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 浅色 自动

1殇江(上篇)

所属系列: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殇江(上篇)

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一位姑娘,眉眼像极了他那前未婚妻。

我是公主,他是驸马,按理说这是不合礼法的。

但没关系,我皇兄并不为我做主。而我早已习惯陪他们一场又一场做大戏了,这一切,不过在我的计划当中。


小环急匆匆地跑进院子,「公主,将军回来了。」

我蹲在石榴树下认认真真砸核桃,听这话头都没抬一下。

「公主!」小环跑过来摇我,「将军又带回来一个姑娘,这……这都今年第十个了。」

「哦?」我闻言抬头,「是不是又是个削肩膀,水蛇腰,眉眼有些像柳姑娘的?」

小环连连点头,我立刻精神了,撸起袖子跑到院门边上大哭:「将军!您为何对妾身如此无情?妾身是您明媒正娶的将军夫人,您是要置妾身脸面于何处?」

我哭得中气十足,感情真挚,府里下人们纷纷驻足对我报以同情的目光。

不过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毕竟自将军成为我金陵公主驸马三年来,我寻死觅活的次数比过节还多。


我顶着红肿的双眼站在裴堰面前,他怀里抱着的那位新姑娘,正柔柔弱弱奉茶给我。

我哭丧着脸接过茶盅,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我委委屈屈拉住姑娘的手,「妹妹以后便和其他十八个妹妹住在延香阁,院子下人等我都收拾好了,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尽管来找我便是。」

说罢我又呜呜嘤嘤哭了起来。

裴堰沉着脸一言不发,揽过那姑娘便往门外走去。

我奇怪他这次不与我说些「她若不好我便拿你是问」之类的鬼话,不过我可不打算放过他。

待他走到院门口,我便大叫一声「裴郎」,随后大步流星跑到他身边带着哭腔喊道:「你当真不念着你我夫妻三年的情分,一定要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

裴堰并未回头,「公主应当记得,这夫妻情分原本是我与曼柔的。」

「夫君是怪我抢了柳姑娘的位置?」我死死拉住他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我是先帝唯一的嫡公主,倾心你多年,不顾流言下嫁于你;那柳曼柔如今不过是罪臣之女,我如何比不上她?」

裴堰冷冷说道:「这些事情,我早与公主说得倦了。你是如何嫁给我的你我心知肚明,这些年来却从未见你对柔儿有一丁点歉意,这般冷心冷情,如何又与我谈起所谓夫妻情分?」

他用力一扯,拂袖而去。

我倚在门口哭得肝肠寸断,左右奴仆皆禁不住叹惋,但碍于裴堰不敢上前安慰。

不一会儿小环给我递来帕子,「将军已经走远了,您别在这儿伤心了,当心着凉。」

「哦。」我迅速收起眼泪转头回屋。不用说,明儿大街小巷又会传起裴将军好不像话,金陵公主在府里连个妾都不如的故事了。


「公主,驸马如今是越发不像话了,您入宫和皇上诉诉吧。」小环一边用热毛巾敷我哭肿的眼睛,一边劝道。

「别别别,我宁可裴堰再纳十个妾。」我被烫得龇牙,急忙用手去扯热毛巾。

「公主您别动,」小环连忙按住我,「您记得刚嫁过来的时候,这双眼睛水汪汪月牙儿般的,多好看呀,现在愣是给哭成了金鱼眼。您好歹也是嫡长公主,这些年愣是将军百般作践也不愿跟陛下说一声,何必呢?」

我张张嘴,半晌只叹出一口气来。「小环,皇上到底不是我亲兄长。」

小环气得都带了哭腔,「您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可皇上是先帝嗣子,那便就是您的亲兄长。何况再怎么说您也是先帝亲封的公主,皇上怎么会不为您做主呢?」

我仰面躺在躺椅中,舒服得长舒一口气。「小环来帮我按按头,今儿个累着了,头痛。」

「公主!」小环将热水盆砰地往几子上一放,把我吓得一哆嗦。左右仆婢见此皆噤声。

我心中暗叹。我这公主做得窝囊,府里仆婢是有目共睹,如今我屋里小环的威严是比我还大了。

我坐起身来摘下毛巾,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小环,太祖皇帝订下规矩,公主下嫁需建公主府,驸马非诏不得纳妾。」

我看着她的眼睛,「可是我并没有公主府,只能住在将军府的小院里;驸马也接二连三擅自纳妾,屡次三番羞辱于我。

「这些事情全京城人尽皆知,可宫里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小环,我问你,我若入宫诉苦,到底是扬眉吐气还是自取其辱?」

小环哑口无言。她一向是聪明的姑娘,想必这些她早已明白,只是不肯相信。

「可……可您是先帝唯一的嫡公主,皇上为何这样对您?」

我不语,只是再次仰躺下去。

半晌,我出声,「小环,毛巾凉了,去换一条吧。」


我是先帝嫡长女,金陵公主江应惋。

说起我嫁给裴堰的过程,还颇有些传奇。

我虽为公主打小却在豫王府长大,直到要出嫁了才接回宫中。

朝廷还未开始给金陵公主选婿,京城就传遍了关于我痴恋镇国大将军裴堰的那些事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集。

宫里各处窃窃私语嫌我丢了皇家颜面,民间也感叹公主好不知羞耻。

其实这些都不是事儿,关键是,裴堰已经有未婚妻了。

正是当朝左相孙女柳曼柔。

人皆传裴将军和这柳姑娘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简直天作之合。若旁的女子想横插一杠,简直异想天开。

可是我,我是旁的女子吗?我是公主,特权阶级!

