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陆帘青
所属系列:两世相思引:草色入帘青
陆帘青
两世相思引:草色入帘青
我在教坊司里待了四年,从没有人招过我。
只因我容貌丑陋,还是个发不出声音的哑巴!
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大燕丞相会为一个哑奴赎身。
他给了我新的身份——做他的笼中雀,无名无分的外室。
对我说「滚出去」、「记住你身份」的权臣,也会有哭红眼要为我殉葬的一天。
1
「之前上过夜吗?」
我跪在当朝丞相陆帘青的脚下,黑色官靴上两条修长笔直的腿裹在绸缎裤里,清雅低沉的声音,如大燕清冽的秋雨,怎么听也不像是来教坊司买欢的恩客。
这是我头一回上夜,因为陆帘青不容拒绝的高贵身份,还因为他指名道姓点了我……
身子微微哆嗦,我茫然地从喉咙里发出个模糊的音。
他俯下身,好看而白皙的手捏住我的下巴,不轻不重地摩挲,指腹上冰凉薄茧碾上我的唇,道:「是个哑巴?」
我不敢抬头,指了指喉结处,拇指大的旧疤。
空气微微凝固冷寂,他霍然松开手,情绪难辨地轻笑一声:「去洗干净!」
陆家,大燕的封侯世家。
北唐覆灭后,契丹大举南下攻下中原,在累累尸骨和焦土上建了新都。陆家、段家皆是当年北唐旧臣,而今都奉了北夷新君,保住了阖族荣华。
陆家更为走运些,诞下一对双生子,名动洛阳的胞姐入宫为宠妃,天资英才的弟弟不过二十出头却登顶为相,替契丹人掌管天下。
到了这个年纪,陆帘青还迟迟未娶妻成家,一说是陆家规矩森严,对门楣出身要求极高。二说是陆相冷心寡欲,整个大燕也没有他看入眼的女子。
这般挂着墙上供人瞻仰的陆家金贵嫡子,大燕的盛名丞相,也有上教坊司狎妓的一天!
谁也想不到,想不明白,包括我!
转过屏风,血液仿佛全部涌上我哑了的喉咙,两只手扶住木桶,指甲嵌入木屑,我才镇定下来。
唇绽开苦笑,谁都可以要我,除了陆家和段家人!
他们脏!
身子泡入木桶,直到水凉透了……
上教坊司的人都喜欢莺声燕语,没人喜欢一个哑巴,姿色平平的木头,何况我只是教坊司里的清倌,只供弹曲解闷。陆帘青是我第一位恩客,但我宁可自己毁了自己!
「洗干净就出来。」温和却清冽的声音,隐隐透着不耐。
教坊司的女子,再洗又能有多干净?
我迟疑了一瞬,没来得及下手,随意裹了件衣服,走到陆帘青眼下。
眼前人如远暮的青山,月下寒烟袅袅的秋水,身上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疏离清傲。
他冷漠又优雅地侧过面容,对我抬了抬下巴。
终于一切过去……
男人旋即起身,打算离开,目光停顿一瞬:「没想到你是个清倌!」
温润的声线,很冷很淡,泛着揶揄。
我磨红的膝盖跪在床铺上,朝他行了一礼。这是教坊司里的规矩,关乎到我的赏钱。
陆帘青剑眉下的桃花眸冷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冷笑出声:「也是我犯贱!」
「燕草……」他叫我的名字,平静中透着寒气。
教坊司中的女子都是奴籍,无姓无名,冠以国姓后面随意缀一个字。
我叫燕草,不起眼的名,高高在上的陆丞相竟然知道!
