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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赴月

所属系列:琴瑟和鸣共白头

赴月

琴瑟和鸣共白头

很久以后,我遇到沈隽衣。

彼时他是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是我拼尽全力也够不到的天上明月。

而我是宁王叛逃后抛下的姬夫人,是所有人眼中最为不堪的存在。

宴席之上,公主问我,倘若回到那年他落魄潦倒之时,是否后悔同他退婚?

我俯下身,叩首到底。

「不悔。」

1

沈家军入城时,我名义上的夫君宁王已经连夜逃了。

我站在城门下,仰头看端坐高马之上的少年将军。

他和三年前似乎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大抵是,三年前我退婚那晚,他在阶下等了我整整一个雨夜。

后来我不耐烦了,将曾经定情的玉佩甩到他面前。他在我跟前弯下腰,微微颤着手,在泥泞中捡起了那枚碎掉的玉佩。

曾经于高处俯看他的人是我,如今换作我仰头看他。

我在沈隽衣最爱我的那年,抛下他,做了宁王的姬夫人。

如今宁王谋反不成,抛下我独自逃了。我落到沈隽衣手里,倒也算是不负因果。

我扬起笑:「许久未见啦,沈小将军。」

他没有看我,策马从我跟前走过。尘灰扑了我满脸,我捏着帕子咳了半晌。

尘灰迷眼,咳到最后就连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几月,我被押着送往延京。

我虽是宁王的姬夫人,却也还是当朝丞相唯一的嫡女。

我爹为了保下我,在殿前跪了三个时辰。最后圣上开恩,说是罪不株连。

我回到延京那日,下了好大一场雪。

我爹不愿太过声张,迎着大雪,命人抬着小轿将我送回府中。

当晚我便病了,卧榻月余。再出府时雪也霁了,人间已是春三月。

太子妃召我入宫问话。

内侍奉命领我前往东宫,迎面便撞见了荣仪公主。这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自幼便被养得娇纵刁蛮,同我也算旧相识。

她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犹记那时她也喜欢沈隽衣,却不满沈隽衣同我的婚事,明里暗里给我使绊子,和我没少结仇。

后来我为权势嫁给了宁王。她冲到我府中,红着眼睛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她因此禁足一月,而我远嫁盼州,自然不曾再见过她了。

今日撞见她,想来也绝非偶然。既如此,我也只能自认倒霉。

她掀了眼皮,身后的宫女便将内侍打发走了。几个宫女钳制住我的双手,押着我的肩逼我跪下。

荣仪迤迤然上前,朱红的丹蔻又艳又亮,她捏住我的下巴,刺痛蔓延开来,我轻轻皱了皱眉。

她眉间流露出不虞之色,「你这张脸,倒是一如既往的惹人生厌。」

一旁的宫女闻言,便自作主张上前,抬手将我推入湖中。

春寒料峭,湖水冰冷刺骨,伤寒还未痊愈,我呛了口水,一时久咳不止。

泛起的湖水溅湿了荣仪的裙摆,她站在岸上,神色倨傲:「本公主的玉镯落入湖中,就让江姑娘待在这湖中找。没有本公主的吩咐,谁也不准让她起来。」

真是久违了,荣仪。

如若放在三年前,我定是不会就这样吃下哑巴亏。拉着荣仪一同落水自是最好,将事情闹大,最好闹到圣上跟前。

荣仪最好面子,不管是禁足还是赔礼道歉,只要最后是她不情愿做的事,我都乐得其见。

可如今我已经没了同荣仪纠缠的心思。初回延京,我不愿多生事端。

方才那内侍虽被打发走了,总归还是会回东宫寻太子妃禀明此事。

我在湖中打着颤,心想,至多再等一刻,我便能从这湖中上来了。

「够了。」

下一瞬,声音穿过凌冽寒风,有人裹挟一身寒凉,身姿挺拔宛若雪后松竹,几个阔步便到了我跟前。

是沈隽衣。

内侍来得比我想象中得要快上许多。许是在途中遇上了沈隽衣,便将他搬来当做救星了。

沈隽衣垂着眼,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冰凉的湖中拉了上来。

寒意似乎要穿透我的骨头,我在湖畔止不住地发颤,他解下身上的狐裘大氅,一语不发地递到我跟前。

一旁的内侍急得直打转:「完了完了,太子殿下还等着呢!」

原来今日不是太子妃要见我,而是太子要见我。

沈隽衣朝荣仪颔首:「公主的玉镯臣会命人替公主寻回。至于此人,臣先带走。」

沈隽衣见礼后扯着我便要走。我踉跄一步,跟在他后头,稍稍抬眼便能瞧见他乌泱泱的发。

我抿着唇有些失神。不免想起数年前我被荣仪欺负时,沈隽衣也是这般将我护在身后的。

那时我吃了个暗亏,沈隽衣挡在我身前,荣仪气哭了鼻子,落日的余晖铺洒在他身上,而我所能瞧见的,也只有眼前人乌泱泱的发。

可惜物是人非,早已回不去了。

荣仪被落在身后,愤然又委屈地骤然发难:「沈隽衣!难道你心里还有她?」

沈隽衣停住了脚步。

少顷,他回过身,黑眸冷淡疏离地掠过我,面上似是讥诮,似是自嘲。

「公主多虑了,臣今日所行皆因太子。」

他顿了顿:「至于宁王的姬夫人,臣委实看不上眼。」

2

这般说来倒也没错。

我的确还是宁王的姬夫人。

只是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三年前抛下沈隽衣的那个雨夜,他攥着碎掉的玉佩,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溢出,和倾盆大雨混作一块,他却罔若未觉。

