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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我的床底下有一个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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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床底下有一个杀人犯

奇说妙语 2:看完了结尾,又怀疑开头的 20 个故事

2018 年 8 月 6 日晴

为了准备后天的暑期露营,我和杨志提前来到这个乡下小屋。小屋是杨志和他的奶奶以前住过的,后来奶奶过世,杨志就回到了父母身边,这里好几年没人来过了。杨志和我做了一下午的卫生清理工作,好在小屋不大,明天就可以全部搞定。

虽然杨志和我都没有提那件事,但是阴霾却在我的心房挥之不去。杨志是个很体贴的男朋友,这一点我一直深有体会,比如下午我们一起擦窗,我在屋内,他在屋外。本以为两个人会浪漫地手对着手,一点点贴着玻璃挪动,然后慢慢擦净整面窗。结果他一直在外面对我做鬼脸,幼稚得像个孩子,我经常会想,我会喜欢上他,是不是因为他身上那股纯真的孩子气。我知道杨志这么做是为了逗我开心,后天的野炊派对也是,但我仍有些抑郁。

当我去擦屋子侧面最后一块窗时,杨志没有在外侧跟过来。走到窗台跟前,我看到厚厚的灰尘被人用手指拨开,一点一点地写出三个字:沈耀清。接着手指在名字外侧画了一个爱心,我的名字在心的正中间。我推开窗,杨志冲我傻笑,夕阳照在他的脸上,圆框眼镜上有金色的光,眼睛澄澈又温暖。

2018 年 8 月 7 日 阴

明天社团的朋友们就要来了,杨志一大早就把我喊醒,但不是让我起床做清扫和准备工作。他把早餐用餐盘端到我的床边,让我坐起来吃饭,餐盘里有鸡蛋羹和煎饼,餐盘在我腿上不平稳,蛋羹在碗里晃来晃去。杨志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边道:「清清,不知道这种木床你睡得习不习惯,先拿椅子垫着餐盘吃饭,我们没带牙刷,还有一些食材和工具没有买,等会我再开车去一趟镇上的购物站,你就在家休息会,下午我就回来。」我不依,虽然乡下开车的路上很辛苦,但是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边。我对杨志说:「我不怕辛苦,我要陪你一起去。」杨志点了点头:「都依你。」

舔完碗里的鸡蛋羹,我对杨志道:「我还想吃橙子。」杨志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从昨天买来的水果袋子里掏出一个橙子,拿过水果刀坐在床边为我切片。

上午十点我们终于到了镇上,这边的集市除了鸡鸭,居然还有卖牛的,杨志的车开不进去,我们停在外侧,步行通过集市,走到了全镇那个唯一的商场。

我们买了许多的食材,还有旅行装的洗漱用品,但是一般商场都会卖的 BBQ 套装,却找不到。这下我们犯了难,杨志决定去问问收银员。收银员道:「你们要买的烧烤架,还得去县城里的商场才能买得到。我们这是小地方,没得卖的。」

杨志无奈地冲我笑笑:「那你先开车回去,我再租一辆车去县城,买完就回去,下午肯定能到。你可以先打扫一下卫生,不然咱俩可就得打扫到明天凌晨了,明天还得一大早就到镇上去接社团的朋友们呢,既然决定要一起野营,还是选在我老家,那咱也不能太亏待人家对吧。」

我点了点头:「那你慢点开车,注意安全,我先去打扫卫生,你不要着急。」

杨志摸了摸我的头:「去吧,你也注意安全。」

虽然高中毕业的暑假,我就考了驾照,但平日里开车开得很少,早就手生了。

这次让我一个人开回住处,杨志却放得下心。还是因为在来的路上,他一直坐在副驾驶座帮我温习开车技巧。虽有两段较为崎岖的小路,但我已经练熟了,不会有太大问题。

可我仍是高估了杨志对我的放心程度,他居然让我上路以后打开视频,以此「随时保持联系」。

他说话仍是这么孩子气,又好气又好笑。

我还是按他说的做了。

我就这么坐在车里,把手机架在吸盘上,看杨志一边对我展示自己傻笑的脸,一边给我直播他如何通过花言巧语找老乡租到一辆车。

等到杨志坐上车,我也驶上与他相反的公路,严肃地对他说:「小杨同学,公路上不能开车打电话,所以接下来不能看你直播了,我把视频开着,你自己注意安全。」

他在手机屏幕里嘟着嘴,似乎有些不情愿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买到东西马上就回来找你。」

虽然我教育了杨志开车要注意安全,但我自己却在路上忍不住偷偷看了他好几次。

后来这货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开始故意大声唱歌,我倒也懒得去说他,主要是因为他的歌唱得不算难听。

开着视频电话,手机电量掉得很快,才半个多小时,电量就只剩 10% 了,我对杨志道:「小杨同学,我手机快没电啦,不过马上就能到小屋了,我先挂电话了,等会充好电再打给你,你早点回来。」

杨志正唱着歌,听到我的话立刻如临大敌:「车载,你快用车载充电!」

我看了一眼车载,想了想道:「算了,车载充电太慢了,我马上就到了,回去用快充充一会儿就打给你。」

杨志道:「那好吧,回去了赶紧给我发消息。」

我关掉视频电话,跟着导航驶向小屋的方向,路程本就不剩太远,不一会就到了小屋的门口。

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坐得腿都有点不舒服,我在门口活动了两圈走向屋内。至于后备厢里的食材和生活用品,等杨志回来再让他搬吧。

推开小屋的门,我直接走进卧室滚到了床上,鞋子都没脱便趴在枕头上伸懒腰,劳累许久能休息实在是舒服的一件事。

充电器还插在床头,想起手机已经关机了,我便打算为手机充电。

刚才趴在床上时,为了防止鞋子弄脏床单,我把脚吊在了床沿外,导致身体离床头还有一小段距离,因此我够不着充电器。

懒得下床的我用两个手掌撑在床上,把身体往前挪。

虽然用这种方式把身体挪到了床头,床垫和床单却被我往下拉了一点,为了把它们复原,我只得捏住它们往床头的方向拉回去。

伸手去捏的时候,透过被拉下来的缝,我往床下瞥了一眼。

一眼看过去瞬间令我惊吓到汗毛炸起,差点就喊出声来。

若是现在给我一面镜子,我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脸色惨白到何种地步。

我想哭喊,但是我不敢,我只能全身发抖死死压抑住自己。

我看到床下有一个人!