先帝子嗣稀薄,在位二十余年,愣是一个皇子也没生出来,膝下唯有我和宜兰公主两个皇女。

自然而然,先帝在时我和宜兰要啥有啥一呼百应。

于是我在先帝病榻前日日哭夜夜哭,终于换来一道赐婚旨意。

于是三日后,裴堰成了我的驸马。

两月后,柳家因贪污满门抄斩,天仙一般的柳姑娘沦为罪籍。

裴堰心急如焚,一天一沓折子地上书,为柳家辩护,见罪证确凿无计可施,又想方设法去营救流放西北的柳曼柔。

罪籍之人哪能这么容易回京?别说你是镇国将军,你是皇亲贵胄都不行。

裴堰铁青着脸回来,咬牙骂我害了柳曼柔。

我说我怎么害了她?又不是我摁着柳相让他贪那么多银子。

裴堰说,可若柳家女儿做了裴家的夫人,皇上好歹不会如此绝情,再不济也能保下柳曼柔。

我觑着他暴怒的神情,突然笑了出来,满屋里回荡着我经久不息的笑声。

裴堰忍无可忍一掌把我打翻,我捂着脸爬起来看他,却继续笑不能止。直到他终于怒不可遏大步离去,再不曾踏入我院内半步。

「江应惋,你没有心。」他恶狠狠甩下最后一句话。

我继续笑,一抹脸上却全是泪水。真疼,我捂住挨打的地方。早知道武官打人厉害,没想到当真挨了他的打。

之后裴堰整日整日地待在书房,又整日整日地求见皇帝。

我猜他是发现凭自己是没法救回柳曼柔了,想求我皇帝爹能看在他忠心耿耿为江家砍人头的份上,下道赦免柳曼柔的折子。最好能赐给他做个平妻,岂不美哉?

可惜天不遂人愿,柳家倒下不过二十日,先帝驾崩。


裴堰纳了那第十九个姨娘已有半年,我正在小院内掰指头数着他何时能娶第二十个妾。

与前十八个一样,这位十九姨娘不出一月便失了裴堰的欢心,此时他便会离府办事,直到带下一个美人回来。

其实我蛮喜欢看他玩柳曼柔真人玩偶收藏的,特别是每天看到后院那么多赏心悦目的美人,总觉得当个将军夫人不亏。

这位十九姨娘是延香阁莺莺燕燕里最美的一个。

她也姓柳,名唤盈盈,我一度以为她是柳家什么亲戚,因为这容貌宛如柳曼柔复制粘贴,只是缺了京城第一美女那股子仙气。

可她告诉我,她只是边塞平民家的女儿,不知怎的被将军一眼看上,遂带回府里。

我告诉她,如今满京城都在传裴将军对柳姑娘念念不忘,府里妾侍一个比一个更像柳姑娘。

她只懵懂地看着我,说能伺候将军是她的福气。

我暗自叹气。

虽说我是个有名无实还备受嫌弃的将军夫人,但碍于我长公主的身份,将军府从不敢怠慢我。

毕竟虽然我没有公主府,但还是按规矩从宫里陪嫁来一大票人,府里别处我管不着,但我这院子就是本公主的天下。

我每天被好吃好喝伺候着,闲了就修理修理将军府花草树木,和那一大群姨娘聊聊天,裴堰不在府里,我倒乐得自在。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入秋了。

这天我正指挥着一帮下人把黄了叶子的月季挖了改种玉翎菊,就见小环急匆匆跑进来。

「公主,将军……」

「将军回来了,又带了位美人?」我抢着说道。

小环瞪着大眼睛望我,然后点点头。

我啪就站了起来,老规矩,我该哭了。「将军您怎么……」

小环扑上来捂住我的嘴,「公主别哭了,公主,将军……带柳姑娘回来了。」

我哭不出来了。

「当真吗?柳曼柔在西北流放,他怎么带回来的?」

小环带上了哭腔,「奴婢不晓得啊,可是那千真万确,就是柳姑娘!」

我整个人都怔住了,满脑子里想着这一个新情况该怎么应付。

半晌我转头望望四周,惊觉将军府的下人都在看我,许是在为我这个悲惨的正妻提前默哀。

于是我灵光一现,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
我倚在榻上,望着屋内两名不速之客。裴堰怀抱佳人,而那佳人正对我温婉地笑。

老规矩,我该哭的。可我现在哭不出来,我只感到恐惧。

我望向裴堰,「将军,好本事啊。」

裴堰只温柔地看着柳曼柔,她倒向我深深一福,「多谢公主夸奖。」

「别别,我受不起。」我摆摆手,「只是不知道柳姑娘要以什么身份在府里生活?第二十姨娘?只是你戴罪的身份……」

「不是二十,是十九。」裴堰打断我。

我一惊,「柳盈盈……」

「正是妾身,」柳曼柔眉眼含笑,又向我行一礼,「妾还未给夫人奉茶呢。」

我连连摆手,「我可不敢喝你的茶,只怕我喝了就给你腾地儿了。」

「公主英明,」裴堰笑着看我,只是那眼里仿佛淬了毒,「不知公主能否体恤微臣,早些退位让贤呢?」

好家伙,这算是撕破脸了。

我想了想,问他:「将军私纳罪臣之女,不怕我入宫禀报皇上吗?」

「如何是罪臣之女?」他笑得张扬,「罪女柳氏流放西北,裴某怀中这位,是爱妾柳盈盈。」

原来如此,他之前屡屡纳妾,不是为了收藏柳曼柔低配版,而是在忙着寻心爱之人的替身。

我想起真正的盈盈与我说的「伺候将军是妾身的福气」,好个福气,只怕命都丢在这福气上了。

裴堰见我不语,自顾自说道:「公主向来贤良大度,想必定能体谅微臣欲将心爱之人扶正之心。

「公主放心,微臣念着与公主三年夫妻情分,定会向圣上禀明公主是要单独建陵,不屑与微臣合葬的。

「今后微臣与夫人也必将年年供奉,感念公主成全之恩。」

我喉头发紧,「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柳曼柔笑道:「公主常年受驸马冷落,积郁成疾,不治而终。公主薨后驸马裴堰自会上书奉主不力,自请罚守西北。」

「然后立了军功回朝,再上书『爱妾柳氏温柔体贴,深得臣心,特请扶正并加诰命』?」我声音发颤。

「公主聪慧,微臣必谨遵公主教诲。现在就不打扰公主『养病』了。」裴堰笑着转身。

「公主好好休养,医生开的药一定要按时服用。」柳曼柔一脸关切上前,还替我掖了掖被子。

我闭上眼,听到门「吱呀」一声关上,裴堰在外面吩咐:「公主身体欠安,需要静养,你们看好院门,别放人出去。」

很好,这就是要不留活口了。

我听到小环的脚步声,「公主,公主,现在该怎么办?」

「我早想到裴堰会把柳曼柔弄回来,也想到他们会容不下我,」我慢慢说道,「不过我没想到裴堰动作这么快。」

我叹气,「皇上估计想不到,他一再纵容驸马,会让驸马不知天高地厚,连弑主也做得出来。」

我睁开眼,「小环,你现在还觉得我之前那些都是无用之功吗?」

小环猛地一惊,「公主,您是说……不过娘娘真的会帮助我们吗?」

「不是皇后,是程家。」我利落地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清点东西,咱们今晚就走。」我冷哼,「说关就关,真当我院里奴才都是吃素的吗?」

