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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系列:女法医手记:悬案密码-第一章 悬案实录一:签名

签名(一)

女法医手记:悬案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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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年 7 月 3 日上午 9 时。骤雨初歇。

楚原市江华大学东北角围墙外。

这里是道路尽头,虽然紧邻大学围墙,又占地广阔,但荒芜已久,地面杂草丛生,四周用两米多高的黑色铁皮墙圈起来,显得静谧而幽深,平日人迹罕至。但此时却有大批师生围拢在铁皮墙外,神色紧张地向里张望,试图一探究竟。

铁皮墙内是相当于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空间,瓦砾铺地。昨夜的暴雨浸得地面完全湿透,低洼处淤积着几汪混合有暗红血液的污水。在西南角有一群身穿制服、荷枪实弹的巡警,均面朝外,表情严峻,目光炯炯,围成一个扇形区域。

我在师父陈广的带领下进入现场。当时我才从公安大学法医系毕业,分配到楚原市公安局科技处,陈广对我的课业成绩和履历非常满意,主动提出收我为徒。陈广五十来岁年纪,外表粗犷,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乍看上去像是一介雄赳赳的武夫,其实他为人深沉多智,是楚原市叫得响的法医,在这行做了二十几年,经验十分丰富,又是科技处副处长,能拜他为师,对刚入行的新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来之前陈广只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这里发生了一桩命案,一路上,初次参与命案鉴定的我无法平复躁动的心情,有些紧张、担忧和莫名的期待。等挤进巡警的包围圈后,案发现场尽收眼底,立刻有强烈的恶心和恐惧感袭来,浑身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以致五脏六腑都有感应,胃里猛烈抽搐,我双手捂嘴,狼狈地跑到墙边,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这是我亲眼见过的最变态的命案现场。一具赤裸的男尸横亘在地上,双目圆睁,浸血的牙齿凸在唇外,脸上、身上的大部分皮肤已被剥去,露出白色的肥腻脂肪,胸前的伤口深可见骨。尸体旁边有一个快餐店里常用的塑料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从男尸身上割下来的肉块,每一块都尺寸均匀,麻将牌大小,有皮有肉。

我呕吐了半晌,直到胃里空空如也,虽然恶心感还未去除,却已再没有东西可吐,才擦擦嘴,又羞又愧:完了,第一次正式出现场就丢人丢到姥姥家,以后要沦为笑柄了。

我讪讪地回到圈子里,却没想到人们压根没在意我的丢脸举动,陈广已完成对现场的初步勘察,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准备好了?开始验尸。」

直面那具残缺不全的男尸,是我一辈子都摆不脱的噩梦。直到现在我已检验过近千具尸体,但每次回忆起第一次验尸的情形,仍不寒而栗。我跪坐在地上,与它暴凸的双眼、怒呲的牙齿以及切成筛子状的皮肉近在咫尺。漫长的检验过程中,我有好几次萌生丢盔弃甲地逃跑的念头。检验到尸体手臂时,注意到它的右手紧蜷,我心中一动,用力掰开它的手指,一枚崭新的徽章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是到目前为止在现场发现的唯一可能有价值的物证,我小心翼翼地把徽章装进证物袋,这时已看清那是一枚楚原市第四中学的校徽。忽然一只手伸到我面前,头顶响起一个低沉却不容置疑的男人声音:「把东西给我。」

我当时情绪处于亢奋状态,暂时失去思辨能力,循声乖乖地把证物递到那只手上,随后才意识到不妥,我连对方是谁都没看清就把证物交了出去。抬起头要表示异议,却见那人已经踱到一边,专心致志地打量那枚校徽。他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稍嫌文弱,穿便衣,在人群中不怎么起眼。

陈广留意到我的嗔怪表情,低声对我说:「他是重案大队队长沈恕,主办这起案子,你别分心,继续工作。」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就是沈恕。来局里时间不长,却已听好几个人津津乐道地提起过他的名字,吹嘘他的破案故事,天花乱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样一个貌不出众、年轻文弱的书生,再怎样吹捧,恐怕本事终究有限。