无端地,我心口像被剜了一刀,喘不上气。
「别在我眼前出现,出去!」
冷肃迫人的气势,不容任何人违背,我战战兢兢穿上衣服,被他赶出厢房。
过门槛时走得太急,摔在地上,手臂磕出血,疼得厉害,我发不出声音。
听到声响,陆帘青下意识伸手又收了回去,只是冷眼垂下看一息,毫无迟疑地关上房间的门。
2
我缓了缓撑起身子,望着血流不止的手肘,丝丝的疼钻心。
教坊司楼道间人来人往,见我被恩客赶出来没有留宿,又是这副头发披散的狼狈模样,不少人停下脚步看热闹,绢扇也遮不住她们唇齿间溢开的笑声。
「这么快被扔出来了……教坊司还没有哪位姑娘有这先例!」
「是叫燕草吧?听闻是个哑巴!」
「哑巴也有人要她?」
「兴许贵人就好这一口呢?」笑声更大了。
「点她上夜的人是谁呀?听说直接同司乐要了人,连面也没露过……」
讥讽笑声戛然止住,厢房原本紧闭的房门打开,只露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和锦袋装的缗钱。
指尖一挑,锦袋砸在地上,沉甸甸的声音,惊得四下无声。
懒散贵雅的声音一并传出:「你伺候得不错,这是给你的赏钱。」
我轻轻压了一下唇角,心道运气真差,第一次上夜陪的就是这个恶劣不堪的权贵。
「这么多赏钱……是谁呀!」
好几双妙目盯着陆帘青的上等厢房,跃跃欲试。
「一起围这做什么?有空闲在这嘴里乱嚼,不如多花点心思在男人、练舞上!争破头要入宫夜宴献艺,这会儿倒是不抢了!」赶来的燕姗嘴皮子利落,三言两语驱散了人,扶我起身。
她皱眉盯着我磕伤的手臂:「走,先回去我给你上药。」
脚下缗钱散了一地,脚尖碰到叮当直响。
燕姗二话不说蹲下身帮我捡钱,我拽着她的手腕,摇了摇头。
陆帘青的赏钱,我一个子也不要!
燕姗挣脱开我的手,柳眉横竖,只差指着我鼻子骂:「燕草,这些钱是你拿自己换来的!来教坊司玩乐的权贵哪个是好东西!」
「咱们虽脏,钱却是干净的!你瞧瞧你身上的伤!这些钱,你不要,我帮你收着!」
我无声张了张嘴,垂着眼帘,看燕姗一枚枚拾起铜板。
平康里西边牌楼,是教坊司里姑娘们的住处,回来的路上燕姗用自己的帕子给我裹了伤口,一路走回来,又沁出点血迹。
大燕刚立国不久,契丹族新皇登基又逢三十岁寿辰,少不得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宫中要举办夜宴,整个牌楼里灯火不息,琵琶声不绝于耳。
燕姗给我涂完药膏,看我坐立不安的样子,小声附耳问:「这是你头一回上夜,又没随身带麝香之类的香囊,要不要我给你熬一碗避子汤来?」
听燕姗这么一说,我只觉身上酸疼,竟盖过了手弯处的伤。
我身子僵住,暗自失笑,用手比划……
陆帘青是何等身份,怎可能傻到让教坊司里的女人钻空子,怀上陆家的血脉!
门帘被一挑,抱着琵琶回来的燕容,水粉胭脂也盖不住脸上的阴沉,她抬手丢出一小袋钱道:「燕草你真好本事,初次上夜就能讨得贵人欢心,把自己卖得这么贵!」
她嘴唇一撇,努了努桌上钱袋:「这是司乐让我给你的赏钱!」
「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咱们累死累活弹琵琶唱曲,喉咙都疼了,也得不到半个子!」燕容眼珠子飘来,嬉笑盯着燕姗,「你和她情同好姐妹,要不然下回燕草陪恩客时,让她把你也带上,有福同享嘛!」
燕姗脾气直,当即变了脸色:「咱们都是教坊司的人,没有赦令,攒再多体己也赎不了身,出不去。」
「男人堆里滚出来的脏钱,我可不稀罕!」
燕容拨断了一根琵琶弦,声音扭曲:「燕姗你说谁呢?我还是清倌呢!谁和你们一样赚皮肉钱,还要假清高!」
我说不出话,只能拉着燕姗,打着手语劝她俩。
燕容用力推了我一把:「是个哑巴还掺和什么?你看看你身上,我听别人说,你伺候的可是个朝廷大官!燕草你一定很得意吧!」
我安静地站在灯影下,朝燕容笑了笑,笑容大概有点苦涩扭曲。
燕姗盯了我一眼,二话不说上前揪住燕容工整发亮的发髻,两个人扭作一团打了起来,桌上水壶杯盏碎了一地。
3
司乐秦娘赶来时,我们三个人都见了血。