我捏着床单的手在发抖,但还是勉强磕绊地扯上了床单,只因为本能地害怕他也通过这条缝看到我。

全身都在流冷汗,我的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恐惧的感觉充斥全身,我僵硬得不敢活动。

如果床下的是杨志,或许我会滚下床去,一边责怪他为什么吓我,一边压在他身上缠绵一番。

如果床下的是陌生男子,或许我会吓得喊出声来,撒腿就跑。

偏偏那一眼,我认出了床下这个男人。

黄建军,那个在电视上出现过的杀人犯,他手上拿着一把斧子,正在我的床下。

我绝对忘不掉他的脸和身形,决不会认错他。

身体本能的恐惧感没有停止,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自己的心脏跳得这么快,仿佛要从胸口跳出去,它真的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不知道床下的他会不会听见。

我已经不敢伸手去拿充电器,慢慢把腿收回床上,哪里还顾得了会不会弄脏,我只想半蹲在床上,随时准备跑。

但这木床因为年久失修,我刚把腿往上挪,它便发出长长的「吱呀」声。

我从未如此讨厌木板挤压的声音,如果今天我能活着回去,家里的木床肯定全部都要扔掉。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刻想到家里的床,或许是因为恐惧到快要窒息的大脑开始让我转移注意力。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但是完全没有办法,肢体的僵硬感让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好在这个杀人犯仍没有动手,我比刚才适应了些许。

我开始找身边能防身的东西,床边的小几柜上放着早上杨志为我拿过来的餐盘,时间太紧他还没来得及收拾。

里面还剩一杯水,餐盘边沿压着早上杨志为我切水果拿过来的小刀,或许正是在盘子边沿下方,所以才没有被杀人犯注意到,我现在一伸手就能拿到。

我拿过小刀,死死攥在手里,它给了我一丝安全感。

拿过刀的一瞬间,我想过要对准床下这个人的脖子,就这么捅下去。

但很快残存的理智和懦弱告诉我,我做不到,我不能保证自己会把刀捅入别人的脖子,并且如果我失败了,不知道会被怎样蹂躏,而且我从来没有捅过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更何况我面对的是一个中年壮汉,对我来说这太难了。

环顾四周,我还能拿到餐盘上的玻璃杯,杯子里剩半杯水,但我现在压根没有心情去喝。

理智告诉我,只要我能等到杨志回来,我再大喊着跑走,杨志会用他的六块腹肌和买来的兵工铲替我搞定一切。

但是我不认为自己能等到那一刻。床下这个人,如果确定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他一定会马上冲出来,用压倒性的身体优势把我按住,说不定看到我就会用斧子劈出我的脑浆,就像他之前做过的那样。

我还是得逃,唯一的机会是车。

我知道自己就这么跑出去,即使能够跑出小屋,也会马上被追上,然后被他攥在手心里蹂躏。无论是爆发力和耐力,我都没有办法和一个健壮的男性相比。

我需要为自己争取上车的时间。

这杯水如果泼在他的眼睛上,或许能阻碍一会,但根本起不了多久的作用。如果我想要利用手机里的零件,凭借一把小水果刀压根不可能短时间撬出来。

我决定赌一把,阻碍他冲出来,然后跑出去。

床离门只有五米,只需要一到两秒,我就可以冲出去。但从出门到上车,我最少需要五秒的时间。

我得为自己争取五秒钟。

希望我的方法有效吧。

做好准备后,我深呼吸一口气,把手机和小刀放进工装裤的口袋里,如果我能顺利逃脱,它们将帮助我很多。

再次缓缓拉下一点点床垫,透过缝隙我确定了杀人犯面向门的方向侧躺着,应该是随时准备出来。

床的另一侧是靠墙的,这意味着他只能从靠门这一侧爬出来,从床头床尾虽然也可以爬出来,但对带着斧子的人来说会浪费更多时间。

做好判断后,我左手捏住靠墙这边的床垫,右手握住玻璃杯,深吸一口气,猛地跳下床,把手上的玻璃杯死命砸向床下人头部附近的地面。

听得一声脆响,杯子在床下碎成玻璃碴,但我不敢确定玻璃碴有多少,左手顺势把整个床垫从床板拉下来,坠叠在床的侧下方。

床下的杀人犯定然没有想到一秒内会发生这么多,我也不敢确定能拦住他多久。

我做完这一切便迅速转身跑向卧室门,绕过客厅,冲出小屋跑向车的方向。

原本以为水和玻璃碴还有床垫多少能耽搁他一会儿,没想到我正开车门就听到客厅方向有跌撞的声音。

我发动汽车就要开走,这个杀人犯从屋子里居然冲了出来,跑到汽车侧边,抡起斧头砸向车窗。

我听到后面车窗裂开的声音,但是我没有回头看,油门踩到最大,我现在只想逃命。

离逃掉只差一点点了,我马上就可以回去,找到杨志,我们只要报警就安全了。

可这个杀人犯做了我最想不到的事情――趴车。

他绕到正面趴到了车顶上,我原以为只有电视剧里才会有人这样做。

车速很快就被我提到最大,我希望以此甩掉车顶上的杀人犯,但是他的上半身仿佛不受影响一般,岿然不动。

我猜到,他一定是握住车顶的天线来固定自己的身体。但他的两条腿一直站在车窗前挡住我的视野。我打开雨刷希望能甩掉他,结果杀人犯右手下垂,拎着斧头往车前方的玻璃上砸,他的嘴里在怒吼着,号叫着停车。

我认为现在真的停车才是傻子,他挡住我的视野,我更没办法看导航,只能一直往前开,希望他撑不多久能掉下来。

我想过先加速然后刹车,利用惯性把他摔下去。但他一定已经死死挽住车顶的天线,如果没有甩掉,减速刹车之下,他若是也利用惯性劈来斧头,死的只会是我,并且乡村的土路急刹之下极易打滑,若是翻下土梗,我不敢冒这个险。

我只能强迫自己往前加速,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可能是几十分钟。但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我开的路是进山林的方向。

