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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道女尸

所属系列:《冷焰》(完结)

楼道女尸

《冷焰》

1.飞身擒贼

徐小飞初见夏祝那日,实施了人生第一次犯罪。

事发突然,卖烤冷面的大姐正在扒香肠皮子,没注意到旁边晃出个穿帽衫的人,他一伸手,抱了装钱的木匣子就跑。

等在一旁的女学生慌了,烤冷面大姐也慌了,她赶紧撂下小铲,猫腰关了煤气,拔腿追了出去。

可她本就矮胖,身上还箍着粉格围裙,追出几步就险些绊倒。

她这才想起来大喊:「抢钱啦!」

叫声泼在将要烤化的柏油马路上,顷刻就蒸发干净。

初次做贼的徐小飞其实也慌,他顺着建设街,一门心思蹽。街上有行人来往,他又没那厉声开道的气势,反倒还得躲着别人,自然就蹽得停停顿顿、七拧八扭。

大约蹽出三四百米,他听见身后有人呵自己,心一急,就左拐到了西中华路,刚好跳进高金武眼皮里。

高金武反应也快,箭步从马路对面斜冲过来,吓得徐小飞差点把舌头咬断,端起膀子,小鸡儿似的夺路狂奔。

要不说,人的潜力都是被激发出来的,被着警装的高金武这么一追,徐小飞脚底像抹了油,蹽得更欢了。虽然后面的人不断命令他站住,可他丝毫没有要照做的意思,你越喊,他越跑,仿佛这声波在街上荡开,无形中又推了他一把。

高金武也急了,不信那小个儿能跑过自己的长腿,咬紧牙关,奋力冲刺,用发胶揪立起的那一撮头发钻破空气,迅速拉短了与贼的距离。

徐小飞猛一扭头,瞥见警察追了上来,吓得魂儿都快掉了,但脚下仍玩命蹬着,上身一手搂着木匣,一手将钱大把大把往衣兜里塞。有一些也没塞进去,就羽毛似的飘到地上。他一路蹽,钱一路掉,花花绿绿,像刚跑过一只掉毛的山鸡。

高金武眼瞅着就要把他揪住了,不料对方身子一耸,手向后一抛,木匣子就冲他迎面劈来。高金武激出一身汗,也跟着一蹿,木匣子就撞在胳膊上,被肌肉弹开,哐一声砸在地面。他骂了声操。

前头是个十字路口,两名女子在等红灯。高金武伸手一指,扯着嗓子大喊:「拦住他!」

可那两人互相看看,畏首畏尾杵在原地。

这态度给了徐小飞勇气,就在高金武再次要将他擒住之际,他一手扯过其中一名长发女子的胳膊,顺势将她推向了高金武。

女子眼瞅着就要栽到地上,只见高金武前腿一弓,后腿一蹬,把姑娘拦腰抱住……可再用眼神去捕那贼,却已没了踪影。

高金武过了马路,起先往南寻了几步,觉得不对,又折身向北,很快就站到了巷子口,瞪着眼睛往里望。

巷子不大,尽头被一幢粉红小二楼堵死。左侧有家蔬果超市,门口码着两排花哨的端午礼盒,店主倚坐门前,正在酣睡。

要是有人躲进超市,腿横在门口的老头定会惊醒。

高金武就缓缓往巷里挪,目光随着步子,一寸一寸舔着礼盒墙的上沿儿。

徐小飞屏住呼吸,心像被什么东西给箍住了,竖着耳朵听地上动静,祈祷警察千万别拐进来,却还是捕捉到了脚步声。

那步子迈得很慢,踩得很轻,每一脚却都像踩在他心尖儿上。

就在对方挪到跟前,马上将要发现蹲着的他时,他猛地向前一撞,齐人高的礼盒墙瞬间颓倒,倾到对方身上。

徐小飞就地一滚,翻出重围,起身撒腿就跑。高金武没料到毛贼出招,却也反应很快,回手就去拽对方帽衫。

这一拽,帽子从贼头上脱下,露出了真面目。

是个寸头小伙儿,脖上有皴。

店主老头终于惊醒,从久未讲话的嗓子眼儿里挤出几句含混的叫骂。高金武还没来得及解释,刺啦一声,帽衫被挣裂,小贼鸵鸟似的颠颠跑了。高金武想赶快去追,却被老头抱住胳膊,脱不了身。

徐小飞往南边夺路而逃,拐进一条小路,又接连拐了两下,这才敢缓下脚步,回头张望。

他如释重担。前头有个公交车站,一个身着篮球服的大男孩,背着双肩包,吹着泡泡糖,别过脑袋向他这边望。

徐小飞也跟着回头望了一眼,后头有辆公交车,正在等红灯。他便想搭上这辆车,彻底逃离此地。

走到遮阳棚下,车也来了。

徐小飞刚要抬腿上车,只觉有人拍肩,扭头看见那大男孩吹了个大泡泡,噗一声破掉,随即有股东西扑面而来,眼睛就睁不开了,整张脸火辣辣地疼,像被狮子啃了一样,只得两手抱头,蹲在马路牙子上。

这时,高金武总算赶了过来,瞧见地上扔着罐警用喷雾,夏祝正在给小贼上手铐,便堆了笑问:「夏哥,你这抄的哪条近道啊?」

刚把徐小飞押到大队门口,烤冷面大姐就攥着围裙凑过来。她看看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又看看眯着眼皱着脸的小贼。以为她会先说句感谢的话,谁知她指着小贼问:「他没事儿吧?」

「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高金武答,又把重新盛满了钱的木匣子还给她,「你数数,应该没丢多少。」

大姐端着钱匣,也没数,这才憨笑着对高金武说:「警官辛苦,要不我这呼哧带喘,撵也撵不上呀!」

高金武也笑了笑,「谢错人啦,谢这位,我夏哥,他把贼逮住的。」

大姐便张着嘴,把脸转向夏祝:「这位也是警官?瞅着这么年轻,没想到。」

夏祝摆摆手,「其实也不年轻了。」

刑警队主办刑事案子,像这种小偷小摸,只要涉案金额不大,一般都归治安队或派出所管。可既然撞上了,也不能不抓,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夏祝就让高金武给烤冷面大姐简单做了笔录,又把小贼带进办案区,准备审一审。

审讯室里闷热。

见徐小飞小鸡儿似的缩着脖子,僵坐在审讯椅边缘,夏祝就没再给他上铐子,而是捞了条湿毛巾,递给他擦脸。

徐小飞愣了下才接过去,擦完了脸,眼睛才算彻底睁开,却谁也不瞅,盯着墙角看。

「说说吧,叫啥?年龄,住址,电话号。」夏祝问。

徐小飞没回答,一动不动。

「问你话呢。」高金武在旁插话,一看还是没反应,就一拍桌子:「你聋啦?」

徐小飞这才慢慢抬起头,却还是躲着二人的眼睛:「刘大可。」

「啥?听不清。」

「刘大可,我叫刘大可。」

高金武点开文档,开始敲字。

「年龄?」

「十九——十七。」

「到底十几?」

「十七。」

「住哪儿?」

「朝阳桥。」

「哪个学校的?」

不吱声了。

高金武停下手,发现徐小飞又把脸别过去了。

夏祝问:「不念了?」

没反应。

高金武抬手又要拍桌子,夏祝按住了,说:「报一下家里电话。」

还是没反应,再问也撬不出话了。

夏祝只好让高金武搜他身。刚才为了找回钱,只搜了帽衫口袋,这下才从裤子口袋里搜出身份证。

却没有手机。

「徐小飞,嗬,到挺会撒谎。」

夏祝看了眼身份证,便让高金武去查徐小飞家里联系方式。

高金武刚出去,夏祝就柔着嗓子说:「其实你乖乖配合下,没多大点事儿的。才一百三十多块,也没用啥暴力手段,罚点儿款,顶多拘你一两天。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复杂。」