小环一下精神了,迅速跑进院里行动起来。我坐在石榴树下修着指甲,看一众宫女井井有条清点细软打包行装,甚至用零部件组装了一辆马车。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给裴堰杀了我的机会。

这些年我得空就在魔鬼训练我院里的人,现在她们已经训练有素,能两个时辰内破开围墙上车走人。

「把这府里的东西都打包带走,将军府的摆件还蛮值钱的。」我吩咐道。

小环应了声,问道:「我们大晚上入宫,是不是得先派人禀报?」

「我们不入宫,」我微笑看向一脸蒙的小环,「先去程家。该和程公子好好喝杯茶了。」


我走进程府的时候已是子时,程霖正在正厅等我。

见了我,他似是有些惊讶,开口道:「想不到金陵公主是这般明艳端庄的人,裴将军真是不识好歹。」

我莞尔,「人都说宜兰公主与本宫长得颇为相似,想必中丞令入宫时也是见过的。」

哪知程霖摇头,「不曾,宜兰公主一向在瑶华宫内静修,旁人不得觐见。」

我大疑,虽然宜兰早已出家,但静修可不符合我这妹妹的性子,正待再问,程霖已走到我身旁,「不知公主深夜来臣府上,是有何要事相商?」

我定了定神,笑着望向他,「是本宫的要事,中丞令的喜事。」

我自顾自走到主位上坐下,端起茶杯,「新帝即位以来镇国将军西征靳戎、北平犬骊,连收燕回、黑山、幽城三地,活捉犬骊王子为质。真可谓是,」我抿一口茶水,「功高震主啊,中丞令以为呢?」

程霖收起笑容盯着我,我不以为意,对上他的目光,「说起来程家虽是外戚,却是难得的『清贵』,否则令尊也不能够接替昔日巨贪成为右相,深受皇上重用。」

我放下茶盏,「可是裴堰却以柳家旧怨在朝堂上与你们父子处处作对,而皇上向来默许。中丞令觉得,这大将军啊,」我起身一笑,「是不是也该被煞煞威风了呢?」

程霖衣袖下的双手微微握紧,「公主意欲何为?」

「自然是助程家一臂之力。」我走到程霖眼前,「我手头可是有些程相喜欢的好东西,不过作为交换,我也要收些好处的。」

我转身坐下,「就请令妹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让我回宫长住。并且,就住紫宸殿。」

程霖眉头一皱,「紫宸殿历来是养育皇子皇女的地方,而且离中宫最近,并非长公主居所。」他

低头思索片刻,忽地一笑,「况且京中流传多年金陵公主苦恋驸马,这可叫微臣很难相信公主会出卖裴将军啊。」

我粲然一笑,「民间流言是百姓说的,可有人曾听我亲口说过一句我痴情裴堰?」

眼看程霖表情逐渐错愕,我笑得张扬,「既然中丞令不信,那我便先付一个定金。朝臣私纳罪臣之女是何罪名,想必中丞令比我清楚吧?」

程霖一惊,「可是那柳氏?」

他急忙向前,「公主可有什么罪证?」

「这个没有。」我手指轻叩案几,「不过裴将军是武将出身,难免做事不大仔细。以中丞令的本事,想去查一个罪籍女子并不难吧?」

我轻笑,「本宫手里头的东西,等赐居紫宸殿的旨意下来后,必会呈给程大人过目。放心,定不会让相爷失望。」

程霖面上阴晴不定,我走上前去,与他四目相对,「稳赚不赔的生意,程大人不动心吗?抑或是中书令怕本宫一个已婚女子在你的府上污了你程大公子的清誉?」

程霖忽而笑了,「若是裴堰当真纳了柳氏,微臣便不奇怪公主今日之举了。」

我笑着摇头,「去问皇后娘娘吧,她比你清楚多了。」

程霖退下后,我长叹一口气。

宜兰,姐姐回来了。


我是先帝和肃悫皇后唯一的孩子。

当初皇后在产床挣扎三天三夜,却只令人失望地诞下一个公主。

母后甫一咽气,钦天监那帮老贼,就说我乃克父母的不祥之人,于是我未满月便被送到豫王府上抚养。

豫王府的人抱过我来,问公主可曾命名?

我那皇帝爹望着我母后的遗像回答,就叫应惋吧。

应惋,应叹惋。

我就在豫王府无人问津地长到了十五岁,其间阖家团圆的节日一概不许我入宫,只有先帝南巡或游猎时,我才偶尔能入宫与太后太妃们叙上一叙。

当然,见我的还有贵妃。

宫里人说贵妃与肃悫皇后沾点亲,算起来乃先皇后堂妹,两人曾是闺中密友,感情深厚。

因着这层关系,我向来唤贵妃一声姨母,她也明里暗里照顾我,只是总也隔着一层疏远。

我想是因为我不详吧,打小我身边的嬷嬷都处处避着我,许是怕我把她们克死了。

不过贵妃的女儿却是不怕我的,她便是我那二妹妹宜兰。

宜兰公主名唤江应愉。

与我不同,应愉的出生是伴随着欢笑的。

那会儿贵妃正得宠,皇上子嗣稀薄,得个女儿也是大喜事。

彼时贵妃生产顺利,太医都坚信她能继续生,生一个能继承大统的皇子。

当然她没能生皇子,因为不久后,她失宠了。

不过贵妃失宠了还是贵妃,宜兰长期作为宫中唯一的皇嗣备受宠爱。

我还记得我初见她时,满屋金玉几乎闪得我睁不开眼。

而宜兰高高坐着,把玩一只八宝玉犀杯,下巴扬起骄傲的弧度,对我说:「姐姐有什么看上的,尽管拿去吧。」

我那时想,这才是公主,真正的天之骄女。

相处久了我才发现,宜兰让我随便挑并没有瞧不上我的意思。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她向来不把金玉之物放在心上,她其实是真心想向我示好。

我出嫁前,宜兰与我彻夜长谈,她说,贵妃向来把她当作巩固母家地位的工具,当她知道一向孤零零的自己有个姐姐的时候,高兴得一宿没睡。

她叹气,说好不容易盼到惋姐姐回宫来,转眼又要嫁出去了,希望驸马能好好待姐姐,别像自己一样孤单。

我紧紧拉住她的手,我说宜兰,父皇如今病得重了。将来姓江的里面,只有我们是最亲的亲人。

宜兰不解,那太子呢?

