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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拂花枝

所属系列:娘娘万岁:鸾凤岂甘金屋囚

拂花枝

娘娘万岁:鸾凤岂甘金屋囚

我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后,满后宫为了争宠打破头的时候,我在想我儿子的亲爹,什么时候才能起兵造反,来京城和他亲哥掰腕子。

他们两兄弟鹬蚌相争,我这个渔翁在后面排队等得很急呀。

1

我是先帝驾崩前钦定的准皇后,楚淮潮一登基,我就十里红妆,坐着一顶喜轿进了未央宫。

如今我们已经做了十年的夫妻,儿子都八岁大了,长得聪明伶俐、乖巧可人,一看就没有继承到楚淮潮那蠢钝如猪的头脑。

不知道有没有人怀疑过本宫偷情,不过任他们再猜,也猜不出来给皇帝戴绿帽子的到底是谁。

毕竟京城当年谁不知道,叶将军独女叶阑,和二皇子楚淮清,是见面就要眼红掐架的死对头。

就连楚淮清自己,恐怕都以为他只是喝醉在花园里睡了一觉。

2

楚淮潮和楚淮清这兄弟俩的恩怨,要说清楚还真有点绕。

他俩不是一个妈生的,但他俩的妈都是皇后。

老二的亲妈是元后,老大的亲妈是继后。

这就有意思了。

元后身子弱,病逝刚出服,先帝就迫不及待改立了他最爱的翟贵妃为后。

她儿子楚淮潮摇身一变,从庶长子成了嫡长子,楚淮清本来一个板上钉钉的准皇帝,半途被人截了胡,别提多恶心。

本来吧,朝中一半多的大臣是支持楚淮清,反对先帝换太子的。

毕竟楚淮清从小就立的是储君人设,为人处事都是照着当皇帝的标准来,五年登基三年模拟都模拟不少次了,很熟练。

比草包楚淮潮高到不知哪里去。

可惜倒霉就倒霉在,先帝暮年,竟然成了一个恋爱脑。

他觉得不能委屈了心爱的女人给他生的儿子,力排众议,要送楚淮潮上天。

3

我为什么把他俩的破事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先帝在京中立了太学,凡勋贵子弟,不论男女,都可入学。

我和楚淮清做了十几年同窗,为争第一掐了十几年的架,斗得那叫一个水深火热,可以说是有我没他。

结果我爹脑子得被五百头驴踢了,给我定亲定到了楚淮清头上。

我知道这件事后,哄堂大孝,当场就把我家书房拆了。

我娘拎着马鞭准备教训我,被我爹拦下。他捋着胡子,一点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咱家的书房就是摆设,阑丫头有数呢。她要是敢拆了我的校场,再抽她也不迟。」

呔!这大老粗!

我家大老粗是马背上长大的,战术素养奇高,文化素养极低。如今这大将军的地位和满身的军功,都是他一刀一枪从战场上拼来的。

他眯缝着眼睛,对我说:「放心吧,爹看他有明君之相,委屈不了你的。」

我爹学门口摆摊的老瞎子看相,看的时候是不是也忘了睁眼。

还明君呢,小命差点都没了。

楚淮潮才是坐上了皇位的那个,他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旨诏令把楚淮清发配去了平凉守关看大门,然后就同我成了亲。

楚淮潮这波啊,这波是先抢了楚淮清皇位,又抢了楚淮清老婆,结果楚淮清居然就缩在平凉,一点意见也没有,没事连京城都不回。

我惊了,我真的惊了呀。

楚淮清是什么品种的大善人,我要是他,我早带着人马打回京城和旧部来个里应外合,把楚淮潮揪下来踩在地上扇他一遍又一遍了。

要我说,这兄弟俩一个蠢蛋一个怂蛋,属实卧龙凤雏。

但如果非要选一个借种生孩子,那还得是楚淮清靠谱点,好歹长相很够数。

男人有什么意思?

要我说,还是楚淮潮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更有意思。

4

楚淮潮这个东西吧,真不是个东西。

先帝明知我已有婚约,依然要封我做这个皇后,其用意正是担心他这个草包儿子不得人心,利用我爹的战功和威名替楚淮潮镇一下场子。

正好我爹没文化,还不担心他干政。

结果楚淮潮摘了他二弟的桃子,被先帝处心积虑送上天,就飘得找不着北了,真以为是自己有能力挣来的帝位,对一干老臣翻脸不认人,转头就开始重文抑武,提拔自己信任的新人。

其实他这波神操作,我倒也能理解。毕竟满朝文武不说全部,至少大半都曾是二皇子党,我家更是差点和楚淮清结亲,他不放心也是正常。

只可惜他的眼光之瞎,比我家门口算命老瞎子更甚。

除此之外,他广开选秀,我在未央宫凳子还没坐热乎,一群新妹妹们就已经手拉手进来给我请安了。

就实在是,服气。

这宫,你说不斗吧,那肯定是不行,斗吧,又特别跌份儿。

幸好楚淮潮是个草包。我借他风寒告病的机会插手政务,替他处理了两天公事,两天以后他回朝,满朝大臣都跪求他把前两天那个代工的活菩萨请回来。

本菩萨听到这里,悠悠从帘子后面转出来。

百官见了我,睁大了眼睛,有个低情商的喊了一句「后宫女眷怎可干政」,被同僚捂着嘴按下去了。

无他,朝中苦草包久矣。

我虽然是女眷,但也是先帝挑的皇后,好歹是个正常人,在太学中还是三朝元老林太傅亲口夸过的得意学生。得益于先帝的惠政,在场一多半的人,都该听过我的名字,读过我求学时写的策论。

楚淮潮大喜过望。在他看来,处理国事就是每天重复几十句「好,就依爱卿意思办」,现在有我替他复读,他自然是解脱了。

我也大喜过望,群臣默许帝后共治,我的手伸在前朝,后宫谁敢惹我?

我这个宫斗得有档次,斗了,但完全没有斗。

甚妙,甚妙。

5

如今十年过去,本宫地位稳固,有一子傍身,楚淮潮有需求自己去找他的爱妃不来烦我,每天没事了我还能听后宫姐妹们撕逼八卦,实在是神仙日子。

唯一不好的一点,是楚淮潮不仅有蠢病,还有很重的疑心病。

他老是怀疑我和他二弟有点什么。

咳,虽然吧,这个怀疑也不算空穴来风。

但是他精神敏感,总想找机会试探我,这就很烦了。

好比今日在朝上,他非拉着我要给楚淮清想个封号。

搞笑呢,楚淮清都在平凉蹲了十年了,现在才想起来给人封王,假惺惺地演兄友弟恭。

这封号给得太好不行,那说明我和他确有私情,给得不好也不行,那是我有怨气在心。

我实在懒得陪他演,干脆说:「不如以封地为号,就称平凉王。」

亲王敕封自有一套礼法,多数情况下都由礼部绞尽脑汁搜刮点好字,怎么说都要做一下表面功夫。

直接以如此穷苦的边地为号,说实在话,挺埋汰的。

楚淮潮倒是很高兴:「皇后此言甚妙!不瞒诸位爱卿,我这二弟近日上书欲娶亲,终于是要成家了。正逢中秋佳节在即,朕体恤二弟,特召他回京亲自赐婚,将封王的喜事一同办了,诸位以为如何?」

我一个没控制住,掐断了小指的护甲。

楚淮潮的眼神几乎是立刻转到了我身上,毒蛇信子一般的眼神在我脸上打转,我反应过来,立马接道:「陛下英明!平凉王必能感念陛下之情。」

百官跟在我后面山呼万岁。

他冰凉又饱含恶意的眼神终于从我脸上滑走,淡淡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下朝走了。

直到进了未央宫大门,我才敢丢开藏在手心里断成两截的护甲。

这护甲我今天早上才从匣子里翻出来,什么偷工减料的玩意儿啊,怎么一捏就断。楚淮潮的多疑早都药石罔医了,这下又该怀疑我。

门外一阵喧哗,是我儿回来了。

楚熔正是半大小子精力充沛的时候,刚在马场学完骑射,正好走进宫门。

他是我一手带大,课业都是我亲自教的,对我十分亲近,什么话都愿意对我说。这会儿一看见我就亮着眼睛扑进我怀里,扬着脑袋一脸兴奋。

「娘,今天教习夸我了,说我学起东西来像二皇叔一样快!」

啊……啊?像谁?楚淮清这三个字今天是阴魂不散了吗?

