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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不被祖国承认的远东间谍之王

所属系列:历史中的潜伏时刻:行走在人性边缘的间谍们 皮耶霍

不被祖国承认的远东间谍之王

历史中的潜伏时刻:行走在人性边缘的间谍们

楔子

1941 年 11 月 15 日,莫斯科城下。

德军莱因哈特第三装甲军团某个坦克营正顶着凛冽的寒风向北突击。

根据德军情报,在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围城战之后,伤亡惨重的苏军的很多防御工事里已经出现了妇女跟儿童的身影,防守莫斯科的苏军力量几乎消耗殆尽。所以根据「元首」的指示,第三装甲军团将同霍普纳第四装甲军团一起发动总攻,以钳形攻势彻底将苏军的抵抗摧毁在莫斯科城下。

突然,无线电里传来了前方搜索战车有些惊惶的声音:前方发现大量装甲目标……似乎是苏联的坦克!

不可能!

德军坦克营长猛地打开坦克仓门探出头去:最高统帅部的情报说苏联在莫斯科战线已经没有预备队可用了!

还没来得及举起望远镜,呼啸而至的炮弹及搜索战车的爆炸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坦克营长颤抖着手举起望远镜:前方漫天风雪中喷薄而出的每一辆坦克上都印着红艳艳的五角星!

而且跟这一个月来他们常见的那些几近弹尽粮绝、衣不蔽体的苏联红军不同,望远镜中的苏军穿着簇新的棉衣、全套的皮靴和护耳冬帽,甚至就连坦克的炮筒上都套着保暖套,坦克的表面连一个凹陷都没有,在雪地中亮得发光……

天哪!这!这是……

呼啸而来的北风将后半句惊呼变成了呻吟。

……这是苏联的远东方面军!

此时,就在距离战场不远的克林姆林宫,斯大林站在窗外静静地望着漫天大雪,手里摩挲着一个小纸条,在他背后则是一名身穿「格鲁乌」制服的军官。

「以远东方面军为核心的佛拉索夫第 20 军团跟库茨涅佐夫第 1 突击军团已经完全阻挡住了德军坦克军团的进攻,胜负的天平正在向我们倾斜。」

「格鲁乌」军官镇静地汇报着战场动态。

而此时的斯大林却似乎完全不在意战场汇报,只是低头看着那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苏联的远东地区可以认为是安全的,来自日本方面的威胁已经排除。日本不可能发动对苏战争。相反,日本将在下几周内向美国开战。」纸条的落款是一个化名――「拉姆扎」,落款时间是 1941 年 10 月 4 日。

「那个人的情况怎么样?确定了吗?」良久,斯大林终于开口。

「已经确定了。理查德・佐尔格已经于 1941 年 10 月 18 日在日本被逮捕……」 「格鲁乌」军官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根据之前成功的例子,我们可以考虑交换……」

「不,不交换!」

斯大林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军官,最后看了一眼纸条,随手将它扔进了旁边的壁炉里。

于是「拉姆扎」这个代号,跟他背后的那个人――理查德・佐尔格,一起迅速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苏联人民下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要到遥远的 23 年之后。

一、浪荡的公子

没有人能说清理查德・佐尔格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出生在俄国,却从小在德国长大;

他是纳粹党员,却同时也是德国共产党和苏联共产党员;

他在「一战」时曾经加入德军奋勇作战,不但腿部受了重伤,还获得了二级铁十字勋章,但「二战」时又为苏联在间谍战线上屡立奇功,直至付出生命;

他是汉堡大学社会学博士,国际著名的新闻人,以文风严谨深刻著称,同时又是有名的浪荡公子,不但有两任妻子,还有十几名各国情妇,甚至他的间谍生涯也尤其擅长走「夫人路线」;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位「远东间谍之王」辉煌生涯的起点是在上海。

1927 年,中国大革命失败后,苏联原先在中国的情报机构遭到了严重破坏,而日本则于这一时期不断扩张在华势力范围,使得整个东北亚都笼罩在战争的阴影当中。因此,重建苏联在远东地区的战略情报网是当时苏联总参谋部的当务之急。