那时他浑身上下被雨淋得狼狈,却依旧执拗地抬眼:「你要功名,我可以去挣。你要荣华我也可以给——」

我打断了他的话:「你拿什么给?」

豆大的雨珠砸在我的伞面,耳畔雷声轰鸣,我弯起眼角,朝他笑:「是拿你那被贬斥的父兄,抑或孑然一身的你自己?」

他攥紧了手。

「我嫁宁王,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做皇后。」我淡下声来,「这你也能给吗?」

现在回想起这些,我都觉得当初的自己坏透了。为求功名利禄,在沈隽衣最狼狈、最需要我的时候与他退婚。

可是那又怎样?即便遭人唾弃,我也巴不得他离我远些。

我在寒风中冒着大雪上山祈愿。我祈求沈隽衣安好,祈求总有一人替我守他身侧。

愿君攀得万重山,步步高升皆所愿。

所愿皆无我。

和我这样的人捆在一起,才算他倒霉。

如今曾经的祈愿渐渐实现,我也该开心才是。

不知沈隽衣何时停了脚步,我沉溺于心中所想,一不留神撞了上去。

鼻尖隐隐发酸,我捂着被撞疼的鼻子,险些连眼泪都撞了下来。

在我泪眼朦胧之际,沈隽衣眼皮轻掀,言简意赅地留下一句:「离太子远些。」

我没太听清,下意识反问一句:「什么?」

他身形微倾,朝我俯身贴近,乌黑眼眸平静而疏离:「太子和太子妃情深意笃,东宫旁无姬妾。你想成为他的皇后,没有可能。」

尾音很淡。

我惊愕地看着他。

我从未想过他会这般想。

难不成他以为,如今宁王倒了,我便要腆着脸,想方设法地求太子纳了我么?

想做皇后这话到底是从我口中说出的,可那时我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沈家世代忠良,和野心滔天的宁王相比,做皇后这件事的的确确是沈隽衣给不了我的。

未曾想如今这几个字兜兜转转居然还有回到我身上的一天,简直就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愣神,忽闻身后有人笑着轻叹:「江姑娘真是作茧自缚。」

我回过神,朝太子见礼。

太子行至我身侧,同我一道站在阶上,遥看沈隽衣离去的背影。

「这些年多亏你及时向京中传来宁王的动向。待宁王在朝中的党羽肃清后,孤会向父皇禀明其中原由,替你和江家谋一条生路。」

我摇头,平静地开口:「多谢殿下好意。」

须臾,他轻笑着问:「三年前你将计就计嫁与宁王,却不肯让孤将事情原委告诉沈隽衣。」

「如今你既已回京,不若孤做个媒,让你同沈小将军再续前缘?」

我低下眼,「臣女戴罪之身,不敢高攀。」

三年前,本该嫁给宁王的人,并不是我。

那时我爹卷入粮草案中,被宁王捏住了把柄。自此江家投身宁王党羽,嫁去宁王府的,本该是我的长姐。

后来长姐死在迎亲途中,宁王步步相逼,我爹不愿我牵扯其中,催促起我同沈隽衣的婚事。

是我自己要嫁宁王的。

他喟叹一口,有些感叹:「如若那时你便嫁给沈隽衣,如今可就是将军夫人了。」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没有反驳,只答道:「臣女只问殿下一句。」

「倘若当时嫁给沈隽衣的是我,待到日后江家罪名揭发之时,殿下是否还会如今日这般,任由沈隽衣坐到现在的位置?」

太子脸上的笑消失了。

我微笑着垂下眼,朝他见礼后,便要离开。

太子疑心重,此番召我进宫只是为了试探。

是忧心沈隽衣对我旧情复燃?抑或不放心我,担忧这只是宁王与我设的一个圈套?

良久,在我即将踏出东宫之际,风中传来太子的声音:「你猜得不错。孤的确不会放任一个妻族同宁王有所瓜葛的人执掌兵权。」

「此番召你入宫,只是为了告诉你。虽不知你和宁王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探子在京中发现了宁王的踪迹。」

「宁王不惜以身涉险也要入京,似乎是为了寻你。」

3

宁王,姬卿时。

我至今记得见到他的第一眼。

大婚那夜,他一袭红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襟前。

他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挑开我的喜帕,脖颈前悬挂的坠子因俯身而悬置于我与他之间。

盖头将我与他一并遮住,周遭是一片刺眼的红,全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他却罔若未觉,一双黝黑的眸子深深凝望着我。

半晌,他挑起唇笑了,分明是简单的衣着,他却活像话本里吸人精气为食的妖孽。

他说:「你将是宁王府中,唯一的姬夫人。」

夫人,妾而已。

那时我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见他与我拉远了距离,我后知后觉地松开攥紧被褥的手,这才发觉手心里早已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传闻宁王姬妾成群,性情阴晴不定。后来他也的确遵守诺言,遣散姬妾。

我的确成为了宁王唯一的姬夫人。

马车兀地停了,我从回忆中恍然回神,一旁的丫鬟下车查看情况,却迟迟没有动静。

我已然察觉到不对,深吸一口气,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未等我看清情况,有人搂着我的腰肢将我带下了马车。手中的发簪未停,那人侧身躲过,只被我划伤了手臂。

姬卿时仍是一袭红衣,张扬得无人可敌。京城中满是通缉他的官兵,他就这般张扬放肆地穿着红衣,明目张胆地劫了我的马车。

他没在意那点伤口,而是低头朝我俯下身来,一如大婚那晚,眉目懒散又漂亮。

他说:「阿晚,你好狠的心。」

我有些头疼。

我问他:「你怎么在这?」

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眉眼间皆是散漫:「来得再晚些,本王的姬夫人指不定就要二嫁了。」

