音该是多么温柔、动听。」
我皱眉,对他完全没有耐性:「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别啊。」
他笑着看我,一脸的懒散:「你都要杀我了,临死之前能不能满足我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你先答应。」
我笑了一声:「别跟我耍花招,难道你要求见赵明玉最后一面,我还要将她绑来见你?」
他先是一愣,继而也笑了,漆黑眼眸盯着我,幽幽地叹息:「你还是不懂我啊,我都要死了,见她干吗?」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跟你共度春宵,你再跟我睡一次,我心甘情愿地把命给你。」
夏湛眸中含笑,嘴角勾起弧度,神情无畏又放浪。
我冷冷道:「世子爷当真是不怕死,不若我现在杀了你可好?」
「生气了?」
他有些无奈,神情一瞬间又变得失落,看着我幽幽道:「我虽不是你第一个男人,但你却是我碰过的唯一一个女人,当初若不是你存心勾引,我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你砍了我的手臂,我也没有怪你,临死之前不过是想跟你抵死缠绵一场,你为何这般小气?」
我被他这一番谬论触怒了,冷笑道:「莫说我砍了你的手臂,即便是我将你掏心挖肺,你又有什么资格怪我?夏湛,我暗风堂一百多条人命,这笔账就这么算了?你真以为我在定国公府忍辱负重,目的只是为了救出陈四发和崔匠本,你错了,我要的一直都是你的命。」
夏湛沉默了下,继而道:「玉姿,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以暴乱来反抗不是解决问题该有的方式,你们屠了江南五大士族,除了激起更大的矛盾,挑起仇恨,实则是得不偿失。
「我不想杀人,可你们青帮已经杀疯了,江南之地乱成那样,我若不出手重击,难道任由事态继续发展,将整个国家搅乱,坠入无底深渊。」
我笑了,目光凌厉地看着他:「别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屁话了,没有人是蠢货,难道我跪在你们这帮权贵天族面前,说一句不要奴役我们,你们高高在上的皇帝就会下旨废除奴籍制度?
「别傻了夏湛,火没有烧在你们身上,你们是不会感觉到疼的。燎原之火起了,你们才会慌;怒火中烧的时候,你们才会怕;烈焰焚烧到你们脚下,你们才会彻底反思。我只恨现在的火还不够,要将你们烧得挫骨扬灰才行。」
「玉姿……」
夏湛轻唤我一声,试图唤醒我的理智:「所以从头到尾,你们操戈索契,目的只是为了恢复平民身份对吗?」
「那么现在皇上答应了,你为何还要杀我?」
我冷冷地看着他:「人不会掉在同一个陷阱里两次的,三年前西宁府的孙将军,头被吊在扬州城的时候,你们的皇帝也答应了和谈,结果呢?你夏世子出马了,我以为你们真的是来和谈的,徽州城外我装成流民乞丐接近了你,世子爷好一番慈悲心肠,让我误以为菩萨降临,我告诉我们的人这次真的迎来解放了,结果你掉头就是一番厮杀,将我暗风堂一百多人吊死在樟树林。」
夏湛神情茫然,解释道:「不对,我们并没有接到和谈的信息,玉姿你听我说,这中间一定是有误会,当初奴变刚刚爆发,朝堂之上就有不同的争议,皇上本来是愿意和谈的,但是你们没有给这个机会……」
「你以为我还会信?」
我脸上毫无波澜,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夏湛,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你去死吧,总是要死些人的,只有你死了,才算在皇帝心窝子上插一把刀。」
「玉姿,我不能死,你进过我的书房,你该知道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奏请皇上废除苛政,改良佃农租赁制度,奴籍翻身为平民指日可待,我和内阁首辅杨大人一直在为之努力,之前千方百计地想见你,也是为商榷此事,你听我说,现在事情可以解决,我们都不用再废一兵一卒,谁都不用死,你相信我玉姿。」
夏湛言辞恳切,神情诚挚,可我没有理他,转身离开之前,脚步顿住。
「蝉活八日,向死而生,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将身赴死以换取明日之光的准备。夏湛,我不会再信你,也不会信你们的朝廷,因为相信你们承担的风险太大,在这世上,我只相信我自己。」
8
走出屋子的时候,阿卡站在一旁,听我吩咐。
我抬头看了一眼日光,声音麻木——
「杀了他吧。」
仅隔一道房门,我听到夏湛最后在质问我:「玉姿,你对我可曾动过情?回答我,让我死个明白。」
堂堂的定国公府世子爷,天生贵胄,竟也会问这种问题。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我去了后山,站在高处山头,将雁山寨子一览无遗,目光随即又望向远处群山起伏的岭南山脉。
风拂过,四面草动。
身后出现一人,是萧远山。
他带了件披风给我,展开为我披上,与我一同眺望连绵山河时,神情坚毅,深目泛着好看的微光。
「青鱼,起风了。」
「是啊,起风了。」
我愣怔着回答,连自己也没有发觉,声音含了几分疲倦。
可是萧远山察觉了,他侧目看我,清亮、乌黑的瞳仁有着柔软的光,下一秒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抬头看他。
自幼一同长大,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萧远山坚韧、勇敢、骨子里还有深深的执拗。
我比他和青柳更早地去了官绅老爷家。
在他入府成为家奴的时候,我已经是大老爷的人了。
府宅深深,他和那帮马奴一样,都被我踩着上过马车。
我对他视而不见,与陌生人无异。
但他做不到。
我喂老爷吃葡萄的时候,老爷顺势握住我的纤纤玉指,逗弄调戏,而我一脸顺从地笑。
侍奉午睡,房内嬉笑声不断,直到寻欢作乐归于平静。
赤着脚走出屋子时,我会看到萧远山站在院中,青铜木下,少年身子绷得很紧、很直,一动不动地也不知站了多久,浓眉下的那双眼,写满了戾气与绝望。
一个奴隶露出这样的神情,是很危险的。
我从他身边径直走过,从来不跟他说一句话。
只有一次,他胆大包天,一把将我拽过来,固执地搂在怀里。
隔着屏风推门,屋内睡着大老爷,他在我耳边道:「青鱼,我带你走吧,我们逃出去。」
我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心生绝望,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我。
他是知道的,我从来都有着超出同龄人的理智和冷静。
可是七年之后,我们还是站在了一起,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雁山山头,他握住了我的手,手掌粗粝,却很温暖。
幼时浓眉大眼的伙伴,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人。
那双凝眸时的瞳仁,像是摄人心魄的黑海,映着流动的暗光,让人一不小心便会沉沦下去。
但我又一次,理智地挣脱了他的手。
这次萧远山却不肯放,甚至来了几分脾气,一把揽过我的腰,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一边挣脱,一边怒道:「萧远山,你放开我!」
他个子很高,力道大得令人挣脱不开,望着我眸中含笑,声音竟有几分愉悦:「青鱼,你现在真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我气急,抬起脚猛地踢向他。
萧远山反应很快,不仅躲过,还更加用力地钳制住我,令我动弹不得。
他眼睛亮得像星星,在我愠怒的目光下,毫不躲闪,低头静静地看我,然后越来越近,将额头抵在我的额上,温热呼吸近在咫尺:「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我真的不喜欢青柳,我只能把她当妹子待,你饶过我吧。」
我平复了下心情,别过脸去:「可是青柳喜欢你,萧远山,我就这一个妹妹,她已经够可怜的了,权当我求你,别伤了她的心。」
萧远山掰过我的脸,眼中闪过悲色:「我的心呢?青鱼,我也是有心的,我不可怜吗?
