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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弦宫月 1

所属系列:锦屏赋:风花雪月,江山美人(已完结)

上弦宫月 1

锦屏赋:风花雪月,江山美人

我只是个小泼皮无赖,长姐是我顶嫉妒的人。她舒雅端方,值得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形容。而现在,她疯了,脚腕上锁着黑重铁链,抬起脏手想擦去我的眼泪。

有道是:世间极悲之事,莫过在秦楼楚馆逮到自己情郎。

我就不一样了,我逮到了自己失踪已久的长姐。

那夜云遮薄月,雾漫山岗。

我于旖旎中推门进去,铺天盖地的迷情香辣得我眼睛痛。

——这就是人解决三急后走错门的悲哀:弥漫青纱帐下,女人举着纤细小脚,和着男人肥黄脊背成弓……我边念叨「阿弥陀佛」边往外退,依然忍不住透过指缝瞅上两眼活春宫。

——当下我便给了自己俩嘴巴。

女人脚踝上艳红的编织绳缠着块四不像的石头,铁锤样冲我眼睛砸了下来,疼得我连睁开的力气都没了。

——那不是我赠给长姐宋秋妤的么?

我冲进屋薅住那个男人的头发,把他从床上拽下来胖揍。

榻上的宋秋妤抱膝蜷成一团,乌黑长发瀑布般披散,她光洁锁骨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咬痕。她没有情绪,抬头时眼里带些不正常的呆滞。

我嗅到她体内散发出来的、甜腻到令人绝望的香味。

是底也伽。

她到今天还在服用着那乌黑一坨、编织幻境、令人成瘾的东西!

宋秋妤瞧见我,眼神陌生,因欢好而略显红扑的脸上带着些茫然,又习惯性挤出一丝谄媚。

我扑上去摁住她肩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是我啊,宋翠,你还认得吗?长姐。」

宋秋妤曾是我顶嫉妒的人。

她是高门小姐,我是平民丫头;她乃正妻嫡出,我是宋国公一夜风流的产物;她知书达理,我十六岁前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她温雅贤淑,我打小在乡野厮混,若不梳女子发髻,安能辨我是雌雄。

我生于蓬城姜村,三岁没娘。早年宋公漫游至此,我娘给他端碗饺子,他见色起意,直接将我娘摁在桌上强要。

——完事后打赏枚玉佩就没然后了。

姜良是姜村有名的破落户,成天躺在田埂上叼根狗尾巴草晒太阳,饥馑年间便纠结一伙马贼跑邻村打家劫舍。劫到东西却不私吞,都分给乡人,故乡亲们虽怨他游手好闲,却也不恨,提到总笑骂声「小泼皮!」

姜良待我尚可,得了白面馍馍总挑最大的给我,有时还将我强抱到马背上「驾」的一声纵马疾驰。我是又挣扎又谩骂又诅咒,还梗着脖子叫嚣「有种弄死我」。他总打声口哨,轻蔑叨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成,我是燕雀、乌鸦。可姜良如今都是雍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了,怎的跟我厮闹起来仍一副泼皮嘴脸,没个正形?

我被宋公接入府时年方二八。

本来我是被强抢去暖床的,幸亏宋公及时发现了他送我娘的那枚玉佩(难为他还认得),不然指不定要上演什么狗血桥段。

这事跟姜良还有点关系。

姜良率领的马贼劫富济贫,可柿子总得捡软的捏,人家偏要劫到邻村王大头府上。

大头武举出身,他家莫说家丁,连丫鬟都能比划两下——那胜率……不提也罢。

姜良的辩解是:王大头脑满肠肥,瞧着三四百斤,摸一把能薅下半斤油来,谁想竟是个灵活的胖子?

是以姜良一行全军覆没。

不过姜良也挺有种,溃逃时一声令下让兄弟们先跑,自己则被光荣擒捉。

马贼二把手夏义就像他名字一样义气,姜良被捉后他义愤填膺一阵演说,说得兄弟们是热血沸腾热泪盈眶,举着拳头嗷嗷叫:不救出姜良,我等誓不为人!

他们在跳大神吗?第一次正面刚都全军覆没了,第二回还上,是不是傻?