徐小飞在抠手,好一会儿才问:「那我要是乖乖配合,能不能别给我家里打电话?」

「为啥?」

徐小飞重新低下了头,依旧在抠手。夏祝盯着他看。

这时,高金武拿着一张打印纸回来,说只查到一个手机号,是他爸的,打了没人接,一会儿再打。

徐小飞一听,立马坐直了身子,眼神黏在那张打印纸上。

「还不说?」

徐小飞眼神却又飘到高金武手机上,夏祝立马说:「再打一遍。」

这下徐小飞坐不住了,甚至还想冲过来夺手机。

「老实坐着!反了你了!」高金武瞪着双牛眼。

徐小飞驼着背,像一截烧过的蚊香。他眼睛来回扫了半天,这才说:「我爹中风,下不了地。有时候还癫痫,每天都得吃药……」他顿了顿,又说:「没钱了,今晚就断药。」

高金武身子前倾:「那你就抢钱?还有理了?」

夏祝说:「编瞎话也得分场合。」

「谁编了?骗你是狗!」

高金武两手悬在键盘上,半天没打一个字。

「没钱可以打工啊。」夏祝说。

徐小飞小声嘟囔:「心都是黑的……」

「啥?」

徐小飞低着脑袋说:「有个培训,说是完事儿给安排工作,我就去了。在百脑汇,坐电梯上到十几楼,乌泱乌泱都是人。台上有个男的,穿得挺板正儿,张口闭口都是买进卖出。他们给我发了个小本子,让我赶紧记。我也看不懂啊,就一通瞎写瞎画,半个多小时,整得手生疼。不想临结束,台上那男的,开始拐弯抹角要钱,说是啥启动资金,六百四。还跟大伙儿保证,说他们一分不动,都拿去给我们开户,存进自个儿账号。可我哪有钱。我瞅他们是骗子,就说想尿尿,溜了。」

夏祝没吭声,舔了舔嘴唇。

「然后,我去一家饭店打杂,洗盘子。结果有个臭傻逼,着急忙慌一转身,蹭倒我刚刷好的一摞盘子,碎一地。没承想厨师长倒怨我,说让我赔,从我工资里扣。简直没天理了。还不是看我才去没几天,他们就合伙儿欺负人!」

徐小飞越说越激动:「我兜里那点儿钱,也让他们给搜走了!」说到这儿,他语气又缓了:「早上给我爸喂药,最后两片儿,怕他听出来,我拿另一瓶维 C 丸,故意晃了几个响儿……」

夏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愣愣瞅着他的小鼻梁。屋里的沉默被养得很大,不留情面挤压着他们。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徐小飞才又开腔:「我爸自杀过两次,说自个儿是累赘。」

他把头低到不能再低,又含混地吐出一句:「我妈跟人跑了,我就这么个亲人了。我得让他活着……」

夏祝心里像灌进了温水,抬手蹭了下鼻子。

他深知特别需要一个人的那种感受。

夏祝让高金武先陪着徐小飞,自己则拿着刚才那张打印纸,出去核实了情况。

他查到安达小区所在社区的电话,报上徐小飞父亲的名字,得到回复:「对劲儿,是有这么个人,没啥劳动能力。逢年过节,我们领导总带人过去,送些豆油米面。」

返身回到审讯室前,夏祝发现卖烤冷面的大姐竟还未离去,正仰头看着走廊墙上的警队展板。

「还有事儿?」

夏祝过去问,却把她吓了一跳。

「啊,夏警官,没事儿,我是想问问,那孩子这么干,到底拥乎啥?你们打算咋处理?」

夏祝想了想,便把徐小飞家里情况说了。

大姐长吁一口气:「我就寻思着,他肯定是有啥困难,要不也不能,瞅着多好一孩子。」——她似乎已完全忘记,自己是被抢的那个。

回到审讯室,夏祝定睛看着徐小飞,沉着嗓子说:「不管啥理由,违法了就是违法了。你这叫抢夺,光天化日,行为恶劣,你认不认?」

高金武也瞪眼瞧着徐小飞。

徐小飞咽了口唾沫:「我认。」

「这是第几次?」

徐小飞猛地抬起头,直视夏祝眼睛说:「就这一次,不信你们去查!」

夏祝盯着他的眼睛。

徐小飞眼神弱下去,又立马补充:「我以后也不这么干了,再想别的办法。」

「要想正当的办法。」夏祝纠正道。

徐小飞点头。

高金武噼里啪啦一顿打字,把刚才漏掉的情况都填补上去,刚想问拘几天合适,不料夏祝却说:「行,鉴于你是初犯,金额不多,况且,受害人也表示既往不咎,这次就先饶了你。」

高金武瞪大眼珠看向夏祝。

夏祝继续说:「要是有下次,严惩不贷,你一生都得背着个大污点——还得告诉你爸。」

徐小飞半天没动,以为自己听差了。

「咋,不嫌这屋闷?还想再坐会儿?」

徐小飞才双手撑着椅子,缓缓抬起屁股,冲二位鞠了个躬,同手同脚地移到门口。

他刚把门拉开,就听夏祝又喊他,便一哆嗦,以为夏祝反悔了。

只见夏祝撕了个纸条,迅速写了什么,塞给徐小飞,小声说:「去不去随你。」

夏、高二人陪徐小飞出来,却见烤冷面大姐还守在外头,二话不说,就把一卷零票塞到他手里,宽宏得像个母亲。

徐小飞看看钱,看看她,又看看夏祝,涨红着脸,开始推脱。

烤冷面大姐态度坚决,一双大手钳住他的小手,也不说令人难堪的话,就点点头,用眼神示意,让他收下。

夏祝及时给了两人台阶:「要不,就先当是婶子借你的,毕竟你父亲今晚得吃药。」

徐小飞想了想,便低下头,从一卷零票里抽了几张,其余重新塞回大姐手里,又匆匆鞠了一躬,小跑着离开刑警队,头也没回。

夏祝看着大姐,那张凝着两团红血丝的脸上,终于浮出了笑模样。

像刚弥补了一个错误。

送走烤冷面大姐,夏祝往办公室回,路过收发室时,他猛然想起这天是周三,心便一紧,两手把着窗前大理石板,冲里头问:「许叔,有我信么?」

老许放下吉林日报,瞪着眼睛说:「别仗着自个儿娃娃脸,就一口一个许叔。三十好几的人了,你也好意思?」

夏祝便笑着改口,忙叫了好几声许大哥。老许这才从文件立里抽出一叠信,挨个瞧了,回说:「没有。」

夏祝顿感轻松,一声「好嘞您忙」,便往里走。

没承想刚跨出两步,又被老许呵住:「回来!这儿有一封,掉空儿里了。」

还是那种普通牛皮纸信封,收件地址言简意赅,只有警队和夏祝名字,是机打的,窄窄的白纸条贴着,跟信用卡账单似的。

却没有寄件人。

信封薄薄的,没猜错的话,里面仍只有一张打印纸。

夏祝站在走廊里发呆,高金武突然从里头晃出来,吓他一跳。

他连忙把信折了揣进口袋。

高金武又喷了不少发胶,味道有些呛。规矩的发型愣是被他揪出一个夸张的尖儿。

「夏哥,瞧我这身儿,咋样?」

经他一说,夏祝这才发现,他把之前那件浅蓝短袖警服,换成了模样相似的短袖衬衫。细看,下身也换了,是条深蓝运动裤。

「又是你妈安排的相亲?」

高金武点头。

「费那劲干啥,你这换了和没换,也没啥区别。」

高金武不服,吐吐舌头走了。

夏祝心想,小高还真听他妈的话,母子感情似乎很好,不像自己……

他赶紧收了心思,回到座位,掏出支在兜里的信,撕开一看,果然还只是一张打印纸。

上面是一则某地车祸的新闻,重卡追尾,两死一伤。

夏祝不免想起伤心事,心思就远了。

蜿蜒山路,一阵闷响,巨石乒乓,尘土飞扬。迷了眼,流了血,有的人从废墟里爬了出来,有的人却永远卡在了那儿。

屋里有同事的铁杯盖掉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声响儿,夏祝跟着一颤,思绪才被拉回来。