「我从幼时就喜欢你了,从未改变心意,你为何偏要视若不见?别再推开我了,我去和青柳说清楚,她能理解我们的。」
「萧远山!你敢这么做,我杀了你…….」
我气急败坏,他却不管不顾,大手环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扣住我的脑袋,径直堵上了我的嘴。
我奋力地挣扎,咬破了他的唇,甜腥味漫延开来。
他皱着眉头松开了我,对上我凶狠的眼神,神情无力且执拗。
最后他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拦腰将我抱起,轻放在青草地上,伸手去解我的腰带。
「萧远山,你敢!」
我惊得白了脸,极力地挣扎,他眸中闪过固执,沉下声音道:「我并不想这样,可是只有把事情坐实了,你才能接受我,不再把我推给青柳,是不是?」
短短几秒,我已经平静下来,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笑了一声:「你不会以为我还在乎这些东西吧,萧远山你想清楚了,跟我睡过的男人可都死了。」
山风拂过,空气中混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四面寂静,他最终闭上了眼睛,败下阵来:「青鱼你知道我不怕死,我只怕你离开我,你只需一个眼神,我从来对你言听计从,小时候是这样,长大后也是这样,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都是这样。」
……
阿卡没有杀夏湛。
她跪在我面前,生平第一次忤逆了我的意思。
她说:「青鱼,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一瞬间,我气急反笑。
我忘了,夏湛那个人是多么的狡猾,巧舌如簧,迷惑人心。
阿卡恳切地看着我,一把抓住我的衣服:「你曾经也说过的,暴乱和厮杀并不是我们的初衷,我们要的是脱离贱籍,翻身为良民,父辈有田可耕,吃饱穿暖,睡醒不愁,妇人纺车织布,酿桑落酒,稚童可在春日折柳,背白鹿洞书院。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可成。青鱼,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是你号召我们奋起反抗,以今日之深渊,换取他日之璀璨,你说过的,蝼蚁溃千里之堤,是要让他们惊醒、害怕和悔悟,从头到尾,我们的目的不都是这个吗?
「可你回头看看,我们如今落草为寇,藏于此处,干的是山匪的勾当,多少人在这个过程中已经离了初心,你不在山里的时候,黑狗他们杀人越货、抢劫掠夺的勾当可没少干。
「当初都是被逼无奈地走上的这条路,我们当中很多人,家还在江南,家里还有年迈的亲人,我们做梦都想回去,世子爷说了,朝廷并没有为难我们的家人,朝堂之上还有文臣在为我们做主出头,况且皇上已经答应了,天子一言九鼎,世子爷说他可以保证。」
我叹息一声,将她扶了起来:「阿卡你可知道,我们不会有第二次杀夏湛的机会,失了这个筹码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他会将我们赶尽杀绝,将更多的人吊死在樟树林,所谓的天子一言九鼎,对我们来说是一场赌博,皇室之人最是狡猾,我不可能放过夏湛。」
阿卡沉默了,她长得像个牛犊子一样壮,就因为那一身的蛮力,曾被她的主家套上缰绳,当成碾磨的驴子来鞭打使唤。
即便如此,她骨子里仍有良善之心。
最早的暴乱杀戮,她站在我旁边,除非不得已,实则不肯多杀一人。
我应该想到的,她这样头脑简单的姑娘,被夏湛三言两语地说动,太正常不过了。
夏湛这人,太危险,还是要杀的。
但今晚我心里很乱,阿卡看似不经意的一番话,让我心生警惕。
回雁山后,我见过祖朝两次。
第二次他趁着大伙儿喝酒的空,坐在我旁边跟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阿鱼,我们西峡寨里有近千妇孺孩童,祖辈靠山吃山,虽说干的是土匪勾当,却也有想守护的东西,当年叔公们挑选我为当家,我是发过誓的,不仅要让西岭寨越来越好,更要护寨里人平安。
「我知你一路走来十分不易,一个弱女子竟有如此魄力,着实令我钦佩,但我是西峡寨的大当家,肩上的担子很重,我仰慕于你,也知道人各有志,为了大家伙着想,今后我们便不过来了,各自珍重吧。」
当时未做他想,如今是满心起疑。
这晚我睡得不安稳,后半夜的时候果然出事了。
夏湛不见了。
9
雁山人人手中握着火把,将各处照得灯火通明。
我还看到萧远山命人绑了阿卡,逼问她夏湛的下落。
阿卡定然是不知的,看着我茫然摇头。
然后萧远山也将目光望向我。
我接过他手中的火把,缓缓地走过人群,火光亮堂堂地映在他们脸上。
都是奴隶出身,同生共死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我不信他们当中有人叛变。
但这山中地形,若没有人接应,夏湛是跑不掉的。
我将火把扔给了萧远山,转身道:「号召所有人搜山,现在就搜,找到之后,不论他们多少人,不惜任何代价,全部杀掉。」
一阵忙乱之后,寨子里的人都出动了。
青柳也被吵醒,披着外衣,站在房门口担忧地看着我。
我上前摸了摸她的脸,轻声地哄她:「没事的,回去睡觉,姐姐要出去一趟。」
青柳一向听话,握了握我的手,依言回屋。
我连夜带人去了西岭。
夜半幽幽,山路快马,空中弯月更像一把刀,泛着清冷的光,随时会要人性命。
到地方的时候,被吵醒的祖朝在火把的照耀下像一只炸毛的狮子,一脸不悦地嚷嚷:「阿鱼你好没道理,你们丢了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我们半夜三更地清点人数?」
火光晃动,忽明忽暗,我看着他道:「大当家的也不希望你们的寨子里有朝廷的细作吧。」
祖朝脸色一变:「不可能,我们寨子的情况我知道,不可能混入朝廷的人。」
说罢,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冷不丁地笑了:「你要找的人,莫不是被远山兄弟拎出去给偷宰了吧,听说那人曾是你男人。」
我眉头一蹙,倒也思索了这种可能性:「也有可能,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还请大当家的现在组织清点人数。」
祖朝咬了咬牙:「你这女人可真够狠的,幸亏当初咱们俩没成,否则我定是要被你整死了。」
深更半夜,西岭敲锣打鼓,篝火点燃,人人脸上带着被吵醒的怒意。
但很快地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祖朝气急败坏,差点儿跳了起来:「他娘的,还真有细作,马上去抓,看我不剥了他们的皮!」
何止是有细作,细作还不止一人。
包括祖朝身边经常露脸的一个二把手,跟了他一年多,清点人数的时候,居然也失了踪迹。
愤怒之余,又令人心生恐惧,祖朝道:「这些年朝廷看着对我们不管不问,剿匪行动都少了很多,原来是趁着松懈,打算一锅端了。」
心有余悸之余,他又提醒我道:「看样子我们要避避风头了,阿鱼,你也小心些吧,那魏王也不是什么善茬,你们当初起义为的是讨一个公道,何必卷入皇权纷争。」
脑中那很多的起疑,突然在这一刻明了。
一手策划奴变起义,被夏湛称为青帮真正的头子,可如今看来,我是不称职的。
我对青帮的很多事一无所知。
萧远山竟然投了晋阳的魏王。
青帮如今分割两派。
一派是以阿卡等人为首的旧部,盼着早日结束纷争,回去过踏实日子。
另一派已经全然听萧远山指挥,野心勃勃,妄想真的将天翻过来,成为人上人。
萧远山是何时勾结上魏王的,我一无所知。
兴许是我不在山中的这一年,也兴许是更早之前。
