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妾不如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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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不如妻(上)
庙堂之下:势均力敌的虐恋情深
一
天郦十八年冬,西州蛮族攻入梁国西京行宫。
梁国皇帝带着后妃、皇子皇女仓皇逃走,羽林卫也纷纷撤离,留下行宫里手无寸铁的宫人,坐以待毙。
我就是其中之一。
当晚,蛮族人在行宫开庆功宴,美酒佳肴,光影糜烂。
而我们四十多个宫女,跪在殿外的雪地里,吹着寒风,等待着可怕的命运。
行宫里的其他宫人都已经被杀光了,只留下我们这些年轻宫女,供那些蛮族军官纵欲享乐。
好几个宫女在默默饮泣,心里都明白,落到这些残暴的蛮族手里,下场比死还可怕。
这时,一个蛮族军官走到我们跟前,粗声问道:「谁会跳舞?」
宫女们惊恐地缩在一起,没人回答。
「谁会跳舞?」那军官提高声调,「梁国女人不是很会跳舞吗?没人跳,就去死!」
「我会一点。」我抬起头说道。
他轻佻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两遍,「过来,给我们的王子跳一支。」
殿内横着几具没有脑袋的尸身,血还在汩汩流淌,从尸体的穿着来看,应该是梁国的大臣。
我尽量当作没看到,音乐响起,舞动水袖,跳起了一支「殿前欢」。
我哥哥曾夸我,跳起舞来太勾魂,「像画里的神仙,又像山里走出来的妖精」。
西州蛮族王子眯着栗色的醉眼,幽幽地盯着我。
他手边放着一把长刀,刀上沾满了血。
我想起了关于他的那些传闻。他残忍暴虐,嗜杀如命,每攻下一城,都会屠城三日,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他杀得最多的,还是冯氏皇族。
没有一个冯家人落在他手里,能活过三顿饭。
我想着他的这些可怕事迹,脚下的舞步凌乱了。
一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角,很不雅地跌了一跤。
完了,我想,要被他砍了。
可他竟然亲自探身,扶住了我。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儿。
他拽着我的手,迈过无头尸身,踏着满地的血,走进内殿。
二
玉休殿里,蛮族王子慵懒地靠在床边,玄色外袍已经褪去,只着一件白色中衣。
我站在他面前,攥着裙摆。
「你刚才的舞跳得很好看,梁国女人都像你这么好看吗?」他的声音很温柔,一点不像个杀人狂魔。
「奴婢蒲柳之姿……」
「你多大了?」
我小声回答:「十五。」
「叫什么名字?」
「小鸟。」
「小鸟?好奇怪的名字。」
「我娘怀我的时候没东西吃,我生下来只有一只小鸟那么大,娘就管我叫小鸟了。」
「这么可怜啊。」他揉揉我的脑袋,「把灯吹了,你就下去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去?」他这就放我走了?
我怕他反悔,赶紧退下。
牵着裙子一路狂奔,跑出玉休殿,站在雪地里,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玉休殿透着暖黄色灯光的窗户,才想起来,刚才忘记帮他吹灯了。
三
四十多个宫女被蛮族军官瓜分,很多人直接被抓到军营去了。
我的下场目前看来是最好的,王子慕容策把我留在身边使唤了。
他白天不在行宫待着,而是在城外练兵。我就比较清闲,在玉休殿里待着无事可做。
我想跑,但是没想好怎么跑。
我的好朋友宫女乐乐,由于长得太丑,没被蛮族军官看上,侥幸活了下来,还留在宫里继续做粗活儿。她行动比较自由,偶尔还能给我带来一些宫外的消息。
西州蛮族占领了整个西京,满城抓人。城破之时没来得及逃脱的皇族和官员,都被抓起来,酷刑折磨。
他们还在到处找一个女子,她叫冯观暮,是梁国皇帝的五公主。
所有西京百姓,都被禁止出城。
所以,我们想逃出去,难于登天。
「就算是逃出西京,又能去哪呢?」乐乐愁闷地说。
我们都明白,梁国已经失掉了半壁江山。最近大雪封住了岳关,蛮族无法东进,梁国皇帝还能在东京暂时安稳几天,待雪停以后,只怕东京也危险了。