我臂膀上被抓开寸把长的伤口,平日里娇声细语抚琵琶的燕容,发疯一般几次要扑上来抓花我的脸,嘴里更是一刻不停歇,「娼蹄子,肉里滚……」愤骂一通。
「反了,你们把教坊司当成随意撒泼地?给我分开她们!」
秦娘接了一盏热茶,兜头浇了下去,燕姗被我拽开,燕容没躲得了,细嫩皮肉遭了热茶烫了满脸,喉咙里发出吃痛的尖叫。
「清醒了没?谁还敢闹事!」秦娘理了理玉臂间的披帛。
燕容捂住脸哆哆嗦嗦站起身,不敢看秦娘精锐的丹凤眸,咬着唇瓣哭道:「司乐来得正好,她们两个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人!」
「燕草上了夜,被贵人看中,咱们教坊司庙小怕是要容不下了!」
听完,秦娘抬手,一耳光抽了下去。
「谁向你透露的这些话?」秦娘冷声问。
燕容原本被烫红的面颊,又挨了一记耳光,半张脸肿了起来,她眸中含泪愤恨望向我和燕姗。
转身,燕容摔了琵琶:「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都欺负我!等我也攀上贵人,上了夜……」
燕容最后望向秦娘:「你们都给我等着!」
「燕草一个无盐哑巴,都能平步青云,我燕容也能!」她抱着摔碎的琵琶,推开看热闹的花娘冲出房间。
秦娘走到了我和燕姗面前,她抬手打了燕姗,目光落在我身上,只是冰冷地警告,却没有动手。
「往后谁再生事,我便禀了礼部,发配你们流刑千里。」
看热闹的花娘一窝蜂散了,我和燕姗要离开,秦娘指着我道:「燕草留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秦娘坐下后,伸手按着太阳穴,向我道:「你也坐下。」
「宫中夜宴的人选还没定,你想不想进去?」
我诧异抬头望向秦娘,缓缓点头……
秦娘笑了笑,四十多岁的年纪,眼角生出细细纹路,可这一笑仍让人觉得炫目,尤其是她丹凤眸中猜不透的幽光。
「你知道,今晚你伺候的是谁吧!」
我只有点头,袖下的手捏紧。
「陆帘青不是谁都能近的,皇帝亲信,贵妃胞弟,当朝丞相,陆家未来家主……」秦娘仔细凝视我脸上的表情,「他指名要找你上夜,我同样惊讶,谁能想贵不可言的陆相会要教坊司里的女人,还是个哑巴!」
「燕草这是个机会,或许能让你离开教坊司……」
教坊司非一般的勾栏,只伺候权贵,也只有权贵才能得来赦令为里面的女子赎身。
指尖掐紧一分,我尝到痛的滋味。
我动了动发红的手指,比划出想说的话:「秦娘想要我做什么?」
秦娘倚靠在背垫上,道:「伺候好陆相,我会想办法送你入宫在夜宴上献曲。能得君王一顾,是多少女子梦寐所求之事。」
「到时候哪怕陆相腻了你,你还能凭夜宴的机会找到更好的高枝!哪有女子愿意像流莺一样在不同男人间辗转?」
我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秦娘,她帮我,费心让我进宫中夜宴,是看陆帘青的面子吗?
走神时,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秦娘起身,一阵香风从我身边拂过,眸光在我手臂上停留:「好好医治,别留了伤疤。」
那夜的事于我,像一场噩梦,每次从梦中惊醒,都会泛起难言的耻意和痛楚……
陆帘青身份高贵,政要繁多,同时洁身自好,只要他愿意,轻易就可以娶契丹公主,来教坊司狎妓才是不合常理的事。
接下来的数月,我弹琵琶,听恩客们调笑,仿佛一切如同从前。
偶尔走神时,我会去猜那一夜陆帘青到底为何而来,他的眼神、他对我的占有似乎都带着恨意……
我失笑,哪怕我还住在曾经洛阳皇宫中时,也未曾招惹过他。
4
入夜,我用铜剔子挑亮灯花,伏在桌边写信。
牌楼里三个姑娘合住一屋,上回闹过后,燕容搬去和其他要好的清倌同住,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燕姗。
燕容仗着容貌不错,又能弹一手好琵琶,一直不肯轻易卖身上夜,也瞧不起陪客的花娘。
用燕姗的话说,当了官妓还要立牌坊,当自己还是清白大小姐!