他定睛看着眼前的信,还是找不到寄件人的任何信息。

这已经是第四封了。

每次都是一则车祸新闻,时间不定,地点不定,除了每起事故都有人丧命,每次收到信时都是周三,再无别的规律可循。

夏祝便猜测,神秘人寄来这些信,内容是随手拈来,似乎并不重要。为的是拿车祸这事本身,来刺激自己隐痛的神经……

收到第二封时,夏祝就试着揪出这人。

看邮戳,寄信人就在本市。可邮戳又总变,显然对方十分狡猾,每次寄信的邮筒都不一样。

即便夏祝用尽各种刑侦手段,都查不到有用的线索。

眼下,信又来了。

像是种偏执的邀请,全然不顾对方心情,自动开启一场猜谜游戏……

这时,窗外一辆小卡打着喇叭急驰而过,有受惊的野猫爆出惨叫。

叫声像刀,直戳戳插到夏祝心上,把他怼出一身汗。

心跳加速,头疼欲裂,夏祝从双肩包里摸出一白色小瓶,抖出四粒白色小丸,扬脖吞了。

刚放回去,却觉不妥,又掏出来再服两粒。

末了一晃,发现自己的药也快吃完了,便出去打了电话,预约去取。

七点一刻,夏祝准时醒来。

刚掰开眼皮,就觉屋里味道不对。

有熟悉的那种洗发水味儿。

折身坐起,发现书桌上的红色大头公仔倒了,门也咧着缝子,便没好气,过去把门重重关上。

换上一身紫色篮球服,他坐到桌前,开始涂一本涂色书。

笔下涂着,心里却想着事。

猛然记起前天夜里,那人趁自己烂醉,悄声进来,爬到床上,迷迷糊糊中好一顿折腾,昨日一早才觉出异常。他走到客厅,她便立马躲进厨房,假装很忙。穿鞋时,他迅速瞥了一眼,发现她脸边绯红。他便恼,心里觉得恶心,走时把防盗门摔得震天响,好像整栋楼都在抖。

一定是她婆婆给支的主意,妄想用孩子拴住自己的心。却不知,家不和谐,只能给孩子带去灾难。

正气着,笔尖竟断了。夏祝心想,这十几分钟功亏一篑,并没有获得平静。

憋闷了半天,夏祝这才走出小屋,一开门,就见岳媛正在冰箱里寻东西,及腰的辫子摆在身后,末端扎着根红头绳,像条一耸一耸的蛇,冲他吐着信子。

闻声,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就迅速抓出一个东西,关上冰箱门,转过身面对着他,像个忘写作业的学生。

夏祝皱了皱眉,自顾着往门口去。

她像怕错过什么似的,破着音说:「饭,我做了饭。」

夏祝脚去蹬鞋,眼睛冷冷扫了餐桌一眼,是碗面,上头扣着个荷包蛋。

穿好鞋,夏祝定睛看她,沉着嗓子说:「我说过了,请不要进我房间。别以为自己做过什么,别人都不知道。」

她脸色煞白,像敷着一层蜡。左眼角的痦子像座孤岛,虚飘飘浮在脸上。一低头,她这才发觉自己抓着罐黑啤酒,又胡乱塞回冰箱。

转过身时,夏祝已走,面又没吃。

夏祝开着他的甲壳虫去上班。

说起这车,自是没少被嘲讽,从亲友到同事,都说看着太袖珍,不够大气和严肃,倒更适合女人开。有时开出去办案,那些被问话的人,看他从这样一辆车上下来,眼神里都噙着几分怪异。

可他毫不在意,也不辩驳,自己喜欢就好,又没让别人给当司机。

道上等了俩红灯,开到大队门口,七点五十六,还行,不算晚。

夏祝昨夜又失眠,想买罐咖啡来喝。

刚下车,就瞧见马路斜对面围着几个人,过去一看,是烤冷面大姐,手上刮刮铲铲,正在营业。

夏祝还没开口,大姐就叫了声警官,几位顾客纷纷看过来,夏祝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叫我小夏就行。「

语毕呆站一旁,看大姐做烤冷面,噼啪作响,香气炸起。

夏祝看得入神,大姐已将多数客人答对走。剩下一个背书包的女学生,接过纸碗一看,说:「我没要肠。」

大姐却说:「知道,送你的。」

女学生犹豫了一下,道声谢走了。

夏祝回过神,见大姐冲自己笑,说:「我多做了一份,夏警官也尝尝。」

「不必了,吃过了。」

「真吃了?」

「真吃了……以后就在这儿摆了?」

大姐立刻收了笑,双手扯着围裙说:「昨天的事儿,多亏了你和高警官。我想了一宿……还是挪到你们大队跟前,心里比较踏实。」

说完就抬眼瞄夏祝,像在征求主人的同意。

「昨天只是偶然事件,不用放在心上。」

大姐点头称是。

沉默间,夏祝话锋一转:「不过,你要是想在这儿摆,只要城管不撵,我们也没啥意见。毕竟也不是啥主干道。」

大姐便忙说:「我注意卫生,垃圾都自个儿拾掇。一天也就只摆一阵儿,你们放心。」

正说着,夏祝兜里手机响了,是小高,他在那边喘着粗气说:「哥,快来!育民路!」

「有案子?」

「嗯呐!这现场……真他妈绝了!」

2.黑里的红

这是一栋拐把楼,六层高,建龄少说也有十几年。前后两栋条形楼,都守着小马路,把它夹在中间。拐过去的那一撇不算长,只有两个单元门,却像一只伸不开的小手,只能受气似的蜷着,环出一块长条形空地。

事发地在「L」的拐点处,紧巴巴咧着个小门,是五单元。本来朝向就不好,又被拐过去的那一撇拦着,楼道里就黑洞洞,终年不见天日。

夏祝赶过去时,正嚼着泡泡糖。还没走到单元门口,吹破的糖就裹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回到嘴里,搞得他一阵恶心,赶紧吐进门前垃圾堆里,炸起一群苍蝇。

门口围了很多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夏祝一路拨开,让他们配合工作,尽快离去。

却没人动。

高金武拿文件夹扇着风,忙凑过来说:「夏哥,你可来了,人死在楼道里,里面的人要出,外面的人要进,现场我快护不住了。」

夏祝往里探了一眼,漆黑一片,有人拿手电往外照,把黑暗戳出个窟窿,嘴上又在吵,说是要出去买早点。

这一嚷嚷,站在门外的两个老头也急着上楼,说都站了好一会儿了。

夏祝又劝了两句,却不管用,几人情绪越发高涨,嗓门一个赛一个地大,连高金武都盖不住。门外的老头,边喊还边用拐棍凿着地,已然端出硬闯的架势。

夏祝向他们了解死者情况,几个人都说跟她不熟,碰面没说过几句话。

这让夏祝挺意外。

其中一个白发老头是报案人,说只知这女人姓薛,住在四楼。再想深挖,人家就不耐烦了,又把拐棍杵得直响,只说别问我,不知道。

无奈之下,夏祝只好从背包里掏出几双鞋套,让他们戴了,溜着墙边过。

平息了这事儿,夏祝才开始专心看现场,一手举着开了灯光的手机,也踮脚往里蹭。

死者是个妇女,头朝里,仰面躺着,目测五十来岁,个子不高,体型匀称。上身着一件老旧的男士咖色衬衫,下身是一条藕荷色的宽松纱裤,却被人连着红内裤褪到膝下,裸露着关键部位。

致命伤应该在脑后,血先是喷在木门和门槛上,又像书法似的拐了个弯,溅到楼梯口旁储物间的门上,漆红了一把锁,这才心满意足般疲软下来,沿着脏兮兮的墙面划到地上,汇成一滩,没再乱淌。

夏祝把手机递过去,让高金武给照着亮儿,自己戴上手套,弯腰过去细看。

高金武照着死者左手,突然说:「那是啥?」

夏祝一看,是一截烧焦的铁丝,弯腰拈起来,认出是一根燃放过的电光烟花。

小时候都玩过,一到过年,炮仗摊儿出来的头一天,夏文都要起大早,拽着夏祝的胳膊,火急火燎跑去买烟花。魔术弹,窜天猴,摆地上喷火的,转着转着就上天的……见啥买啥,每次哥俩都拎回满满两塑料兜子,把攒的零花钱都用了才罢休。

而夏文死后,夏祝再也没放过烟花。

高金武忍不住问:「咋?死者被害前,还有心思在楼道里放烟花?」

夏祝没接话,拿在手里瞅了半天,想象它在黑暗中迸发金色火星,好一会儿才说:「先装袋儿里吧,叫法医了?」

「叫了,但那头说,老唐调省厅鉴定中心去了,会派别的法医过来。」

夏祝应了一声,掏出手机开始咔咔拍照。正拍着,楼上又下来个老太太,拽着个拉杆购物车,面对眼前一幕,惊得脸上褶子都拧在一起,捂着嘴说:「这不小薛嘛,好好的人,咋这样啦!」

夏祝又问了些死者情况,老太太说话颠三倒四,没有重点,反复念叨死者给过她一次酸菜,是个好人。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死者丧偶,有个儿子,却总不着家。儿子每次回来,死者都要跟他大吵,吵完却还是跑出去买肉,要给儿子做锅包肉吃。