我就不一样了。

我会智取。

据说那好色的王大头要强纳第二十一房小妾——姑娘要死要活的,光井就跳了十八回。

我跟姑娘交换:喏,我这人口味独特,就爱王大头这款五花肉,我替你跟他。

姑娘当场给我磕了十八个响头。我大义凛然盖头一盖,谁也瞧不见我。

我到王宅成亲入洞房,趁王大头不注意往他杯里下蒙汗药——被当场抓获。

我正慌得一批呢,那王大头贱兮兮扒拉我衣裳笑:「娘子好兴致,连媚药都带来了。嗳——莫不是怕为夫榻上体力不支?莫担心,为夫是武举出身,一会管保弄得你锦被扯碎,快活到要升天!」

——接着他为了证明自己,赶地上做了八十个俯卧撑。

等他嗨呦嗨呦起来,我一壶蒙汗药给强灌下去。「啊!娘子——」他卡着脖子涨红着脸咳几声后双腿一蹬,「咣当」晕过去了。

我鬼鬼祟祟打他腰间摸出把钥匙,蹑手蹑脚窜到水牢,放出姜良。

就这么简单。

我摸去水牢,看见姜离时,脏水没了他半截身子,漂满了白的绿的浮沫,像人吐出来的一样。

姜良满脸血污,双手被铁链锁着。他的头颅像打皲裂皮肤上长出来的脓包,与污秽融为一体。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姜良双腿伤得很重,人像根面条搭在我身上。

月亮打树稍升上来,玉盘般悬于天际。我将姜良搁浅溪里清洗伤口。

他醒了,见着穿了喜服的我大惊:「怎穿成这样?」

「还不是为了救你?」

「他碰你了?」

我侧头看,发现左肩衣裳滑落片许,便存心逗他:「是啊,为了救你,我连身子都豁出去了。无所谓啊,反正你老说我糙,嫁不出去。」

姜良看我的目光渐趋哀伤,狠锤着水面。他咕哝:「他碰你我一定会杀了他!」

姜良的头低垂了一小会儿,猛地扑上来将我死死抱住。

他将头埋入我肩窝,「没事的,」他说,「嫁不出去我娶你。」他在我耳边一字一句,「我不会一直做马贼,我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往后你跟着我,嗯?」

我吃了一惊。

我、我有点紧张。

我想跟他说我是开玩笑的,不过他这么当真,我要把实话说出来,他气抽过去怎么办?

于是识相闭嘴。

那晚落在他眸中的月亮,还真是圆哪。我闭上眼,他像头发了疯的饿狼样撕咬我的嘴,我脑海一片空白,他伸手解我衣衫,被我挣扎打了一耳光才住手。我红着脸抱住双腿坐在青石上,他在一旁喘着粗气嘿嘿笑,我拿石头砸他他也不躲。

那夜我耳边萦绕的尽是些哗哗水声,而今却再听不到了。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我王大头给弄死了。不是蒙汗药剂量不对,是我灌水太猛,他呛死了。

救了姜梁后,我立刻脚底抹油开溜。

我苦哈哈端着破碗,扮成乞丐流窜过兖州、安州、胡城……最终窜到宋公属地:锦城。

——不幸被巡逻士兵逮住了。

人家百般盘问,我因有案底东拉西扯说不清楚,就被当成细作交给宋国公。

结果宋公上上下下打量我几眼:这就是个穷山沟沟出来的傻娘们嘛!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长挺好看,洗干净送我房里去!

片刻后我俩就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中相认了。

我衣衫不整闷叫了一声「爹」后,顺利成了宋公家小姐,麻雀变凤凰。

可宋公那些小妾啊,一个个的嘴比七月发了酵的茅厕还臭,说我名义上是宋公女儿,实际是姘头。

是以一月内,就有十二个小妾被我抽了嘴巴子。我也因此被罚跪祠堂,理由是殴打小娘,不敬尊长。

但宋公唯一的嫡女宋秋妤就不这样。

我至今都还记得初见宋秋妤的光景:她端坐明堂,脊背挺得笔直,一身淡蓝罗裙,双脚并拢侧向一边。光晕打她身后洒下,给她镶上层金边。我欠身唤「长姐」,她冲我微笑颔首。双眸对视间我脑海跃出了一句诗: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也便在那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大家闺秀。

