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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 怪物清除计划

所属系列:魔方大厦

知乎盐选 009 怪物清除计划

爸妈都走了后,一直是我哥在抚养我,他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男人,可我却在他房间翻出几千张照片。

爸妈都走了后,一直是我哥在抚养我,他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男人,可我却在他房间翻出几千张照片。

那些照片,全是不同年龄的我。

1

我出生时,算命的断言我活不过 18 岁。他还说我天生不祥,只会给亲近的人带来灾难。

他说错了第一句话,后来的我不仅活过了 18 岁,身体还越来越健康。

可惜的是,另外半句成了真。

初一时,我的妈妈因病去世;初二时,我的哥哥因溺水去世;高一时我爸生意破产,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又过半年,父亲不告而别,只在家里客厅上留下一个神神叨叨的纸条——他说自己要去做一件执念多年的事。

我不明白父亲如何会留下这样的话,只能向警方报案,却始终没再找到他。

我开启独居生活,没有生活费,没有收入来源,还要忍受讨债人的骚扰,活着全靠社区的人偶尔送来的粮食和钱。

他们很为我的处境头疼,便商量着通知临近的亲属来收养我。

可一个个打出去的电话全遭到了各种拒绝,无奈之下,他们找通了关系,决定将我暂时送去社会福利院。

到福利院那天,不巧撞上台风,整个世界都在下雨。

我隔着窗户,看着社区那些人拥挤着上了车,渐渐成了一个越来越远的黑色小点,最后完全被雨幕吞没。

其实很早我就明白,以后在这个世界上能依赖的只有我自己。

可是片刻后,那车又掉头开了回来。

社区的姐姐兴奋地告诉我,我多年前离家出走的哥哥打来了电话,他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后,决心回来抚养和照顾我。

两天后,我见到了这个自称我哥哥的男人。

穿着一身黑色正装,有张苍白的脸,一双冰冷的眼,黑鹅绒似的发,看起来像电视上豪门世家里那种英俊阴郁而略带神经质的继承人,与福利院破旧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拿出了身份证、以前的照片以及其他的证明文件,上面白纸黑字清楚地证明了我们的亲属关系。社区和福利院的人松了口气,连忙办好手续,让他把我带走了。

离开后,我才问他:「你究竟是谁?」

哥哥偏过头看我。

「你不是我哥。」我低声说,「他们都不知道,但我很清楚…… 我哥初二就溺水死了。」

他扬起眉,露出一个讶异的表情: 「你既然不相信我是你哥,为什么还敢和我走?」

我没回答。

哥哥告诉我,当时警方搜寻到的尸体不是他,他没死,在昏迷中被河水冲到了外地。

「那你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溺水吗?」我偏过头,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太久以前的事,」他的嗓音中微微带了些笑意,「哥哥记不清了。」

「我醒来后,很多记忆都一片模糊,也不记得自己是谁,直到近年才隐隐约约想起来自己家在哪。」

他说得无懈可击。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浅水坑出神。

雨伞投下的黑影在一个又一个水坑中移动。

我偷偷抬头,观察身边这个男人。灰蒙蒙的细雨中,他打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嘴边略有略无地挂着一丝笑意。

他说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了…… 这会是谎言吗?

如果他记得,我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心想他现在应该对我恨之入骨,放任我在福利院里自生自灭才是。

脑海浮现出一个最幽深的记忆片段。

那是一个阳光炽热的夏日,年幼的我们穿着汗衫,张开双手,踮着脚在水坝细窄的小桥上行走。

哥哥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

我死死盯着他白色领口处露出的一小截脖颈,接着收回为了保持平衡而张开的手,慢慢地探向他毫无知觉的后背。

只需要轻轻一推……

他就会消失。

伤害总是来自最亲近的人。

犹如我和母亲被父亲抛弃。

更犹如那时的我,鬼迷心窍般一心只想让哥哥去死。

我伸出了手。

2

我们的最终目的地是一栋白色别墅。

「看来你现在很有钱。」我适时地露出一个羡慕的眼神。

「宫竹。」哥哥放下行李箱,弯腰一把将我抱起,我骤然失力,立马死死抱住哥哥的脖颈,甚至听见他胸腔里传来的笑声的震动。

笑够了后,他才缓缓开口:「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

看着他的笑容,我心想,暂时相信他忘了吧。

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四年。

即使我的审视再怎么苛刻,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我极好,几乎从不拒绝我的要求,始终维持着一个优秀而完美的哥哥形象。

除了不让我选择在学校住宿。

「哥哥可以每天送你上下学。」他摸着我的脑袋,眼神很是期盼,那期盼让我不忍心看,「你想多睡觉,可以在哥哥的车上睡。」

「为什么?」

「哥哥就是想工作一天后,还能再看你一眼。」

正好我也想多试探试探他,便同意了。

第二天他就让司机换了一台空间更大的车。

于是从高中到大学,我便一直是白天上学,晚上还是回到别墅里睡觉休息。他工作比较忙,有时很晚才回家,但是经常会电话嘱咐我记得热冰箱的牛奶,必须喝完牛奶再睡觉。

高三那年,因为学业压力太大,我每天看着书本就想吐,于是他推掉了很多工作,晚上给我补习。

因为要讲知识点,他还自己把以前的试卷又重新刷了一遍,然后按照不同题型给我出试卷,反复地刷题,反复地总结,再反复地订正。

只是对于多疑的我而言,这样的好脾气,反而让我更想撕开他的面具,看看他内心真实的情绪。

我常常会因为噩梦惊醒的烦躁,将整个别墅的瓶子都砸碎,弄得满地狼藉。

哥哥从不生气,他只是语气平淡地让管家将碎片收拾好,重新复原成刚开始的样子。

如果我失眠,他就坐在床头,像哄小孩那样给我念安房直子的童话故事。

睡意蒙眬时,我经常能看见他昏黄灯光下格外温柔的侧颜。

我突然不好奇他到底记不记得当初溺水的真相了。

至少现在的一切,我不想打破和破坏。

至于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被掩藏吧。

我们住得很近,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很长,但我隐隐感觉,我们之间和一般的兄妹不太一样。

哥哥虽然外表冰冷甚至有些阴郁,但是对我却极其温柔,甚至是百依百顺。

以至于我毫无意识,这样的人揭开最真实的面目的那天,会有多可怕。

我第一次见到温柔而完美的哥哥失控,起因是我打人。

班里有个叫黎毓的男生,经常在放学后跟随骚扰我的同桌小夏,我警告几次后,黎毓依然没有放弃,甚至还愈来愈放肆,给小夏发了一些露骨下流的话。

于是一晚,我用借口支开了接我的司机,换上小夏的衣服,特意在巷子里等着黎毓。

黎毓果然中招,尾随我进入巷子后,便急不可耐地上前来搂抱我,立马被我踢住下身,摁在地上狠揍。

事情一周后被告到校长那里,还叫来了两方的家长

哥哥的脸色黑成了炭,一言不发便拿着办公室里的棍子,往我屁股抽了十几棍。

办公室外还围着看热闹的同学,我十分难堪,口不择言地骂他野种,没有任何资格管我。

话一出口,哥哥眼神彻底暗下来。

我也才突然意识到,纵然他承担了父亲的责任,纵然他再怎么温柔地对待我…… 都丝毫没有减轻我内心对他的恨意。

那恨意自年幼生出,一直潜伏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让我从一个古怪的女孩长成一个更古怪而刻薄的女人。

3

藏山对我越好,实际让我心里越烦躁。

藏山并不是我的母亲所生。

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小学时,因为工作出差了半年的爸爸终于回家,我心情雀跃地跑出大门迎接他,却发现他手上还牵着一个比我高一头的男孩。

爸爸说,以后他就是我的哥哥,他叫藏山。

年幼的我无比天真,他让我喊,我便喊藏山哥哥,甚至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个朋友。

而妈妈反应很大,她脸上的血色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指着他手抖了半天,才愤怒道:「宫海生!你怎么能对不起我!」

当时还不懂,多了一个哥哥她为什么不开心,后来随着我长大以及在周围亲戚的低语声里,我才明白爸爸这是做了对不起妈妈的事。

记忆中,爸爸因为工作需要经常出差,而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外出,她总是坐在窗前,保持着一个等待的姿势。

没想到却等来了爸爸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这件事情对她打击或许太大,妈妈的病情越发严重。

上初一那年,我回到家,想展示给妈妈看学校新发的校服。

家中无人回应。

我仿佛有种预感,沿着阶梯一级一级往上走,慢慢推开妈妈卧室的门。

是妈妈倒在地板上的身体。

白色的睡裙,黑色的长发散落如一地海藻,将她那样瘦弱的背影全部掩盖住了。

我坐在地上等她醒来。

医生说,她再也不会醒了。

妈妈死后,我便不怎么理爸爸和藏山,爸爸仿佛补偿似的,给我报了一大堆培训班,从早上八点密密麻麻地排到晚上五点。

藏山本来只是隔着玻璃窗看着老师教,后来培训的老师发现了他,觉得他更有天赋,便说服我爸交了两个人的钱。

刚听见这话,我爸还很开心,以为他是真的在这件事情上有天分,结果后来发现,藏山无论学什么,总是轻轻松松就能超越其他人。再用不了多久,他就捧回一大堆各种名头的奖杯。

智商之优越,天赋之卓绝,几乎令每个教过他的老师都记忆深刻。

也许有个聪明的天才孩子,确实能让父母更有成就感吧。于是慢慢地,爸爸对他产生了显而易见的偏爱。

他把我送入寄宿学校,却不辞劳苦地带着藏山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红光满面地出席一场又一场的社交活动,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儿子怎么怎么地」到处炫耀。

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家里那面曾经贴满母亲笑着的照片的墙,都换成了藏山拿回的红色奖状。

我在周末放假时看见,当时没说什么,却趁着他晚上出去散步时,站在墙前把一张张奖状全部撕碎。

父亲十分生气,罚我跪在人来人往的家门口。

看着行人诧异的目光,听着家里爸爸高谈阔论的声音,我脸色通红,指甲都陷进掌心。

那时起,我便明白了何为恨意。

比认识爱更早,也更深。

它不发泄于始作俑者,反而被发泄于…… 最亲近的人。

4

最终学校还是把我和黎毓的事情压了下来,据说我俩本来都应该被开除,但哥哥给学校捐了建新教学楼的钱,于是我的处分又给撤销了。

放学时,黎毓把我拦下,眼神凶狠:「宫竹,我诅咒你,以我自己的命诅咒你不得好死,诅咒你迟早有天和我一样,在爱火最炙热的时候,被爱人抛弃,永远忍受思念的折磨……」

我觉得十分可笑:「爱人?你经过小夏的同意了吗?」

他居然重重点头,声音尖锐而刺耳:「当然!她也深深地爱着我!」

「她什么时候说过?」

黎毓眼神恍惚起来:「开学的时候,她朝我笑,别人都欺负我的时候,她也朝我笑…… 她肯定爱我…… 不然为什么对我笑……」

我听得起了一身鸡皮,正欲离开时,却被扑过来的黎毓掐住脖子。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哥哥在家里的沙发上坐着看报纸。

我绕过他,直接进浴室洗漱。

一个小时后,哥哥紧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宫竹?

「你睡着了吗?

「再不回答我进来了。」

我从思考中惊醒,眼看门就要被推开,连忙回答:「没事。」

穿好浴袍出门时,哥哥一眼便落在我的脖子上。

黎毓掐我时非常使劲,完全是下了死手。

我的脖子和脸一片青白,回家时一路吸引了无数人讶异而暧昧的目光。

到现在脖子上全是瘀青瘀紫,看上去非常地不忍直视。

瞬间,我看见哥哥的瞳仁都放大了一倍。

「这是什么?」

语调很轻,表情也很正常,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我没好气道:「不用你管。」

说完就想直接绕过他。下一秒,却被哥哥禁锢住手臂,推到门板上,冷声问:

「谁做的?」

他本来就比我高一个头,眼里没有平常的温柔,反而像是一只野兽在掠食前漫不经心地打量自己的食物。

「黎毓那个变态掐的。」我没好气道,「他以后最好绕着我走,不然见一次我揍一次。」

哥哥没说话了,依然死死地盯着那些痕迹。

「可以放开了吗?」我低声说,「疼。」

他一松开手,我就回自己房间了。

后来哥哥似乎又出门了一趟,直到晚上十点,他才又照常来敲我房间的门。

「进来。」

哥哥端着牛奶进来,看我喝下去以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

他依然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脖子,我感觉他好像更焦虑了。

「睡吧。」最终他也只留下这一句话。

实际那晚我睡得并不好,一夜都在做光怪陆离的梦。

仿佛又回到藏山第一天来到我家的那个夜晚。

看见他后,妈妈一脸惊愕,随即和爸爸大吵起来,砸碗声、骂声、电视发出的广告声…… 声声不绝。

我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瞪大眼睛望着他们。

浴室的门突然打开,藏山的头探出来,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

我连忙哒哒哒跑过去,问:「怎么了?」

藏山没回答,我便猜出来:「你是不是不会用热水器呀?」

一室昏黄的灯光。

我捣弄半天后,说:「热水器白天没开,所以要等一会,等会就会烧好的。」

藏山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既不说话也不动,目光始终漠然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问:「你是不是很紧张?」

「放心,别看我妈现在凶巴巴的样子,实际上她是一个很好的妈妈。」

说着说着,不断有水珠从藏山脸上流下来,我顺手拿起架上的毛巾,擦拭他的脸和头发。

「闭上眼睛啊。」我催促道。

藏山却没反应,坐在小凳子上犹如一只淋湿的猫,一双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

「冰的。」我摸他的脸,奇道,「你的脸也像冰块一样凉。」

过了一会儿,藏山伸出手,也摸了摸我的脸。

「冰的还是热的?」我笑着问他。

藏山闭上了眼。

家里多了个哥哥,我很新奇,爸爸见我不讨厌他,松口气后,连忙把他放我的房间里将就睡一晚。

两床棉花被,一人一个窝。

睡好后,我把手放在他的耳朵上:「还是冰的,为什么你不会发热?」

他当然不会理我。

「好热呀。」我没话找话。

藏山终于回应我了:「热是什么感觉?」

我想半天:「热的时候,感觉全身都暖暖的,好像泡在热水里一样。」

藏山把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耳朵上,半天后说道:「热的。」

黑暗中,藏山突然发出呻吟。

我被吵醒,边问「怎么了」,边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摸半天却怎么也摸不到他的脸,手感倒是异常光滑黏腻,仿佛在摸一条蛇。

