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黑潮
所属系列:霓虹夜游:显诡秘,现杀机
知乎盐选 黑潮
「…… 最初的异常,是在一次交稿时,他的行文中出现了绝对无法出版的色情暴力片段。他是成名多年的恐怖小说家,不可能不知道哪里是红线。我最初以为他只是和我们开了个有点出格的玩笑,所以只是让他将这些片段删除。
「…… 最初的异常,是在一次交稿时,他的行文中出现了绝对无法出版的色情暴力片段。他是成名多年的恐怖小说家,不可能不知道哪里是红线。我最初以为他只是和我们开了个有点出格的玩笑,所以只是让他将这些片段删除。
「但后来他的稿件质量下滑,不仅逻辑混乱、行文拖沓,还充斥着毫无意义的词句。我上门与他进行沟通的时候,发现他的行为也很奇怪。他异乎常人地沉默,偶尔开口也总是话说一半就停下来,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前方,嘴里开始嘟囔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表现非常吓人。我知道他的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太好,担心他患上了抑郁症,劝他去看看医生,但他很固执,不肯去医院。
「最近的一次约稿,他邮寄给了我一份纸质文稿,密密麻麻写满了我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唯一能看懂的,只有稿件的最后……」
窸窸窣窣翻动纸张的声音响起。黑暗中有一沓稿纸被推向更黑暗处,而后一双苍白的手探出来,拿起了稿纸,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上只有三个划破纸张的加粗大字,手的主人轻轻捻动纸页,读道:「天黑了。」
而在这三个字之下,画着一只睁开的眼睛,眼睛上被红笔狠狠打了一个叉。
「是的,我完全不知道这有什么含义,只是猜测他可能发生了意外。在收到这份稿件之后,我们编辑部紧急联系他,电话却无人接听,我们去他的住处找他,他并不在家。所以我们报了警,可警察也没有找到他……
「他失踪了。」
黑暗里一片沉默。
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苍白的手把稿纸推了回来:「我知道了。他最后去了哪里?」
「他最后去的地方和他发生异常之前所去的地方一致,那是在——」
人的声音忽然听不见了,反倒是一个诡异的、盘旋的、雌雄莫辨的声音窃笑了几声,然后一片血色遮住了我的视野。
01
我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像出水的鱼一样在地上扑腾了几下,挣扎着坐起。身下有水被我拍起来,溅进我的嘴里,咸咸的。
海水?
我向身下看去,发现自己正坐在沙滩上,潮水刚退下去,我的裤子已经湿了大半。我急忙站起来,向着周围看去,眼前是无尽的黑色大海,身后是延绵向上的沙滩,更远处有几座破败的房子,墙壁倒塌,遍布盐蚀的痕迹。
我头痛欲裂,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个诡异的梦,眼前似乎还是血红一片。我下意识地去翻找我的手机,但是它已经被盐水泡了个透,完全用不了了。
忽然有人在我旁边说:「要涨潮了。」
我扭头看去。说话的人是个姑娘,年纪不大,白净的大学生面相,黑色的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见我望向她还友好地笑了一下:「你好。」
这个时候在这种鬼地方能遇见一个女孩子真是莫大的安慰,我也礼貌问好:「你好,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面露迷茫:「我不清楚。我好像是坐船过来的,但这里应该不是我的目的地。」
了解到不只我一个人想不起来怎么来的,我就松了口气,刚扭干裤子上的水,就听到她继续说:「这里的海不同寻常,看上去并不是正常的海水……」
她的话让我觉得很不妙,正巧这时一股潮水涌了上来,我连退几步,低头细看。
水是黑色的。
我本以为黑色的海面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没想到这真是一片纯黑的海!
我难以置信,上前两步,掬起一捧水——掌心的水是很淡的透明黑色,晶莹剔透,不像是混进了什么杂质,这打破了我心中的那丝侥幸。
我把水泼掉,陷入了沉默。
她拉着我往后退,我们踩上了没有海水的干燥沙滩,我脑子里一团乱麻,问她:「这里没有别人吗?」
她摇一摇头:「我没发现其他人。」说着她苦笑了一下,「认识一下吧,我叫段安。」
我说:「我叫李一折。我是……」
我顿住了。头还是痛得厉害,记忆一片混乱,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是做什么的。
段安并不在意我的停顿,说:「天快要黑了,我们先到岸上去看看吧。那边有一些荒废的房子,说不定能在那里找到什么。」
我没有异议,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走。
这片沙滩十分宽阔,很安静。没有风,潮水的涌浪声规律得近乎死板。我们走到坡上花费了不少时间,潮水声已经离我们很远了。
人在走出很远的时候,成就感可能会促使人产生「往来处看看」的冲动,我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因为坡度的关系,我所能见到的海面比我在沙滩上时更为宽阔,可能是错觉,我回头一瞥时似乎在那片黑色的海域里扫到了难以名状的阴影。
那阴影盘踞在近海,十分庞大,向着四面八方探出絮状的长须。我怀疑是我看错了,于是停下了脚步,正眼望去,却只看到漆黑的海水,分不清阴影的轮廓了。
段安停下来等我:「怎么了?」
我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02
房屋的废墟比我们预想中还要远。我们找到一条几乎淹没在荒草和泥土里的石路,这条路看起来连接着房屋群和海滩,我们沿着路走,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终于到达了一座小屋前。
与其说这是一间小屋,不如说只是四面墙上架了一个顶棚,顶棚靠近一面墙的地方甚至破了个大洞,能看见黯淡的天空。墙上结着白色的颗粒状固体,厚厚的一层。
段安摸了一把,尝了尝:「是盐。」
经过这一路的行走,我的情绪差不多恢复了稳定,甚至能跟她开玩笑:「挺好,炒菜的时候有调味料了。」
段安也笑了,拍掉手指上的盐粒,显出几分年轻人的俏皮。
我们在这四面墙中间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光线越来越暗,我没有手表,但觉得夏季的傍晚不应该这样短暂。我看向沙滩,忽然蒙了,扯了扯段安的衣袖:「段安,你快看海水——」
她扭过头来,也愣住了。
沙滩已经消失了。在我们并未注意的这段时间里,海潮已经涌到了废墟之外,与我们相隔不过一个门槛。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涨潮!