当时苏军总参四部(格鲁乌)的主要领导人――别尔津大将慧眼识才,别出心裁地选择了正在斯堪的那维亚和英国坐「冷板凳」的佐尔格担当这一重任。

此时的佐尔格正在经历自己人生中的最低谷:一方面,他在「一战」结束后以一个伤残军人的身份耳闻目睹了资本主义德国战后民众的痛苦,思想上开始倾向于共产主义;而另一方面,因为纳粹党员与前德军英雄的身份,他又始终得不到共产国际与苏联情报部门的信任,总是被发配到世界各个角落去干些无关紧要的工作。他在日记中经常抱怨:我的报告从没人看过一眼。

所以面对别尔津大将的亲自邀请,佐尔格欣然允诺。1930 年 1 月 10 日,这位未来的「远东间谍之王」乘坐一艘来自法国的日本客轮,翩然抵达上海。

上海作为当时「远东间谍的乐园」,各方势力鱼龙混杂。佐尔格到上海之初颇让各方面注意过一段时间,公共租界的英国巡捕还曾经 24 小时监视过他一段时间。

但很快,佐尔格在上海的所作所为就让很多人打消了疑虑:这位打着德国《社会科学报》特约记者身份的德国人一看就是在胭脂堆里打滚的好手,每天晚上都会簇拥着各国的妙龄女郎去开派对,彻夜饮酒狂欢,然后踉踉跄跄地带着美女们回自己 70 两白银一晚的豪华饭店房间。跟在他身后的盯梢者们甚至帮他统计过,从佐尔格踏入上海开始,半年多时间里起码有十几名各国女郎在佐尔格的房间里过夜,其中既有美貌的苏联姑娘、身材姣好的德国女郎,也有热情的美国记者、冷艳的中国少妇,甚至还有丈夫去世的青年寡妇……

再联想到佐尔格那位银行家的父亲,跟他前几年在世界各个角落的郁郁不得志,很容易让人得出一个结论:这不就是一个从军队退役后郁郁不得志,于是靠着家里的钱和关系跑来远东猎艳的资本主义「富二代」吗?

但就在那些放松警惕的盯梢者们每晚龌龊地趴在佐尔格房间窗户下想要听些春情的时候,一张遍布整个远东的间谍网正在形成。

他们眼中那位美貌的苏联姑娘名叫露丝,她的丈夫是专门接受过苏联间谍训练的中共党员;身材姣好的德国女郎名叫伊萨,丈夫吴照高不仅是德共党员,还是共产国际老资格的谍报员;冷艳的中国少妇代号「玫瑰」,是中共特科著名的女谍报员;所谓的「年轻寡妇」是刘谦初烈士的遗孀张文秋,后来毛泽东的亲家,代表着整个中共谍报系统;而「美貌的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则更厉害,直接让佐尔格与当时日本最激进的反军国主义组织「日支斗争同盟」牵上了线,包括尾崎秀实、宫城与德、中西功等在内的一大批对佐尔格日后谍报生涯影响巨大的日本年轻人也被吸引了进来,成了佐尔格忠实的左膀右臂。

就在这一片莺莺燕燕的「浪荡公子远东猎艳」过程中,风度翩翩的「富二代渣男」佐尔格建立起了一张将共产国际、德共、中共、日本反帝组织四方力量集合在一起的巨大情报网。而佐尔格的「伯乐」――别尔津大将也正式将这佐尔格情报组命名为「拉姆扎」。

在俄语中,PAM3AK(拉姆扎)的简写 P3 也可以作为 PMXPfl3oprE(理说隆ぷ舳格)的简称,因此「拉姆扎」小组其实就是「佐尔格」小组。这个代号也伴随着佐尔格走过了他的整个间谍生涯。

到 1932 年夏天的时候,佐尔格组建的这个「美少女特工队」已经拥有十几个国籍的上百名成员,在整个中国沿海地区都有情报小组。而且这种剑走偏锋般的「夫人路线」在获取情报方面效率极高,往往是「拉姆扎」的美貌姑娘手持日本记者的名片娇笑着坐进日本军官的小汽车里沿着军营转一圈,第二天日本向苏蒙边境挺进的情报就出现在了苏军参谋本部,风情万种的接线员在酒吧里跟人喝几杯酒,蒋介石围剿红军的进攻计划就全盘被中共所掌握。