宋秋妤接过丫鬟递来的青碧色玉搔头搁我掌心:「翠妹妹远道而来,姐姐也未来得及准备,这簪是圣上御赐的,就赠给你,万望莫要嫌弃。」

那时,一向大大咧咧的我竟至沦陷在她黄莺般的声音里,恼恨自己不识规矩,不曾准备什么礼物。我忙摘下手上绑了怪石的红绳,磕磕绊绊:「喏,这是姜良送我的,也望姐姐不、不嫌弃。」

在座女眷都拈方小帕轻笑起来,宋秋妤看出我的窘迫,视若珍宝般将怪石攥于掌中:「翠妹妹有心了,我此生都未收过如此珍贵的礼物,定当时刻带着不离身。」

我诧异抬头,只觉着她面上的笑,如冬日暖阳般令人目眩神迷。

如今再想,对我来说,姜良所赠,从来都珍贵过万金。倒是我将这份珍贵轻予了人。

日后姜良倾心于她也都是自然的事。

入宋公府第三年,天下大乱。

——雍国君主雍惠帝是个傻子。

先帝爷是个狠人,为让傻儿子坐稳江山,杀尽宗族男丁。

结果是万万没想到啊,这傻儿子不孕不育。

江山差不多完蛋了。

宋公是雍太后亲弟弟,即国舅爷。他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

世人说他是曹操董卓——可拉倒吧,他哪有那本事?

他只想弄权,不想治国。花钱可以,干活没门。不过没关系,将傻皇帝哄好就行。至于朝政,划拉两下算球。

他纯粹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光景被远居漠北的西戎人发现了:嗬!中原这么多草包啊?那凭什么他们占着草肥水美的地方,我们就得搭个帐篷,每天风吹日晒?来啊!兄弟们!抄家伙!把他们抢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雍人承平日久,有点娘炮,没打过人家。

半年间,西戎连下雍国三十三城,攻占都城釜阳,雍国王公贵族被迫南渡。

丢人啊。

脸皮厚如宋公,心里也有数。

于是他支棱起来了!他现在是回望故国,涕泪并流,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栏杆拍遍、楚剑吴钩」的架势。跟门客交流时,那更是狂拍大腿:「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我堂堂雍国空无人!别拦我!让我殉国!」

我递把剑给宋公,说阿爹,你要么提剑出关收复失地,要么抹脖子一了百了,别在这儿瞎吵吵。

宋公铁青着脸接剑,下一秒就抡圆了砍我:「我砍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我绕院里一棵古松走,探出脑袋嬉皮笑脸:「阿爹,你看哪,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也尝了好多年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

宋公捋胡子道:「妙极、妙极!」

——然后便心安理得地吟诗作赋逛青楼了。

我就不一样了,我密切关心战况,常去请教我那学富五车的长姐。

精忠报国轮不上我,我只是有点担心,姜良还在北方蓬城,他跟夏义那窝马贼怎样了?

当日我出逃狼狈,都未来得及告别。事后又恐连累他们,万般相思萦绕于心,也只能望而止步。

不久北地传来战报:西戎剽悍,势如破竹。蓬城周遭城池接连失陷,孤城困守。再六月,蓬城失守。西戎人破开城门,屠尽一城老小。

时有豪士评说:蓬城之役,以五千残甲独对西戎三万虎狼之师,苦撑六月至弹尽援绝,虽败犹荣。

史册载:蓬城之役,拖住西戎南征步伐,鼓舞北地将士士气,给雍王朝以喘息之机,是雍国与西戎之战的转折点。

我便有些好奇和景仰,蓬城之役,是哪路英雄坐镇,他可安好?

后来我打长姐处得知当时蓬城牧乃季时忠,可在西戎兵临城下时,他着女装出逃,连夜狂奔八百里,率众抵御西戎的,是季时忠帐下一员猛将,名唤姜良。

姜良?

我后退几步,「咚」地砸在椅子里,忍不住搓手自言自语:「是了,我便知晓,是了。」

回神时,我发觉自己竟已喜极而泣。

长姐宋秋妤以无比倾慕的眼神盯着姜良名字,脸颊红扑扑的。她莞尔一笑,轻声:「雍国溃败至此,世间唯他一人乃真英雄也。」

「他啊……」我耸耸肩,将漫不经心的样子做了个十足十,「他还行吧。」

提到姜良,我该有十天十夜话说。

偷鸡摸狗、钻人篱笆,窝在马贼窝里打架……又或者我狂啃他的白面馍馍,他伸手拨我鬓边长发,说阿翠,相信我,往后你会着五彩锦绣,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鸡腿。他强拽我上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驰骋,他搂我腰肢,说阿翠,你知道吗?千年前,始皇曾在各地修驰到直通咸阳,何等威风!如今古迹不见,荣光不存,千秋功业万里沙,千载人间百年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打个口哨:「呦!阿良也胸怀大志呢!」