我们都有些惊慌失措,连连向后退。海水眨眼间就漫过了我们的脚踝,段安急中生智:「快,快上房顶!」
虽然照这个涨潮的速度来看,就算上了房顶也无济于事,但能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我离房顶的那个窟窿比较近,段安给我搭了一把手。我扒着墙缝爬上去,从窟窿里探出上半身,试图把自己支上去——
忽然一股力量抓住了我的后衣领和裤腰,我刹那腾空而起,然后被稳稳放在了房顶上。
我茫然了一秒钟,匆匆扭头,看见一个人站在我旁边。我来不及多想,道了一声谢,回头去拉吃力往上爬的段安,海水正「咬」在她的脚底。
我的力气不够,涨红了脸扭头喊道:「帮帮忙!」
帮助我爬上屋顶的那人却无动于衷,好在段安借助我的力量还是爬了上来,我们一起倒在房顶上喘着粗气。
我问她:「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段安忧心忡忡:「水还在往上涨。」
我也有些慌,想去拉她的手:「怎么办?还有更高处吗?」
那个站成一尊雕像的人忽然说话了,是很低很轻的男声:「天要黑了。」
我隐约觉得他的声音耳熟,却想不起来也来不及想了——海水即将漫上屋顶。我绝望地向周围看去,除了黑色的水再无它物。
男人忽然提起了我的半截衣领,把我从半坐在地上的姿势提成了站姿。我下意识抬头看他,看见了一双漂亮得像是黑曜石的眼睛。
我并没觉得惊艳。那一刻,他的目光让我觉得像是被一条艳丽的毒蛇盯住了,危险感让我汗毛直竖。
他又快又轻地问我:「你在和谁说话?」
什么?
我还来不及对这句话做任何反应,黑暗骤然笼罩了天地,海水如一堵墙直拍过我的头顶,我瞬间被狂暴的水流卷走!
被水淹没的瞬间他冲我喊了一声什么,但我已经听不到了。腥咸的海水呛进我的呼吸道,让我完全无法呼吸,肺里火辣辣地灼痛,我的四肢无意识地乱扭,身上的海水重如水泥。
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我要死了,我瞪大了眼睛,在黑暗的海水里看见庞大的阴影从我身边游弋而过,一条巨大的腕足掠过我的眼侧,腕足末端有一只通红肿胀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我。
恐惧霎时攫住了我,除了那只眼睛我什么也看不到,直到它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才听见含糊的喊声,逐渐清晰。
有人在大声喊我的名字:「李一折!」
03
我明明睁着眼睛,但却像是从梦中突然惊醒,清醒的那一瞬间我终于能够呼吸了,双脚也落到了实地,惊厥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段安紧紧抓着我的手,担忧地看着我。
我昏昏沉沉的,抓救命稻草一般抓紧了她。她安慰地拍着我的后背,我深深呼吸几次,终于找回自己的神志:「怎么回事?我还活着?我……」
我仍旧在房顶上。
唯一的问题是,我好像站在海里。
黑色的水如黑夜围绕着我,我分明能感受到水的流动,如同风从我身边划过,吸进鼻子里的也的确是水流,但我的肺明显把水当成了空气。
但这个事实太过离谱,我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只好无语地笑了:「怎么回事?我突然进化成两栖动物了?」
段安显然无法跟我解释。我干脆坐了下来,抱头发出一声呻吟:「救命啊,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段安小声给我们打气:「我们会找到办法离开这里的。」
她的语气半是安慰我,半是安慰自己。我振奋精神,拉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想说一些加油打气的话,她却忽然伸手捂住了我的嘴,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地盯着侧前方。
我顺着她的目光缓缓看向那边。
我们的周围都是黑色的海水,天光太暗,看不清细节,但还是能辨认出那扭曲的、庞大的、不知究竟为何物的,姑且能称之为活物的东西。
它像是一个巨大的肉瘤,上面生着无数触手,千万只眼睛遍布全身,叽里咕噜地乱转,似乎在寻找什么。它在黑海中悬浮、游动,蔓生的腕足格外长,有几条已经伸到了我们眼前,我下意识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段安回过神来,拉着我缓缓向后退去。很快我们就退到了房顶的边缘,后面没有路了。段安回头看了看,放开了手,对我做了一个口型:跳。
我决定相信她,心一横向下跳去。然而就在我跃起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一声尖锐的、直击灵魂的鸣叫,那鸣叫难以形容,像是动物濒死的哀号。
我的腿在那一瞬间就软了,身体不听使唤,动弹不得。那怪物显然是发现了我们,庞然大物的阴影如乌云笼罩在我们头顶,身侧海水怒涌,搅起狂暴的漩涡,几只触手如降落的雷霆向我们射来!