老太太长叹一声,说:「做母亲的,还不都这样儿,刀子嘴,豆腐心,省吃俭用,都把最好的留给小的。」

夏祝目光落到地面血渍上,没接话。

高金武插话问:「那她儿子,最近回来过?」

老太太答得很肯定:「没有,我就住她楼下,他一回来,俩人必吵,我听得特真亮儿。可最近一直很消停,起码有仨月了。」

高金武赶紧记在本上。

了解完情况,夏祝说警方得保护现场,尽量少让人出入,想把老太太劝回去。老太太一边说明白咋回事儿,一边却又忍不住嘟囔,说那头有超市搞促销,今儿最后一天,中午就结束。见夏祝态度并未松动,她便把购物车拽得咔吧响,唉声叹气,打道回府。

刚劝走老太太,就听外头有人喊,转头一看,是个女的,身材高挑,一身白大褂,戴着帽子口罩,正款款往这儿来。高金武大步流星迎过去,自来熟地非要跟人握手。

夏祝也站到门口,以示欢迎,不料待她走近了,立马瞪着眼睛摘下口罩,叫了夏祝名字。

夏祝定睛一看,表情立马僵住,接了一句:「怎么是你?」

高金武问:「咋,你俩认识?」

夏祝没说话,女法医便笑着说:「都是刑警学院的,我比他高一届。」

高金武张大了嘴,再慢慢闭上,用奇怪的眼神去瞄夏祝。

夏祝转身一躲,说:「那抓紧吧,别耽误居民活动。」

谬芳芳便重新戴上口罩,借着夏祝手里的光,凑到尸体跟前。

死者后脑勺被锐器击裂,口子很深,仔细一看,血里还混着灰白的脑浆,糊成一片,干成一坨。

谬芳芳验了尸体全身,称,除了致命伤,阴道口有轻微撕裂,此外再无其他伤痕,也没有挣扎搏斗的迹象,基本可以断定,一击毙命,先杀后奸。另根据尸斑和肌肉僵硬情况,初步推断,死亡时间约在三四个小时前,也就是清晨五点前后。

高金武忍不住插话:「这凶手真够重口,挑这么大岁数的下手。」

夏、谬两人就同时瞪他,末了一想,确实有些费解。

过了一会儿,高金武通过电话,问清了死者姓名,又根据户籍信息,得知其子名叫龚帅,却找不到他有效联系方式。

夏祝想了下,便去摸死者裤子口袋,果然掏出一只老款手机,很快在通讯录里翻出号码,拨了过去。

可直到忙音断线,那头也没接。夏祝就把手机递给高金武,让他过会儿再打。

这边,谬芳芳已采集了多处血迹,用鲁米诺试剂和紫外线灯再三检查,又补了几个细微血点。因是居民出入必经之处,现场脚印和衣物纤维多且杂乱,有些甚至是案发后新添的。

但为避免遗漏线索,谬芳芳也都一一采集。

过程中,她让夏祝过来帮把手,夏祝照做,却不言语。

细细忙了近一个小时,门洞里早已怨声载道,堆了好些位出行者。楼外也有人在坚持围观。里里外外,嘈杂一片。

夏祝这才开口说:「先不论破没破坏,污没污染,一通勘查下来,证据应该也就这些,要是没啥问题,咱现在就解禁。」

谬芳芳点点头,三人便合力,将尸体运上了车,先由谬拉回去,做进一步检验;两位男士则留在现场,继续调查。

车刚开走,死者手机便响了,高金武忙接了,只听对方叫妈。

高金武便说:「你妈死啦。」

那头说:「你谁?你妈才死啦。」

夏祝抢过电话,说:「我是警察,今早你母亲被砍杀,希望你赶紧回来,协助调查。」

那头便没了声音,片刻后挂了电话。

五单元解禁后,人来人往,离远一看,漆黑的门洞像一张血盆大口,把人吃进去又吐出来。夏祝仰头瞅了几圈儿,只有远处楼头那一个摄像头,远是远了点,但角度刚刚好。

夏祝便一边翻找派出所电话,一边往楼头走。刚要拨,一抬头,却发现摄像头红灯不亮,心想八成是坏了。

但还是打了电话过去问,得知确实坏了,说会抓紧抢修。

监控这块儿,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两人便开始走访居民,寻找目击证人,发现因为小区老旧,住户多为中老年人,即便有个别较年轻的,也都赋闲在家,深居简出。而整个五单元,更是没人起早上班上学,所以死者清晨被杀,一小时后才被人发现报案。

两人便困惑,死者又为何起了个大早?问过几人,这才得知原因:平日里,她有逛东边早市的习惯。

问话过程中,夏祝依旧吃着长相的亏。很多居民见他小脸溜圆,浓眉大眼,个子也不高,觉得他是实习警员,态度上,便不怎么把他当回事儿,回答问题多有懈怠,还动不动就不耐烦。

反倒是二十出头的高金武发话管用,大高个子往那一站,不笑时又板着张脸,看着让人发怵。于是他悄声对夏祝说:「要不还是我问吧。」

两人便互换角色,由高金武主导提问,夏祝在后头做笔录。但总体而言,有用的线索还是不多。

有人说死者待人周全,心地好。有人却说她性格孤僻,脾气怪。一帮人思来想去,说的都是些遥远琐事,跟案子没多大关系。

正有些灰心,死者手机又响了,夏祝从左侧裤兜掏出来,是龚帅,只问是谁干的,多久能把人抓住。声音听着有些无力。

「正在办了,但破案没那么简单,需要个过程。」夏祝顿了顿,又问:「你啥时候回来?」

「我在鄂尔多斯,最早明天赶回去。」

挂了电话,高金武就感叹:「这不孝子,自个儿嘚瑟那么老远,老娘被砍了都不知道。」

夏祝没接茬。

能问的人差不多都问了,夏祝说:「咱俩试着找找凶器。看伤口,应该是斧,或大砍刀一类的东西。」

刚要分头行动,夏祝又把高金武叫回来,说:「我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死者要去逛早市,为啥身上没钱包?很可能被凶手夺了,杀人,奸尸,顺便敛财。」

高金武拎着一个证物袋说:「但房门钥匙还在。估计凶手没那么多时间,怕被人撞见,所以没拿钥匙上楼行窃。」

夏祝想了想,道:「总之先找凶器和钱包,再顺便翻翻垃圾桶,找找用过的安全套。」

两人便分头去找了,里外里又忙活了近两个小时,凶器和钱包没找着,倒是真在一处草丛里,发现个打着结的安全套。高金武用镊子夹了,装到证物袋里,准备带回去验。

又有电话响了,在右侧裤兜里,是夏祝自己的。他瞅了眼名字,接起来直接问:「干啥?」

岳媛声音很轻:「那个,那个,我学校今天排练活动,得晚回去,没办法去买烤鸭了……」

她还没说完,夏祝就把话头掐死,甩出一句「知道了」,兀自挂了电话。

抬起头,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太阳悬在上头发狠,空气很黏,竟没有一丝风。

两人上到四楼,用钥匙开了死者家门,进去巡了一圈,未见异常,瞥到冰箱上的青蛙小表,已过了十二点,胃空得呱呱响,夏祝便说:「收队吧。」

3.明察暗访

大队门口,高金武嚷着要吃烤冷面,夏祝不吃,从双肩包里掏出矿泉水,背着人,把剩下的几粒药吃了,空瓶扔进垃圾桶,准备回去吃泡面。

看着正跟大姐嬉笑的小高,夏祝想起,小文也爱吃烤冷面,还不会熨衣服,这两点上,他俩倒挺像。

下午四点,大队长王敬闵坐镇案情讨论会,除了夏、高二人,还有二探组和三探组几个在家的同事。

王队端起搪瓷茶缸,大声嘬了几口,便清了清嗓,道:「说说掌握的情况吧。」

坐在旁边的夏祝说:「死者薛凤香,五十六岁,家住育民小区,已退休,丧偶。社会关系简单,无不良嗜好,活动规律,几乎每天都逛早市。今早就是外出归来时遇害,被砍死在五单元门洞口。验尸报告已加急出来,后脑偏右位置,有一条近九厘米的锐器伤,后头骨劈裂,大量出血,一击致命。凶器暂定为短斧或砍刀,目前还没找到。除此之外,死者被奸尸,经检验,阴道内只有少量安全套润滑油,未检测到凶手精液。死者身上也未检测到任何他人毛发、皮屑或体液,倒是手中,有一根燃放过的电光烟花。没什么特别,过年时很多炮仗摊儿都能买到,无法追溯源头。排除死者被害前在楼道里燃放的可能,估计是凶手作案后进行的某种仪式,或者故意放在死者手中,用来干扰咱们的侦破思路。案发时间应该在五点左右,没有目击证人,没有有效监控。」

