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按摩师的江湖

按摩师的江湖

脑洞当铺 2：市井江湖，侠骨柔肠

1
2018 年 9 月 13 日早上 9 点 27 分，又是一个略带凉意的上午。

上午本是客少的时分，按往常，我会沏一壶茶，点一根烟，和老李老张来一场友谊斗地主。我们打牌从不算钱，就连在线游戏也不算欢乐豆。老一辈走江湖的告诫我们，江湖中人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但赌博不能碰，碰了要剁手。

我们舍不得手，因为手还要留着抓牌，能摸的还很多。

老张有时候调侃我说：「如果先辈们知道，如今的八卦掌传人竟然做起了按摩的手艺，那该怎么想？」

「如果他们非要想的话。」我沉思道，「应该会想两个字。」

「好爽。」

回到 9 月 13 日，我没有沏茶，没有抽烟，没有打牌。

因为店里来了位女人。

一天前我见过她，也是白天来的。她身材很挺，臀部到胸部是一个葫芦形，身上披着一件旗袍，绸缎像吸在她身子上似的。她是瓜子脸，眼睛不大，双眼距离眉心处要比常人更远一些，如果非要形容，和电影里的阿凡达有些相似，不过是一个蓝色，一个肉色。

「老板，198 的套餐。」

「不尝试 256 的？」

「有特服吗？」她冲我神秘一笑。「有特服就试试看。」

我被她逗乐了。

她是个有趣的女人，尽管相貌一般。女人的容颜终会凋零，只有这份洒脱和豁达会保存下来。比起相貌的好坏，我更看重她是否有趣，而比有趣更重要的是——
她也很有钱。

她是个很富态的女人，穿金戴银，手臂上挎着的是 gucci 限量款，脚踩着的是 prada 最新款，其实后来想想，能在大白天跑来按摩的，基本不用上班。

至少不用上白班。

她熟门熟路地趴在按摩床上，我轻轻解开她后背裙摆的拉链，拉链拉开，露出她洁白平整的后背。化妆品能让她延年益寿，虚伪着她的容颜，但她的皮肤不会骗人，那略带粗糙的皮肤触感，证明了她已是年过 35 的女人。

「你的手法真好，从哪儿学的？」她背对着我，喃喃道。

我手上按运内力，手指尖从她的脖子处轻轻滑落，一股内劲顺着她的脊梁一点点向下。

「从小学的。」我手掌微微一推，内劲直抵她的第一节腰椎。

这个穴位是三焦俞，穴位的作用主要是治疗腰椎疼痛、月经不调。

「这个地方证明你月经不调，有空要去医院看看。」

我感触着这冰凉的穴道，将我的内力源源注入，很快，她便不再有声音，安静地享受着我的内力包裹住穴道寒气的爽感。

「好舒服！我简直觉得要离不开你了。」她闷哼道，「要不我包养你好了，不为别的，就为了按摩。」

她捂住前衣，慢慢转了过来，眼波如水。

「十万一个月，还是二十万？」

她就如看一只猎物般看着我，她认为，以她这样的身姿，开出这样的价格，我应该无从拒绝。

我擦了擦汗，从口袋中掏出一张二维码。

「198，微信还是支付宝？」
 她幽怨地扫了我一眼，随后起身整理好了衣服。我静静退出房间，等候着她收拾好衣物。
 她走了出来，颇不自在地和我说了句话：「谢谢，想来我是孤独了太久，才会做这种决定。」

「不客气，人都有冲动的时候。」我回应道。

「早几年，我应该会爱上你这种男人。」她笑了笑。

我突然很能理解这种富态的女人，也许在她们用金钱堆积的假面背后，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山丘。

她递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和电话。

「乔玲。」我念出了她的名字。

等我再抬起头，她已经打开店铺的门离开了，店铺门口挂着一个铃铛，在关门的那一刹那泠泠作响。
 
2
「老板，98 的套餐。」

「躺好。」

「得嘞。」

这是一个健壮的小伙子，身高 180 的大个，脱下上衣，浑身都是爆炸般的腱子肉。

「你是健身教练？」

「不是，俺是搬砖的。」

「哦……」

他点了一份颈椎套餐，据他说，昨天扛钢筋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脖子，本以为睡一觉会有好转，没想到疼痛愈加剧烈了起来。