验过尸体,我向陈广汇报检验结果。由于这是我入行后的第一份答卷,汇报时格外谨慎:「死者是一名年约五十岁的男性,全身赤裸,身高一百七十三厘米,体重约七十五公斤。手部皮肤细嫩,可以判断生前不是体力劳动者。皮肤呈鸡皮样,立毛肌收缩,毛囊隆起,有液体渗入皮肤,致使表皮膨胀、变白、起皱,根据这些特征,可以判断死者是在雨中遇害,是昨晚十点到凌晨四点这段时间内。」

陈广城府极深,不露声色,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满意,只好继续说:「凶手的手段非常残忍,死者的四肢被打断,咽喉被割断,脸上和身上有多处创伤,被割下的皮肉计有一百二十块,由于入刀不深,每一处都不是致命伤。此外,未发现其他创伤,初步判断,死者临死前曾遭受长达三四个小时的凌辱和折磨,导致他流血过多而死。」

陈广含糊不清地嘀咕一句:「大致是这个意思。」又说:「凶手下手这么狠,作案动机很明显。」

我听出他的这句话是在考试,接话说:「基本可以确定是仇杀。死者遭受的是凌迟处死,是古代刑罚中最残忍的一种。」我眼角余光瞥见沈恕也在近处认真聆听,就提高声音,语气中多了一丝卖弄和挑战的意味:「把死者四肢打断,是防止他反抗,把他咽喉割断,是防止他呼喊求救,而用一百二十刀把人活活割死,符合凌迟刑罚规定的刀数。凶手与死者应该有深仇大恨。」

陈广对我突然提高声音有些不满,摆摆手说:「就这样吧,你和其他刑警一起在现场周围找一找,也许有凶手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十余名警员,在现场方圆几百米内苦苦搜寻近三个小时,却徒劳无功。昨夜的一场大雨,把所有犯罪痕迹洗刷得干干净净。所谓「刮风减半,下雨全完」,法医在室外现场勘察中,最怕的就是风雨天气。这应该是凶手的刻意安排,在残忍之外,又有着过人的奸猾,这注定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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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年 7 月 3 中午。晴。

楚原市公安局刑警队。

中午没回市局,就在刑警队食堂吃饭。陈广一言不发,脸色看不出喜怒。我试探着问:「师父,我今天的表现还行吗?」

陈广在鼻孔里「嗯」一声,反问说:「你自己认为呢?」

我诚惶诚恐地说:「都是照书本扒下来的东西,没能提供启发性突破性的线索,宽点打分,勉强及格吧。」

陈广咧咧嘴,表示笑过,说:「你也不用太谦虚,书本上的东西都能灵活运用,就是合格的法医。启发性突破性的线索,不是随便什么人什么时候都能发现的,还需要灵气和运气。我给重案大队提供的尸检结果,与你说的大致不差,对新人来说,你今天的表现算很难得了。」

我心里暗自得意,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又说:「重案大队的那个队长,才二十来岁吧?看样子,十有八九又是下来镀金的后备干部。」

陈广嘿了一声说:「你才端上警察这碗饭,就敢小瞧人?沈恕可是实打实地凭本事干上来的。硕士毕业后警队工作三年,算起来也有二十七八岁了吧。」

我暗想:「面相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说明心理不够成熟。」不过我没把这话说出来。

陈广看我半信半疑的模样,说:「沈恕刚到警队报到时,许多人想法和你差不多,警队不同别的地方,刑警的职责是剿匪,但刑警本身也匪气霸气十足,否则怎能降伏得住凶神恶煞的罪犯?沈恕一介书生,又能有什么作为?可是他在报到后的第三天下午,就露了一手,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我饶有兴趣地问:「怎么就让人刮目相看了?」

陈广难得打开话匣子,颇有兴致地说:「那天早上,警队接到报案,市第五高中教导主任的独生子被人绑了,要价一百万。作案的不是别人,就是五高中的两名学生,他俩早就有案在身,这次铁了心拿一笔钱跑路。虽然绑架是大案,警队也没太当回事,以为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手到擒来,只要确保他们不伤害人质就行了。哪知道较量了三回,每次都落在下风。那两个小子像长了千里眼一样,只要警车跟在送款人后面,他们马上就能察觉。有一次警车跟得远了些,险些被他们把钱弄走。这下警队里谁都没了辙,有人猜他俩在内部有眼线,有人猜这俩小子在玩什么高科技。沈恕那时才到警队,还没分配具体工作,闲得无聊,就拿起两个高中生的背景材料端详半晌,随后身穿便衣、空着双手就出了门。不到两个小时,他把其中一名案犯反剪双手,押回刑警队。那名案犯在学校是篮球特招生,一米八七大个,两百来斤体重,被小他两圈的沈恕收拾得服服帖帖,一点脾气也没有。当下突审,那小子交待了人质和另一案犯的藏身地点,这案子就这么破了。」