根据苏联档案披露,从 1930 年底到 1932 年 11 月,「拉姆扎」共向莫斯科总部发过 597 份情报急电,其中 335 份直接关系中国红军与中华苏维埃政府安危。日军挟持在天津的满清末代皇帝溥仪前往东北、日本内阁批准「满洲国」计划等重要情报均由「拉姆扎」率先获得并发回莫斯科总部。「拉姆扎」成了苏联与中共的敌人眼中最「神秘」的对手。

然而,就在佐尔格的远东间谍网蒸蒸日上之时,一起意外事件让他在中国的间谍生涯戛然而止。

1931 年 6 月,共产国际信使在新加坡意外被捕,导致共产国际办事处负责人牛兰在上海被捕。牛兰是「十月革命」时率领部队攻打冬宫的指挥官,在苏联情报界的地位类似明教的金毛狮王谢逊,不能不救。而且他本身也掌握着苏联情报网的重要情报,他被捕后整个苏联远东情报网都不知道该走该留。

因此,着急上火的苏联方面情急之下违反了情报工作的常规安排,别尔津上将直接指派当时身份隐藏得非常好的佐尔格亲自主持营救牛兰的所有工作。

当时苏联情报网连牛兰到底被关押在哪儿,是死是活都不清楚。面对莫斯科方面的频繁催促,佐尔格此时展现了自己性格中疯狂的一面,他直接选择了「玉石俱焚」的一招:拿着重金买到了一张牛兰在国民党监狱里的签名,直接联络包括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科学家爱因斯坦、英国哲学家罗素以及中国的宋庆龄、蔡元培、鲁迅等名人,发起了轰轰烈烈的「保卫无罪的工会秘书牛兰运动」。

这种大胆的「舆论战」操作恰恰打在了最在乎「国际观瞻」的南京国民政府软肋上,国民政府不得不做出了巨大让步,最终使得苏联政府趁机买通狱卒将牛兰成功营救。

但因为此事,佐尔格苏联情报人员的身份在中国已经基本暴露,甚至面临被国民党方面逮捕的危险。所以 1932 年 11 月,别尔津只得将他撤回莫斯科,准备派往日本。

二、神秘的魔术师

「拉姆扎」在中国叱咤风云时,佐尔格曾经说过一句名言:真正顶尖的间谍从不会自己去撬保险柜,而是要让保险柜自动打开。

而他在日本的八年情报生涯可以说是完美地诠释了这句名言。

按理说,已经在中国暴露了身份的佐尔格应该很难再继续自己的间谍生涯了,尤其是去当时非常排斥外国人的日本。但此时德国与日本之间的法西斯同盟关系却给了佐尔格「打开保险柜」的机会。

回到莫斯科后不久,1933 年纳粹党魁希特勒当选德国元首。作为纳粹的「老党员」,佐尔格借此专程返回了德国向元首「宣誓效忠」。偏巧当时纳粹德国急需东方问题专家,而专程从莫斯科回归的「忠诚纳粹分子」佐尔格相当于是「给瞌睡虫送上门的枕头」。于是 1933 年 9 月,佐尔格手持纳粹党新闻部颁发的特别保荐信,身背德国《法兰克福报》《每日展望报》驻日本特派员等五个头衔的金字招牌,悠悠然撬开了通往日本的大门。

抵达日本之初,佐尔格故伎重施,再次树立起自己挥金如土的「花花公子」形象。但跟在上海时的情况不同,日本的官僚权贵阶层从骨子里根本就不信任任何外国人,佐尔格忙碌了几个月,唯一稍有价值的收获就是结识了当时德国驻日观察员奥特中校的妻子海尔玛,并通过海尔玛同奥特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奥特作为一名典型的普鲁士军人,当时正在为如何写出有新意的远东观察报告而头疼。而此时的佐尔格同样正在为他过去引以为豪的「夫人路线」在日本进展缓慢而头疼。