段安猛地在我的后背推了一把,我踉跄向前,从屋顶坠落,狼狈地滚倒在地上,忙往前爬了两步,又急忙回身看向段安——
段安已经起跳,正浮在半空。就在我注视她的那一刻,一只触手穿透了段安的胸膛。
那一刻我说不出话,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瞪着眼睛看鲜红的血从她的胸口一股一股地绽放在水里,像是开了大片的血莲。
她悲伤地看向我,失去血色的嘴唇嗫嚅着,仿佛想要对我说什么话。
我向她扑过去,拼命伸出手:「段安!」
然而还不等我触碰到她的手指,那只穿透她胸口的腕足已经卷着她猛然抽回。她的身体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被猛然扯走,刹那远去,带起了一片血色的水流。
我根本没注意到这些触手,连滚带爬地向前追去。少女无力的身躯正远离我,我撕心裂肺地大喊:「段安!不要死!」
她的肢体抽动了一下。
那片阴影蠕动着,将她的身躯完全地吞掉,而后万千眼睛重新看向了我。阴影中缓缓探出了触手,织成大网扑向我,我看着段安消失的方向,心如死灰。
就在这时,寂静的海域里忽然生出了噪声,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像是有什么人在对我说话。我隐约听到含糊的字词:「闭…… 眼睛……」
下一刻,一个人影从我身边浮现了出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粗暴按在我脸上遮住了我的双眼,冲我吼道:「闭眼!」
04
我下意识闭上了眼,身处海中的感觉瞬间消失了,呼吸也变成了正常的空气,皮肤能感受到风,我在地面上一摸,指尖触到了干燥的沙土。
种种感官都告诉我,我似乎回到了岸上。
手腕上那个人的力道并没有减轻,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小声问:「那怪物走了吗?」
那人没好气,冷冷地说:「这边没有怪物。」
我听出了他是之前那个眼神冷得像刀的男人,有点犯怵,却也顾不得太多,急切地说:「你能救救我的朋友吗?她刚刚被那个怪物卷走了——」
尽管我觉得那种出血量,段安应该是救不回来了,但是万一呢?
对方沉默了很久,我很想看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不敢睁眼,只能紧张等着。
半晌后,他放缓了语气,以一种像是在面对弱智的温和口吻说:「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茫然地回答:「我是李一折。」
「李小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个问题真是戳痛了我的心,废话,我当然不知道。
「你不记得你是怎么来的了?」
我点头。
他沉吟了片刻:「没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那个所谓朋友并不存在,那只是你幻想出来的东西。」
「…… 什么?」
「在屋顶上时我就问过你,你在和谁说话。那时候在我的视角里,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我很难接受他把一个大活人说成是我的幻觉,但我又找不到能反驳他的有力证据。他继续说:「这里是一片临海的遗迹,你先记住这个遗迹的规则:天黑时,绝对不要睁开眼睛。」
我只觉得荒谬,一股无名火腾地生了起来,我被气笑了:「这鬼地方还跟我玩狼人杀?」
恐惧累积到了一定程度会激发愤怒,他可能也被我绝望中奋起的怒气所打动,轻轻笑了一声:「可以这样理解。」
他的声音非常年轻,语气也很平和,甚至有点懒洋洋的,而且他连续救了我两次,我觉得这人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于是我也安心了一些,一叠声地问:「为什么不能睁眼?天黑了会发生什么?我们现在究竟在哪儿?这里是什么的遗迹?」
「我还不清楚这是哪个文明的遗迹,但这里明显对外来者充满了恶意。如果你是问它在现实世界中的地理位置的话,这里是西沙群岛的一个海岸小镇,已经荒废了许久。至于天黑后会发生什么……」他停顿了一下,「踏入这片遗迹的那一刻起,你的精神就会开始被污染,天黑之后这种污染的速度会成百倍放大,通过你的视觉,刺激你的五感,放大你的恐惧,你的想象力越丰富,精神被侵蚀的速度就越快。抵御这种侵蚀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要睁眼。」
我长出一口气:「那我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
「半真半假,」他无情地说,「你可以理解为睁眼之后我们会进入另一个世界,幻觉和真实交织,如果我们长时间无法逃离这个地方,逐渐崩溃的精神就会把你困在那个世界里,再也出不来。」
我刚吐出去的气又被我吸了回去。
按他的说法,如果睁开眼睛时会看到另一个世界,那么他刚刚为了把我拉出来,一定也睁开眼睛受到了污染。想到这里我对他有一些感激,对他道谢:「谢谢你。」
他说:「感谢的话等出去再说吧,我怕你等会谢不过来。」
我:「……」
紧接着我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可是段安是天没黑的时候就出现在了我的身边的,不应该是我天黑时的幻觉吧?」
那人沉默片刻:「或许是你本身就有精神分裂的症状了。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的动作要加快,精神病人更无法长时间在这片遗迹里存活。」
我:「…… 你礼貌吗?」
05
「跟紧我。」他没搭理我,只是嘱咐了一句,就放开了我的手腕。
紧闭双眼让我很没有安全感,我向前胡乱抓了一把,抓紧了他的腰带:「你要去哪?」
他试图把他的裤腰带从我的手里拯救出来,未果,于是认命般叹了一口气:「这些房子应该是曾经的居民留下的遗址,我去搜一搜,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又问他:「你是谁?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我叫容以择。我是接受委托来这里调查的。」
「你为什么对这里的事情这么清楚?」
他可能被我层出不穷的问题搞得不耐烦了:「你问题怎么这么多?」
我闭上嘴不敢吱声,他又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跟我解释:「我隶属于遗迹管理局,专门负责调查世界上的遗迹。这世界上大部分的遗迹都是无害的,但也有一些像现在这处一样,对世人充满了恶意。而我负责评估、记录,必要的时候摧毁它们。交道打多了,自然会比你有更合理的处理方法。」