周遭的环境越来越阴森,但我却没有在意这些,继续往前开着。这是我人生头一次开山路,终于到后面连泥巴路也没有了,我没办法往回开,向前开过土埂和树林的大片草丛。那个叫黄建军的杀人犯开始抖动,他马上就撑不住了。

但我开过的树丛后居然是一条河。

我把车开进了河里。

河水湍急,深浅未知,由于惊吓过度并且掉进河里,我做了一件蠢事:没有第一时间按下电动车窗,现在加上压强的力量,车门打不开了。

眼看着车一点点往下沉没,我用力推车门但仍然无济于事。事实上压强的力量根本不是我这样的女生能抗衡的。

我不想在车里等着水渗进来把我淹死,更不想因为氧气耗尽被困住死掉。

至于那个杀人犯,是被水冲走还是游回岸上我根本管不了。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打开车门,眼看水渗入车里,我的心越来越慌乱。

但是不停地推身边的门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突然想起杨志曾经对我说的一句话,他说车的头枕很容易就可以拆下来,但是去 4S 店换一个却不便宜。两个叉叉换下来除了戳戳人也没啥用。

我开始拆车的头枕,小刀击窗一直打滑,根本起不到作用。至于杨志车上有没有安全锤,我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找。

杨志的车型头枕很容易就能拿下来,我把它卡死在车后座的玻璃角落,用力往下撬。能够在水下打开的几率很小很小,但是之前在陆地黄建军已经把这块窗用斧子砸裂开了,就是这些裂纹给了我机会。

碎裂的车窗终于顶不住压强和角落撬打的力量,化为碎片随着水流冲进车内的空间。

我看到活下去的希望,顾不得许多,车窗一破就往外游去。突然我看到那个神经有问题的杀人犯黄建军居然拿着斧子在车的另一侧敲击车窗,斧子在水下使不上劲,他看到我逃出车就松开了斧子,径直朝我的方向游了过来。

这个杀人犯还没有放过我。

我们之间还隔了一段距离,我尽力往岸上游去,无论如何也得跑。

但我仍然高估了两人之间体力的差距,身上的衣服和裤子对我来说如同负重的大石,每游一段都是极大的体力消耗。

我被他追了上来,在离岸边不到三米的地方,他伸手在水里抓住了我的腿。

我挣扎,踢腿,踩水,仍然没有把腿从他手中抽走。这个中年男性的手如同钢钳般牢固,死死掐住我的踝骨。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伸到前方掐住我的脖子,我感觉到自己在下沉,或许他早就想死,只是拉个垫背的。我呼不上气,脑子越来越沉,身体也放弃了挣扎。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到有人在拖着我,不知道要把我带往何方。

我醒来时已经天黑了,眼前的篝火看起来有些不真实。篝火对面坐着一个人,他正冷冷看着我。

这也是我第二次认真打量黄建军,黝黑满是皱纹的皮肤,指甲缝里全是不知名的黑色物体,身上穿着麻布黄衫,脸上是被阳光长期灼伤形成的亮棕色,手上青筋纹路清晰可见。

与我第一次见他不同的是,他不再歇斯底里,更没有哭泣。眼睛里是不该属于他这种淳朴农民的暴戾。

他看到我醒了,仍然是那么寡言,盯着我许久,才问了我一句话:「黄思颖是怎么死的?」

黄建军没有理会我说的话,他重复着问我:「黄思颖是怎么死的?」

我回答道:「我不知道。」

他疯了一样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对我说:「我知道你知道!」

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陈旭峰告诉了你什么?」

黄建军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我。他看了我一会儿,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他低下了头,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不相信。」

他松开我的脖子,坐回篝火的另一侧。我终于能够打量四周,我们像是在一片山崖边,周围没有树林,所以虫子不多。但判断不出大致的时间,只是身上的衣服还没干,虽然是夏天,还烤着篝火,还是觉得非常难受。

我再次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个杀人犯,壮着胆子小声问:「你为什么要杀陈旭峰。」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去问他颖颖到底怎么死的,他居然嬉皮笑脸地说颖颖命里该死。」

「所以你就当场杀了他?」

黄建军没有说话,低头看篝火。

我大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任何一个父亲听到自己女儿该死的言论,恐怕都会受不了,何况还是在女儿真的刚死掉的情况下,因此造成了激情杀人。

在外人眼里,他好像只是因为别人一句话就杀人,因此许多人在网上疯传他是精神病患者,就连电视报道也说他的神经不正常。只是从黄建军的反应来看,他好像毫不在乎背上杀人犯这个称呼。

但从他的话语中,我注意到陈旭峰那句「她命里该死」,这句话深深撞击了我的心房。

黄思颖真的是命里该死吗?

我轻声问眼前的中年男子:「你为什么来找我。」

「为了问你颖颖到底怎么死的!」

「如果我和陈旭峰的回答一样,你就会杀了我,对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攥住胸前戴着的一个吊坠。说是吊坠,但只是用绿黑色麻绳系着的一块金属钥匙。钥匙上段是一只粉色的小猪造型,跟这个男人格格不入。

他又抬起头问我:「颖颖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次我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气,像狮子撕碎猎物前的怒吼。

我不知道这个前半生老实巴交的农民,是怎么杀人后能够逃走,又靠那双腿徒步进山找到我的。他的精神或许真的有些神经质,性格也变得偏激了,但我现在仍分不清他到底想不想杀我。那把斧子或许只是他一路用来防身的工具,但对我造成的阴影或许会持续一生。

他从河里把我捞起来,一定只是为了知道自己女儿真实的死因。

我不敢再刺激他,只是怯生生道:「你脖子上那块钥匙是黄思颖房间的吧。你告诉我为什么戴着它,我就把她的死因告诉你。」

我现在也想拖得久一点,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杨志一定在找我。

这个不善言辞的中年男人用狐疑的眼神望着我。像是不太相信我的话,但又毫无其他办法。他最终还是没有强迫这个和女儿一样大的女孩。

黄建军抚摸着手里的钥匙道:「颖颖七岁就没了妈妈,她怕黑,晚上不开灯睡不着。颖颖最怕的就是打雷天,到晚上只敢蜷在被窝里睡觉。我们山里雷雨天气多,颖颖总是把头蒙在被子里睡,闷得全身出汗睡不好。我在外面打两份工,干活回来晚,颖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多。我让她在自己房间多加一道锁,她就把这块钥匙给了我,这样我晚上回来能给她掖被子关窗。」说罢,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有时候早上颖颖赖床,起不来上学,我能进去把她这个懒虫喊起来。」

