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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事

所属系列:难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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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上人娶了别人,是我亲自赐的婚。

我的心上人娶了别人,是我亲自赐的婚。

后宫最得宠的妃子将自己的亲姐指婚给九皇子,在秉持着「礼」字大过天的治国下,这场婚事多少像是场笑话。

但这依旧是一场盛大的婚事,相府嫡女嫁给战功赫赫的永平王,整个京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

「说是永平王在满城的树上都系了红绸带,听早上去看热闹的宫人讲,那花轿在街上,像是在云霞里穿行,好看极了。」我的贴身宫人阿苑边替我梳妆边同我讲着闲话。

我望着妆奁前的胭脂,红得浓烈,也像极了清晨的云霞。

「娘娘,您现如今身子重,婚礼嘈杂,您不该去那样的地方,」阿苑很是担忧地瞧了一眼我的肚子。

「要去的。」我望着铜镜里清瘦得有些惨白的脸,抬手捻起一片大红的胭脂,轻轻涂抹在眼尾,浓艳的色彩盖住了寡淡的面容,让人看不清我的神情,「你说本宫该唤永平王姐夫,还是永平王该唤本宫小娘?想想就有趣极了。」

小宫人侍奉我换好衣衫,是前几日皇帝赏的那条明黄色云锦织的宫装,在宫里,这样的颜色本不是我这个位分的人应该穿的,但又如何呢?反正朝内朝外,我皆是个惑君祸国的妖妃,规矩于我而言,从来都是摆设。

是顾忌到我的身孕,出宫的马车走得缓慢,隔着车窗的纱帘,我遥遥望着那满城的红,却不是小宫人口中的红绸,而是稀有的千红纱。风轻轻吹过,整座城似乎被朝霞淹没,华丽浓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我望着车窗外,蓦地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在皇宫最偏僻的南花园,第一次被漫天的朝霞晃了眼睛。

那是第一次见到九皇子琣恒,彼时他还不是战功赫赫的永平王,漫天的朝霞下,小小的少年郎专心致志地在练剑。雪白的衣,闪闪的剑,浓烈的红下,光芒万丈。

自那之后,我经常看朝霞,抑或,是在看那个惊艳了我整个少女时光的少年郎。

「阿细,你站在霞光下真好看,」很久之后的一日,琣恒放下剑,望着我温柔地说话,「待我日后立了战功娶你,定要在全京为你造一场最漂亮的云霞。」

「驾,」突然疾驰的马车将我从晃神中唤回,紧接着便听见后一辆车上的阿苑焦急呼喊着让人拦住马车。

马车似乎飞了起来,摇摇晃晃,我坐不稳,只能尽力护住我的肚子,车外的声音很快从慌乱的嘈杂变得只剩下车轱辘的咯吱声。

我一手扶住肚子,另一只手掀开马车的门帘,那赶车的车夫听见声响,却是头也不回。

「娘娘,莫要怪奴才,要怪只怪你的命不好。」声音尖细,确实是内侍,只是不是我的内侍。

我望了一眼车外,马车正在上山,边上是陡峭山壁,若我跳车,腹中胎儿一向不稳,怕是保不住。

「娘娘您还是回车里坐好,」车夫似乎很是清楚我不敢跳车,「这车总是会掉入悬崖的,与其这么看着心里发慌,不如回到车里两眼一闭,反倒来得更痛快些。」

他是要驾着车直冲悬崖,与我同归于尽?我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眼前的车愈来愈快,最高的悬崖就在眼前。

就在此时,一支箭射中了车夫,马匹受惊,在失控前被一个跳上马车的人逼停。

我瘫坐在马车上,抬眼望去,是琣恒。

琣恒一身大红喜服,许是追来得急,束好的发有些松垮,不似往日那个只爱素色衣衫的冷面将军,让人产生了一种平易近人的错觉。

他温柔地向我伸出手:「阿细,没事了。」

琣恒微微蹙着眉,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但我太了解他,这样骗人的把戏,还是那些年里我教他的。

我甩开他的手,抓着门框,稳住身子自己下了马车。

「林嫔娘娘,」琣恒收回手,不再掩饰双眸的冰冷,「本王救了你,便是连声谢谢也不讲。」

「永平王若是不来救本宫,本宫还猜不到是谁要杀本宫,」我看着地上中箭身亡的车夫,「本宫一路上都觉得这个内侍眼熟,现下终于想起来是钱妃宫里的。钱妃与本宫不和已久,整个后宫都知晓。钱妃再蠢,也不会蠢到明晃晃地派自己的内侍杀本宫。这嫁祸手段太愚蠢,若本宫真的死在此处,稽查司用不了三日便能查出幕后主使。」我抬眸望向琣恒,「若不是幕后主使与永平王关系匪浅,永平王如何会匆匆赶来救本宫?这又哪里是救本宫呢,这是在救您的妹妹十二公主吧。」

「稽查司可以查出真凶的前提是,能寻到你们的尸首,」琣恒声音冰冷,弯下腰将内侍搬进马车,连人带车一同推入山崖,「此处万丈,尸首难寻。」

琣恒抬起头,一双冰凉的眸子盯着我,像极了毒蛇盯住猎物时的双眸,让我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拉开我同他的距离。

「你算计本王娶你嫡姐,断本王前程,十二对你起了杀心,有什么不对?」琣恒逼近我,「便是你今日真的死在此处,被稽查司查到些什么,凭本王今时今日,又如何护不住她?」

「十二想做的事情本王早就知晓,本王不想管的,只要你死,就不存在父子同娶姐妹的荒唐事。本王会是这场婚事最大的得利者,但你的贴身宫人哭得摇摇晃晃来本王府中找父皇时,本王也不知怎么了,」琣恒似乎是在自嘲般地苦笑,「待本王反应过来时,已经将你救下。」

我看着面前的琣恒,那双冰冷的眸子里似乎起了雾,迷迷蒙蒙地让我看不清楚。我的心口被什么东西压得厉害,一扎一扎地疼了起来,我该信他吗?