乐乐走后,我继续为自己的未来发愁。觉得胸口发闷,就打开窗户,吹着冷风发呆。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慕容策回来了。
我赶紧关上窗,拘谨地站起来。
慕容策说:「窗外黑黢黢的,有什么好看的?」
「奴婢闲得没事……」
「旁边就是书房,你可以自己进去找书看,冯潇老昏君倒是藏了不少好书。」
我低下头,卑卑怯怯地说:「奴不认得字。」
慕容策有点意外,「梁国女人还有不识字的?」
「有钱人家的女儿才请得起教书先生。」
「哦,这样啊。」他负手踱到窗边,忽然说,「我的未婚妻,是个大才女。」
他嘴角弯起,似乎在笑,「她写字很漂亮,飘洒隽逸,独具一格。她文章写得更好,就算是骂人,辞藻章句也华美精妙,令人拍案叫绝。」
我唯唯诺诺地说:「奴婢什么都不会……教殿下错爱了。」
「不,你有你的好。」慕容策转头看着我,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宠物,「你很乖。」
「殿下的未婚妻,不乖吗?」我半仰头,有点天真地问。
慕容策说:「她是这天底下,最不乖的人。」
四
十天以后,雪停了。蛮族人准备越过岳关,进攻梁国皇帝所在的东京。
梁国太子和六皇子领兵十万,在岳关迎击。
这一战,梁国人居然把蛮族人打败了。
再战,蛮族人又败。
慕容策怒不可遏,他在书房里和下属用蛮语对话,听那语气,非常暴躁。
等他们话说完,其中那个打败仗的将领就被慕容策当场削了脑袋。
剩下的将领战战兢兢抬着尸首离开,我蹲在地上,擦洗血迹。
慕容策坐在书桌后面,阴沉地看着我。
「你见过冯观暮吗?」他突然问我。
「殿下说的……可是我们五公主?」
「你见过她?」
「五公主平日里都在东京,很少随帝驾来西京过冬,奴婢没有见过她。」
慕容策烦躁地吁一口气。
「殿下问五公主做什么?」
他说:「冯观暮,就是我的未婚妻。」
我一愣。五公主的未婚夫……竟是这个蛮族王子?
「她不乖,我要把她抓回来,杀掉。」
我呆呆地望向他。
他站起身,出去了。
五
这一晚,慕容策喝了些酒。回到玉休殿,一见到我,就说:「小鸟,我想看你跳舞。」
没有音乐,我就干巴巴地给他跳了一支。他看得却很入神,拍手道:「好!真好看!」
他忽然拽住我的衣带,将我扯进怀里。
在我的脖颈处狠狠嗅了一下,「小鸟,你真香。」
我紧张得不得了,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别怕我。」他说,「跟着我吧,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
我愕然望着他。
一个蛮族人,一个在书房里砍人脑袋的蛮族人,一个声称要把自己的未婚妻「抓回来杀掉」的蛮族人,竟会对着一个被俘虏的奴婢,说出这种温柔的话?
不过想想,这些日子,他对我真的太好了。
不碰我,不欺负我,对我客客气气,偶尔还跟我讲讲他的心事。
我不明白他干吗对我这么好。
但我心里有点暖暖的。从小到大,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没人这么在意过我。
六
几天以后,蛮族人又和梁国在岳关打了一仗。慕容策亲自上阵。
这一仗,听说慕容策大获全胜,还活捉了六皇子冯观心。
慕容策凯旋的这天晚上,行宫里又摆了庆功宴,我站在慕容策身边,他不停地让我给他倒酒,他看上去心情很好,至少没当场杀人。
酒至半酣,有个将领问慕容策:「王子准备怎么处置冯观心?」
慕容策放下空酒杯,说:「梁国完成婚约,把五公主送过来,我就放了冯观心。」
我倒酒的手一抖,酒都洒外头了。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冷淡地说:「下去。」
庆功宴结束了,他喝得很醉,被我扶着往玉休殿走。
半路上,他忽然问我:「小鸟,我要把冯观暮接回来,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我赶紧说:「奴婢哪敢!」
「等她来了,我就把她杀掉,还把你留在身边,跳舞给我看……」
我就当他是醉人醉语了。
「殿下……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不会来打这场破仗。」
哦?这么说,蛮族人打梁国还是因为一个公主了?
我不太相信,但也什么都没说,扶着他躺在床上。
「不要走。」他用力一扯我,把我扯进他酒气熏天的怀里。
然后就听到他的鼾声。
七
梁国同意了慕容策的交易,愿意用五公主冯观暮换回六皇子冯观心。
毕竟,冯观心的母亲段贵妃正得宠,梁帝怎舍得委屈了她的儿子?