未等我开口,他又朝我凑近了些。脖颈那条坠子滑落出来,那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被他打磨成平安扣的模样,他戴了许多年,从未摘下过。

他弯了唇,声调温柔又蛊惑:「不过我那位皇兄忧心的倒是不错。皇后之位,只有我可以给你。」

天光晃眼,他眯起眸子,朝我身后看去,而后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站直了身子。

他摘下那枚平安扣,放在我的手心,「阿晚,下次再见时,我会接你回家。」

我若有所感地回过头,这才发现巷子口站着人。

沈隽衣站在阴影处,不知看了多久。

4

我不知沈隽衣是如何追到此处来的。

他几乎没有理会姬卿时那声略带挑衅的哼笑,只沉静地立在原地,攥着药包的手指却不断收紧,在桑皮纸上留下几道显而易见的皱褶。

巷子外人声喧哗,禁军很快赶来。姬卿时就在这般混乱的场面上悄无声息地隐匿至人群中去,很快便失去了踪影。

禁军统领并不知晓劫走我的那人便是姬卿时。他看了看沈隽衣,又看了看我,识趣地带着人退了出去。

我的小丫鬟被敲晕在一旁,车夫也倒在车架上。我走过去扶起小丫鬟,向沈隽衣开口:「劳烦将军替我向江府通个气儿,让他们派人来接我。」

我徒步走回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将他二人丢在此处,恐怕有些不妥。

而我左等右等也未曾听见沈隽衣的应答。再抬眼时看见的便是沈隽衣冷然紧绷的脸。

他紧紧地抿着唇,拎着小丫鬟和车夫的后领,一股脑丢进马车里去了。

随后便是简洁利落的翻身上马,见我愣在原地,他清冷地抬起睫,「还不上来。」

这便是要送我回去了。

那一瞬间我竟罕见地有些迟钝,赧赧地应了一声。等我上了马车,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若是放在从前,这般反应是会被他笑话的。

可是沈隽衣什么都没说。

回江府的路途不远,大抵再拐两条街便是。待马车终于到了江府门口,家丁不明所以地簇拥上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谢过沈隽衣后便要进府,他却喊住了我。

那包用桑皮纸封住的药被抛到了我怀里。

「赔罪。」他言简意赅。

我看着那包尚带余温的药,心中自是明了他的用意。

我伤寒初愈,今日却被荣仪推下水,这包药便是来赔这桩罪的。

他站在阶下,一如当初那夜我丢下他那般沉静地望着我。而我却觉得怒火中烧,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将我的理智都烧尽了。

我忍着愠怒,在家丁的惊呼声中越下台阶,快步走到沈隽衣跟前。

我抬头看着他,刺眼的光线照得我眼睛有些疼:「你说赔罪,那好,你告诉我。」

「今日这包药,是你替荣仪推我下水而赔的罪,还是你私心想给我?」

沈隽衣本就不欠我什么,是我亏欠他才对。

所以他有什么好向我赔罪的呢?

他似是没想到我会这般发问,愣神一瞬,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可我却倏地想起那时我被推入湖中,荣仪站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看我。

她的目光很是轻蔑:「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听闻父皇近来想给我和沈隽衣赐婚。」

我猝然闭眼。

在沈隽衣开口前,我近乎狼狈地躲闪掉他的视线,恶狠狠地将药拍进他的怀中。

我忽然不是很想知道答案了。

5

那包药到底没能还回去。

那日我离开后,沈隽衣又将药给了府中的下人。黑乎乎的汤药被端了上来,热气映得烛火也朦胧。

所幸我未再因伤寒倒下,我也有了余力去做该做的事。

姬卿时此刻就在京中。我在宫中与太子的对话他却尽然知晓,可见他在宫中留有耳目。

那么他是否也知晓了那些被他安插在朝中的党羽,是我透露出去的?

很难说清我对姬卿时的情感。这三年来,他对我近乎百依百顺,若非占着他姬夫人的名头,我几乎快要以为自己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妃。

他从不对我避嫌,故而我知晓他在朝中安插的所有棋子。他从未因繁忙而对我冷待,故而在下人眼中看来,我便是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姬夫人。

哪怕我只是一个妾。

我敛下心神,提笔在纸上寥寥写下几句。

没过多少时日,宫中便递了拜帖,说是荣仪生辰,邀京中的才俊淑女们赴宴。

我并不想去的。谁会好心邀死对头赴自己的生辰宴呢?

况且,荣仪已有二十,却迟迟未嫁。明眼人都明白,所谓这宴,不过是打着生辰的幌子挑选驸马罢了。

宫中的拜帖一下再下,饶是我称病推脱都不起作用,就差荣仪亲自跑到我府上请我过去了。

看来还是桩鸿门宴。不知荣仪相较三年前,是否有了长进。

我端坐在席间,不时传来旁人的议论。

无非是一些笑话我如今境遇的言辞,无甚新意,听听便过去了。

荣仪今日穿得招摇,头戴十二支珠钗,像只开了屏的孔雀。她盈盈上前,笑说:「诸位谈何这般至兴?」

王长史家的姑娘掩唇而笑:「不过是今日见了江姑娘,觉得有些感慨罢了。」

她继而说道:「都说江姑娘时运不济。倘若那年江姑娘未曾贪恋宁王权势,同沈小将军退婚,如今也该是我等不可在此置喙之人了。」

我弯着唇笑看她。

不容你置喙,你不也在此置喙许久了么?