「阿细,这里悬崖万丈,林嫔掉下去了,林细便可以离开皇宫。你自小就在宫里,宫墙内的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

「阿细,这宫墙内的日子难熬,但你信我,总有一日,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去东南西北,去看草长莺飞,去看大漠孤烟,去看种种温暖与美好。」记忆里,有少年郎这样同我讲。

眼前的琣恒与记忆里的少年郎重叠起来,我恍了神。

「阿细,本王有万全之策,只要演一场戏给父皇看。本王于万丈山崖间辛苦救下你,你未保住皇嗣,父皇必定勃然大怒,届时你将本王准备好的证据给稽查司,太子便会背上谋杀皇嗣残害手足之罪。你只需要助本王到此,接下来便交给本王,本王会安排人带你出宫。」

我从恍惚中惊醒,眼前的琣恒,是战功赫赫却遭皇帝猜忌的永平王,他有着那样多的不甘,有着那样大的野心,又有着那样多的恨,早就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郎。

「你要本宫用腹中孩儿的命替你对付太子?」我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日后,我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琣恒望着我,「这个孩子不仅能助本王将太子拉下马,也能助你彻底离开皇宫。林嫔娘娘因丧子之痛,气血郁结于心,需要出宫静养,半途遭遇劫匪失踪。」

「本王会送你去母妃的故乡,你在那里安心等着本王,待本王拿到一切应得的,便去接你。」琣恒继续说。

「永平王,什么是您应得的呢,是兵权,还是皇位?」我自嘲般地笑了,「本宫猜错了,原来是你要本宫以为十二公主要害本宫性命,你自导自演这场戏,为的是骗本宫替你做事。」

「你说要我在你母妃故乡等你,那这一次,你准备要我等多久呢?」我攥紧手掌,指甲嵌入掌心,手掌的疼痛转移了心口的疼,「阿恒,我等过你的,我守着皇陵等了你三年。」

「但你最后还是入了宫,」琣恒不再伪装,他冰冷地指责我,「但你最后还是为了荣华富贵入了宫,」琣恒再次逼近我,突然抬手用力钳制住我的肩膀,「你不是最喜欢千红纱吗?你以前不是要本王替你寻到千红纱做嫁衣吗?今日城中,千红纱挂满全城,本王昔日的许诺已经兑现,那你曾经对本王许下的诺言呢?」

「林细,你要荣华,本王也可以给你,你只要助本王成事,」琣恒的手愈发用力,肩膀已经疼到麻木,「本王给你荣华富贵。」

「你想要本宫孩子的命,不可能。」我想要挣脱,却是徒劳。

「你欠本王的,拿他来还怎么了?」琣恒的声音里淡漠得近乎残忍,「你若是不应,本王便将你推下去。」

「无论如何你都没有办法在今天杀本宫,」我咬牙,「今日本宫若是死了,所有人都知晓最大的得利者是你,你又在现场,你觉得你脱得了干系?」

琣恒终于放了手,却是重重将我甩在了地上,我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

「这个孽种不止是本王一人的眼中刺,」琣恒眼神薄凉,「即便林嫔娘娘今日拒绝本王,他日也未必能生下来。」

「本宫不仅会生下这个孩子,还会母凭子贵,争取早日让永平王恭恭敬敬唤本宫一声母后。」我努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尽可能地拉开同琣恒的距离。

琣恒面色难看,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远远传来的马蹄声打断。

「娘娘,」是阿苑的声音。

「本王等着那一日,」琣恒说得咬牙切齿,抬眼看向我身后匆匆赶来的众人时,已然换了一副恭顺担忧的模样。

我拢起散落的鬓发,将手轻轻搭在阿苑的手背上,对琣恒轻轻笑笑:「永平王,本宫会告诉陛下,今日你的一片孝心。」

「娘娘,皇上知晓您被掳走了,本来是要自己带人来追的,却被卫贵妃拦住了,说什么皇上已经到了永平王府,当着那么多人面去追一个嫔,让百姓们怎么看,」回去的马车上,阿苑紧紧贴着我坐,似乎很是害怕一不小心我又会被掳走,「还好啊,永平王一下子就冲出去了,奴婢真是吓坏了,这要是再晚点,您不就掉悬崖下去了嘛。」

「这是回宫的路?」我抬眼看了眼马车窗外。

「是啊,娘娘您得回宫,不能再去王府了,您这身子……」

「掉头,去永平王府,」我打断阿苑的话。

「娘娘,」阿苑眉头紧皱,「便是您要去,您这一身灰扑扑的,也不合适。」

「就是要让皇上亲眼瞧瞧本宫多狼狈啊。」我拍了拍阿苑的肩膀。

阿苑扶我下马车时,已经快要到新郎新娘拜礼的吉时,门外只散着几个稀稀拉拉的宾客。

我望了望,周太傅家的嫡女也将将下了马车。

「多行不义必自毙,活该。」她经过我身边时,小声咬牙冲我说了句。

我知晓她是恼极了我的,不是我横差一脚,今日本该是她嫁给永平王。

阿苑还未来得及抱怨几句,门内却是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太子的生母,卫贵妃。

刚下马车的太子,面上明晃晃地挂着不悦,卫贵妃迎了上去,不动声色地替太子理了理衣衫,想来是在提醒他莫要在今日生事。

我抿了抿嘴,太子心机深沉,如此明晃晃地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可不是嫉妒皇帝亲自为一个王爷主持婚事,而是因为,他同我的嫡姐两情相悦。

喜堂内很是热闹,喜婆已经引着新娘新郎前来拜礼,我站在院子里并未进去,只是眯着眼,想要瞧一瞧嫡姐的神情。

然我低估了我的嫡姐林萱,她笑得端庄,让人瞧不出一丝破绽,似乎是对这场婚事满意至极。

几个时辰前还面色狠厉威胁我的琣恒,此刻笑盈盈地揽着嫡姐纤细的腰。

我轻轻攥了攥手掌,又看向我的父亲,他立在一侧,虽然没有周身洋着喜气,面容却平静到不起一丝波澜。

世家大族中,林周两家为首,然究竟谁为士族首领始终没有定论。林周二族恩恩怨怨历经数朝,到了这一朝,世家大族普遍偏向于周氏一族,是因为自太祖皇帝始,世代皇后皆是林周二族中出,周家出了六位,林家只出了五位。