于是两个德国人经常为了各自的苦恼相约去酒吧豪饮。穷极无聊之下,佐尔格把自己招蜂引蝶的行动落了实锤,真的「攻下」了他们常去酒吧的日本女招待――石井花子。而令佐尔格没想到的时,当时完全是苦闷彷徨中无心插柳所结识的这位日本情人,居然成了日后乃至身后,跟他羁绊最深的一个人。

也许就是「攻下」这位日本情人的过程让佐尔格找到了灵感:既然找不到「打开保险柜」的钥匙,何不自己做一把钥匙出来?

奥特的普鲁士脑袋写不出有新意的观察报告来,但我佐尔格本人却是地地道道的「远东通」啊!

想通了这一节之后,佐尔格酒吧也不去了,情人也抛一边了,每天拉着奥特坐在德国大使馆里合作撰写各种远东观察报告。两个人具体的分工是:佐尔格负责每天坐在日式榻榻米上绞尽脑汁地写,奥特负责每天坐在旁边的日耳曼风格皮椅上给佐尔格端茶倒水兼加油鼓劲。等到佐尔格写完后,奥特再把佐尔格的报告稍微修改一下,写上自己的名字寄回柏林。

对,你没看错,这就是传说中的「替考」和「枪手」。但不得不说,佐尔格的「代写」功底着实了得,由他执笔的一系列堪称理论专著的观察报告让柏林大为惊叹,长期坐冷板凳的奥特也凭借这种「作弊」行为一跃而起,成了德国首屈一指的日本问题专家,多次获得希特勒的直接褒奖,一路从中校上升为上校,又旋即晋升为少将,终于在 1938 年由希特勒亲自任命为德国驻日全权大使。

而佐尔格得到的回报也是丰厚的。在奥特的关照下,佐尔格在德国驻日大使馆内相当于是奥特的「分身」,可以翻阅任何机密档案,查看任何来往信件。

于是,不用自己动手,整个德国驻日大使馆的保险柜都向佐尔格打开了。

有了德国大使馆为基础,佐尔格放开手脚,将自己原先「拉姆扎」的精华几乎全盘搬来了日本,尾崎秀实、宫城与德、中西功等日本干将悉数归队,「拉姆扎」情报网在日本全面展开。

从奥特的经验出发,佐尔格举一反三决定制造更多的「钥匙」。既然日本人排外,那他就制造「大和款专用钥匙」!在他的大力斡旋下,作为得力干将的尾崎秀实一度担任了日本首相近卫文磨的顾问与秘书。宫城与德一度担任了日本皇室的宫廷画师。

这下可好了,不管再绝密的情报,总得给天皇跟首相过目吧?跟他们过目了就等于是给佐尔格过目了,很多绝密情报在被盖上「绝密」两个字放进保险柜之前就已经被「拉姆扎」翻了个底掉……

然后再把从天皇和首相那里获得的情报跟从德国驻日大使馆获得的情报综合在一起……别说日军想往哪里调兵、攻打谁了,就连日本天皇跟首相今天晚饭想吃馒头还是喝稀饭,佐尔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是从「七七事变」前的战争警报到诺门坎战役中日军的兵力部署与总攻时间,从攻占上海的战略计划到「南京大屠杀」的真相,从关东军大演习的兵力配置到新式飞机的性能数据,日军的各种机密情报源源不断地从「拉姆扎」手中送出。而更「骚」的是,每次情报外泄时,佐尔格一定会跑得远远的,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跟失窃的情报联系起来。如果是军部的情报外泄,那么这一段时间里佐尔格一定不会踏进日本军部半步。如果是政府的情报泄露,那么佐尔格这段时间就决不会跟政府高官打交道。

这一手搞得日本的情报机关面对频频的情报外泄简直毫无头绪,只能惊呼在日本隐藏着一个「黑夜会隐身,开门不用钥匙,徒手能开保险柜」的「神秘魔术师」,否则根本解释不了保卫森严的绝密情报为何会频频失窃。