那时姜良目光灿灿如星火:「阿翠,我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天下大乱的机会。」

我:「那到时我还有馍馍吃么?」。

姜良「嗖嗖」剃了我头两下:「你懂个屁!」

至于那个季时忠……我有些耳熟,后得知乃两江总督,升官了。

有些反胃。

上月初三,宋秋妤身子不适,我到宋公房里唤他,巧不巧窥见桩美事——宋公同一男一女两侍者在榻上厮混。

男侍遍体鳞伤,蜷着哀哀告饶。宋公一脸猥琐,叫人剥光他们,再用红绸将他们双脚吊起来。

宋公端碗乌黑药膏喂向二人:「可儿乖,这是底也伽,波斯泊来的好物,逍遥赛神仙呢。」

底也伽的味道打门缝散逸出来,有些甜腻,香得诡异。我恶心极了。

服药后的女侍好似喝醉了,她蜷缩的身子舒展开来,像只无力护住肚子的刺猬。宋公嘿嘿两声,像只被剃了毛的、蠕动的公猪,山一般压在她身上。

我看见那纱幔里垂出一只手,腕上缠着条红色编织绳。

同我有过的,一模一样。

我问门客,底也伽是何物。门客讳莫如深,遭不住了才坦言:那是种开在波斯的毒花,季时忠打蓬城进贡来的,王公贵族里已风靡了。此花风干后可制成药丸,服之如临仙境。缺点是易成瘾,易生癔症。为缓解瘾癖,让人做什么都成。

门客暧昧笑:服了底也伽的便不再是人了,只要你有它,人就会像狗一样爬过去……

我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后来我某日去后花园,瞧见几个家丁鬼鬼祟祟抬着个蒙白布的东西,说是废木材。直到他们将那东西投到东门隐蔽处的深井里,我才瞧见白布下一角系着的红色编织绳,不觉大恸。

隔天我在给宋秋妤端茶碗的路上瞧见宋公,本能往回走,听得他在身后唤:「翠翠你怎么走那么快?阿爹有话同你说。」

「翠翠啊,阿爹给你说了门亲事。季时忠——你知道吧,两江总督,爹一手提拔的,咱的人!他看上你了!这人不错,给咱家送了不少好东西,你虽是庶女,但……」

「底也伽和那俩小童也是他送的吧?」

宋公尴尬搓手:「这你都知道了。挺关注他的嘛!」

我一盏茶狠狠摔在地上。

再见姜良时,他早不是姜村「破落户」,而是威震一方的定北王,刀锋所指,失地所复,人心所向。

西戎人望风逃窜,百姓夹道欢迎,为他建生祠,视他为武神临世,再世佛祖,一时风头无两。

南方小朝廷坐不住了:他姜良在北方称王,那咱算什么?

可要揍他吧,国库穷,瞅着还揍不过。

要不,招安?

虽然有点不要脸,可万一成功了呢?万一定北王是个忠君爱国之士呢?宋公提了个不成熟的建议。

既然这样,那就辛苦舅舅跑一趟了。傻子皇帝终于说了句人话。

宋公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是哗啦哗啦的。

回府后宋公便「感了风寒」「命若风中之烛」,拟「告老还乡」,我委实恶心,给了剂良药:「姜良同我有点交情。我替你去。」

宋公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翻到地下:「此话当真?我儿莫要坑爹啊。」

我:……

我与姜良重逢在鸢飞草长的春日里。

彼时莺穿柳带,繁花满树。

我装扮许久,着丝绸锦缎,簪纷繁绒花,绘上最时兴的落梨妆。那裙摆荡开了啊,自觉眼波流转,美艳不可方物。

可姜良见我后愣了半晌,许久憋了句:「我的天呐!六年不见,阿翠你怎么变得这么娘啊,快脱了脱了——」

刹那间意境全无,我只能配合着翻白眼。

姜良快步过来,俯身在我耳边杀气腾腾:「阿翠,我屠了王大头满门,将他鞭尸三千,暴尸街头,给你报仇了。」

我:……

还记着呢?