「教习夸你一句,让你这么高兴?」我摸摸他的脑袋。

「当然了!」他挺起胸脯骄傲地说,「二皇叔是儿臣最崇拜的人,他的文韬武略让儿臣深深拜服,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很有见地,给了儿臣很多思考。他作为亲王,愿意抛弃荣华富贵,驻守边关,这份胆魄和气概,更是英雄中的英雄!教习这么夸我,我觉得很自豪。」

真是小孩子,搞不懂大人世界的复杂,以这样简单的标准妄论成败。

我笑他:「你见都没见过你二叔,哪来的勇气闭着眼夸?」

这小子人小鬼大,竟然对我说:「娘,我虽然没见过二皇叔,但神交已久啦。我看过他不少手稿呢,就是你放在书架上的那些,写得都特别好!」

我张口结舌。我都忘了,书房里还藏着那么多我收集的楚淮清的书稿。

当年在太学斗得狠,为了更好的知己知彼,完成太傅的考校后,我常常把他的文章拿回来针对研究。

就,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啊,熔儿你听妈妈解释一下?

熔儿心大如盆,才不在意他娘亲是不是欲言又止,一蹦一跳地回房了。

他和楚淮清身形愈发肖似,想到这冤家不日就要回京,我不由陷入沉思。

我确实喜欢看修罗场,也巴不得他们兄弟俩快点打起来。

可前提是,这修罗场不能是我自己演的呀。

大概、也许、可能、说不定、万一……能瞒过去呢?

遇到大事不能怂,我给自己打个气先。

6

第二天妃嫔们来给我请安的时候,不知怎么聊起平凉王寡了这么多年,突然娶妻的事。

毕竟大家都只听说他要娶老婆,不知道他要娶的是哪位。

我的忧郁一扫而光,连忙坐直,举起茶杯掩饰了一下自己期待放光的表情。

第一个抛出重磅消息的是胡嫔。

胡嫔五官精致,小鸟依人,唯一的缺点是长了张嘴,很爱胡贫。她摇着团扇,十分得瑟:「我知道这位弟妹的一点消息,听说她出身崔氏。」

刘美人疑惑地问:「崔家女儿不是只有一位吗?」

崔大学士的女儿崔荷正是胡嫔母家弟弟的夫人。有这层姻亲关系在,难免胡贫……嫔,消息灵通些。

看着一屋子摸不着头脑的美女们交头接耳,我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状似平淡地说:「胡嫔说的是崔家的长女崔蝶。」

她们大概没几个人听过这个名字。

吃瓜装逼的最高境界,就是在大家聊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人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自己认识。果然,她们看着我的眼神都已经转为了膜拜。

我突然有些感慨。

下首的一张张脸,大都是近几年进宫的新面孔,曾经闹得满城风雨的旧事,竟都没几个人听过了。

崔蝶是我在太学时的同窗。

后来楚淮清远走平凉,她一介名门贵女,二话不说跟着私奔。

当年这事闹得很大,她是勇敢追爱,崔家却名声扫地,一时沦为笑柄。

崔大学士气得卧床两个月,好了之后便宣布和崔蝶断绝关系、家谱除名,从此崔家再没有这个人。

那时旁人都说我是她的闺中密友,但其实我们相看两相厌。

7

我爹行伍出身,教育我的方式和那些祖上阔了好几代的不太一样。

简而言之,放养。

我小时候性格比较直,又爱出风头,和崔蝶这种文化人家养出来的娇滴滴的女孩子很不对付。

课余时间,我更热衷于和男生们一起打马球,趁机和楚淮清互相敲闷棍。

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对手,打着打着就会发展成我们两个连球在哪里都不顾了,只管盯着对方死掐,以禁止对方碰到球为宗旨,比赛结束了我俩可能都还没掐完。

其他人气得不轻,说找我俩来就是看中我俩的突进能力,结果一场比赛下来我俩净搁角落里掐自己的算怎么回事,于是只好把我俩塞进一队。

既然是队友,那当然要比谁得分更多。于是我们又开始使尽浑身解数互帮倒忙,说什么也不能让对方出风头。

他们彻底受不了了,干脆放弃比赛。

一大帮子人围在一起批判我和楚淮清同队还要互扯后腿,对手抢球都抢到鼻子跟前了,我俩还在专注给对方下绊子的时候,崔蝶就远远坐在场边,托腮笑眯眯地当观众。

男生们一边骂我俩,一边偷偷回头瞟她。

哪怕只是瞟见了她一片衣角,都会红了耳根,气势陡然弱下去。

崔蝶从不上场,以崔大学士的严苛和崔家的门风,他们家姑娘在外面小跑都叫不庄重,还敢和男人一起打球?

夭寿,女孩子家的脸面都不要了!

她小字娉兮,字如其人,袅娜娉婷,像弱不禁风的柳。

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

可惜太学是教政论的地方,林太傅对附庸风雅的能力不在乎,更看重学生是否拥有自己的见解。

娉兮最缺这点。

她是大学士的女儿,决计不能丢崔家的脸,文采和行止无可挑剔。但见解这个东西,是崔家女儿不需要也不应该有的东西。

因此十分不幸,在林太傅的课上,娉兮是成绩最差的一位。

敢拿最后一名丢人,崔大学士才不管娉兮有什么理由,只管家法伺候就完事。

娉兮没有办法,幸好她有全天下学子共通的技能——抄作业。

那时候课业最优秀的就是我和楚淮清,她家风森严要跟男人避嫌,因此虽然也不喜欢我,但只能选择抱我的大腿。

她手里抱着我的腿,眼里还瞟着楚淮清的腿。

咳,不能怪我想歪,实在是她表现得太明显。太学中谁看不出来她喜欢楚淮清。

我们打球,她坐在一边,眼神追着楚淮清;我们下棋,她在一边帮楚淮清收子;我们在学堂对诗,楚淮清写完的诗稿当废纸一般随手丢,全被娉兮捡回去小心珍藏。

结果楚淮清还没追上,所有人都先把我俩当成闺蜜。

简直是千古奇冤。

不过也不怪娉兮颜控,楚淮清那个时候还没有暴露怂货的本性,太具有迷惑性,确实值得喜欢。

他俊逸出尘,广结好友,出行总呼朋引伴。行在街上,若听到有人长歌,回首必能见他纵马而过,笑容骄傲耀眼如烈阳。

全京城的少女,谁没拿他当过春闺梦里人?

但也只有娉兮一个昏了头。

她做了一辈子崔大学士听话乖顺的好女儿,唯一一次反抗她爹,就是在楚淮清最落魄的时候,义无反顾跟着他去了平凉。

我虽然不喜欢她,但在这点上,我佩服她。

8

胡嫔点头道:「平凉王这次要封的侧妃,确实就是娘娘说的……」

「等等,」我打断她,「你说什么?是侧妃?不是正妃?」

「可不!」胡嫔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是因为平凉王得了一子,需要有个人照顾后宅。本来是打算封正妃的,但是崔小姐自己主动说只求侧妃。」

不愧是胡嫔,轻而易举夺回了全场的关注。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我倒吸一口气。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俩人是同一个品种的大慈善家吧?

九年了,没名没份在楚淮清身边空耗青春,还要给他养儿子,结果只求一个侧妃?

娉兮这招以退为进不是往后退,是得往沟里退了啊。

我看不懂,我大为震撼。

不过我虽然不懂,但很好学,我可以问。

毕竟中秋到了,楚淮清已经和娉兮回到京城,在宫外专程招待皇亲国戚的聚荟楼歇脚。

真是绝了,楚淮潮连王府都没给人准备的。

晚宴还没开始,我在房里呆得闷了,出门散步透气。边走边想事情,一不小心走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地方。

哎哟,这花,这树,这亭子,这不是我把楚淮清灌醉之后这样那样的那个地方嘛!

