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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家用电器暴乱事件(1)

所属系列:破碎太阳之芯

一九九九年的年关,我们镇上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

卖猪肉的冯屠户离奇被害,尸块被塞进了洗衣机的甩干桶里。

只有我知道,凶手不是人,是那台洗衣机。
1
那场惨案发生之前,下了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

我在炕上裹着被子,舒舒服服地看着电视。

爸爸在粮库工作,那天刚好值班。妈妈去三姨家打麻将了,家里只剩我一人。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电视里放的是《还珠格格》。紫薇扮作宫女,刚要见到乾隆,画面忽然一卡一卡的,紧接着白光一闪,电视就黑了下去。

我心里一慌。完了,我爸要知道我把电视给看坏了,非得打死我不可。

那时候的一台彩电,抵得上四个月的工资了。我赶忙从被子里钻出来,准备过去拍打一番。

就在这时,电视屏幕里赫然出现一行字:「小心家用电器!」

黑色的底色,血红的大字,看起来颇为诡异。

我还没来得及害怕,电视闪了几下雪花,旋即恢复了正常。乾隆和紫薇抱着哭成一团。

我以为是眼花了,就权当没这回事。
2
第二天,爸爸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一把将我从被窝里拽了起来。见我没缺胳膊少腿,又把我塞回被窝里。

「爸,咋了?」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爸爸告诉我,镇上卖猪肉的冯屠户死了,警方正在寻找凶手。

「你个小犊子在家安生待着,我去趟你三姨家,把你妈整回来。」

爸爸把雷锋帽扣在脑袋上,又嘱咐道:「记着啊,谁来敲门都别开,就当家里没人。你和你妈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爸爸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跳下炕,用最快速度穿上衣服出了门。
3
那时候我才满 14 岁,正是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的时候。

我跑到邻居家里,叫上好朋友磊子,一起去冯屠户家看热闹。

镇上人都知道,冯屠户不是个好东西,隔三差五就得喝个烂醉,喝了酒就要打老婆。

我和磊子到了现场,老远就听到冯屠户的老婆在哭天喊地。几个身穿军绿色制服、头戴大檐帽的身影在外面维持秩序。围观群众里三层外三层,我们俩压根就挤不进去。

「老冯死得也太诡异了,我瞅着像闹鬼啊。」一旁的中年大叔低声对同伴说。

「谁说不是呢,昨天下了那么大的雪,现场愣是一个脚印都没,难不成凶手会飞?」中年大叔的同伴应和着说。

不一会儿,前面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

几个大檐帽将人群分开,另外几个大檐帽抬着一台血迹斑斑的洗衣机,放在半截子(一种轻型皮卡)的车厢里。几乎每个人嘴里都冒出来「哎呀妈呀」或「卧槽」的字眼。

我和其他人一样,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台红白交织的洗衣机。

忽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台洗衣机,仿佛……对我笑了一下?
4
我和磊子回到家附近,刚好撞见急呼呼跑出来的爸爸。

「你个瘪犊子,不让你出门,你听不懂是不是?」

爸爸抬手就给了我个大脖溜子(不过被我闪开了),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家走。

「别打别打,爸,我就看个热闹,嘿嘿。」

「看个屁!吴瞎子都说了,老冯是中了邪,这种事你还敢往上凑?」

吴瞎子是镇上的算命先生,据说算得特别准。

期末考试之前,我爸找他算过我的期末成绩,得知我考砸了,到家就打了我一顿。

因为挨了打,那场考试我发挥失常,的确考砸了,回家又挨了一顿打。

「你妈也是,什么麻将这么大瘾,打了一天一宿了还没够?」

爸爸带着我回到家,摘下雷锋帽,脱下军大衣,一屁股坐在炕头上。昨天晚上烧的火炕,现在还有点余温,屋子里的温度还算舒适。

「儿子,电视咋不好使了?」

我心里慌得不行,嘴上却说道:「不能吧,我昨天看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哦,原来是没插电。」