我微微一搐,太子是豫王的儿子,算不得我们的兄长。

宜兰低下头,半晌道,我以后嫁人,公主府就建在将军府旁边,天天让姐姐陪我叙话,我们一起出门逛戏班子,吹糖人儿。

我笑了,笑得眼角像月牙儿一样弯弯的,滚下一串珠子来。

我说好,我等着你嫁人,我教你吹糖人儿,姐姐最会吹糖人儿了。

后来先帝就驾崩了。我左等右等,宜兰到底也没有出嫁。

她出家了。

我听到宜兰公主带发修行的旨意后,一封又一封地给程皇后写信,得到的消息只有公主如今法号元静道长,在瑶华宫静修。

我不死心,私下里拦住皇后身边出宫办事的琴姑姑。

姑姑推开小环递上去的金稞子,似有不忍地避开我的目光,「公主还是莫要追究了为好,这宫里的腌臜事多了,哪是能对外边说的呢。要怪只能怪贵妃娘娘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公主她啊,可惜了……」

她还想说什么,但又立时闭上了嘴,匆匆离去。

我又暗地里追查了一年,才约略了解到那「不该有的心思」是什么:

贵妃不满先帝收了一个比我年纪还大的嗣子,欲趁先帝驾崩扶持一个三岁的宗室子为君,自己当皇太后,宜兰做护国公主,母女二人把持朝政。

这当然没有成功,下场是宗室子被诛,宜兰被迫出家,贵妃大受刺激变得疯疯癫癫,不久在拘禁中死去。

我还打听到贵妃事发时,有人力劝皇上不要对宜兰网开一面,甚至连我也一并诛杀,因为贵妃毕竟算是我堂姨母,没了宜兰下一个棋子就是我。

当时我正在喝茶,听到这些,我禁不住一哆嗦,茶杯摔得粉碎。

小环愤愤不平,「为什么要出这般狠毒的主意?幸亏皇上圣明,不听小人谗言。」

圣明吗?我心下冷笑,盯着一地碎瓷说:「小环,你记得先帝是怎么对柳家的?满门抄斩,算不算狠毒?」

小环一愣,「公主怎么能自比柳家?柳氏一族贪官污吏,死有余辜;公主则纯粹是无辜之人平白受到牵连,怎么能类比?」

「当朝大员,有几人不贪,为何独柳氏该死?」我蹲下捡拾那些大块的瓷片,同时挡开了小环的阻拦,「因为圣上容得下贪吏,但容不下人精。

「柳家人太精明了,精明到揣摩圣意结党营私,触了国君的逆鳞。

「小环,你知道他们最常怎样结盟吗?」

小环绷紧神经盯住我摩挲着碎瓷片的手指,终于在鲜血溢出时惊叫了出来。

我浑然不觉,只喃喃道:「联姻,是联姻啊。」

我母后的外祖母姓柳,是柳相的亲姑母;他还有两个同胞妹妹,一个是我的外祖母,一个是宜兰的外祖母。

我想到我惨死的母后,她死后钦天监蜂拥而上对她遗世骨血的迫害,骤然失宠的贵妃——
我想起琴姑姑的话:「这宫里腌臜事还少吗,哪能对外边说呢。」


程皇后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两日后我便坐着凤辇,一步步被抬上九层阶梯。

太祖皇帝初建皇宫时,几乎削平了这座山头,让皇帝后妃永久居住在了这个睥睨京城的地方,永远高高在上。

小时候我在豫王府天天抬头仰望这座宫殿,幻想着从未谋面的父皇该是什么样子,是严厉还是慈爱。

可等十几年后我终于见到他时,才发现他不过是一位疲惫的老人。

高处不胜寒。

轿辇在皇后所居的凤仪宫前停下。

我特意选择在上朝时间回宫,这样就不用去拜见我那位皇兄。

程苓霜带着一众妃嫔在宫门处等候,见到我微微颔首,「金陵公主。」

我向她见礼。

三年未见,程苓霜是明显地见老了。

这三年她在宫中要平衡皇帝与外戚的关系,严防死守着生下嫡子,还要忍受裴堰与柳氏旧部动辄弹劾侮辱。

我抬头,看到她盯着我发愣,不禁苦笑:我在将军府上又过得多么好呢,天天被眼泪泡着做戏,只怕比她更加显老了。

程苓霜遣散了嫔妃,携我到内殿坐下。

我还没坐稳,便听她问:「不知公主是否守约?」

我笑,「皇后娘娘对金陵倒是不生疏,三年未见,连寒暄两句都不肯了。」

皇后不理我的嘲讽,「公主与本宫这些年通信可不少,何谈生疏?你且先回答我。」

我叹,「金陵在皇后眼里是这般不守信的人吗?今早程相上朝前,我亲自将东西放到他手里了。娘娘若不信,大可召令尊进宫问问。」

程苓霜长舒一口气,「你这般说,我就放心了。不过我好奇你到底拿捏住了裴将军什么把柄,吓得非得跑回宫来不可。」

我闲闲地端起茶盏笑道:「我跑回来,是因为他把心上人弄回来了,急着杀我腾地儿;拿他把柄,是为了投靠你们程家,不然我怕你不肯帮我,我可不就没命了吗?」

程苓霜笑道:「哪有这般严重。不过你就那么笃定皇上一定会听我的?别忘记你已经整整三年不准进宫了,这密令别人不晓得,我还是晓得的,也不知道你们兄妹闹什么矛盾。」

「皇上一定会听你的,就凭你是嫡长子的生母,程家的女儿。」我品一口茶水,叹道,「好茶!如今也就在娘娘这儿能喝上这般极品的大红袍了。」

皇后俯身向我,「所以你拿住了裴堰什么罪?你可别说是那私纳罪臣之女,以裴将军的身份,别说纳了柳老贼的孙女,就是纳他儿子也是无妨的。」

我差点呛住,「裴堰倒是想把柳家三代全纳进府里,可是他是忠臣,不会违抗圣意。救一个柳曼柔,估计是他这辈子最出格的事情了。」

当然还有意图弑主,我暗自腹诽,不过在裴堰心里我怕是不配为公主的。

「所以说实话,这样的人我也拿不住什么实罪。」

「但是,」我凑到皇后耳边细语,「我们可以诬告啊。」

皇后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慢慢笑了起来,「功高震主,几乎所有功臣都逃不过这一步。你信不信你夫君早看裴堰不顺眼了,就等着有人给他递上一把刀来——」我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皇后站在那里看我,「江应惋,你才是前朝本朝最会揣摩圣意的人。你比柳氏该死。」她顿了顿,「可你为什么要害裴堰?驸马好歹与你有三年夫妻之情,而我父兄与你并无交集,我也并不与你多亲厚。」