但有一点不用怀疑,明面上还听我指挥的青帮,实际已经脱离我的掌控了。
我身边只有阿卡等少数旧部,如我一样被蒙在鼓里,不知萧远山等人的雄心壮志。
阿卡说得对,一路走来,渐行渐远,很多人的初心已经变了。
但我描述给他们的未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萧远山回来的时候,我坐在房中等他。
夏湛没找到,还是让他跑了。
彼时已经快天亮了,油灯快要燃尽,屋内昏暗不明。
萧远山走上前,将我揽在怀里,头抵在我头发上,轻声地安慰:「青鱼,没事的,我们没有输。」
我抬头看他,眸光平静:「当然没有输,萧远山,我们还有魏王这座靠山,对不对?」
他身子一顿,望着我神情柔软,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都知道了。」
「投诚一个有谋逆之心的魏王,成为他的一枚棋子,这是你为青帮选的路吗?」
「青帮不是任何人的棋子,青鱼,你小看我了,我们一起创立的帮派,我不会允许它成为别人的利器,相反,魏王也不过是我们的翘板而已。」
「所以,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萧远山眸光深邃,眼底如黑河暗涌,手指抚过我的脸,认真道:「我要权利,要站在高处,看他们哭。」
「萧远山,你是不是疯了?……」
「我早就疯了,在你被管婆带走的时候,在你躺在官老爷怀里笑的时候,我就已经成了一个疯子,脱离奴籍并不是我的最终目的,青鱼,我要权利,要做人上人,要呼风唤雨,要永永远远地有保护心爱之人的能力。」
我愣愣地看着他:「所以你踏着青帮人的尸体往上爬?」
他皱眉,不解地看我。
我心里一片发凉:「三年前,你告诉我说朝廷答应了和谈,其实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没有跟他们提出和谈的意向,甚至在朝廷派人过来的时候,先行杀人,导致皇帝震怒,大力地围剿我们。」
萧远山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只是道:「为什么要和谈?脱离贱籍又如何?我们仍是蝼蚁,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手摘星辰也是指日可待。青鱼,我们不能一直被压在底下,不只我一人这样想,选择今日这条路,是大家共同的抉择。」
「别放屁了!」
我突然来了怒气,一把将他推开,恼怒道:「萧远山,不要为自己的野心找借口了,青帮起义为的不是我们的私心,也不是为了卷入皇权纷争。
「我们要的只是一份公道,你仔细地看看,他们都是普通人,渴望的是我们说过的安稳生活,你不能领着他们踏上别的路。」
「已经来不及了,青鱼。」
萧远山嘴角勾着笑,神情竟还是温柔的:「我们已经与魏王结盟,谈成了合作,他日事成,天下分羹,有我们青帮一份。
「这条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我说过了,没有人愿意被压在底下,不博一把,如何登天。」一个月后,我与萧远山彻底地闹掰了。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定国公府世子爷夏湛,活着回到京城。
皇帝信守承诺,由内阁起草了废除佃奴制度的相关文书,改良严苛征税,禁缙绅之家蓄养奴隶。
数百年代代相传的贱民终于翻身成了平民。
对此萧远山冷笑一声,妄图使我认清事实:「青鱼你看到了,这条路我们走了七年,死了那么多人,付出那么多的代价,结果对于上位者而言,仅是一道圣旨便可解决的问题,我们拼死一生做出的努力、流的那些血,像不像一个笑话?
「这就是权利,处于高位之人,掌生杀大权,主宰别人的人生,凭什么我们不可以做那样的人?」
萧远山眼中的那份野心,恍惚让我觉得陌生。
但那道倔强的影子,与记忆中站在缙绅院中的少年,又无比重合。
我突然发觉,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自幼一同长大,我好像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他。
我沉重地闭上了眼睛:「萧远山,你说过要一辈子对我言听计从的,奴变起义的目的已经达成,现在我要带青帮的人回家,你可还愿意回去?」
「回家?」
他像听到笑话一般,眼神怜悯地看着我:「青鱼,他们当然可以回家,但你向来是聪明人,我们回不去的。」
是的,朝廷虽然已经颁布了废除令,但我们都知道,对于作乱起义的领头人,还是要缉拿归案的。
如江阴的削鼻班和荆州里同会,已经被我们救出去的陈四发和崔匠本,仍是重金悬赏的要犯。
皇权是不可挑衅的。
夏湛回去不久,朝廷组织了大批人马,以空前未有的规模,势必要将岭南翻个底朝天。
西岭的土匪头子镇山魈,听闻在举寨逃窜的途中,还是被抓了,当场斩杀。
彼时我们青帮的人马也已经因为泄露了踪迹,及早撤离。
而我们之所以没被人发现,我想与萧远山身边突然出现的那位孙先生有关。
萧远山要带着青帮的人去晋阳,那里是魏王的地盘,无需多问,前来接应的孙先生也是魏王的人。
行至半路,驻扎山林时,我率阿卡等人彻底地与萧远山决裂。
我要带他们回江南。
那晚青帮的人分为两派,终于站在了对立面。
我的目光遥遥地望向他们每一个人,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一起同生共死多年的伙伴。
我说:「江南故土是我们最初起义的地方,也是我们的家,当初大家一起出来,如今理应一起回去,若你们还认我为主,愿意追随,我刘青鱼对天发誓,哪怕豁出性命也会送你们一程。」
那位面容阴鸷的孙先生,但笑不语,眼中含着嘲讽的笑。
萧远山静静地看着我,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悲色,他道:「青鱼,你非要如此吗?」
我没有理会他,翻身上马,目光清冷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很可惜,那些出生入死的伙伴,大都与萧远山一样,离了初心。
他们沉默地看着我,不少人眼中还有不屑的微光。
大抵是在唾弃我的贪生怕死,没骨气地顺从于皇权。
我身边仅有阿卡等百余名忠心耿耿的旧部,何其讽刺。
我将手伸向一旁愣着的青柳——
「走,上马,姐姐带你回家。」
一向听话、乖巧的青柳,抬头看我一眼,眸中情绪难言,一步步地退到了萧远山旁边。
我的心突然一阵刺痛。
原来舍弃我的,不止是青帮这些人,还有我至亲的妹妹。
眼眶一热,我几近哀求地探下身子,对青柳道:「青柳,只当是姐姐求你,跟我走。」
我伸出手去,她连连摇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固执。
然后她坚定地握住了萧远山的手。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你既做了抉择,从今往后,我只当从未有过你这个妹妹。」
林子飞鸟扑棱,树叶作响,我拉了拉缰绳,厉声地「呵」了一声:「阿卡,我们走!」
马蹄声响起,傍晚天际残阳,染红了半空。
我听到萧远山奋力地叫了我一声——「刘青鱼!你回来!」
记忆恍惚了下,是幼时在田间溪塘,几个孩子赤脚捉鱼,溪水下卵石很滑,扎着两个羊角辫的青柳不敢下水,站在岸边指挥着我们——
「姐姐、远山哥哥,那边,那边有条大鱼,快点儿逮住它!」
我回头冲青柳一笑:「等着,姐姐这就给抓给你。」
对准了那条鱼,我奋力地扑上前,谁知脚下一滑,扑进水里成了个落汤鸡。
小伙伴们都在笑。
我来了脾气,不顾一头一脸的水,径直去捉那条鱼,顺着溪流走远了。
身后是少年萧远山急切的声音:「刘青鱼,你回来!