这时,谬芳芳敲门进来,递上一份检验报告,称他们带回来的那个安全套,外侧体液并不属于死者,与本案无关。王队眼神示意,她便拉椅子坐下,马尾辫一甩一甩。

夏祝接着说:「我和小高走访了附近居民,他们对死者评价不一。但总体来看,死者个性不至于与人结仇,最近也没听说跟谁发生过口角。死者有个儿子,名叫龚帅,两人倒是争吵过。但龚帅经常不在家。已联系到他本人,他说案发时自己在鄂尔多斯,经查询身份证踪迹,他的说法属实,排除了直接作案嫌疑。他明天就赶回来。」

坐对面的吕修开腔问:「这对母子,平时关系怎么样?总吵架么?为何而吵?有没有雇凶杀母的可能?」

高金武替夏祝答:「楼下居民反映,儿子每次回来,两人都要吵,无非是当妈的希望儿子务正业,别总不着家。但也就是些家常唠叨,吵完还给他做锅包肉吃。杀母?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心理阴暗?」

吕修推了推细框眼镜,说:「那可不一定,没准儿这背后就有啥隐情,只是你们没挖到。」说完叹了口气,又小声嘀咕道:「唉,温室里长大的巨婴,还是不太适合干刑警。」

高金武身子前倾,刚要急眼,夏祝在底下踢了他一下,说:「具体啥情况,等他明儿个回来,当面再问。」

屋里又絮满沉默。

王队身子微侧,冲夏祝说:「现场还有啥发现?」

结果,一个唾沫星子呈弧线飞落到夏祝左脸,夏祝眉头一皱,赶紧抬起手背蹭了。

一时没人说话。

高金武连忙起身,端起桌上茶缸说:「领导茶是不喝完了?我去给您接点儿水。」便颠颠去了。

夏祝别开脸,生怕王队肚子上的衬衫纽扣飞出来,再绷到自己。

夏祝等了等,待小高接水回来,才继续说:「案发现场位置特殊,我们到达之前,已经过几人踩踏,暂时性证据很难保护。我们尽了最大努力,细致采集了血迹、衣物纤维、毛发和脚印。」

说完看向谬芳芳。

谬芳芳接着说:「现场采集的十七处血迹,均已做了检验,结果都是死者的。可见凶手一击毙命,没给死者反抗的机会。」

「一击毙命?如果单元门口就是第一现场,那凶手是怎么实现一击毙命的?死者不会躲?就乖乖让他砍?」吕修盯着谬芳芳,他的眼镜片在反光。

谬芳芳说:「你没去过现场,可能不知道。门洞很黑,而且刚进去的地方,有一小块门斗儿,凶手应该是事先贴墙躲在暗处,等死者迈过门槛,才瞄准了下手。她想不到那里有人,自然就无法躲闪。」

高金武一顿点头,「对对对,我也这么认为,是吧夏哥?」

夏祝经他一推,坐直了说:「从现场血液喷溅状态来看,跟这位——女同志说的差不多。凶手从死者背后下手,得手后又将尸体转了小半圈儿,头冲里,脚冲外,然后实施了性侵,偷走了钱包。」

说着,他找出几张现场血迹照片,扔到桌子中间,吕修伸手拿去看了看,又侧过身递给王队。

「有个问题,不知你发现没有?」吕修说,「即便凶手对死者活动规律了如指掌,提前埋伏好了,可他怎么就有把握,一击就能毙命?万一没瞄准,砍偏了,对方反抗或呼救,就算他再补一下,也未必能保证不出岔子。」

吕修顿了顿,又推了下眼镜,「就算这些都说得通,他有如神助,一下就砍死了对方,可案发现场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单元门,万一这时有人进出,或者哪怕是行人在外面路过,他不就立马被发现了?哪还有时间实施性侵?再说了,就算要实施性侵,他为何冒着风险,非在这么容易暴露的位置下手?怎么不尾随死者上楼,进入她家中作案?」

说完,他直直看向夏祝,眼睛一眨不眨。王队喝了口茶,马上赞许道:「这个问题提得好。」谬芳芳也下意识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看着夏祝,在等他开口。夏祝并未躲开吕修的目光,也直视着他,脑中飞快整理着思路。

倒是高金武突然插话说:「没准儿凶手就想寻刺激,类似打野战。又或者,他知道自个儿早泄,很快就能完事儿。」

话音刚落,王队就呛着了似的开始咳嗽,坐在一旁的谬芳芳也在扶额,还有个男同事直接笑出了声。

高金武这才想起桌上还有个女同事,脸唰一下就红了。

好在夏祝赶紧把话头牵了过去:「凶手之所以选择在门口作案,是因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方便迅速撤离。」

他又转头看了眼高金武,道:「至于小高的推测,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高金武忙说:「就是,就是。」

这回轮到吕修不说话了,他一只胳膊拄在桌上,食指贴着鼻梁,眯眼瞧着夏祝,像在酝酿什么。

夏祝不再看他,继续说:「死者身高一米六二,根据其后脑伤口的角度,以及现场血液喷溅的方向,可推断出凶手身高,应该在一米七五以上。」

说着又拿出几张照片。

「我们在现场采集到五组清晰鞋印,根据凶手身高,排除了其中四组,只剩下这一组,皮鞋,大约四十二码。」

大伙儿传阅照片。

「这组脚印还有个特征,下沿儿都有些模糊,像是脚后跟着地不稳,会向外拖一下。」夏祝顿了顿,「由此可见,凶手可能腿脚不太利索。」

吕修刚想开口,王队兜里电话响了,他用手示意了一下,大家便保持安静。

只见他转过身去,一改方才口吻,柔着嗓子说:「好好好,再等一会儿,我陪你去。」说完就挂了电话,转过身时,却又板着张脸。

王队沉默片刻,清了清嗓,说:「来,总结下凶手侧写。」

夏祝便拿起文件夹,低头照着道:「初步推断,凶手为男性,年龄四十五岁以上,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较为强壮有力,右脚有些跛。作风谨慎,具备反侦查意识,作案前进行了详细谋划。除了劫色和劫财,似乎还与死者有着某种仇恨,否则不至于下此毒手。下一步,打算继续寻找目击证人,寻找凶器和死者钱包,并着重排查死者人际关系,深挖背后恩怨,直到捋出凶手作案动机。」

夏祝说完,王队不置可否,又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放下时,茶缸盖子磕出一声响儿。

众人都等着领导发话。

王队略有所思,而后缓缓对夏祝说:「那还是由你主抓,尽快破。这案子手法残忍,影响恶劣,下午我已经接到记者电话,他们鼻子可真灵……」

没等领导说完,夏祝就接话说:「知道了,交给我吧。」

王队点点头,两手撑桌起身:「那今儿个先到这儿,回家过节吧,明儿个继续跟。」

大伙儿便欢呼,有几个方才想起,这一天是端午。

夏祝出来时,天上扯起了火烧云,整个世界像嵌在大火炉里,一切都漆上了大红颜色。远处那些房檐上,还镀着一圈金边儿,看久了,觉得烫眼睛。

而那些丰腴的云团,像沾了火的棉花,磅礴着,蒸腾着,从那头燎到这头,又从这头燎到那头,把整个天都点着了,闯了个无比大的祸。

在门口呆望片刻,夏祝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任务在身。便往甲壳虫去,刚走了两步,又扭过身来,去路边招了辆出租车,坐到后排说:「去净月。」

司机剪的短发,却蓄着络腮胡,从侧面一看,胡子比头发还长。后视镜里,他上挑着眼睛问:「净月?哪个门?」

「西门」

司机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嘀咕道:「那可得走一段山路。」

夏祝声音很轻,艰难挤出个「嗯」,也不知对方听到没有。

刚拐了个弯儿,司机就开始攀谈,问夏祝是哪个大学的,这个点儿,是耍够了要回学校么?