提起女儿时,这个杀人犯的脸上仿佛有一丝笑容,我没有想到这个木讷寡言的中年男人,会一次说这么多话,但我能感受到女儿是他的全部。

说完这段话后,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叹了口气,这对我来说同样是一个坎,我再次深吸一口气,随即低下头,我不敢直视这位父亲的目光:「你……知道洞穴奇案吗?」

他没有说话,我想自己也是问得唐突了,他应当是不知道这个法学生在大一的《法理学》课堂上老师都会讲的趣闻。

我继续低着头道:「大概就是五个人受困山洞,水尽粮绝,为了生存,大家约定抽签吃掉一人,牺牲一个以救活其余四人。」

他听到这句话如遭雷击:「所以你们对颖颖做了同样的事情?」

我抱紧自己的头:「可你看到她的尸体了,虽然差不多,但不太一样。」

这件事缠绕了我许久,如同一层阴霾裹挟在心底。回忆系成一道心结,使我变得郁郁寡欢。我时常会想起记忆中那个女孩,然后整夜都睡不着。有时候会半夜惊醒,梦到那时候的场景,全身发抖,杨志看得心疼,只能紧紧抱住我,直到我安定下来。这件事对我的人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但我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说出口的一天。

2018 年 7 月 17 日 晴

社团里明天要去爬天陵山的一共有六个人。我们都已经大学二年级结束,除了留任社长的杨志,其他人都会退社。

为了纪念两年来在「户外综合素质拓展社」的友谊,也为了新一年的社员招新视频录制,我们六个人决定再聚一次爬天陵山。

六个人中,我和陈旭峰是金融专业的同学,黄思颖和杨志来自会计系与审计系,还有两位叫谌兆琛、黄诗瑜,一位来自烹饪系,一位来自法学系。

几位都是户外素质拓展社的老社员,到大二也都算是所谓「管理层」了,但我们不在乎这些,一心只想把社团办得更好。

一开始这个社团在学校声势低微,只能办一些操场上的素拓,还有荧光夜跑一类的活动。但是到我们这一届,把活动真正办到了户外。虽然学校有些抵触,毕竟校方害怕出现安全问题,但去景点或者森林公园,做骑行和户外徒步一类的活动,真正受到了学生们的喜爱。

社团里的每个人都很喜欢黄思颖,这个姑娘平日里虽然打扮得朴素,但非常活泼外向,骨子里有一种小鹿般的温顺,对人温柔又体贴,自信又大方,一看就是充满爱的家庭走出来的女孩。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曾一度担心杨志会喜欢上她。

社团里的人其实不少,但是去天陵山毕竟是个大项目,山上很多地方都还没有开发。表面上社团叫作「户外素质拓展社」,但其实我们都没有自己进过山――除了黄思颖。所以真正敢去的人不多,再加上地理位置条件限制,社员们来自五湖四海,现在放暑假也都回家了。能够聚在一起的只剩我们六个人。

进山的物资大家都按网上的攻略准备得差不多了,今天晚上大家会先在山下的宾馆休息。睡前杨志走进我的房间,问我用不用先把包给他背,我摆摆手,大家都是第一次进山,保存体力是最重要的。

2018 年 7 月 18 日 阴

为了在学弟学妹们面前留个好印象,我特意早起一个小时用来化妆。本次徒步会拍摄视频用来招新,杨志亲自负责摄影工作,我特地向小杨同学强调了许久:「必须把我拍得好看!」

杨志背着登山包,脖子上挂着摄影机,乐呵呵地看着我,然后立正站好,冲我敬个礼:「Yes ,sir!」

本次徒步总地来说,还是宣传性较多,没有太大的竞技性。我们没有想过爬到天陵山的顶峰,毕竟很多未开发的地方还存在许多危险。

我们的小队只需要一边登山,一边拍摄视频,在山上过两天一夜就够了,今天上山,然后找地方露营,明天就可以下山了。

我们背着物资,顺着山路徒步,六个人一起唱着校歌,颇有些「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的山间情趣。

山路蜿蜒,群峰险峻而又秀丽,重峦叠嶂,是城市里体验不到的风景。几个男生对着远方的山峰大吼,声音如同在广阔寰宇中震荡,充斥着野性的快感。

一路上黄诗瑜和谌兆琛这对欢喜冤家 gay 里 gay 气地侃段子,逗得大家欢笑不断。黄思颖还会给大家介绍一些花草树木的名字,虽然有些并不是学名,但身边有个专家总会安心几分。

遇到比较险峻的地段,杨志会提醒大家先过去,他再转过头来拍摄照片。

到正午的时候,天气变得炎热,我们都有些累了,可附近仍然没有适合扎营的地方。杨志鼓动大家:「再坚持一会儿,找到平整的地段我们就扎营。」

山路走到后来,就成了野地,每多走一段都要付出数倍的辛苦。黄诗瑜和谌兆琛一直走在最前面,拿着登山杖和工兵铲为我们开路,持续两个小时,两个男生也有些受不了了。

突然一条山涧出现在大家眼前,从山上潺潺而下,清澈明冽,我们站在石块上,顺着它的方向往下游看去,是一片涧谷,河床几近干涸,只有这条山涧从中穿过,蜿蜒向远方,涧谷铺满洁白的石头和柔软的沙滩,河堤边是油油的青草。

看着远处的草坪,大家都兴奋了起来,本来这次的任务也不是上山,能够找到风景优美的地方扎营,还能提早下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于是大家开始顺着山涧往下而行,中途杨志和陈旭峰也会轮换黄诗瑜和谌兆琛,大家一起开路,幸亏下坡的路还算平坦,没有太多的杂树或是青苔。下午我们总算抵达这片涧谷。

大家决定就扎营在这片山谷,明天早上还可以原路返回。黄诗瑜和谌兆琛开始在草坪上搭帐篷,野营用的折叠帐篷搭起来很不容易,但来之前我们都已经练习过好多次搭帐篷术,不过谌兆琛还是经常把帐篷的正反搭错,黄诗瑜一直在指导他。