好狠的心呐!

我退后几步打量他,凛凛银甲,目光冷冽,脸庞宛若刀削般坚毅,眉宇间全是杀伐之气,乍一看有些陌生。他比从前壮实,而且……竟还长高了!

姜良二话不说将我推到墙上,低头衔住我的嘴。

啊这——

我想挣扎,想打他,结果被死死扣住,手中团扇也是轰然落地。

要不要这么轻车熟路?

他是要了多少个女人才吻得这样熟练?

现在都流行这么打招呼的?

……

可叹我习武多年,到底没比上人家身经百战。

姜良吻完我后开始生气,眼睛都气红了。他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两圈,回头指我鼻子骂:「阿翠!你可真狠心!走得那样决绝,一句话都不留给我!你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吗!这兵荒马乱的,你死在外头是想要我的命吗!」

啊这……

这阿良是长成啥样了?我还没为他轻薄我而问罪,他倒先发制人了?

姜良抹了把脸,走过来搂住我的腰:「过去的事不说了,你回来就好。我这就带你去见夏义他们!」

我:「……哦。」

兄弟们的变化很大,粗了壮了黑了,也坚毅许多,着了戎装英姿飒爽,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不过憨厚憨傻的夏义竟讨了个漂亮老婆,叫夏新月,波斯人,据说他救了她的命,她以身相许。

我第一眼见夏新月就忒讨厌。妖里妖气,腿太长,腰太细,金发碧眼,嘴唇跟喝了血一样,像蛇精。特别是那双眼,酥媚入骨,漂亮到不像好人。还有,那女人凑近了,怎散出一股底也伽味道?

波斯……我眉头挤成了一个「川」字。

我将这话同姜良说了,他笑得喷出了一口茶,他揪我耳朵,说莫要以貌取人。新月人不错,知恩图报,待夏义绝对忠心。不过也的确热情,夏义都要被她榨干了。

我举团扇拍他头:「男人真是乱讲话!这是我这种小仙女该听的吗?」

知晓我是宋公庶女,姜良并无惊诧,只刮我鼻梁挪喻:「呦!我家小泼皮竟踩了狗屎运!」

可玩闹归玩闹,姜良对招安只字不提。

我只好嘤嘤假哭,牵他袖子晃:「阿良哥,你不会真要打我们吧?好可怕。打赢了你要把我们怎么样呢?」

「男的杀了,女的分给弟兄们暖床,至于你……」他轻蔑瞟我,「抢来给我洗脚,我心情好了看看能不能暖床。」

我……

……我忍。

「那要打输了呢?」

姜良双手一摊:「我死。千刀万剐,遗臭万年。」

「呸呸!怎说出这种话!」

姜良抱我坐他腿上:「这事你别管,我来办。」

姜良低头咬我脖子,他的舌头像小鹿轻舔溪水,在我后颈处一下又一下,令我全身酥麻。

从前我小,他抱来抱去也便罢了,可我已这样大了。

他知道他在做什么,我也该推开他。可我很享受。我想回手抱他、吻他,我甚至想他抱我到榻上,将我蜷缩着的身子和心都铺平了,尔后融为一体,抵死缠绵。

或许我该问他这样待我是什么意思,可我不敢。

我怕听到不好的答案。

我闭上眼,忍不住转身抱住姜良,他低头吻我的嘴。我忽然想起王大头家水牢里的钥匙,想起那个月亮很圆很亮的夜晚,想起清溪旁他解我衣带的手,想起耳边潺潺流水。

阿良、阿良。

我咬住嘴唇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方在那一刻明白,原来我已沦陷了许久、许久。

朦胧间,我打他发丝里嗅到了些暗淡香味,似底也伽。

幻觉吧——这便是门客所言,如临仙境的感觉吧——

真好。

姜良放下我,我搓着衣角不敢看他。

姜良轻拍两下我的脸:「阿翠,等我。现在不是从前,太多事难遂人愿。你性子烈,可人生境遇万种,你得学会低头。」

「嗯。」

我轻答一句,若蚊虫嗡嗡。

姜良答应招安了。

晴天霹雳、天上馅饼,雷得我外焦里嫩。

姜良嬉皮笑脸,叉腰说那是为了我,他拱手河山讨我一笑。

呵。

我有没有那么大脸我心里没点数吗?