乐乐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愤愤不平,「我就看他们最后能拿出个什么来应付蛮族人!那个六皇子,人那么坏,就该让他被蛮族人宰掉!」
我不说话,只看着窗外。最近心情不大好,胸口闷闷的。
慕容策回来时,又看到我对着黑漆漆的窗外发呆。他叫了两遍「小鸟」,我才反应过来。
他笑道:「傻乎乎的,经常叫你名字没反应。」
我走过去,替他解下披风,随意地问:「明天,五公主就该到了吧?」
「嗯。」
「恭喜殿下。」
他低头看着我,「恭喜我什么?」
我没说话,拿着他的披风准备去挂上。
他把我拉住,一把拂掉我手里的披风,突然吻住了我的唇。
我推他,他用力把我往怀里一箍,我快喘不过气了。
他嘴里没酒味,应该不是喝醉了酒。
可为何突然如此……
我来不及多想,已经被他压在了床上。
我疼痛难忍,哭了起来。他停下动作,用大拇指擦我的眼泪,粗粝的茧子刮得我又刺又痒。
「小鸟,别哭,我不会喜欢冯观暮,我只喜欢你。」
我不会喜欢冯观暮,我只喜欢你……
他这话让我有点恍惚。
深夜,他抱着我,静静地躺着。
这张床,是梁帝躺过的龙床。他曾抱着自己娇美的妃子,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冬日春宵。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躺在这里,而且居然是和西州蛮族的王子。
他没睡,我也没睡。
他说:「小鸟,你想不想听我和你们五公主的事情?」
我心里很矛盾。说不想,是假的;但又怕听了会难受。
慕容策兀自说:「我与冯观暮,是指腹为婚。」
西州王慕容聪与梁国皇帝冯潇,曾经是相识多年的酒肉朋友。慕容聪曾出兵协助冯潇打退过南方将领的叛乱。
那次凯旋,两人喝多了,拉着各自怀孕的妻子,来了个指腹为婚。
不久以后冯潇的皇后先生了,是个女儿,取名冯观暮。三天后慕容聪的王后也生了,是个儿子,取名慕容策。
亲事就这么定了。
冯观暮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叫慕容策,慕容策从小也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妻叫冯观暮。
冯观暮在东京的皇宫里,慕容策在西州的王宫里,隔了三千多里,两人从没见过面,但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互相通信了。
信的内容很单纯,就是对骂。
冯观暮瞧不起慕容策,慕容策看不上冯观暮。
如此隔空对骂了十多年,两人十七岁的时候,该完成婚约了。
按照梁国礼节,要由慕容聪带上聘礼,亲自去东京向梁国皇帝提亲。
慕容聪不想去。因为那时,西州和梁国的关系已经不太好了。
慕容策就求他父亲,说自己很想把冯观暮娶来欺负一下。
慕容聪拗不过儿子,就带着聘礼去了。
结果刚到东京不久,慕容聪就被斩首,尸体在城门口挂了十多天。
慕容策大怒,发誓戮尽冯氏,为父报仇,大仇不报,不继王位。
很快,西州集结三十万精兵,攻打梁国。慕容策一路上但凡攻陷城池,就将冯氏皇族斩首,从西向东一路推进,沾了满身腥风血雨。
一年后,梁国西京陷落。
慕容策跟我讲了这么多,我却注意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点――他和他的未婚妻,从来没见过面。
对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那么执念,真是不懂这个男人。
八
第二天,慕容策宣布纳我为妾。
正牌王后马上就要到了,在这个当口,突然纳个侧室,他想干什么?
摆明了是想让五公主难堪,让梁国难堪。
西州蛮族和梁国在纳妾方面一样随意,没有什么仪式。何况现在慕容策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
他一直在书房里对着一幅画发呆。
画上是个翩翩起舞的女人,金钗华服,云鬓雪肤,身段宛曲,长袖翻飞。
她身后,红色夕阳卷着乱霞翻滚如火,猎猎的似要烧出纸面。
「你知道这是什么舞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
他指着右下角三个小字,「观暮舞。」
「观暮舞,据说是冯观暮的绝技。」他有点出神,「三年前,有人将此画献给我,我才知道,那个写字好看、文采斐然的冯观暮,竟还会跳这么美的舞。」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
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我。
因为我,会跳舞。
那一夜的庆功宴上,我跳的殿前欢,必定是让他想起了观暮舞。
一个年轻美丽的梁国女人,穿着宫装跳着舞,大概是像极了他心中的冯观暮。
他把我当成了她。
他一直不碰我,却在她到来的前一天晚上要了我,又纳我为妾,一切都太刻意了。他是想让她难受,还是想告诉他自己,他不在乎她?