我和杨志躺在草坪上旁若无人地拥抱打滚,引来陈旭峰他们的调笑,让我们不要随便虐狗。卵石边有各色的蝴蝶和蜻蜓飞过,这群户外爱好者们都感受到大自然的清新与美景。

搭好帐篷后,杨志去山涧边拍照录视频。而谌兆琛和黄诗瑜则脱掉鞋子,手握多功能登山杖,打开它的尖刺部分去小涧里扎鱼。

临走时谌兆琛笑着对我们吹牛:「我和老黄两个人,今天给你们每个人扎两条鱼烤着吃,我们烹饪系上学期学了切鱼的刀功,等会展示给你们看!」

黄诗瑜倒还谦虚了一下:「一条,每人一条就差不多了。那边鱼虽然挺多,但是扎得累啊,我们辛苦一上午了都。你们谁讨好一下我,我就多给他抓一条。」

然而并没有人讨好他。

陈旭峰抱着自己的 switch 开始「放松自我」,嘴里喊着「塞尔达无敌」一类的话语。看这痴迷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不是第一个到山里来打游戏的男生。

傍晚我们聚在篝火边唱歌,天空之上银月皎洁,星辰闪烁。大家围在一起看杨志白天拍的照片,这货居然还偷偷拍了我们的表情包,惹得大家一顿打,让他把丑照给删掉。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带来的食物,烤鱼倒只有两条,还是黄思颖抓回来的,事实上电视剧里抓鱼很简单,等真正站在河里才会知道,鱼真的很难抓,好几次谌兆琛他们都差点抓到,结果就快到手时候,鱼尾巴一摇,滑溜溜地逃跑了,把这两位气得捶胸顿足。

黄思颖看得好笑,便过去指导他们,用叉对准更下方,狠狠扎下去,快准狠,一条鱼便到手。但两人一时不得要领,表示跟这涧里的鱼「杠上了」,这两天非得学会怎么抓到。

晚上吃饱喝足,大家把留下的垃圾装在袋子里。虽然应该是带下山去,但太过费体力,也都不怎么愿意背,陈旭峰在后方的草坪用工兵铲三两下挖了一个大坑,我们把垃圾扔在里面填好。

随后我和杨志坐在草坪上看星星,谌兆琛和黄诗喻去小涧边抽烟。陈旭峰还在打游戏,黄思颖则在清理背包剩下的东西。

只听得谌兆琛大声说:「你们看这小溪,真有意思,今天一直清澈见底,刚刚还看得见鱼的,现在怎么开始浑了。」

听完这句话,黄思颖如遭雷击:「是山洪!跑!」说罢她率先往侧边的坡上跑去。

听到她的尖叫,大家瞬间反应过来,跟着她往岸边的高势地跑去。我和杨志也赶紧往他们跑的方向奔去。

仅仅十余秒,前一刻还清泉流响的小涧,已然化作滔天洪流。若非顺着黄思颖的方向,跑到这高势石台处,我们定然已经被洪流冲走,幸而本能地跟着大家跑了过来,这一跑就是捡回来一条命。

黄诗瑜长嘘了口气:「这也太突然了,我们这边也没下雨啊!怎么会有洪水!」

黄思颖道:「山里的气候多变,这边没有下雨,山峰上说不定已经在下大雨。我们这边地势低,自然就淹到了。我以前也没有独自在山里找地方住过,每天都是回家的,所以我下午也忘记了这一点。」

杨志豁然开朗的样子:「这么说,在地势低的河边扎营是大忌啊。」

陈旭峰骂了一句:「艹,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我们的东西都在帐篷那里,现在发洪水,什么都被冲走了!」

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反正明天就回去了,我们将就一晚,东西没了没什么,人没事就好。」

杨志自然是站我这边的,他点了点头握住我的手。

周遭都是树林,只有这块大石台上还算开阔。我们便蹲在石台看下面的洪水。过了大概四五十分钟,洪水开始逐渐变小,再后来水流温和下来。

杨志自告奋勇要去检查有没有东西挂在树枝或者其他地方没有冲走的,因为我们之前带的食物里有很多罐头一类的速食品,如果能够找到的话,对现在的处境来说会是一大助力。

杨志揉了揉我的头,黄诗瑜和谌兆琛也愿意跟他一起去,他们三个身体素质都还不错,黄诗瑜算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壮的了,身高一米八三,全身都是肌肉爱打篮球。偏偏经常和他抬杠的谌兆琛只有一米七,身材精瘦。两个人算是欢喜冤家,平日里看他俩拌嘴也算是很有喜感。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搜寻,他们才回来,三人的鞋子在泥泞地里走了这么久,都湿透了。

陈旭峰急切问道:找到什么东西吗?

黄诗瑜握着半截多功能登山杖道:「包包什么的都没看到,应该全被冲走了,只找到这根登山杖,卡在石头缝里,还被什么东西撞断了半截,只有一半了。」

陈旭峰懊恼地锤了一下站立的石台:「半截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啊!」

黄诗瑜嘿嘿一笑:「有用,有大用。」

说罢他拆开登山杖的一截,里面是一块打火石,另一截是防水手电筒,但他没有直接打开。

黄诗瑜找来几根树枝和枯草,用打火石在石块上摩擦,很快枯草就燃了起来。

跳动的火焰给人几分温暖的感觉,大家比刚才在黑暗中等待,镇定了许多。杨志、谌兆琛和黄诗瑜脱下鞋袜,用四根长木棍系上鞋带架在火堆上方用来烘干。潮湿的鞋子在火焰上发出腐臭味,但是没有人责怪他们。

我看来觉得好笑道:「篝火的木架本是为了悬挂水壶或锅炉,边烤火边吃东西。我们现在像是围着要吃鞋子。」

谌兆琛有些不好意思:「嘿嘿,还不是为了干得快嘛。」

黄诗瑜摆弄着被水浸泡过的一截登山杖,这一截可以打开远光手电筒,虽说淘宝上介绍的它是防水手电,但是黄诗瑜还是不敢随便打开,把手电筒靠近篝火烘干。

陈旭峰一直愣愣盯着黑暗的远方,牙齿不停发出咔嗒的声音。他把手中的木棍一下扔得好远,愤怒道:「我们就不该来这破地方!我们被困在山林了!山林!没开发的山林!杨志!你这个社长怎么当的!」