可有人就给脸不要脸了——宋公叫姜良交出兵权。

……

这是要上天啊!

姜良……答应了。

他答应交出兵权,来这破烂朝廷做吏部尚书。

……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反正此举甚得民心。

百姓都道他是激流勇退、高风亮节、千载难逢的大忠臣,不忍南国生灵涂炭,可比肩春秋之伍子胥,大宋之岳武穆。

十一

姜良做了吏部尚书,离我家近,常来看我。

长姐宋秋妤乃大家闺秀,不轻见男宾。

可那日上午,惠风和畅,她迈至前院赏花,疲惫了,便于撷芳亭倚栏浅眠。

长姐倾国倾城,于繁花中浅眠时,像天地间摊开了的一张绝美画卷。

我扯着姜良一路蹦跳,至撷芳亭歇脚,不慎惊起长姐。

长姐见着姜良吃了一惊,羞欲避走,却恐失礼,便敛目浅笑,深鞠万福。许是太惊慌,她一脚踩空,竟打高高的亭台上跌进湖里。

姜良二话不说将她捞了上来。

逆光中,湿哒哒的姜良抱着昏迷的宋秋妤,小心翼翼像托着公主。我看见宋秋妤左手腕上戴着姜良赠我,我又赠她的怪石,她躺在他怀里,瓷娃娃般安详。

很有缘,很般配。

我像给针扎了一下。

春色旖旎中,宋秋妤缓缓睁开眼,她长长睫毛上沾着晶莹水珠,暖阳下缤纷十色。瞧见姜良,她的脸绯红一片,又小心将他推开,敛目道:「是那位击溃了西戎的英雄呢。妾身失礼了。」

姜良很受用。

笑得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

宋秋妤的声音跟黄莺一样,一句「英雄」,叫得我骨头都酥了。

她不像我,提到姜良,是奚落奚落再奚落,我只会骂他泼皮,要我赞句「英雄」,不得酸掉满口的牙?

姜良跟个王公贵族一样后退作揖:「冒犯小姐了。」

好装啊……

我牙疼。

我听见姜良低声:「此间风寒,我送小姐回房。」

我看见宋秋妤瓷娃娃般的脸颊上,泛起了一抹羞怯的红云。

她冲他行了一礼,她没有拒绝呢。

自那后,姜良两月未来看我。

我因宋秋妤一事发闷,也不去瞧他。

直到某日黄昏,我百无聊赖倚栏喂鱼,看见姜良身着华美锦缎,手捧贝雕木盒。

我喜出望外:「阿良!」

他瞧见我微微颔首,却又不自然的,将木盒往身后藏去。我是无赖性子,嘻笑要看是什么东西,他很为难,可我偏有「妙手空空」的本事,「嗖」地顺了过来,打开后发现是双华美绣鞋,蜀锦织造,绣着金丝鸾凤,小巧的鞋头上坠着枚碧色夜明珠。

我笑:「阿良,我什么时候穿过这样精致的鞋子?不好走跳。」

「你自然用不上。你是个野小子。这是赠你长姐的。」

我又给针扎了一下,赫然抬头看他。

这样啊。

我讪讪耍起无赖:「我改变主意了,我喜欢绣鞋,我喜欢它!阿良你就给我罢!给我罢!」

「别闹。你不是小孩子。你要喜欢,我改天叫人做双赠你。」

我沉默了一小会儿:「你怎知她是我长姐?」

「雍容华贵,气度如仪,一看便知大家闺秀。」

我惨淡笑了笑,他说得对。

约莫从那刻起,我便嫉妒上了宋秋妤。是啊,她是大家闺秀,我是平民丫头,从一开始,我们就判若云泥。

跟旁人打听,我方知晓,这两月,姜良频繁出入宋府,只是未来看我罢了。

十二

许是自卑吧。

总觉如宋秋妤般温婉华贵,才称得上是女人。

我也学过两年昆曲,娇滴滴的模样伪装得来,却终归本性难移。

姜良嘲我,说你别勉强啦,你根本不是那块料。

也许吧。

可很多东西,我还是想要。

我终归不是拐弯抹角,欲迎还拒那号人,但凡我想要,大都直接。

比方我跟宋公讲,阿爹,我喜欢姜良,你帮我说亲罢!