专业人士!我的内心瞬间升腾起了希望,精神也没那么紧绷了。
容以择的行动似乎完全没有被失去视觉所影响,他的步伐很快,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他推开了一扇门,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然后我听见他在四下翻找,自己也试图到处摸一摸,手才刚探出去,他就像能看见一样说:「别乱动,这里的东西不太安全。」
我只好乖乖地站成一根木桩子。
他的动作很轻,窸窸窣窣的。我在后面站得无聊,再加上眼前一片漆黑,精神十分疲惫,一连打了三个哈欠,困得东倒西歪。
我努力想保持清醒,但这在闭眼的情况下实在是太困难了。我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我看见了段安。
此刻我悬浮在无尽的黑色大海里,头顶毫无天光,身下是深渊。深渊之中有暗影蠕动,巨大的赤红的眼睛偶尔会翻出来,毫无情感地瞥我一眼。
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我看不到自己的身躯。在这个梦里我似乎只有一双眼睛。
而段安就漂浮在我身下不远处,头发如海草一样散开,和黑色的海水混在一起,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颗从漆黑的树干上结出的苍白果实。她闭着眼睛,面容恬静。
我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小声地呼唤她:「段安?」
她睁开了眼,看着我,眼神却没有聚焦。
黑色的潮水一波一波降下去,头顶的天空亮了起来,渐渐地我能看清四周,我漂浮在半空,看着海面降到段安的身下,段安躺在一个简易的木筏子上,姿态安详,双手倒握着一柄长枪。
木筏上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将她簇拥在中间,海浪将木筏一点一点引入辽阔的海域,而不远处的沙滩上,穿着奇异服饰的人群正敲锣打鼓,呐喊着欢舞着,口中念念有词。
我听不懂,那也不是任何我知晓的语言。
然而电光石火间,一些记忆涌入我的脑海。我想起了这个女孩儿最终沉入海底,花草在她身边枯萎。我看见巨大的腕足向她卷来,看见无尽的黑暗将她吞噬,她始终目光淡然、神色恬静,但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却笑了起来。
可是我为什么会知道?
她是祭品吗?那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久远的事情,甚至连祭品的神态都一清二楚?
画面倒转,我从海面升上了天空,乌云遮天蔽日,暴雨与雷霆肆意泼洒在海面上。岸边的村落渺小如砂砾,大海怒吼着掀起高墙。
海啸吞没了村庄。
我不想再继续看,挣扎着要醒来,终于睁开了眼睛。微弱的天光洒在我的脸上,我向旁一侧头,首先看见了一双手。
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一双手。
因为太好看而十分具有辨识度,我认出了这是在我之前的梦里翻动稿纸的那双手。
06
手的主人头也不抬:「醒了?」
我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躺在地面上,容以择蹲在我的身边,周身摆了一些像是陶瓷或瓦片的东西,应该是从废墟里搜出来的。
我目光上移,看向他的脸。他的长相可以用漂亮来形容,但现在我心如乱麻,根本没有心情欣赏帅哥。
为什么是容以择的手?
我想起我初来时的梦境。我为什么会梦到他?
他见我不出声,侧头看我一眼。此时正是清晨,日光渐出,他的眼尾微微耷拉着,显出几分懒散,看起来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我一时狗胆包天,脱口而出问道:「你是接受了什么委托来到了这里?」
这话问出口我就有点后悔。毕竟涉及他的隐私,我怕他下一秒就要给我甩脸色。
没想到他却回答了:「有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来过这附近,而后他的精神出现了一些问题,最后失踪了。警方猜测他回到了这里,但他们找不到人。警方把这个案子转交给了我们,我在进行了一些了解之后前来探查。」
我心中一凉,又道:「那个作家是不是在最后的文稿纸上写下了一些看不懂的符号,还写着『天黑了』?」
他摆弄着地面上的瓦陶,点了一下头作为肯定,并没有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那个作家可能当时并没有真正地进入这里,只是潜意识受到了遗迹的精神污染,脆弱的精神和过于丰富的想象力最终让他崩溃,致使他来到了这里。我猜他凶多吉少,你也应该感受到了,这片遗迹是吃人的。」
我觉得很绝望,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起来。
显然,在我之前做的那个梦里,坐在黑暗对面的就是容以择。我梦见了他前来此地的原因,可明明我与他在此之前并不相识。
可能是我丧得太明显,他又看了我一眼,淡淡问道:「做噩梦了?」
我吐出一口气:「不,只是想起了一些东西。」
他依旧没有追问,点点头,示意我看沙滩上他摆出来的东西:「我在这些房子里找到了这些,进行了粗略的解读,大概能拼凑一点未必精准的事实。这片临海土地的居民们与海神共享同一处丰饶,而在已经不可考的年代,这里发生了一场——」
我说:「祭祀?」
他顿了一下,没有反驳我:「我还不确定那场盛大的活动是什么,总之他们将一个女孩送入海底,而后度过了一段和平的时光。但最后这里还是被摧毁了,只留下眼前这片遗址。」
他说的与我梦境里所看到的别无二致。我爬起来,疲惫地搓搓脸:「你有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吗?」
他说:「暂时还没有。我要提醒你,这片遗迹里大概每八个小时就是一昼夜,但以你的精神状况,估计不出第三个夜晚就会被永远困在那个幻境的世界里。」
我有气无力:「你说这话除了让我更恐慌之外还有什么作用?」
他说:「我看你已经麻木了,告诉你实情也不会影响你。」
他说得对,这话确实没让我的心情产生任何波动,至多打消了我「会不会饿死在这里」的顾虑。
「那现在怎么办?」
「等。」
「等?」