我将他的身子扶正，手轻柔地在他的脖颈处游走。我试图寻找一个轻松的力道，将小伙脖子上的经络舒展开来。

「你哪儿的人？」

「乡下的。」

「成家了没有？」

「没呢，先立业，再成家。」他朴实地冲我笑了笑。

他的工地距离我的按摩院不远，是一家名叫宏远的房地产工程，最近这家地产公司势头很火，据说在城里拿了好几块地皮。

舒缓了一会，我终于找到了受损的经络，对小伙说道：「等会有点疼，你可要忍一下。」
 「放心吧大哥！」他爽快一笑。

话音刚落，我手猛地一扳，只听「卡蹦」一声响，错位的经络便被矫正。他哎哟了一声，像条件反射般从床上蹦了起来。

随后，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喜笑颜开：「哎哟大哥，真好，我这脖子一点不疼了！」

我从房间里取了点精油，递给他。

「这是我们家祖传的跌打损伤药，下次要是再磕磕碰碰，抹点就好。」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好嘞大哥。」

「为什么出来打工？」我好奇问道：「家里有地吧，不回去务农么？」

小伙子咧嘴一笑：「大哥，这你就不懂了，还没到收成的时候。再说，在城市里赚得多呀，我老娘还生了病，眼睛看不清楚，想赚钱给老娘治病呢……」

我想了一会，脑海中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位寂寞的女子。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乔玲」的名片，递到小伙子手里。

「有空联系联系。」

小伙子兀自奇怪，但还是接下了名片，他走出房间后，我点了根烟。
 
3
老李和我说，你这不行，你这是扯皮条的勾当。

「一个精力十足，一个欲求不满，这不是天作之合吗？我这叫物尽其用。」我辩解道。

「狗屁。」老李骂了我一句，随后和我干了一盅白酒。

老李是我的挚友，早些年功夫还盛行的时候，我俩在一场比试中认识。他是谭家十二路弹腿的传人。

小时候老李在谭家当杂工，没事就看着谭家的小子练弹腿，一来二去，自己便也看会了。不打工的时候也自己在院子里练练，最终被谭家人发现，逐出谭家。

我和他在擂台上比试了两百回合不分胜负，最终，我们罢手言和，跑到老张早餐店喝啤酒。

我好奇地问老李：「你这弹腿在谭家算是什么水平？」

老李当即吹了一瓶，随后悠悠地说：「谭家传人 15 个，未有一合之敌。」

后来，这句话得到了印证，我看着谭家弹腿开班办学，教的都是三脚猫的功夫。

而真正的弹腿传人老李，却当了一名快递员。由于他腿上功夫了得，多次被评选为公司的「金牌快递员」。有的人说，同样是跑 30 层楼，他爬楼梯比乘电梯的都快。

「最近怎么没看见老张？」

「老张忙着呢。」老李又喝了一口：「说是什么忙拆迁的事儿，他住那地要拆迁。」

「哟？」我惊喜道。「这下子老张可发达了。」

「发达个屁，据说那家地产公司黑得很，拆迁根本给不了几个钱……」

今天老张没来，我们也斗不成地主，老李又跟我多喝了两杯，直到他的婆娘来了电话，他才不情愿地离开。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颇有些落寞。

我们好久没喝个痛快了。
 
4
小时候我家教严，父母传我八卦掌，八八六十四式不走一套不准吃饭，那时候父亲还守着老一辈的家伙，打着清代传下来的招牌，收几个学生，混几口饭。

说实话，生活过得很不好。

招牌很快倒了，武馆也闭了，三两个学生见下海势头正盛，收拾行李投入了改革开放的浪潮。小路上，父亲闷闷地抽着烟。直到临死时他还急喘着，说人心不古，这世道，人变了。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是这世道变了。

我开了一家按摩店，如果父亲在天有灵，我想告诉他，人得和潮流走，水滴石穿，死的是石头。

曾经交朋友，讲究志同道合，那都是血泪之中爬出来的友谊，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交下了朋友也只有老张和老李。但在现代，交朋友变成一件很迅猛的事。

喝一顿酒，唱一次歌，都能成为朋友。

那天逛街，我看到乔玲和小伙手牵着手。

我想他们该是很好的朋友。

回到店里已经是下午 7 点，我关了店铺，想好好睡一觉。睡觉之前，我打开一罐啤酒，点开电视机，想看两个轻松节目陪伴入眠，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条消息。