下一秒,我感觉自己被什么给紧紧抱住了,下意识以为是藏山,于是也环抱住了他。

那力量却越来越大,仿佛绳索般紧紧缚住了我,不断拉紧缠绕,窒息得令人难以呼吸。

我有些呼吸不上,因为贪睡仍旧闭着眼睛嘟囔:「别闹。」

此时的我仿佛是梦里的人,又仿佛是一个旁观者,以第三视角看着床上发生的一切。

梦中的我以为对方是藏山,但旁观的我却清楚地看见,那床上与我紧紧相拥的是怎样一个怪物。

它全身椭圆,须发皆白,透明的皮肤下隐隐可见青筋,无数条长臂从那胎体中生出,紧紧环绕住床上的我。

下一秒便凑过身子,张开嘴巴,仿佛要吞下我的头。

我恨不得大声呼喊惊醒梦中的自己,但无论如何挣扎,如何急出一身汗,也无法发出声音来。

床上的我丝毫未感觉到危险的来临,反而用手轻轻拍着怪物的后背,如同拍打一个小孩:「快睡吧。」

「啊——」我终于喊出来,只是声若蝇蚊,细微得几不可闻。

接着我便发现,自己身体完全动弹不了,仿佛被下药了似的,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我全身都冒出一层冷汗。

隐约地,我感到黑暗中有道视线一直赤裸裸地停留在我的脸上。

即使没有睁眼对视,但那目光的压迫感却依然十分可怕。

下一秒,我便感觉到一张冰凉的手伸过来,轻轻掐住我的脖子。

5

「你做过梦吗?」第二天早上,我在餐桌上问哥哥。

哥哥摇头,继续优雅地吃早饭。

我随口塞下一个小笼包:「我昨晚在梦里,居然看见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

「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小时候爸爸不是在山里工作吗,一天妈妈让我去给他送饭,结果就迷路了,一直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居然进了一座很破败的旧神庙,然后呢,我就推开那个神庙的门进去了。

「进去一看,嗬,里面有个特别大的断臂神像,超级气派,感觉在省城都没见过那么大的像。而且看上去像活着的人,尤其神像眼睛俯视着我时,仿佛能看见情绪呢,我顺着它的目光一看,居然发现地面上摆着一个黑色的大棺材,上面还布满了金色的字纹,就像封印一样,把那个棺材死死地给封住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好像听见哪里有人让我快跑、赶紧离开的声音。说来奇怪,我当时也和中邪了一样,非要去推那棺材板,居然真被我推开了。

「哇——你知道我当时在棺材里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一直在拖地的管家也围过来。

「一个好丑的怪物!」我笑道,「全身白白的,什么都没有,像是个混沌状态的胎体,但一双眼睛倒是长得漂亮极了,还会和我说话呢。」

「你还敢和它说话?」管家非常惊讶。

「岂止呢。」我十分得意,「我们不仅成了朋友,还立下了一个契约哟。」

「你还记得那个契约?」哥哥突然开口,黑色的眼睛中莫名含着些期盼。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我早忘了,再说了,谁会一直记得和怪物的约定啊?」我摆摆手,

「最重要的是,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居然又梦见它了!它还变成了一个人——知道是谁吗?」

管家摇摇头:「谁啊?」

我放下勺子,说道:「居然变成了我哥!」

说完我自己倒是觉得很好笑,抱着肚子笑起来。

哥哥的脸色白了,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管家本来也在笑,立马不笑了,教训我道:「小姐,编故事是可以的,但是不能拿来打趣别人。」

「你也觉得我在编故事?」

「小姐,我还是有个初中学历的。」

「…… 我发誓,这是真的!」

晚上十点,哥哥又给我端来牛奶。

「你放着吧。」我说,「今天想晚点喝。」

「怎么了?」他的语调依然那样温柔。

我眨眨眼,莫名想起昨晚那个梦。

明明荒诞而诡异,却让我内心本就有的怀疑重新疯长,「没怎么,就是有点失眠。」

他走后,我把牛奶倒入房间里的仙人掌盆栽里。

这夜,我又在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陷落在一个人的怀抱中,我本来还想装睡,但是很快我意识到这是一件尤其辛苦的事。

「哥。」

抱着我的人反而发出漫不经心的笑:

「我不是你哥。」

「你是谁?」

黑暗中,那人幽幽道:「一个被你抛弃了的怪物而已。」

我猛地推开他,下一秒,天翻地覆。

左右环视,房间除了我空无一人。

拉开被子,什么痕迹都没有。

难道,这又只是我做的梦?

心里骤然安定下来,庆幸地再度倒入被中。

然而梦里那诡异的感觉太过真实,我拉上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实在是太丢人了——

为什么老是会梦到我哥啊……

6

「小姐声音怎么哑了?」管家关切地望着我。

「不知道。」我皱起眉。

哥哥早就吃完早餐,正靠在沙发上看书,今日他精神格外好,嘴边还带着笑。

吃完饭按时出门上班时,他向我摆摆手:「过来。」

我不解地靠近,下一秒,便被一条柔软的白色围巾包裹住了脖子。

「礼物。」他支着头,笑吟吟道, 「哥哥织了一个星期的成果。」

我瞄见他的笑脸和嘴唇,不知为何又回忆起昨晚的事,瞬间心跳如擂鼓。

躺在沙发上时,手机提示音响起,是好友发来的消息:「宫竹啊,别忘了我们说好的事!」

我茫然地回了个问号。

紧接着,她发来无数条信息,语气非常暴躁:「你的终身大事啊姐姐!」

「我可是好不容易把他约出来,你怎么也要见个面啊。」

「骨香楼的明月松间包房,中午十二点啊。」

「不准迟到!第一面要给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我「嗯嗯」回复,想了想,又给她发了条信息:

「帮我查一个人的所有信息,越多越好。」

放下手机时,我突然又想,即使找外面的侦探,最多也只能找到一些基础的信息,要真正地发现一个人内心真实的样子,最适合去的应该是……

我移动目光,最后紧紧定格在一扇紧锁的黑色房门上。

那里面还有一道门……

通往藏山从不让我进入的地下室。

我走了进去。

没想到,这会成为,我往后最后悔的事。

十一点,我离开家,按时进了包房,和介绍的男生吃了一顿魂不守舍的午饭。

最后结账时,我抢着把钱付了。

那男生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宫小姐,我就如此入不了您的眼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抱歉啊,你真的很帅,但我今天没什么世俗的想法。」

那男生默然片刻:「你都不记得我是谁。」

我只好打起精神,重新看向他,这一看,我无比讶然:「顾暇?」

高中时每次考试都能拿第一的学神顾暇,所有老师的掌上明珠,七中永恒的传说。

和我这种学渣有壁的存在。

「哎呀,怪我今天没带眼睛出门。」

「感觉你心里装着事。」

「哈哈,是有点。」

一路交谈,一路走到了不远处的公园。

「散散步吧。」顾暇开口。

我本来就心烦意乱,自然没有拒绝,和他沿着弯曲的石头小道往前走,最后路过一道清澈湍急的小河,那河没有桥,只有几块石头不规则地分布在河水中。

也许是最近雨水太多,那石头只露出了齐及水面的高度。

我恍惚地跟在他后面,没看清楚脚下,结果一脚踩空,直接跌入河水之中。

前面的顾暇本想来扶我,反而被我带着坐在水里。

大眼瞪小眼片刻,我还以为他会生气。

没想到顾暇突然笑出声:「你怎么过个桥也能摔倒啊?」

我无力反驳:「抱歉,连累你了。」

「没事,挺可爱的。」顾暇一笑,露出脸颊两侧的酒窝。

可爱的是你吧。我看着他的脸心想。

可惜今天的我,实在是无福消受。

本来想回家换衣服,但是顾暇说坐地铁回去都要四十分钟,而且这个天气,穿着湿衣服捂回去一定会感冒,正好他家在附近,而且他姐姐也在家,我可以先穿他姐姐的。

到了他家,顾暇喊了几声姐都无人应答。

「可能也出去玩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先泡个热水澡,衣服倒是可以直接穿他姐姐的,可是内衣——

「你穿什么码?」顾暇低声问。

他要出门帮我买内衣。

我罕见地感觉到一丝窒息。

如果以前七中学生知道顾暇这双神手被迫给我买内衣,估计都要集资将我沉塘。

但是事到临头,也只能装出一副「这个事情很正常,不必在意,哈哈哈哈哈哈」的表情。

最后顾暇把装着内衣的塑料袋隔着门递给我时,我明显看见,他的指甲盖都红透了。

向顾暇道完谢后,我回到了家中。

客厅只有藏山。

他从书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扫过我全身,最后停留在我的脖子上。

我才想起,我居然把围巾掉顾暇家里了。

提心吊胆地吃完晚饭,藏山始终没有说什么。

「充电器借我一下。」我磨蹭着在他沙发旁边坐下。

藏山瞥我一眼,伸过手。

于是我把手机递给他,藏山低下头,帮我把手机插进角落的插座里。

「哥。」想了想,我还是朝他开口,「你的围巾我掉在朋友家了。」

「什么朋友?」

「高中的同学,」不由自主地,我开始说起谎来,「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小姑娘,挺甜的,下次给你介绍啊,今天我们在公园玩了一圈,因为热,就把围巾放她包里了。」

哥哥始终垂眼望着我,眼里情绪晦暗。

一瞬间,我感觉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的大脑立马运转起来,这段时间藏山都是九点左右下班,现在才六点,为什么他就回家了?

而且今天也不是放假的日子,为什么房子里除了我俩,一个人也没有?

管家呢?

对了…… 昨天藏山说过,他今天会出门和同事吃饭。

吃饭的地址是?

我努力翻找着脑海的记忆,那个名字只是在他口中短暂地出现过一次,当时我并没有上心……

对了!

叫雅阁,也是在西区!

只和骨香楼隔一条街。

我脸唰地白了。

藏山微微将我肩头一带,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他带入怀里。

「继续说。」他低沉道。

我快缩成了一个鹌鹑,只一双眼睛大大地望着他。

「宫竹,」哥哥低下头,「为什么你这么怕我?」

他似乎非常不解:「你看你,都抖成什么样了。

「难道…… 你还在害怕那个梦?

「还是你发现了…… 哥哥的秘密?」

我疯狂摇头。

哥哥却发出一声轻笑:「不承认是吗,四年了,宫竹,我再也不想和你玩这种扮演兄妹的游戏了。

「最会自欺欺人的,不就是你吗?」

「我…… 我不知道……」

莫名地,我的眼泪又开始流出来,不是因为别的,单纯只是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惧。

他今天真的很不对劲。

不,从看见我脖子上瘀青那天起,他就陷入了焦躁之中。

「哥,你是不是喝多了,早点休息吧。」

「你怎么这么能装?」藏山捏住我的下巴,语调非常轻,「公主,我真的很好奇,你早上终于偷偷打开我房间的门,在里面发现自己一千多张私密照片时…… 你是什么感觉?」

我全身一抖:「别说了……」

「你当时为什么哭?」他继续逼问,「又为什么把它们都藏起来,装作没发现一样?」

说着说着,他语调转冷。

「甚至——还若无其事地出门,和别的男人吃饭,跟别的男人回家,让那个男人给你买内衣?

「你们——发生到哪一步了?」

「你在说什么?哥,闭嘴!」

藏山凝视着我的泪眼,他翻过我的身体,将我一把压在沙发上。

我推开他,直接扬手一个巴掌,脸因为气愤而一片滚烫:「你疯了!

「变态!