我听到杨志的名字,直接怼了回去:「你觉得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陈旭峰冲我怒吼:「你知道我们现在还剩下什么吗?开路用的兵工铲都被水冲走了!我们砍出来的小路已经被山洪冲没了!那条路现在全是潮湿的泥沙,上坡根本爬不上去!但明天我们走不出去就全完了!我们现在唯一的食物,就看她包里有什么了!」说罢陈旭峰用手指向黄思颖背上的背包。

所有人都看向她的背包,蓦地大家都沉默不语,眼睛却盯着同一个方向。

我想起来,山洪来时,黄思颖正在清理背包。所以她跑的时候,也是背着包的。虽然包里的东西全部都是她的私人物品,但陈旭峰刚才描述她包里的物资时,用的是「我们」这个词。

没有人纠正他。

就连杨志也没有说话,平时他看到有人如此吼我,至少也会帮我出口气。

黄思颖被看到心里发虚,脸色有些苍白,她缓缓道:「我包里还剩四盒午餐肉,两包牛奶。」

陈旭峰听闻马上喊道:「我们六个人,正好一人一份,我要一盒午餐肉!」

谌兆琛道:「分东西可不是这么分的!」

杨志点了点头道:「还是问问思颖的意见吧。」昨天还是黄思颖,现在就叫思颖了,我悄悄伸出手在杨志的腰间拧了他的肉,他虽然疼,脸上却硬是没有表露出来。

黄思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道:「我们可以一路上先找一些能吃的东西,比如山鸡,鱼或者果树什么的,午餐肉可以存放,就把它当作最后的保障,实在没有食物我们再吃吧。」

黄诗瑜点了点头道:「我同意。」

陈旭峰急了起来:「你们现在去抓野鸡?有这个体力吗?抓鱼?现在连用来当鱼叉的登山杖都被冲走了!即使有,你们两个一下午我都没看到捉到一条鱼!就算是果树,你们会认吗?」

谌兆琛冷冷道:「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旭峰道:「我们四个男生,每人一罐午餐肉,两个女生一路上体力消耗少,每人一袋牛奶。先分了食物,我们再上路去求救!」说罢他就往黄思颖的方向走,似乎是要去抢她的包。

杨志一把掐住陈旭峰的手臂道:「我同意黄思颖的观点。」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

其他人不再说什么,陈旭峰愤愤坐下。表面上事情已经解决了,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想活下去,食物是必需品,这个时候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这亦是人性使然。

这时候黄思颖主动从包里掏出两袋牛奶道:「辛苦了这么久,大家都渴了吧,还是都喝口水吧。」这个女孩看到大家不再争执,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

到这一步总算没有人再发生争执,溪流的水刚刚冲过山洪喝不了,好歹还算有点牛奶,每个人都传着喝了两口,虽然起不了大的作用,但在这种情况下聊胜于无。

晚上杨志和谌兆琛黄诗喻三人打算轮流守夜到天明,但陈旭峰提议他也要守夜,两人一组,一组前半夜,一组后半夜。

我们都知道他是为了守最后一点食物,但都没有点破。几人烤着火,一直到第二天天明。

山间昼夜温差大,杨志把仅剩的外衣盖在我身上,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感觉自己像一只猫,闲倦地趴在壁炉前,火焰跳动的光影在脸上舞蹈。

2018 年 7 月 19 日 晴

天还未明,我就醒了,石板实在太硬,若不是前一天太累我根本就睡不着。

杨志盘闭着眼睛腿坐在我身前,身体冰凉,想来昨晚还是冻着了。我有些愧疚,把衣服重新套在他的身上。

杨志被我的动作惊醒了,他看到我,摸了摸我的头淡淡道:「小傻子,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昨晚没睡好吧。」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事,随即贴近他的耳朵问道:「我们这下可怎么办呀。」

杨志没有回答,眼神有些木讷,缓和一会儿后对我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不会有事的,有我在呢。」

天慢慢亮了,大家逐个醒了过来。我们必须赶紧制定计划,在体力用完前走出去。

杨志敲了敲木棍,示意大家听他说话。他严肃道:「我在宾馆做了二手准备,如果我们今天中午十二点没有下山,那家店的老板就会去报警。到时候搜救队会来救我们,这个时间用不了多久,所以我们只要尽快往山下走,就一定可以回家。」

大家听完都有些兴奋,这意味着我们并非孤立无援。我拍拍杨志的肩膀:「干得不错啊小杨同学,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都不给我报备一下。」

杨志捏捏我的脸道:「明明跟你说过,你忘了吧。」我有些迷糊,竟是完全不记得他对我说过这件事。

黄诗瑜看了看杨志道:「我们现在得决定一下往哪边走了。」

黄思颖补充道:「来的路已经被冲毁了,根本上不去。」

谌兆琛道:「那我们就只能绕着走咯?不再爬山,直接从山谷走出去。」

陈旭峰摇了摇头:「我们已经没有开路的工具,穿过树林一定会受伤的,保不准还会有蛇虫鼠蚁,藤蔓尖刺和毒物。既然会有搜救队来找我们,不如持续生火生烟,直到有人看见。」

杨志反驳道:「我们已经在森林很里面了,在这里生活万一造成林火,所有人都得死。即使找到地方生烟,林子太深没办法被人看到的。」

陈旭峰反驳:「你没看过搜救节目吗?人家都有直升机!直升机肯定能看见!」

黄诗瑜深深看了一眼杨志道:「我们进林子。这边没有开发,周围没人居住,放烟不会有人看到的。」

陈旭峰还想辩解些什么,黄诗瑜一声怒吼:「你想留在这里自己留!」

最后我们还是所有人都进了林子,但进森林后没有山路指明方向的话,会很容易迷路。因为在行进过程中会不可避免地绕开障碍物,慢慢地就会迷失方向。好在谌兆琛戴了一块有指南针功能的手表,算是一点点安慰。

因为树木遮天蔽日,林子里除了透光下来的地方都很昏暗,地上全是腐烂的树叶和木头,密林之下皆是腐臭味,有的地方还有水沼。这些原因使得空气浑浊氧分稀薄,走在路上呼吸都有些难受。