我们的姑姑是林家所出的第五位皇后,她同我的父亲一起,将越过周家独领世族的希望寄予我的嫡姐林萱身上。嫡姐长我三岁,在她十岁那年,姑姑终于扳倒了年长她几岁的周家女儿,坐稳了后位,同年便接了嫡姐入宫,将她养在身旁。第二年,姑姑又拜托父亲从家族里挑选一批模样尚可的伶俐孩子入宫,去给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做伴读。

我本是相府的庶出之女,母亲曾是名满京城的舞姬,然我没能承了母亲艳绝一时的出众样貌,生得寡淡,只是眉眼间略微随了姑姑的几分模样。母亲是个有野心的人,以舞姬身份嫁了丞相也是用了手段的,入宫去做伴读这件事本是轮不到我,却不知母亲找了何样的门路,让我入了宫。

宫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人情冷漠这个词语都算得上称赞。我模样生得不出众,嘴巴不讨喜,生母又是那样的身份,用姑姑第一次见我时的话来讲,畏畏缩缩得像只没有毛皮的猫。

伴读是为了笼络人心的,图的是那些皇子公主们母族的势力。我不招姑姑待见,被她派去给同样不受皇帝待见的十二公主身边做伴读,琣恒是她同母的哥哥。

琣恒的母亲是个浣衣宫人,即便生了两个孩子也只得了个美人的位分,人微言轻,兄妹二人在这踩高捧低的宫里不好过。在那样寒凉的宫墙里,我们三人相依偎鼓励着走过了许多年岁。直到我十三岁那年,姑姑的亲生子因病暴毙,紧接着姑姑也因打击过大病逝,寒门新贵卫氏女升了贵妃,她的亲生子被立了太子,我们这些留在宫中的林氏族人被送出宫。这场宫里的剧变让林家大伤元气,让父亲有着一丝希望的是,我的嫡姐在宫中未曾与自己的表哥产生情意,倒是同卫贵妃的亲生子成了竹马青梅。

我记得离宫的那日下着雪,我一步三回头想要再见琣恒一面。是在最外围的宫墙处琣恒追上了我。他告诉我说,胡人来犯,边疆告急,他得了皇上的允许去打仗,等他立了战功,便去相府提亲,风风光光地迎我入门。

琣恒领兵的那一年是十七岁,大军离开京城的那一日,我从相府溜出来,躲在城墙的角落里悄悄地看着他。那时我并不知晓,籍籍无名的琣恒,日后会成为战场上的神话,亦不知晓,我同琣恒的缘分自他领兵的这一日就已经断了。

我求了父亲去替姑姑守陵,母亲知道后骂了我许久,我知晓母亲对我的期望,她想让我嫁入世家大族做正妻主母,如此也不枉她图谋了半生。但我的心里装着琣恒,最怕的便是父亲将我许了人家,相府的庶出之女,大抵命运都是相同的,无非是许了相府的门生抑或者是送出拉拢人心。许是我不出众的相貌让父亲觉着我不是拉拢人心的好人选,他同意将我送去姑姑的陵寝。

与我一同去的,还有十二公主,我知晓她打的是同我一样的主意,想要避开纷纷扰扰的权力争斗,保全自己的人生。

皇陵处的日子清净,及不上往日宫里的吃穿住行,外人觉得清苦,我和十二公主却是终于能睡得多年里的第一个好觉。

这陵一守便是三年,这三年间,外面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琣恒打了许多胜仗,却始终封不得将。我和十二公主都知晓,兵权在卫氏一族之中,他们不会让琣恒分去兵权。

第三年深秋,我与十二公主的孝期已满,宫里传来消息,皇上不想接着打下去了,两方讲和,要去一个和亲之人。十二公主知晓,适龄婚配的皇家女儿不多,她无母族依靠,孝期已满,这个和亲之人十之八九便是自己。

我不知如何去安慰十二公主,只能寄希望于琣恒,这三年多的时间,立下这样多的战功,只要他去求皇上,是能保全十二公主的吧。

匆匆赶回的琣恒确实保全了自己的妹妹,十二公主被接出了皇陵,却是六公主去胡族和亲,这是已故周贵妃的小女儿。而代价是,琣恒同周家的嫡女定了亲。

我以为这只是权宜之计,定亲不是成婚,何况琣恒定亲当日便立刻回了边境。然回来瞧我的十二公主看向我的眼神却变得陌生。

「阿细,周家势力庞大,可以助哥哥一臂之力,你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庶女。」

十二公主同我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她说此次和亲风波让她知晓了权力的重要,她说她们兄妹没有母族依靠,想要获得权力,靠自己走不通,她说周家可以助琣恒分了卫家的兵权。

而我只问了十二公主一句话,琣恒如何想。

十二公主拿出在宫中我绣给琣恒的平安囊时,我的眼前一阵发黑。

「哥哥此次走得急,让我将此物还给你,他说,如此你便知晓。」

十二公主离开后,我握着这只平安囊哭红了眼,我以为这已经是我这十多年里听闻最大的噩耗,未承想,更大的噩耗却在后面。

父亲的门客来了,告诉我说,三年孝期已满,父亲为我定下了婚事,是周太傅的外侄,回相府便要嫁人。

周太傅的外侄,在我守孝前便已经娶了王尚书家的嫡女,那场婚事办得轰动,我是有印象的,父亲此番是要我去做侧室。

我看着面前的门客,这个门客我是识得的,欠了些母亲的恩情,往日里帮衬过母亲许些。

「皇上多疑,怀疑丞相与太子有所图谋,迟迟不肯赐婚,若是姑娘嫁入周家,分了皇上的疑虑,让皇上认为丞相并非太子一党,这婚事便有了着落,」那门客眉头紧皱,似乎是觉着我不能听懂,又道,「对于林家与周家,周家与九皇子,林家与太子这三门,皇上打得是互相牵制,坐收渔翁的算盘,而丞相打的是将计就计,黄雀在后的算盘,如此说,姑娘可懂了。」