那夜过后,「嫂子」这两个字我是听不得了,一听就要腿软。

如今过去这么久,可花园的布置依然和九年前别无二致,天上的云和月好似也不曾有过迁移。

就连站在亭边的那个人,都像是同一位。

9

等等,好像真的是楚淮清。

这混账玩意还是那么敏锐,我刚抬脚,他就转过身,目光如电一样追了过来,给我吓得脚一哆嗦。

他本一脸防备,看到是我,也愣了一下。

我趁机打量他一番。

还是有变化的,平凉苦寒的风沙磨去他年少时锋锐的棱角,为他增添几分沉稳持重。

身躯变得更高大了,也更深不可测了。

嘴角似是刻出了锋利的纹路,再也看不出潇洒轻狂的少年气。不笑不说话时,从沙场上磨出来的威严就透了出来,夹杂着血气与冰冷的铁锈味。

只有那双眼睛,在浓重的夜露中,依旧亮如星辰。

还是能看出来他过得不算好的,这我可就放心了。

楚淮清只是轻轻一笑,年少时轻狂又欠揍的劲儿便穿透数年风尘,飘飘然落回他身上:「这不是皇嫂吗,看嫂子你容光焕发一如往昔,想必和皇兄琴瑟和谐,生活滋润。」

屁的容光焕发,我后槽牙磨得嘎吱响。

昨晚批折子批到凌晨,黑眼圈能挂到下巴上,糊了三层的粉才勉强遮住。

凭楚淮清的人脉,能不知道楚淮潮一年换五个宠妃,我这个皇后连室友都算不上?

啊,这熟悉的阴阳怪气。

我立马反唇相讥,拱手道:「不如平凉王封王开府、喜获麟儿、娇妻美眷在怀的三喜临门啊!」

我们相视阴阴一笑。

和宿敌掐架多是一件美逝,可这个环境实在是让我有点做贼心虚。

想了又想,我还是试探道:「今日盛会,平凉王不早早赴宴,在这里发呆做什么?」

楚淮清回身,又看了看那个亭子,语气有些玩味:「没什么,本王偶然路过此处,不过是回想起之前做过的一个梦,于是驻足回味一番。」

我愣了一下,脑袋里轰地一声,整个人都麻了。

什么梦?梦什么?

那种不健康、不纯洁、不和谐的垃圾梦可不兴瞎回味啊!

万一发现梦是真的怎么办!

10

我轻咳一声,速速将这个危险话题转移开:「不知我们的好邻居鞑靼最近情况如何?」

楚淮清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老朋友身体康健,精神得很哪。」

他指的是鞑靼的王子兰图和大将阿鲁哈,这二位的确是老朋友了。

还记得那是我们彼此争斗的那么多年里,为数不多的一次合作。

早在先帝时期,鞑靼就已经起了不臣之心。在一年进京朝贡的时候,派出了年轻的兰图和阿鲁哈。

他们二人被称为鞑靼双雄,一者智,一者勇,在草原所向披靡。

鞑靼带来了千头神骏,但必须要先帝出二人和他们比试,赢了才能将神骏奉上。

王子提出的比试内容十分变态,他要一人同他比下棋,一人同阿鲁哈比骑射。

马场为参赛者设 20 个靶子,但每人手中只有十箭,要在骏马奔驰中射中靶子,中靶多者胜。

与此同时,一人射中一箭,他的同伴才能落下一子,最终以棋局和中靶数相合决胜负。

兰图王子站在金銮殿上,神情倨傲,一副料我们谁也不敢应下比试的表情。他们就是摆明出风头来的,要狠狠压我们这辈的年轻人一头。

满大殿的青年才俊面面相觑,没人敢应。

比骑射,有把握的人不少,纯论下棋,也多的是有胆和兰图碰一碰的。

可兰图提出的比试内容变态在要求参赛的两人拥有超强的默契,能跟上另一个人的反应。

否则下棋的人不敢落子,怕射箭的人射不中;射箭的人不敢出手,怕下棋的人还没想好,只能互拖后腿。

兰图诡计得逞,气焰更是嚣张,扬起下巴就要开嘲讽,说一些中原废物不过尔尔的鬼话。

我那时可是太学最顶尖的学生之一,当下就是一步跨出,拱手道:

「我愿一试!」

有一人的声音和我同时响起,我偏头一看,楚淮清在我身侧出列,也正侧头看我。

说不清道不明的求胜欲在我胸中激荡,彼此相视的瞬间,已不自觉傲然一笑。

兰图的下巴收回来一点,他定定看了我们一眼,哼了一声:「二位好胆识,那就请吧,这位小姐跟我来——」

「慢着,」我叫住他,气定神闲,「谁说下棋的是我?这位公子跟你走,我要和阿鲁哈比一比射箭。」

楚淮清听了我的要求,只是笑了一声,没有发表异议,撩了一下袍子走向兰图。倒是兰图一愣,看我的眼神中流露异色。

走下马场之前,娉兮拉住我,咬着下唇不说话。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吧,我们要是赢不了,还有谁能赢?」

对棋之地在马场一旁的高台上,确保两方都可以看清彼此的动作。

为公平起见,他们使用的是一局残棋,黑子隐隐占据上风。

兰图问楚淮清要执哪子,楚淮清淡然道:「王子远来是客,当执黑子为先。」

鞑靼王子没有推拒,大笑一声撩裾坐下:「殿下如此胸有成竹,我也不好辜负你这番美意啊!」

他二人的坐定就是一个信号,我和阿鲁哈同时扬起马鞭,策马向前!

阿鲁哈不愧是生在马背上的草原汉子,扬手便是一箭正中靶心,我紧随其后一箭射出,楚淮清的白子紧贴着兰图落下。

马儿奔驰,一个个靶子迅速来到面前,我和阿鲁哈一箭接一箭不落空,中靶声和落子声连成一片,转眼已是九合过去,阿鲁哈射出第十箭,十箭全部中靶!

兰图落下他的最后一子,眨眼黑子已相互勾连,对白子成包抄之势!

楚淮清没有伸手,我看着第十个靶子从我面前过去,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兰图这战的用意明显,他和阿鲁哈从小一同长大,默契非常。这次比试内容提出之前,他们想必已经提前练习过不少回。

鞑靼想先凭借着几乎变态的规则吓退我们,一旦有人应战,兰图就以这一手快棋,在心理上碾压对手。

其实他的棋艺真有多强?不见得。

十子之内,心智不坚者早已跟不上他的速度去思考,丢盔弃甲了。

可十子之外,胜负犹未可知。

不过这场比试的关键,不在默契,在自信。

第十一靶,我策马放过。

一个又一个靶子在我面前错过,满场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楚淮清凝神思索,兰图王子的笑意几乎掩盖不住。

第十九靶,还是错过!

赛道终点迎面扑来,在胯下的马即将冲线之刻,我霍然转身,身后五张靶子在一瞬间微妙重合,我挽弓而射,一箭五靶!

马蹄落地,楚淮清白子落下,断兰图三路黑棋,一子扭转颓势!

他拱手一笑,不咸不淡,在寂静的场中掷地有声:「承让。」

从头至尾,我不曾回头看过楚淮清的进度,楚淮清也不曾抬头看过我出箭。

我们唯一的交流只在比赛开始之前。我目测了一眼马场,对楚淮清说了一句:「骑马从起点到终点,共要半盏茶时间。」

兰图和阿鲁哈一脸愕然。

最终,比试以我十四靶胜阿鲁哈十靶、楚淮清胜兰图九子为终。

全场一片哗然,气氛热闹喜庆,阿鲁哈看了我半晌,颓然低头:「姑娘胆大心细,我心服口服。」

我一手持弓,坦然受了他这句称赞。

我说了,这场比试无需默契。

我相信以楚淮清的脑力,给足时间,最后一子定能破局,楚淮清也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和胆魄,在最后一刻射出最后一箭。

我们不需要交流,因为我们是对彼此最了解的宿敌。

诚然,这比试规则漏洞百出,能赢的办法很多。

九靶之后我自可放马在场中散步换时间,最后随便射一箭凑够十靶,同样能靠楚淮清胜子多获胜,但我们偏不。

取巧的办法自损脊骨,我们就是要赢得漂亮,赢得嚣张。

对方敢用阳谋,我天朝国威,何不敢堂堂正正,以力服人?

楚淮清笑着说:「献丑了,如果是叶阑来下这局,定不会像清这般捉襟见肘。」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

这家伙果然是个祸害,无论什么场合都得给我整点事情才舒服,我又怎会落后他?

我当即接道:「叶阑力有未逮,如果是二殿下来骑射,二十靶当皆不落空。」

我们遥遥对视,互相假笑。

兰图脸都绿了,他敢说不信吗?再来一场试试?