我诧异地说:「听上去挺神的,他在哪里抓到那名案犯的?」

陈广说:「沈恕分析这俩小子的背景,认定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玩不出什么高科技,也不会有内线照应,笨人作案,要顺着他们的思路按笨法去想。沈恕扮成闲人,在刑警队大门外五百米方圆内蹓跶两圈,果然在一条马路之隔的奶茶店里发现了其中一个小子的行踪。原来他一直躲在店里喝奶茶,监视刑警队的大门,只要他同伙向人质家属索要赎金后警队里有大批刑警出动,他就打一个电话通知,他同伙立刻取消行动,就这么简单。」

我才恍然大悟,说:「其实说穿了也不过如此,沈恕只是刚好想到了而已。」

陈广说:「说起来轻巧,那么多人都想不到,只有他刚好想到。年轻人有这份洞察力,对人心的准确把握能力,很了不起。」

正说着话,有人端着饭盒坐到陈广身边,微笑说:「来拼个桌,不会打扰你们师徒谈心吧?」正是沈恕,这人真不禁念叨。

陈广给沈恕引荐我:「市局新分来的法医,淑心。」沈恕忙站起来伸出手:「上午见过了,巾帼英雄,功力不凡,以后重案队有许多事情都要靠你帮忙。」我在心里嘀咕着这人油嘴滑舌,微笑着寒暄几句。

沈恕三句话不离本行:「被害人脸上破坏得厉害,现场又没有证物,身源还未确认。目前警队已经汇总了全市失踪人员情况,其中有一人符合死者百分之九十的特征,不过还需要你们给出最终的科学结论。」

陈广眉毛一挑说:「这么快就有方向了?」

沈恕说:「那人的家属昨天上午就向派出所报了失踪,急得什么似的。说起来这人在本市文艺界还小有名气,在话剧院做导演,名叫苏南。」陈广脸上现出惊诧的表情:「竟然是他?」沈恕说:「你们认识?」陈广摇摇头:「不认识,听人说过他的名字。」

沈恕点点头,说:「苏南有晨跑的习惯,昨天早晨出了家门后一直没回去,而且上午的演出也不见人影,家属四处找不到人,就报了警。已经核对过苏南的照片,与被害人非常相似,因他死状太惨,没让他家属认尸。」

陈广对我说:「下午市局开中层干部会议,我得赶回去,你留在这里协助沈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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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年 7 月 4 日上午。多云。

排查案发现场。

通过指纹比对,确认被害人就是苏南。据辅助我工作的重案队探员于银宝介绍,苏南是工农兵大学生,即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根正苗红而未经过高考、经推荐直接上大学的幸运儿。他于江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楚原市话剧团任编剧,后来又做了导演,有许多出彩的话剧作品。他最近的一部作品名为《伤痕》,讲述「文革」期间,四名红卫兵闯入一位教授家中,烧毁其保存的珍本古籍,在遭遇抵抗时又大打出手,致使教授夫妇命丧黄泉,他们才满十岁的儿子也被殴打致头破血流,昏厥不醒。据话剧院的工作人员介绍,苏南对这个作品投入了许多心血和感情,但由于题材敏感,只能在有限的场地上演。

于银宝二十几岁,长得瘦瘦小小,但人很机灵,翘鼻子、眯缝眼、元宝耳,天生带一副滑稽相。我正要继续询问苏南的遇害过程,沈恕推开门走进来,招呼说:「走,你俩陪我去现场看看。」

沈恕所说的现场不是苏南被凌迟处死的地点,而是他失踪前的晨跑路线。这条路线从苏南家到中山公园,约一千五百米长,苏南每天早上沿途晨跑,十多年来从不曾改变过。沈恕认为他是在这里被凶手掳走,所以把这条路线称为第一现场。