荣仪却转过身,发鬓上的珠钗颤呀颤。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好似很是好奇:「对呀,江晚榆。你可曾后悔过同沈隽衣退亲?」

「不悔。」

听了我的回答,荣仪反倒不大高兴起来。

她神色怏怏,从我跟前绕了一圈,郁郁不乐地开口:「你说什么?」

我俯下身,叩首到底。

「不悔。」

或许要我承认我诸般后悔,才能令荣仪心中痛快。荣仪恹恹地摆手赐酒。酒壶是九曲鸳鸯壶,她大抵以为我不知道。

她冷着脸,留下一句:「那便是最好不过。」

我的唇抵住酒杯,借着掩袖,眼也不眨地将酒倒了。

此后,荣仪频频在席间向我看来。我知道我应当是该「醉」了,便摇摇晃晃离席。

我知晓今日荣仪择婿,多半会提到沈隽衣。

可我不想寻自己的不痛快,也不想看见荣仪痛快,便借由她手佯装中计,再摆她一道悄悄离宫回府去。

带路的宫女约莫也是她安排好的。她搀着我,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偏院。

我原以为荣仪只是想要我出丑看我笑话,直到我看见床榻上晕着的男人时,只觉如坠冰窟。

荣仪拿新科状元与我作配,当真是看得起我。

我趁宫女不察时一个手刀劈晕了她。我甩着微疼的手,推开门便要离开。

一道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裹挟了我,像是有人弯着唇角在我耳畔轻笑:「嘘,阿晚,是我。」

姬卿时。

他拉着我穿过重重殿宇,火红的衣衫就像是夜晚里漂亮的艳鬼。他对这里很是熟悉,左绕右拐,轻轻松松地带着我攀上了城墙高处。

我原以为在京城中看见他已是冒险,未曾想他竟大摇大摆地进了宫。

夜空星光点点,城墙外灯火通明,底下便是巡视的卫队,我一把摁下他的脑袋,姬卿时轻轻「嘶」了一声,顺从地蹲在墙角。

「你疯啦?」我压低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姬卿时凝了眉,「本不想这般快来寻你的,只是今日荣仪所做,叫我委实忍不下去。」

他向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

「说好会护你一辈子的。」他慢吞吞地解释,「若是有人胆敢欺辱你,我必百倍、千倍还之。」

我的右眼狠狠一跳,就像是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果然,不远处开始喧闹起来,声音是从我原先所在的那座殿宇传来的。

我注视着他那双黑眸,耐下性子同他解释:「若你是来接我离开的,大可不必如此。你既然知晓府中部署是我泄露的,应当狠狠厌弃我才是。」

我很是不解。

他执拗地攥住我的袖口:「我不在乎。」

「很早以前我便知道你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的。可是我不在乎。」

听见这话我不由得一怔。我愣是没想明白,他到底图什么呢?

半晌,他垂下手,眼底有些黯然:「阿晚,你向来对我狠心。」

可下一瞬,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再次望了过来,他很快扬起笑,「不对。否则你那时怎会诓我出城,让我独自离开了呢?」

我心下稍滞。

世人皆知是他宁王谋反不成,抛下我跑了。

无人知晓那日是我在沈隽衣来之前便诓姬卿时出城,又打开城门放了沈家的军队进来。

我轻道:「我只是不想城中再有伤亡。」

一旦开战,受苦的只有百姓。

我不想如此。

「可是,」姬卿时笑意盈盈,「你明明有机会杀了我不是吗?我对你从不设防,拿我邀功不好么?」

我已不想再同他扯嘴皮子,巡视的卫队不知何时会经过此处,如今我只想赶紧将他打发走。

姬卿时却从容地站起身,笑道:「你又晚来一步。」

沈隽衣从另一侧翻了上来,视线在我身上停顿一瞬,很快移开。

我觉得他二人的磁场指定不大对付。否则为什么每每都能以这样的方式遇见呢?

「第二次了。」沈隽衣淡道:「宁王是还未曾收到江家的和离书么?圣上说罪不株连,已赐她同你和离,便不要再纠缠了。」

空气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沈隽衣阔步上前,将我掩至身后,让我同姬卿时分离开来,又对他说:「谈谈。」

我不理解事情是如何变成现在这般局面。二人说要谈谈,却又同时默契地将我排除在外。

不过短短一刻钟,沈隽衣便从屋子里出来了。屋子里已经没了姬卿时的身影,他向来去留随心,想来是已经离开了。

我在城墙上抬头看着星空。今晚月亮很亮,月光映照之下,在沈隽衣的长睫下留下一小片阴影。

他抬手朝其中一座殿宇指去:「那里是废宫。」

此刻灯火通明,是荣仪派人引我去的那座殿宇。

「那时在席上见你不适,本想出来寻你。但被人拖住了脚步,这才晚了一步。」

我回头看他,莫名道:「你不必同我解释这些。」

沈隽衣沉默片刻,道:「要的。」

他背倚着城墙边沿,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就像是一只随时蹁跹而下的蝶。他微微阖下眼,看起来精致又易碎。

可是他睁开眼时,眼底绽出的光实在太过绚烂。他带着几分迷茫,却不含任何迟疑或犹豫。

他几近坠落,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拉他,却被他顺势拉入怀中。

清冷气息登时扑面而来,气息铺天盖地将我吞没,我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说:「我应该要恨你的。」

我的眼睫颤了颤。

我从未见过这般矛盾的迂回,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上,声音闷闷,带着显而易见狼狈的退却:「离他远些,好吗?」

我没有说话。

我从他怀中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沈隽衣,若是你明白江家做过什么,还会说出今日这番话吗?」