这当然是装逼,但反正没人敢质疑,那干嘛不装。

11

先帝抚须大笑。

楚淮潮从小就病病歪歪,坐在他下首观赛,阴惨惨地看着楚淮清。

来自兄长的恶意是楚淮清自己的难题,我耸肩移开眼睛。

我和楚淮清的表现让先帝很是高兴,他宣布举办宴会为我们庆功,并招待远道而来的鞑靼使团,兰图和阿鲁哈受了大挫,蔫蔫地站在一边。

我嫌宴会烦闷,登上高台吹风,楚淮清竟也在。

旗帜在风中猎猎,他站在旗下看着远处山河。

正是晌午日光最烈的时刻,可我竟觉得酷烈的日光都黯淡了。

我走到他身旁,刚站定,背后又有一人登上台阶。

是阿鲁哈。

他一直跟在兰图王子身边,不似王子的傲慢骄狂,是个沉默如山的草原汉子,此时却向我们拱手:「今日我和王子输了,但来日未必。」

我回道:「来日也是一样。」

他看了我们一眼,没有反驳,身上那股沉默却笃定的自信却反而更盛,转头走下去,回到他的王子身边了。

不愧是鞑靼双雄,不是简单的人物啊。

我正有感慨,转头想同楚淮清讲,却看到他正在看着我。

那样灼灼的目光,能令日月失色。

他慨然叹道:「若我登基……」

「若你登基,如何?」我下意识问道。

「——他日金銮殿上,必留一席待君。」

12

心脏狠狠鼓噪,为他,为这句话。

我信了。

若能做本朝第一位女相,该是何等快意豪迈之事?

可惜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

他没有登基,没有实现他的承诺。

但我还是站上了金銮殿,用我自己的办法。

依稀还是同样的站姿,他在亭前负手,问我:

「皇后射术如今尚在否?」

我反问:

「王爷棋术如今安在否?」

我受困深宫,为争权逐利耗费心机,再没有上校场的空闲。他坐镇西北,震慑鞑虏,又上哪里寻可堪陪他下棋的人。

到底是山河易变,今不如昔了。

13

思绪回到眼前。

鞑靼当年受挫之后,并未偃旗息鼓,而是养精蓄锐。

听闻现在已经是兰图掌权,此人狼子野心,多智近妖,草原在他的把控下,一直对我国疆域虎视耽耽。

楚淮清驻守平凉十年,可不是去度假的。

「据探子回报,今年水草贫瘠、粮食匮乏。入秋之后,鞑靼会有一波大动作,全力攻打西北,以战养民。我想要兵,皇兄肯给吗?」

怎么可能给。

他当我是谁?我可是皇后,不管心里再怎么嫌弃,屁股都得老老实实跟楚淮潮坐一个板凳。

草原太远,楚淮潮压根不把鞑靼当回事。他只在乎他的老对手是不是亡他之心不死,想拥兵自重。

我虽然插手朝政,但也只是代理,敢替楚淮清说情,叶家满门的脑袋都不够陪我掉的。

我想了想,假模假样地笼袖:「哎呀,确实是很危急的情况。不过王爷勇武过人,智计百出,相信这点小困难一定不会打倒你,待平了鞑靼之祸,陛下绝不会亏待你的,加油!」

没兵,没钱,但是有很多饼。

画,都可以画!

楚淮清被我噎到,脸瞬间青了,我假装看一眼天色:「时候不早,本宫要回去主持宴会,王爷赏花也注意一下时间,别让陛下等太久。」

说完转身就撤。

我也没办法啊。

到底手上握的不是实权,看似风光,实则受制于人。

啧。

14

回到宴会席上,人已经来得七七八八。

楚淮潮冷笑,意味深长道:「皇后真是姗姗来迟,朕还以为你是去见故人了呢。」

啊?

我扫了一眼楚淮清空着的座位,不是吧,不是吧,这都能怀疑到我头上?

而且居然还怀疑对了。

轻咳一声,我装傻:「臣妾方才有些憋闷,出去透了透气。没误什么事儿吧?」

楚淮潮还没来得及说话,被门口的太监唱名打断:「平凉王到——」

他是和娉兮一起进来的。大概她见他迟迟没来,于是出去寻了。

俊男美女站在一起向楚淮潮请安,像画出来的一双璧人,还怪养眼。

楚淮潮的脸色这才好了一点。

宫灯灼灼,点亮夜色,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在席上流转,我老老实实坐在上首扮演吉祥物,只待这无聊的宴席快快结束。

想不到还是出了岔子。

酒过三巡,楚熔站起来向他父皇敬酒,敬完还不坐回去,说写了篇文章要送给父皇。

楚淮潮听了很高兴,让他念,结果楚熔一抖袖子,洋洋洒洒念了一柱香功夫的《颂中秋》。

期间引经据典,忆古思今,狠狠夸了一番陛下的英明领导,念了一半话锋一转,谈起西北戎人骚扰边境百姓,犯我国威云云,实属八股文之典范。

既拍了皇上马屁,又关注国计民生,委婉劝诫。

楚熔啊,你可真是妈妈的好大儿,你马屁往马腿上拍啊。

更恐怖的是,他这篇文章里夸人的词儿,还有一大半是从楚淮清以前的文章里抄的。

写文章这么不走心好吗?念之前为什么不来找妈妈审一下稿子!

都是我书房那堆书稿坏的事!

楚淮清抬起头仔细观察楚熔,楚淮潮黑了脸,他最忌讳别人把手伸到军队上,就算是亲儿子也不行。

「区区一个草原部落算什么,不过就是马贼而已,」他又看我一眼,猜忌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你——」

我还没来得及打圆场,另一阵惊呼又响起来了。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

「太医,快宣太医!」

左侧席上一片忙乱,胡嫔晕过去了。

我额头突突地跳,赶忙差人将她扶到后殿歇息。

席间暗潮汹涌的危机被这场突发情况打断,太医匆匆赶来,兵荒马乱之后,老太医抚着胡子道: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胡嫔有喜啦!」

15

家宴在鸡飞狗跳中匆匆落下帷幕。

中秋之后,楚淮清一天都没有多待,带着娉兮回平凉了,说是等回去之后再办册封仪式。

我奇怪怎么不在京里一起办,打听过才知道,原来娉兮在宫宴上私下找过崔夫人,想和家里重修旧好,结果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好,和崔夫人不欢而散。

第二天她提了东西想上门,崔府大门紧闭,拒绝让她进入。

崔府摆明了没有认回她的意思,谁家女儿出嫁的时候甚至不能从自己家里出发?说出去都是难堪,还不如回平凉,好过再当一次别人的谈资。

不过嘛,有热闹不凑,我就不姓叶了。

我的两个老朋友办喜事,不意思意思多说不过去。

我给他们备了一份厚礼,足足用了百辆马车才装下,队伍绵延数里。

我让他们一路敲锣打鼓,从京城慢慢送到平凉去。

估计等送到的时候,差不多也就能比喜宴结束晚个几十天吧。

别怪我怠慢,我暂时腾不出手给楚淮清添更大的堵。

胡嫔还挺着个肚子在我跟前晃悠着呢。

哦不,现在该叫胡妃了。

16

胡妃这一晕,晕出一个躺赢。

她刚睁开眼,楚淮潮封妃的旨意就递到了她眼皮底下。

这可是楚淮潮这么多年来,在熔儿之后的第二个孩子,意义非凡。

是的,以楚淮潮在后宫之中的勤勉耕耘,这么多年都没别的孩子,真的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不行。

多亏胡妃为他洗刷了这番冤屈。

这可是大功一件。

胡妃的待遇水涨船高,自她怀孕以来,楚淮潮的赏赐流水一样进了她的宫里,闲暇时间更是时时都同胡妃在一起,平安脉三天一小请,五天一大请,别提多重视。

我的处境一下子微妙了起来。

毕竟胡妃请安的时候,都敢跟我说想知道未央宫住起来是什么感觉了。

她的孩子生出来但凡是个带把的,我和我儿子都得收拾东西给她让位子。

有时候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不出一个月,早上起来上朝时,侍立的禁军也换了面孔。

我问他:「郑统领去哪里了?」

那禁军头领向我行了一礼,硬邦邦道:「郑统领调职了。卑职王朔,是新任的禁军统领。」

王朔是亳州人士,身家清白,从一介草根一步步升上来的,是楚淮潮最信任的那种没有根底的人,能放心为他所用。

他正在一点点将周围的人都换成是他自己的人。

早朝上,平凉发来战报,说鞑靼正式起兵向我朝宣战。

对方出奇制胜,以骑兵快攻,不出一旬就迅速占领边境五城。楚淮清上表,请求朝廷支援兵力和粮草。

楚淮潮一脸阴鸷,笑着说:「年初才批过一批粮草,怎么会不够呢?」

年初才批的,这都几月了,怎么可能够。

他就是故意使绊子,放在平时也就算了,可战争毕竟不是儿戏,我不得不开口说情:「鞑靼乃游牧民族,多骑兵。平凉驻兵以步兵为主,对上鞑靼有劣势……」

楚淮潮打断我:「鞑靼不过一个人口堪堪过万的小族,能有多大战斗力?平凉守军三万足矣。朕记得现在平凉登记在册的兵马有五万?再裁两万员调回京城。」

鞑靼人口刚过万是哪年的老黄历!