夏祝已经开始冒汗,脑子里像胀着个什么东西,整个人都木木的,就没有搭话。

那司机便在后视镜里瞟了两眼,又等了一会儿,见夏祝还不回答,就自顾自嘟囔,又指着窗外一对小情侣说:「你瞅,吵架呢。现在有些年轻人啊,真没素质,不分场合摆脸色,好像没爹教,没娘养。」

夏祝回过神,问:「你说啥?」

「没啥,我就瞎感慨。」

夏祝便扯过双肩包,摸出泡泡糖来嚼。刚吹破个泡泡,司机又说:「别吐我车上啊。」

夏祝没吭声,连吹两个泡泡。

不一会儿,车开到了山路口,这是去净月潭西门的必经之路。

夏祝坐直了些,脑子里胀着的东西,像要把他脑仁挤爆了,眼睛又不敢睁太大,生怕眼球被顶飞出去。他两手抠着座椅下沿儿,努力回想涂色时的情境。

路况不太好,车轮有时硌到石子,有时又陷入坑洼,车便不断颠着,每颠一下,夏祝都觉得心要从嗓子眼甩出来,手指就抠得更紧了。

他忍不住瞥向左侧的山,竖着耳朵听这山的呼吸,仿佛真就听到轰隆隆的闷响,便忍不住催促:「师傅快开,快开。」

司机一瞪眼:「快不了,我得盯着路走,小心底盘被石头刮了。嫌慢自个儿下去跑。」说完,脸上胡子一耸一耸,似又在抱怨什么,夏祝却无暇理会。

过了无比缓慢的两分多钟,夏祝终于闯过记忆,净月潭西门映入眼帘。

一摸脑门,都是汗。

让司机又往前开个两百米,在父亲最爱的那家烤鸭店停下,微信扫码付完款,夏祝对司机说:「在这儿等我一下,回去还坐你车。」

司机没听见似的,只顾拿肩上毛巾擦脸。

进去排了会儿号,买了烤鸭出来,车却开走了。

夏祝心里不爽,又转念一想,方才自己也悄悄把泡泡糖黏在了前排座椅下,便笑了笑,觉得扯平了。

夏祝去马路对面打车,可此处偏僻,出租车少,站了快十分钟,连拼车都拼不到。眼见公园门口有一帮小学生涌出来,便意兴阑珊往那边溜达。

想起夏文热爱大自然,总说树多的地方空气好,便抽着鼻子使劲吸一吸,无数种植物的气息混在一起,裹着水汽和寒意,打湿了他的每根骨头。

路过售票窗口,他脑袋一热,突然凑上去问:「最近有啥优惠?」

售票的是个短发潮妹,头都没抬,整理着桌上东西说:「闭园了闭园了,不卖了不卖了。」

「我是问你有没有优惠。」

对方便抬脸正视他说:「散客我们从不优惠,有学生证也不例外。」

说完翻了个白眼。

夏祝僵在那里,又怔怔问:「散客从不优惠?」

那人便啪一声拉下玻璃小门:「你这人有病吧?」

夏祝顿觉一道惊雷劈过,方才脑子里那东西,一下子又膨了起来。

4.五个杯子

去艺术学校接岳媛时,她明显愣了一下,好像在困惑夏祝为何没开车。

但她也没问,就默默坐到后排,小声向他解释:「新曲子,有俩孩子总弹错。」

夏祝没搭理她,仿佛车里进来一团空气。

他脑里正搅着一锅粥,想起当年那条促销短信,不知怎么回事,却也没开口问妻子,就把困惑越熬越稠。

后视镜里,她不时瞄向坐在副驾驶的他,似也觉出他有心事,但当着外人,也不敢问,怕反倒让自己下不来台。

过了一会儿,车便开到了父母家附近,司机问:「两位在哪儿下?」

岳媛忙说:「麻烦您小回,靠边停。」

刚一进门,夏励田就笑脸相迎,接过儿子手里的烤鸭,又招呼儿媳换拖鞋。往左望去,餐桌上已摆满了菜,有肉,有鱼,还有几样小炒,花花绿绿,鲜香四溢。

夏励田从厨房里折出来说:「你俩先坐会儿,喘口气,等我把鸭子剁了,咱就开饭。」说完又扎进厨房。

夏祝径直坐到黄皮沙发正中,却依旧板着脸,想着事。

岳媛原地愣了一会儿,最终去卫生间洗了手,进厨房帮公公的忙。

才把一块鸭骨拆下,夏励田便悄声问:「混小子最近对你咋样儿?」

本是意料中的问话,可岳媛还是有些懵,傻了片刻,才急忙扯出一丝笑,同样小声说:「挺好,挺好。」

夏励田审视儿媳表情,摇了摇头,也不好意思细问,只撂下一句:「苦了你了,他这是心病,急不了。」

岳媛还是笑,不说话。

鸭子装在椭圆大盘,被摆到餐桌正中,夏励田便冲客厅和楼上喊:「开饭啦,开饭啦。」

夏祝失了魂似的晃过来,看父亲扯下围裙,这才发现他脖上还系着领带。

今天是紫色暗纹的。

夏祝说:「您不勒得慌?」

夏励田反应过来,就笑:「唉,改不了了,以前总去见客户,落下的习惯,现在一天不扎,就浑身不自在。」语毕又一拍脑门,说差点儿忘了小崽子们,就颠颠跑到隔着客厅和餐厅的那排玻璃缸前,开始喂那些样子古怪的鱼。

这时,李梅岑从室内楼梯上下来,竟穿着件紫色绣梅花的旗袍,雪白的腿随脚步的变化时隐时现。

岳媛不敢多看,忙叫了声妈,李梅岑应:「来啦?」目光又落在老头身上,皱眉说:「成天就知道摆弄你那几条臭鱼。」

夏励田当没听见,往另一个缸里撒鱼食。岳媛便说:「爸就这点儿爱好,您由他去吧。」

夏祝一直没说话,已经把一个狮子头掐开来,自顾自吃上了。

夏励田喂完了鱼,拐回餐厅对妻子说:「快入座吧,就等你呢。」又招呼儿媳赶紧坐。

李梅岑倚着楼梯柱,用涂了紫色指甲油的手指,抓了几下蓬松的卷发,说:「你们吃,社区有端午演出,请我去撑撑台面。」

夏励田和岳媛便愣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夏祝把筷子拍在桌上,说:「你确定是有人请?不是你自个儿赖皮赖脸非要去?再说了,你是王菲还是宋丹丹?能撑哪门子台面?也不瞅瞅自个儿多大岁数。」

夏励田瞪儿子,又扭头去劝:「要不,吃点儿再走?做了你爱吃的松鼠鱼。」

李梅岑说:「不了,吃东西跳不动舞。」

一听是穿旗袍跳舞,夏祝立马对老爹说:「得得得,您也甭劝,人家急着出去当舞女,咱消停儿吃咱的。」

夏励田吼:「你不能这么说你妈!」

夏祝回嘴:「妈?她把自个儿当过妈?」

这话像一支箭,把李梅岑射得一栽歪。只见她瞳孔瞬间放大,指甲抓破空气,尖着嗓子驳斥道:「是,我是没个当妈样儿,还腆脸霸着这么好一大儿子。我儿子简直对我太好了,好得让我心里愧得慌,愧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咱就说上个月,明明都答应好了,出面款待下我那帮老姐妹儿。可您倒好,一句办案忙,把我面子撸个精光。她两手叉腰,继续讲,您以为我乐意攒那事儿?还不是她们成天在我面前显摆,闺女又给买了啥,儿子又有多孝顺,还请我去吃过饭,给我捎过东西,我抹不开面儿,才好言好语求您给帮个忙,想回请一次。结果您这大忙人,眼里可还有你爹妈老婆?整天钻到案子里,一个月家也不回几趟,可是给你升职加薪了?还不是一犯错,级别就撸到最低,那么多年都白干了!」