爸爸在电视附近转了一圈,把插头插进了插座,再摁动遥控器。

电视亮了。爸爸把电视调到电影频道,一边乐呵呵地盯着屏幕,一边卷旱烟。

奇怪,我完全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拔掉了电源插头。

可如果电源插头一直是断开的……
那我是怎么看的电视?
5
一部《智取威虎山》演完,爸爸从炕上爬下来,活动着筋骨,问我:

「老儿子,你妈咋还没回来?」

老儿子是我们这儿的方言,意思是小儿子。我这个小儿子闻言愣了一下,心说我哪知道。

「爸,要不我去三姨家看看?」

「你?放你出门,老子还得到处找你。麻溜穿上衣服,咱俩一起去你三姨家瞅瞅。」

三姨比较有商业头脑,在前院开了个小卖铺,后院的厢房改成了棋牌室。

一九九九年的时候,全自动麻将机还是个稀罕物,三姨一口气就买了八台。镇子上的棋牌室有十几个,唯有三姨家的棋牌室开得风生水起。

我和爸爸还没进三姨家院子,大老远就听见了打麻将的声音。

「一万!」

「清一色门前清一条龙,单胡一万!」

我听得出来,胡牌的是妈妈。她那招牌式的笑声,全镇独一无二。

我快跑几步,穿过前院来到厢房,掀开门帘。

明明厢房里只开了一台麻将机,可麻将的撞击声一下子放大了十几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妈妈、三姨和另外两个牌搭子坐在麻将机旁,一边聊天,一边抓牌。

乍一看没什么,可当我把目光投向麻将机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们四人的指尖已经血肉模糊,殷红的血抹在每一块麻将上,在麻将机的台布上蹭出一朵朵红花。

可她们恍若未闻,全神贯注地打着麻将。

「东风。」

「碰。」
6
我慌忙蹿过去,一把抓住妈妈的手。

「妈,你别玩了……」

妈妈瞥了我一眼,抬手就把我推到一边。

「快回家写作业去,你妈牌风正硬呢,一会儿学费都给你赢出来了。」妈妈头也不回,搓了搓手里的牌,「一筒。」

这时爸爸也进来了,看到这一幕也慌了神。孔武有力的爸爸,竟然也拦不住妈妈抓牌的手。

「这是中邪了!老儿子,快去请吴瞎子来!」

中邪?说起来,刚才在家的时候,爸爸还说冯屠户是中邪来着……
冯屠户……洗衣机……麻将机……
骤然,我想通了问题的关键。

麻将机的电源插头就在我旁边。我刚要伸手去拔,一阵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本能驱使我后退一步,紧接着,急促的呼啸声从耳畔传来,一块麻将从我眼前飞过,狠狠地砸在了墙上,甚至给红砖砌成的墙砸出了坑。

「发财。」

牌桌上的三姨盯着我,轻描淡写地说道。
7
我吓得浑身都打摆子。直觉告诉我,我要是碰了那个电源,下一块麻将就会砸碎我的头。

可是妈妈……
爸爸双手抱住妈妈的腰,试图将她从椅子上拉下来。可妈妈纹丝不动,还笑着打出了一张血红的「白板」。

「老儿子,快去!」爸爸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来几个字。我点点头,从厢房里跑了出去。

可我并不是去找吴瞎子的。

我记得,三姨家的电闸在前院的小卖铺里。

我很顺利地拉下电闸,下一个瞬间,我就听见了「扑通」的声音,以及三姨她们的痛呼声。

爸爸扶着妈妈,我扶着三姨,一起来到镇上的卫生所。

听妈妈和三姨说,她们完全没意识到已经打了一天一宿的牌,手指磨破的地方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直到麻将机断电的一刹那,饥饿感、疲惫感、虚弱感和痛感才同时袭来。