我点点头,门客又说:「此桩亲事的人选本不是你,只因你母亲同夫人起了些冲突。你母亲于我有恩,此番我不是作为说客而来,而是受了你母亲的请求,护送你去你母亲的故乡,远离这些是非。相府的人明日便来,今夜我们便需动身。」

我攥紧了手掌,摇摇头:「先生不必冒此风险,若带我逃离,您同母亲都难在相府中保全,两个人换我一个人,实在是桩亏本的买卖。」

门客的面容上带着疑惑:「我以为,姑娘来此守陵,为的便是避开这些事。你可想过一旦嫁过去后的处境。」

我如何不知?儿时的嫡庶之分,不过是衣食住行上的差别,及笄后的嫡庶分别,却是隔了一座生死桥。在权力欲望交织的漩涡中,庶出的子女便是为嫡出子女走上高处而垒的石阶上的一颗颗石子。那些万人之上的世家大族的家主,脚下踩了多少森森白骨,这些家门的荣光,又何曾给我们这样的人带来过一丝好处?

「先生不必担忧,只管回去告诉母亲,将心放在肚子里。」我看向门客。

我知晓每年的这个时候,皇帝都会来拜祭姑姑。往年这个时候,十二公主会去同皇帝见上一面,因此我知晓皇帝来皇陵是在何处歇息。

姑姑算不得什么大美人,周身都散着清冷,只是一双杏仁眼眨起来波光粼粼,引得人移不开眼。我想皇帝是真心喜欢姑姑的,当年皇帝还不是太子时,最先迎娶的是周贵妃,听闻周贵妃生前是个少有的美人,尔后又迎娶了卫贵妃,卫贵妃明丽飒爽,模样也比姑姑俊俏许多。姑姑是在皇帝登基了一段时日后才入的宫,虽看上去没有宠冠六宫,但最终却是被封了皇后,若说皇帝同姑姑之间没有什么情意,我是不相信的。

我赌的便是皇帝对姑姑早逝的意难平。

我看着镜子里的脸,依旧清瘦寡淡,只是一双眉眼随着年岁,生得同姑姑的眉眼愈发地像。我在脸上系上面纱,轻轻抚上这双眼,如是,便真的和姑姑七分相像了。

我赤着脚去姑姑的陵寝,皇帝的歇脚处便在隔壁石室。这个时间,想必他已经休息,我跪在姑姑的牌位前,轻轻吸了吸鼻子,啜泣起来。

「你是何人?」意料之中的声音,我回过身,不敢抬头去看皇帝。

「奴是相府送来守陵的。」我控制着声音颤抖的幅度。

「抬起头。」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些疲倦。

我微微抬起头,让自己的一双眉眼最先落入皇帝眼中。

「你便是,林相送来守陵的那个庶女?」皇帝蹲了下来,手指轻轻触碰面纱,似乎是想掀开,却又有着一丝颤抖。

「若是没有嫡庶之分,奴便同嫡姐一样,唤皇后娘娘姑姑,」我微微往后缩,面纱在皇帝手中飘过,他伸手去抓,却扑了空。

「奴儿时承了皇后娘娘的恩情,得以离开相府伴十二公主读书,皇后娘娘仙去后,奴心里悲痛,故求了父亲,来为皇后娘娘守陵。」下巴却被皇帝捏住,面纱终于被掀开,我看见皇帝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奴的孝期已满,」我往后退去,将头垂下,「今夜是来向皇后娘娘辞行的,扰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又有何罪?这石室地砖冰冷刺骨,你赤脚拜别,可见其心。」皇帝起身。

「奴有罪,陛下见到奴后,眉头深锁,皇后娘娘一生所愿便是为陛下抚平眉头,奴如此,对不住皇后娘娘的恩情。」自古天子薄情,天子之心难测,我却在赌天子的心。我的手心紧张得出了汗,若是赌不赢,我不敢往下想。

皇帝止了步,又重新蹲在我的面前,此次我的下巴被皇帝捏得发麻:「皇后还曾对朕许诺,伴朕一生一世,难道你报皇后恩情,也要替她圆了此愿?」

「奴,不敢,」印象里姑姑委屈时,总是眼尾通红,一双眼里含着泪摇摇晃晃,儿时瞧得久了,自然也就学了一些。我抬眼看向皇帝。

皇帝终于变了脸色,我的下巴被解放,下一秒整个人被他腾空抱起:「地上这般冷,往后不可赤足行走。」

我知晓,我赌赢了。

是宫里的内务官将我送回相府的,一并去相府的,还有皇帝纳我为贵人择吉日入宫的旨意。

父亲接了旨,送走了内务官,转身却是一记耳光扇在了我的面上。

「你可知你如此是闯下大祸,你入宫,你嫡姐与太子的亲事更加难成,父子如何能娶亲姐妹,你如此图谋,可有将家族利益放在心头。」父亲的太阳穴上隐隐有着青筋,我知晓他气得不轻。

「享林氏一族荣光的从来都是嫡系,那么维系家族利益的便也该是嫡系,我这样的庶出之女,只会为自己图谋。」我捂着脸,望着父亲。

想来父亲从未想过我会说出如此忤逆的话,父亲妾室许多,庶出子女亦有不少,得他欢心的是些宠妾的子嗣,我母亲不得父亲欢心,自然我也得不到父亲关注。仔细想想,除了三年前我跪求他放我去守陵外,我同他都没有讲过什么话。

「贵人之上有夫人昭仪十二嫔,嫔位之上有六妃贵妃皇贵妃,没有家族帮扶,你在宫里走不许久,」父亲怒极反倒笑了出来,「别指望林家助你,于家族而言,只要你死在宫中,你嫡姐同太子之事便顺了伦常。」