「因为,」我懒懒倚在软椅上,「我要程氏一家独大,这样才能护得住我。」

程苓霜颇为困惑,「你是长公主,姓江,为什么要程家来护?」

我瞬间收起笑容,「这就不劳皇后费心了。」

我站起身行礼,「金陵累了,先回宫歇息。告退。」
……
我在紫宸殿一觉睡到了天将黑。

这些天劳心劳神,可笑的是一切竟只是为了活命罢了。

醒时外殿已经掌灯,内间因着我还在睡未敢进来打扰。整个寝宫内弥漫着温和飘忽的烛光,让我顿生恍惚之感。

我想到这般华丽的宫殿曾经是我可望而不可即之处,哪怕我是皇后之女。

可如今我凭攀上外戚轻轻松松地住进这里,想来无比荒谬。

我正躺着发呆,忽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

我一下坐起身来,警惕门外来人。

那脚步声越发急促逼近,却不似大人的脚步,倒像学步的幼儿。

我困惑,却见门外不多时竟真走进来一个孩子,穿着过于长的襦裙,头上扎几束小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

我奇怪这是哪里的孩子。

虽说紫宸殿是皇子皇女幼年集中养育的地方,可就我所知,宫里只有程苓霜生下一个嫡子,难道这是哪位妃嫔生下来的小公主?

我正想着,却见那孩子朝我咧嘴一笑,竟向我怀里奔过来——
「娘!」

我浑身一僵,任由孩子在我怀里打滚。

可这孩子滚了几下,倒似认出了我并不是母亲,从我怀里挣脱出来。

这时门外却扑进来一个宫女,见我牵着孩子,竟吓得连连磕头,「公主恕罪!公主恕罪!都是奴婢没有看好小主子,冲撞了公主,公主恕罪啊!」

我命她起来,「这是哪位娘娘生的小皇女,竟然养在这里无人照料,本宫搬进来也不知道?」

那宫女抖得像筛糠一般,「不是小皇女,是小皇子,小皇子……」

我皱眉,「宫中难道不是只有皇后娘娘嫡出的一位皇子吗?他是哪里来的,为何作女儿打扮?」我拉过孩子细细察看,「我从未见过这孩子,他为何错认我为母亲?」

宫女匍匐在地上不住磕头,竟是不敢言语。

我顿感不妙,立刻扯过她的发髻把她拎到跟前,「做什么瞒着本宫?不说这就拖出去打死!」

她被我扔在地上,鬓发散乱涕泗横流,却仍不住地磕头,「殿下……殿下饶命啊,奴婢不敢说!」

我大疑,心生一计,便指着她怒喝道:「你既然不肯说,那这必然不是皇嗣,这就命人把他扔出去和你一道打死!」

我作势喊人:「小环……」

「公主!」那宫女果然一下扑到我脚边,「公主不可啊!奴婢死不足惜,可小皇子的的确确是皇上血脉!」

我冷冷望着她,「凡皇子女必有记在玉碟上的母亲,哪怕生母是罪婢,也会记到一个家世清白的嫔妃名下。你且告诉我,这皇上血脉是宫里哪位娘娘的骨肉?若说不出来,这就打死!」

她死死绞住我的裙角,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抬头凄然喊道:「这是皇长子……是宜兰殿下的骨血!」

「什么?」我失声大叫,跌撞后退,忽然拽住那宫女狠狠打了一个嘴巴,「你撒谎!宜兰公主早已出家修行,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那宫女看上去索性破罐子破摔,「奴婢不敢撒谎!奴婢此前便是瑶华宫宫女,皇上他……他是常常宿在瑶华宫的!」

她咬一咬牙,「小皇子自幼养在瑶华宫里,一月前才迁居紫宸殿,殿下和宜兰殿下面容相似,小皇子认错为母亲了!」

我跌倒在榻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半晌才缓过神来,「宜兰,宜兰现在在何处?」

那宫女面露悲戚,连连磕头,「殿下自两年前诞下皇长子后便精神恍惚,已……已经在上月投缳自尽了!」

我竟并不太惊讶,只怔怔望着帷幔。

宜兰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帝王千金啊,以她的烈性子,就算不死,又有什么比死更好的活法?

「我要去见她。」我忽地起身向外走去。

小环急忙上来给我披上大氅,对底下人喊道:「准备轿辇,去瑶华宫!」

一路上我都神思恍惚,漂浮在梦里。

直到宫人把我迎向了宜兰的牌位,我才真真正正发觉,我唯一的亲妹妹是真的死了。

她那好哥哥甚至不曾将法事做全,停灵三天便匆匆火化了。

我伸手触碰那冷冰冰的牌位——恭顺长公主,她到死都被要求既恭且顺。

我突然转头奔出瑶华宫,沿着甬道拼了命地跑,不顾小环在我身后一迭声地叫喊。

我一路跑到昭明宫前才停下脚步,然后提步上阶。

殿前侍卫内监一反常态没有阻拦我,反倒纷纷向我见礼,不过我只作不见,直到最后一节阶梯也隐没在我脚下。

大监为我挑开帘子,道:「公主请吧,陛下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我不理他,一头扎进门去,江应恂正在桌前批阅奏章。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

我想向他笑一下,可是我笑不出来,只憋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倒是江应恂看着我轻快地笑了,说:

「阿惋,你回来了。」


小时我在豫王府是一个长期尴尬的存在,一方面宫里并非对我完全不闻不问,另一方面实在没人愿意接近一个被判为不祥还被皇帝嫌弃的公主。

我被放在王府一个宽阔的偏院里,乳母嬷嬷都对我恭敬而疏远。名义上抚育我的豫王妃对我避之不及,唯恐我「克父母」的命格落到她这个养母头上。

长到六七岁,我和豫王的子女一道开蒙。

他们大多从各自母亲处听来了我的存在,年纪小的孩子便开始处处排挤我。

其中最为过分的是豫王的第二个儿子应琦,他自幼受母亲豫王妃溺爱,自然无法无天。

我隔三岔五在书房被丢石头,走路上被泼冷水,而府内主子们对此视若无睹。

于是我气不过,趁无人看管去马房找到这位小王爷的坐骑,把马背上的鞍具拆松了。

恰好一个时辰后应琦去练骑射,刚跑起来便从马背上摔下。虽然身上的伤无碍,可人却吓傻了好几天。

事后没人怀疑马鞍被人动了手脚,倒私下里说是他招惹我这不祥之人带来了祸事,越传越玄乎。

自此,我在豫王府被人彻底孤立起来,府里主子们见到我都绕着走。

但是豫王府的可怜人并不止我一个。

说来我那位伯父豫王,整日不是流连在花街酒楼,就是在京郊行宫游山玩水,有时甚至节令都不回府。

路遇哪位美人顺手带回府更是家常便饭,纳妾频率与裴堰有得一拼。

其实豫王年轻时也曾是一位颇有才名的贤王,但无奈皇家祖传子嗣稀薄——
我皇曾祖只有皇祖父和老豫王两个儿子,而哥俩又各只得了一个独子。

先帝少时曾经病重,迫于无奈皇祖父将豫王接入宫中作皇嗣培养,若先帝挺不过来便立刻立为太子。

虽然先帝病愈后他便被送出宫去,但豫王还是深受忌惮,被除了实职圈在京城,一举一动皆被监视。

几年下来昔日才子自暴自弃,成了先帝乐见的风流王爷。

可这样一来豫王从不管府中子女,孩子如何全凭母亲地位。江应琦作为唯一的嫡子自然最为尊贵,而姬妾的孩子往往敝如草芥。

还有一个连姬妾的孩子都不如的,那便是江应恂。

江应恂原来叫江应旬,只因他生在十月初十,就随便取了这么个名字。

他的母亲是一位名字都不曾被记下的庶妃,与我母后一样,被第一个孩子「克死」了。

豫王妃厌恶他出生在嫡子之前,处处刁难,导致他长年处境比下人还不如。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在墙根下被江应琦带人围殴,我走过去咳嗽一声,江应琦立刻像见到鬼一样哆嗦起来,忙不迭跑了。

我把江应旬拉起来,他面色如常地拍打身上的尘土,然后对我说:「多谢。」

我奇怪地看着他,「你好歹也是豫王的儿子,怎么混成这样?」

他终于看向我,「你怎么知道我是王爷的儿子?我不曾见过你。」

「我刚刚听到小王爷喊你『江废物』。」我回答,「你娘是谁,为什么不护着你?」

江应旬低下头,「我娘生我的时候死了。」

我顿感找到了家人,「他们也说你是不祥之人吗?」

江应旬困惑,「不祥之人?」

我说:「对呀,我娘也在生我的时候死了,我就是不祥之人,克死了我母亲。」

他却霎时嘴唇发白,大声对我说:「你乱说,我才没有克死的我娘,明明是王妃……」他突然住嘴,垂眼盯着地下。

我也被吓了一跳,不敢乱说话。

半晌,我听他喃喃说:「我知道你,你是养在这儿的大公主。」

我点点头,「别人来欺负你的话你就来找我吧。」

他苦笑,「找你保护我吗?」

我摇头,「我可保护不了你,但是我的院子别人都不敢来。」

于是江应旬常常来我院里蹭饭。我这儿没什么好吃的,但菜肉都充足。

不过一年,那个比我还矮的小瘦子就窜得比嬷嬷都高了。那时我才知道他原来比我还大上两岁,我开始唤他一声大哥。

后来他的兄弟们变本加厉欺负他,于是江应旬干脆搬进我的院子里。

下人们向来不与我多说话,自然没人提什么意见。

那年我九岁,江应旬十一岁。我们开始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直到豫王突然回府,让他搬了出去。

豫王回府是接到了我父皇的旨意。

那时我父皇身体已是不好,在朝臣多年坚持不懈「立国本」的上书下,他终于接受自己可能不会有儿子的事实,决定从豫王府收一个嗣子回宫。

豫王这些年正事不干,儿子倒是生了一大包,只是在豫王妃的良好教育下,除了江应琦基本上都长成了半傻子。

聪明的?聪明的都夭折了。唯一例外是江应旬,他在我这个角落里无人问津地长大,恐怕豫王夫妇都把他给忘了。

至于江应旬赢得父王青睐的方法:聪明,他是真的聪明。

小时候我和他一道溜到集上,我看中一朵珠花,但是没钱买;江应旬便到江边与人赌棋,竟是稳赢不输。

后来他便在那里与人斗棋,很快便在那一带下出了名,我们不得不换个地方逛街。

我问他从哪儿习得的棋艺,他茫然道,在书房看弟弟们和夫子下棋看着看着就会下了。

我说光看就能学这么好?他道自然啊,下棋又不难。

再大些他开始正经读书。这一下可了不得,江应琦学得头痛的东西,他看一遍就会。

什么四书五经兵法策论,他不过几年就学得滚瓜烂熟。书房的夫子都啧啧称奇,将这事报给了豫王。

于是豫王头一回召见了自己的长子,并在不久后将他迁出了我的院子。

后来?后来豫王不顾王妃百般反对,将江应旬引荐给父皇,随后,江应旬改名江应恂,成为父皇的嗣子。

豫王妃和江应琦恨得牙痒痒。

父皇不情不愿认下了别人的儿子,心里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已成为内定皇位继承人的江应恂仍住在王府。