从 1933 年到 1939 年,不但苏联的大多数远东情报都由「拉姆扎」送出,甚至中国国民党、中国共产党以及美英法等国的情报机构也在仰仗「拉姆扎」提供情报。「拉姆扎」在当时就代表着远东情报的最高权威,佐尔格就是当时的「远东间谍之王」。

三、恸哭的战士

就在佐尔格及他的「拉姆扎」渐入佳境之时,苏联后院再次起火了。从 1934 年起,苏联国内在斯大林的授意下开始了「大肃反」运动,众多佐尔格的同事跟领导者相继被处死,这让佐尔格与国内的联系开始变得磕磕绊绊起来。到了 1938 年,佐尔格的「伯乐」与最高领导――别尔津大将也在「大肃反」中惨遭杀害。

由于苏联国内的刻意封锁,远在东京的佐尔格对国内发生的巨变毫不知情,此时他正在被自己的情报网所探知出的一个重大消息所震撼:德国有可能会进攻苏联!

当时苏联从上到下都沉浸于同德国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虚假安全感当中,上至斯大林,下至普通士兵,谁都不认为德国会在彻底击败英法之前进攻苏联,甚至连佐尔格自己都不愿相信,德国会真的在西线战况正酣的时候贸然进攻苏联。

但是,凭借多年间谍生涯所培养出的敏锐第六感,佐尔格认为那一点暴露出的蛛丝马迹有可能就是真相。他开始全力搜集德国有可能进攻苏联的任何情报。

功夫不负有心人,1940 年 11 月 18 日,在柏林发给德国驻日大使馆的密电中,佐尔格通过柏林要求德国驻日本大使馆详细汇报日本工厂维修能力的只言片语中分析出了德国的真实动向,于是他立刻要求报务员向莫斯科发出警告:德国已开始准备对苏联作战!

报务员此时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从 1940 年 3 月起,「拉姆扎」就再没有收到过国内的任何指示了,「拉姆扎」发往国内的情报也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佐尔格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发报员,要求当着他的面进行发报。果然,连续地发报后,莫斯科方面毫无回音。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佐尔格突然跳起,一把推开发报员,开始尝试自己直接联系别尔津大将专门为他设置的紧急联络电台。几番尝试后,佐尔格突然罕见地暴怒起来,一把摘下耳机摔在了桌子上。

「拉姆扎」成员们都被惊动了,小心翼翼地围了上来,佐尔格哽咽了一下:「紧急电台……被取消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最后,重新控制住情绪的佐尔格开始安抚大家:不论国内发生了什么事,只要让莫斯科相信我们的情报是正确的,莫斯科一定会重新认可我们的价值!

于是,为了让莫斯科相信自己的情报,「拉姆扎」的能量被完全调动起来,佐尔格本人也开始不顾自己「绝不出现在事发地」的隐蔽信条,频频从日本军部、德国驻日大使馆借阅、抄录密电。

从 1940 年 12 月 28 日到 1941 年 6 月 20 日,佐尔格根据自己所掌握的情报,又连续三次向莫斯科发出了明确警告,准确无误地提供了德国可能进攻苏联的日期、兵力部署、主攻方向等一系列情报,但莫斯科方面始终毫无回音。

6 月 20 日凌晨,佐尔格通过德国驻日大使馆跟日本首相两方面的渠道同时确认:希特勒已经亲自接见了日本驻德大使,正式通知日本,德国将于 6 月 22 日不宣而战,进攻苏联。希特勒同时要求日本于同一天在远东地区向苏联发起进攻。

确认了这一消息后,一向稳健的佐尔格像疯了一样从办公室一跃而出,完全违反了秘密工作的准则,直接闯到发报员的驻地,以口授的方式向莫斯科急电:战争将于 1941 年 6 月 22 日爆发!