而且草原民风强悍,连老太太上了马都比楚淮潮能打。

这么多年过去,兰图励精图治,休养生息,谁知道鞑靼在他的控制下已经发展成了什么样,不支援就算了,还裁兵?

疯了吧!

他把自己玩死无所谓,可是我还在他的贼船上啊!

我才不想陪他死。

楚淮潮被我提醒到,看了看我爹:「叶将军今年也到了知天命之年,劳苦功高,为我朝做出了多年贡献,朕体恤爱卿辛苦,特许你告老还乡。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军权交上来吧!」

老爷子当场就懵了,但他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总算反应过来谢恩。

再下一步干嘛?该让我回未央宫老老实实关禁闭了?

楚淮潮简直按捺不住眼中的兴奋:「皇后这么多年也辛苦了,这几日回宫好好歇息吧,不用来上朝了。」

我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笑。

楚淮潮,听我说,我真的谢谢你。

17

变天了。

从那天起,禁军换了一批人马,我父亲辞官,我禁足未央宫不得出。

我原本伸得老长的手脚都被楚淮潮斩断,幸好耳目还在,能让侍女轻红替我探听外面的消息。

胡妃代掌六宫,正是春风得意时。

前朝楚淮潮换了一批又一批官员,扶起来的全是便于他拿捏的贫寒士子,朝堂已全是他的天下。

熔儿替我向楚淮潮求情,反被狠骂一通。他受我连累,被楚淮潮勒令反省三个月,无事不得外出。

原来如此,早说过他多疑敏感还自大,看来是看我不顺眼很久了。

如今一举铲除我的党羽,他想必很开心。

可是楚淮潮,我同样说过,你真以为有能力的是你自己吗?

替你出谋划策、替你维持了这么多年统治的是你爹为你准备的忠心老臣,是我们这些看重国计民生而不是一心玩弄权术的人!

若不是怕你乱来搞得民不聊生,我何苦非要争权?

可我心里再急有什么用,我在这里无能狂怒,反倒顺了他的意。

被禁足的这些日子里,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轻红悄悄告诉我,她打听到了平凉王娶妃的内幕。

之前说平凉王有了儿子,原来那是楚淮清副官夫妻的孩子,孩子母亲难产去世,副官又阵亡在战场上。

楚淮清可怜这孩子年幼就没了双亲,毕竟是跟了他十年的兄弟的遗腹子,他便将孩子收养在自己身边。

为了能照顾孩子,才打算娶娉兮过门。

轻红绘声绘色讲故事的时候,我正在盘佛珠,闻言手指颤了一下。

我低下头端详一个个圆润如意的木珠。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

其实他不曾被娉兮长年的陪伴打动,不曾同别人有过孩子。

让我产生一些无谓的幻想,生出或许他也曾喜欢过我的妄念。

可是这没有意义。太迟了。

18

每天我都让轻红替我读军报。

鞑靼步步紧逼、军队兵临城下。

楚淮清被迫缩紧防线,以有限的兵力勉强抵挡鞑靼骑兵一波又一波的冲势。

攻势如同浪潮,小小的平凉城如一叶扁舟,虽然还在辛苦地坚守,但很难说会不会在下一击中倒塌。

更糟糕的是,城中的粮草快要耗尽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让轻红不必再念。

不需要再听,我知道楚淮清胜局已定。

近日我被禁足在小小的屋室内,无事可做,却正好多了很多思考的余暇。

我用这些时间,回忆了曾经的时光,思考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楚淮清的。

学堂初见,我说这人怎么这么臭屁,看不惯他被众星拱月的样子,于是处处都要和他争个高下。

校场红旗之下,我们方才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并肩站于高台,立下海内靖平,国泰民安的宏愿。

现在想来,那时的争锋相对,在年少轻狂的不服输之外,我未尝没有抱着想引起他注意的心思。

太学里什么都教,但不是每一科都有人学。

譬如兵法,因为太难的缘故,旁人都不爱听,只有我和楚淮清比过了君子六艺也难分伯仲,为了压对方一头硬生生啃起兵书。

太学中负责这项课程的正是我爹,他向来一视同仁,从不会因为我是他女儿而放宽要求。

我们的用兵之法,都是我爹亲传的。

那是在沙场上磨砺出来的经验啊。

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

示敌以弱,瞒天过海。

楚淮清最擅长这点,下棋是,用兵更是。

一旦看起来已经陷入绝境,就是他反败为胜的开始。

他让军队节节败退,送出边境五城给鞑靼,等敌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一路深入腹地,追到平凉。

鞑靼骑兵被诱出了草原,离开了自己最有优势的地形,他们的补给本就不足,速战速决可以,一旦陷入持久战就会出现颓势。

战场的势已经到了楚淮清这边,唯一的担忧就是后续的粮草了。

但这更不是问题。

因为我送给他们一份厚礼。

绵延数里的车队拉的,不是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而是粮草。

我花了不小的力气,才用私产凑出了这么多补给,借贺礼的名义瞒天过海,送达前线。

算算日子,该到了。

刚送出这波物资,我爹就被夺了兵权,我就被禁了足。

所以说,楚淮清真是有天运在身,不需要我的担心。

反倒是我自己,处境更危险一些。

我已经听见了宫外传来铁甲摩擦的声音。

脚步声响起,我静静转着手里的珠串,看着楚淮潮向我走来。

19

楚淮潮先天不足,从小身体就虚弱,楚淮清在前朝和太学大放异彩的时候,他从来都像一道阴沉的影。

谁也不知道黑暗里能孕育出来多大的恶意。

他从阴影中走出,周身阴郁诡谲的气势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知道禁军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里包围起来。

铺垫了这么久,今天是他收网的时刻了。

楚淮潮眯起眼,一副假惺惺怀念过去的表情:「叶阑,你知道吗,当年是我主动向父皇求娶你的。」

我的眼神钉在他脸上。

他张开双臂,肢体语言溢满浮夸的恶毒:「每次看到楚淮清出风头,我都想吐。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争?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他的皇位是我的,他的女人也是我的,连他的命,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该不该告诉他,他严重低估了楚淮清?

女人算得了什么,他怎么会在乎我是不是嫁给楚淮潮。

「叶阑,这几个月禁足的日子不好过吧?晚上睡得好吗,是不是怕到瑟瑟发抖啊?是不是想不通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啊?」

「西北战局已定,楚淮清会老老实实死在平凉,然后朕将出马平定边塞。念在你我夫妻一场,朕给你一个好好表现的机会,把朕伺候好了,朕能饶你一命也说不定。至于楚熔,朕没兴趣知道他是谁的野种,勉强赐他一个全尸——」

他兴奋地喋喋不休,被我冷不防出声打断:「你怎么确定楚熔不是你亲生的儿子?」

楚淮潮愣了一下,脸上肌肉一抽。

我笑了:「看来你也知道自己不行啊。」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叶阑,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拍了拍裙角站起身,轻快地说:「楚淮潮,胡妃的孩子都还没生出来,你就迫不及待了?这么想听故事,我给你讲啊。」

不说话的人换成了他。

我上前一步,恶意满满道:「没错,熔儿是楚淮清的儿子。就在你登基的第一年中秋,你为了显示宽厚召他回京过节的时候,我在你眼皮子底下和他苟合。」

「你这个让女人怀不了孕的废物,胡妃的孩子怎么来的?你为了扳倒我,亲自去找别的男人给你戴绿帽?」

被我说中,楚淮潮脸上肌肉跳动,神色几近狰狞:「你找死!」

我哈哈大笑:「你怎么想的啊?熔儿再怎么说也是你血脉相连的侄子,胡妃的孩子是什么?你想把你的皇位拱手送给谁?」

「来人,来人!」楚淮潮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怒吼,「把这个胡言乱语的疯妇给朕关进天牢!」

王统领带领禁军冲进室内,将我们团团围住,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楚淮潮愣了一下,怒火凝固,他脸色慢慢白了。