夏祝脸上铁青,老头怕他掀桌,连忙把老伴儿往门口拽:「快别说了你。」

李梅岑却还未尽兴,一边说你拽疼我了,一边又拧着脖子,冲餐厅补了一句:「反正啊,我看咱俩这辈子,是没法儿母慈子孝了,连场戏都演不了。」

老头又推,她这才摔门走了。

夏祝两眼鼓鼓,鼻翼翕动,老头忙坐到他身旁劝:「她去就去吧,肯定都跟社区说好了,做人得言而有信,咱总不能耽误人家活动。」

夏祝腮帮子直响,老头才觉出自己说错了话,忙冲儿媳吐了吐舌头。

见儿子还不吱声,夏励田又说:「你妈呀,她其实……」

夏祝把碗磕出一声响儿,说:「一会儿凉了,咱吃咱的。」

老头把话咽下去,又叹了口气,小声嘀咕说:「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家人。」

呆立在旁的岳媛,也缓过神来附和,不料夏祝猛一拍腿,冲她吼:「你懂什么?」她便低下了头。

夏励田用眼神安慰儿媳,又伸手去揉儿子的腿,说:「上礼拜的腿伤,好利索了?」

夏祝夹了一筷头凉拌穿心莲,送进嘴里嚼着说:「没事儿,那点儿伤,算得了啥。」说完,又起身从柜子里掏出个杯子,倒满可乐,摆在桌子一角。

瞧着桌上五个杯子,夏励田和岳媛相互看看,都没说话,过了会儿才拿起筷子。

哄父亲吃完端午饭,小两口打车回住处。

一路无语。

夜色像一锅临近沸点的水,看似平静,却暗自汆烫着每一颗孤独的心。

进了屋,换过鞋,夏祝这才憋不住了问:「那条净月潭的优惠短信,还在不?」

岳媛懵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赶紧掏出手机一通找,好一会儿才喏喏说:「删了。」

夏祝又青着脸,把自己关进小屋,没再说一句话。

那晚,他又失眠,跟心事厮打纠缠了许久,不知几点才昏睡过去。

梦里,兄弟俩在太阳下打篮球,夏文一脸灿烂,跃起身子说:「哥,我可要上篮了。」

龚帅这名字,显然寄托了他父母的愿景,算是对他实际长相的一种弥补。小眼睛,塌鼻子,薄嘴唇,且都长得很分散。脸又长,上面撒满了痘痘,稍微离远一看,就像些大大小小的飞机,七七八八落在一艘航母上。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夏祝打电话,说想见母亲最后一面。夏祝让他来大队,说有话要问,随后就带他去殡仪馆领尸,签字火化。

可不知是否因为心中悲痛,无法面对母亲被人先杀后奸的事实,他好像又犹豫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今儿个还是先不去了吧,你们想了解啥情况,就过来问。咱先把那畜生揪出来。」

夏祝和高金武便赶了过去,刚下车,就见他站在楼下,正冲一个下象棋的老头发狠:「你总跟我妈挤眉弄眼,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她出了事,我第一个就想到你!」

喊声震彻楼宇,臊得那老头满脸通红,遂不顾玩伴阻拦,把棋子一个个丢过去,还真有个「仕」砸在龚帅额上。

夏、高二人就赶紧上去拦,一边细询小的,一边又盘问老的,结果人家虽丧偶多年,也确有续弦之意,但案发当日正在女婿家享福,纯属误会一场。

龚帅不信,偏说那老的全家扯谎,夏祝便只好带上争执双方,四人在甲壳虫里将巴挤下,去老头女婿家调小区监控,这才证了清白。

这下轮到老头不依不饶,两手一拍,跳起来骂:「这么大个屎盆子,敢情你就白扣了?」

夏祝好言好语劝了半天,才把老头和他女儿怒火掐灭,忙拽着龚帅驱车逃了。

其间,高金武一直沉默寡言。夏祝心想,估计又是相亲吃了败仗。

夏祝问龚帅:「你母亲得罪过什么人?不限时间远近,也别只顾附近邻居,想起啥说啥,没准儿能捋出线索。」

龚帅抠脸想了半天,称自己很少回家陪伴,很多事也不大清楚。但依他对母亲的了解,只是偶尔嘴碎,刻薄几句,没什么坏心眼儿,不至于跟谁结下仇恨。

夏祝就顺着话题,问他跑去外地忙活啥,他说那边有个哥们儿,开了个游戏厅,让他帮着盯场。

「本地的活儿就没法干?」

龚帅捏着耳朵,半天不言语。

夏祝再问他之前经历,他也支支吾吾,被逼急了,才甩出一句:「就瞎忙呗。」

看也挖不出有用信息,又怕龚帅鲁莽添乱,夏祝就把他送回老楼,说:「案子我们会推进,这你放心。你不如先去派出所销户,办好手续,料理你妈后事。」

龚帅点头应了,又引他俩上楼,再次查看屋里,盼能寻获端倪。仔仔细细一通勘验,依旧没有可疑痕迹。

其间,高金武不小心打翻一个相框,龚帅急头白脸捡起来,往衣服上蹭了好几遍。

夏祝瞄见,那是他老妈年轻时的照片。

过了会儿,龚帅凑过来,递过两根红金龙,二人未接,他便独自叼上点了,屋里顿时烟雾弥漫,烟味儿在天花板盘旋,像一张无形的网,网住屋里沉睡的一切,网住头昏脑胀的三个人。

夏祝站到窗前吹风,身上腻着的汗也渐渐消了。

百无聊赖,目光就往楼下扫,忽见不远处一间红砖矮房,屋顶杂草中有东西银光一闪。

定睛再看,天上游云遮日,那光亮便不见了。

夏祝忙喊高金武,一溜烟儿冲到楼下,找人借来把木梯,爬上去拨草细寻。

下头便有人说:「这小破房,以前是灌罐中转站,后来统一安了天然气,就荒废了。锁头都锈住了,也没人经管。」

话音未落,夏祝就在上头说:「找着了。」

是把斩骨刀,两捺长,很宽,木柄缠着黑胶布。刀面上,除了凝着黑血的地方,都反着银光,刃更是磨得雪亮。握在手里,沉却不笨,像一面铁铸的小旗。

刀一拿下来,围观的人就炸了,纷纷瞪着眼珠凑近看。

有人说:「真狠啊,这要是弄不好,整个脑袋都能削下来。」

还有人说:「也够鸡贼,竟扔到房顶上了,这谁能想到。」

高金武赶忙掏出证物袋,把刀封了,又贴上标签。

正准备收队,拿回去化验,四单元有个穿花衫的少妇出来,手里提着塑料菜篓,见这边一撮人,就驻足张望。

夏祝瞧她眼生,好像昨天没见过,便小跑过去问:「杀人的案子,昨儿个走访你不在,能不能提供啥线索?」

少妇皱着有一边没画好的眉,答:「事儿我听说了,但跟她也不熟,就偶尔买菜碰到过。」

「那你最近一次见她时,可觉得有啥反常?」

少妇的眉便往中间竖,眼神里好像想到了什么,却又咽了口吐沫,摇了摇头。

夏祝忙说:「你再仔细想想,对破案很重要。「

少妇的目光,便在不远处那几人的肩上来回跳,小声嘀咕说:「我老公饿了,叫我赶紧去买菜。」

说完就要走。

夏祝察出蹊跷,就跟,见他真不死心,少妇便皱脸说:「那你别说是我说的。」

夏祝反应过来,冲高金武摆摆手,示意他把那几人轰散了,又把少妇叫到楼头,背着人说:「你放心,我们有规定,不会泄露证人隐私。」

她这才挑着一边眉毛道:「上周五在菜市场,我听见她跟卖肉的吵吵了几句,说人家秤不准,缺斤少两,还劝大伙儿别在他家买了,要买就去西边大棚。」

卖肉的?夏祝心头一耸,倒是跟刀对上了号,便忙问:「那当时卖肉的怎么说?」

少妇端着肩膀道:「可凶嘞,嘴还骚,拿刀指着人鼻子骂,那嗑儿咱也学不来……好像还嚷说,再不闭嘴就弄死她。」

夏祝瞪大了眼。

5.无人作证

听说有了线索,高金武这才来了精神,一路冲锋在前,像是给夏祝引道。

原想随着那少妇一起来,却不料,她给大概指了个方向,眼珠一转说:「家里好像还有点儿菜,先不买也可以。」便转身回了四单元。

眼看快到晌午,小市场里人声鼎沸。一进去,就是蔬菜区,空气里有股韭菜味。躲着人,走出几十步,便是水产区,血水淌得到处都是,得瞅着脚下走。

一个老板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给顾客刮鱼,一不留神,就有细小的鳞飞到脸上,用手抹下来,先是晶晶亮,又很快失了颜色。

找到李老黑的肉摊时,他正在剁排骨,长长的一挂横在案上,举起刀来吭吭两下,排骨便分成三大块,边缘流出白色的骨髓。待他嘭一声把砍刀削立在砧板上,夏祝这才嗅出一股肉腥味,觉得肺里已被这味道塞满。