「野种!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

藏山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很清楚。」

「说喜欢我的是你,想要我死的也是你,宫竹,是你先把我拉进地狱的。」

7

我眼前一黑。

他果然记得。

所以他一直在骗我……

巨大的羞耻感包裹了我,我感觉自己低入尘埃,再也在他面前挺不起头来。

「所以……」我竭力控制着牙齿的颤抖,「你其实一直都记得是不是…… 那年,在水库上……」

藏山看着我,眼里滑过一丝恍然:「所以你担心的是这个?」

「我承认…… 那时候…… 是…… 是我不对,是我鬼迷心窍,你生气…… 拿我命偿还就是,何必…… 何必这样折辱我?」

藏山沉默片刻:「折辱?你觉得我只是…… 是为了折辱你?」

我连忙点头,既羞又怒又愧疚,生怕他再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事。

藏山低沉地耳语:「因为你差点害死我,所以我对你怀恨在心,甚至不惜折辱你的身体?」

我松下一口气:「是的,我给你道歉,都是我的错,不应该把妈妈的死迁怒于你。我可以现在就去跳河,体验一遍你当初的痛苦…… 如果你需要的话,哥哥。」

最后的哥哥还被我加了重音,只希望唤醒他最后的清醒。

「你想都不要想。」藏山冷冰冰地道,「我不需要。」

「你要什么?」我连忙问。

「你。」

良久,我喃喃:「你疯了。」

藏山居然还点头。

「可是我没疯。」我呆呆地望着他,「你这样才是不正常的。」

这话反而刺激了他,藏山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他低下头,继续原先的动作。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我终于蹭到沙发边上,好不容易才勉强拾起茶桌下方的水果刀,颤抖着将刀尖抵住藏山的胸膛:

「别逼我。

「再动一下,我真的会给你心脏刺开花。」

刀尖在空中颤抖。

藏山叹口气,握住我的腕骨调整刀的方向:「心脏在这里,你往这里刺,才能一刀致命。」

他仿佛并未感觉到任何惧怕,只是凝视着我说「养你四年了,还是那么恨我,恨到让我去死,都平息不了妈妈当年死去的仇恨是吗?」

我没回答。

很久以前,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和石头没什么两样了。妈妈死了,害她死的人却活得很好。我无法恨爸爸,只能恨藏山…… 以及自己。直到藏山溺水而死,那恨意依然未曾消失。反而被饲养得越来越巨大,仿佛栖息在我心口的一只怪物。

让我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冷硬。

「看来我猜对了。」藏山淡淡道,「你对我向来不公平,其实你只要用心想想便知道,你妈的死实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为何非要赖我身上?」

「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便算了,问题是我也不是你的哥,所以凭什么?」

我愣住,呆呆地看着他,十分迷惑不解:「你…… 究竟是谁?」

藏山并不回答,只是说:「我告诉过你的,宫竹,是你自己忘了。」

他施施然起身,抽出我手中的水果刀放回桌面,甚至还有闲情打开客厅中的电视机。

天气预报熟悉的声音响起,宛如以往每个夜晚固定的声音,然而我知道,这个夜晚终究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还未从剧烈的心跳中恢复过来。而藏山身上原本的暴戾却在片刻间消失殆尽,又恢复成平时温柔而克制的模样,仿佛刚刚所见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甚至还好心地给我端来一杯水。

在他的注视之下,哪怕是杯毒药,我也不得不一饮而尽。

趁着我喝水的间隙,藏山温声开口,语调关切得像一个真挚的长辈。

他问:「顾暇是你喜欢的类型?」

我刚喝下的水又一口喷了出来。

「你长大了,有喜欢的人也正常。」他边说边温柔地擦拭我嘴边的水迹,「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没谈过恋爱,选男人的眼光自然存在一些问题。」

「妈早早去世,爸生死未知,虽然我俩没有血缘关系,但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做哥哥的自然还是要关照你。」

他伸手捏捏我的脸:「别害怕,公主殿下喜欢谁,是她的自由。」

8

一回到房间,我便立即拿起自己的手机,准备订一张离家越远越好的机票。

「叮咚」——提示我出票失败。

我不信邪,又换了其他出行软件,很好…… 这次连支付都无法成功。

肯定是藏山。

我按捺住心中的一万匹草泥马…… 心想他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藏山确实很有钱,据他自己所说,是在和朋友合伙开公司。我们住的别墅,请的管家司机,以及日常的开支花销…… 都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

问题是,当初从福利院把我接到这里时,他也才 19 岁而已。一个 19 岁的少年,如何当时就得到现在的一切?

除非…… 他不是人?

这好像就说得通了,其实当初的藏山早就溺水死去,活着归来的人是一个披着他的人皮,从水中复生的鬼。

下一刻,我就看见藏山端着牛奶走进我房间,我情不自禁惊叫一声,连忙拉起被子躲进被窝。

闷闷的笑声从头顶传来。

我躲在被中,大气也不敢出。

躲了许久,约莫有半个钟头,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也被憋得不行,掀开被窝冒出头,正想吸几口新鲜空气,就发现藏山依然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比我反应更快,我刚准备缩头,便被他一把捞进怀里。

明明只是接吻而已。

但我感觉自己犹如海中的一叶孤舟,被海浪冲击得在水波里不断沉浮。

全身都沁出汗意,时间亦失去了尺度,昏黄的灯光下,一切既朦胧又清晰。刹那间,我却仿佛脱离了肉身般,灵魂飘到了半空之中。

我看见藏山低垂的眉眼,看见我自己沉溺的表情,看见床顶摆动的褪了色的纱帘,看见黄铜框的旧时钟,以及——不远处的化妆台上,静静地放置着一个装着金鱼的水缸。

橙红的身体失力般漂浮在缸中,瞪大的金鱼双眼朝着我们的方向,阴沉沉地凝视。

冰凉的河水。

漂浮着的尸体。

仿佛有什么要从我的脑中钻出来。

头…… 好涨,一张宛若神明的孩子般的脸,从我脑中一闪而过。

「你明天还来玩吗?小石头。」

这是谁的声音?又是…… 谁在问?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人,在被遗忘的时间长河里,固执地等了我许多年。

我竭力回想着一切,就在那团混沌般的幻象越来越清晰时,眼前一黑,我失去了一切感受。

9

翌日,我收到顾暇的信息,问我是否有空出门。

彼时藏山正斜靠在我的肩头织围巾——这是非常惊悚的一幅画面,但是他织得万分专注,仿佛在开一场极其重要的商业会议。

「去吧。」他淡淡道,似乎毫不在意的模样。

和顾暇约在昨天的人民公园见面,我把昨日穿的她姐姐的衣服都重新干洗了一遍,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

到了后,才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个长腿美女,短发猫眼,气质格外冷艳。

「这是我姐姐顾筠。」顾暇连忙红着脸介绍,「非要来,我拉都拉不住……」

「不好意思。」顾筠微微点头,眼神探究地看着我,「我弟弟从未谈过女友——」

话音未完,顾暇便喊道:「姐!这是我的朋友。」

「你身上有污染体的气味。」顾筠置若罔闻,紧紧盯着我,「而且…… 你本该死了才对,居然还活着?」

「你说的是什么话?」顾暇喊道,「我求你,你先回去吧。」

「等等。」我拦住他,「顾筠姐,污染体是什么意思?」

她却挑眉看我:「你不知道?」

顾暇在旁边小声嘀咕:「人家只是一个普通人。」

「就你最普通。」顾筠低下头拧了一把自家弟弟的脸,又抬头问我,「你身边有什么不正常的现象或者人吗?」

我心一跳——这就太多了,最不正常的就是藏山。

也许看我沉默太久,顾筠塞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新生物科技公司清理员 23 号——顾筠」,后面还印着两个电话号码。

「小妹妹,我先走一步,欢迎你随时联系我。」

顾暇尴尬道:「抱歉,我姐说话就是这样。」

我转过头,问他:「你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顾暇摇头道:「我姐常常神神叨叨的。」

他顿了顿,又开口:「不过…… 她的话倒是从来没有错过,上次她说我一个同学三日内会死,结果两天后,那个同学真的出车祸了。」

我蓦然想起小时候,算命瞎子对我爸妈说的话,心沉了沉。

顾暇的情绪倒是始终高昂,他热情地给我介绍公园里的各种植物,拜他所赐,这还是我第一次把植物的名字和样子对上号。

分别时,顾暇犹有些恋恋不舍,我们便约定了翌日再见面。

手机震动,我以为是藏山发来的消息,实际却是好友小翼:「信息查到了,你自己看吧。」

她不愧是家里开侦探事务所的,消息果然全面。

我看着文件开头写着的「调查人名字:宫海生」,心中默默喊了声:

「爸。」

消失这么多年,你现在在哪?

记忆中,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是在一座与世隔绝的深山。

在山中并不孤独,因为周边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家庭。白天时,男人出门挖矿,女人则在家中做饭洗衣。

爸爸当时似乎是里面一个小老板,他每天早出晚归,很晚才能回家。直到我该上小学的年龄,妈妈焦虑起来,整日问爸爸,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回到市里读书?

这事一直拖到我该上二年级那年,他们在山中挖出了一种特殊的有害物质,于是那座山便被封起来了,所有的矿工全部退出,不允许继续留在当地。

印象中,离开那天,爸爸在院子里不停地吸烟,烟雾把他整张脸都笼罩住了,脸上的表情异常扭曲,像不舍的痛苦,又像是终于迎来的解脱。

「爸爸不想走吗?」那时我问他。

「你不懂。」爸爸的声音遥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放弃,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

后来我们全家搬回市区,生意破产后,爸爸整个人似乎都被抽去了骨头。每次他喝醉以后,都会坐在沙发上,死死地盯着墙壁上贴着的一张地图。

那张是我们生活过的山脉的详细地图。每当看着它时,爸爸的眼里便会闪烁着疯狂而幽深的火光。

我拖动着爸爸的档案往下滑,里面有价值的信息并不多,直到我看见一句话:「宫海生脱离新生物科技公司的高级科研员身份后,以个人名义潜伏在藏山活动……」

新生物科技公司?我拿出顾筠的名片,仔细一对照,一模一样的前缀。

以及…… 藏山?

小时候,我们工作的那座山脉,居然就叫藏山,和哥哥同名?

我茫然站在路口,隐隐中仿佛拽住了某个毛团的线头。

10

回到卧室时,藏山居然就在我的房间。

他拿着一个卷尺,半蹲着,边量床和墙的数据,边认真地做笔记。

「你在干吗?」我莫名其妙问道。

藏山收回卷尺,抬眼瞥了我一眼:「订做一个笼子。」

「为什么?」话一出,我立马反应过来,震惊地瞪着他。

藏山面无表情道:「情趣。」

我用力把他推出门,反锁,在床上躺倒。

又看见化妆桌上的金鱼水缸。

盯着漂浮着的鱼发了数十分钟呆后,我突然意识到,这鱼早就死了。

我掏出手机,对着顾筠留下的名片,给她拨打电话。

「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她问。

我明确地肯定后,顾筠便约我三十分钟后,在我家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到店里时,她早就已经到了,看见我便摆摆手,带我进入楼上的包间。

顾筠没有废话,直截了当地便开口:

「世上存在一些超出人类认知的生物,在古时候,人们称他们为「灵」或「神」。他们比我们的历史更遥远悠久,近千年来,他们或沉睡在火山里,或沉睡海底,或其他一些人烟罕至的地方。大部分生物会沉睡万年,与人类活动没有任何交集。

「但近年人类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曾经人烟罕至的地方被过度开发,有些生物因为当地环境的急剧恶化会中途苏醒,这些苏醒的生物无法在此地继续沉睡,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无法离开寻找新的环境,一直散发有毒物质,污染当地的土壤、水域,甚至导致当地居民诞下畸形的新生儿。

「我们称这样的生物或被这些生物感染的东西为污染体,如果不阻止这些污染体的继续破坏,整个地域都会被污染体摧毁,最后形成一片人间炼狱。附近的人们发现这些地方诡异,却不知道为什么诡异,许多无知的人再度踏入,最终重复死亡的循环。因此,我们新生物科技公司诞生了,作为清理部门的员工,我的职责就是负责铲除这些污染体,恢复被污染地域的正常。」

她看了一眼听得满脸恍惚的我,低声道:「宫小姐,这些本不应该是我告诉你。早上见过你后,我立即回了一趟公司,发现你果然早就牵连了进来…… 你的爸爸宫海生——就是我们新生物科技公司的创始人之一。

「当年,他接到一个机密任务进入藏山,就是为了消灭一个目前为止危险程度最大的污染体。

「它的编号是 DL-009,代号小藏山。

「它与别的只能以本体存在的污染物不同,009 能以人类的外表存在,甚至…… 还能用精神力操控他人,曾经我们的许多清理员,都因为与它过度接触,而被它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认识它……009 吗?」

「它当年用精神控制洗脑了宫先生…… 让宫先生深深确信 009 是自己的私生子。于是,009 随着宫先生离开了藏山,此后,它占领了您的家庭,以新的身份成功混入人类社会,甚至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庞大势力。

「到了现在,即使是我们,也很难像清理其他污染物一样,将它彻底封印了。」

她递过来一个文件。

打开文件,里面放着一张非常精美的卡片,卡片上是一张黑底照片——巨大的神庙,黑色的棺材,里面躺着的一个白色怪物。标题上印着冰冷的文字介绍:

「编号 DL-009,本体蜘蛛,代号小藏山。县志记载,其为藏山山脉古时庇护当地的山神,后信徒皆失,堕落成魔,在当地作难导致所有居民死去,血液染红了整座山脉的植被。目前发现的技能主要以精神类控制为主,不能直视本体的眼睛,否则会失去一切神智。」

「这是一个怪物。」顾筠总结道,「它潜伏在你的家中数十年,曾经导致了许多人类的死亡——现在也是一样。」

「如果像你说的这样,他既然已经害死了我的家人,为什么我还活着?」

顾筠摇摇头:「我也只能猜测,也许是因为,它需要人类给自己的身份掩护吧。」

她顿了顿:「宫小姐,这也是我和您说这么多的原因,你是目前和 009 生活最亲近的人,我们有一个计划,必须得到您的帮助。」

我犹豫片刻。

顾筠叹口气:「只凭我的一面之词,我理解你无法做下决定。因此,我特意向公司申请带来了一些机密视频,你看完后,也许会比我更仇恨污染体的存在。」

我本以为是恐怖视频,但视频的开头,却是一群笑容灿烂的年轻人。他们向镜头前的人一个个招手,自我介绍道:「清理员 202 号」「清理员 198 号」「清理员 97 号」「清理员 21 号」…… 报完号后,他们拥挤在一起,争抢着对着镜头比 V,「代号小藏山行动开始啦,我们一定不负众望,圆满完成任务。」

画面忽然一转,到了一个精神病院。

刚刚飞扬的年轻人们只能坐在轮椅上,被护工推入镜头中,他们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没穿好,目光十分呆滞,面容枯槁得如同老了十岁。

视频的房中空荡荡的,他们眼睛也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灵魂存在的痕迹,望着镜头时,和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没有任何不同。

眼泪已经从顾筠的眼中流了下来。

「抱歉,」她擦了擦眼睛,「这都是我的前辈。」

我刚想给她抽出一张纸巾,视频中却又跳出一个新的画面。

昏暗的洞穴中,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的脸,只看一眼,我便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那是——我的父亲!

镜头中,他吃力地举起手机,录制下自己说的话:「抱歉,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留下我的遗言。曾经,我犯下一个巨大的错误,我不该跟着…… 进入那座神庙,看见 009 的眼睛,最终被它所操控,导致了第一次任务的失败,甚至还将它带入了人类社会——009 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的存在,现在的我们无法打败它。

「你们当务之急,是停止任务!