包扎好伤口,爸爸先将我和妈妈送回了家,随后马不停蹄地跑去了吴瞎子那里。

「儿子,别担心,吴瞎子能驱邪,妈妈肯定没事。」

惊魂未定的妈妈,见我脸色不佳,强撑着安慰我道。
8
过了一个多小时,吴瞎子跟着爸爸来了。

一进屋,吴瞎子就皱起鼻子,东闻闻,西嗅嗅,活像磊子家那条大黄狗。

「这是邪祟作孽!」吴瞎子掐指一算,口中振振有词,「先害了冯屠户,又缠上老田一家,这孽障实属可恨!」

「瞎子哥,求你帮帮忙,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一听说我妈遇到的「邪祟」和冯屠户有关系,我爸急得都快跪下了。毕竟在他眼里,冯屠户就是个活……哦不,死生生的例子。

吴瞎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唰地一翻手腕,捏了个剑指,口中大喝道:「太上有令,命吾奉行!六丁曜灵,六甲空明!上参七星,邪祟现行!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屋子里什么都没发生。

吴瞎子皱着鼻子闻了闻,点点头道:「好了,邪祟暂时离开了。你们多念几遍『南无阿弥陀佛』,自然平安无事。我今天还有事儿,明天再过来超度这邪祟。」

吴瞎子的一系列操作令我咋舌。太上老君和阿弥陀佛好像不是一个系统的吧?

收了八十八块的红包,吴瞎子笑呵呵走了。爸爸妈妈都长出一口气,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吱……滋滋……沙沙……」

什么声音?我警惕地竖起耳朵。

「这啥动静?」爸爸也警惕地竖起耳朵,没过一会儿就找到了罪魁祸首。

在窗台上躺着的收音机。

爸爸把两节干电池从收音机里抠出来,奇怪的杂音顿时消失了。

「估计是接触不好,回头再买一台吧。这年头家用电器的质量可真够次的……」
9
吃过午饭,我和爸妈打了个招呼,说去磊子家玩。

「去吧,小兔崽子,」爸爸大手一挥,「可别给老子惹事啊。」

看来吴瞎子的驱邪有了效果,至少在爸爸这儿有效果。

磊子正趴在炕上写作业,见我来了,高兴得把笔一扔,打着滚儿下了炕。

「哥,你说冯屠户这事儿……」

「恐怕不止冯屠户了。」我坐在炕梢,和磊子讲起这起「麻将机事件」。

磊子听得直入迷,说我长大后肯定能当个作家。

「滚犊子,说正事呢,」我骂道,「咋整啊,那东西好像缠上我妈和我三姨了。」

「没事,哥,咱们分析一下。」磊子扯过来一张草稿纸,「假设有个什么东西,可能是鬼,也可能是妖怪。我们设它为 x。」

寒假前,我们正好学了一元一次方程。这算是学以致用了。

「然后呢?」我眼巴巴地看着磊子,期望他能说出什么高论。

然后磊子就把草稿纸叠成了纸飞机。磊子说:「不行,信息太少,没法分析。」

我气得想给他俩电炮。

「哥,消消气,看会儿电视。」磊子讪笑着打开电视,说他爸爸去所里了,今天肯定回不来。

我这才想起来,磊子的爸爸是镇派出所的警察。

电视里演的是《还珠格格》。

我嘀咕道:「怎么成天到晚放这个电视剧?」

磊子奇怪地看着我,说道:「没有啊,《还珠格格》是中午开始,晚上演的是《三国演义》。」

我也奇怪地看着他,说道:「那我昨天晚上看的是啥?」
10
经过了十多分钟的争论,我败下阵来。

昨天晚上非但没演《还珠格格》,而且我看到的剧情也对不上。紫薇扮宫女见到乾隆是第 11 集,但两人真正相认则是 24 集了。

「紫薇和皇上抱着哭成一团?剧里根本就没这一段啊!」

我想到电视屏幕上闪过的红字,以及没插上的电源插头,心里便信了三分。

又是一番讨论,我们把这三起事件命名为「电视机抽风事件」「洗衣机杀人事件」和「麻将机砸墙事件」。

砸墙这个名字是我起的,那块差点把我砸死的麻将,实在是太震撼了。

「共同点:这三起事件,都和家用电器有关。」磊子在草稿纸上刷刷地写着。

「不同点:每台家用电器的立场不同,有的家用电器想救人,有的想杀人。」

我抿着嘴点点头,学着我爸的样子摸了摸下巴。

「这能得出什么结论?」

「第一条结论是:有一部分家用电器,是有自主意识的。」

我看了看磊子家里的电视和冰柜,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磊子,你说,接下来还会死人吗?」