燕姗性子耿直,嘴上没把门,和燕容互相瞧不上眼,小吵小闹是常有,扯架抓脸还是头一回。
燕容搬走,屋里一下子静了许多。
晚上燕姗没人点,不用上夜,坐一旁翘着腿嗑瓜子。
我封上信笺,又在数这些日子攒下来的赏钱体己,打算明日一早跟着信封一起寄去关外。
燕姗扫了一眼,吐干净嘴里瓜子皮:「你又写信给你弟弟?他被流放到了关外?」
「那是个缺钱花的地儿,不打点好监军什长,会被没日没夜逼着干苦活,生了病也没人管。」
燕姗又道了一句:「难怪你肯上夜,都是钱逼得。」
我僵住身子,抬眸去看跳动的灯花,隐秘地笑了一瞬。
弟弟虽在关外,但没人敢逼他做事,只是手下有军马要养,要锻造铁器,开销极大,我这点体己送过去,杯水车薪也算不上,可我想尽其所有帮他。
燕姗知我是个哑巴,不用我作反应,自顾自又说下去:「雁门关破后,契丹人领军进了洛阳,教坊司里住的全是北唐曾经的世家小姐。」
「燕草你是哪家人?」
我迟疑后,用手比划:「我忘了,入教坊司我只有十二,过去四年了……」
契丹军生性残暴,攻入北唐国都洛阳后,屠城整整三日,血盈如海,尸骨叠山,除了暗中早已通敌投降的北唐旧臣皇亲,其他世家几乎没有留下活口。
男为奴,流放关外做苦力,在流放途中便已死了过半。
女为娼,没有自尽的世家小姐,尽数投入教坊司,若没有赦令,则世世代代为娼奴。
燕姗眸光暗了下去,轻嗤笑了起来:「忘了也好!陪男人也不错,醉生梦死还能拿赏钱,哪天得病治不好,席子一裹也就埋了。」
我垂下的手指微微颤抖,比划道:「燕姗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将门之女。」
「谁告诉你的!」燕姗脸色陡然涨红,眸光死死盯着我。
「你是虎贲将军的女儿,你不该在这……」
燕姗快步走到我面前,几乎是拽起我,与我对视:「是北唐君王昏庸无用,才害得我父亲战死城楼,被契丹人割下了脑袋!我娘自缢了,我被扔入这里供人糟蹋,哪还有什么簪缨世家,将门血脉,咱们都是官妓!」
「燕草,别再提过去,别提北唐!更不要提虎贲将军!」燕姗松开手,用力地拉上滑落的罩衣,白皙臂膀上一片斑驳痕迹。
我怔怔地望着她,用手语问:「你甘心?」
燕姗无所谓笑了起来:「不甘心又如何?契丹势大,兵强马壮,谁还能再夺回天下?」
她伸手,冰凉细腻的掌心拍了拍我的脸:「燕草,我总觉得你和教坊司里面的女子不太一样。虽然你是个不起眼的哑巴,但你身上总有些特别的、让人疑惑的气质。」
「所以我才关注你,想帮你……你让我想起前朝的小公主。」
我震颤地望向她,瞳孔放大。
燕姗被我这副表情逗乐了:「我猜你估计是哪个文官家娇养的小千金,娇弱又不谙世事,假如北唐没有国破,你应该也谈婚嫁人了。」
「但北唐的公主……国破之日,尽数自焚在皇城里,无人苟活偷生。我记得有位最小的公主,眉心一点红痣,生得极美,清姿雅貌。如果能活到及笄,该是洛阳第一美人。」
5
翌日,上灯时分,教坊司里的小婢用铁钩挑着杏红灯笼,一盏盏挂到屋檐下,乌沉沉的楼台霎时如美人上妆,变得活色生香。
许久没碰过面的燕容回了屋子,对着铜镜用头油篦发。
我是个哑巴,发不出声音。
她见了我也像个哑巴,眼梢都懒得抬一下。
直到——有穿薄纱襦裙的花娘进来,声音软媚地问:「你们俩谁琵琶弹得好?教坊司里来了不少大官正在办宴,要个会弹琵琶的过去取乐听曲。」
言罢,那花娘沉了沉脸:「今夜来的人在洛阳皆有头有脸,伺候不到,下场难说,你们俩可得说实话!」
燕容扭身起来,笑意盈盈迎了上去:「姐姐让我去吧,你瞧我这双手,就能看出我曲技如何!」
燕容展开一双削葱的玉手,指尖蒙着一层拨弦长出的细茧,更重要的是她掌心露出一根玛瑙簪子。
花娘不着痕迹接了簪子,下巴朝我扬了扬,示意我也表示一番。
「你呢?你过来也把手给我瞧瞧。」