我戳戳杨志的手问道:「你觉得我们能走出去吗?」

杨志想了想说:「你知道波利亚酒鬼回家定理吗?一个酒鬼,持续地走下去,在每个路口都有一半的机会转弯,但他迟早会走到目的地。」

我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别唬我,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你怎么不说喝醉的小鸟永远回不去家?」

黄诗瑜听了好笑:「你们还有闲工夫扯到纬度上?」

再往前深入了半个小时,大家都不走了。一方面是又累又饿,另一方面是因为前面的路上开始出现沼泽。

没人愿意当第一个探路的了。

队伍的行进不能再放慢,我们最终决定轮流探路,每个人半个小时。

至于那半截登山杖早就不能用,我们人手一支长木棍边敲打地面边前行。森林里,最不缺的就是木棍。

我正和杨志在前面探着路,后方却传来一声尖叫。我俩急忙回过头,原来是黄思颖踩到有苔的树枝摔倒了。

摔倒倒无所谓,但她的脚崴了。

每个人都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脚崴意味着什么。

我们需要分人出来背她。

在这种情况下,背一个人需要消耗的体力和遇到危险的概率,会成倍增加。

男生们决定轮流来背她。

第一个背她的人是陈旭峰,他率先走过去道:「把包包给我吧,我背胸前,你来我背上。」

她感激地说道:「谢谢你。」

陈旭峰刚伸手接过黄思颖递过来的背包,脸色就变了,似乎是发现了哪里不对。他一把扯过包,拉开拉链将背包倒过来,里面掉出来的东西,除了半袋垃圾之外,什么也没有。

空气仿佛凝固,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蓦地陈旭峰冲到黄思颖的面前,一拳打到她的颧骨。黄思颖发出痛苦的哀号,上半身偏到一边。

他举起手还想继续殴打,被身后赶来的谌兆琛死死扣住右手。

我愤怒地冲他吼出声来:「陈旭峰!你想干什么!」

他死死瞪着黄思颖道:「你们还没看出来吗!她背着我们把剩下的食物都吃了!包里只剩这一堆垃圾!她是自己想活,想让我们都死!」

杨志发现地上的垃圾不对劲:「这不是她吃了罐头剩下的垃圾,是我们昨天扔掉的。」

陈旭峰嘶吼着:「一定是她偷偷一个人在路上吃完了,就把罐头扔在林子里了!」

黄思颖仰起脸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她歇斯底里地反驳,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从一开始包里就没有食物,唯一的两袋牛奶已经给你们了!我知道在深山里迷路,走不出去的概率有多大。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大家心里有口气,能一直往回去的路走下去!」

黄思颖侧过身去,捂着脸哭泣,杨志的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口,我一时间不知道该相信谁,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在撒谎。

陈旭峰背过身去,我们都知道,他不会再去背黄思颖了。

谌兆琛和黄诗瑜马上负责开路,他们的任务更加艰巨,是没有办法背人的。

这么一来,就没有人背她了。

看着黄思颖哭泣的样子,我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指着她对杨志道:「要不……你来背她吧。」

杨志木讷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了平时看我时憨憨的笑容,语气开始变得生硬:「我昨晚冻凉了,本身就不舒服,刚才坚持探路手臂已经很疼了,你为什么要我来背?」

我指着哭泣的黄思颖道:「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杨志对我冷笑一声:「沈耀清!你自己做圣母,不要把我拖下水!慷他人之慨有意思吗?要背你为什么不自己背!」

这是杨志第一次这样对我说话,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对我百依百顺的男朋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杨志没有多说,转身就走。

前方的谌兆琛和黄诗瑜他们,一直都能听到我们的争吵。若是平时,他们会来圆场,但这次他们没有,谁都不是傻子,问题就在眼前,如果无法解决,面子什么都不算。

既然话已经放出来了,我也不能让杨志看不起。我把黄思颖背在了背上,一点一点跟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走路的过程中我开始反思自己,我的脾气仿佛一点点被惯坏了,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但后来我越来越理所当然地享受杨志对我的好。慢慢地我开始强加一些他不喜欢的事情让他做,出于爱我,他还是会依我。但是我从来没有反思过他会不会不开心。我知道自己是真心爱他,但还是替他考虑得少了。

杨志反常的训斥让我清醒地反思了自己,他也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看,最后他还是走回我身边道:「给我来背。」我知道他已经不怎么生我气了。

我牵着他的衣角,真挚地向他道歉,表示再也不敢了。杨志的脾气很好,每次我犯错只要对他撒撒娇,他就会原谅我。

这次他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如果能活下来再说吧。我知道你也是出于好心,但是你总该反思一下自己,不是我不想依你,而是你要看清楚自己的处境。」

我不是一个智商时常掉线的人,但是面对可能有人死去的情况,我就会难受,若是共情过了头更会变得迷糊。这也是我不敢做一些菜品的原因,就比如昨天他们切鱼的时候,用刀子捅进鱼肚,鲜血从中流出来,内脏往外漏,我在一旁走得远远的,不愿意看。太过优柔寡断或许就是我的弱点。杨志表示以后要慢慢帮我改掉。

这是和杨志谈恋爱以来唯一一次看他发脾气,对我的触动非常大。我暗暗发誓,以后不会再仗着杨志爱我,就做那些伤害他的事情。但令我不明白的是,他晚上睡前跑来我的身边,紧紧抱着我对我说:「清清,对不起,今天凶你我也有错,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与你一起面对。」似乎是因为担心这件事在我们心中留下芥蒂,杨志特意来向我道歉。

2018 年 7 月 20 日 晴

我们从前天夜里到现在都没吃过食物,以前在学校忙起来就忘记吃饭,饿上一天还觉得没什么,顶得住。

但在野外一直消耗体力的情况下,没有食物补充能量,才一天我就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

我对杨志说我饿得胃疼,他看着也心疼。一路上路过的果树虽然多,但是我们都不认识,遇见的几种深山里的果子,连黄思颖都不认识。

黄诗瑜看到有小鸟在吃树上的果子,他也饿得受不了,准备拿几束下来吃。

黄思颖及时阻止了他,她告诉我们,许多动物能吃的东西,人吃了就会死,尤其是这些鸟吃的果子和草地上一圈圈长出来的蘑菇;至于树叶,如果不认识树种吃到蓖麻一类,会直接中毒。