「很可能会。」磊子把笔放到嘴边,假装吐了个烟圈。

磊子一语成谶。

冯屠户遇难的第二天,吴瞎子也出事了。
11
吴瞎子的死,比冯屠户更诡异。

据吴瞎子的邻居说,夜里隐约听见吴瞎子家来了外人,两个人聊得很开心。

吴瞎子是独居,平常找他办事都是白天来,再不就是请他出去。客人上了门却迟迟不走,这还是头一次。

第二天一早,邻居出门晨练,听见吴瞎子家还有人在说话。

他就很纳闷,什么客人啊,能唠整整一宿?难不成是吴瞎子的救命恩人?

邻居绕到吴瞎子家门口,往里一瞥,只见吴瞎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早已死去多时了。

一台老式收音机立在旁边,还在持续播报今日的新闻。

下午,磊子去派出所找他爸爸,听见那些「大檐帽」说,吴瞎子的死因是——
「舌头痉挛导致的机械性窒息」。

说直白点,就是被自己的舌头给憋死了。

如果吴瞎子还没疯到自己给自己讲单口相声的话,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和家里的收音机聊了一宿,一直聊到舌头痉挛致死。

我和磊子把这起事件命名为「收音机唠嗑事件」。
12
吴瞎子出事之后,爸爸彻底慌了。

我很理解爸爸,他把全部希望都放在吴瞎子身上,没想到——
「妈的,早知道这吴瞎子不靠谱,白瞎老子八十八块钱。」

镇上也流言四起,有传狐黄大仙的,有说阴鬼还魂的,有猜坟地僵尸的。除了我和磊子之外,没人相信是家用电器作祟。

爸爸妈妈也不信,但见我言之凿凿,眼下又没有救命稻草,于是听了我的建议,把家里所有的家用电器都打包送到磊子家去,再让磊子住我家。

「历史书上说,早期人类的交易模式是以物换物。磊子,以后你就是我家买来的奴隶了。」我打趣道。

吃过晚饭,我们四个打了会儿扑克,早早就睡下了。我们家的火炕很大,再多两个人也睡得下。

连续两天经历诡异事件,我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阶段。这一放松下来,我很快就入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什么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铛,铛,铛。」

谁在敲门?
13
我仔细听了会儿,发现这敲门声极有规律。

每三下为一组,每下间隔一秒钟,每组间隔五秒钟。

我不敢过去开门,连忙伸手摇晃睡在我左侧的爸爸。哪知我一碰他,他「嗷」地叫了一声,双目紧闭,嘴里念叨「南无阿弥陀佛」的速度更快了。

爸爸的左侧睡着妈妈,女声部的念佛声隐约从那边传来。我再看向右侧,磊子把头埋在被子里,假装自己还在睡,睡得酣畅淋漓。

行,合着我是最后一个醒过来的。

我转念一想,既然门外那位「爱敲门的某个东西」会选择敲门,而不是破门而入,这就说明除非有人给它开门,否则它就进不来。

进不来,那就随它敲吧。我翻了个身,在规律的敲门声中渐渐睡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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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从炕上爬起来,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老儿子,快起来!」

爸爸的声音在屋子里炸开。我一骨碌跳下炕,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咋了爸?」

「你瞅瞅,这咋回事啊?」

爸爸妈妈和磊子都趴在窗前往院子里看,我走过去,加入趴窗户的大军。

这几天整日下雪,院子里的积雪堆了一层又一层。而此时,院内的积雪几乎清理干净了,一个硕大的雪人立在院子里,象征头部的大雪球上被刻上了些许线条,勾勒出狰狞的笑意。

十几件小型家用电器散落在雪人旁边,有吸尘器、剃须刀、电风扇、电钻……像雕刻师的刻刀,像油画家的画笔。

不知怎地,雪人的笑容让我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15
草草吃了些早饭,我们一家三口加上磊子,直奔镇政府。