注意到摊前二人,李老黑一扬脑袋:「小兄弟,买肉啊?」

高金武说:「我们是警察。」

夏祝瞧见,有种说不清的情绪,从李老黑脸上一掠而过。然后,他把排骨推到一边,把刀削立在砧板上,往黝黑锃亮的围裙上蹭了把手,掐腰问:「找我有事儿?」

夏祝便掏出一张照片,竖在他面前问:「认识这人不?」

李老黑随口说,「不认识。」

「你好好瞅瞅。」

他这才瞧了一眼,却仍说不认识。

高金武说:「你撒谎,她总在你这儿买肉。」

又有一个瞬间,像有什么东西从李老黑脸皮下迅速拱过,但又马上恢复了平静。

「嚯,来我这儿买肉的,那可多了去了。我这人记性又臭,您二位太难为人了。」

夏祝说:「给你个提示,上周五,因为斤两的问题,你俩吵过架。」

李老黑一下子把照片拽过去,仔细瞅了瞅,又扔到砧板上说:「是内老娘们儿啊,这也不像啊,不会是她做姑娘时照的吧?」

说完,他歪过脑袋,往地上啐了口痰。

夏祝皱了皱眉,双眼紧紧咬着他转动的脸。

「她咋了?」李老黑两手揉着肚子问。一只苍蝇落到他肩上,像被体油和汗黏住了脚,一动也不动。

夏祝冷冷道:「她被杀了。」

李老黑一瞪眼,「活鸡巴该!让她嘴损,现世报!」

见二人都面无表情盯着自己,他立马说:「瞅我干啥?我脸上有花?」

没人接话。

李老黑一拍肚子:「操,整了半天,你俩怀疑我?那可搞错了,跟我没关系!」

高金武把套着证物袋的斩骨刀扔到砧板上,震起几只苍蝇,嗡嗡乱撞。

李老黑脸便煞白,拿起来说:「这刀我丢好几天了,咋在你那儿?」

夏、高二人都没说话。

这时,几个人围过来,有提着菜篮的顾客,也有附近摊位的老板。

李老黑便挥手吼:「去去去,别瞎鸡巴看热闹。」

夏祝问:「昨儿个早市,你出摊了么?」

「出了啊。」

「一直在这儿卖肉?」

「您这不废话么。」

「谁能给你证明?」

「这些摆摊的,都可以。」

闻声,刚才被吼的那两个老板,不约而同翻了个白眼,其中一个还抱起胳膊,作势要走。

李老黑又嚷:「唉,回来,赶紧给老子说句话啊。」

夏祝踮着脚,在高金武耳边说了句什么,高金武便神秘兮兮走了,看得屠夫一愣一愣。

砧板上摆着许多不同部位的肉,从颜色上看,有牛的,也有猪的,都被棕黄的屉布子苫着。那几只苍蝇没皮没脸,又落了上去,伸长小嘴,纵情吮吸。

李老黑顾不上轰,伸着脖子,去瞄高金武。

夏祝就伸手,把死者照片揣起来,又将斩骨刀夺回去。

李老黑说:「我的刀,凭啥不还我?」

「我们怀疑是凶器,得拿回去化验。」

李老黑咬牙切齿,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别过脸小声嘟囔说:「凶你妈逼器,化你妈逼验。」

夏祝全当没听见。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高金武晃了回来,粗着嗓子说:「你撒谎,不止一个人说,早市刚开,你就从摊位上消失了,能有四十分钟。」

李老黑一拍砧板:「谁他妈在背后嚼舌根?有种给老子站出来!」

高金武瞪着眼睛:「怎么着?还想威胁证人?」

夏祝一抿嘴,道:「早市五点开,你消失的那段时间,正好是案发前后。」

李老黑五官就拧在一起,满头大汗说:「我闹肚子来着,那会儿在拉屎。」

高金武说:「四十分钟,你拉线儿屎啊?」

李老黑就把围裙扯下,摔在案上,直接光着膀子说:「我蹿稀,还蹿不净,刚起来,又蹲下,屁眼儿都蹭秃噜皮了,现在肚子还难受。」

夏祝刚想开口,李老黑接着说:「我不知道谁他妈能给我证明,一人儿一个坑儿,一坑儿一个门儿。」

说完又环视四周,扯着嗓子说:「你们要是有谁,听见闻见我当时在蹿,就过来帮我说句公道话,我感谢您祖宗十八代!」

有人憋不住乐,但没人站出来。

夏祝叹了口气,说:「总之目前,数你嫌疑最大。死者当众说你缺斤少两,你怀恨在心,还当场扬言要弄死她,这是作案动机。案发时你离开摊位很久,没有不在场证明,这是作案时间。刚才你又承认那刀是你的,虽然还没来得及验血,但这八成就是作案工具。」

李老黑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拔起立着的那把刀,在砧板上砍得哐哐响,大喊:「有人嫁祸!栽赃!谁他妈会拥乎吵个架就去砍人!老子那都是气话!」

围着的人便惊呼,往后退了退。

夏祝心里下一慌,想起小高怕麻烦,出来时没申请配枪,万一对方丧失理智,狗急跳墙,这事难办。

不料,高金武一个箭步,挡在夏祝身前,扬起下巴,呲着牙说:「你他妈跟谁俩呢?痛快儿把刀给我放下!」

这一吼,李老黑眼神软了下来,忙把刀扔到砧板上。

夏祝便趁热打铁:「请跟我们走一趟。」

来不及吃饭,高金武就跑去超市,买回几个面包,两人就着矿泉水,半噎半顺送了下去。

李老黑两腿大张,皱脸坐在审讯室,上身已套了件白背心,可说是白背心,却脏得如同抹布,领子处还有两个小窟窿。

夏祝看了看他,想起他也空着肚子,就把面包和水摆到他面前,让他也对付一下。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只吵吵说:「老子要上厕所,估计还得蹿。」

高金武咽下面包,瞪了他一眼。

夏祝盯屠夫上完厕所回来,见他还不吃,就把东西收到一边,坐到对面,开始问话。

「吃啥了,肚子坏成这样?」

李老黑梗着脖子说:「油炸糕,昨儿早吃俩,也不知道那孙子搁啥炸的,吃完就蹿到现在,吃药都不顶用。」

夏祝没吭声,又问:「你自个儿过?」

「咋,打光棍儿犯法?」

高金武身子前倾:「好好回话,别嘴巴狼藉。」

两人就对瞪。

夏祝说:「那把刀,检测结果出来了,上面的血迹,确认是死者的。」他顿了顿,又说,「刀柄上,只有你的指纹。」

李老黑猛然站起,铁椅在地面划出尖响,「放屁!我不知道咋回事儿,绝对跟老子没关系!」说完,他眉毛已拧成倒八字。

「就你嗓门儿大?要不是你干的,拿证据说话。」

李老黑只好一屁股坐下去,把椅子压得吱吱响,又呲牙说:「老子要是有你们说的鬼证据,还搁这儿受这窝囊气?」说完扯起衣裳,蹭了把脸。

夏祝说:「钥匙交出来,去你家看看。」

李老黑却一拍大腿:「我知道谁能给我做证了!永平胡同,那个卖油炸糕的。昨天下晚儿,我去找他理论来着,不信你们去问。」

夏祝说:「你是闹肚子,但也不能确定,你是从啥时候开始的。也许只是个幌子,你还是有作案时间和作案能力。」

李老黑踢了下桌子腿:「啥幌子?昨儿我一天都没咋吃东西,就早上那俩油炸糕,吃完就开始蹿,腿都快蹲不住了,有鸡毛作案能力?」

高金武逮着机会说:「那你还跑去找人理论?我看你还是有劲儿,跟我俩演戏。」

李老黑脸红脖子粗,半天才回嘴:「我要是会演戏,还卖肉?周润发都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说完搔了几下头发,动作很大。

夏祝没心思听他贫,又管他要钥匙,他依旧不给。高金武便要搜身,李老黑蹬腿儿怒吼:「快来人,警察要打人!严刑逼供!你动老子试试!」

夏祝拦了,指了指身后摄像机,又说:「其实无所谓,你现在是头号嫌疑人,我大可以申请个搜查证,带人去撬。」

语毕,就发现李老黑眼里兵荒马乱,却又故作镇静说:「你这叫擅闯民宅,懂不懂法?老子可以告你。」

还没等高金武回嘴,他又捂着肚子猫腰说:「操,又来了,老子要上厕所。」

夏祝心想,他一定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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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4-08 14:04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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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气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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