「女儿记住了。」我同相府本身没有什么丰厚情感,父亲的话只让我觉着人性自私,其余的倒没有感觉。于是我向父亲拜了礼,去寻母亲。

听闻母亲已经卧床不起半个月,我的心里惴惴难安。

「前几日,相爷看上了一位寒门书生,收了他做学生,又想将六姑娘许了他,许小娘得宠那么些年,怎么甘心女儿许了寒门未有功名的书生,又哭又闹了好些天,咱们小娘不知如何知道了六姑娘在外面有情郎,想要截胡这门亲事,」将将进了母亲院门,嬷嬷便红了眼,「小娘想帮六姑娘私奔,却被许小娘人赃俱获告到了夫人处,小娘按着家法被打了好一顿棍子。」

母亲趴在床上,见我进来,脸上带着的却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情。

「阿娘从未想过,阿娘的女儿有着这般胆识,」母亲咬着牙,「阿娘的胆子已经不算小,当年也不过只敢图谋了相府,你却是图谋了王宫。」

我知晓阿娘是在担忧我,可是现如今入宫,已经是我唯一的出路。我握住母亲的手安慰她:「阿娘,你受夫人许多年的气,若是我在宫里闯出了路,定要父亲扶你做平妻,到时候你扬眉吐气,岂不快活。」

五日后,我入了宫,父亲许是为了表达对皇上此举的不满,相府没有为我陪送分毫,我便孑然一身地入了宫。

「丞相此举,是在撇清你同相府的关系,你可难过?」皇帝看着我,眼睛里是我看不清的情绪。

「父亲本想将臣妾许给周太傅的外侄做妾,以此来谋嫡姐同太子的婚事,如今臣妾入了宫,太子和嫡姐的婚事便乱了伦常,父亲在入宫前告诉臣妾,整个相府只盼臣妾在宫中早日死去,」我垂下头,不去看皇帝,「臣妾此刻心中忐忑多于难过,失去父亲的庇佑还有皇上的庇佑,可是,臣妾如今也只有皇上的庇佑,臣妾心里忐忑。」

「你这小丫头倒是古怪,后宫妃嫔,人人依仗母族,你倒是不要。」皇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抬起眼:「臣妾心里眼里全是陛下,只想要陛下的恩宠,其余的有没有都无关系。臣妾没有母族依靠,便知晓,陛下宠爱臣妾为的是臣妾这个人,而不是臣妾的母族,如此,臣妾才得心安。」

皇上登基二十余年,想来早已不放心各世族势力,不然也不会不肯赐婚太子同嫡姐。后宫妃嫔大都是世族之女,虽也有几分真心,却也都是将家族放在了皇上面前。皇宫深院内,真心最可贵,皇上未尝不想要真心,只是社稷江山必须被永远地放在真心前。一个同家族决裂,没有任何势力的女子,一个满心满眼全是他,将他放在了首位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将荣辱恩宠全部系在了他的身上,这会让他心安,进而让他信任,我要的便是皇帝的心安与信任,我求的是一颗天子的心。

从贵人到昭仪,我只用了半年,对于我这样的出身,已经是这二十几年里的头一位。自打姑姑去世后,卫贵妃代管凤印,后宫嫔妃皆对她恭敬,是按着敬皇后的礼数,日日天未亮便要去她的凤宁宫请安。我自入宫的第一日便未去,皇帝知晓了也不过笑笑,只说林贵人身子弱,吹不得早风。我这是在试探,要如何同皇帝相处,如此便知晓,皇帝想要的是一个不参与后宫任何势力的女子。就如同君王在朝堂上总想要个孤臣,如此方能安心。

这半年里,我的名声在后宫妃嫔里坏得出了名,出言顶撞,目无尊卑,却挡不住皇上一再晋升我的位分。

我从未想过,在我被册封昭仪的这一日,琣恒回来了。

躲了我半年的十二公主来到我的寝殿,吞吞吐吐地求我,晚上皇上设的接风宴,能不能不去。

「本宫为何不能去?」我问十二公主。

「我并未想过你会入宫,皇兄若是知晓你成了父皇的妃嫔,会疯了的。」十二公主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成了他父皇的妃嫔他会疯,那么成了纨绔的妾室便不会?」我觉得可笑,「是怕本宫阻了皇上封他爵位吧,不会。本宫与他已经缘尽,各谋各的前程,不相干。」

送走十二公主后,我唤来阿苑替我梳妆,按着礼法,若无皇上的口谕,我这样的位分是去不得接风宴的。蓦地想起儿时,因着自己不讨喜,也是去不得接风宴的。那时卫将军自边关凯旋,皇帝设了宴,琣恒是皇子中唯一一个去不得的,十二公主担忧他做傻事,拉了我去寻他。

心口突然憋闷,我起身想要出去吹吹风,不知不觉便走去了西南角的湖心亭。那一日,便是在此处寻到的琣恒,他一个人望着湖心亭,面上看不出悲喜。

「林昭仪。」身后有人唤我,我回过神,微怔了一下。

一别近四年,想来边疆大漠的风沙磨人,那个白嫩忧郁的少年,如今皮肤黑了一层,眼神里也装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我有些慌张,一瞬间对他的怨恨似乎散了,只想知道这些年他都过得怎么样。

琣恒往前一步,我不自觉地往后退,右脚踩空,整个人要倒入湖中,被琣恒一把拉住。

「九皇子。」我匆忙推开琣恒,抬眼望了望阿苑,阿苑将宫人引到了拐角的路口,想来这丫头的心的确是向着我的。

「攀上了父皇,便是连故人都不相认了,」琣恒的声音阴沉,不似往日少年独有的温柔。

「九皇子,此处人多嘴杂,」我勉强笑了笑,「还望九皇子讲话前三思,战场厮杀四年挣得的功名,莫要因为一时口舌,而打了折扣。」

「是我唐突了,」琣恒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十分阴狠,随即便转身离开了。

接风宴办得盛大,文武百官皆被邀,我看见父亲和嫡姐也入了席。琣恒换了一身深蓝宫装,听得皇帝赞赏了几句,又拜礼谢恩,这酒宴便开始了。

将将吃了一杯酒,阿苑伏在我的耳边,悄悄告诉我父亲送了东西,此刻在我的寝殿。我抬眼看了一眼父亲的席位,果然不知何时,席位已经空了。

父亲的面色阴沉,放在桌上的是一只锦盒,我示意阿苑打开,里面的东西却吓得阿苑跌坐在了地上。是一根手指,我只觉一口气喘不上来,是愤恨,手指上的戒指我识得,那是阿娘戴了十多年的戒指。