为了确保密电能够及时被莫斯科收到,佐尔格放弃了所有隐蔽准则,要求发报员将车载便携式发报机放在自己的小汽车里,绕着东京不断变换地点,同时坚持每隔十五分钟发报一次。而自己则在当夜连续拜访了两位日本政坛的重要人物,以期能够尽可能帮助发报员引开盯梢者。

转眼东方拂晓,一夜未眠佐尔格迈着沉重的脚步准备回家,结果在家门口就看到了满脸苍白的发报员。经过一整夜连续发报已经筋疲力尽的发报员瘫靠在佐尔格家的屋门上,满脸绝望:莫斯科……没有回电……

1941 年 6 月 22 日拂晓,德军调集 300 万兵力、3400 辆坦克、7000 门大炮、5000 架飞机如期向苏联发动突然袭击。由于苏军前期准备严重不足,又误判了德军主攻方向,导致短短五个月便损失了大片国土与 380 万军队……

据佐尔格的那位日本情人石井花子回忆,1941 年 6 月 22 日那一天,佐尔格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当傍晚时分她不放心,进去查看时,发现佐尔格正在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那是她与佐尔格交往六年多以来第一次见到佐尔格情绪彻底失控。

石井花子十分不解地问佐尔格:「你为什么如此悲伤?」

佐尔格哽咽着回答:「因为我很孤独,我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啊!」

1941 年 6 月 26 日,在佐尔格之前所提及的德军进攻时间、攻击方向、兵力配置等情报被现实一一印证后,已经失联一年多的莫斯科终于向佐尔格回电了。

在电报中,「格鲁乌」对自己突然失联的行为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生硬地命令佐尔格将原先的代号「拉姆扎」改为含义更加中性的「伊森」,同时全力调查日本是否会在远东地区向苏联发起进攻。

直到这个时候,佐尔格才知道别尔津大将已经在三年前就被处死的消息。

据说原本已经恢复了冷静的佐尔格再次失声痛哭:原来他并不是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而是他的朋友已经死去了!

满腔热诚为之奋斗的国家对自己的冷漠与怀疑,明明知道真相却无法阻止惨败的愤懑与不甘,最为信赖的挚友与老师的惨死,再加上一丝自己在 6 月 22 日那天怀疑挚友的愧疚,让整个间谍生涯一直以圆滑谨慎著称的佐尔格从此变得焦灼而激进起来,从一个沉稳老练的魔术师变成了一个急于复仇的战士。

而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佐尔格对自己信仰的坚持。

在 6 月 22 日前后,完全不顾保密准则的疯狂行为其实已经让佐尔格进入到了日本情报部门的视野,此时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像在上海一样及时撤离。但面对莫斯科方面安排的任务,佐尔格毅然命令新的「伊森」成员全体出动搜集情报。

此时整个日本高层分化成截然不同的「北进派」与「南下派」,一派极力主张乘着苏德酣战之际攻打远东,「平定北方」,另一派却强调诺门坎战役的失败,建议优先南下吃掉菲律宾等美英殖民地。

两派在日本国内都有数量巨大的支持者,几个月来争执不下。尾崎秀实曾经冒险通过日军军部窃取到了日军 1941 年的军装发放明细表,企图以此来判断日军在 1941 年的进攻方向,结果他崩溃地发现,此时就连军部的后勤部门都陷入了「精神分裂」,给有的部队发放的是冬装,有的部队发放的则是夏装,而日军是绝对没有实力同时在南北两个方向开战的……

眼看着苏联西线战局越来越紧张,而东线的几十万大军却只能闲置在远东同日本关东军对峙,强烈的复仇心与使命感让佐尔格继「解救牛兰」之后第二次选择了「自爆」:他自己直接跳到了前台为「南下派」造势。用佐尔格自己的话说就是:「时间已经来不及我们等着保险柜自动打开了,那何不自己去制造自己想要的情报?」

从 1941 年 8 月起,新的「伊森」成员全体出动,佐尔格利用担任奥特翻译的机会,直接跟东条英机、大岛浩等人进行了交谈,让他们相信德国的「闪击战」效果并没有预期中的理想。

在日本最高统帅部 1941 年 8 月召开决定日军是否进攻苏联的决定性会议前,为了第一时间获得会议情报,佐尔格更是不顾身边越来越多的监视人员,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强行将将尾崎秀实安排在了会议室外旁听。