我轻轻整理袖口,慢条斯理地说:「传本宫口谕,陛下不慎摔伤了脑袋,说不了话,做不了事,要在宫中好、好、修、养,即日起,谁也不见。」

「是!」王统领向我行礼。

「你、你想造反?!」楚淮潮难以置信地瞪着王统领,可惜王朔目不斜视,将他双手反剪制住。

我踱到他面前,看他气得都快背过去了,于是善良地为他解答疑惑:「的确,寒门士子没有根基,不会被我轻易收买。可是你在用王朔之前,为什么不多查一查他的底?」

「你只知道他是亳州人士,无父无母,怎么不查一下十几年前亳州大旱,是谁施舍了王朔一碗薄粥,又是谁资助他一路成人、讨取功名?」

当年我爹路遇饿得昏迷过去的王朔时,只是想到家中的女儿,觉得这个年轻人十分可怜,于是救了他一命,年年资助他生活,并没有想要得到什么回报。

没想到王朔当真搏出一番事业,只是还没来得及报恩,救命恩人先被楚淮潮拔了官帽。

我是真的很感谢楚淮潮。

我对他说:「你以为我也一点准备都不做吗?你自以为提拔士子就是给了他们恩惠,可是几年前泯州洪灾的时候你在哪里?」

「不眠不休花几个月时间赈灾济贫的是我,更改科举制度推广县学,让寒门士子有更多机会走进朝堂的也是我,他们的眼睛可都看着哪。」

「我爹他老人家一心为楚家人办事,有他在,我想谋朝篡位,他会第一个站出来反我。多谢你让他这么早退休,他的旧部如今才能为我所用。」

我走出房间,从袖子里拿出一支鸣镝,朝天空发射,尖锐的哨声冲天而起。

宫门外伺机待命的军队听令集结,随时可以接管京城。

楚淮潮状若疯癫,朝我大喊:「叶阑,你这贱人、毒妇!你不得好死!」

疾风掀起我的裙裾,卷起红色的宫幔,在空中如旗帜般飞舞。

乌云在头顶汇聚,暴雨将至。

我负手道:「也要谢谢你裁兵扣粮,削减了楚淮清的实力。」

「本宫定不负你赠的这场造化,如今这大好河山,该改换新天了。」

20

这场宫变比我预计中更快落下帷幕。

也许是被我武力震慑,也许是楚淮潮平时犯的众怒太大,我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顺利控制了禁中。

倒是胡妃趁乱逃出宫,等我发现的时候,连人影都没了。

她可真够机灵的。

不过没关系,我用脚也能猜出来她会去哪。

第二日我一个人出现在朝堂之上,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脸上表现出异色。

都是聪明人,我挑了挑眉毛。

楚淮清和我心有灵犀,在我发动宫变软禁楚淮潮的同一天,他开了城门,诱鞑靼大军进入平凉城中巷战。

骑兵被早有防备的守军杀得丢盔弃甲,阿鲁哈被斩,兰图丢了一臂逃回草原,听说性情大变,阴晴不定。鞑靼自此一蹶不振,我朝边境无虑矣。

我请回了被楚淮潮换掉的老臣,他们多是站在我这边的人,都很好用。

但我同样也听到文人墨客与豪强士族骂我的声音。

说我心术不正,蛇蝎心肠,故意囚禁皇帝,好自己把持朝政。

骂就骂吧,毕竟他们说得都对。

21

我并没有废去楚淮潮的皇位,局势未稳,还没到改旗易帜的好时机。

楚淮潮没被我气死,不过也已经半疯了,据说神智不清,每日披头散发,在房间里乱涂乱画,变着花样诅咒我下地狱。

无所谓,只要他暂时别死就行。

我还不想这么早改称哀家。

而且嘛,我在等。

等楚淮清造反。

皇帝遭囚、妖后弄权,多好的理由和机会。

他不趁机举起反旗,都对不起我和他斗的这么些年。

我心悦的人怎么会是怂包,是我心有不忿,才故意污蔑于他。

他是卧薪尝胆的野心家,韬光养晦的真龙天子。一朝龙困浅滩,如今历尽艰险,只要铲除了我这最后一道关卡,自然便可飞龙在天。

半个月之后,我等的另一个人也到了。

胡妃现身平凉,投诚楚淮清,主动揭露了楚淮潮先天有缺的秘密,直言熔儿的身世不清不楚,我这皇后代掌朝政不伦不类。

好家伙,一石激起千层浪。

理由送上门来,楚淮清当场就拍着桌子反了,带着军队一路往京城打,扬言要清君侧。沿途世家豪族多有响应,又是送兵又是送钱。

要不怎么说胡妃机灵呢,她可是审时度势的一把好手。

也不怪楚淮清,当年向着他的臣子在朝中可是占了泰半。这些人时隔多年,依旧忠于旧主,我这边被指来路不正,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不反,他手下人架着他都要反。

楚淮清名声好,又刚成为抗击鞑靼的英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能助他顺利登基,中间能得的好处可大了去。

为了这番天时地利人和,他也谋划了很多年。

埋子千里,图穷匕见。

早朝上,有人拿着熔儿的身世问到我跟前。

我冷冷一笑,傲然道:「本宫自己生的儿子,本宫心里不清楚?太子的身体里流着皇家的血,本宫敢说,你敢不信吗?」

他当然不敢,没有人敢。

此言既出,便是本宫的态度。

我要明着和楚淮清打擂台。

22

也许是人老了,近日,我越来越多地回忆起年少时光。

我和楚淮清都是朋友很多的那种人,有时会呼朋引伴,相约一同踏青郊游。

记忆中有李家的公子、赵家的儿郎等许多人。

有次在山中畅谈直至深夜,明月悬于山谷正中,恰逢十六,其盈如盘。

那时年少轻狂,找尽一切机会装样。楚淮清拔剑起舞,李家公子击节而歌,剑势扫落深秋黄叶,气走游龙,在空中划出凌厉的风。

几番起落,剑尖稳稳停在我面前酒杯之上。

我仿佛看见一截月光被他裁断,倾倒于我杯中。

他伸手一指,洒然一笑:「赠尔一杯月,请。」

李家公子如今官至吏部侍郎,前些天也来找我辞官。

我劝他留下来,他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和二殿下都是我最佩服的人,无论是谁都值得我追随一生。但我做不到站在你们任何一方阵营,去与另一方为敌。」

我哑口无言,他深深一拜:「对不起。」

昔年诸多同窗,都以相似的借口找我退出。

我理解他们,都曾是真心相交的朋友,到底不愿走到拔剑相对,反目成仇的地步。

过去的回忆总在我眼前回闪,好奇怪,怎么尽是十年以前的模样。

也对,自那年睽违至今,我与他不过剩下匆匆两次照面。

说白了,除了每月探子回报来的冰冷墨字,我并不能知道他这十年是怎样过的。

如今的他有何改变,我也并无把握。

娉兮有实打实的陪伴,她比我强。

我开始频繁带着熔儿上朝,教他处理政事,让他尽快成长起来。

他的见解令我欣慰,思路虽尚显稚嫩,但已隐隐有了手腕坚决之风,处事又不失仁厚。

可我还是经常骂他。我总嫌他太慢太慢,我怕来不及教他更多。

熔儿好听话。有时他也会害怕,悄悄地问我:「母后,他们都说我不是父皇的孩子。」

我不骗他:「不是。你会不会难过?」

熔儿摇头:「我不难过父皇不是我爹,可我难过我不是父皇的儿子。」

我忍俊不禁。

熔儿的意思是楚淮潮烂人一个,不配给他当爹,但他不是皇帝的儿子,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

我心底软成一片,抱着他低声哄:「不过娘没骗你,你就是楚家的孩子。答应娘一件事好不好?假如有一天娘不在了,你要叫杀了娘的那个人一声爹。」

他没答应我,他吓哭了。

23

哄小孩真的好麻烦,熔儿被我吓得从那天起跟我寸步不离,半夜都哭着找阿娘。

难搞。

我只是觉得,熔儿怎么也能算楚淮清的长子,以他的心胸和熔儿的资质,他不仅不会把熔儿怎么样,还会倾力培养的。

我没有为自己做打算,也没准备做打算。

孤立无援地支撑住风雨飘摇的江山十年,你知道这有多辛苦吗?