没有进食的徒步非常艰辛,说是一点一点往前挪动也不为过,我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脚。

我们决定,再往前遇到果树,就去吃。吃了说不定还会有活下去的一线生机,不吃就一定会饿死,退一万步来讲,撑死鬼总比饿死鬼强。

不多久,我们面前出现一棵果树,有金色的果实,像是橘子,我们围站在树下,盯着树上金色的果实。

但没人伸手去摘。

没有人是傻子,大家都在等一个「试毒」的人。

最终还是谌兆琛点破了这个僵局:「谁,先吃这个果子?」

半晌,没有人说话。

最后,陈旭峰指着黄诗瑜背上的黄思颖道:「你来吃行吗?反正你脚崴了走不了路,没有我们帮助根本走不出去。如果我们来吃死掉了,你同样走不出去,这是最优解了。」

其他人没有反驳,陈旭峰说出口的,其实是每个人心中的那份恶念。

黄思颖被突如其来的要求刺激,又一次开始哭泣。

她不吃。

没有人会掰开她的嘴巴硬塞进去,这与杀人犯没有区别。

但是我们都想活。

陈旭峰道:「那我们抽签!听天由命!」

他从树上摘下几片差不多的树叶,把其中一片树叶,用昨夜生火后,留下来放在背包里备用的焦炭滴上水,写上一个「吃」字。

接着他把树叶揉到一起,放进上衣口袋里,他把上衣放在树下,我们每个人轮流走过去抽一片树叶。

陈旭峰是第一个,他抽出来的叶子是两面空白,展示给大家看后,他将树叶吃进嘴里,不知是否在展示自己有多饿。陈旭峰走到一边,抱着手臂,玩味地看着我们。

接着是我,当我伸手进口袋时,已经做好了死掉的觉悟。但把树叶拿出来时,两面都没有字。悬在心上的石头坠了下来。

后面的人脸色不太好,前面摸走的空白越多,也就意味着他们摸时,摸到吃的几率越大。

接着黄诗喻、谌兆琛还有杨志,依次摸出了空白树叶。

黄思颖因腿脚不便,只能在黄诗瑜抽过后再去拿树叶。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崩溃地哭了,伸手接过的是一串金色果实,澄澈又饱满。

谌兆琛安慰道:「说不定是没有毒的,我们等会一起吃。」

她点了点头,剥开皮,往嘴里塞了两个橘子一样的果实。

2018 年 7 月 21 日 晴

搜救队员顺着生火烟雾的痕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们。事实上我们离出山已经不到一公里,但还是没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来。

幸运的是搜山行动还算及时,我们最终还是获救了。

报纸上的新闻有相关的报道:六名大学生驴友去往未开发山区探险被困,256 名搜救队员连夜搜山救人,其中五人获救一人遇难。

第二天在医院里,我头一次见到了黄建军,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看着女儿的尸体哭泣,就如同他的女儿死前一样歇斯底里。

黄思颖的死因是马钱子碱中毒,死前面部肌肉痉挛,因此她死后的面部表情非常诡异。

有人问起黄思颖的死因,我们都缄口不提,只道是她当时太饿,拿起树林里的果子就吃,她不知道那个橘子一样的果子是马钱子。

马钱子,有大毒,中毒者死前极为痛苦。

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个理由,除了一个人――黄建军。

他不相信的理由很纯粹:「为什么六个人去,你们都没有死,只有我家颖颖死了!为什么只有她脸上有伤!」

这种理由在外人听来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毕竟进山受伤也很正常,我们几个出来身上也有被荆棘划伤和摔倒擦伤的地方,因此这些理由在大众看来,只是一个父亲不能接受自己女儿去世的事实而已。

公安部门进行了相关的调解,然而这位单亲父亲仍然不能接受这一切。

陈旭峰所居住的城市离黄建军工作的地方最近,因此这个中年男人一直缠着陈旭峰问黄思颖的死因。

或许是因为陈旭峰态度的轻蔑,又或许是那一句:「她命里该死。」这个父亲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对这个男孩行凶了,黄建军成了一名杀人犯。

后来,只有我和杨志两个人的夜晚,他死死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口。我仿佛听到他在抽搐,杨志低声哽咽着对我说:「其实我骗了你们,我根本就没有让宾馆的老板报警。搜救队不是老板叫来的,我和黄思颖是一样的,也只是在骗你们。黄诗瑜看了我那一眼,我就知道他看穿了我。但是,本质上我和黄思颖是一样的。」

我抚摸着杨志的头,不知道如何安抚他,因为这件事在我心里,同样成了一个心结。后来缓和了许久,杨志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但我仍然会做噩梦。因此他决定带我去散散心,他打算喊上我们的朋友们,一起去他的老家度假开暑期派对,希望能通过这种欢腾的气氛带走我的抑郁。

2018 年 8 月 8 日 阴

黄建军放我走了,他让我走时,递给我脖子上那把钥匙,是黄思颖生前居住房间的。

他告诉我,他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公安部门,但他需要我们对颖颖的一个道歉。

我跪了下来,面向这个父亲,还有他的女儿真挚地道歉。

他说,我们的命是颖颖换回来的,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知道这个父亲成为杀人犯,只是需要一个真相而已。

但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刚一转身,他便跳下山崖。

杨志带着警察找到我时,我正面向断崖,哭得撕心裂肺。我不知道自己当天为什么会那么难过,直到后来,我用这把粉色小猪头装饰的钥匙,打开黄思颖房间的门。

看着她生前的遗物,有照片,有视频,还有日记,这些遗物拼凑出了一段段美好的记忆,有我们一整个社团相处的点点滴滴,有她对遇见我们这群朋友的感激,还有她对学校里某个男孩的情愫。

黄思颖的样子在我脑海里一点点浮现出来,直到这一天,我才真正认识了这个女孩。

我在她的日记本后写下了属于我的经历,我要连同她的那一份,一起活着。

但我需要做的,首先是赎罪。我不知道法律会给予我怎样的审判,但是我决定去自首,让司法机关来帮助我偿还罪过。

后记

我是杨志,在沈耀清的包包里,我找到这个笔记本。因此我知道她明天会去做些什么。

我决定陪他一起去自首。同时我也要偿还属于我的那份罪孽。

我一直记得对她的承诺:

清清,

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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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好的朋友想要杀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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