「等天黑。『这边』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能提供帮助的东西了,天黑之后我会去『那边』的世界看一看。」
我对他的胆大包天肃然起敬:「那我呢?」
他看了看我,目光像是在挑剔一只待宰的鹅:「你留在这边等我回来。」
我小声抗议:「恐怖片里落单的死得最快。」
他去意已决:「如果不触及遗迹本身的危险,那么这里是最安全的。遗迹里除了外来者没有活物。」
我只能讪讪闭嘴。他收拾了一下东西,从腰间一抹,抽出来一把匕首,倒转锋刃递给我:「如果下次天亮时我没出现,那应该是遇到不测了,这个你拿着。」
这种时候他还在担忧我的安全,这让我有一些感动,正要表达感激时,就听他继续道:「到时候自己抹脖子能死得轻松些。放心,这刀很快的。」
我:「……」
我礼貌地说:「你最好能回来。」
07
他没对我的礼貌发言做出什么反应,利落地靠在了墙边,抱肩闭上了眼:「现在我休息一下,你可以自由行动。」
我识趣地拿着匕首离开,绕着建筑群落漫无目的地转圈,留给他一片安静的空间。这里的断壁残垣千篇一律,既然他说已经没有有价值的东西,那我估计我也找不出什么。
我走了很久,拐过一堵断墙的转角,余光里忽然晃过了一个影子。
我猛然刹住脚步。我的动作要比思维更快,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迅速转了回去,看清了那个背影,脱口而出:「段安?」
段安转过头看我,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忽然意识到她应该已经死了——无论是作为千年之前的祭品,还是一天前与我共生死的伙伴,再或者是我自己的幻想——总之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瞬间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我想往后退一步,但忍住了,定了定神问她:「你究竟是谁?」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有一些无奈,但始终很温柔。
我央求她:「你说话呀。」
她还是不说话,但对我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她。
她领着我七拐八绕,一路上实在太安静,我忍不住跟她吐一些「黑泥」,诉说我的恐惧和不安。她始终不说话,只是把我领到了一处空地,然后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地面。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艰难地在地面上辨别出了一些花纹。眼前所见与我的记忆重合,我认出这里曾经是用于祭祀的地方,于是抬头向她确认:「你是很久之前这个村落的…… 送进海里的那个女孩儿?」
她点了点头。
「那你…… 还活着吗?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身边?」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抬头看向了遥远的海平面。
我也看过去。黑色的海面肉眼可见地上涨,天色已逐渐昏暗起来。我意识到第二个夜晚即将来临,这里的白天比我想象中还要短许多。
她忽然伸手过来,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声音轻轻的:「跟我走吧。」
…… 去哪?
黑色的潮水涌上脚踝。段安上前一步,贴在我的耳边轻声道:「只有你才能结束这一切,那个人会死掉的。不要留我一个人在那边……」
什么意思?
海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胸膛,我最后看了段安一眼,闭上了眼睛。
海水消失了。
段安也消失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沙地上,远处是海潮卷起浪花的声音。
08
我摸索着回到了和容以择分开的地方,试探着喊了两声。没有人回应我,他显然已经不在这边的世界里。
我靠着墙坐了下来,放空了自己,去听海潮的声音。海潮声像歌,也像窃窃的低语,歌声描绘着古老的画面,缓缓流淌进我的脑海里,画面里有无数的眼睛看我,似乎看了几百年。
段安的话始终在我的脑海里萦绕。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把我当救世主,我甚至连我是怎么进到这里的记忆都没有——
那些歌声化作了低语,像是段安的声音:「想起来了吗?你是我,也是海,我们与这片海域同为一体。」
我豁然开朗,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我与这片海洋连接在了一起,如鱼投水、如鸟归林,温暖得像回到了母体。电光石火间,我意识到了什么——
或许我本就不该有「进来」的记忆。我会看到遥远年代的祭祀,是因为我本身就是「这里」的人。
我就是这片海——我就是海神。
我有点恍惚,忍不住摸索着站了起来。有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我想那是段安。
我喃喃问她,又像是问自己:「我为什么会梦到容以择?」
她没有回答我,只有歌声在我脑中盘旋,混沌的梦境没过我的理智,我像是渐渐摸到了缘由——我会梦到容以择,是因为那份引他前来的稿纸上附带了这片遗迹的符号和气息,使我的意识得以透过那个癫狂的作家窥探外界。
我不仅骗过了容以择,也骗过了自己。
段安开口了。她的声音柔凉,像是梦呓:「跟我来。」
她放开了手,而我紧握手中的匕首,睁开了眼睛。
我被黑色的海水淹没,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央,脚下是无止境的黑暗深渊,头顶是汹涌漆黑的海水。
我试着向前踏步,在无所凭依的海中如履平地,我往前走了一段,看见段安漂浮在我不远处。
我没有喊她,但她显然发现了我,扭过头看我。
我向着她的方向快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不对。
段安是背对着我「站」在海里的。
而此刻她的身体没有丝毫变化,脸却整个扭转到了背后。
这可不是人类颈椎容许的扭转角度。
我头皮发麻,有点想扭头就跑,但她很快就转过了身子,展露出笑容:「你来啦。」
这让我觉得刚刚只是我的错觉,不等我多想,她已经像一条鱼一般轻盈地游到我的身侧,拉住我的手:「你都想起来了吗?」
我点点头:「容以择呢,你看到他了吗?」
她露出思考的神情,又恍然大悟一般:「他们呀,他们在下边。」
他们?