我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要颤抖,吩咐阿苑去守好门。我合上锦盒,问父亲想要什么。

「周家在助九皇子拿兵权,你阻了此事,只要九皇子封不得将,」父亲望着我,「你阿娘无虞。」

「你若再动本宫阿娘一根头发,」我攥了手掌,「现下本宫奈何不得你,但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父亲扼住了我的脖颈,「庶出之女坐到这个位分已经顶了天,没有家族扶持,纵你再得宠也无用。好好替林家办事,林家许你一个妃位。若是生了二心,你阿娘少的可就不止一根手指。」

阿苑在父亲走后匆忙进来扶住已经瘫坐在地上的我,我看着阿苑,这个宫人是我入宫时内务安排与我的,今日她瞧见的都是我最大的秘密。

「你入宫多久了?」我问阿苑。

「奴婢三岁便被买入宫中,如此算,该有十四年了,」阿苑许是看出我对她的怀疑,立刻跪了下来,头垂得很低,「在这宫里,奴才同主子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娘娘且将心放在肚子里。」

「丞相心狠手辣,你看见的不仅仅是本宫的秘密,还有他的秘密,便是本宫不在意,他也会斩草除根,」我扶起阿苑,「便好好替本宫做事,本宫才护得住你。」

「奴婢从来都是娘娘的人,」阿苑低垂着头,「娘娘,该回宴席了。」

然我未能回得宴席,因为在半途,我撞上了一身酒气的琣恒。想来是喝了不少,他醉眼迷离地一把抓住我,喃喃唤我阿细。

「九皇子,你喝多了。」我想要甩开他。

「阿细,你为何不等我回来?」琣恒抓住我臂膀的手愈加用力。

「九皇子,」我无奈,「周太傅家的小姐今日也在席中,那才是你的良人。」

「你是为了此事在生气吗?」琣恒醉得厉害,讲出的话有些含糊,却带着一丝委屈,「是为了救我阿妹的权宜之计啊,我同你写了信解释的,怕你不信还将平安囊一并托阿妹带了去,你是在怨我没有亲自去与你解释吗?军情告急,早一日打下,便能早一日回来。」

琣恒的话听得我一身冷汗,鼻子开始发酸,原来他未负我,是十二公主说了谎。

眼泪落在了琣恒的手上,身后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我想要将臂膀从琣恒手中抽离躲避,琣恒的反应却比我更快,拉着我躲在了附近假山后面。留下阿苑一个人在原地急得跺脚。

「今日宫里有这样多的人,此种情形是在玩命,」我终于有机会推开琣恒。

「阿细,这几年我哪一日不是在玩命?」琣恒看着我。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慌乱间阿苑寻了来。

「娘娘,方才内侍监来寻,说皇上席间寻不到你。」阿苑的声音低沉。

琣恒终于放了手。

此番拉拉扯扯,回到席间,酒宴已经到了下半场。我刚刚坐定,就听得周太傅在向皇上提议封九皇子为柱国将军。按着祖制,皇家子弟立下天大的战功,便该被封为柱国将军,只是九皇子封了柱国将军,卫贵妃兄长的镇国将军便要交出兵权。

「九皇子此番打着送亲之名深入胡族,一举捣了胡族王室,」镇国将军卫毅道,「确实比臣二十六年前夺蛮夷十三地英勇。毕竟臣夺了十三城也未换得胡族臣服,九皇子却是让胡族甘愿归附。」

卫毅的话颇有些阴阳怪气,一时间整个席无人讲话。

「本宫儿时便听说书人讲,皇上御驾亲征,带领卫将军勇夺十三城,很是敬佩,如今得见本人,本宫非得敬卫将军一杯酒,」日日揣摩天子心,想来此次我猜得也是八九分准确,皇上想不想将兵权给亲生子我不知晓,但他一定不想再将兵权放在卫家。卫毅是在提醒皇上他二十六年前的赫赫战功,却忘了二十六年前统帅挂的是尚是太子的皇帝的名,此番话,委实有些功高盖主了。

论着礼法,我这样的位分,够不上同镇国将军饮酒。朝臣眼里,是宠妃暨越礼制,调笑权臣,是为大不敬。若是皇上不罚,便是打了镇国将军的脸。

「林昭仪年纪小不懂事,」皇上笑起来,「这杯酒,该朕敬。」

皇上果然是想打镇国将军的脸。

宴席散去,皇帝留宿在我的寝宫,方才在席上的笑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低沉的面容,眼神里满满的全是阴鸷。

「你这样的小丫头都能看出的心思,为何那帮老臣看不出,」皇帝摔烂了一只茶杯,是我很喜欢的白瓷。

「不是看不出,想来是看得出却不想讲,」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白瓷,蹲下去捡那白瓷碎片,「朝臣皆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人人皆是为的自己,口中却是冠冕堂皇。」

「阿细为的就不是自己吗?」我听得皇帝问。

「臣妾依附陛下,为自己便是为陛下,没有分别,」我依旧看着地上的白瓷。

「那阿细说说,朕的心里是如何思量今日之事的?」皇帝的语气放缓。

「臣妾猜,陛下想将兵权收归自己,既不留给卫家,也不拨给九皇子,」我捡起白瓷片。

「恒儿戍边近四年,收复失地十一城,又以自己做饵,借和亲之由入胡族都城勤王,这样的赫赫战功,自开朝以来,也没有几人,」我看见皇帝的眼中难得地带着赞赏,「论功勋确实也当得柱国将军,只是,太子尚无建树,庶子却有了兵权,再加上朕已经赐婚他与周家嫡女,兵权加上权臣,怕是朝纲不稳。但若不封赏,近些年恒儿在民间与军中的声望很高,怕是要寒了天下的心。」