当日军做出「除非苏军在西线遭受大失败,否则当年不向苏联宣战」的决定后,等候在会议室外的尾崎秀实第一时间将这个情报传递给了佐尔格。

获得了第一手情报的佐尔格还不放心,又马不停蹄地跑去了德国驻日大使馆,在奥特的档案中再次翻到了准备寄往柏林的报告:日本大本营最近决定,如果战局无变化,俄国在西线不遭到失利,则将推迟对苏行动。

两个渠道的消息互相印证了可信性,佐尔格终于放下心来。从大本营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他亲自在家中把电文译成密码,向莫斯科发送:日本决定暂不进攻苏联,但军队仍留在满洲。如果苏联战败,明春可能开始军事行动。

这一次,莫斯科大本营回电了。

他们一年多来第一次向佐尔格发来了感谢电:感谢你们卓越有效的工作。你和你的小组在东京的工作已经圆满结束。

面对大本营迟到的撤退命令,佐尔格下令陆续撤走了大多数还没有暴露的成员,但他自己却选择了留在东京。一方面他还是担心日军会在苏联西线战场出现大规模惨败后改变进攻方向落井下石,于是决定继续留在东京随时监控日军动向;而另一方面,凭借着多年来的经验,佐尔格已经隐约知道自己就算想撤退恐怕也走不掉了。

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了 1941 年 10 月 4 日,佐尔格向莫斯科发出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份电报:「苏联的远东地区可以认为是安全的,来自日本方面的威胁已经排除。日本不可能发动对苏战争。相反,日本将在下几周内向美国开战。」

在最后的落款上,佐尔格固执地写下了「拉姆扎」。

正是这封电报让斯大林终于下定了决心。1941 年 10 月 10 日,除了原住地留下少量兵力保持无线电活跃状态以迷惑日军外,原先跟日本关东军对峙的苏联远东方面军 11 个精锐师 25 万人由苏军「战神」――朱可夫元帅率领悉数西调,在数周内急行军 8000 公里,于 1941 年 11 月 7 日抵达莫斯科,在参加了苏联庆祝十月革命的红场阅兵后,直接开赴战场。

这支突然切入战场的生力军彻底改变了莫斯科保卫战的局势,德军自从 11 月 15 日第二次总攻失败后开始节节败退,到 1942 年 1 月,苏军已将德军赶到了距离莫斯科 200 公里外的地方,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重要转折点的莫斯科保卫战终以苏联胜利而落幕。

3 年半之后,苏联红军胜利攻入柏林。

四、婚礼上的葬礼

然而,佐尔格已经没有机会去倾听苏联战士胜利的欢呼了。在「『二战』最重要一电」发出之后,深感完成了最后使命的佐尔格又再次遣散了「拉姆扎」中的一些成员,将机构精简到了极致,甚至将大量的机密文件直接放在了自己家里。

到了 1941 年 10 月 17 日,原本要来跟佐尔格接头的尾崎秀实、宫城与德两人都没有露面。在家中等了一天的佐尔格预感到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于是向莫斯科发出了自己的最后一电:「我们在日本的使命已经完成,我愿当一名普通士兵,为苏维埃战斗到底。」落款依然是:拉姆扎。

电报发出后,佐尔格砸烂了发报机,烧掉了自己一直随身携带充当密电码本的《1935 年德国年鉴》。就在密电码本还在燃烧时,日本秘密警察冲了进来……

1941 年 10 月 18 日,佐尔格被秘密逮捕,在此之前,他的「拉姆扎」主要成员尾崎秀实、宫城与德等 35 人悉数被捕,「拉姆扎」在日本的情报网几乎完全被摧毁。

对于佐尔格被捕的原因,她的日本情人石井花子坚持认为是自己的错。她在 1941 年夏天的时候见到佐尔格家的抽屉里有一个打火机,有一次想抽烟时就顺手拿出来用了,然后又习惯性地带回了家。结果被一直监视自己的日本秘密警察在搜查她家时找了出来,发现这个所谓的打火机原来是一个微型照相机,佐尔格因此而暴露。