还不等我思考这个「们」指的是谁,段安已经拉着我下潜,动作非常快,一个眨眼的工夫她就把我带到了深渊边上。巨大的漆黑的海底裂缝就在我眼前,而不远处庞大的怪物舞动着长满眼睛的腕足,身子的大半都连绵在海沟之下。
我的视力好得出乎寻常,凝目望去,我看见容以择站在一条腕足上,正利落地把一只匕首刺进他身边最大的眼睛里。
那只眼睛被刺破的瞬间我感受到了疼痛,像是睫毛扎进了眼里,让我忍不住被逼出了一点眼泪。他所站立的那只长腕足上的所有眼睛都在流血,怪物身子上一小部分眼睛对准了他,触手向他袭来,却远没有他的身姿灵活。容以择拔出匕首插进腰带,翻身跳到了另外一条腕足上,我看见他的手上至少还夹了四把刀。
段安说出了我的心声:「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说完她看向我:「他可能会杀掉你的。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把他杀了吧。」
我向他走去:「容以择。」
容以择诧异地回过头,看见我的那一瞬间表情变得既恼火又担忧,冲我喊:「你给我闭上眼睛!」
我疲惫地摇摇头:「容哥,我都想起来了。很感谢你这一路上对我的照顾,其实我并不是人类…… 你走吧,我放你走。」
他没说话,捏着匕首,看上去很想往我的头上飞一刀。
我叹一口气:「你还不明白吗,容以择。」
我挥挥手,那怪物的一只触手随着我的动作从容以择身后绕了上来,如臂使指,触手在他反应过来前轻轻将他卷起。
「我就是这片海域的意志…… 我就是这片吃人遗迹的罪魁祸首。」
他没有挣扎,只是皱眉:「你说什么胡话?」
我不想再多做解释。自我睁眼起,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正逐步加强,此刻我翻转手掌,做了一个「推」的动作,控制着此方世界将他排斥出去。他的身形逐渐虚化,而我看着他,最后露出了一个笑容:「再见。」
容以择消失了。
09
我放下手掌,有些怅然若失。
驱逐了外来者,这片遗迹又会回到暗无天日、死气沉沉的状态里,而我还要在这种环境里活多久?
我的意识有些消沉,段安走到了我身边。我看了看她,苦笑:「就剩咱俩啦。」
她也对我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冰冷,像是某种拙劣的模仿。
然后她伸出手,在我的后背推了一把。
我失去平衡,扑向了海草般漫舞的触手。还不等我反应,强壮的腕足瞬间绞住了我的四肢,扯得我猛地向它的躯体倒去。更多的触手爬上了我的背脊,我倒进湿滑黏腻的海腥味里,眼前漆黑,几乎窒息,耳鸣声嗡嗡作响。
我下意识挣扎回头,拼命想要去看段安,我想问问她为什么,我还想问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就站在不远处对我笑,笑容里满是恶意,清秀的面容在扭曲中剥落,露出血肉模糊的底色。
逐渐模糊的视野中,遽然有一道白光如烈日刺穿深海,从头至脚贯穿了段安整个身体,「她」发出一声尖鸣,融化垮塌成一摊不可名状的黏稠物,而后在令人落泪的耀眼光芒里烟消云散。
变故来得太突然,我不肯挪开目光,看见那闪耀着白光的长枪被另一个人握着。那人黑发如劲草,威风凛凛向我转过头,我又看见了段安的脸。
两个段安?
缺氧使我无法思考,我的挣扎越来越无力,就在我以为即将毙命的时候,那柄光枪猛然刺在了我身侧,而后另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攥住了我的领口,将我从窒息的地狱里拔了出来。
我猛吸了一口气,跪在地上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干呕,胃都差点给吐出来。那柄光枪插在我身前,触手似乎是很惧怕这东西,犹豫着不敢上前。
救我的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泪眼蒙眬地抬头往上看,看见容以择优秀的下颌线。他紧锁眉头看我,见我没事才略放松了神情。
然而他的语言远不像动作那么温柔,我听见他嗤笑一声:「就你还是这片海域的意志,你啥也不是。我见过想象力丰富的,但没见过丰富到把自己想象成反派 BOSS 的,你可真没愧对你的职业。」
我被他说得发蒙,他斩断缠着我的触手,把我扯向身后。
他眉宇间很是不耐,语速很快:「我告诉你你是谁——那个作家的稿件是你负责的,他的异常是你发现的,警是你报的,是我去找你了解情况,你的履历清清白白,当了二十多年的正统人类,这个胖大海八爪鱼轮不到你当——想起来了吗,编辑小姐?」
他的话像一把匕首刺进我的大脑,撕开了所有迷雾。我想起来了,难怪我会梦见他,因为那个梦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梦里坐在他对面的人就是我。
我过往的人生突然全部浮现在我脑海里,像开闸放洪一般。我想起我负责的那个作家,想起我深入研究他留下的稿纸,还想起在见过容以择之后对这个地方难以抑制的好奇。我想起我悄悄买了机票,来到了这里,然后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指引让我进入这个遗迹。
我的大脑一时难以处理洪水般的信息流,直愣愣地瞪着他,直到他在我的耳边吼:「还愣什么神,闭眼!」
我听话地闭上眼,潮水声从耳侧消失,触手搅动水流的感受从我皮肤上散去,我远离了危险的海底……
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容以择攥着我手腕的力量。