「臣妾小时候听说书人说故事,说的便是庶子的风头盖过了嫡子,这在寻常百姓家自然好办,但偏生也是在皇家,于是那庶子便被封了个王侯,只是那封号,灭了他越过嫡子的心,终其一生,只得辅佐嫡子。」我伸手去摸皇帝蹙起的眉,想要抚平他的眉头,「九皇子出兵,统帅挂的是镇国将军的名头,便是为着这个,想来不封将,民间也不会觉得如何。周太傅同我父亲一样,像泥鳅与狐狸一样,看不见希望了,自然会想法子退亲。」

「后宫不得干政,你可知晓,」皇帝眯起眼睛,「即便是贵妃,也不会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话。」

「臣妾并非干政,陛下心忧之事便是臣妾心忧之事,臣妾不过是解决自己个儿的忧心之事,何来干政,」我看见皇帝的眼神里并无怒意,「贵妃的心里,家族放于首位,臣妾却只依附于陛下,陛下可莫要将臣妾同贵妃比。」

皇上笑了起来:「陪朕做一出戏。」

我自是知晓皇上此话是何意:「臣妾愿意做皇上的刀。」

第二日,皇上揽着我晃晃悠悠地去了议事的御书房,一众等在书房的大臣面色冰冷到了极点。皇上歪坐在椅子上,捏着我的手,示意各大臣有话快讲。

我知晓此刻在此处的都是朝廷重臣,按着祖制,后妃是来不得的,后宫干政,宠妃便要误国,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琣恒坐在皇帝下首处,目光幽邃地望着我被皇上捏住的手,我想,这出戏演完,我和琣恒的缘分便是真的尽了。

若是当日,十二公主并未捏造,而是将事实告知我,我是不是便能想出其他的法子,捱过这半年等他回来将我从相府接走呢。

我觉着心口有些憋闷,皇帝突然重重地捏了我的手,我回过神。

「诸爱卿说得皆有理,然出征挂的帅旗从来都是卫将军,恒儿虽立下赫赫战功,如此抬到柱国将军之位,怕是难能服众,不若便先封个王侯之爵,待日后再立战功,再封将位,也是不晚,」皇帝捏着我手的力气愈发大,「这爵位封号,便……」

「永平如何?」我适时打断皇帝的话,「臣妾昨日读史书,这史上也是有个王侯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了永平王,这封号多祥瑞,永远平安。」也是要你永远平了想要兵权,想要越过太子的心,后半句话,我咽了下去。

诸大臣自是知晓史上确实有个永平王,那个永平王也是个常胜将军,这封号便是为了压制他想越过嫡庶之分做太子而特设的,史书上记载,这永平王从那之后,便是想要谋反,这封号也让他变得名不正言不顺,自嫡兄登基后便回了封地,再也没有回京。

「胡闹,」周太傅瞪着我,「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林昭仪如此胡闹,按律当诛。」

「太祖还定下规矩,后妃进不得这御书房呢,哦,再往前推,太祖爷的规矩,昨晚本宫敬卫将军的酒也是僭越礼制,」我起身看着周太傅,「不妨再数数,本宫不守礼法之处多了去了,若按照大人所言,是不是要诛九族啊,哎呀,周太傅想要丞相的脑袋便直说嘛。」

「妖妃,皇上,臣请求皇上,莫要听这妖妃胡言乱语,」周太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想来膝盖应该挺疼的,「妖妃误国,请皇上处置妖妃。」

「不过是个小丫头,调皮贪玩,周太傅失态了,」皇上拉着我坐下,「周太傅是朕的老师,快些起来,朕受不起这跪拜。」

「请皇上三思,」扑通扑通,周太傅未起身,一大半的朝臣又接二连三地跪了下来,琣恒没有跪,只是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些阴冷,我的父亲也未跪,正眯着眼睛看着他预料之中的一出好戏。

「却是不知,原来陛下连对自己儿子的封赏也做不得主,」我也跪了下来,「皇上您便处死臣妾吧,顺了这些大人。」

「你这又是说的哪门子胡话,」皇上想要扶我起来,「朕如何舍得处死你,便是处死底下跪着的,也不舍得处死你。」

「臣妾不起来,」我捂住脸嗷嗷哭起来,「臣妾今日受这样的侮辱,他们要杀了臣妾,那还不如皇上您自个动手。」

「好了好了,你莫要哭,」皇上表现得愈发像个昏君,「便是依你,依你,什么都依你,那帮老臣已经老糊涂了,你莫要同他们一般计较。」

「臣妾不过是觉着永平这个封号是个祥瑞的兆头,到底有何罪啊?」我不依不饶,捂着脸接着哭,「那谁不知晓,周太傅的女儿要嫁给九皇子啊,九皇子做了柱国将军,他女儿便是柱国将军夫人,什么臣妾是妖精,明明就是他自私自利。陛下你问问周太傅,他已经位居高位,要这兵权做什么啊。」

「皇上,老臣只是一心为了社稷,并无二心,」官场中人嘛,人人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人人讲话皆是含含糊糊,臣子猜测君心,皇帝又要猜测臣子,想来甚少有人如此直白地讲出一个人的心思,周太傅定是想不到。

「你无二心,你就退了与九皇子的亲事啊,」我将手从脸上拿下,看着周太傅。

「这,皇上,」皇上却是背对着他,一直在拍着我的后背,愈发像一个昏君。

「好,老臣便向皇上,提出退亲之请,」我知晓周太傅是想以退为进,此刻只要皇上不答应并宽慰他,说自己从未怀疑过他,彼此便都有了台阶下。

「便如此吧,」我看见周太傅的手有些抖,皇上直接拦腰将我从地上抱起,「便如此吧,朕会拟旨,封恒儿为永平王,至于亲事,便顺了太傅的意,恒儿也莫要怨太傅退亲,朕再帮你挑一门亲事便是。便到这里,朕还有事,散了。」