天际一声惊雷,宋公呆若木鸡,他嘴巴张了半晌,拍大腿道:「哎哟我的祖奶奶喂!您可矜持点儿吧!」

……

宋公跟姜良提这事儿时,我化作蹑手蹑脚的野猫,趴房顶揭去几片瓦,再把眼睛给挤进去。

我看见姜良身着紫衣,脊背挺得笔直,像棵苍松。

他沉默片刻:「翠小姐是个妙人,但毕竟许过人家,圆过房的。」

我差点从房顶滚下来。

意思是嫌我不是黄花闺女?

……

放屁!

他要不要试试?

我听见姜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翠小姐做过已故武举王大头的姬妾,礼数充足,圆过房的。」

我的头像被鼓槌狠砸了一下,嗡嗡的。

他……这样看我?

我想我明白了,为何姜良私下总对我又摸又抱,该是单纯的轻薄。得亏我没问。

我忽然想到,这世上,男人对女人的亲昵示好还不够多么?宋公不曾抱过那两小童?不曾说过几句好听的?

我气血一滞,心口登时疼得发慌。

宋公像被踹了一脚的疯狗,嗷嗷骂:「不要脸的现世宝,原是个敞口子货!这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我非将她活埋了不可!」

……

我看见我的苍松单膝跪地,我听见他拱手一言一语:「若论婚嫁,下官同秋妤小姐两情相悦,还望能娶得秋妤小姐为妻。」

我眼前一黑,当即打房顶上滚了下来。

这话宋公就不爱听了,他暴跳如雷,抄起挂在墙上的马鞭,照姜良脸上就是狠狠一鞭,他浑身打颤,「我家皇亲国戚,显赫三百余年!上可溯至尧舜,下可到当今太后,满门显贵!我嫡女要嫁,就算是皇子,也得母族有权有势有望继位!你是什么东西?马贼?土匪?你父名谁你母姓甚?有何门第?呸!一个贱民出身的叛贼,也敢来打我嫡女主意?但凡她宋秋妤敢说句两情相悦,我立刻将她乱棍打死!」

宋公跳着脚:「就算是将宋翠那敞口子货给你,你也该千恩万谢了。都什么东西!」

我挣扎着站起,猛地呕出一口血。

是啊,有时人真得看清自己。

南征北战、一朝为官如何,于百年勋贵眼中,一如草芥贱民。青梅竹马,年少相伴又如何,能令他一顾的,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明月清辉。

宋公出来瞧见我,一脚将我踹趴在地,「敞口子货!贱种!」他指着我鼻子骂,扬起鞭子将我往死里抽,「要不是你干出丢人的事,他姜良敢打我嫡女的主意?他敢开这个口?恬不知耻的东西!贱种!」

我没躲,也没反驳。

我明白我娘为何一生都未等到宋公接她入府了。

本就玩物而已。

王侯将相,自有种乎。

夜幕落下时,宋秋妤被披头散发打闺房拖了出来,一群妈子小厮举着火把站在院里,侍卫般威风凛凛。

宋公坐在大师椅上,将一家之主的模样做个十足十,还请出了宋秋妤已故生母的牌位。

一位嬷嬷站在跪着的宋秋妤身边。宋公问秋妤:「姜良说你跟他两情相悦。来,当你母亲的面把话说清楚,你跟叛贼、土匪、田舍奴两情相悦?」

宋秋妤穿着姜良赠她的那双绣鞋,敛目轻声:「是。」

嬷嬷扬手一个嘴巴抽在她玉雕般的脸上,打得她惨叫一声扑倒下去。

宋公再问:「是不是?」

理好衣衫的宋秋妤依旧平静:「是。」

嬷嬷扬手又是一个嘴巴。

一声接一声,直听得人撕心裂肺。

……

整整一夜,宋公的声音由平静转暴跳如雷再转疲惫最后到奄奄一息,宋秋妤依然平静和波澜不兴。

我听闻那夜,宋秋妤被拉着强行验身,被打掉了四颗牙齿,却自始至终,未曾有一字改口。

是啊,长姐便是如此,温婉乖顺,谦恭有礼,却绝非怯懦之人。

而我此生最悔,则是亲手将长姐送到了姜良床上,令她明珠蒙尘,潦倒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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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1-08-26 14:38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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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宫月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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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屏赋:风花雪月,江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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