我不觉得享受,我只觉得煎熬。

自从楚淮潮这个最大的蛀虫被我彻底扳倒,一直撑住我的一口气便好像突然散了。

疲惫和无趣如潮水般席卷。

我厌倦了勾心斗角,不愿再撑这张游刃有余的假面。我不想再装豁达,不想再操着数不清的心,还要提防从背后刺来的冷箭。

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梦里反复都是昔年的遗憾,一遍遍坐着轿子过长街,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我也曾是明媚少女,年少不知愁滋味,在大好春光中拈花一笑。

而今十年江湖老,空负曲江花。

如果不是因为你选择先放弃内斗,去平凉解决鞑靼隐患,我又何苦独留京中,替你守了这么久。

我很累了,你快些来吧,拿回你家的江山。

无论结局如何,我都想等一个解脱。

24

楚淮清的大军一路气势如虹,直取王都。

无论我和他怎么打,死伤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子民。

我想避免无谓的伤亡,借着对他用兵之道的熟悉,表面上同他打得有来有回,实则避其锋芒,且战且退,由他一路打来了京郊。

兵临城下那天,我独自一人登上城门外的阙楼。

熔儿哭闹不休,我狠了狠心,叫王朔把他锁进侧殿。

乌泱泱的大军压境,他们声势浩大,众望所归。

气氛肃杀凝重。

楚淮清治军很有一手,看这令行禁止的军纪,真让人羡慕。

高处的风有些冷,我裹紧披风,见六军阵前有一人一骑越众而出,直向阙楼而来。

他动了,于是没有人敢再动。

一丝笑意挂上我的嘴角。

故人风姿依旧,挟九万里风尘仆仆,前来杀我。

他翻身下马,我看着他按着腰间佩剑,一步一步踏上阙楼,每一步都踏得坚定,似有冷铁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光华内蕴的眼,直挺的鼻,紧抿的薄唇一点点出现在我眼前,直到铁靴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楚淮清右手轻轻一动,似要搭上剑柄,薄唇轻启。

我踏前一步,抢先开口:

「我有一句话要说,楚熔是你儿子!」

他凝固了。

25

我趁热打铁,吸了一口气,快速道:

「那不是做梦,九年前御花园的凉亭,我在你的酒里下了药。」

「熔儿是你的长子。他是无辜的,你不能伤他。」

我越说越不爽,好像有一股憋屈了很多年的无名之火冒出来。

啊,反正已经死到临头,风度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还要它干嘛。

想说什么就说吧,死要做一个爽死鬼!

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鼻子:「你个怂货!老娘不爽你很久了你知不知道!」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骂过街。

「明明是我先来的,我先和你订的婚,结果你被别人截胡,一个屁都没放就走了!老娘生儿子痛得死去活来,你在外面野得很开心啊!」

「还找了一帮人来打我,你以为皇位这破玩意儿我稀罕?我呸!烫手山芋,拿走吧你!」

我知道我在无理取闹,我生下熔儿是因为皇后需要一个儿子,和他其实并没有关系,他也毫不知情。

可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身外之物都已经没有意义。我就是很想直面自己的卑劣,承认自己就是虚伪,要在算计中掺杂真心。

楚淮清终于回过神来。

他问:「说完了?」

我吁了口气,豪情万丈地点头:「说完了,你动手吧。」

他点了点头,右手拔剑,一道寒光霎时向我——

他嘴角突然一勾,我下意识背后一凉。

非常熟悉的笑容,经常出现在很多场合。比如打马球即将冲破我的防守得分时、下围棋面对我的围追堵截一子扭转乾坤时、又想到了什么出风头的主意时……总之,每次他出现这个表情,都一定会整出一些让我措手不及的幺蛾子。

那道寒光并没有落在我的脖颈,而是停在他的手心。

他双手将宝剑平举,给我——给我跪了。

啊?

楚淮清单膝跪地,扬声道:「臣此番进京,一路斩杀意图谋反之徒共一十九人,逆贼头颅皆在此,请娘娘过目!」

什么……?

我还没回过神,他已经起身收剑。

我代表皇帝,所以他方才行了藩王面圣的礼节。

一路上试图给他送兵送钱怂恿他造反的豪强,都被他砍了。

十九枚人头一字排开,其中还有老熟人胡妃,面目各异的脸上凝固着同一种懵逼。

我也懵逼。

这是个什么意思呢,皇位楚淮清一定是要的,但他不想留下一个逼宫的恶名,所以一边干着逼宫的事儿,一边把闹得最凶的人砍了,说自己其实是个好人。

赶明儿再一个「不小心」把我也砍了,他正好含泪称帝。

虽然都是一样的结果,可他这个操作,是给自己找麻烦呀?

我不理解。

他和他的部下拉着我,悠哉悠哉进了城。

回到宫中,我拆下侧殿门上的铁链,熔儿扑出来,表情居然还挺冷静的,对着楚淮清就准备喊。

嘴张了一半,看见我,又停住了。

毕竟他答应我的是在我死后认爹,没想到我还好端端活着,那这个爹还认不认?

楚淮清板起脸仔细打量熔儿,把熔儿看得浑身紧绷,才一笑舒缓了眉目:「不叫我一声吗?」

熔儿偷偷看我,我气若游丝地摆手:「叫吧叫吧。」

熔儿便试探着叫了一句:「爹……?」

楚淮清本来还是笑着的,听到这声却又顿了一下,吸了口气,笑容在脸上一收。

熔儿不知道怎么就把他惹得板了脸,缩着脖子不敢再吭声。

我不想知道楚淮清在抽哪门子风。

我还能直立行走已经是生命的奇迹了。

我没死,但我死去的羞耻心突然复活并开始疯狂攻击我。

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我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啊,我还不如死了!这就是你的诡计吗楚淮清!

26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来到金銮殿前,周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楚淮清抬脚走了进去,我跟在他身侧。

这里往常总是站满了人,今日情况特殊,连宫女也不敢靠近我们周围。大殿正中的龙椅高高在上,金光璀璨,楚淮清仰头看着它,感慨道:「终于……」

我以为他要走上去坐下,他却回过头来,抬手将我抵在墙上。

他紧紧地盯着我,喉结上下滚动:「熔儿真的是我儿子吗?」

救命啊,要不还是给我个痛快吧,我真没法做人了,我好像一个变态啊。

我生无可恋地说是。

他很短促地哼笑了一声,又问:「你喜欢我?」

我绝望地闭眼,豁出去点了点头。

然后他撑不住了似的,低下头抵在我肩上,紧紧抱住了我。

他靠着我,我靠着墙。滚烫的鼻息扑在我的颈间,皮肤上似乎感受到一丝湿意。

我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叶阑,对不起。」

「从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

「小时候不敢告诉你,放任你和……后,就也没有了说的资格。」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眼睁睁看着你的喜轿抬过我面前,却硬生生按住自己冲上去将你拽下来的冲动。」

「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不过是单相思,时间越久越不敢去想你也喜欢我的可能。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坚持了这么久。」

「你说得对,我是可耻的胆小鬼。」

「我来迟了。」

「你还愿不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

他的怀抱用力到几乎将我勒入骨血,殿角长年点燃的龙涎香云雾缭绕,袅袅的白烟环过我们,又向远方飘散。

透过半开的殿门,我望见一碧如洗的苍穹。

抬起手,我越过他的肩膀按住眼睛,不知是哭是笑:「你来得好迟啊,幸好还来得及。」

「我愿意。」

27

都这么大年纪了,在用来干正事的金銮殿里抱在一起谈情说爱,有点小罪恶。

但爽。

虽然互相说了很多道歉的话,仿佛彼此错过了整整十年时光,可我们都清楚,就算退回十年之前再来一次,我们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楚淮清一定不会正面同先帝与楚淮潮对上,与天子作对消耗自身实力实在是不智之选,暂且退让另寻良机才是上策。

我问他当时怎么决定去平凉,他揽着我说:「如果放任草原胡蛮坐大,真打起来,叶将军年逾五十,还是少不得要披挂上阵。怎么能让我未来老丈人面临这种危机,得把威胁掐死在摇篮里。」