然后气得失去理智的豫王妃找人在江应恂饭菜里下了毒。

我当时刚接到回宫的旨意。许是父皇身体不行了,还想再看我这发妻所生的女儿最后一眼。

收到他中毒的消息时,我正在收拾东西回宫,当下手里东西都丢下闯进宫里请太医。

御前侍卫带着太医进门,本想捂严实不让任何一个医生来看的豫王妃当场傻眼,只能让道。

于是我救了江应恂一命。豫王妃事后畏罪自尽,独留江应琦战战兢兢。

我回宫那天,江应恂也一道被接进了宫。

启程时,他扶着我上了马车。

我笑问:「太子哥哥,我救了你你不感谢感谢我吗?」

江应恂微笑,「你想要什么?」

我眨眨眼睛,「随便什么,你送我点好东西呗。」

我原不想着以后还能多与他相见,毕竟等下马车时,我会去公主所住的西宫,而他则在东宫长住,直到父皇驾崩的那天。

不想入宫不过一月,他托人送给我一枚同心锁。

「这是何意?」我愣了一下,不敢去接。我朝习俗,男子只会向心上人赠予同心锁以表心意,旁人不能随便相送。

「太子殿下说,『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请公主收好,莫要辜负了殿下一片心意。」那小宦官低头,声音谄媚地说道。

我的头轰一声炸开了。

身边的宫人见我如此,也不敢去接那同心锁。

我盯着那面生的小宦官道:「你可知道太子是本宫哥哥?」

那小宦官仍不抬头,「奴才不知,奴才只晓得太子殿下嘱咐奴才说的『前朝自有湖阳公主事,公主且宽心等待,改元之时自为云开之日。』」

完了,我眼前一黑。待缓过神来,那宦官已匆匆离开,宫女正捧着那同心锁惊慌地望着我。

「谁让你们收的?」我气急败坏呵斥,「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见屋内下人都手足无措看着我,我头痛地蹲下身去,绞尽脑汁思考起来。

我怎么就不曾注意到?

他时刻关怀的眼神,常常送来的小玩意,时时记住我心愿的那份心意……可我怎么又能猜到这不是寻常的兄妹之情?

我心下一冷,立时跑出门去,一路到了东宫,也不使人通报便一头扎进了内书房。

江应恂正泰然站着,仿佛在等待我的到来。

「阿惋,那同心锁可还喜欢?」

「我……」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时间他好像不再是我自幼相识的哥哥,「你什么意思?你可是忘记了我是你妹妹!江应恂你不要犯糊涂……」

他一把将我拉到他怀里,向我俯下身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灼热得令我恐惧。

「阿惋,除了你,世上再不曾有人真心待我……」他低声喃喃,「我可从不将你当作我的妹妹。」

我一瞬间清醒了。

在我面前这位已经全然魔怔,不会再听人一句劝了;而我,留在这里只会更加危险。

我慌乱地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却伸手捧住了我的头,「阿惋,你再等等,待我登基了,我们就可以……」