镇长和爸爸是老相识了,没费什么周折,我们就进了镇长办公室。

「啥事啊老弟,这咋携家带口的呢?」

「有个事想跟您汇报一下,关于冯屠户和吴瞎子……」

听说我们的消息涉及两条人命,镇长也不敢草率,认真听我们的揣测。

算上昨晚的「小家电造人事件」,这已经是五起事件了。而且,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肯定有更多事件出现。

镇长一开始觉得我们在说胡话,可看我们言之凿凿,不由得半信半疑。

「这样,你们等我打个电话。」

镇长当着我们的面,拨通了市里的电话。才说了几句,那边就传来了痛斥声,离电话两米远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镇长气呼呼地挂断电话,没好气地对我们说:「听见了吗?市里建议你们找个医院,挂精神科,好好看看脑子。别什么事都往怪力乱神上扯,要相信科学!」

说到「相信科学」的时候,镇长咬着牙,狠狠地拍着桌子。

镇长刚训斥了我们几句,桌子上的打印机突然自动打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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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两张……三张……
足足打印了 16 张,打印机这才停下来。镇长皱着眉头拿起打印出来的纸张,我看见上面印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线条。

「这啥玩意?」

镇长喃喃自语,然后扯脖子喊道:「鞠子,打印机坏了,拿去修一下!」

一个年轻人敲门进来,抱着打印机离开了。想必他就是鞠子吧。镇长指了指门口,意思是让我们跟着鞠子出去,麻溜滚蛋。

「不好意思,那些纸能借我看一下吗?」我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镇长将那一沓打印纸递给我,我仔细看了看,蹲在地上拼了起来。

第一张和第二张纸,能拼成一个「木」字。

第三张和第四张纸,能拼成一个「目」字。
——木+目=相。

很快,16 张 A4 纸拼成了四个大字:

相信科学。

17
镇长疯了一样,一把抄起电话话筒,连续拨出去十几个号码。

可是,结果都是一样的,不同的声音用不同的号码,告诉他关于家用电器的揣测全都是无稽之谈,一遍遍嘱咐他「相信科学」。

甚至,他拨打市消防队的电话时,拨错了两个数字,对方依然声称自己是消防队的接线员,劝他相信科学。

过了一会儿,我们几个人都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电话,也是家用电器。

这台红色的固定电话,在模仿人类的声音,回答镇长的问题。
——和吴瞎子的收音机一样。
18
镇长彻底相信了我们。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大事。」

我、爸爸、妈妈、磊子、镇长,五个人躲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试图总结出这些事件的规则。

办公室里所有的家用电器都被扔了出去,我们用最原始的纸笔进行记录和总结。

【规则一:家用电器运转时,请注意电源是否正确连接。如发现家用电器未通电时依然运转,请远离。】下面用小字介绍了「电视机抽风事件」和「洗衣机杀人事件」。

【规则二:使用家用电器时,请注意使用时长。如发现有人违反常理地使用家用电器,请在家用电器看不见的地方断开电源。】下面用小字介绍了「麻将机砸墙事件」。

【规则三:会使用声音/文字传递信息的不只有人类,请尽可能面对面交谈,并谨慎判断信息来源。】下面用小字介绍了「收音机唠嗑事件」,以及刚才发生的「打印机嘲讽事件」和「电话机忽悠事件」。

【规则四:如果家里没有家用电器,家用电器有可能主动找上门。】这一条后面用红笔标注了【存疑】,用小字介绍了「小家电造人事件」。

【规则五:大部分家用电器是中立无意识的;一小部分家用电器有独立意识,且具备攻击性;这些有意识的家用电器中,极少数是向着人类的。】这一条后面也用红笔标注了【存疑】。