不等我起身,燕容捂唇笑了起来:「姐姐不知道吧!她是个哑巴,哑巴弹曲再好又有何用?」
花娘的脸色沉了下去:「真晦气,竟是个哑巴,我瞧着全须全尾的,模样也勉强入眼。行了,就你和我去吧,好好弹琵琶伺候他们,少不得你的好处。」
燕容抱着琵琶,莲步款款跟着花娘走了,只是没过半炷香的工夫,那花娘又来了,这回脚步匆匆,脸色也带着惶恐。
「你叫燕草是吗?」她声音发急地问。
我合了手里的书,点点头。
她两手撑在案几前,强压着急切,软声对我道:「几位大人对燕容不太满意,我问过了整个教坊司,就数你和燕容琵琶弹得最好。」
「你和我一起去吧,赏钱可不少呢!」
不知为何,今夜我的心跳得有些快,在安静的夜里能听见不远处楼里传来的喧闹,还有女子的尖叫。
那夜,我以为已经忘记的阴影,重新笼了上来。
我对着花娘急迫的眼睛,不住摇头,示意我不去,再多的钱也不去。
花娘脸上表情开始龟裂,她瞪着眼:「一个个把自己当黄花大闺女,这样不识趣还待在教坊司做什么?想活得清清白白,一早该当姑子去!」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字,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花娘三言两语道:「那蹄子心比天高,想挑人伺候,几个权贵让她用嘴渡酒,她抵死不从。这也就罢了,烈性女子也别有滋味,让她弹个琵琶曲,她弹得战战兢兢,错了好几个音。这下子彻底惹恼了宴上的人,说要就地把她强办了,让她假清高。」
「眼下,她闹得正厉害,哭得不成样,说什么也不从,只怕闹出人命。刚才你也听到了,今晚来教坊司买欢的都是洛阳里不得了的人物,脚一跺,地也要跟着抖三抖。」花娘说着,几乎要哭。
「好姑娘,你就帮我这一回。是我鹰啄了眼,当时就该求你去!」她伸出手来,五指如爪死死地抓着我手腕,「不把贵人们哄尽兴了,咱们谁也没得好过!好不容易有个立身之处,说不准明日就要被流放关外。」
她眼里噙满哀求,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腕往外走。
我喉咙挤出几个音,指着铜镜,示意我还没来得及梳洗上妆。
花娘盯着我脸,看了一眼,嘴里胡诌道:「姑娘花容月貌用不着上妆,你去了只管好生弹琵琶,那些官老爷不会为难你。」
倒也是——
我这副模样,又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就算是不肯屈从的燕容也比我有吸引力得多。
「几位爷久等了……」花娘媚笑着,扭着腰肢拉开了障子门。
厢房中,瑞脑金兽销浓香,暗蓝色的香流如雾。
在这片恍若隔世的香雾中,我看见了为中坐在灯架光影下的男人。
绫紫色的上领袍压身,头上戴着金纱幞帽,修长的指尖优雅又聊赖地摩挲着青瓷酒樽,仿佛紫金莲座上的仙人,与周遭暧昧的一切格格不入。
唯有开门时,略掀了一瞬眼尾。
随即,他缓缓抬起脸,朝我的方向看来。
是我熟悉又畏惧的眼神!
金色融融的灯影落在他眼底,恍若湖畔的落日,可是这点光芒不到眼底,折射出揣摩不透的冰冷。
我双膝下意识发软,刻骨铭心的酸痛提醒我面前的人是谁——大燕丞相、陆帘青!
6
花娘在我背后轻轻一推,示意我往房间里走。
我低头,错开陆帘青的视线,轻咬了一下唇瓣。
如果早知夜宴里有他,我缓缓呼气,说什么也不该过来!
做人太心软,只会害了自己!
好在头顶的视线很快撤去,他神色淡漠如常抿了一口酒,冷淡的姿态仿若我与他只是初相见。
我缓步走到燕容身旁跪下,她身上襦裙被扯得凌乱,两只手护在胸前,哭得抽噎,带来的琵琶也被摔碎在地上,好不可怜的模样。
她哭时,还微微抬起红肿的杏眸,瞥向陆帘青所在的位置。
这副光景……我顿悟了花娘方才的话,燕容想挑人伺候,她想挑的人正是陆帘青!