「你回来,那条鱼我来帮你抓!」
……
10
我带着阿卡等人连夜赶路,不曾停歇一刻。
可是马儿总归是要休息的。
天快亮的时候,马跑累了,人也跑累了。
阿卡说:「青鱼,我们歇歇吧,实在吃不消了。」
我闻言下马,警惕地环顾四周,取下马背上的皮囊水壶递给了她。
以我对萧远山的了解,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即便他肯,那位阴恻恻的孙先生也不见得会放过我们。
我知道他们太多的秘密。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这个道理我比任何人都明白。
因此稍作休息之后,我提议与阿卡等人分两条路走。
阿卡向来是个头脑简单的,对我的指令从来都是「顺从」二字。
我们约定好了,在扬州城外汇合。
我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安排。
那晚我带着一小队人,在林子里燃了火堆准备休息的时候,四下危机环绕,还是被人追上了。
我那仅能用来防身的三脚猫功夫,怕是连一招都抵挡不过。
但我知道,那帮人的目标主要是我。
因此快速地翻身上马,对一众旧部道:「大家都是拼杀的好手,保存好力气,一定要活着回去,到了江南,我请你们吃酒!」
说罢,狠狠地挥了马鞭,快速地飞奔而去。
果然,刺客也是兵分两路,大部分人来追了我。
那日也不知跑了多久,林子里飞鸟走兽,鬼火幽幽。
马儿被斩杀,我挨了一箭。
生而为奴,我的忍耐力和生存能力绝非他们可以想象的。
我在林子里东躲西藏,潜入水草缠身的水底,又躲在巨石坑洞半宿,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几次脱险。
天亮的时候,刺客终于走远了。
我捂着伤口,脸色惨白地上了一辆进山拉柴的牛车,趁车夫不备钻入了满车的柴火堆里。
牛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山路,我哆哆嗦嗦地睡了一路。
直到浑身是血地站在喧闹的大街上,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下,我朝着衙门的方向奋力前行。
「反贼刘青鱼!前来投案!」
我不想死,但他们不会放过我,到了这个时候,能护着我的反而是一心缉拿我的朝廷。
府衙大门近在咫尺。
「嗖」的一声!
不知何处射出的一只长箭,穿进我的身体。
满腔血腥,意识模糊,我踉跄地又朝前走了一步,嘴里念念有词——
「刘青鱼,前来投案……」
我想我可能命不久矣了。
脑中很多一闪而过的画面,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有我的妹妹青柳,从小就依赖着我,小小的手攥着我的衣服,躲在我身后探出头看人。
有一同长大的萧远山,小小少年有浓黑的眉,他在看着我笑,眼眸澄净,牙齿洁白。
还有那将我调教成扬州瘦马的管婆,夏日蝉鸣,她悠闲地喝着茶,桌上放着鞭子,对我们一众小女孩字正腔圆道——
「人分三六九等,摊上了这样的命,你就得认,认不清的,就只能死,索性贱命一条,也不值钱。
「今日我只为告诉那些能认清的,想往上爬的,奴也有奴的好活法,你守规矩了,主家才会喜欢,他们喜欢了,不光你有好日子过,连带着家人也能照拂一二,所以小姑娘们,好好地活着吧……」
我还记得她咧着的嘴,一张一合,猩红无比,最终化为漫天的火。
强杀掠夺、饱受摧残的奴役们,举起锄头、砍刀,任何可以拿起来的武器,挥向吃人的权贵。
整个过程,阿卡站在我旁边。
我在做什么呢?
哦,我在冷眼看着。
高高在上的人啊,从现在开始,火烧到你们脚下了。
那些肆意增长的仇恨,伴随着每一次杀戮,令我染红了眼。
血溅在脸上,是温热的。
手中那把宰人的刀,是生冷的。
直到徽州城外,我混迹在流民之中,躺在那颗抽出新芽的柳树下。
夜半月圆,探出头去,那个男人闭着眼睛,大氅之下,我环着他的腰,坐在他的腿上。
皎洁的面容,泛的是慈悲的光。
他可真好看啊,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好看。
……
我可能要死了。
我听到夏湛在叫我。
「玉姿,玉姿……」
声音与记忆重叠,我听的最多的是抵死缠绵时,他在我耳边哑着嗓子的呢喃,他叫我名字的时候,那般动情。
可这次,他的声音那样急促,如雨点一般,密密地砸在我心上。
「玉姿,你不准死,爷不准你死,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好霸道无礼的人。
我刘青鱼,从不曾亏欠任何人。
……
一年之后。
上京人人皆知,定国公府近来有大喜事。
那位年逾二五的世子爷,终于要成亲了。
宫内赏赐不断,太后高兴得连连称好。
世子爷要娶的,自然是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表姐——曾经的江西总督之女,赵明玉。
然而没人知道,新婚那晚,着一身喜服,盖着红盖头的,是我刘青鱼。
赵明玉已经死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她自幼便有不足之症,常年不离汤药的养着。
后来惊闻家中噩耗,气急攻心,身子已经是油尽灯枯。
回京时,远在襄阳的国公夫人便给夏湛递了书信,只道那边的名医诊断,赵明玉活不了多久了。
嫁给夏湛,一直是她的心愿。
但她是真的命不好。
她心心念念的那场婚礼,最终还要被她一直瞧不起的江南奴顶替了身份。
夏湛替她向我道歉,为的是曾经的暗嘲和轻视。
他说,阿姊真的是很好的人,她从小心地善良,无论是对身边下人还是街上的乞儿,都存了一副好心肠。
但家中遭的那场难,让她的愤怒和怨恨无处排解。
我摇了摇头,告诉夏湛,我怎会恨她?那场奴役之争,耗尽了所有人的心力,没有赢家。
我的身子骨也不太好了。
一年前那根穿进身体的长箭,让我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我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夏湛。
他趴在床边也睡着了,面容憔悴且疲倦,长睫下的暗影,一片清冷。
仅有的那只手,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腕。
后来我便留在了他身边。
如今的定国公府,真是老弱病残,样样都有。
夏湛缺了一条胳膊,我问他恨不恨我,他只淡淡一笑,眸光深远且温柔——