他也发现了这一点,「啧」了一声:「编辑小姐,你的精神着实太脆弱了点儿,这才第二个夜晚,你就已经大半个身子陷在这个世界里了。」
我颤巍巍说:「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的精神污染进度条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这男人说话是真的一点都不客气,「你应该能发觉自己多了关于这片海域的记忆吧?很快你就会彻底变成海神,不过不是你操纵那个八爪鱼,而是你的意识和躯体被它完全吞噬,而它会因此变得更强大,再把我们吃了。」
我还不等说话,就听见段安的声音:「她现在的状态没有办法回现实世界。」
容以择说:「是的。李小姐,你还是睁着眼吧,这个环境闭着眼睛容易死。」
我身上还残留着那被缠绕的黏糊糊的恶心感觉,紧急喊停:「让我缓缓,我现在睁眼可能立马就会疯掉——我还有点不明白,我好像确实不是海神,但为什么我能控制它…… 甚至控制这个世界?」
「你在与它同化,这是个双向的过程,」段安解释的声音温柔多了,「它在影响你的同时,也会将一些能力分给你,试图让你相信自己是海域的主宰。它已经很虚弱了,无法以一己之力杀掉我们所有人,所以会先去影响你。」
我明白了,这个海神想蛊惑我背刺队友,先把容以择收拾了,却没想到我完全没有共情它,反而只想把人送走——但我太菜了,把人送走后没有足够的能力阻止他回来。
段安继续说:「在我们第一次分别后,你在现实遗迹里看见的我是假的,是海神让你看见的幻象。」
我忍不住睁开了眼睛。黑暗的潮水再一次淹没我,触手的阴影也重新笼罩我,但段安手握光枪的女武神姿态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的恐惧:「那你究竟是……」
她说:「我是战士。我的使命便是弑神。」
我与这片海域的联系仍未割断,一些记忆随着她的话语涌入我的脑海。我想起那个梦是有后续的,被我看作是「祭品」的女孩从束缚中脱出,将手中的长枪刺进了海神的口器里。
海里的神明引来无穷无尽的水灾,临海而居的人类却从未屈服,始终与神明相抗衡,最后他们选择将战士送进海底。他们唱着宣战的檄词和祝福永生的祷词,她的肉体必然消亡,而精神将永世不灭,她将带着所有人的祝愿去消灭神明。
「你成功了吗?」
话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那胖大海还在海里漂着呢。
段安笑了:「我已经快要成功了。这么多年,我们的精神彼此交缠、此消彼长,已经融为一体,都已经非常虚弱,就算你们不来,我们也会在不久之后彻底消失。」
顿了一下,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我还要谢谢你来到这里。在遇到你之前,海神已经吞噬了一个人,这令它的意志压过了我,我的神智变得很模糊,有很长一段时间浑浑噩噩的,完全想不起自己是谁,要做什么,差点就被它吞噬了。而第一个夜晚我救了你后,你向我伸出手的那一瞬,我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她说:「谢谢你唤醒我。」
她的手指非常凉,我却感到面颊微微发烫。我们久久对视,紧接着我的心弦忽然一动,倏地扭头,正见一只触手突破了光枪的封锁,向着段安的背心刺来!
我大喊一声小心,猛一抬手,那只触手诡异地拐过一个弯,像是被我的动作弹开了。容以择已踏前一步,手起刀落将那条触手斩断,他向后捋了一把刘海,问我:「你现在还能控制那海怪?」
我也没想到,刚刚只是下意识动作。于是我用心感应一番,能感受到它在试图控制我的精神,但相应的,我也能控制它的动作。
于是我说:「应该可以。」
「两个方案。」他向我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你乖乖躲着,我们去把这八爪鱼收拾了,但有可能我们都会死。第二,你来帮我们的忙,控制住它,但这会加速加深你的精神污染程度,你有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我咬牙深吸一口气,心中升起一股豪情:「我才不会当缩头乌龟!」
他第一次向我露出了笑意,拍了拍我的肩,郑重地说:「别死了。」
10
我点点头,容以择转身向群魔乱舞的触手扑去,段安紧随其后。光枪如晨曦,所过之处一切血肉消融,但这头八爪鱼实在是太大了,丢失的血肉对它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
它没有核心,没有中枢神经,也没有会一击毙命的弱点,它只是恐惧与未知构成的一团混沌,只能用勇气和耐心去消磨。眼看着一条触手甩向了段安,我急忙抬起手奋力一抡,那只触手诡异地转了个弯,一巴掌抽向了自己。
我的耳朵里响起了窃窃私语声,眼前所见也发生了扭曲,鲜血浸染了我的视野,我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形向我涌来。瘦长,苍白,没有五官。
我心中默念这都是假的,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它们沉默地围绕着我,然后伸出枝杈般的手指抚摸我,我忍住尖叫的冲动,再奋力一抬手,把两条肆虐的触手缠在了一处。
耳鸣转化成了断续的鸣叫,但我对此已经麻木了,只是机械地继续动作。最后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倏忽觉得自己被深渊之下万千双眼注视,倏忽又轻盈地飘浮在云端。眼前有时是黑,有时是血。
我的神智拉扯在崩溃的边缘,恍惚中不禁心想,还有多久才能解脱?