我悄悄抬眼,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男人。
修眉如墨,鼻若山岳,那双潋滟桃花眸,似装尽春风朝露,可流泻出的光芒只有冰泉般的冷意。
通身紫袍下,迫人的官威浑然天成,这样的人无论坐在哪里,都会第一眼被他吸引,随后,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不怪,一向眼高于顶的燕容想上夜,不惜违逆顶撞其他权贵。
「她是谁?」左侧的大都护指着我问。
花娘赶忙道:「她叫燕草,也是教坊司里的清倌,轻易不陪客上夜的,今夜尽是为了陪几位爷。她琵琶弹得极好,什么曲子都会弹!」
空气中尽是一股酒味,大都护醉眼蒙眬道:「你抬起头来给我瞧瞧!」
我应他所言,缓缓抬起脸,余光无意瞥见陆帘青停住了把玩酒樽的动作,他支起胳膊优雅靠在酒桌上,可姿态却不大自然。
大都护意兴阑珊道:「可惜了这双眼睛,长在这张庸俗的脸上……你低下脸弹曲吧!」
我规矩低下脸,横抱琵琶,拨动弦声。
他们断断续续胡侃,从洛阳中人事迁擢,说到燕帝有意在雁门关外修筑长城,一统河套和中原,又说到了塞外的军马,北唐的遗兵……
「他娘的,那些遗兵牙军厉害得很,交锋过几回,都像是不要命!北唐都灭了,他们还做着兴复夺权的大梦!」说话的是燕帝新封的镇军大将。
「前朝余孽,不足为患,兵马不过万人……只要新帝有意要铲除,多派些兵马过去,分成几路围剿,不出几日便能清扫干净!」
镇军大将睁着酒醉泛红的眼睛,道:「北唐覆灭不过几年,你以为朝中就没有北唐的余孽?那些老东西骑墙两边倒,一直劝说新帝无需发兵理会……天下根基不稳,让关外的牙军壮大,迟早是个祸患!」
我垂眸拨弦,将他们的每一句话记在心底,只等有机会与洛阳中的暗线接头。
淡如玉石相击的嗓音,适时响起:「各位大人时辰不早,子时一过便要宵禁,宴饮到此也该尽兴了。」
「是,是……」
陆帘青神色不动出声,谁敢不给他颜面!
但谁也没想到,黄汤喝多了的镇军大将耍起酒疯,他赤红双眸摔了酒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燕容面前,蒲扇大的手掌捏着燕容细白的胳膊,直接将她拽了起来。
「娘娘唧唧,哭什么哭!」
「我问你,霓裳曲会不会弹?」
燕容被他握得,柳眉紧拧,疼得泪眼婆娑:「我不会……大人求您饶过我!」
霓裳曲是前朝宫廷宴曲,乃是禁曲,而且宫廷之乐,天下会弹的又有几人?只怕北唐覆灭后,早已失传。
「弹曲你不会,让你上夜你又不肯!婊子娼妇!」他扔下燕容,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燕容磕破唇齿,咽下一口血沫,哆哆嗦嗦转过身指着我:「大人!我知道谁会弹,燕草她会,你没听花娘讲,她什么曲子都会弹!」
浑身怒意灼灼的镇国将军,转过高大如山的身形,发红的眼睛盯着我:「你会不会?你不会,就来上夜,这张脸虽不怎样,总归熄了灯都一样!」
他侵略性的目光顺着我的脖颈滑了下去,我打了个寒颤。
教坊司里女子性命贱若野草,被玩死的也不是没有……
我抬手指了指喉咙,告诉他,我是个哑巴。
花娘明白我的意思,想要阻拦:「将军息怒,燕草身子不好,您瞧瞧她是个哑巴,脖子上这么大个疤!您要是想要,教坊司里有专门陪客的花娘,懂事又乖顺。」
他一把推开花娘:「花娘玉臂万人睡,本将军喜欢的是雏儿!」
慌乱间,我求救地望向陆帘青……
一袭紫袍的人影靠在交椅上,碎金的光镀在凛冽的下颌线条上,不近人情地疏傲。
双手交叠垫在后脑勺,桃花眸慵懒闭着,显然对我的事,他不愿插手。
我收回目光,暗嘲自己怎会想到他!
露水之情于贵不可攀的陆相而言,不过是事了拂衣,他凭什么要帮我?帮一个无盐的娼奴!