「如你所说,将身赴死以换取明日之光,总需要做出牺牲的,若那条胳膊没有送到皇兄眼前,大概他不会真的警醒。我那时在想,莫说是一条胳膊,即便真的丢了这条命,换你展颜一笑,也是值得的。」
听起来多么深情。
他的眼睛含着细碎的光,笑意隐约,可我从不相信他真的爱我。
我愿意留下,也仅是因为无处可去。
夏湛给了我赵明玉的身份,反贼刘青鱼已经死了。
索性赵明玉回京后很少露面,没人怀疑我的身份。
我与他成婚不久,老国公夫妇便又回了襄阳。
我不知夏湛是如何跟他们解释我的身份的,但国公夫人是个慈悲的人,她离开时反复地叮嘱我:「阿湛这孩子是真的喜欢你,这些年为了老公爷的病,我们久居襄阳,对他关怀的太少,你既是他放在心里的人,便替我们多照顾他,他日早些诞下子嗣,也不枉我全了他的心思。」
一句话我便知道,她仅以为我是夏湛喜欢的一个通房丫头,喜欢到他不愿娶别人,又执意地要给我身份。
她必定不知,夏湛的胳膊是被我斩下的。
七月的时候,听闻晋阳发生了一起叛乱,魏王竟然被杀了。
朝廷还未插手,那位造反的贼子已经一路往北,在北方夺下三城,自立为萧元王。皇上自然是要出兵平叛的,但此事已经与定国公府无关了。
定国公府的世子爷夏湛,因缺了一条手臂,如今已经卸下兵权,乐得在家休闲自在。
他学会了左手作画,画得最多的仍是海棠。
他作画的时候,我便站在一旁为他调配颜料,红的、绿的,极其鲜艳。
有时站久了,会脸色发白,头晕目眩。
我的身子应是伤透了,也如曾经的赵明玉一般,全靠汤药养着。
但我比她还要惨,我每日要喝两碗汤药。
其中一碗,还是曾经在定国公府常喝的避子汤。
夏湛后来轻挑眉毛,哭笑不得地问我:「谁告诉你是避子汤,爷可从未让人端给你那种东西。」
「那是什么?」
「宫廷女医开的妇人方子,自然是调理身子的。」
我沉默了下:「我不懂,你难道不知,我这样的身子,是没有生养机会的。」
「无妨,我要的不是那些。」
夏湛目光柔和,眼神充满怜爱:「玉姿,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我从不知夏湛真的将我放在了心上,直到婚后半年,我在书房的一处暗格,发现了一幅画卷。
画中女子容颜艳丽,身穿水绿色的曲裾锦衣,端坐在海棠树下,眉眼温婉含笑,鬓间戴了一支宝蓝色的朱钗。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那女子是我,落款是扬州名画大家的手笔。
我惊愕地抬头看他,对上的是他含笑的眼眸。
他说:「玉姿,好好地活着,我们将来,还会有很多故事。」
(正文完)
【番外:夏湛篇】
定国公府世子爷夏湛,近来得了一幅画。
据说价值万金。
画上是一端庄、明艳的女子,坐在海棠树下,眯着细长的眼睛,唇角弯弯,笑得温柔。
不知是画师技艺高超,还是姑娘确实美丽动人,那双盈盈含笑的眼睛,明明是死物,却无比传神,莫名地让他心头一动。
他还记得这幅画是在京城首富周家见到的。
当时周家摆了一场宴席,及早地给他下了请帖。
定国公府声名显赫,夏世子作为老国公唯一的嫡子,在京中一众世家子弟刚刚启蒙的时候,他已经被父亲带着战场溜达了。
夏湛文韬武略,能力出众,有乃父之风。
当今太后又是他嫡亲的姑母,皇帝表哥对他的喜爱,更甚那些同胞亲王。
在他掌了禁军二十六卫后,风头空前绝后,上京人人追捧奉承。
可大家都知,世子爷克己复礼,性情矜傲,并不喜那些无用的社交。
但周家的不一样。
不久前,这京中首富大手笔的捐了不少军需,还求下了周家嫡子与庆历公主的婚事。
贵如夏湛,也有躲不掉的人情世故,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是以那场宴会,夏湛去了。
然后在周家的四公子手里,看到了这幅画。
周家的四公子,是正室嫡出最小的一个儿子,也是出了名的纨绔,放荡不羁,烟花之地的常客。
彼时他正拿着那幅画,给二三好友显摆,称画中女子天仙下凡,乃人间绝色。
夏湛只不经意地瞄了一眼,一瞬间感觉脑子放空了下。
海棠花下那一抹艳光,如春日骄阳,就这么烧了起来。
他感觉喉头一滞,难得地开口问了一句——
「这是京中哪家小姐?」
「嘿,京中小姐多端庄,可没有这般艳绝,这是扬州瘦马,据说还是高家养的瘦马,啧啧,太美了,此画可是我花了一万五千两买下的,倾家荡产不说,还被我爹暴打了一顿。」
周四公子声音沾沾自喜,全然没有注意是谁在同他讲话。
那围在一旁的世家子弟中,有人笑了一句:「四公子严重了,一万五千两,不至于让你倾家荡产这么夸张吧?」
「你懂什么?是一万五千两黄金,可不是白银,我连最喜欢的那套广陵玉杯都给典当了,私房钱掏光,还管我大哥、二哥借了几千两……」
别人在心里感叹周四公子为了一幅画如此荒唐行事时,夏湛心里想的却是,果然,不是良家女子。
扬州繁华之地,富商云集,当地盐业更是朝廷的经济命脉所在。
细说起来,扬州最大的盐商高家,富可敌国,便是与上京周家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
当地养瘦马之风盛行,都说江南女子是水做的,眉眼间氤氲着水雾,眸光潋滟,娇美可人。
京中那些勾栏场所,自然也是有扬州瘦马出身的妓子,颇得上京达官贵人们的喜爱。
夏湛家风良好,自幼被老公爷带在身边养着,性情冷静自持,更是克己复礼的君子。
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女子,也仅是养在母亲身边的表姐赵明玉了。
赵明玉与他同岁,但自幼体弱,常年离不开汤药养着,所居住的紫薇阁,总是萦绕一股苦涩的药味。
他与赵明玉一同长大,唤她一声阿姊,又因母亲的嘱咐,从小便对她颇多照顾。
一个身强体壮、活力充沛的人,对一个孱弱到随时咳血昏迷的人,那份怜爱里也带着几分无力感。
赵明玉身子弱,性子也弱,且多愁善感,很爱哭。
夏湛总觉紫薇阁也如她一样,笼罩着一股郁郁寡欢的气息,阴郁沉闷。
他喜欢一切充满生命力、向阳而生的东西。
也喜欢一切看起来美好的东西。
如那幅画,海棠开的甚美,那女子看着年龄不大,唇角勾起一抹笑,明艳张扬,整个人仿佛都逆着光,生机盎然。
可惜,那样美的人,是个妓子。
就此作罢。
然而他却没想到,那副价值一万五千两的画,只因他多嘴问了一句,被一旁的周家嫡长子听到了心里去,当晚将那幅画送到了定国公府。
若说一开始,他是对这幅画产生了兴趣,看一眼也无可厚非。
可周家嫡子着实可恨,竟将画直接送给了他,让他每日在书房展开来看,仔细地看,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对这画中女子产生了联想。
那双叠放在膝上的手,纤纤玉指如柔夷,握着的帕子是白雪红梅。
水绿色的衣衫无比得体地穿在她身上,肩头纤细,勃颈也纤细。