我轻垂下眼,唇边讥诮:「你不知道吧,三年前那桩粮草案,有江家的手笔。」

「我爹是奸臣。你确定要与奸臣的女儿为伍吗?」

三年前,那桩粮草案涉及京中诸多官员。

被拨下的粮草和军款被大小官员层层吞吃,抵达前线时已所剩无几。

边关节节败退,连失三城。

梁州郡守拼死战至最后一刻,城中没了粮食,只靠沙土充饥。士兵饿着肚子,他便杀了自己最宠爱的姬妾与众将士分食,方得又撑一日。

后来敌军破城,梁州不降,无一人生还。

是谓屠城。

本该彻查的粮草案却只推出了个七品小官来顶罪,而沈家因看护粮草不利被贬,这桩事便这般轻而易举地翻过去了。

我从未想过我爹也会涉入其中。他一向将我捧在手心,他会慈蔼地看着我习字,颇为自豪地昭告所有人:这是我的女儿,是江家的明珠。

我也一直以为他是个人人称赞的好官。

瞧,圣上亲题的那副「清正廉明」分明还挂在墙上呢。

可是一墙之隔外,我听着他漠然又绝情地安排完长姐的丧事,我这才知晓——

啊。

原来粮草案中有他参与。

原来宁王抓住了他的把柄。

原来长姐不是心仪宁王,才心甘情愿嫁与宁王做妾的。

我倏地想起幼时那年爹爹带我去灯会。

我看着家丁一脚踢开街边拦路的乞儿,我咬着糖人,想问问爹爹为什么要踢开他们,他们不会疼吗?

可爹爹沉默半晌,却指着我哈哈大笑。

「小孩子心性,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后来我长大了,也终于明白了。

在一些上位者眼中,人命犹如草芥,根本不值一提。

我冲进屋中告诉我爹我要嫁给宁王时,他抖着手给了我一个巴掌。

他垂丧下气,仿佛苍老许多。

可是又能怎样呢?

行差踏错一次,便是万劫不复。

嫁给姬卿时的这些年,我收集宁王与地方官员勾结的证据,记下他们赠与宁王的每一箱珠宝,从粮草里贪下的每一笔罪证。

我一边做姬卿时称心合意的姬夫人,一边将所有罪证递往延京。

可即便如此,延京中仿佛有只遮天的大手。被拨下的粮草和银钱依旧不见踪影。

姬卿时捏住了粮草案中大多涉事官员的把柄,可即便我查了又查,却始终揪不出最后那人的身影。

会是谁呢?

于是我哄得姬卿时离开,又转道回了京。我从不避讳自己与太子曾暗通书信,目的就是为了借太子之手引出粮草案里的最后一条蛀虫。

看啊,如今它仍在吃人。

我所能做的事实在不多。作为奸臣的女儿,一头是手足至亲,另一头是天下万民。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无人知晓天下性命之重化作怖人的梦魇,压得我夜夜喘不过气来。

我从不奢望江家能得以原谅,却也无法视若无睹安然地做我的江府千金。

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我在赎罪。

6

我在等着沈隽衣放手。

这个怀抱实在太过温暖,温暖到我不愿打破。我在等他亲手将我甩开,在等他朝我露出惊诧而又失望的眼神。

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可是他没有。他垂下长睫,在眼底落下一片不明的阴影。

一头漆黑发丝在风中吹得稍显凌乱,可我却忽而感觉那股冷香在向我欺近,此刻寂静得令人心悸。

「你又要将我抛下吗?」

他的眼角微微下垂,流露出孤寂的意味。他稍稍松了手,从怀中取出折叠好的书信。

风将书信铺展开来,簌簌作响。

纸上的字迹让我如何不熟悉?这是这些年我写好的,朝中涉入粮草案官员的罪证。

沈隽衣字句平稳地质问:「即便这些年你改了字迹,可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认不出你。」

我只觉得心中紧绷的弦嗡然一声,绷断了。

这些年我隐去名姓,给沈隽衣写过数封书信。

我不信我爹,不信太子,不信身边人。

我只信沈隽衣。

姬卿时收集到的涉事官员的账簿,此刻就被我藏在京城的某一处宅院中。

那时我在等。等沈隽衣赴往盼州押我回京,等他将账簿一并护送回来。

我只信他。

月光将他的侧脸照得如雪冷峭,根根睫毛细致分明,我的手指微微蜷起,忽而后退一步撤出他的怀抱。

他没松开手,将我复又摁进怀里。

我因惯性朝他扑去,被如松如雪的气息抱了个满怀。

这回是真的要掉下去了。

听见我的惊呼,他似乎极浅地笑了一下。

「江晚榆,我在呢。」

「所以,别再把我抛下了,好吗?」

回到府中已近午夜。

大红灯笼悬置在檐下,屋内烛光熹微,我坐在案前,提起笔,继而写下一封又一封书信。

自我回京后,除却记录在案的涉事官员,我朝京中的其他府邸各递了一些书信。

内容大抵是诓骗对方说我已抓住了他在粮草案中的把柄,或威逼或利诱,让他扶持宁王东山再起。

我是宁王的姬夫人,这层身份实在是个很好的幌子。

可惜狡兔三窟,那人实在太过狡猾。

在我的百般试探下,那人未曾联系我留下只言片语,也不曾轻信我的一面之词。

但我敢肯定的是,既然他这般谨慎,就不会留我的性命作为自身的威胁。

以身犯险又何妨。

月光从窗外倾泄而下,我倏而望见天边高悬的皎洁明月,就连持笔的动作也不禁顿住了。

在满室寂静中,我忽然很想见到沈隽衣。

7

荣仪嫁给了新科状元。

这桩婚事本是她替我「安排」的,如今闹剧的主角却变成她。不知那晚她在床上百口莫辩时,心中是否有过一丝悔意。

我时不时出府晃悠,给足对方向我下手的机会。

只是每每都能撞见沈隽衣,自是平安无事。

后来转念一想,对方怎么可能当街对我下死手,借刀杀人才是上上策,便又释然。

荣仪大婚那日,没有邀我。

这般才对,此刻她怕是对我恨极,邀我赴宴岂非是让我看她的笑话?