「我再重复一遍,停止任务,让所有清理员,全部退出代号小藏山任务!」

长久的沉默后,爸爸的表情放缓下来:「如果有朝一日,你们见到了我的女儿,麻烦你们代替我道歉…… 我曾经还因为 009 的死亡,那样忽视她……」

说着,他捂住了眼睛,半晌才继续开口:「也许她也已经死了…… 我最后的心愿,是希望公司将我们一家都埋在一个墓地。」

11

那种全身阴冷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好像又成了那个推开家门,却发现妈妈尸体的小孩。

只能呆滞地坐在那个空荡的房子里,任凭自己的灵魂解体。

最终——

我和顾筠达成了一个共同的协议。

009 必须死。

后面,我不知道自己是迈着怎样的脚步独自离开。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消失的原因,以及藏山「死而复活「的真相…… 但这样的真相,对我而言太过沉重了。

我浑浑噩噩地回忆起曾经和藏山生活的一切片段,直至重新回到这座生活了几年的白色别墅。

熟悉的环境变得格外阴森,望着尖尖的房顶,我仿佛看见是魔鬼露出的獠牙。

顾筠说,我需要隐瞒自己现在获得的一切信息,扮演原来一无所知的自己。

也就是原来怎么对待藏山,现在依然得怎么对待它。

然后——

她给了我一个小型的注射器。

那个注射器外表伪装成了口红的样子,只要寻找机会将液体注射进藏山的眼睛,就能使他暂时失去精神控制的能力。

届时,她和清理部门的同事会出动来处理剩下的事情。

时间定在月底 30 号,也就是一周后。

我必须想办法,以旅游的借口将藏山带到其他地方——污染体不能离开自己根据地千里之内,但离自己地盘越远,力量就越小,因此就定了相对距离最远的雾水市。

然后我还需要找机会,在当地将注射剂刺入藏山的眼睛。

打开门,藏山依然坐在沙发上等我。

我僵硬地走近他,下意识还是喊他:「哥哥。」

「怎么又这样喊我?」他脸色露出一个笑容,将我一把拉过,靠在他肩侧。

「不能喊吗?」我问。

「可以。」他靠近我,捏住我的下巴,眼中流露出笑意,「但我一听见就想亲你。」

我下意识便偏过头。

藏山的吻落了空,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继续看向电视。

片刻后,我感觉他伸过手来,十指与我紧紧交叉在一起。

白天和顾暇过马路时,他也拉了一把我的手。

虽然三秒后便立即放开,但那时的感觉很正常。

而现在藏山紧紧握着我的手,给我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明明心里格外排斥,皮肤与皮肤之间却蕴藏着莫名的吸力,原先只是接触的皮肤有一点异常,不到一秒,那点点的电流感便蔓延了全身,尤其是掌心相触的皮肤,仿佛掉入了一片初冬的雪花,既冷又痒。

「放松。」藏山道,「你好像非常紧绷。」

我突然觉得,顾筠说他有精神控制的能力是真的,因为他一说完,我便感觉到疯狂叫嚣的脑神经似乎真的平静下来。

这点让我更害怕,只能勉强笑了笑。

正当我努力思考如何和藏山提起去雾水市旅行的计划时,藏山问:「又是在和顾暇约会?」

「只是逛了下公园,」我想了想,补上一句,「玩得不开心。」

「哦?」

我面不改色地答:「市里这块地都看腻了,我想去外地玩。」

藏山抬眼:「外地?就你们两个?」

「没办法,其他人都没空,只有顾暇愿意陪我。」

「只有顾暇?」藏山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问我?」

上钩了。

我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继续说:「谁想和你出门旅游?你又难伺候又忙。」

「想去哪?」

「今天在地铁站里看见雾水市的海报,感觉那里蛮好看的,一周后还要办灯节呢。我看广告上还说,很适合跟恋人一起去。」

藏山拿起手机,和秘书打了个电话。我隐隐听见他说取消一周后的会议和工作,安排一趟去雾水市的旅行,话筒里的人不知道回复了什么,藏山眼里浮现出笑意,眼睛看着我说:「就订大床房。」

大床房?

我发愣时,藏山已经挂了电话:

「你可以去。但必须和我去。」

看着我瞬间不快的面孔,他仿佛觉得很有意思:「宫竹,世界上有 35 亿男人,不要吊在姓顾的一人身上。」

「你又好到哪里去?」。

藏山顿了顿,倒是承认了:「我确实不好,但是你注定只能待我身边。我羡慕你有自由喜欢任何人的选择,而我只有继续爱你的选择。」

我只觉十分可笑,不由冷冷质问:

「你懂什么是爱?

「爱可不是你这种人的见色起意、一己之私的占有,更不是嘴里说着爱,实际上给人带来伤害。」

「公主,」藏山道,「拥有伤害我的权力的是你。」

我冷笑:「哦,你说你爱我,可你做了什么?」

我继续问:「你又爱我什么?我改!」

藏山摸着下巴思索片刻。

「说啊!」我喊。

「像我的狗。」

狗???

我完全没想过会听到这个回答,不由瞪大了眼睛。

原本针尖对麦芒的气氛被打破,藏山笑:「就差个颈圈了。

「上面就刻——藏山的狗,觊觎者杀无赦。

「谁摸一次,我就砍了他的手脚。

「谁敢动你,我就送谁见阎罗王。

「你觉得好不好,我的小狗?」

「好得很。」我面无表情地回答,「可你别忘了,狗逼急了也会咬人。」

「是吗?」藏山低头浅笑,「如果真有那天,被你咬死我也愿意。」

我实在无言以对,只好起身回了自己房间,「嘭」的一声砸上门。

12

风吹打在玻璃窗上,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时,我才察觉到外面下起了雨。

提示音响起,是顾筠给我发来信息,问我有没有控制不住自己打草惊蛇。

「没事。」我回复她,「出行计划已经搞定,我们雾水市见。」

想了想,我又问:「但我总觉得自己在藏山身边不太安全,顾姐,能不能传达公司,增加一道对我的安全保护?」

「最近似乎进入了一个小爆发期,醒来的污染体比以往周期多了几倍…… 公司暂时腾不出保护你的人。」

「那有没有什么保护我的东西,」我问,「你们不是什么新科技公司吗?防身护体的应该会有吧?」

那边思索良久,回道:「明天我让顾暇送过去。」

第二天,看着两手空空来见我的顾暇,我沉默了。

顾暇笑:「姐姐派我来保护你。」

见我充满怀疑地打量他,顾暇抓抓头:「不行吗?」

好歹是个一米八的高大男性,我只能叹息:「走吧,保镖。」

「去哪?」

去黎毓的家。

不久前,我在班级群里看见过有人提了一嘴,说黎毓退学后脑子生了病,他的父母为了不让他出门闹事,只能将他关在家中。

原先我以为是他的癔症加重了,但是如今我却不得不多想一些。

到了黎家,只有他妈妈在,对我她明显还有印象,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

我把带的补品放在玄关,和她说明了来意。

她明显很纠结:「你是唯一来看他的孩子,阿姨很感谢你。但作为他的妈妈,我不想引起他的刺激,请你回去吧。」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房间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撞击声,声音大得似乎要拆掉整个房间。

那个房间明显和别的房间不同,木门外还多装了一扇铁门。

没来由地,我百分百确定这就是黎毓的房间。

「抱歉…… 他似乎有些异常。」

黎母叹气,「这样已经很久了…… 其实都是我们的错,为了赚钱一直忙忙碌碌,自以为是为孩子未来好,却没关心过孩子的心理问题。」

「何必这样说,你们生活已经够辛苦了。」

我看过黎毓的学生档案,他是普通商人家庭的孩子,家里含辛茹苦才把他供养进大学,从小像我一样,跟爸妈聚少离多,没怎么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宠爱。

但实际上,无论是亲情的爱,还是男女之间的爱,都是真正的顶级奢侈品。

忙得气都喘不过来的人,恐怕连活着就已经用去所有力气,又怎么有能力爱别人?

我和黎母聊了很久——从黎毓的童年一直说到家庭里的成员结构,她几乎把黎毓的所有事都说了:

小时候寄养在亲戚家,发育期比一般同学更矮小,性格又内向,总是受到同龄学生的欺负,曾经被宿舍室友集体排挤,性格极度自卑……

后来,房间里的撞击声越来越大,黎母终于坐不住了,起身打开了门,而我也终于隔着铁门见到了黎毓。

从铁门的空格里往里看,他正垂头坐在轮椅上,背影了无生机,如同录像带里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年轻人。

我突然想起,那天中途离开家的藏山的背影。

冷漠而焦躁,仿佛要做一件什么事。

黎毓始终没搭理门口的我们,而是一直呆呆地望着自己面前的画板。

那上面画着个嫣然一笑的女孩。

是面容稚气、带点婴儿肥的小夏,笑得天真无邪,发梢都落满了金色的阳光。

望着望着,黎毓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狰狞之色,抱住了脑袋,不停往墙上撞。

黎母打开铁门冲过去,似乎想将他挡住,而黎毓却将她狠狠地推倒在地。

我和顾暇只好也冲进去,帮忙将黎毓拉开。顾暇制止了发疯的黎毓,我站在房间里,才发现满地都是黎毓丢弃的画稿,其中一张让我第一眼便觉得不祥。

画上,一艘木船载着一个闭眼的女孩儿,正缓缓游向黑色的河域之中。

这画越看越让人觉得难受。奇诡之处在于:一、船上无摆渡的船夫,下面却绘制了流动的河水。二、那个闭眼的女孩,明显是个畸形的怪胎,脸上和露出的身体都长满了密麻的肿瘤。三、她的身边还堆叠着许多新鲜的花枝,就像是给死者送上的花束一样。

我拾起来,再仔细一看,又发现一个不起眼的细节:

木船的前头正搭着一只柔弱无骨的手…… 就仿佛,河底还泡着什么东西。

我的头又隐隐痛起来,只好将画折叠,悄悄放进自己口袋里。

走的时候,黎母将我们送到了楼下,叹气道:「其实他已经忘了那姑娘是谁。最近,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有时候连我都不认得,有时候又让你觉得他压根没有活在这个世界里,仿佛做梦一样,整天就是一直在画画。

「一句话也不对我说,但如果我碰了一下他的画,就要朝我大吼大叫。」

「无论如何,至少他是真心喜欢那个姑娘的。」黎母吞吞吐吐道,「如果她能来看望……」

「阿姨,我不能代她同意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而且,就算黎毓真的爱她,也不是要求受害人原谅的理由。」

离开了那个气氛沉重的家,我和顾暇选择了在不远处的奶茶店休息。

「感觉你真是又耐心又……」他想了想,用了个形容词,「无情?」

「难道你一点也没被这种坚定的感情打动吗?」

我摇摇头:「他掐过我脖子,我揍过他一顿,我们之间永远不会互相理解。」

顾暇瞠目结舌了片刻,笑道:「果然是你啊…… 话说,我也被你欺负过。」

我不解地看向他。

「你估计忘了吧,那时还是初中,我值日时碰上你晚上在那里爬墙,就把你逮住交到了学校政教处。结果下周一升旗时,我走到主席台前讲话,你伸腿绊了我一脚,让我在全校学生面前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我完全忘了,连忙尴尬道歉:「是吗,那我可真过分……」

顾暇摇摇头:「本来觉得很生气,但是一抬头,看见你得意洋洋朝我笑的脸,我又觉得没什么了。」

这话有些怪,我不知道怎么接。

顾暇继续感叹:「感觉对他而言,那个微笑的女孩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吧。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不过看见那幅画其实我是有点感动的……」

服务员把我点的杨枝甘露端了上来,我拿起勺子搅拌片刻,「那又如何?是他的光,就要因为他蒙上一辈子阴影?」

「道理是这样。」顾暇叹气,「可是他现在已经得到了自己的后果,见一面也没什么。」

「我会转告我朋友的。」我慢吞吞道,「不过,难道你真的觉得,这种感情是爱吗?」

「不是吗?」他反问。

我想了想,回答说:「对于很多人,爱就是这样种种痴情表现的合体。不过我觉得,平时的表现无法证明爱。」

「怎样才能证明?」

「那得看这个人在面对自己与恋人存在利益冲突的重大选择时,会做出什么选择。」

顾暇似乎在思考。

我继续说:「比如我们谈恋爱,你的家人却以死反对,你还会坚持吗?」

顾暇脸瞬间红了,连连摆手:「不会…… 不会反对……」

「再后来你离开家,发现自己变得一无所有,生活水平直线下降,以前随便出入的消费场所现在变得遥不可及,自己也从一个高高在上的有钱人变得斤斤计较,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你又能做到不后悔吗?」

顾暇沉默了:「问题在于,这些都是假设,是没发生的事情呀。」

「这是我妈妈的故事。」我低声告诉他,「她都做到了,但她结婚后依然不幸福。」

我的爸爸宫海生,是一个自己的事业永远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人,包括我的母亲。

顾筠说 009 洗脑了他,但实际上 009 未曾在我家出现前,妈妈便一直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以前会为她不平,而现在我觉得,她追求的本来就是不可能拥有的东西。」我笑了笑,「作为普通人,终其一生能得到别人掺水的爱就很不错了,如果太贪心,最后反而不会有好结果。」

所谓的爱,不过就是一个人驯服另一个人的最大的谎言。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顾暇显然十分惊讶。

当然因为我的家人都是这样对待我的,只是这话自然不会和顾暇说,我转移话题问:「你会和我们一起去雾水市吗?」

顾暇不解:「雾水市?我们又是谁?」

「我和顾筠即将要去的一个地方,很危险。」

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问:「你想我陪你去吗?」

我抬眼看向他,不料却恰好撞上他偷看我的眼神。

或许是今日的阳光太炽热太明亮,把面前少年眼里的萌发的情意映照得无处藏匿。

他明显一震,立马慌乱地低下头。

13

时间终于来到我与顾筠计划好的那天。

月底,我和藏山乘坐专车到达雾水市岐山镇的一个旅舍。

开车的是藏山的专职司机和秘书,本来他们还想留下来,藏山却拒绝了,说这是陪家人的娱乐时间,不需要他们的照顾。

岐山镇是一个很有名的古镇,里面依旧完好地保存着以前的建筑。而我们住的地方叫人民旅社,是一个绝佳的风景观赏地。

登记了身份证走进屋里,推开窗就能看见整个古镇错落的房屋,往下看是潺潺西流的河水,无数石板路在古镇里纵横交错,中间填着高低起伏的绿水和白房。

在清晨朦胧的烟云雨雾里,整个小镇美得像一幅水墨画。

正欲再看时,一双手从后面抱住我。

「风景果然很不错。」藏山闷闷地低下头,「不过我感觉不是很舒服。」

顾筠说,污染体不能离自己的封印地太远。

印象中,我也确实没见过藏山出远门,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临市而已,而雾水市离我们住的地方,几乎都有四百多公里了。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想估计他现在难受得够呛,但此刻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顾暇,他昨晚发信息告诉我,自己一定会来。