「还有需要补充的吗?」镇长问我们。

见我们暂时没有其他想法,便叫来镇政府所有的工作人员,将这些规则誊写出许多份,张贴在全镇的大街小巷,提醒全体镇民注意。
19
我和磊子的字太丑,连保安大爷都比我们强。

于是,大人们在办公室里奋笔疾书,我和磊子被打发去看大门。

「小伙子们,你们的任务很艰巨啊。好好站岗,警惕家用电器入侵,守卫我们的家园!」

家用电器没来,来找镇长的人倒是一波接一波。

我上前询问,得知镇里已经全乱套了,足足几十家的家用电器出现了异常情况,甚至又闹出一条人命。

「卖水产的老李被关进冰柜,冻了个半死;福利院的王老太,被电热毯烫伤;最惨的是供电所的周所长,竟然被壁火(电灯开关)给电死了……」
20
「哥,我有个问题。」磊子对我说,「这些家用电器事件,究竟是各自为战,还是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应该是后者吧,」我想了想,答道,「镇长办公室的打印机和电话,明显产生了配合。」

「是啊,」磊子激动地说,「那么问题就来了:全镇三万多人,少说有几千台洗衣机,为什么只有冯屠户那台洗衣机在杀人?家家户户都有电灯和壁火,为什么被电死的只有周所长?」

我沉吟不语。听磊子的意思,家用电器事件不是随机产生,而是……有原因的?

磊子越说越来劲儿,甚至还让语文和数学来了个梦幻联动。

「老师说过,记叙文的三要素是『起因、经过和结果』,发生家用电器事件就是结果。套用到一元一次方程的最简方程『ax=b』,其中 x 是起因,a 是经过,等号右边的 b 就是结果。」

虽然「把语文知识点带入到数学公式」听起来很扯,但磊子说的不无道理。

「你是说,假设所有的事件都有一个共同的核心,那么无论 a 和 b 怎么变,x 都是唯一解。」

「没错,」磊子摸着下巴上还未变成胡子的绒毛,对我说,「要想找到事件的核心,就得先找出这些家用电器的共同点。」

「第一点:家用电器都需要电。」我随口说道,「这好像是句废话。」

电……供电所……周所长……
这好像不是句废话!
21
「哥,我们真要夜探供电所啊?」

供电所院墙外,磊子拉着我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说。

「怕什么,这地方又没有家用电器。」

我跳起来抓住围墙上沿,很轻松就翻了过去。磊子咬咬牙,也跟了过来。

冯屠户脾气暴躁,经常惹是生非,讨厌他的人可不少。吴瞎子靠算命诈骗为生,得罪了人也情有可原。

但这个周所长,毕竟是个科级干部,一个左右逢源的老好人,会因为什么原因被害呢?

我和磊子蹑手蹑脚地往里走。我观察到,供电所大门的上面有一点红光。

「哥,那个红点,好像是个监控摄像头。」磊子压低声音对我说。

「你有什么办法吗?」我问磊子。磊子摇摇头,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下一秒,监控摄像头的红光黯淡了下去。

我有种奇怪的错觉,那个摄像头,好像,在冲我眨眼睛?
22
我壮着胆子走在前面,磊子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供电所的大门禁闭,只有刷卡才能进入。

我正准备绕一圈,看看有没有忘记关闭的窗户,耳畔突然响起「咔哒」一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供电所的门已经开了。

「哥,我怎么感觉,有人在给我们指路啊……」

磊子说得对,我也有这种感觉。直觉告诉我,这个「人」没有恶意。

我犹豫再三,还是选择相信直觉。

进了供电所,我和磊子学着电影中的样子,整个人贴在走廊墙壁上,尽可能放轻脚步。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磊子悄悄问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档案室或资料室之类的?」我只想着应该来供电所找线索,却没想过供电所里的线索可能藏在什么地方。

「哥,我好像知道我们该往哪走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磊子。磊子伸出手,指着某个方向让我看。

那儿是一个「安全出口」的标识,亮着绿色的灯。

诡异的是,标识上的箭头不停地闪烁,仿佛在为我们指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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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跟着箭头的指向前行,遇到没有安全出口标识,或是箭头方向相反的,就会有一盏灯在前方闪烁,继续为我们指路。