可我醒来时已在荣仪的马车上,那会儿她正把车夫推了下去。

她穿着大红喜服,头发凌乱,冲我哀戚地笑:「如今你应当很是得意吧。」

马儿已经发狂,向着山崖上奔去。马车上只有我同她二人,我撑住车壁,堪堪稳住身形。

今日她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来寻我的,我并不想与荣仪过多纠缠。

我才探出手牵住缰绳,就听见荣仪喃喃自语:「我只恨没有听她的话,在你进宫那日便将你毁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起来,仿佛有什么藏匿许久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我涩然发问:「你说的她,是谁?」

借刀杀人。

那一瞬间我想到的便是借刀杀人。那个我一直想要抓住的人,或许早已在暗中对我下手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可是荣仪只是看着我笑,又扑过来抢我手中的缰绳,几近将我的耐心全部耗尽。

我猝然闭眼,再抬眼时甩了荣仪一个巴掌。她被我打得一懵,我扯着她的后领,将她拖至窗口,她的大半身子悬在窗外,发丝垂下,触到了泥泞脏污的土地。

荣仪大声尖叫起来。

我忍了又忍,将她扯了回来。她贴在车壁内惊魂未定,我俯下身朝她贴近:「今日你嫁新科状元,全因你咎由自取。你种的因,自然由你食它的果,又与我有何干系?」

荣仪掩面哭泣,我只觉心烦,再问一遍:「你口中的她,是谁?」

见她不语,我愈发失望,转身去寻缰绳想要稳住发狂的马。

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我于凌冽风声中回头看去,只见沈隽衣伏在马背上,冷白衣袂被风吹得翻飞,如一支离弦的箭。

他身后数十米还跟着一人,那人我也并不陌生,是新科状元,荣仪的郎婿。

马儿停不下来,在我百愁莫展之际,荣仪擦干了泪痕,和我一起抓住缰绳。

许是她又不想死了。

我同她多说一句:「嫁给新科状元也并非不好。听闻他虽出身贫寒,却知书明理。今日他涉险前来救你,想来也是侠肝义胆之人。」

荣仪继而发怒:「那你怎么不去嫁?」

我忍耐地闭上眼:「荣仪,你自幼便享世人拥簇,坐享公主之名,却不识人间疾苦,娇纵跋扈。新科状元娶你,的确委屈。」

荣仪被气得说不出话了。

沉默片刻,荣仪轻声开口:「是太子妃。」

「那日太子妃召你进宫前,便告知我沈隽衣对你余情未了,斩草要除根。」荣仪顿了顿,「你的确令人生厌,但我不想死了。」

似是觉得丢了脸面,她补充道:「不想和你死在一块。」

我没再听她絮絮叨叨,脑中思绪愈发清晰起来。

我终于找到了那只狡猾的狐狸。

8

沈隽衣渐渐赶了上来。马匹虽然发狂,但也还拖着一节沉重的车厢。

他扯住缰绳,从身下马匹翻身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利箭离弦而出。数十个黑衣人从林间而来,一刀砍断了马匹与车厢的绳索。

荣仪跌在车厢内,我因躲避刀剑而跌了下去。

沈隽衣一把捞住我,身下马匹受惊更是发狂,朝着山崖上加速奔去。

他拥着我从马匹上滚落而下。他将我护在怀中,一路石子磕磕绊绊,偶闻轻声闷哼,想来是极疼的。

黑衣人穷追不舍。沈隽衣并未带随身佩剑,很快便被黑衣人困住。

我知晓黑衣人是冲我来的,不顾疼痛往深处跑去。

奔跑间,我捏紧了脖颈处悬挂的那枚平安扣,这是姬卿时的信物。他说只要它在,便会有死士相护。

他从不离身,那日却交给了我。

所以我才敢以身犯险。

未等我亮出此物,有人揽着我的肩朝身侧一避。

那人红衣绚烂如火,宛若珠玉夺目,端得是世间最恣意妄行的少年姿态。

姬卿时的唇角翘起若有若无的弧度:「阿晚,是我。」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瞬,黑衣人中暴喝一声:「宁王乱党,杀无赦。」

这般一来,他们原先的行凶之举,便可借口说是清剿宁王乱党。

至于我,死在这其中,自是最恰当不过。

数箭齐发,姬卿时勾着笑漫不经心地点头。死士倾出,很快拖住黑衣人的脚步。

他拉着我奔逃,一如那日穿过重重殿宇,奔赴天边最为绚烂的晚霞。

可山下禁军已至,树影间人头攒动,领头的那人是太子妃的母族兄长李啸。我拉着姬卿时便往回跑。

身后是万丈悬崖,眼前是步步逼近的禁军。

退无可退。

我看见沈隽衣甩开人群,向我奔来。

我不住默念着,再等等,再等等。

可李啸没给我等待的机会。许是太过自满,他只身一人提着刀上前,同姬卿时打斗起来。

悬崖陡峭,李啸没想到姬卿时的身手并不差。他在姬卿时的迫近中跌下悬崖,又扯住了姬卿时的脚踝,将他一并拉了下去。

我只来得及抓住姬卿时的一只手。

我咬着牙,几乎扑在崖边,喉间漫出一股腥甜。我看见他伸手从腰间取出一把蝴蝶刀,狠狠往自己小腿砍去,李啸便坠了下去。

姬卿时的额间满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他松开刀,攀住崖边的石块,余下的禁军见没了动静,试探着似要上前。