整齐的云鬓,插了一支宝蓝色的珠钗,眉如柳叶,眼含春波,微微勾起的朱唇,鲜艳似火。
画师题的诗是海棠。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夏湛的手抚上画中女子,脑中想的却是那句——冰销远硐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谁也不知,那一向冷静自持的定国公府世子爷,竟然也开始想女人了。
夜里佳人入梦,鲜活地站在他面前,温柔一笑,盈盈地朝他行礼——
「世子爷。」
声音也与想象的一样,如珠落玉盘,十分动听。
青帐之内,衣衫半解,拥在怀里的佳人,抬头看他,眸光流转,眉眼皆是艳光……
然后夏湛就醒了,一身的汗,暗道一声荒唐。
深更半夜,在院子里练了半宿的剑。
后来他还干了件更荒唐的事。
只无意间见了周家嫡长子一面,又无意间问了一句可知这女子叫什么。
周家嫡长子人精似的,立刻派了四公子亲自去一趟扬州,叮嘱不管多少价钱,一定要将人买下。
但他们低估了扬州那些缙绅之家,尤其是富可敌国的盐商高家。
最终无功而返,周家嫡子也无奈:「高家不肯卖人,条件都没开,只问了句可知西晋石崇宁死也不愿把绿珠拱手让人的道理。」
夏湛挑了下眉:「我只问了你可知这女子叫什么?」
周家嫡子闻言一愣,面对这位捉摸不透心性的世子爷起了汗,道:「只听,高家唤她阿玉。」
夏湛「嗯」了一声,未再多言,直到周家嫡子走了,才缓缓地呼了口气。
到此为止吧,惦记一个贱籍出身的扬州瘦马,何其荒唐。
那幅画,从此收在书架暗格,再也不曾拿出来。
但他喜欢上了海棠,甚至在一次去了紫薇阁,看着那暗沉沉的院子,对赵明玉道:「阿姊院里应当种海棠,海棠明艳,且花开似锦。」
赵明玉掩唇一笑,眼中难得透着光亮:「阿湛所言甚是,可惜我这身子骨,是无力地盯着他们打理了。」
「无妨,我来找人替阿姊打理。」
后来府里管事果真受他吩咐,专门找人在紫薇阁种了一片海棠,用心打理。
春日暖阳,赵明玉望着那片海棠,连眉眼间多愁善感的忧郁都少了很多。
江南之地,蓄奴成风,两年后,奴变起义震惊朝野。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各地响应,江西总督因养了一千奴隶兵,被屠杀满门。
消息传到京中,赵明玉吐血倒地。
江南世族人心惶惶,屠杀每日都在发生。
皇帝派兵镇压,可惜那帮人有组织、有纪律,且规模庞大,竟不好对付。
直到派去镇压的西宁府将军也被杀,权贵才明白了他们的决心。
若不是被逼急了,焉能如此激烈的反抗?
内阁首辅杨大人道,拔葵去织,为官者应当反思,追本溯源解决根本问题。
但也有主战方,人的尊卑贵贱是生来注定,此次若不镇压,难不成让这帮贱奴翻了天?
他们造的是权贵的反,掀起的是皇室的威严。
朝堂之上,皇帝神情疲惫,开口问:「定国公世子,可有话说?」
身穿一品仙鹤朝服的夏湛,芝兰玉树般地站在大殿上,朝皇帝行礼,声线清冷且恭敬:「臣认为,当务之急,先派使臣和谈,稳定局势之后,再行追责。」
抓的自然是那帮奴变头子。
皇帝有了定夺,当下散朝。
然而半个月后,夏湛身穿铠甲,整兵上马,直下江南。
朝廷派出的使臣,根本没能搭上话,青帮的人不愿和谈。
事已至此,非武力不能解决了。
徽州城外,太守封城。
流民四起,夏世子于心不忍,散粥、散褥。
最后还在城外不远处一棵抽芽柳树下,发现一名奄奄一息的女乞丐。
天寒地冻,经此一夜,她会死掉。
上位者慈悲于民。
夏湛走过去,将她抱起在怀,以大氅护之。
月下柳树垂条,夜里冷,女乞丐攀住了他的身子,将头埋在他胸膛,昏昏欲睡。
夏世子闭目,如寒崖青松,一动不动。
天亮之后,他将大氅留下,盖在了女乞丐身上。
一年之后,青帮被瓦解,班师回朝。
皇帝很高兴,想赏赐他些什么,思来想去,表弟乃朝中翘楚,定国公府声名显赫,实在没什么好赏赐了的。
于是封了个长信候。
邑王家的平阳郡主哭喊着要嫁他,皇帝与太后都上了心。
夏世子年龄不小了,这样一桩好婚事,却仍是给婉拒了。
太后叹息着对他道:「别以为姑母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你母亲养在身边的明玉是不错,但是身子实在太弱,担不起主母之责,就她那病怏怏的样子,将来如何能为定国公府诞下嫡子?」
人人都以为他心仪表姐赵明玉。
只有夏湛自己知道,他只是,还未曾遇到过喜欢的女子。
可这世间,向来是真心难得,喜欢也难得。
他想,兴许他该有个女人了。
结果从宫中回去的路上,女人送上了门。
那个遍体鳞伤、从勾栏瓦舍跑出来的女子,抱着他的靴子不撒手。
夏湛看她有些眼熟。
用手捻起她的下巴,再仔细地一看,愣了。
是藏在书房暗格里的那幅画,扬州瘦马。
其实他都已经忘了。
但此刻记忆复苏,女子活生生地在他面前,抬头看他,盈盈含泪的眼眸,楚楚可怜,也倔强强硬。
虽然模样很惨,她的眼睛真的好美,如一泓幽泉,生机盎然,摄人心魄。
夏湛觉得自己的心又动了一动。
当年她的一幅画,价值一万五千两黄金,如今她的人,五十两就可以买下。
定国公府,她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柳儿。
夏湛微微地侧头看她,眯着眼睛打量,看她低垂眉眼,一言不发。
重新在纸上写下「玉姿」二字。
冰销远硐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玉姿还是站在了他的面前,可惜,成了一个哑巴。
夏世子闲暇之余,习惯了打量她。
穿着一身婢女服侍的她,规矩本身,向来是眉眼低垂,神态谦卑。
很有趣,明明看起来老实,可他心里认定了她并不老实。
扬州瘦马,勾引男人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事。
宽衣时她的手不经意地碰到他,又很快慌乱地收回,轻咬嘴唇,神情娇怯。
奉茶时眉眼低垂,见他迟迟不接,抬头望来,四目相对,眸光流转且潋滟,但她很快地又会遮掩神色,将那一抹艳光藏于眼底。
有趣,像是在勾引他,又像是他想多了。
夏湛的心越来越痒。
三个月后,他伸手将她拽到了浴桶。
落汤鸡一般,全身浸湿,水滴顺着睫毛划下,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百转千回,将惊慌、惶恐、委屈、可怜,诉说得淋漓尽致。
那双拳头还紧张地握着,仿佛是她最后的倔强。
夏世子未曾碰过女人。
他向来是理性、克制、冷静的君子。
也从不认为自己会有昏了头的时候。
却原来,冷静自持是因为未曾尝过其中滋味。
一旦开了荤,头也跟着昏了,人也跟着放浪了。
餍足之后,看着玉姿睡在怀里,会叹息一声——
为何偏偏是妓奴呢?