我们三人驾车沿途转了两圈,沈恕把车停在靠近公园转角的一条林荫路上,说:「如果我是凶手,一定会选在这里下手,你们认为呢?」

这里浓荫遮蔽,右手是一堵两米来高的红砖墙,左手是公园绿化带,附近又没有高大建筑,少有行人和车辆通行,的确是避人耳目的理想地点。这条路不到三十米长,又是单行道,路面狭窄。我看一眼于银宝,见他还在眯着「缝眼」努力琢磨,就答话说:「这里的确是作案的最佳地点。凶手一定很熟悉苏南的生活规律,或者为了作案已经盯梢很久,如此处心积虑,挺可怕的。」

沈恕扬了扬眉毛,表示认可我的意见,说:「苏南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但长期坚持锻炼,身体素质很好,凶手即使从背后偷袭,也不是很容易就能得手,而得手后把他转移走也需要相当的体力。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凶手接受过搏击训练,膂力过人,有一辆车,作案人数为一到两人。」

于银宝说:「可我们走访的被害人的亲朋好友和同事,都证明苏南生前交往的都是文化界人士,这种好勇斗狠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更没有惹下这样的仇家,或者是……雇凶杀人?」

我表达反对意见说:「犯罪现场惨绝人寰,从犯罪心理的角度来说,被雇佣的凶手不会使用这样激烈残忍的手段。」沈恕不露声色,也不表态。

我们走访的第二个现场是江华大学冶金馆,报案人就是从这里望出去,发现了倒卧在荒地上的尸体。江华大学保卫处长徐剑鸣陪同我们一起到现场复查。徐剑鸣年方三十岁,体格健硕,皮肤呈古铜色,面部轮廓鲜明,眉毛很浓,双目炯炯有神,左眉上方有一条淡淡的疤痕,男人味道十足。他的性格有些沉闷,因行伍出身,举止作派中带着军人雷厉风行、干脆利落的劲头。

徐剑鸣把我们带到冶金馆顶楼的机械制图教室里,从窗口望出去,围在铁皮墙内的命案现场尽收眼底。徐剑鸣说:「在这里上课的学生最先发现尸体,惊叫出来,代课老师立刻报告了保卫处。」他不怎么说话,即使开口也惜字如金。

沈恕边观察窗外边问道:「这座楼晚上有人吗?」徐剑鸣回答说:「没有,到下班时间整幢楼就锁了,楼里的实验设备比较多,所以在晚自习时间不对学生开放。」我想这座楼是江华大学校园内唯一能看见命案现场的地方,凶手选择作案的时间地点,都表明其对周围的地理环境很熟悉。也许凶手有意让人一早就发现被切割凌辱的尸体,强化其复仇的快感。

沈恕又问:「这块荒地和江华大学只有一墙之隔,又在死胡同里,校方为什么不索性把它买下来?」徐剑鸣摇摇头说:」这块地以前就是学校的校产,曾经建有两栋教职工宿舍,后来学校有一部分迁到南郊,这块地就卖给一家房地产公司,不知那家公司是在囤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荒了四五年也没开发。」

沈恕不再提问,又伸出手来和徐剑鸣握了握,说:「这起案子就发生在江华大学围墙外,性质又这么恶劣,希望保卫处能和警方密切合作,尽早把凶手捉拿归案,避免引起师生的恐慌情绪。」徐剑鸣点头称是。

三人同车返回重案队。于银宝边开车边眨巴着眼睛发牢骚说:「这案子弄到现在一点眉目也没有,都怪当天晚上的那场暴雨,把凶手的痕迹洗得干干净净,害得我们老虎吃天,不知道从哪下手。」沈恕笑笑说:「别消极,至少目前我们已经找到被害人身源,勾画出了凶手的粗略轮廓,也确定了仇杀的动机,这些都是成绩。何况,我们还有一枚在被害人手中找到的楚原四中校徽,或许是个突破口。」

他主动提起那枚神秘的校徽,一直在心里猜谜的我立刻接过话茬问:「死者手里握着一枚校徽,是不是向我们提示什么?也许凶手和四中有关?或者干脆就是四中的师生?」沈恕摇摇头说:「从现场的情形分析,被害人浑身赤裸,四肢被打断,绝不可能再有能力躲过凶手的注意而藏匿起什么东西。校徽应该是凶手塞到死者手里的,故意给我们留下线索,这种情形的确罕见。」