「今日此处没有宁王,清剿宁王乱党只是李家行凶的幌子。如此,你可记得了?」

如此这般,姬卿时便是要我舍弃他,一口咬定李家心虚行凶之事。

他看着我,眸光温柔而璀璨,像是藏了星星。

他喃喃道:「真不甘心啊。」

我一怔。

而后姬卿时冲我扬起笑,一如大婚那晚张扬又肆意:「阿晚,我送你一个诰命吧。」

他静默地看着我,像是想要把我的模样刻进脑海里。

良久,他轻声说:「这样就算没有我在,京中也不会有人敢再欺负你了。」

他松开了那只攀住石块的手,将我紧攥他的手一点一点掰开。

我拼命摇头,带着哭腔:「姬卿时,我不要。」

可他笑了一下,模样很是认真:「我向来事事依你。唯独这件事,不行。」

禁军到底晚了一步。

沈隽衣来时,只来得及抓住了我。我失神地跪坐在地上,眼前是黑黝黝的悬崖,那里什么都没有。

沈隽衣抬手遮住我的眼睛,说:「别看。」

或许是今日的风太大,大到迷了眼。

眼泪砸到他手心时,他轻轻颤了颤。

而后他抬起我的脸,珍重而又轻柔地擦干了我的泪痕。

「别再想他。」

我用力地点头,认真地攥住眼前人的衣摆。

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我好像。

有一点难过。

9

李家露出马脚,想要再寻蛛丝马迹便轻易许多。

这些年有太子妃作为掩护,李家上下贪得盆满钵满。

旧日的粮草案被重新翻了出来。涉及朝中官员太多,以新科状元为首的新秀站了出来,顶上了朝中的空缺。

都说太子与太子妃情深意笃。可东窗事发之时,太子却决然地斩了枕边人的母族。

太子妃疯了,不久便也随她母族一并离去了。

爹爹堪堪留得一命。这些年他散尽家财,本欲弥补,只是人已故去,罪孽仍在。

我在寺中上香。从蒲团上站起时,仿佛看见寺外红绸迎风飘动。

我若有所感,起身朝寺外的那棵树走去。

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祈福带。

我抬起手,恰好接住了离我最近的那一条。

上面是我的名字。

风声簌簌,红色的绥带迎风而动。枝头海棠飘落下来,我一条又一条缓缓地看去,再抬头时,夕阳将天边也染红了,沈隽衣站在不远处,静默地看我。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他,下意识松开了手中的红绥。

在我自以为他对我死心的年岁里,在无人可知的角落里,有人虔诚地系上一条又一条的祈福带。

这树上的每一条红绥,每一句祈愿,祈的都是愿我安好。

我看着他,看见了丛花簌簌,看见了叶落纷纷,只觉得心口好疼好疼。

这是我梦里都想触到的春三月。

再入宫时,又是一年春。

那时我已是沈夫人。面圣的途中遇见了太子,他弯着唇朝我颔首,我这才发觉他的眼底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情意,淡漠得像是没有情绪。

是了,太子的生母曾是废后。或许他早就知晓李家诸般行径,他只是借李家权势坐上太子之位,又在暗中蛰伏数年,只等一个契机。

冷情冷血,像是一个天生的储君。

他道:「恭喜。」

后来我才知晓太子的这声恭喜是为何。

圣上赐下了一个诰命。

听见这个消息时,我不由得愣了神。思绪飘远,仿佛曾有一人,在离去前也曾说过要送我一个诰命。

出宫时,我踏着满地破碎的月光,周遭宁静祥和,枝头棠梨如月照莹雪。

有人在如雪月色中朝我走来,雪白的衣袂一尘不染,月光将他发丝也渡上几缕浅明的光。

看见他,我的脚步顿时轻快起来。

沈隽衣替我拢好大氅,朝我伸出掌心。

他问:「冷吗?」

我仔细想了想,回握住了那只温暖的手。

我答:「有些。」

番外:沈隽衣

1

沈隽衣觉得,被贬斥的那一年,约莫是他一生中最为难捱的日子。

他无不一日地想着,是否自己做错什么,所以连她也要从他身边离开。

他一袭白衣胜雪,却手染鲜血。他要夺回曾被敌军抢走的那三座城池,洗脱曾被夺城的耻辱,再将手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洗干净。

他有时也会恨。

那时他险些丧命于敌军弯刀下,他躺在沙土中喘息,那次战役中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周围寂静得令人发慌,就连蝉鸣声也听不见了。他看着天上明月,却又觉得不是那么恨了。

他知旧日的粮草案有异,一直以来都在暗中调查。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战时没粮的日子,只是每每此时总有援军及时赶到,送上粮食。

后来他收到了一封又一封匿名的书信,其中是粮草案中涉事官员的名姓及罪证。虽然那人刻意改了字迹,可是朝夕相处十余载,他怎会认不出写信人的行笔习惯?

他几乎霎时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一向清冷自持的少年竟有一天也会落泪。口中腥甜蔓延,他却死死咬着牙,不叫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部下拍着门,说是先遣的小队已经探好了路。他面无表情地拭干泪痕,提起剑走了出去。

又是大捷。

庆功宴上,他静默地看着酒杯中水光潋滟。有人插科打诨:「要我说还是咱们将军如有神助,否则怎么每每缺粮之时,总有援兵来助呢?」

是啊。怎么就这般巧。

部下「嗐」了一声:「这回送粮的那人我识得,宁王手底下的人。」

军中都知他未过门的妻子嫁给了宁王,还是妾室,渐渐都嘘了声。

夺妻之仇呀,这该多恨。

可他捏紧酒杯,将酒一饮而尽。他丢下酒杯,头一回在众人面前失了态。

他在山上策了一夜的马,清晨破晓时方得平静。

他改了打法,战术渐渐诡谲起来,成了军中的常胜将军。他很快便夺回了曾被夺走的三城,官爵一升再升。

后来宁王谋反叛逃,他自请前去盼城,接她回京。

他有太多话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

他也曾是天之骄子。他也害怕再次被人抛弃。

后来那晚城墙相逢,他看着她与宁王亲密姿态,心口妒意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狼狈地将隐秘心事剖于人前,几近哀求地求她别再将他抛下。