若她不是扬州瘦马,该有多好。
他第一次睡一个女人,也是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动心。
玉姿身世坎坷,这不是她的错。
她甚至曾经为求自保,吞了炭火,变成了哑巴。
是的,玉姿没错,既来到他身边,今后他便好好地待她。
她的新衣皆是白色,因在他心里,玉姿本就该纤尘不染。
得空的时候,他带她在书房练字,也作画。
玉姿很安静,也很乖巧,他贴着她的鬓间,若有若无的香味萦绕,恍惚得令他觉得无比安心。
赵明玉回京之前,他接到了母亲寄来的书信。
饶是有心理准备,听闻她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仍是心里窒息了下。
自幼一同长大的阿姊,情谊总是有的。
赵明玉对他的那点心思,母亲也是知道的。
私心里,她也一直将这个外甥女当作儿媳般对待。
她恳切地对夏湛道,人都要死了,就全了她的心思吧。
夏湛同意了。
如此也好,玉姿那种身份,是注定做不成他的妻的。
与明玉完婚后,抬她为妾,也算待她不薄。
赵明玉是真的时日不多了。
她在书房看到了他画的那副花红海棠,眼神凄然,提出要亲眼看一看原画。
未等夏湛回答,她便捂着帕子吐了血。
夏湛叹息一声,心道她已时日无多,他能为她做的不多了,圆了她的念想也罢。
玉姿性情向来柔顺,闻言也只是惶然,接着乖乖听话地褪去衣衫。
却不料,赵明玉说了那样一番话。
夏湛心里不喜,但也不会反驳她,何必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呢。
但是玉姿不知道啊,她神情惶惶,那样无助。
夏湛当晚去了她房中。
也便是那晚,刑部大牢,有人拿着他的手谕,提审了陈四发和崔匠本。
定国公府世子爷夏湛,派兵追击,途中中了埋伏。
那帮人下的是死手。
他一直未曾相信青帮那么大的一个组织,真的瓦解干净。
也一直在调查幕后真正的领头人。
在此之前,刘青鱼的名字已经浮现了出来。
直到有人拿了盖着戳子的手谕行事,夏湛终于相信,青帮细作就在他身边。
能进定国公府书房的,除了赵明玉,还有玉姿。
连夜调查卷宗,将之前关押的青帮党羽提出来审讯,终于让他知道了刘青柳这个名字。
扬州高家养的瘦马,是个哑巴。
他的心,一瞬间凉了个透。
本以为的缘分,佳人倾心以待,原来都是一场骗局。
玉姿利用了他的真心,多么可笑。
夏湛一心要捉刘青鱼和萧远山。
当年在江南,人人都以为他用兵如神,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与青帮对抗的过程中吃了多少亏。
萧远山太狡猾,总是无法一网打尽。
更准确地说,是他背后的刘青鱼更狡猾,总能准确地预判他的陷阱,关键时刻救萧远山出桎梏。
他从来没想过杀玉姿,但是用玉姿来引出刘青鱼,却是不得不做的事。
玉姿被吊在城门。
第三日赵明玉来了,她说临死之前,想看着他围剿青帮余孽。
谁也不曾料到,第四日,被围剿的成了他们。
玉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睥睨,令他震惊得回不过神。
原来,心心念念要捉拿的造反头子刘青鱼,竟是他的女人。
她可真是好狠的心。
装了一年的哑巴,然后手起刀落,斩下他的胳膊。
玉姿恨他们,这份恨意燃烧在眼睛里,让她整个人都鲜活无比。
夏湛被关在山里一个月。
他也想恨玉姿,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玉姿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她真的好美。
她不是哑巴,她的声音那么动听,她也不是想象中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她内心强大,聪慧得令人吃惊。
一定是疯了,他喜欢上一个一心想杀他的造反头子。
逃出岭南并无意外,在此之前,为了剿匪,朝廷早有探子混入西岭。
那探子可不是普通人,禁军副统领胡都尉,他在土匪头子祖朝身边潜伏一年半,是个有勇有谋的聪明人。
回京之后,顾不上太后和皇帝表兄对他伤势的关心,他督促着皇帝先颁布了废除佃奴制度的明令。
细说起来,他与玉姿之间隔着深仇大恨,玉姿一心杀他,是不会回到他身边的。
但他要拼一把。
恩怨情仇皆可放下,他只想告诉玉姿,他想跟她在一起,想一直做她的男人。
朝廷调了兵马,直逼岭南。
胡都尉剿杀了西岭的土匪,杀祖朝之后,帮他收了尸,在坟前端了一碗酒。
雁山已人去寨空。
夏湛调遣兵马,人人都以为他是要报那一臂之仇,杀了青帮的人。
只有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只为了与那青帮的造反头子,还有故事可言。
【番外:青柳篇】
我姐姐刘青鱼反了。
在我成为哑巴的第二年,她与远山哥哥做足了准备,号召几千奴隶,奋起反击,屠了扬州首富高家。
而这仅仅是个开端。
我知道,她是为我反的。
我姐姐这个人,美丽、聪明、坚韧、勇敢,她像那不死的太阳花,哪怕被人踩在污泥下,也会向阳而生。
十岁那年,她被管婆带入高府,我曾害怕地拉着她的衣角,眼泪直流。
姐姐回头看我,明明她也是个孩子,却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轻声地哄我——
「青柳,乖,回头姐姐给你带糖糕吃。」
她那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一本正经地对远山哥哥说:「萧远山,我妹妹青柳,就拜托你了。」
后来她进了高府,好几年,我很少能见到她。
但她一直惦记着我,托人给我带钱,带吃的,带书信。
她说:「青柳,姐姐很好,大老爷很喜欢我,他答应了我不会让你入府为奴,我们虽都是贱籍出身,但你可以留在庄子里做佃农。放心,姐姐会照顾你的。」
父母早亡,我姐姐一向疼我,像个小大人一样,事无巨细,将我的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后来远山哥哥也去了高府做家奴。
我一个人在农庄上,与那帮同样贱奴出身的叔婶、大伯一起下地干活。
他们很照顾我,因为姐姐总是托人带出很多衣食钱财,她叮嘱我分给邻居婶子们,这样下地干活的时候,她们会帮衬我一起干。
我很想我姐姐。
但姐姐从不准我去高府看她。
远山哥哥倒是经常回来,他跟姐姐一样,每次都是带好吃的给我,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乖乖地听话。
我问他姐姐好不好,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句「好」。
远山哥哥不像从前那般活泼爱笑了,我发觉他有些阴郁,让人看着怕怕的。
我按着姐姐安排的路子,生活在农庄。
可是突然有一天,高府的公子带着管家来了庄子上,当时我正坐在田间水塘边,赤着脚在水里晃啊晃,唱了一首幼时姐姐教我的童谣。
公子看到我后,说了句:「竟然还有条漏网之鱼。」
接着他将我带回了府里。
他看起来很和蔼,让我洗了澡,穿了新衣服,问我叫什么。
然后他带我去了宴席,在一众公子哥面前唱歌。
后来发生的一切,姐姐不让我回想,她说都过去了,让我忘掉。
可是怎么能忘呢?