我上了夜后就不再是清倌,迟早要被各色男人使唤!
其他男人与陆帘青,又有什么不同?
心里是这样想,可是我喉咙哽塞,像吞了一口烧红的炭一样痛。
镇国将军粗鲁地拽着我手腕,要拖我离开,我忍痛比划道:「我会弹!我会弹霓裳曲。」
他甩开手,皱眉问花娘:「这个哑巴比划什么?」
花娘一脸茫然,燕容却皱着柳眉问:「霓裳曲只在北唐宫廷中演奏,国破后早已失传,你不会是在骗将军吧?」
我不做声,手指飞快在琵琶弦上拨了几个音,盛世繁华的音色至指尖流泻。
厢房中无声,所有人都震住了……
花娘动了动嘴唇:「这是霓裳曲没错!」
眼泪冲开她脸上浓妆胭脂:「奴家也曾是官家女,前朝宫宴时我听过一回,没想到……还能在此处再闻旧曲。」
「燕草你是……」花娘喃喃轻问,看我的目光充斥惊愕不定。
在恢弘琵琶声中,镇国将军突然拔出腰间佩刀,锋锐的刀刃割断我头顶发髻,青丝撒了满肩。
「你是前朝余孽,皇室后人!」
指尖不停,我镇定拨弦要将这一曲弹完,这一日迟早会来,但愿……我缓缓抬眸,望向寒光四溢的刀尖。
但愿他能破了雁门关,领兵南下抢回中原失地。
我死而无憾!
袖子抖动,那把贴身藏的短刀落进了掌心,我不动声色握着,等面前人再靠近一分。
「砰」地一声,出乎所有人预料,有人一脚踢开房门。
门外昏暗暧昧的杏花灯影里有人走来,玄色的大氅挂着夜霜,一阵晚风寒气随着修挺如剑的身影涌入。
大氅下修长有力的指尖捏着腰牌,随意亮了亮,暗沉嗓音开口:「京兆尹奉命巡查,有人上报,教坊司中有客借酒生事,欲出命案。」
来的人寒眉星眸,眸光深邃叫人不敢直视。
「原来是耶律小侯爷!」镇国将军收了刀,大笑出声。
「耶律小侯爷何时来了洛阳,兼任京兆尹?也不与下官们说一句,下官们也好摆宴为小侯爷接风洗尘!」
来的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夺步走过,靴尖停在我面前。
冷沉关切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你没事吧?」
目光上抬几分,正巧能看见他腰间挂的香囊,上面绣着一个小小的「棠」字,「棠」字歪歪扭扭,足见赠他香囊之人绣工拙劣。
香囊旁挂着一对玉铃,用的是昆仑运进皇城的清玉。
我浑身都在颤抖,仿佛被看不见的烙铁烫在身上……
陆家、段家,在小小的厢房中集全了!
「别怕!我到了,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他低沉的嗓音,亦如他身上香囊中淡淡的寒月香,令人心安。
他朝我摊开掌心,粗粝的掌心遍布厚茧,这是一双征战沙场的手,也是沾满鲜血人命的利器!
我一瞬恍惚,耳边是凄厉的尖叫:「月棠快跑,带着弟弟快点逃出去!」
「记着!不要回头!」
我恍恍惚惚回了头,看见她们在城楼上坦然笑着,点燃了桐油,火光如蛇转瞬间吞噬她们身上的绫罗宫裙,烧成一团灼眼滚烫的火球。
那么痛,却没有人发出一点惨叫声。
如果那天师傅来得早一点,接我和弟弟离开皇宫,就不会看见所有叔伯皇亲,被押到皇宫城门丹陛前。
段家人握刀斩下,齐刷刷几十个头颅跌落,滴溜溜地在血滑的地上乱滚。
他们到死都怒目圆睁,望向北唐焦烟弥漫的天空,望向我和弟弟的所在……
而与我自幼定下婚事的段家小郎君,就坐在马背上,藏在阴沉沉的段家军马后面,他沉默地望着。
不对……他现在不姓段了,段家从龙有功,替契丹扫清皇城阻碍,与陆家一样被契丹新君封为镇南侯,特赐契丹皇姓。
他叫——耶律宴陵,大燕的耶律小侯爷。
与我定亲的段家小郎君已经「死了」,眼前这个人有何资格戴着我当年送去的定亲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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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8-24 13:54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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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宴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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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世相思引:草色入帘青
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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