「XXX 地产公司暴力强拆，致使一名五旬老人身亡。」

我喝了一口啤酒。

熟悉的小区，熟悉的店名，熟悉的人脸……
这不就是老张吗？

我「嘭」地一下捏碎了啤酒罐，披上一件衣服便往老张的早餐店奔去。

我没有找到早餐店，只找到了一片废墟。

砖石瓦砾间，还残存着老张早餐店的店名。

当年为了这个店名，老张和老婆还大吵了一架。老张老婆起名：「老张早餐」。但老张显然是个文艺青年，他硬要为自己的店起一个别样的名字。
 ——「我说今天早餐那么好吃，你说是的。」

不久，名为「老张早餐」的早餐店顺利开张。

我想着这些旧事，眼泪蹭蹭往外冒。

我站在废墟旁边，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

记得上一次流泪还是在小学四年级，由于我打不过木人巷，父亲连打了我 10 个耳光。

自那以后，我好像再未哭过。江湖儿女不能哭哭啼啼的，谁要是流了眼泪，也得说是风大迷了眼。

没过一会，一双手拍在我的肩膀上。

「世事难料。」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是老李。

「怎么会这样，凭老张的张家棍……」

「他还没来得及抄棍子。」老李落寞地说：「一大早，一帮地痞流氓就挨家挨户地拉人，老张看不过去，便想出去和他们理论，话不投机便动起手来，那些地痞流氓哪里是老张的对手？」

「老张制服了对手，本想就此了事，没想到有个小青年，掏出刀子就捅进了老张的心口。」

我握紧了双拳。

老李掏出一瓶白酒，打开，咕噜噜灌进胃里，随后又把酒递给了我，我跟着喝了两口。

「可叹，江湖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张家棍。」老李说完这话，呜呼一声哭了出来。

「妈拉个巴子，在这个社会，当个普通人怎么就这么难啊！」

老李说完，抢过我的白酒，往地上狠狠一摔。酒瓶应声而碎，白酒洒了一地。

「留给老张了。」

「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我咬紧了牙根。

老李呵呵一笑，嘴里还冒着酒气。他指了指闪烁的红蓝灯：「这事儿已经算了。」
 
5
杀人凶手落入法网，外包公司彻底垮台。

但幕后黑手，宏远集团的老板还在城市里大兴土木。 
身在江湖，身不由己。现代社会讲法律，没有证据都是暴徒。老李说，要趁着送快递的当口闯进去，给杨亚杰狠狠来一顿。

我制止了他。

「那怎么办？」老李瞪着我：「就这么等着？」

我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拜了拜。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回过头时，老李已经走了。