因为这事,顾筠的心情明显不太好。

但不得不说,我心里的安全感增加了很多。

自从知道藏山的真实身份后,我天天提心吊胆,总觉得自己会在某个时候被他悄无声息地弄死。

而顾筠虽是我临时的合作伙伴,但也正因我不是她真正的同事,说话时她总会将一些事情隐瞒不提。

在这样一团令人焦躁的乱麻里,顾暇反而是里面最简单的人,让人不由自主便很向往。

趁着藏山独自在床上休息,我单独溜出旅舍,和顾筠在一家特色礼品店见面。

「你做得非常好,能这样成功地把他一个人单独带出老巢,是我从来没想到的。」顾筠叹气。

「这样的机会太难得,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接着她和我解释了详细的计划,作为这次代号小藏山行动重启的负责人,她总共安排了三次针对 009 的埋伏计划。

分别是临河的二两酒肆、镇西的竹林,以及千灯湖的乌篷船。

「你尽量让他暴露在外久一点,我们会安排远程的射手瞄准他。」顾筠低声道,「弓箭专门为污染体设计,有强劲的麻醉作用。」

「如果在二两酒肆,射手就射中了他,后面的地方我们都不用去了,接着就是你上场,作为离他最近的人,你要在他的眼睛里补上我给你的针剂,将他的能力也彻底封住。

「本来离开自己的地盘,能力就会削弱了一大半,再加上这两针,009 绝对再翻不出什么浪花。」

我询问道:「为什么要换地方,一箭不中继续射不行吗?」

「一方面,009 比你想象的更强,我们的射手不一定能一次成功;另一方面,这不是普通的箭,」顾筠说,「它有冷却时间,六个小时只能射一次……」

「我懂了,和游戏技能差不多是吧?」

「你这么理解也行…… 不过我们还是加入了一些改造。」

「比如说?」

「太阳能加速,以及隐形的功能…… 除了射手,其他人根本看不见箭矢。」

「既然看不见,那我怎么才能确定你们射中了藏山?」

「如果你发现他眼神涣散,倒在地上,那就是射中了。」顾筠说,「不过这个武器有个缺点,就是效力性太短,而且根据污染体能力不同,生效时间也不同,我们估计对于藏山,可能只起到七八分钟的麻醉时间,关键还是得靠你手里的药剂,它的效果才是最强劲的。」

「越强劲的效果,要冒的风险越大啊。」我喃喃道。

「还有一件事。」顾筠又道,「本来我并不想同意我弟来,但是他缠人得紧,为了让任务照常进行,免得打扰到你,我答应他,结束后就让他见你。」

我愣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下垂的小指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这是他拜托我给你的。」

顾筠递过来一封信,等我接过后又小声吐槽:「什么年代了,这呆子还搞这一套。」

14

回到旅社时,藏山依然躺在床上。我放低了脚步,走到床前俯视着他。

他闭眼时眼睫下垂,平常阴郁冷厉的气质仿佛都消失了,倒像个比顾暇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我伸出手,正想尝试性地碰一下他的脸。

藏山反应速度极快,我都没看清楚动作,就被迫和他对调了上下位置。

「是我!」

藏山眯起眼,脸上还带着睡懵了的潮红,没什么精神的模样,他迟钝片刻,又栽倒下来,把我抱在怀中。

「去哪了?」低沉的声音从胸膛后传来。

「出门转了转。」我慢慢离他身体挪远了一点。

「别蹭。」后面的声音懒洋洋的。

我没回应,片刻后,他又把我翻过来,直直地盯着我。

藏山不笑时,本身就很严肃了,尤其是这样盯着我,更有种野兽般的可怕压迫感。

「别看我。」我转过脸。

藏山又把我掰了过来,依然盯着我的脸。

我立马骂骂咧咧:「你有病?你怎么还不死?讨厌的肮脏的怪物。」

藏山的脸阴沉得可怕:「你说什么?」

我还想继续骂,下一秒,藏山已经压了过来。

热风爬满了整个房间。

直到很久后,藏山才重新将我捞入怀里。

「渴了吗?那就先出去吃饭。」

我没有动的力气,藏山给我穿衣,刚拿起外套,口袋里却掉出一封信。

我脑中「轰」的一声,正想抢过来,藏山偏过身,打开信,读道:

「宫小姐,你怎么知道没有人愿意百分百纯度地爱你?」

是顾暇的信。

藏山低下头,垂着眼看着我,阴沉而压抑。

门又没出成。

他贴在我耳边,冷冷道:「无论你喜欢谁,也只能待在我身边。」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满室宁静,以至于我醒过来时,甚至有了几分不知何年何夕的茫然。

藏山坐在床畔一侧,依然在看着我。

他低垂着头,手还轻轻搭在我的眉骨上,脸色带着快乐的笑意,仿佛想要描绘着什么。只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下意识流露出的却是一股令人窒息而厚重的悲伤。

很久以后,我想起藏山,脑海里浮现的不是他的外表衣着,不是他苍白阴郁的脸,更不是「DL-009」这个数字所构成的一个非人的怪异形象……

那些东西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消散淡化,在岁月的长河里化成了一把名为历史的黄沙,然而我始终也无法忘记——这一刻他看着我时的眼睛,犹如我在里面建了一所名为家的囚牢。

藏山静静地看着醒来的我,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公主,和我结婚。」

我吓了一跳,赶忙回答:「你疯了?我没有这种想法。」

「你刚刚没有拒绝我。」他伸出手,轻轻勾住我的小指,「而且按照我们文化几千年的习俗,这种事只能夫妻才能做。等回家以后,我们就去把证补了。」

明明是不可拒绝的指令,倒是被他说出了一种似哄非哄的语气。

我沉默了,既觉得荒谬,又觉得十分头疼,甚至觉得他被夺舍了。

藏山还在继续说,他很少有这么多耐心,把话都掰开说透,什么你认识我比顾暇久,我们彼此之间更了解,什么虽然他没有顾暇年轻,但是自己身体比他强、收入比他高、长得比他好看、潜力也比他更大等等能证明他才是更适合我结婚对象之类的废话。

他这样太诡异,以至于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先不说他和我家的恩怨,我们之间甚至都不是同类,更何况我也不爱他,没拒绝只是我觉得…… 他快死了,很可怜,而欺骗他的我很可恶,由此产生的一种补偿心理而已。

但这话和他说不了,最后我只是拉起被子盖住脸,闷声敷衍道:

「那你拿十克拉的钻戒求婚。」

15

临河的二两酒肆。

我按约定选了露台的桌子,藏山的身体状态依然不怎么好,心情却明显比前几天好了许多,脸上带着笑,还点了一坛女儿红。

我无心吃饭,一直在等待顾筠及清理部的行动——从紧张地等,到提心吊胆地等,再到麻木地等,始终什么也没等到。

藏山递过来一个瓷杯。

我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想也没想地一口灌下。

瞬间,辛辣的口感从肚子一直冲到我的嗓子眼。

想吐出来,却已经被藏山捂住了嘴巴,眉眼弯弯地看着我说:

「不准吐,交杯酒。」

交杯你妹。

我瞪向他,刚想骂他几句,却发现他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笑,和以前那种精准到角度的笑不同,像是真正的幸福,又带着几分梦幻。

他不是调侃,是真的这样在想结婚的事。

这个发现让我有些毛骨悚然,全身都泛起一股麻麻的劲。

「公主。」他还在低低地喊,似乎恳求,「喝吧。」

算了。

反正他要变成一只死蜘蛛了。

我咽下了酒。

藏山明显更开心了,望着我的目光柔情似水:「以后要改叫你未婚妻了。」

我连忙又将口水吐了出来:「呸!」

第二个地址是镇西的竹林。

那竹林似乎还是个景点,叫什么竹林星海,据说是因为夏天的时候,会有很多萤火虫。

藏山站在竹林前的石碑那站立片刻,认真地看上面的文字记载。

我也凑过去看,上面说,如果情侣背着对方走过竹林星海,两个人就会被永远绑定在一起,一生一世都不分离。

「真会骗人。」我嗤笑。

「我背你。」藏山的目光跃跃欲试。

我:?

虽然我再三声明,这只是一段粗略制造的流水线式的广告词,全国类似景点没有上万也有成千,资本家只负责迷惑天真无知的小情侣,并不提供实际的售后服务……

然而藏山只是看着我,黑色的眼睛犹如深潭,漫出的笑就像潭水里浮光跃金的涟漪,在眼中一层层地散开,那里透出的爱意和温柔几乎能溺死任何一个人。

拒绝的话被硬生生吞下,我恶狠狠道:「行吧,但丑话说在前头,我的体重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藏山已经俯下了身体。

我尴尬地左右打量了片刻。

虽然小时候羡慕过能在爸妈背上玩耍的小孩…… 但现在我已经二十多岁了,早已经过了让人背着走路的年纪。

而且这种事情更像黏黏腻腻的情侣才会做的事……

趴在藏山背上时,我明显感觉他呼吸沉了沉。

「所以说不要逞强啊。」我翻了个白眼。

藏山直起身子,背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身体重心改变,我连忙环住他的脖子。

一百米……

三百米……

八百米……

「你还行吗?」我问。

汗水从藏山的额头一侧流下,他保持着呼吸节奏没说话。

「体力真不错。」我继续没话找话。

藏山闷闷的,不说话。

我默默无语,正好看见他背面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

藏山明显震了震,手都松开了,差点让我以为自己要掉下去,幸好他反应迅速,又在我屁股上捞了一把,重新把我颠回背上。

沉默良久,他才一本正经地道:「别在外面这样,影响不好。」

16

越往后越难走,藏山也走得更慢,只是呼吸还算平稳。

竹林遮蔽了日光,只在抬头时能感受到无数晕眩的光点。

我突然想起,其实我小时候也是被人背过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爸妈不在家,而我突然发起高烧。

精神恍惚时,一个人推开了封锁的门,带着满身潮湿的雪,将滚烫的我从被窝里拎起。

「快死了。」他说。

半梦半醒间,我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斗篷包裹起来,伏在一个人背上,在月色与雪色中,走过了十几公里路。

几日后,我是在山下的赤脚大夫家里醒来的。

床边坐着因为大雪封山才赶来的爸妈。

「也不知道哪个好心的邻居把她送过来的。」那大夫对着他们感慨,「再来晚点,这孩子就要烧成傻子了。」

在藏山的背上,就和那晚的感觉一样。

即使他的背影单薄,但却抵挡住了世间的一切风雨。

我突然觉得不舍。

纵然他对全世界都不好,可是他从未曾…… 未曾负过我。

我不该骗他。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便被我立马掐灭。

木已成舟,我为家人复仇以及摆脱他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九百五十米。

只差最后几步了。

藏山喘了一口气,偏过头来看我,眼睛比日光还明亮:「未婚妻——」

一阵冷风从我脸颊拂过,空气似乎瞬间发生了变化,整片竹林的风都停了。

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这里寂静得可怕,一丝虫鸣的声音都听不见,犹如有什么透明的结界,将这方寸之地与整个世界切割开来。

藏山的身体摇晃,我本以为我们都会摔倒在地上,但藏山最终还是用单膝跪地固定了身体,再慢慢把我放了下来。

他的瞳孔涣散,仿佛失去了聚焦点一般。

这么突然!

我听见自己心脏的巨大回响。

清理部——行动了!

「这里有问题。」短短一句话,藏山却说得断断续续,犹如一个老式拉风箱,「扶我起来。」

我愣在原地,没有动。

刹那之间,我感觉自己灵魂都撕裂成了两个部分。

远处的林中冒出十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人影,其中一个人快速地冲我招手,我隐约认出那是顾筠,她在示意我进行下一步动作。

我连忙打开随身的小包,却因为手抖,将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好不容易从包里翻出口红,与藏山的眼睛对视时,手却依然忍不住颤抖起来。

藏山静静地凝视着我。

「为什么会是你?」他反应过来,脸色苍白,接着又是肯定的第二句话,「看来你已经发现了。」

他的目光复杂地看着我手里的药剂管。

那眼神,似乎不敢置信,又似乎伤透了心。

我深呼吸,调整自己心跳的频率,问:「爸爸真的是你杀的?」

藏山默然,片刻后道:「他先招惹我的。」

我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继续问:「你杀了多少人?」

他语气十分淡然:「不记得了,最多的一次是几百户人家吧,男女老少都有。」

想起顾筠曾经介绍的那段冰冷的文字,我颤声问:「为什么?」

藏山沉默良久,忽然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就像你们想的那样,因为我天生就是一个怪物啊。」

「快点,宫竹!」远处的顾筠催促。

我扬起手,下定决心,将药剂的针头对准他的眼睛。

藏山眼里的微光消失了,他闭上眼睛,一副不愿再说话的模样。

手好重…… 根本做不到啊……

我咬住唇,脑海中乱糟糟的,反而全是藏山昨晚坐在床边,和我说结婚的模样。

内心天人交战时,下一秒,奄奄一息的藏山反手夺走了我手里的药剂管。

我以为他想要反抗,连忙闭上眼挡住脸,下意识蜷缩起身体。

再睁开眼时,藏山躺在地上,面容苍白,毫无血色,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除了心脏位置插着的那管红色的药剂。

他依然看着我,嘴巴微张,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

蓝色的血液从他皮肤上渗透,犹如一个个密密麻麻的针点,让他全身每个地方都在不停往外流血,无数蓝色的光点在他身体里穿梭,最后连成纵横交错的光网,将藏山笼罩在一股莹蓝的光泽中。

就是这些蓝色的光线切割了他的身体,让他化成一摊液体,以及液体中那双仅剩的黑色的眼睛。

我看过无数次的哥哥的眼睛,就这样孤零零地掉落在地上,似乎还带着凝视我的温度。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吗?是不是我出现的幻觉?