有个幼童般的声音对我哭泣耳语:「不要杀我。」
我有片刻的晃神,紧接着又立刻清醒,没有力气说话,只精疲力竭地对着那个声音竖起中指,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
远处忽然闪过一道穿透天地的闪电,紧接着是爆炸般的震响,我听见一声惨叫直穿灵魂,然后影影绰绰的人形消失了。
我向声音的来处看去,战士的长枪刺透了它,海神硕大的身躯倒塌进深渊似的海沟,千眼紧闭,万只触手消融,紧接着海水涌动,地壳折叠,海底震动有如云层闷雷,我站立不稳,一屁股坐下。
这个世界在崩毁。我听见哭号声,看见地面上伸出无数双手拉扯我的脚踝,但我已经没有力气躲开了。容以择顺着一条触手滑下,直奔向我身边,扯起我在我的耳边吼:「别怕,都是假的!」
我全身一震,像是被他一声喊醒了,用力蹬向那些鬼手,那手掌全部收缩,像是会被我的皮肤烫伤似的。
我眼睁睁看着深渊被填满,世界开始颠倒,眼前的所有图景都像被打了马赛克一样模糊,直到黑潮逐渐退下,我重新呼吸到了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脚下也踏上了实实在在的地面。
我闭上眼,再睁开,看见连绵的黄金沙滩,和远处平和的蓝色海水。晨曦从海面上遥遥上升,什么神明什么触手,都消失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结束了。
11
我虚脱地向地上倒去,容以择放开了拉我的手,放任我瘫在地上。
我虚弱地问他:「遗迹消失了吗?」
他说:「它是物质实体,不会平白无故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 但你可以理解为超自然的力量从遗迹里消失了,从此以后这里就只剩下了真正的海水和石头。」
我没有心情去理这其中的逻辑关系,恍惚回答:「消失了就行。」
他没有纠正我,只是点了点头。他望着海水,忽然轻声说:「其实你会遭遇这些,是我的错。」
我看向他。他手里抛着一把蝴蝶刀,锋刃在他的手里温顺无害:「那个作家留下的字符像是一份诅咒,接触越久,就越容易被蛊惑。你过多接触了那个作家留下来的诅咒,精神里已经被这个遗迹烙下了印记,所以你才会被吸引到这里。我没有及时发现这一点,没有第一时间采取措施,才害你经历了这么一场惊险的旅程。」
「不不不不,别这么想容大哥,」我赶忙说,哪儿敢让救命恩人做自我检讨,「这事说白了是我自己倒霉,再说,我也不是很讨厌这种刺激的经历。」
我一边说一边心想,不过这么刺激的经历一次就够了,可千万别给我再来一次了。
容以择忽然说:「你多大?」
我下意识回答:「二十八。」
容以择浅浅地对我笑了一下:「那我比你小。」
我一时哽住,不知该如何接话,最后只能转移话题:「…… 段安呢?」
一个声音轻轻地回答:「我在这儿。」
我扭头,看见段安背着手,侧头笑看着我。
她的身体在发光,对我说:「我是来告别的,我就要走啦。」
我一时语塞,突然想起来她曾说过的话——她说她和海神已经融为一体,将会一起消失。
我瞬间难过起来,眼泪不知何时蓄满了眼眶。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情,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不要难过。本质上我也是这片遗迹的一部分,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的语言不通,文化也千差万别,你之所以会在现实世界里看到我、能与我沟通,是因为你受到这片遗迹的影响更深,所以我可以在你的意识里以你所认可的方式存活,但实际上我的存在对你而言也是一种精神污染。你看容以择,他受到的影响比你轻,所以现在根本就看不到我。」
我泪眼婆娑地向旁边看去,容以择抱着肩,漂亮的瞳孔里确实没有另一个人的倒影。
但他问我:「你看到她了?」
我点点头。
他说:「替我道个别。」
我顿时更难过了。
段安还是笑着看我:「不要哭,不要哭啦。相识一场是一件好事,遇到好事该笑才对。」
太阳逐渐升起来,晨曦里她的身形逐渐透明,笼罩她的光芒逐渐散去,她最后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我感受不到她的触摸,只能遂她所愿,哭着露出一个笑容。
她虚捧住我的脸,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我会永远祝福你。」她说。
12
「遗迹管理局?」
回程路上我和容以择坐同一班飞机,我接过他递给我的名片,翻过来覆过去地看:「这就是你效力的那个……」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名词,「公司?」
「是。」
「这个给我做什么?」我问,开玩笑般说,「不会是要拉我入伙吧?」
没想到他真的点头:「你是编辑,文笔应当不错,想聘请你做我们小组的专职文书负责人。」
我语塞:「为什么?」
「为你着想。在有过这样的经历后,你觉得你还能回到以前的生活里吗?」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少打官腔。」
「因为我不想受处罚。」他面无表情,「我们要求每次行动必须至少有两人,这次我一个人过来的,还牵连了你这个无关人士,严重违纪,回去可能会被吊销执行证,可能还会被罚款。如果你准备入职,我可以说是带你实习。」
其他的我还不能共情,但一听到罚款我就全身不舒服,忍不住坐直了,再加上我本就有辞职的念头,犹豫说:「也不是不行…… 工资待遇呢?」
他报出了一个我绝对无法拒绝的数字,并接着补充:「一周双休,早十晚五,加班三倍工资,五险一金。」
我的内心动摇了,他肯定看出来了,继续添柴:「我们有专业的心理医师时刻监控你的心理健康,文职人员一般也不会进入太危险的遗迹,工作通常是写书面报告,有没有任务都是闲职,很轻松的。」
我试图表现得谨慎一点,但嘴角的笑容绝对出卖了我:「那…… 我试试?」
「成交,」他就等着我这句话似的,飞快道,「那么这次的行动报告交给你了。」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等——」
还不等我提出抗议,眨眼间他已经拿出了毛毯和眼罩,将自己安详放置在了座位上:「我先睡一觉,到了叫我。」
我:「……」
我怎么觉得自己上了一条贼船?
- 完 -
□ 麦克黑(脑洞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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