两天后，按摩的小伙来找我道谢，说自己的工程已经完工，很快就会拨放工程款，拿钱回去给他妈妈看病。

「你和乔玲怎么样了？」我不经意地问道。

「她……她待我很好。」小伙红了脸：「只是她有老公了，我不能干这种事，她的钱我没要，东西也没收。」

我愣了一下，随后自嘲般地笑了笑。

我果然是个扯皮条的，还好我的皮条客素质高。

「对了老板，一直没和你认识过，我叫海龙，等下次有工程我还来城里找你。」

「欢迎啊！」我和他握了握手。「一定要来，我这是百年老店，不会关门。」
 
6
老李辞职了。

我去送老李。

老李和老婆说，想搬家，换个城市，这个城市待不下去。

我知道，对于老张的死，老李始终在自责。自己空负一身绝世武功，救不了老张，也制裁不了罪魁祸首。

老李喝酒时和我说：「等我孩子长大了，我要让他学法律，当检察官，制裁这帮狗娘养的。」

「等你孩子长大了，估计杨亚杰都老死了。」

老李不出声，许久，他憋出来一句：「可是像杨亚杰这种人，却是死不绝的。」

这是一句天大的真话，我们二人对着酒杯沉默。

那一天，老李老婆一反常态没有夺命连环 call，我们二人喝了个爽快。第二天，我把他们送到火车站，当火车的轰鸣声响起时，整座城市便只剩下我一个人。
 
7
今天，我接待了一位有钱的男士。那男子开着一辆奔驰 s600，身上穿着笔挺的西服。我看着这人有点眼熟，却记不住在哪里见过。

「都说你这儿按摩好，给我来一下。」男子微笑道。说完，他甩了一摞钱到我的前台上：「要最贵的。」

我将钱点了点，从中抽出了三张红票子，将一块硬币放到了他的口袋里。

「最贵的就是 299。」

他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行，做吧。」

他躺在按摩床上，露出宽广的后背。沿着督脉一顺而下，我看到他的肝俞穴肿胀，想来是肝火旺盛，易动怒。我着重在穴道上点了几下，男子舒服地闷哼起来。

「不错，都说你手法不错，看来是真的。」

「谢谢。」

「等会我多给你 500 小费收着。」

「太多了，不如你办张卡吧。」

他点点头，说了声：「行，最贵的卡。」

就这样又按了一会，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我把手机递给他，他不耐烦地接了电话。

「乔玲，我说了多少次，离婚可以，财产一分也别想要！我告诉你，法院和事务所那边我都找好人了！真要打官司，你就给我净身滚蛋！好了，我不想再和你多废话，挂了吧！」

他摁断了电话，骂了句。「臭婊子。」

「为什么离婚？」

「她说我在外面玩女人，不瞒你说，我还真包了好几个，但是成功男人哪有不玩女人的？你说是不是？」
 我瞬间觉得一股力量扼住了我的喉咙。

「出轨总是错的。」我回了一句。

他眉头一皱，刚想发怒，另一串电话又突然打了进来。

「喂，是我，我是杨亚杰……啊？工人闹事？不就是不结尾款吗，至于这么闹，带头的是什么人啊？海龙？我告诉你……弄这种事儿，必须把带头的给整明白，先去卸那个海龙的一条腿，要是还敢闹，另外一条也给卸了！」

我心绪一震。

我的脑海里闪出了那副朴实的面孔，那张纯净的笑脸，那个干了一年，只为了给母亲治病的大男孩……
我心里突然点了一把火。

杨亚杰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微微抬头：「怎么了，不按了么？」

我只感觉一把火焰在我的身子里熊熊燃烧，恶人就在眼前，只要我轻轻一点……
老张……海龙……乔玲……
所有人都将大仇得报！

我双手并齐，慢慢靠近杨亚杰的脊椎中枢，这是人周身穴道的枢纽，只要我再深入肌肤一寸，所有的事情都能解决！

我感受着杨亚杰背后的绒毛，感受着他略带粗糙却依然鲜活的肌肤，手指蠕动着往肌肤下按压，我第一次觉得选择如此艰难，斗大的汗珠从我的脑门上渗出，心口犹如敲鼓，轰隆隆的震个不停，我在心里不断说服自己，他是个无恶不作的人，是个穷凶极恶的人，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我的手指一点点地深入杨亚杰的脊背……
「叮铃铃。」

电话声如惊雷般在我脑海中划过，我哆嗦了一下站起身来。

杨亚杰接了电话。

「什么？警察来查我们了？好，我马上回去处理，你等着我！」

杨亚杰慌忙起身，披上衣服。我立在一边，身上肌肉止不住地哆嗦。

杨亚杰没再理我，径直走出店面，随后一声轰鸣，是大奔车渐渐驶远。

我惊魂未定地抹了把汗，当我镇静下来后，狠狠给了自己两耳光。

我回到屋里，穿戴整齐，来到按摩店的后堂。后堂摆着祖宗的牌位，我烧了三炷香，冲着列祖列宗磕头。

「弟子是八卦掌第八代传人任旭，今日，违反祖宗规定，心有歹意，坏了规矩，现决定自废武功，再不碰如意八卦掌……」

自废武功后，我关了店面，离开了这座城市。

离开这座城市那天，我在火车上看见了一段简讯。

「宏远地产集团董事长因涉嫌拖欠工资、受贿行贿、雇凶伤人等多项罪名被 X 市警方逮捕，相关证据正在进入司法程序……」

我笑了笑，仰躺在我的火车座位上。 
现在早已不是靠着功夫行侠仗义的年代，在当今的社会，最好的功夫叫做法律。

仔细想想，还是做个好人吧。有时候，坏人的确能赢得钱、名、利，但又怎么样呢？坏人输得最惨的，是自己的良心。天道轮回，恶人自有天收。 
老张，你也看到了吗？

我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老李啊，按摩店我不做了，要不我跟你干快递吧？不行我就和你学十二路弹腿？去你大爷的不传之秘……」

火车渐渐远去，汽笛声煞是好听，太阳东升西落，日子还得照旧，下一座城，下一批人，我这个江湖人，就要融入下一个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