这个药剂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这么强?

哥哥?009?藏山?

起来啊……

我听见心脏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仿佛一脚踩在软绵绵的云上,另一脚却从高空之上坠落,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想法都有,也什么想法都不清楚。

不知为什么,反而浮现出不久前,他扶着我的腕骨,轻声告诉我「心脏在这里,你往这里刺,才能一刀致命」的样子。

为什么……

为什么要抢走我手里的药剂,宁愿自杀呢……

他不应该是失望透顶地翻脸骂我吗?

「任务完成了?」

顾筠和那群人凑过来时,明显松了一口气。

「起效了。」

「果然对付污染体,还是得用金璧血,这么指甲盖的一小管,什么都化得掉。」

「快喊三哥来收尾。」

一片闹哄哄中,有个人「咦」了一声:

「这小姑娘没刺进眼睛,009 最强的地方就是这双眼睛了…… 以防意外,还是再补一管药剂吧。」

「说明金璧血对他的眼睛也没效。」顾筠摇摇头,「而且金璧血实在太少了,省着点用吧。」

「让三哥把 009 的眼睛装进四方墨盒,尽早彻底清理。」

她指挥手下有条理地处理掉一切,对我露出一个笑:「宫竹,做得不错。」

「你听见他刚刚和我说的话了吗?」我拉住她的衣袖问。

顾筠莫名其妙地摇头:「什么话?太远了,听不清。」

看见我的脸色,她还是关心地开口:「别想太多,你是对的。」

「抱歉,」我摇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顾筠了然地点头:「今晚我们在二两酒肆庆祝,你是最大功臣,一定得来。」

说完,她又朝我挤挤眼,凑近我耳边轻声道:「顾暇他也在。」

我回到旅社,将门反锁。

我始终在回想藏山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我脑子像嗡嗡的马蜂窝,什么也听不清,而且总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满了东西。

对着水龙头洗了三十分钟,直到手都快脱皮时,我突然想起来——

他说的是:「别弄脏了你的手。」

就像那年在水库,我的指尖还未碰到哥哥的背他便自己掉下去了,只是当时的我沉浸在恐惧和紧张之中,并未发现而已。

原来从一开始哥哥就和我说了实话。

如果我想让他死,他永远不会拒绝。

17

我藏在被子里睡觉。

里面还残留着我们当时温存过的气息,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也抑制不了全身泛冷的感觉,我仿佛听见藏山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感:

「如梦之境。」

接着,我眼前一黑,便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再醒来时,我赤着脚站在地上,看见世界一片素白。

这里…… 是一个什么地方?

透明而澄澈,仿佛是无数片镜子拼接而成的空间,一根根的白线在空中交叉,在中间结出了无数个茧。

那茧干净而椭圆,吊在无数白线之中。

这本是一个很美的画面,然而每张茧里,都长着一张人脸。无数密密麻麻的人被茧所包裹,脸色却见不到任何痛苦的表情。

我皱起眉,在这群茧房中,看见了黎毓的脸。

他被包裹在茧里面,脸上带着香甜的笑。

我往里面走了一圈,居然又看见了许多熟悉的脸庞:

顾筠给我看的她那些在精神病院的同事……

视频中的那些脸都整整齐齐地在茧之中沉睡,表情幸福得犹如一个美梦中的孩子。

「宫竹。」

我正想去把他们从茧里拉出来,突然听见有人在轻轻喊我的名字。

我扭过头,发现居然是顾筠,她躺在白茧之中,眼睁睁地望着我,在她身后,是沉睡的顾暇和今天才见到的那些同事。

「这里怎么回事?」我连忙问她。

「是我们掉以轻心。」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本来以为能杀掉 009…… 没想到反而被困在它的梦境里。」

「009…… 还活着吗?」

顾筠摇摇头:「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 009 的眼睛引发的如梦之境。」

「如梦之境?」

「每个污染体都有自身独特的技能,我原以为 009 是精神控制——该死,都怪文书部的人收集错了信息,它的能力居然是 S 级的如梦之境!」

「是不是意味着这里很危险?」

「岂止,」顾筠叹气,「如果是 009 的全盛状态,它估计能让整个雾水市的人都沉浸在这场梦境之中。」

「目前看来,它只是要把我们困在这个梦境里……

「就像旁边这些人一样,被困在茧里重复做梦,直到世界末日的尽头,恐怕都没有人能来救我们。

「009,它在报复我们。」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放眼望去,整个空间没有任何一个出口,难道真的要在这里永生永世地活着吗?

「宫竹,你和我们不一样!」顾筠急切地道,「我们一进来都直接被茧包裹了,而你却没有,你是 009 身边唯一的不同,在梦境里也是一样,如果要走出这个梦境,一定也只有你能做到。」

我无奈道:「我都没有你了解他……」

「拜托了宫竹,」顾筠道,「我可以永远被困在这里,但是顾暇,我的那些同事,他们还有自己的家人,求求你,一定带他们出去。」

我突然清醒过来:「他们还有救是吗?」

「我以前看过相关的资料,如果能在进入梦境的一个月里离开,就还能回到现实世界中。」

「如果不能脱离呢?」

「那就会被吞噬意识,」顾筠眼睛空荡荡地望着我,「像这些茧一样…… 永远留在这里。」

她慢慢闭上眼睛:「宫竹…… 我支撑不住了……

「你一定…… 要带他们回家……」

我独自站在这个白色的幻境之中,无数张面容沉睡在茧中,我仿佛始终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的存在。

怎么办啊……

我仰起头,大声喊:「哥哥。

「藏山。

「未婚夫——」

下一秒,平镜般的地面塌陷破碎,而我也坠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18

我从阳光里翻身而起,入目便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黑色河面,阳光照耀在黑色的河面上,仿佛被河水给吸收了一般,什么也映照不出来。

黑色的河面,白色的船,满船的花……

是黎毓那幅画!

那么我现在…… 难道是画上那个畸形的女孩?

正在这时,我看见一只冷白的手轻轻地搭上船头。

我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水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要爬上来。

黎毓的画中并没有出现那东西,于是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着前方。

下一刻,我就看见藏山的脸冒了出来。

我差点要尖叫出声。

太像了,又不那么像。

他立在船头,歪着头打量我,打湿的长发披在身上,有点像传说里的水鬼。

但脸又不像鬼,比印象中的藏山多了艳丽和庄严,有几分画像上神明出世般的超脱气质。

「哥哥。」我想扑过去喊他,身体却一动不动。

「这就是今年的祭品啊。」藏山皱着眉看我,「怎么这么丑?」

我下意识想反驳,嘴里却说:「你就是山神大人吗?」

藏山高傲地点点头。

不由自主地,我又开始说:「你吃了我吧。」

什么鬼,我在心里想,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藏山挑剔地打量我:「太瘦了,养着先。」

白船自动将我们送到了岸边,藏山轻松地抱起我,路过一大片冒着热气的沼泽后,我们似乎是到了山顶的一个宫殿。

宫殿前盘踞着一条黑蛇,我还来不及尖叫,那蛇便问:「今年的祭品到了?」

山神点点头。

黑蛇明显不满:「今年的祭品,怎么是个畸形的怪胎?」

藏山并未回答。

黑蛇继续道:「信徒们都被水神彻底迷惑了,现在就连祭品都敢给您残次品。」

「无碍。」藏山冷淡道,「我现在神力尽失,什么也还不了他们。」

「山神大人,我是您的信徒。」我又违背自己的意志开口,「我是自愿来的。」

藏山抬眼看我。

我继续道:「前几年旱灾,我爸妈准备将我卖掉换粮食,是您正好路过,将自己的手臂给了我饥肠辘辘的爸妈。」

怎么感觉越来越奇怪了…… 我忍住满身泛起的鸡皮疙蛋。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山神说,「能给你们的我都给完了。」

「我只想陪在山神大人身旁,报答你的恩情。」

藏山默然片刻,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石头。」我听见自己回答。

「女孩子怎么能起个这样的名字?」 藏山皱起眉。

「山神大人觉得什么名字比较好呢?」

「我也不知道。」他理直气壮地摇头,「感觉应该起那种像个公主一样的名字吧。」

我一愣,心脏不知为何酥麻起来。

到现在我也差不多明白了,原来现在的我是在这个叫小石头的女孩的身体里。

这个小石头,似乎是藏山很久以前认识的人,现在的他,似乎是县志记载中的那个山神。

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藏山作为山神的过去。

就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让我来到了这里。

我藏在小石头的身躯里,看着他们开始一起生活。

小石头天生长相畸形,不被自己的父母喜爱,原本定下婚约的男方也嫌弃她不祥,于是原本要献祭品的父母买下了她,将小石头作为替代品,献给了旧山神。

根据他们平常的交谈推断出,山神现在神力尽失,无法再对信徒给予庇护,反而是新的水神相雩吸引了所有信徒。

「山神的神力为什么消失了呢?」闲聊时,我曾问宫殿门口的黑蛇。

「藏山地区多灾,而山神大人总是以自己为代价扼制灾难。」黑蛇告诉我,「水灾时,山神大人献出了自己的双腿;旱灾时,山神大人献出了自己的手臂;地震时,山神大人献出了自己的身躯…… 现在瘟疫遍野,山神大人已经一无所有,加上信徒们转而信仰水神,所以也无法从信徒那里吸收力量了。」

「我会一直信仰藏山大人的。」小石头立马信誓旦旦地开口。

内里的我在心里吐槽,难怪新的世纪是无神的世纪,就古时这个消耗神的速度,没有几个亿的神也不够消耗的啊。

我看着「小石头」在宫殿度过了无所事事的几年,直到一日,山神带来了一罐药水。

「它可以治好你身上的怪瘤,喝了它,你就和普通的姑娘没有区别了。」他目光温和地问,「小石头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吧?」

我看着他们的互动,突然隐隐有些嫉妒,这个时候的藏山,怎么这么温柔。

和后来纸糊上去的温柔不同,现在的他仿佛是一个真的善良少年,只是背负着作为神的使命,努力在拯救自己的信徒。

喝下罐子里的东西,我隐隐闻到血腥的怪味。

这是什么东西?我想问他,然而我嘴里却回答:「多谢山神大人,结婚后,我会带着全家亲人和孩子信仰您。」

接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像加了倍速的播放器一般。

回家的当晚,相貌恢复的小石头就被爹娘又送给了当地的县令做二房。

在这个时代,小石头也算过上了一种富庶的生活。只是好日子没过多久,小石头就被县令善妒的妾室给记恨上了。

那妾室似乎在江湖上认识许多三教九流,她伪造了小石头假死的样子,接着把她送给了当地的走江湖卖艺的帮派,嘱咐他们「好生对待」她。

帮派的人用了残忍的手法,将小石头改造成一种非人非狗的怪物,然后再带出去乞讨赚钱。

许久以后,下山的山神再见到小石头时,她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意识,没有手和脚,裸露的每一寸皮肤上都被粘上了狗毛,眼睛黯淡无光,脖子上还系着一根绳子,被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牵着,嘴巴里不停念着「大吉大利」「恭喜发财」之类的话。

山神在街道上望了许久。

望着满脸横肉招呼人来看的男人,望着周边经过的看热闹的百姓,望着喧嚣的闹市里惊奇的目光和笑声。

听着满街的人说出口的话——

「这是什么怪物?」

「是人吗,它怎么没有手脚?」

「是一只狗吧,不过这狗怎么会说话。」

「好恶心啊。」

「别看了,要做噩梦的,赶紧走!」

满街的喧嚣之中,唯有山神流下了泪水。

他买走了小石头,带着伤痕累累的小石头重新回到山顶的宫殿。

黑蛇已经死了,宫殿愈发荒芜,只有山神和以为自己是狗的小石头在这里相依为命。

山神重新教小石头认识字、说话,每当小石头认为自己是狗,他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是人,是一个年纪小小的姑娘。」

后来小石头逐渐恢复意识,她在河水中看见自己的外形,大哭着来找山神。

「我就是一只狗。」

「不是狗,是一个小姑娘。」

「不,我是一个怪物,他们都嘲笑我。」

山神沉默了,他摸着小石头的脑袋,沉声道:「那又如何?你的心比他们都干净,那些害你的人,才是真的怪物。」

直到饥荒来临。

山下的人到处寻找粮食,扒树皮、啃树根,一路爬到了山顶。

山神在外打猎觅食,宫殿里只有小石头。

等山神再回到宫殿时,他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小石头也不见了。

院子里面,只留着一口锅。

山神站在宫殿里,站了整整一夜。

水神相雩从旁边经过,看着他冷笑说:「山神,都是你咎由自取。」

「都是我的错?」山神一字一句地问。

「作为神,你以为把自己的一切都给自己的信徒,就是在拯救他们,你自以为高尚,自以为奉献,实际只是在教他们吸你的骨髓,最后培养出来的信徒也不过是一群吸血虫而已,实际上这样的你,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神。」

「这样吗?」山神轻轻道,「那我就不当神了。」

水神难以置信:「一只狗而已,你至于吗?」

「她不是狗。」山神说,「她只是一个…… 还没有获得幸福的小姑娘。」

他似乎终于下了一个决定,站在那口锅前,闭上眼睛轻念:「如梦之境。」

那一天,整个藏山区域的百姓,都陷入了同一场噩梦。

他们在梦中遭遇了一切惨无人道的惩罚,当所有人都在梦中死去后,这个梦境也彻底消失。

而现实中的人们,像梦中的死法一样丧失性命。

血染红了整个藏山山脉。

堕神藏山,就此而生。

不久后,堕神便被以水神为代表的天道封印在藏山山脉之中。

他们用天上的玄铁封锁住了堕神,并将他关在神树打造的棺材中,勒令他永世不能踏出藏山山脉一步,以此来赎自己犯下的罪过。

一千多年过去了。

陆地变成海洋,海洋又变成陆地,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世界上依然有无数生命来来往往,生与死,爱与恨,依然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不停上演。