于银宝一向对沈恕非常信服,这次却有些怀疑:「凶手在现场未遗留任何痕迹,显然他胆大心细,很难对付,怎会故意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除非他是有意误导我们的侦破方向。」

沈恕的眼睛直视前方道路,表情严峻地说:「这也是一种可能,凶手事先准备十分充分,以他的狡猾程度,用些手段干扰警方办案,并不意外。当然,还有其他三种可能,一是凶手的作案动机与四中有关,或者说他和被害人结仇的缘起与四中有关;二是凶手的仇人不止一个,他下一次作案的地点会在四中附近,就像这次在江华大学围墙外杀害苏南一样;三是他下一个杀害对象是四中的某个师生。这四种可能,我们都要考虑到,都要防范。」

于银宝吃惊地说:「你是说凶手还会继续作案?」沈恕说:「希望他不会,可是也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在案件水落石出前,我们应存有怀疑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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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年 7 月 4 日上午。多云。

楚原市第四高中。

在我们复查现场期间,重案队三中队队长管巍率警员马文超到四中调查走访。管巍是重案队的元老,年近四十岁,久经沙场,办案经验丰富。马文超才二十出头,是从警不满一年的新兵。他们说明来意后,四中的校长刘文强有些紧张,也很重视,立刻把几个副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叫进来,围坐一圈,又把办公室的门牢牢锁紧。

管巍把证物袋里的校徽展示给他们看,说:「这是今天上午在被害人的手里发现的,如果不是凶手故布疑阵的话,那么本案应该和四中有些关联,所以把大家请来,帮我们参谋参谋。」

几位校领导把证物袋传阅一圈,都说:「这是两年前为校庆订制的校徽,四中师生人手一枚。」刘文强补充说:「当时一共订制了一万两千枚校徽,除在校师生外,也向四中的老校友、教育系统的同仁赠送了一些。」这些校领导从求学到工作,大半辈子未走出过校门,凭空和凶杀案扯上关系,都忐忑不安。

一位副校长谨慎地问:「被杀害的是什么人?」管巍想想说:「死者身份限于在座的人知道,就不必向外扩散了。他生前是楚原市话剧院的编剧兼导演,名叫苏南。」

教导主任林美娟不由自主地轻呼一声:「怎么会是他?」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她,林美娟的脸色潮红,表情非常不自然,勉强咧开嘴角笑笑。管巍说:「你认识他?」林美娟摇头说:「不认识,看过他导演的话剧,很有才华的一个人,可惜了。」管巍凝视她几秒钟,见这个女人虽然已四十多岁,却风韵犹存,身材也依然有诱惑力,胸部丰满而坚挺,双腿笔直,浑身上下凹凸有致、曲线玲珑。管巍收回目光,不再追问,只恳请校领导们:「请大家百忙中分些精力出来,把这起案子挂在心上,也不必大张旗鼓,策略性地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如果学校的师生中有人认识苏南,务必马上向我们报告。」

按照沈恕的指示,管巍和马文超在四中周边查看了地理环境。四中原本位于市中心地段,才迁到远郊不久,校园面积扩大一倍,校舍也较以前宏伟,可是所处的环境非常荒凉,校门距公路有十几米远,整个校园座落在山坳里。学校实行封闭式教学,晚七时后大门紧闭,四周院墙高耸。凶手如果深夜时分选在这附近作案,根本不必担心被人看见。而重案队的警力再增加一倍,也不可能在这里设防,何况仅凭猜测,师出无名。

一枚说不清道不明的校徽,给警方带来疑雾重重的谜团,也带来巨大压力。

对话剧院的走访也未能找到值得跟进的线索。剧院的员工都对苏南遇害感到震惊、难过、恐慌和惋惜,按照他们的说法,苏南的性格稍嫌急躁,但为人不错,又有才气,生活、工作都在话剧院的大院里,日常除去写戏拍戏就是柴米油盐,就算和人有些小摩擦,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与人拔刀相见的地步。众口一辞,不由得人不信。

管巍是老刑警,善于察颜观色,对四中的教导主任林美娟欲言又止的模样印象深刻,他直觉认为林美娟不仅是看过苏南导演的话剧那么简单,很可能两人曾有过交往,也许存有什么顾虑或忌讳,所以未当众吐露实情。他甚至怀疑,林美娟看上去比苏南小两岁,又颇有姿色,两人有超越普通朋友关系的地下情也在情理中,在他的刑警生涯中,见过太多因爱生恨、进而杀人的案例。管巍把这个情况及到四中调查走访的结果一并向沈恕作了汇报。