之前我们一起说话,一个赛一个守礼,最少也要离个三步远。

可自从说开之后,他就变得异常粘人。不管在干什么,都一定要和我贴在一起,有身体接触才行。

倒不是说我抗拒,我超享受的。

楚淮清去平凉是必然选择,他本也可以在我成亲前来找我私奔。

他没有来过,我也不会答应。

抛下一切牵挂,相伴纵马天涯的生活谁都梦寐以求,但也只适合在梦里求。

我不可能由楚淮潮一人乱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楚淮清走了,我一定会留下来。

有时候也恼自己为何这般理性,像娉兮那样做个性情中人多好。

怪我们彼此太过了解,所以很多话不用说,也不必说,对方会有的反应,早已在预料之中。

唯一没把握的事,大概就是担心对方会不会恨自己。

好在兜兜转转,阴错阳差,终究是好结果。

28

历代遭逢动乱,定会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结果这次就这样诡异地平息下来了。

过了几天,朝中秩序恢复正常。

上朝时我和楚淮清一同出现,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居然还有人在抹眼角。

说的就是林太傅。

他都快当上五朝元老了,侥幸躲过楚淮潮的裁人,居然还这么多愁善感。

不过也不能怪他老人家,毕竟楚淮清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之一哈。

胜负欲可不能丢。

礼部开始策划新皇的登基仪式,原本楚淮潮后宫中的女眷纷纷被遣散回家。

楚淮清去看过楚淮潮一次,他已经不大认得人了,也不打理须发,整个人都是乱糟糟的一团。

他对着楚淮清嘿嘿地笑,忽然手舞足蹈怪叫:

「楚淮清死了!哈哈哈哈哈,你们都夸二弟优秀,但朕才是真龙天子,朕才是天命所归!」

我站在门口,拢着袖子对楚淮清远远地说:「早都傻啦,已经没办法交流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他没有回答,站在原地定定看了一会儿楚淮潮无神的双眼,半晌才叹了口气。

「是没什么好看的了。你给他下了什么猛药,把人整成这样,也不给我留点报复机会。」

我耸了耸肩。

楚淮潮对着楚淮清嘻嘻哈哈怪笑了一会儿,转身拿起笔在墙上乱涂乱画起来,又不搭理人了。

不管他想同楚淮潮算什么总账,对着一个疯子,过去的那些都已经没办法再追讨。

只不过前半生的大麻烦忽然就这样解决,多少还是会感到怅然。

像积攒了很多年的情绪,忽然就这么泄了。

我陪着楚淮清散步,任由他在一边发呆。直走到月上中天,繁星点点,寥远的宫灯排成一条断续的线,他抓住我的手。

我回头,对上楚淮清凝视我的眼,他说:「下个月我登基,你什么时候履行婚约嫁给我?」

他明明能以赡养兄长妻儿的名义将我留在宫中,收养熔儿,用这样的方式堵住悠悠众口,保全名声,彼此相守也能过一生。

却非要昭告天下,娶嫂子为妻,丝毫不在乎会得到世人怎样的非议。

就好像散步时有那么多条路好走,却偏爱挑这一条草木丛生无人打理的。

我拂开横在腿前的花枝,这海棠在无人处也开得热烈。我拈起花嫣然一笑:「那就下个月,三媒六聘可别忘了。」

谁怕谁?

他人眼光我亦何曾在乎,天下早在我手中。

这些年来,世殊事异,几番风云变幻。

幸山河易变,而我心不改。

29

过了些时日,一队不速之客造访。

是我派去给楚淮清和娉兮道贺的车队,如今居然又一路吹拉弹唱着回来了。

领头人哭丧着脸,对一脸诧异的我解释:「是侧妃殿下命我们这样回来的,说娘娘给她送的贺礼收到了,这次是她给娘娘送的。」

真不愧是她啊。

娉兮所谓的贺礼是两封信,一封给我,一封给楚淮清。

我挑了挑眉,拆开给我的那封。

「叶阑,」她在信中写,「你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自从认识你,我处处都被你压上一头。于是我花了十年时间试图去做一件能证明我胜过你的事,结果如你所见。」

「京城有你在,那就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崔氏清贵人家,娉兮也高攀不起,愿留在自由的平凉边城,从此天高海阔,用不着再看你们令人讨厌的脸。」

「想来你也不想看见我。就算我送给你们的礼物,今生不必再见了。」

「另,转告楚淮清,世子如我己出,我会好好抚养他成人,让他不用再念。」

我捏着信纸微微有些发愣,转头看了一眼楚淮清,他也已经拆开了他的信封,里面是一页娉兮已经签过名的和离书。

他举着和离书一脸奇异地问我:「我这是算是被娉兮甩了吗?」

我们对视一眼,一起摇头一笑。

我收起信,心情感慨不已。

礼部前几天,还来问过娉兮怎么办。

她也吃了很多苦,又同家里关系不好。

我们本来打算封她做贵妃,等事情忙完便接她回宫,送她一辈子的富贵,却也担心会不会就此蹉跎了她一生。

谢谢你,娉兮。确实是一份贺礼。

祝贺你也走出了自己的囹圄,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30

登基过后,大婚的日子就到了。

父亲又一次送我出嫁。

他已老了,花白了头发,走路需拄着拐杖,腰背不复以往的挺拔。

楚淮清从父亲手中接过我,父亲眯着眼睛看他,拐杖擂了擂地面,中气十足地扭头对我嚷嚷:「阑丫头,爹当年怎么说的来着?就说了不会看错人,这小子有明君之相,会是你的良配的!」

楚淮清悄悄问我:「当年定下婚约时,你不是很不乐意,还大闹了一场吗?」

啊,那是因为当时我爹早已看出我心悦楚淮清,挤眉弄眼地损我。

『阑丫头,你不是对那小子喜欢得死去活来吗?爹就知道你非他不嫁,开心吧,爹帮你订下了和他的婚事。』

『爹看他有明君之相,也是个良配。放心,爹决不会让宝贝女儿受委屈的。』

我那会儿尚存羞耻之心,哪好意思被父亲这样直白地揶揄,当场就羞恼地胡闹了一通,让他快快住嘴,好给我留几分女儿家的颜面。

转眼竟已过去了那么久,曾经的少年已眉目染霜,退去青涩,曾经的少女也已作为人母。

可依稀又还是那年花开,一模一样的人坐在学堂,听我爹翘着二郎腿,大侃他的光辉战绩。

仿佛中间流逝的那些时光,都不曾存在过。

皇帝换了人做,帝后一同上朝议事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每一道政令的颁布,都有我的一笔。

百姓称我们为二圣,我们二人说出口的话,皆为圣旨。

三年后,我之前推广的县学诞生了第一批优秀人才。我亲自殿试,拔得头筹喜中状元者,是一名女子。

她是本朝第一位入朝为官的女子,我没能实现自己做女相的志向,但总有后继之人。

我开了本朝皇后执政的先河,还会有更多的女子走上这条路,施展自己的抱负,让它成为通天的坦途。

楚淮清很支持我。

他总说当年承诺为我留一席位,结果我自己走出了一条新路,让他很是遗憾。

他是我的知己、至交、挚爱。

山海之巅,唯此一人能与我并肩。

我不在乎后世将如何评价我们。

是贬我们寡廉鲜耻、私相授受,抑或是夸我们千古帝后、殊世二圣。

都可以,都随他。

就算骂我又如何?青史载我名姓,千秋记我功过,这人间我自来过。

俯仰天地,自在我心。

31

此后,我们共度了很多年。

河清海晏,岁岁长安。

-完

番外 小段子

1

虽然皇帝换了两任,但是办太学的习惯保留了下来。

每过一段时间,太傅都兢兢业业向皇帝和皇后报告太子的学习情况。

「最近……太子出现了一点问题。」太傅说。

皇后身体前倾,着急问道:「什么情况?」

太傅支支吾吾:「倒不是学业的问题,只是太子似与赵尚书家的女儿不对盘,天天在学堂中吵架,但总体来说还是良性竞争,只是臣觉得应该禀报一下。」

「啊?哦……那没事……」皇后靠了回去。

太傅偷偷抬头,看见皇后一脸古怪地看着皇上。

皇上握拳轻咳了一声,正色道:「爱卿说的这个赵尚书家的姑娘……她性格如何,可否婚配?」

太傅:「……啊?」

2

陛下翻阅太子近年来写的小文章,看了半天,把太子叫过来试探。

「儿啊,你这些心得感悟……?」

太子挺起胸脯:「都是我在娘那里看了您以前的文章得来的。」

皇后娘娘大窘,扑上去捂嘴不及,只好含恨捶桌。

陛下心情大好,揽过太子语重心长:「儿啊,为父的文章都是拾人牙慧没什么意思,来来来爹这里留了好多你娘以前写的文章,你多学学她的思路才对。」

父子俩高高兴兴向外走,皇后娘娘愣了一会儿,追出去大怒:「楚淮清你要死啊,居然私自保存我的黑历史!别走,给我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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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7-25 18:52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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