没有人知道,藏山山脉的地下,埋葬着一个千年前的神。

他曾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只能被孤独地封印在地底里永世沉睡。

直到宇宙湮灭、万物消失的那天。

19

新的世纪,藏山山区因为丰富的矿产资源而被频繁开发。

挖矿的工人在藏山山脉遇到了越来越频繁的诡异事件,由此引来了新生物科技公司的副总宫海生。

宫海生很轻易便在这里发现了有污染体存在的痕迹,然而当时的他不仅隐瞒了在藏山发现污染体的事实,还带着妻子搬到了藏山。

作为一个科研狂人,他实在太想拿污染体东西做实验了,然而新生物公司一旦发现污染体的存在,就会选择直接清理。

此外,当时的他还有个女儿,女儿名叫宫竹,出生时脸上长着密密麻麻的瘤子,犹如一个怪胎。

算命的瞎子告诉宫海生,这是宫竹命盘里的诅咒,他女儿注定活不到成年。这仿佛是,天道所降下的惩罚。

污染体的躯体含有极高的价值,宫海生想,也许他能从里面找到让女儿恢复正常的方法。

在藏山地区窝藏了好几年,宫海生带着人几乎把整个山都挖穿了,也始终无法找到污染体 009 的所在。

最后,反而是他的女儿宫竹自己找到了污染体 009。

那天,宫竹听从妈妈的指令,给爸爸去山上送饭。

走了无数次的山中,却诡异地出现了一座从未曾见过的红色旧神庙。

明明整座神庙都透露着不祥的气息,明明她害怕得要死,但仿佛被某种声音召唤似的,她走进了神庙,然后发现了正中间摆放的棺材。

棺材上布满金色的字纹,将里面的东西封印得死死的。

年幼的宫竹用细瘦的手臂,非常吃力地推开了棺材的木板。

藏山的本体就躺在里面,仿佛等待了很久似的,朝她露出一个笑容,他说:

「一千年过去了,小石头,好久不见。」

20

那天起,年幼的宫竹只要有空,就会偷偷溜进山里找 009 玩。

在那座交通闭塞的大山中,没有电视,也没有玩伴,宫竹每天无聊至极,只能漫山疯跑。

因此,当有个能说话的人出现时,哪怕他是一只会说话的蜘蛛,宫竹也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

每当父母在家里吵架,宫竹就会到山里去找 009 玩,有时甚至玩到繁星遍野时才回到家。

他教宫竹说话,写字,比她的父母更有耐心。

宫竹无聊时,009 便会带着她捕猎山中的野鸡,或在布满水穴的溪流之中,摸出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

无数次,他们在桑葚林里偷吃果实,让嘴唇都变成深紫色,或者躺在草地里,数着深蓝天幕上永远都算不完的星子。

小小的宫竹只知道 009 很孤独,他不能走出神庙,每天都只能躺在神庙的棺材里等她。而宫竹也很孤独,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陪她这个怪胎玩耍的,居然只有一只会说话的蜘蛛。

直到有一天,009 终于下定决心,问宫竹愿不愿意帮助他。

「可以。」宫竹想也不想地点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无论什么我都会帮你。」

「那就立下契约吧,从此我和你,同生共死,成为一体。」009 握住宫竹的手,眼眸中发出金色的光,「我给你我的血,让你恢复成正常模样。作为代价,你也要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呀?」宫竹问他。

009 摇摇头:「这个契约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只是规定,要立约双方觉得彼此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我将我的命给你,你呢?」

宫竹苦思冥想了很久,郑重地回答他说:「最珍贵的东西吗?我觉得我最珍贵的东西是爱,每当妈妈爱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所以我把我所有的爱,都拿来和你交换吧。」

宫海生回到家,发现自己的女儿发生了变化,她神奇地由一个畸形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女孩。

但外表恢复正常的代价,却是让宫竹丢失了一部分作为人的情感。

她永远也感受不到别人的爱意了。

宫竹成了一个自私的、不会反馈爱的孩子。

再后来,宫海生多了一个私生子,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生下的这个男孩,但是在林子里看见这个孩子的第一眼,他就觉得这是自己的孩子。

他把这孩子带回了家,起名为藏山。

那天晚上,他看着两个孩子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被窝里,惊奇于他们看上去是那样和谐,犹如天生一体。

只是没想到,随着长大,宫竹的缺陷越来越严重。

她甚至将藏山推下了水库。

宫竹想,自己当初做的一切,也许都是错的。

妻子含恨死去,儿子溺水,而女儿是罪魁祸首,于是在一个午后,他丢弃了女儿,永远地离开家,继续寻找污染体的踪迹。

21

「哥。」

重回到昔日的红色旧神庙,我看着眼前的蜘蛛喊,「对不起。」

009 似乎等了我许久,眼中本来散发出开心的亮光,听见我说的话顿时迟疑片刻,说道:「你不是她,你是谁?」

我还未回答,他便继续自己得出了答案:「你居然是未来的她。

「我知道了,你是通过未来我的梦境回来的。」

我点点头。

一阵金光散尽,眼前的蜘蛛化成了一个比棺材高不了多少的小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袍,赤脚坐在棺材的木板上,板着小小的脸颊,大大的眼睛里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芒。

一望便知这是缩小版的藏山,拥有着同样神明出世般的不凡神气,那冷淡平静的语气更是如出一辙。

「你怎么会进入我未来的梦境中?」

「因为你死了。」我低落地说。

009 反而笑起来。

我难过地望着他。

他伸手摸摸我的头,说道:「这是一件好事啊,在棺材里待着的一千多年里,我没有一刻不想着死。

「谢谢你啊小石头。」

听了他的话,我反而更难过了:「是我杀的你啊。」

我本来想下意识地喊他哥哥,看到他缩小了一半的身体,这话怎么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为什么?」009 有些好奇,「未来的我怎么惹你了?」

于是我便从他到我家那一天开始说起,一直说到我与别人合谋,将他骗去了雾水市,讲到他最后夺走了我手中的药剂,全身化成水,只留下一双眼睛时,我的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一句话也讲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009 站起来,给我擦掉满脸的泪水,然后将我抱入怀中,「没什么的。」

「你不怪我吗?」我满脸泪水地望着他问。

009 摇摇头:「你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啊。」

「而且,每次你都没来得及动手啊。」009 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都是我自愿想死的。」

我呆呆地望着他。

「独自生活在这个棺材的一千年里,实在太漫长也太孤独了。」009 说道,「我宁愿早早地死去,进入下一个轮回。」

我的内心忽然惶恐起来:「你真的要走了吗?」

009 冲我眨眨眼:「现在的我不想走,我还要等你上山找我玩啊。」

「不过,」009 沉默片刻,「也许未来的他,确实不想继续活着了吧,所以即使知道你们的计划,也选择像不知道一样。」

「他还会活过来吗?」

009 摇摇头。

我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问 009 有没有什么办法,将梦境中被茧所吸收的人们送回现实。

009 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当然可以,这可是我的地盘。」

22

009 带着我回到了最初的地方,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那些茧中的人都一个个消失了。

「这个自己不愿意醒。」

我看着那张茧上的脸,是黎毓。

他依然沉浸在睡梦之中,脸上是幸福的笑意。

009 招了招手,空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是黎毓挽着穿着婚纱的小夏,金色的纸片漂浮在他们头顶,两个人都露出快乐的笑容。

「明知道是虚假的梦却还是选择沉睡,」009 沉思道,「也许梦里更让他觉得幸福吧。」

「最后一个,到你了。」009 偏过头,笑着望我,「走吧,我送你。」

我摇摇头,说道:「我不走了。」

「哦?」

「我能感觉到哥哥的灵魂还在这个梦境里。」我说,「我就在这里陪他。」

009 不笑了,静静地看着我问:「为什么?」

为什么?

我站着地上,心里一片茫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脏中仿佛生长着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它便早已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我却依然对此一无所知。

但我知道,那棵树里所有心事的名字,都叫作藏山。

最终,我在如梦之境中留了下来,这里面储存了无数人的梦境,无聊时我便会点开其中一个,当成打发时间的电视剧。

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就会回到那口棺材中,将门板一拉,和 009 说完晚安就闭眼休息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009 都会默默地看着我,然后飘到庙外去,自己找其他的地方睡觉。

一个月快要过去,我对于人世的记忆越发模糊,空闲时觉得这神庙有些无聊,便到处搜集材料,将它改造成粉色系的卧室,还搭建了一个院落,无聊的时候就在里面做烧烤,结果一开始就没控制好火力,差点把整个神庙都烧了。

009 将火扑灭时,小脸都黑成了炭,咬牙切齿地道:「宫竹!」

我无辜道:「我只是想吃烧烤嘛。」

虽然在这里面我不会饿,但是天天想火锅、烧烤的我已经快馋哭了。

于是一小时后,009 在河边给我烤全鸡。

「总感觉在雇佣童工一样。」我坐在一边看着他动手,不由心生惭愧。

「吃吧。」009 淡淡地道,「只要回到现实,你什么都能吃到。」

「一个月快到了,再不走,你就彻底走不了了。」

我摇摇头,接过他递来的鸡翅,咬了几口后,放在一边,问他:

「解释一下,为什么现在的你,和我大学时的烧烤技术一模一样?」

009 不动声色道:「那说明我一直都是这个水准。」

「你还知道我最喜欢吃的就是鸡翅,而这恰好是小时候我最讨厌的鸡的部位。」

不等他继续否认,我接着问道:「是你吧?哥。」

他没说话。

沉默良久后,我说道:「和我一起回去吧。」

「回去后就结婚。」我望向他,「我也不要十克拉的钻戒。」

「我只要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隔着白色的烟雾,我俩相望无言。

不知道是不是被烟雾熏的,我仿佛看见 009 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在我连续多天的死缠烂打之下,009 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就是藏山的事实。

他同意和我一起回到现实。

不过他说我需要提前离开,一方面是我继续待下去,可能会被吞噬掉灵魂;另一方面,作为如梦之境的主人,他还需要借助这里的力量重筑自己的身体。

他说,等他恢复好了,就会来找我。

送我离开前夕,009 恢复了藏山的身形。

我抱着他在棺材里赖了很久,低低地喊他:

「哥哥。

「藏山。

「未婚夫。」

藏山抱紧了我的身体,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我,说道:「我以为那天,你会毫不犹豫地走。」

「不会。」我抓住他的手,「我们定了契约,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笑,轻轻松松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压在身下。

「你干吗?」我小声问。

藏山凑近我的耳边,也用同样的声调轻声道:「做夫妻才能做的事。」

身在如梦之境原本不会做梦,然而那天,不知为何,我又梦到一千多年前。

山顶的宫殿里,山神给我递过来一罐药水,说:「它可以治好你身上的怪瘤,喝了它,你就和普通的少女都没有区别了。」

他目光温和地问:「小石头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吧?」

明明我该就此告别,然而那一瞬,我摇了摇头,抓住山神的衣袖,认真地道:「我不想下山,也不想嫁人。」

风吹起我们的薄薄的春衫和长发,在这样一个寻常的静寂午后,我突然无端地羞怯起来:「山神大人,其实这个世上我唯一想嫁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

山神一直在垂眼静静凝视着我,闻言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嘴唇。

时间若能定格,应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翌日离开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连忙拽紧藏山的手,问道:「你真的会回来找我吗?」

藏山点头。

我依然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死死地盯着他说道:「你不来,我就不死,我会等你一辈子。」

他轻柔地掰开我的手指,说道:「傻瓜,我会找到你。」

失去意识前,我仿佛听见有人轻轻地说:「对不起。

「替我好好活着啊。」

23 现世

宫竹从梦境中醒来时,顾筠和顾暇以及其他朋友都围在她身边。

她睁大眼睛,眼中并没有任何喜悦,反而茫然地问:

「你们是谁?」

片刻后,又疑惑地问:「我是谁?」

医生检查后,并未发现她脑袋有什么问题,但宫竹依然失去了过去的一切记忆,就像是…… 有人从她脑中抹去了曾经的一切。

在医院检查了无数次,宫竹也始终没有想起以前的记忆,但她依然能够正常地生活,像每一个普通的大三学生一样,每天上课、学习,假期时打打零工。

大学毕业后,宫竹进入本地一家电视台工作,每天的任务就是到处跑新闻。

三年后,与始终照顾她的顾暇在一起。

婚礼前夕。

宫竹打开门,疑惑地问:「我没有下单快递呀?」

门前的快递员抹了把汗,说道:「这是我司最贵重的一份快递,雇主几年前就预约了今天送达。」

「真奇怪。」

宫竹接过快递,拆开后差点被闪瞎了眼睛。

「十克拉的钻戒欸。」她戴着钻戒,兴冲冲地敲顾暇的门,「好耶顾暇,你居然也玩起了浪漫。」

顾暇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份钻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是啊,你喜欢吗?」

宫竹用力地点头。

明明她在笑,却不知道为什么,无数眼泪从她的眼眶里盈出,她擦了一把,眼泪像源源不断似的,把衣襟都打湿了。

「不好意思,」她抽噎道,「我好像太高兴了,真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高兴呢。」

高兴到,仿佛整块心脏都空了一块。

恍惚到,仿佛听见有人在低低地喊她:「未婚妻。」

明明这枚钻戒是她最喜欢的东西,可是往后的人生中,宫竹每看见那钻戒一次,便要恸哭一次。

怕她哭得太过,伤害眼睛的视力,顾暇只好把钻戒收起来。

那枚十克拉的钻戒于是便一直藏在书柜的最高层,静静地待在书房里堆灰。

24 顾暇的秘密

毕业后,顾暇加入了新生物科技公司,从基层员工一直做到管理层。

他刷了自己的员工卡,进入了公司最高的二十九层。

这层的文件室需要极高机密才能进入,连新生物科技公司都无人有这个权利。

可是顾暇还是成功进来了,他开门见山地奔入文件室的最后一间屋子。

那里藏着所有的污染体的资料。

顾暇无视上面红笔书写的「机密文件,禁止拆开」,找到了顺时针排列的第九份。

上面记载着一段话:

藏山是一座古山,千万年前便已存在,曾分为大藏山时期及小藏山时期。

大藏山时期的守护神,是一颗顽石。

那顽石长在藏山的悬崖边,经天地灵气培育,渐渐长为一个女体。

在顽石上,还窝着一只织网的白蜘蛛,经年累月的相处下,白蜘蛛也被顽石影响,渐渐学会了化形。

顽石造化极深,做了许多善事,因此而成神。然成神后,顽石却因擅自拯救百姓的命运而违抗天道,最终被天道惩罚去填补归墟。

顽石临走前,将自己的仙骨剥给了白蜘蛛,那白蜘蛛作为妖物,原来应修的是魔道,因为顽石的仙骨而成了神。

白蜘蛛惦念当初顽石的恩情,便找到天道,愿以己身,承顽石之责,代领顽石之罪。

于是,白蜘蛛成了藏山新的山神,称为小藏山时期。

而顽石得以步入轮回,总算是脱离了天道的管控。

这便是编号 DL-009 最初的由来。

是一只蜘蛛,为一块石头承担起作为神的职责。

顾暇放下文件,心想,009,我还是输给了你。

但那又如何,如今的 009 身躯尽毁,在现实中唯一留下的,只有一双被收纳在墨盒里的眼睛。

就算他能重建身体,那是多少年以后?又是一千年?