可他看着他的姑娘只身一人奔赴险境,看着她强装恶人逼迫自己离开。

太疼了。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自己曾经的那些迟疑,根本不值一提。

他所爱的,从来不是江府的二小姐,也不是宁王的姬夫人。

他所坚定选择的,始终是一个江晚榆罢了。

他复而将她摁入怀中,摁入骨血里。

他说:「江晚榆,我在呢。」

我一直都在呢。

所以你不用事事一个人扛,不用担心拖累我,也不用担心一路走来是否太过孤寂。

他们是相视一眼便知对方所想,是于不同道也能并肩前行之人。

他们之间或许有太多太多的牵挂和阻碍。

可是谁又能说,他们倾尽全力所奔赴的,不是同一个月亮呢?

番外:姬卿时

1

姬卿时很早之前便见过她。

那时他是宫中的落魄皇子。旁的同龄皇子早已去了上斋求学,唯他像条落魄的水狗,遭人欺凌。

他的母妃只是宫里头的小小宫女。得了机缘便以为自己能够飞黄腾达,未曾想去母留子,早早殒命。

姬卿时没有靠山。他的父皇不耻他的母妃宫女出身,皇后更是不管不顾,巴不得少一个皇子参与夺嫡。

那日他被太监推入水中。他们嗤笑着,拿尖利的指甲狠狠掐他,仿佛看见皇室血脉的落魄,是一件多么令人痛快的事。

他就是在那时见到她的。

她替他挡下了砸向他的石头。匆匆赶来的姑姑是皇后宫中的大宫女,仅凭只字片语便给那帮太监定了罪。

那是他第一次知晓权力的好处。即便被人从水中拉了起来,可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救了他的姑娘。

在他昏暗而又肮脏的过往里,宛若神祇般从天而降。

他悄悄捡起了那块她替他挡下的石头,牢牢攥在手心,即便划破掌心鲜血淋漓,也不愿松开半分。

这件事终归还是闹到了皇上跟前。即便皇上不喜他的出身,却也容不得有人践踏皇室血脉。

他也因此进了上斋。他的课业总是很好,但他知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所以暗藏锋芒,养精蓄锐。

很多年过去,他总算有了追随自己的部下。他捏着粮草案中的把柄,在朝中安插下一枚又一枚棋子。

那些人给他送漂亮的姬妾,送大把的银钱,他来者不拒,通通丢入府中。

他太明白那些人的心思。所以宁王不可以油盐不进,他该爱美人,该爱铜臭,这样那些人才会安心地依靠于他。

因为他是有「缺点」之人,是可以被投其所好而谋求自身利益的。

掀开喜帕前,姬卿时没有想到丞相府送来的会是她。

那张喜帕下露出一张沉静明艳的面庞。没人知道他霎时汗湿了掌心。

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他至今仍旧清晰地记得,那时究竟是怎样的心动。

再后来,她成为他唯一的姬夫人。

她就该是他的姬夫人,他唯一的夫人。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宁王,那只是上天给他套下的壳子,是他的枷锁,是他的禁锢。

他拼尽全力只为抓住当初照亮他的那抹光,仅此而已。

他用尽力气,想要一点一点走进她的心。他心甘情愿被她利用,哪怕弃之敝履也甘之如饴。

最后那日他跌落悬崖,他分明有许多机会带她离开的,可是他知道她要的从来不是那些。

那一瞬间他回想起许多事来,桩桩件件,皆与她有关。

他记起那时城墙之上与沈隽衣对峙,那时沈隽衣道破了他心中最为害怕之事。

他那时是怎样答的呢?

「那又如何,她会永远记得我。」

他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都说宁王最爱眼尾有痣的美人。

无人知晓那年他落魄挣扎时,有人踏水而来,以小小身躯替他挡下了世间无边恶意。

有人照亮了他整个春天啊。

而此刻,他看着天边火红的残阳,看着眼前女子微红的眼眶。

这是他的心上人,是他于万千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他想抬手再触碰她的面庞,可是他不能。

于是他一点一点,几近残忍地,将自己的手撤了出去。

他最怕之事不过是她孤身一人无人相护。好在,如今就算没有他,她也能大胆地朝前走去了。

真是不甘心啊。

坠入无尽深渊时,他想。

他差一点,就可以把光抓在手心了。

可他怔然看着空荡荡的掌心,却又觉得知足。

因为光啊,已经照在他身上了。

2

姬卿时以为自己死了。

他浑身很疼,身上的骨节像是被人打碎重组。他费力睁开眼睛,却猛地被水呛了一口。

他看着缩水一圈的小小身体,心头有些怔然。曾经欺辱他的那帮太监跪倒一片,有人迎着光亮,朝他递出掌心——

他回到了过去。

他记得那时他什么都没做,光顾着发愣了。以至于后来她很快忘记了他,而她身边也渐渐多出了个沈隽衣。

他的心跳砰砰作响,期期艾艾地抬头仰看着她,眼瞳黑亮,像是看见了光。

明明那时的年岁比她还要大些,可他却乐得借用这具瘦弱身体博取同情。

他牢牢抓住了他的光,踉跄着扑进她怀里。

「阿晚,我好疼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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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3-30 16:00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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