沈恕同意管巍的分析,说:「林美娟的下意识反应是最真实可信的,后面的话听上去更像是在掩饰。她和苏南是同龄人,都在楚原市,相识的机会还是有的。我们不妨再和她单独接触一次,给她做做工作,也许能得到有价值的线索。」

谁知林美娟对警方的调查非常抵触,总是以没有时间为借口,拒绝与警员碰面。重案队曾派人低调地到学校去接触她,她不仅态度冷漠,而且坚持说从不认识苏南,更没见过面。林美娟不是嫌疑人,警队无法对她上手段,只好悻悻而归。

林美娟略嫌激烈的反应加重了警方疑心。重案队对她和苏南的生活轨迹进行彻查,试图找出两人的交集,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楚原市土生土长,但从小学、中学、大学到工作,都不曾在一起,而且两人生活、工作的地理位置一南一北,横跨楚原市,路遇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沈恕并未放弃林美娟这条线。毕竟,生活中有许多意外,任何两个人都可能通过错综复杂的社会纽带联系到一起。

半个月过去,林美娟缄口不言。重案队顶着巨大压力,没日没夜地工作,却未能将案情推进一步。江华大学的师生渐渐淡忘了校园外那具恐怖的尸体,而牵扯进来的四中也已把此事抛在脑后。生活的秩序忙碌而井然,时间的车轮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

沈恕遭遇了他从警以来的最大难题,最强硬的对手。他仿佛看见凶手狡诈、狠毒、阴险的脸庞,在黑暗中向他磔磔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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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年 7 月 20 日。骤雨初歇。

楚原市江华大学围墙外。

这起案子也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自那以后,我对阴雨天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恐惧。每天早晨我都会看天气预报,如果刮风下雨,我的心情就会低落,并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发生案子,否则一切证据就都完了。

偏偏楚原市正处在梅雨季节,天总是湿湿的,三天两头就有一场豪雨。昨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两三个小时才入睡,却总睡不踏实。到后半夜,外面忽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豆粒大小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窗户,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似乎连玻璃也要敲碎。我用被子蒙住头,那雨声却还是透进来,像柔软的羽毛一样挠着耳膜。睡眠被撕扯成一片片的,噩梦不断。一会是苏南那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一会是凶手得意而残忍的脸;一会又是我和凶手对峙,他手持寒光闪闪的利刃,向我兜头盖脸地狠狠劈下来……

我惊叫一声,翻身坐起,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好像里面有一柄小锤在叮叮地敲。床头电话忽然应景似的响起,寻常的铃声这时听上去却有些邪恶,我向后移了移身子,盯着红色的电话听筒,等它又响了几声后才接起来。

是陈广的声音:「有命案,你现在穿好衣服下楼,我五分钟后到你家门口接你,一起去现场。」我的「是」字才吐到唇边,他就挂断了电话。

我感觉头大了两圈。看看石英钟,是早晨八点十五分。窗外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乌云,骤雨初歇,蓝天如洗。又是雨夜作案!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钻进陈广的车,见他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雨来临前的乌云,吓得我把在脑海里转悠的一连串问题又硬咽回去,在令人尴尬压抑的静默中,猜测着此行可能遭遇的各种血腥场景。

车子拐向通往江华大学的单行道,我猛然醒悟过来:「师父,还是去上次的命案现场么?」陈广在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刹那间,像晴空霹雳般,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半晌才缓过神来:完了,连环凶杀案,而且是雨夜连环凶杀案,没有证据可寻。沈恕预测的某种可能,不幸应验了。恶心的感觉又开始冲击我的五脏六腑,我用力咽下胃里返上来的酸水,告诫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丢脸了。

我猜得不错,这个位于江华大学围墙外的命案现场的所有迹象都表明,两起案件是同一凶手所为,毫无疑问将并案侦查。只是这起案件更加血腥残忍,因为被害人是女性,切下来的两只圆圆的乳房端端正正地摆在托盘正中,周围整齐地码着麻将牌大小、规则平整的皮肉。