那时候,人类还存在吗?

下电梯时,望着银色墙壁的发光,顾暇发起了呆。

其实他明白,自己很久以前就输了。

那年在如梦之境,他与其他人一起在茧之中沉睡,遭遇了 009 设下的幻境。

幻境中,009 告诉顾暇,他只能带一个人离开如梦之境,一边是宫竹,一边是他的姐姐顾筠,009 问他,你选择带谁离开。

仿佛是一个挑衅,你真的能做到自己在信中写下的话吗?

后来宫竹醒来,顾暇很庆幸,她忘记了一切。

25 死亡

宫竹活到了七十多岁。

她一生走过几十个国家,报导过许多次国际重要新闻,许多人都怀疑她会在国外定居,但最后她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国家,用自己的收入在许多地方捐赠建立学校和图书馆。

她拥有过三段婚姻,生了两个孩子,孩子们长大成人结婚,都各自拥有了自己的家庭。

宫竹终于等到了寿命尽头的死亡。

她戴着呼吸机躺在床上,子孙围满了床头,送别她最后一面。

岁月让她头发苍白,面容布满无数条皱纹,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清澈。

她的目光越过床前的人群,仿佛在等着什么人。

最终,那期冀的光芒从她眼睛里熄灭了。

她闭上苍老而清澈的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双温柔的笑眼。

这一生里,宫竹曾无数次回忆起这双眼睛,她忘了这个人是谁,只是下意识地维持着一个等待的习惯。

她知道,这是自己等了一辈子的人的眼睛。

仿佛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在这双眼睛里建立了一座名为家的囚牢。

最终她还是没有等到。

那也没关系。

她想,这双眼睛已经永远地印在自己心底。

26 轮回

许多年后,地球,污染体博物馆。

一个女孩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呆呆地望着那双黑色的眼睛。

在底下,一行黑色文字的备注是「DL-009」。

「黛西。」班里的同学喊她,「我的飞船已经来接我了,我就先走咯。」

名叫黛西的女生连忙应了一声,正想转头,却撞入一个年轻男人的胸膛。

这个男人太好看了,有张苍白的脸,黑鹅绒似的发,十分英俊而略带神经质的脸…… 就是穿着像地球以前老电影里的男主角,是一身过时的黑色正装。

男人抬起垂下的眼睛,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

黛西感觉自己仿佛一下被击中了,连忙结结巴巴地说:「你…… 你好。」

男人礼貌地询问:「请问,现在是哪一年。」

「新星际历 903 年。」黛西回答道。

说完她便看见眼前的男人皱起了眉,仿佛有点头疼的模样。

「怎么了?」黛西连忙问道,「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男人指了指博物馆中间挂着的地球仪,叹息道:「那里沉睡着我的未婚妻,只是…… 现在我找不到她了。」

她在古地球中保持着等待的姿势死去,千年后他遵循着与旧日恋人的约定,在新星际中醒来。

就是不知道在两条时间纬度上遥远的线条,何时能再度交叉重逢。

「那怎么办?」黛西连忙问。

男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继续找。」

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我的小石头,公主、未婚妻…… 只要你想,我总能按照约定的那样,再一次回到你身边。

【番外】

1

醒来时,我生活在一个无菌舱中。

星际第九区中心医院的医生隔着屏幕告诉我,我是千年前古地球「冰冻遗体计划」的参与者,近期才成功醒来,还需被继续观察 30 天,没有异常反应才能出院。

无菌舱中的生活很无聊,因为什么东西都不能被带入舱中,前十五天,甚至只能通过输送管给身体注入营养液。

我不喜欢被关在这里面。

2

医生说,我可以尝试着摄入一些简单的食物了。

他们分配了一个护工,在无菌舱外照顾我。

护工穿着白色的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常常沉默地站在屏幕外。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他捂得什么也看不清,我却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无聊的时候,他会通过无菌舱内的广播给我念故事。

那些故事我从小就听过,常常他说上半句,我就能接下半句。

「讲点刺激的。」我和他说。

于是,他就和我讲了一个以石头和蜘蛛为主角的神话故事。

说了三个钟头,我听得昏昏欲睡,还是打起精神问:「那最后蜘蛛找到它的石头了吗?」

护工的声音很哑,但是带着笑。

他笃定地说:「找到了。」

3

在无菌舱待着的第十五天,我的身体出现了一些不良反应。

医生经过会议讨论,决定给我做一个手术。

他们说只是一个小手术。

但手术前,护工比我还焦躁,我看他一直在外面失魂落魄地踱来踱去。

我敲了敲屏幕,他被吸引了注意力,慢慢走过来,垂着眼看我。

别紧张,会没事的。我用动作示意他。

他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没看懂。

好吧。

我在透明玻璃屏幕上,用手画了一个心,然后散开手。

别担心啦。

下一秒,他却隔着屏幕,低下头。

轻轻吻住那颗心。

真奇怪。

看着他垂下的眼睛,我本来沉寂的心脏突然开始剧烈跳动。

4

手术成功了。

我终于可以走出无菌舱,转入普通病房。

许多医生和护士都来参观我,那种表情和参观一个出土的文物差不多。

他们居然叫我「老祖宗」。

我问护工,我现在长什么样。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比任何人都漂亮。

我「哦」了一声。

顿了顿,他又艰难地补充,比任何生物也都漂亮。

我有点怀疑,现在的自己,在生物学上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5

我咨询了前台,如何在隔壁科技美容部门做基因修复手术。

广告单子上说,通过手术,可以自由选择重返多少岁。

我毫不犹豫地填下 18 岁。

6

做完手术,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晒太阳。

然后,我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长相戳中了我审美点的男人,他出现在我视野中那一刻,我觉得整个时间都停止了。

也许这就是一见钟情吧。

我果断地拦住了他,问:「这位哥哥,你有对象吗?」

反正刚做了手术,谁能看出我到底是个多少年的老古董呢。

「你觉得我怎么样?」

男人穿着一身黑色正装,垂下眼看着我,睫下投射出一层淡淡的阴翳,「看来你是完全好了。」

我:「啊?」

好熟悉的口吻,好熟悉的声音。

不妙。

7

第二天早上,我莫名其妙就被安排提前出院了。

离别前,我思来想去,最舍不得的其实是朝夕相处的护工。

本来想当面送别,然后护士就告诉我,他不是护工。

他是我现代的亲属。

更奇幻的是——

当护工脱下防护服,那张脸跟我前几天一见钟情的对象长得一模一样。

我觉得有点绝望。

难道我一见钟情的对象,居然是我的曾曾曾曾…… 孙吗?

这哪怕再无耻,我也只能打消喜欢的念头了。

8

出院后,由于与星际脱节一千多年,我的生活很成问题。

曾 N 代孙说可以收留我。

一家人嘛,我也就没客气。

但是搬进去后,我半夜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包裹在一个白色的茧里。

纵横交叉的白线将我这个巨型白茧吊在半空中,显得格外惊悚。

很快,我又发现自己惊悚得太早了。

曾 N 代孙就躺在我身后。

他闭着眼,纯真无辜得像个和我的脸同龄的少年。

但身上什么也没穿。

我裂开了。

想跑,茧却犹如一个笼子,依然把我紧紧包裹在里面。

9

曾 N 代孙终于醒了,他说我前晚喝多了酒,把他摁倒了。

我面无表情地指指那些白线和茧:「喝酒能暴露本性我信,但返祖就离谱了啊,难道织网技都能开发?」

他沉思片刻,居然真的敢点头。

10

第二天早上,我就把公寓里所有的酒都丢进了垃圾桶。

没用。

第二天,第三天…… 第 N 天,我还是在白色的茧里醒来。

说实话,茧里面气候适宜,睡眠效果非常好,连做的梦都非常美妙,人型抱枕也很舒服……

但这不妨碍我把他反绑在茧里面严刑逼供。

曾 N 代孙终于坦白了:他其实是一只有着特殊能力的蜘蛛。

那和我们每天一起醒来有什么关系吗?

他继续告诉我,有时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能力。

什么能力?我继续逼问。

吃掉梦境的能力。

「既然能吃掉梦境,是不是也能编织梦境?」我眼一瞪,严肃地问。

他无辜地点头。

好哇——

回想起这些天做的那些只能打满马赛克的梦境,我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我就说!

还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却低头,看着手上反绑的粗绳问:「原来…… 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啊?」

11

当晚的梦境太变态了,我不想说。

12

醒来后,我立马把他也踹醒了。

他睁开眼,看我一眼又继续睡。

我观察片刻,看哪个角度揍人最省力。

看了半天,手刚挥出去,就被他握住了。

他依然闭着眼睛,却精准地拿住我的手腕,还挪到自己嘴边轻轻亲了一口。

好吧。

我按捺住体内的暴躁,劝说自己…… 就是一个梦而已。

毕竟…… 谁让他是我孙子呢……

隔辈亲是正常的。

13

但我还是有点怂。

我决定搬家时,收到了医院发来的费用单。

冰冻人体费用三千万左右星际币,基因美容费用约五千万星际币。

目前总欠款约九千万星际币。

「这不是免费的…… 吗?」我保持着微笑和护士打电话。

「啊?」她很迷惑,「星际里哪有这么好的事?」

按照换算,哪怕我今天开始上班,也需要工作五百年才能还清这笔贷款。

「有个好消息,」护士安慰我,「现在大家的基础寿命都有五百年哦,不用担心死前还不完的,再不行,还可以继续冰冻身体嘛。」

呵呵。

996 五百年,还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呢。

14

教育子孙的任务先放在一边。

当务之急是挣钱。

打工是不指望了,想了七天后,我终于想到一个创业的 Idea。

我找到一家糖果工厂,合作推出了一种新型糖果,名字就叫梦境糖果,特点在于吃的时候,能在脑内体验到定制的梦境。

为了提高吸引力,我还高价收集星际中不同生物做过的最美好的梦境。再经过投票后,选取投票最高的梦境定制成不同口味的糖果。

为了说服曾 N 代孙借我第一笔资金的支持,我在心里打了一千多字的腹稿。

结果我都没开口呢,他就说预约的时间到了,要先去一个地方。

15

这个地方是星际民政局。

拍完照后,我沉思了很久,都没搞清楚我是怎么既没借到钱,还把自己卖了的。

红色小本本上,宫竹和 009 挨在一起,仿佛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我站在地上,觉得自己全身轻飘飘的,仿佛站在天上一样。

既开心,又有点愧疚。

愧疚主要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我能想象他们用看禽兽的眼睛看我的眼神。

也是…… 先不说这层关系,我怎么能对一个比我小一千多岁的孩子下手呢……

009 拉住我的手,克制了嘴边的笑意,眼睛却依然是弯的。

他说:「走,我们回家。」

16

直到很久以后,我恢复了记忆,终于才明白真正的禽兽到底是谁。

17

我的梦境糖果生意如火如荼。

我也借此机会,准备套出 009 最美好的梦境。

结果他告诉我,他只能进入别人的梦境,自己从来不会做梦。

「你做过最好的梦是什么?」他反过来问我。

我告诉他,上一世,我一辈子都在等一个人。

等啊等,等到我白发苍苍,满脸皱纹,都快要死的那天,等的人都没有来找我。

我觉得很难过,连死都充满了遗憾。

直到不久前,我又做了一个梦。

在这个梦里,我终于等到了那个人。

他穿着一身黑衣,抱着白色的百合花,站在我的床头,好像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苍老的痕迹。

他说,公主,我回来啦。

18

009 悄悄学了很久,终于学会了像人一样做梦。

梦中,他回到了一个白色的病房,手里还抱着一束纯洁的百合花。

白发苍苍的宫竹躺在病床上,口中戴着呼吸机,看见他时,眼里散发出晶莹的泪光。

「哥……」宫竹喊他,表情依然还是离别那年如出一辙的懵懂,「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009 点头,抱着花走到床边。

「你回来了,我老了。」她竭力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

009 低下头,在她的眼角皱纹和白发上印下一个虔诚的吻。

「不老。」

「我也快死了。」

「嗯。」

没关系的,别难过。

所有等待的开始,都是重逢的倒计时。

一千年以后,公主,我会像约定的那样,再次带你回家。

  • 完 -

□ 毒思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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