我沉默了很久,问他:「殿下还准备杀掉您的未婚妻吗?」
他的指尖划过画上的女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如何舍得?」
九
傍晚,五公主到达行宫。
慕容策没有让她来玉休殿,而是把她安顿在了明霄殿。
这一晚,他没回来。
我坐在窗边。窗是开着的,风雪呼呼地往里灌。
第二天一大早,慕容策独自回玉休殿来了。
一回来就去书房,跟手下将领讨论了一上午军务。
中午,我正吃着饭,他忽然掀开门帘进来了。
「用膳也不喊我?」他笑道。
我站起身,「殿下不去和五公主用膳吗?」
他的目光瞬间黯了一下,又恢复如常。
「我饿了,今天要多吃点。」
我给他拿来新的碗筷,他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看上去吃得很香,眼神却是飘忽的,心思根本就没在饭菜上。
当然心思也不在我这里。
只见,他的手伸到一旁装剩骨头的盘子里,拿起一根我啃剩的牛骨,送到嘴边……
「喂,喂,那骨头是我啃过的!」我喊他。
他回过神来,看了看手里的骨头,没怪自己吃饭走神,却很流利地倒打一耙:「干吗对我那么凶?」
我:「……」
「你还拿白眼翻我。」
「我有吗?」
「小鸟。」他放下筷子,严肃地问我,「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吃醋了?」
我瞠目结舌。
好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惹不起惹不起,我先下去了。」我转身就跑。
突然,被他从后面把腰搂住了……
「不许跑,我的乖小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脸一热,「我没跑,准备去给殿下加几个菜。」
「小鸟最是秀色可餐,我不需要别的菜。」他埋头在我脖颈间,呼出的气挠得我头皮发紧。
我握住他环在我腰间的手,外面冰天雪地,他的手很热。
「小鸟,女孩子如果心情不好,该怎么让她开心?」
「嗯?」
「冯观暮……她昨天哭了一整夜。」
我松开他的手,抬手理了理鬓发,淡淡地说:「哦,哭了一整夜啊?大概是离开了亲人,不习惯吧。」
「那倒有可能……」
「她可能是有点怕殿下,殿下要不先别去找她,放她自己静一静,过几天就好了。」
「是吗?先不去找她?」他有点疑惑。
「嗯,呃……对啊,距离产生美……过两天她自己想通了,怕被冷落,会主动来找殿下的。」
「哦……」
后面几天,慕容策竟然真的没再去找五公主,怪能忍的。
但我知道他的心一直在往明霄殿飞,人是跟我在一起的,魂不在我这。
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小鸟,这都几天了,她怎么还没来找我?」有一天,他正写着东西,突然烦躁地把笔一扔,跟我嚷嚷起来。
我帮他把笔放好,不紧不慢地说:「殿下,外头雪停了,木魅园里的梅花开了,咱们去逛逛吧。」
十
我和慕容策一前一后,走在木魅园的梅花树间。
有一树花枝开得特别好,我踮起脚嗅了嗅,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过头,看到了一个美人。
她披着白色轻裘,鬓边挂着一支金色步摇,脸颊冻得红扑扑。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枝压了雪的红梅。
我想,她就是五公主冯观暮了。
我想躲开,但来不及了。她也看到了我。
她非常惊讶,非常非常惊讶。
「冯观暮?」慕容策也很惊讶,张口就问,「你是来找我的?」
我叹气,这个铁憨憨……
冯观暮却一直盯着我,眉头蹙得很紧。
慕容策瞥了我一眼,说:「她是我的爱妾。小鸟,给公主见礼。」
我一动不动,跟她对视。
我觉得这个五公主是很好看,但没我长得好看。
「小鸟?」慕容策唤我。
我一转身,跑掉了。
晚上,慕容策没回来用膳。
我也没吃饭,继续开着窗子吹凉风。
没过一会儿,慕容策居然回来了。
「小鸟,大冬天的吹冷风,你这什么习惯?」他替我关上窗子,我嗅到了他身上有一股淡幽幽的梅香。
「五公主怎么样?还和殿下置气吗?」我问。
「好多了。」他坐下来,端起我的茶盏喝了一口水,「我耐心也是有限的,再跟我装金贵,我就把她杀了。」
我心说,得了吧,之前说了一百遍要把她杀了,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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