目的地很快到了。

供电所的地下一层,有一个标注「档案室」的房间。我和磊子走到这附近,房间门自动打开,屋里的白炽灯也自动亮了起来。

档案室里摆放着几个木架,每个架子上都摆放着落满了灰尘的档案盒。

「这是供电所的职工档案。」磊子抽出一个档案盒,打开看了看。

我们俩一连打开七八个档案盒,除了职工信息就是工作日志,最多有个立功表彰卡,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所以,我应该看哪个档案盒?」我站起身,大声说道。

「我哪知道,哥,你小点声啊。」磊子坐在地上翻看档案,闻言道。

「我没跟你说话。」

我踢了磊子一脚,继续大声说:「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但既然你把我引到这儿来,肯定是想给我看什么东西,对吧?」

空气里一片沉寂,没有应答。

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就让天花板上的灯闪一下。」

话音未落,头顶的白炽灯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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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空气说话,头顶的白炽灯用闪烁来回答。

这样诡异的对话进行了四次。我按照灯的意思,拿到了一个崭新的档案盒。

「姓名:卢嘉铭;性别:男;年龄:20;职工编号:4396。」

卢嘉铭?这个名字颇为眼熟。

我打开档案盒,却发现只有薄薄一页纸。

「入职时间:1997 年 4 月;离职时间:1999 年 12 月;离职原因:失踪,自动离职。」

磊子凑过来,盯着这份档案若有所思。

忽然他一拍大腿,吓了我一跳。

「哎呀妈呀,卢嘉铭,不就是铭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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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想起来,铭哥的全名,好像确实是卢嘉铭。

铭哥有智力障碍,智力水平相当于三四岁的孩子,打小就被父母赶出了家门。

磊子的爸爸是警察,在巡逻时遇见了流浪的铭哥,安排他住进了镇上的福利院。

铭哥虽然迟钝,智力水平也低一些,但他特别热心肠,我和磊子都喜欢他。

六年前,我和磊子才八岁,在街上滚铁环玩。

磊子不小心把爸爸给我做的铁环滚进了井里。我心疼得号啕大哭,顺便把磊子打得号啕大哭。

这时,十四岁的铭哥恰好路过,二话不说就钻进了井里,把铁环取了出来。

从那天起,我们就成为了朋友。 
26
后来,我和磊子读了初中,除了寒暑假之外常年住校,就很少见到铭哥了。

听爸爸说,有些单位有残疾人安置就业的任务,别看铭哥有点傻,他以后混得比谁都好。

可是,现在的迹象表明,铭哥就是家用电器的起因,ax=b 中的 x。

「难道铭哥出事了?」我喃喃道。

「没事,铭哥吉人天相,而且档案里写了,是失踪,不是死了。」磊子故作轻松道。

磊子话音刚落,头顶的白炽灯拼了命地闪烁,极力否认磊子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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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供电所后,我们马不停蹄地跑到磊子家里。我们两家的家用电器都存放在那里。

我打开电视,果然,屏幕上出现了铭哥的脸。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呆滞,我却能从中读懂那一丝暖意。

「铭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磊子率先开了口。

「死了,嘿嘿,死了……」

「是你让我小心家用电器吗?为什么?」我急迫地问道。

「是。弟弟,你们,好人。嘉铭,杀坏人,嘿嘿,杀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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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我和磊子就去了派出所,找到了磊子的爸爸。

在磊子爸爸以及市里来的「大檐帽」们的调查下,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供电所的周所长,常年克扣铭哥的工资,中饱私囊。

铭哥讨要工资时,和周所长发生了不小的冲突。铭哥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扬言要向上级电力部门举报。周所长闻言,生怕丢了官职,于是设计电死铭哥。