而部分阴谋论者则认为,佐尔格被捕完全是苏联内部权力斗争的结果。因为新接任苏联「格鲁乌」的将军始终对前任的「红人」佐尔格心怀疑虑,认为他是苏德「双重间谍」,于是多次安排佐尔格在剧院等公开场所与苏联大使馆官员接头,有意导致他们落入日本反间谍网的视线。

而根据苏联档案解密显示,因为佐尔格纳粹党员的身份以及他同奥特等德国政要的亲密关系,苏军总参谋部四部(格鲁乌)确实有过「佐尔格无疑是双面间谍,他作为情报来源根本不可信」的报告,上面还有斯大林的批示:「不要再给我送来如报告中所提到的此类德国假情报。」

甚至在肃反运动中,有人建议要把佐尔格也调回国内处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从 1940 年后到 1941 年 6 月,莫斯科突然切断了同佐尔格的直接联系。

但随着佐尔格所提供的德军突然进攻苏联的精准情报被印证,佐尔格在 1941 年 6 月之后逐渐又开始受到莫斯科的重视,所以故意陷害佐尔格的假设显然是有些问题的。

因为佐尔格地位特殊,他的间谍身份被暴露的消息,在日本国内掀起了极大反响,甚至日本近卫内阁也受连累而轰然倒台,所以斯大林指示苏联方面拒绝日本交换俘虏的请求从国家角度考虑也是正确的:当时日苏两国并未正式宣战,如果答应交换,等于是承认苏联向日本派遣了特务,有可能会刺激日本方面转而去进攻当时正在上演「空城计」的苏联远东。

因此,在佐尔格被捕之后,苏联官方给出的答复是:

「对此人毫不知情。」

失去了国家的庇佑后,佐尔格的死亡已经不可避免,1943 年 6 月,他被东京法庭判处死刑。

面对死刑判罚,佐尔格本人反倒很坦然,他在狱中说,自己 6 月 21 日那天就该死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在俄国十月革命纪念日那天将他处死。

没人知道他说自己「6 月 21 日就该死了」到底指什么,是懊恼自己违反了隐蔽原则,还是懊恼自己没能阻止德军的突然袭击?或者是悔恨自己曾经怀疑过自己的朋友?

1944 年 11 月 7 日,佐尔格在东京鸭巢监狱被执行了绞刑。在行刑前,佐尔格兑现了自己「像一个红军战士那样去战斗」的诺言,将拳头举过头顶,用俄语跟日语交替喊着:「苏联万岁……红军万岁!」

此时东京时间是上午 10 点 36 分,莫斯科时间不到六点钟,红军正穿过黎明前的街道,大炮跟坦克正在集结,去参加十月革命阅兵的人群涌向红场……

而他的祖国对他的死亡,始终缄默不言。

随着「二战」最后几年的惨烈战斗,不论是佐尔格曾经的朋友还是敌人,绝大多数都相继死去,这位曾经名震远东的「间谍之王」就这样消失在了历史的缝隙中。

到最后,这个世界上唯一还惦念着他的,只剩下他那位默默无闻的日本情人――石井花子。「二战」结束后,石井花子开始以个人名义四处寻找佐尔格的遗骸。通过多方寻找,直到 1949 年她才在距离鸭巢监狱不远的一处无名乱葬岗中找到了佐尔格的遗骸。这位见证了佐尔格的辉煌、苦闷与大义的女人用尽自己的随身财产,为他举行了正式的葬礼。在葬礼前,石井花子将佐尔格遗骸中的一个金牙套取下,打成戒指戴在手上,以佐尔格新娘的身份出席了葬礼。

婚礼与葬礼相交织,仿佛就代表了佐尔格一生的宿命。

后记:

直到 1964 年,苏联方面终于打破沉默,隆重追授了佐尔格「苏联英雄」称号,据说是因为赫鲁晓夫偶然看到了西方介绍佐尔格事迹的故事片。

1985 年,莫斯科市命名了佐尔格大街,并树立佐尔格塑像与纪念碑,以永久纪念佐尔格在莫斯科保卫战中所做出的贡献。

这一次,英雄终于不再无言。

  • 部分情节有合理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