被人凌辱、虐待,喊哑了嗓子,直到我吞了火炭,一切归于平静。
还有远山哥哥,他冲过来阻止过,被公子爷下令当场打死。
第二年,我姐姐和远山哥哥造反了。
高家的那些人,我看着他们死的。
接着是那些同样蓄奴成风的官绅之家,几天之内,大火焚烧,烧得他们痛苦哀号,不断求饶。
姐姐捂住我的耳朵,她从背后拥着我,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望着我笑。
她轻声地说:「青柳,从今往后,姐姐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们踏上了那条路,越走越远。
越来越多的奴隶响应,青帮最盛的时候,仅在扬州城就有两万多人。
但是好景不长,朝廷派兵围剿。
姐姐和远山哥哥他们很厉害,将朝廷派来的人吊死在扬州城。
后来听说皇帝愿意和谈。
但也只是听说,姐姐说朝廷派了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来江南,她要去探一探。
她去了徽州城。
回来后她说:「青柳,世子爷有慈悲心肠,我们应该很快就能休战了。」
可是后来,这位慈悲心肠的世子爷将青帮暗风堂一百多人吊死在扬州城外的樟树林。
姐姐他们吊死了西宁府的将军,朝廷哪里会真的放过我们?
所谓的和谈,都是迷惑人的幌子。
我从未见过姐姐这副模样,她恨一个人的时候,眼里像火在烧。
她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宰了他。
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位慈悲心肠的世子爷。
因为他的缘故,青帮东躲西藏,连连败退。
最后我们躲进了岭南山里。
姐姐变得沉默寡言,性情阴郁。
我知道,青帮陷入了困境。
后来姐姐离开了,整整一年。
她走的时候对我说:「青柳,好好地待在山里,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然后如同多年以前去了高府那般,转身又对远山哥哥说:「萧远山,我妹妹就拜托你了。」
远山哥哥一贯的沉默,我看的出来,他不舍得姐姐离开,也不愿姐姐离开。
姐姐离开一年。
我虽身在青帮,但姐姐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着怎样的计划。
直到远山哥哥说:「青柳,我们去接青鱼回来。」
京郊西门,一年未见的姐姐,赤着脚,缓缓地勾起嘴角,毫不犹豫地砍下那位世子爷的手臂。
我看到她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说过的,会亲手宰了他。
后来,那位世子爷被带回了雁山。
姐姐确实是要宰了他的,但最后他还是跑了。
朝廷颁布了佃奴废除明令。
姐姐松了口气,这是当初奴变起义的最终目的,蝼蚁溃千里之堤,她曾说过,为的是蝼蚁的自由。
一切都该结束了,是吗?
姐姐不知道,在她不在的那些日子里,远山哥哥已经跟魏王搭上了线。
前往晋阳的路上,果不其然,他们闹翻了。
姐姐要带阿卡他们回江南,她骑在马背上,两次朝我伸出了手——
「青柳,只当是姐姐求你,跟我走!」
我其实真的,好想去握她的手。
但我最终选择了站在远山哥哥身边。
姐姐知道的,我一直喜欢着远山哥哥,她不在的日子里,都是远山哥哥在照顾我。
远山哥哥也握住了我的手,他一定以为,只要我不走,姐姐最终也会留下。
可他错了,姐姐这个人,有自己的责任,也有自己的信仰和想法。
她对我道:「你既做了抉择,从今往后,我只当从未有过你这个妹妹。」
我舍弃了她,所以,她也舍弃了我。
她义无反顾地离开,我听到远山哥哥在慌乱地喊她:「刘青鱼!你回来!」
我张了张嘴巴,哑巴不会说话,但哑巴很想告诉他,我姐姐,是不会回来的。
她是一朵太阳花,向着太阳的方向,一路前行。
谁也别想阻止她。
哪怕是我喜欢的远山哥哥也不行。
姐姐曾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魏王身边的那位孙先生,率先派出了人马追杀。
我听到青帮那些人也在跟远山哥哥说,刘青鱼已经背叛青帮,不得不杀。
是啊,我姐姐这个人,美丽、聪明、坚韧、勇敢,她总是有很强的凝聚力,想做的事没人能够阻拦。
他们怕她。
远山哥哥也怕。
我就知道,连他也不会放过我姐姐的。
他挑了青帮最出色的杀手,整顿待发,准备将我姐姐和阿卡他们,一个不留地杀掉。
出发之前,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我。
我披着姐姐的红色披风,笑着看他。
他迟疑着唤了我一声:「青柳。」
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如幼时一般,调皮地看着他。
我手里拿着一把刀,递给了他,他眼神迷惑,不知我要做什么。
若他还记得,这把刀曾是他送给我的。
那是在扬州郊外农庄,田里有蛐蛐,水里有青鱼。
现在我将这把刀递给了他,在他轻轻地握住的时候,径直扑了上去。
远山哥哥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哆嗦着声音道:「青柳。」
是的,他做梦也想不到,我没有选择我姐姐,而是选择了留在他身边,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姐姐。
现在萧远山亲手杀了我。
我躺在他怀里,缓缓地倒下,嘴巴动了动——
「放—过—我—姐—姐—」
他一定看得懂我想说什么。
也一定做得到。
因为他的眼泪滚烫地落在我脸上,他贴着我的脸,号啕大哭,像个迷了路不知所踪的孩子——
「青柳……」
我知道他做得到,我也做到了。
姐姐,山高路远,你说哪怕豁出性命,也要送阿卡他们一程。
现在,青柳也豁出了性命,来送你一程。
姐姐,姐姐……
其实我真的好想牵着你的手,跟你翻身上马。
因为有你的地方,才是青柳的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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