铭哥死后,周所长给了冯屠户一笔钱,让他帮忙毁尸灭迹。

那段时间,所有买过冯屠户家猪肉的人,都吐了个昏天黑地。
29
在铭哥的复仇计划中,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吴瞎子收了周所长的钱,给铭哥「作法超度」,却不肯把这起案件告诉警方;铭哥沿街乞讨时,三姨砸过他的碗,那两个牌搭子一起嘲笑过他;卖水产的老李曾哄骗铭哥吃一条臭鱼,食物中毒差点要了他的命;福利院的王老太,曾经打过铭哥无数次……
铭哥说,我妈妈也不是无辜的,她多次阻拦我和铭哥一起玩。

每个人作恶的程度不同,铭哥的复仇的程度也不同。

至于那个雪人……
「弟弟,你说过,哪怕长大了,也要,一起堆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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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整个镇子重归平静,家用电器们再没出现过异常。

日子一年年过去,那些血腥的画面,渐渐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

某一天,磊子忽然打电话给我。

「哥,我发现了个问题。」

「什么问题?」

「按照我们的推算,铭哥被电死之后,他的灵魂与电网同在,所以他才能控制使用交流电的家用电器,对吧?」

「对,断电之后,铭哥也可以控制一段时间电器,但他只能控制使用交流电的电器。」

我已经意识到磊子在说什么了。

「可问题是,吴瞎子是被收音机杀死的,收音机是用干电池的啊!」

我随口应付了几声,便挂断了电话。

笨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才注意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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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吴瞎子。

第一起「洗衣机杀人事件」中,冯屠户被分尸后装进了甩干桶里。

可是,洗衣机里没有刀片,也不可能把一个人塞进甩干桶里。

「收音机唠嗑事件」中,铭哥控制的其实不是收音机,而是广播电台的设备。

可是,以铭哥的智力水平,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包括「固定电话忽悠事件」,也是如此。

他和我交流时,每句话都是磕磕绊绊的,为什么和镇长交流时,就流利起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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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早就猜到了铭哥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有些真相,不该披露。
 
 
【番外】
1
我叫李云,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

我的丈夫,姓冯。

没人在乎他叫什么,那些人喊一句「冯屠户」,他就应一声。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要想上一会儿,才能想起来他的名字。

他以杀猪买肉为生,肥大的手掌常年都是油腻腻的,每件衣服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2
我痛恨酒精。

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平日里还算沉默寡言,可一旦摄入了酒精,就仿佛变了个人。

我经常想,若是没有酒精,他就不会打我了。

可若是没有酒精,我根本就不会嫁给他。
3
我没有孩子。哦不,曾经有过一个。后来被他打没了。

有一天,镇上来了个流浪的孩子。他叫卢嘉铭。

外人都说小铭是傻子,可他的眼神真的很清澈。

我瞒着丈夫,偷偷给他食物和衣物。直到他进了福利院,也常常去探望他。

我把小铭当成自己的孩子,遥望着他一天天长大。

直到那天,我在家里的肉案上看见了小铭。
4
丈夫从没想过,逆来顺受的我,竟然有和他吵架的勇气。

可我的勇气也仅限于吵架了。

当我脸颊上的青紫彻底消退之时,镇子上再也没有卢嘉铭这个人了。

一块都没有。
5
又过了几天,我在电视里见到了小铭。

不是电视节目,就……只是电视。

我没什么文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这不重要。

我要帮小铭报仇,哪怕是用我的命。
6
十几年了,我每天都看着丈夫手起刀落。

菜刀和肉案反复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还是我第一次站在丈夫的位置,体验他的工作。

原来,这就是复仇的快感。
7
我洗净身上的血污,换上干净的衣服,离开了家门。

小铭能控制洗衣机。甩干桶里涌出的液体,会淹没所有的痕迹。

在我的帮助之下,小铭向每一个伤害过他的人报了仇。
8
后来,小铭走了。

他和他的朋友坦白了一切,除了关于我的那部分。

镇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我这所谓的家里,只剩下我一人了。
9
我卖掉了肉铺和房子,搬到城里生活。

过去的三十几年,我都是为别人而活。这还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自由的感觉。

真好啊。
 

  • 完 -
    □ 田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