「阿细可知,从今日起,史书上会将你描绘成何种人,」寝宫内,皇帝看着我,「是遗臭万年,被后人拿出来鞭笞的祸国之女,你心里不怨吗?」

我将头靠近皇帝的心口:「臣妾有何怨,臣妾将自己全部托付给了皇上,若是皇上不喜欢臣妾了,臣妾才怨。」

皇上当晚又夜宿于我的寝殿,掐指算算,这半年里,皇帝除了宿在我处,其余妃嫔处,几乎未曾踏足。

皇上睡得熟,我看着他,是个年龄可以做我父亲的中年人,模样生得却比我的父亲要好得多。琣恒的好模样想来也是随了他吧。

想到琣恒,我的心口又一扎一扎地开始疼,你一定恨极了我,就像那日我恨极了你一样,我们之间,是我负了你。

第二日晌午,十二公主差人邀我去她的寝殿一叙,我知晓昨日事出,她无论如何都要来找我。毕竟十二公主向来算不得聪颖,里间弯弯绕绕定是看不清楚。便是看得清楚,她的心中只有她们一脉的利益,也不会体谅我救母的心情。

我心中还有私事,是那封被十二公主当日扣留的信件,此事私密,我便让阿苑带着宫人留在了十二公主的寝殿外,只一人进了寝殿,带路的小宫女却是奇怪,不带我去会客的正厅,也不带我去内殿,而是在院子里弯弯绕绕去了一间偏房,纵使我儿时来过此处多次,也甚少注意过此间偏房。

小宫女站在门外,我推门进去,偏房的窗户紧闭,只一盏灰暗的烛光摇摇晃晃,我并未看见十二公主,只是这摇摇晃晃的烛光阴森,让我心口升起不祥的预感,我转身想走,却发现门已经在外被锁死。

「好一个永平王啊,」身后终于有了脚步声,我看见琣恒从屏风后走出,面上带着戏谑的笑,不知是笑我还是笑他自己,「原来我的阿细这般厉害,我那向来不迷女色的父王也能被阿细迷了眼。」

琣恒靠近我,我闻到他的身上散着浓浓的酒气,想来是晌午喝了不少酒,但是那双眸子却是清醒。

我往后躲去,我不知晓琣恒将我骗来此处是为何,我知晓我不应该害怕,可是他看着我的眸子里慢慢地都是狠厉。

「九皇子,皇上下午要来瞧本宫,本宫改日再来,」我又去推门,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拉到了他的面前。

「莫要拿父皇压我,」琣恒咬牙,「你可知边疆四年我是如何熬的,那修罗场是人间炼狱,多少次我要死了,是因为念着你才熬了过来。我日日都在想,穿着嫁衣的你是何种模样,我该穿着喜服还是战甲去迎娶你。」

琣恒的眼眶发红,我胸口仿若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我…… 我母亲的性命捏在我父亲手中,昨日之事,我是为了救我母亲,」我看着琣恒,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同他解释,「当日你同周家嫡女订下亲事,十二公主并未告知我真相,紧接着父亲要我嫁给周太傅的外侄做妾,若是不进宫……」

「你还在骗我,」琣恒打断我的话,借力将我摔到地上,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为何我讲出实情他却不信,「阿妹告诉我,那封信并着平安锦囊一并送与了你,你觉得我信你还是信我阿妹?」

「你父亲扶持太子一党,人人皆知,是怕我分了卫家的兵权,你才如此做吧,」琣恒蹲下来钳制住我的下巴,「年少情谊,在这泼天的富贵面前,便如此不值一提。」

「若你认为你父皇是这样容易沉迷美色,你又如何能拿到兵权,」我知我的解释无用,血缘往往是信任的根基,而感情不是,琣恒已经信了十二公主,可我确实亏欠琣恒,不管我出于何种的因由,我终是负了他,「卫家掌了兵权二十余年,你觉得你父皇即便想要将兵权给你,便是如此容易吗?」我想要点醒琣恒,此时皇帝便是希望各方势力争夺兵权,以此坐收渔翁之利,琣恒向来聪慧,定是知晓如何将计就计。

「你在维护父皇,」琣恒今日反常,四年内从无败仗,用兵如神,这样聪慧的人,为何今日这样简单的事情都看不清,琣恒钳制我下巴的手愈加用力,我嗅到了愈来愈浓的酒气,是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吗?「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如何勾引的父皇。」

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琣恒的反常,酒气充斥着我的整个鼻腔,嘴唇痛得有些发麻,血腥气在口腔内弥散。

我反应过来琣恒在做什么,琣恒松了手,轻轻擦了擦自己的嘴唇,我爬起来想要跑,却又被琣恒一把擒住。

「阿恒,你放了我,你这样,我们都会被处死,」我红着眼乞求琣恒。

「错了,若被发现,处死的只有你,我是他的儿子,最多落得个终身圈禁的下场,」琣恒看着我的眼睛里闪着让人害怕的情欲,「阿细,你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是如此勾引的父皇吗?」

「阿恒,是我负了你,」我松了手,「若是你觉着只有这样的方式你才能消气,那么,只当是我还你,」

「是想刺激我的怜悯之心让我放了你吗?」琣恒的脸上带着讥讽,「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琣恒,是我负你是我欠你,我看着昏暗中跳动的烛光,酒气将我整个人缓缓淹没,我抓住身下软榻的布草,可是琣恒,我从此,不欠你了。

琣恒起身前擦干了我面颊上的泪,昏暗的烛光下,我看见他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些什么,最终却是住了口。

我一言不发地将衣服穿好,走至门口:「永平王,本宫可以走了吗?」

琣恒眸子沉了沉,最终抬手往门框上敲了三下,我听见门外锁开的声音。

「本王,今日吃多了酒。」琣恒在我身后说。

「本宫今日来找十二公主讲了些私房话,不曾见过永平王,」我攥紧手心,琣恒,我已经还清了,自此,你谋你的富贵前程,我谋我的前程生路,我们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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