尸体正面朝上躺在碎石瓦砾中,长发垂到脸上,因鲜血和雨水的浸泡,发丝都粘连到一起,颜色也变成猩红。尸体全身赤裸,脸、脖颈、前胸、肚腹、下阴、胳膊、大腿、双脚,都被剜成千疮百孔。与第一具尸体一样,它的双目圆睁,暴突在眼眶外,龇着染满血污的牙齿。

这是我从警后检验的第二具尸体,验尸过程简直像是在人间炼狱中熬煎,你们无法想像我当时要弃甲而逃的冲动。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同样整齐码放肉片后上桌的烧烤、涮羊肉严重过敏,一见到就恶心、反胃。直到几年后,所有的碎尸、腐尸、焦尸,乃至更恐怖、更刺激感官的尸骸,在我眼中都已成为冷冰冰的研究对象,所有的形状、气味,只是它的特征和标签,仅此而已,我再不会对它们产生任何生理和心理反应。

验尸结果,死者咽喉被割断,四肢被打断,全身被割掉一百二十块皮肉,估计施暴过程长达三小时以上。从尸体渗水程度分析,凶手是在暴雨中施虐,雨水洗净了现场所有痕迹,包括刑事侦查所依赖的足迹、手印、指纹、毛发,以及其他微量物证。这意味着,除非凶手自己供认,否则警方即使捉到他,也无法把他移交司法。

在尸体蜷曲的右手中,握着一个制作精美的橡皮质标识,蓝底黄字,是「CYWB」四个花体英文字母。我把它装进证物袋后,交给在一旁眼巴巴地守候的沈恕,心里微感歉意,在这两次尸检中,我都未能提供有证物或追查价值的线索,侦破工作因此而格外艰难。当然,这是凶手高明的反侦查手段造成的,可是,作为法医,两次都徒劳无功,我无法摆脱那强烈的挫折感。

于银宝眯着眼睛凑近沈恕手心,逐字读那四个字母:「CYWB,那是什么?」沈恕说:」亏你还天天在队里抢报纸看,这不是楚原晚报的标识么?」他的语气依然不急不躁,心平气和,让人对他又多了两分信心。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他作为年轻指挥官,如果先乱了阵脚,这一战已输了七成。

陈广的脸色更加黑了,看样子不是对我的工作能力和态度不满,可是作为我的顶头上司,整天摆出这副难看脸色,难免让人感觉心里不舒服。你再有本事和名气又怎样?我甚至有些后悔做他弟子了,可是,这由不得我选择。

陈广也靠过去打量那标识,语气不善地说:「前后发现的两具尸体手里都握有东西,倒像是凶手故意留下来的,摆明不把警方放在眼里。」沈恕说:「确实是故意留下来的,不过凶手的意图倒不是干扰办案,也不是单纯不把警方放在眼里,而是留物示警,指向下一个受害人,这更应该看成是受强烈的复仇心理驱使,而凶手又具有胆大心细、计划周详的性格特征,才做出这样在常人看来接近癫狂的种种行为。」

陈广的眉毛一挑,说:「你怎么能肯定凶手是在留物示警,指向下一个受害人?」沈恕说:「因为凶手第一次作案时在现场留下一枚四中的校徽,当时我们猜测有多种可能,也针对各种可能进行了调查走访 ,在走访过程中恰好曾接触过今天的这名受害人,所以一来到现场我就认出了她,是四中的教导主任林美娟,所以我断定凶手上次留下校徽的目的是指向下一个受害人。可惜,林美娟不肯主动和我们配合,否则她就不会遇害。也许事前她还没意识到危险正在向她靠近。」

陈广还没答话,于银宝有些惊讶地说:「真是我们一直在跟进的林美娟吗?尸体的脸破坏成这样,怎么还能确定是她?」沈恕指向尸体面目全非的头部,说:「她的眉骨很高,又有一对元宝耳,长发,这几个特征加上我们此前对案情的分析判断,可以肯定被害人就是林美娟。」于银宝仍将信将疑,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这么说,凶手可能还会继续作案,而下一个杀害目标有可能是楚原晚报社的员工。」沈恕笑笑,没接话。我在一边为于银宝着急,这摆在明面上的事你就别再说了,总显着比别人的反应慢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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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08-27 16:12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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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法医手记:悬案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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