我狠狠推开他落荒而逃。

疯了,一定是疯了。我拼命在甬道上跑起来,不顾两旁宫人诧异的眼光,一路跑到朝阳宫。

那里,供奉着肃悫皇后的牌位。我的母亲。

我抬脚进门,里头洒扫的宫人本也不多,更没有敢拦住我的。

我径直走向灵位,伸手抚摸着那冷冰冰的刻金字体。

「娘……」我喃喃出声,泪水止不住落下,「娘,我该怎么办?谁能护住我?」

驸马,我脑海里突然响起这两个字。

我的手顿住了,的确,我需要一个强大的驸马,强大到皇帝也不足以对他的后院指手画脚,强大到足以庇护我半生。

我突然想起父皇那日家宴时无意间说出的话:「裴家那小子是越来越出色了啊。」

那时父皇的脸色浮现在我眼前:不是一张欣慰的脸,而是混杂了不悦、戒备与威严。

若是我主动请缨去做埋在这心腹大患家里的一颗雷……
我目光逐渐坚定,转身向父皇的寝宫走去。


我哭着笑着从昭明宫大殿里跑出来,不顾旁人惊异的眼神,甚至撞到了在御花园带儿子散步的程苓霜。

「金陵?」程苓霜诧异出声,「你在做什么,疯疯癫癫的……」

她的身旁是乳母抱着的江琮,江应恂名义上的长子。

他此刻正用迷茫的眼神看我,又看向他的母后。

程苓霜伸手推他,「这是金陵姑母,琮儿,唤姑母!」

琮儿往后缩了缩,一声不吭。

程苓霜对我笑道:「这孩子尚小,认生,长公主莫怪。」

我却看都不看这对母子,只顾癫狂地笑,伸手指向程苓霜,「违逆天伦,背弃纲常……皇上这样做,是会遭天谴的……会遭天谴的啊!」

程苓霜大惊,「什么天谴?皇上做了什么?」

找过来的小环赶紧扑上来堵住我的嘴,「娘娘莫怪,公主劳累过度,有些糊涂了。」说罢拖着我向寝宫走去,「您在瞎说什么啊,赶紧回去吧,还想不想活了……」

我在紫宸宫没日没夜睡了三天。期间我水米不进,吓得小环差人卸了内殿的大门。

起来后我第一件事便是抱养了宜兰的孩子,给他记谱、上玉碟。

我给他起名叫江璘。他是江应恂事实上的长子。

当我跪在江应恂面前,向他禀报时,他只笑着颔首,「也好,给你一个孩子养着,也不至于每日多思了。」

我抬头和他对视,「那宜兰呢,陛下就不曾心怀愧疚吗?」

「恭顺长公主啊,」江应恂依然笑得得体,让人恨不得撕碎他那张伪善面孔,「她是被她那愚蠢的母妃害了。」

他低头,伸手拂过纹龙的衣角,「阿惋,今儿早朝程家那小子上书弹劾你夫君了。」

我一愣,只见他抬头深深看我,笑道:「怎么,阿惋,你要不要为他求情?」

我低下头快速说道:「臣妹当初入宫,便存了和离的心思,望皇上恩准。」

「和离吗?好啊,」江应恂神色不变,「想必是驸马待阿惋不好了……那朕该怎样替阿惋出气呢?」

我不语,磕了个头径直退了出去。

我对江璘极为上心。对于宜兰这唯一一点骨血,我算是拼上了全力。

璘儿长年住在空空落落的紫宸宫,只有一个宫女照料,身体极是瘦弱。

更要紧的是,已经两岁的孩子话都说不清,显然是从来无人教养。

「陛下一向不对皇长子上心,就好似……没有这个子嗣一般。」那个差点被我打死的宫女,璘儿的保姆彩墨在我耳边说。

宫中对此事反应大多沉默:后宫妃嫔假惺惺向我表示祝贺,但眼神里依然流露出忌惮;宫人们不清楚前因后果,只晓得皇上对这位皇长子颇为重视,为此也对我们毕恭毕敬。

只有一人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程苓霜。

我宣布抚养璘儿第二日,她就直奔我的紫宸宫,进门也不打招呼,直接坐下。

我让彩墨抱着璘儿从内殿出来,向她点点头微笑,「皇后怎么来了,璘儿,叫母后。」

程苓霜瞪着眼睛看彩墨怀里的孩子,半晌对我说:「金陵,你实话告诉我,这孩子是谁的?」

我款款坐下,并不理会她的问题,「今儿皇上下旨把裴将军废往北疆,只让他领了校尉一职,再不能领兵;从此朝堂内便是程相和程大人说一不二,皇后娘娘,可喜可贺呀。」

皇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别扯些有的没的,我问你,这孩子是谁的?」

我佯作失望,抱过璘儿道:「娘娘当真不和金陵生分,说话也这般不客气。」

程苓霜砰地将手边茶盏扔下,「金陵!这孩子是谁的?」

「是皇兄的,」我笑意依旧,刻意咬中「皇兄」二字,「至于生母,我也不晓得是谁,记在早逝的德嫔名下,皇后想必没有意见吧。」

程苓霜气得浑身发抖,我依然得体地笑,抬手招呼小环:「给皇后娘娘再上一盏茶。」

我将璘儿交到彩墨手里,吩咐她带回后殿。

「话说,宫中出现不明生母的皇子,皇后……不该有失察之罪吗?」

程苓霜显然一怔,随后咬牙切齿,「江应惋,你别以为给了程家那点好处就能蹬鼻子上脸;你只是长公主,本宫才是皇后!你别以为仗着皇上宠爱就能……」

「哦?」我笑意瞬间收起, 「你怎么知道皇上『宠爱』我?」

她顿时语塞。

我冷冷盯着她,伸手抚摸腕上的玛瑙手串。

宜兰被迫害到怀孕生子,在佛堂疯疯癫癫,我不信她一个皇后一丁点都不晓得。但凡她伸手救一把,宜兰都不一定会年纪轻轻沦为宫中冤魂。

但是她选择视而不见。

「不说那些,」程苓霜略有些慌张开口,「不管是谁的孩子,只要是皇帝的子嗣,也该我这嫡母抚养,哪有长公主抚养皇子的道理?不如……」

「不行,」我冷冷出声,「你不是有琮儿了吗?怎么,还不许我这和离独身的长公主养个孩子?」

程苓霜拍案而起,脸色气得发青,「你这是何意?」

「没有何意,倒是皇后娘娘如此在意这个庶子是什么意思?」我闲闲起身,向她走去,「你不会是担心这个长子会威胁到你的嫡子吧?」

「你……你!」程苓霜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好,好得很……真不愧是金陵长公主,如今已经想插手内廷之事了吗?」

「不想,不想不行啊,」我凑近她,在她耳边轻声开口,如毒蛇吐信,「程苓霜,你在担心什么?寻常一个庶子怎会让你慌张至此?说吧,你知道多少?」

她的脸色倏尔变白,「你在说什么?」

「我说,皇上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吗?或者说,你做过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程苓霜顿时身体僵住,随后像看鬼一样瞧我一眼,跌跌撞撞往宫门退去。

我也不叫住她,只在她身后高声道:「金陵只求一个我们姑侄容身之所,还望皇后成全。」

十一

那天之后,程苓霜再没找过我麻烦。更好的是皇帝也再没找过我,我只顾专心抚养江璘,旁的一概忘却。

然而某日皇后又跑上我门前,见我就冷笑道:「皇上还真是疼你啊,把你最讨厌的人运进宫里来了。」

我疑惑地看她,「皇后是何意?本宫哪有讨厌的人?」

她只嘿嘿一笑,「不如我帮你个忙,除掉她?」

我更疑,可不待再问,她已经转身离去。

这叫我心里头颇为不安,命小环挑几个可靠之人日日在皇后宫附近巡逻。一连五六日,小环说并无不妥之处,我一拍脑袋,命她们在宫里四处巡逻。

「最好是那些偏僻的地方,多转转。」我叮嘱她们。

结果第三日中午我正给璘儿喂饭时,就见小环匆忙跑进来,趴在我耳边急急叙说。

「好家伙,」我立马就不饿了,「皇上这事做得真不地道。」

我一路紧赶慢赶跑到御花园西北角,见莲花池边上一群人正扭着一个绿衣女子,而我宫里的婢女正极力阻止她们。

「住手!」我跑上前,看清楚绿衣女子的脸后差点没笑出来,「这是我宫里的人,你们也敢动?快滚!」

那帮人显然没预料到我这手,但显然皇后的命令虽重要,长公主也是得罪不得的。于是她们纷纷行礼散去,我顺利把人带回紫宸宫。

偏殿里,我坐在软椅上看着她,又差点憋不住笑,「柳夫人,别来无恙啊。」

柳曼柔身上尽是擦伤,头发散乱不堪,衣裙也沾染污泥,整个人极为狼狈。

但这并不妨碍她冷冷地瞧我,仿佛一位落难的女王,绝不流露一丁点痛色。

「公主说笑了,妾如今不过宫中贱奴,担不得公主一声夫人,」她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波澜,「公主要杀要剐随意,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我摆摆手,「你知道我不杀你,别装模作样了。」

她冷笑,「公主若是想折辱妾身,那便是打错算盘了。妾还想留一点做人的尊严呢。」说罢起身飞扑向堂中立柱。

我早有准备,一把捞她起来。她显然惊异于我的敏捷和力道,竟一时无动作了。

「被皇后的人按死在泥塘里便有尊严了?」我笑一下,将她丢回凳上,「你也太瞧不起本宫,亏本宫辛苦给你腾出将军夫人的位置。」

提起将军,她眸中映出深深痛色,「将军被小人诬陷,远放西北,想必合了公主的意吧!」

「合我什么意?」我闲闲摆弄起指甲,「合了程家的意才是道理。我又不恨他,做什么合我的意?」

「你不恨他?」柳曼柔一脸不可置信,「他对你那般不敬,甚至要杀你……你不恨他?」

「我也不恨你,」我直视她的双眸,「你以为我是任性妄为拆散了你们?非也,我身不由己已久了,多亏将军保全了我那三年性命。那份姻缘是我欠你的,如今救你一命,也还清了。」

她仍有不甘,「可若无你那一出,我根本不会被贬为奴……」

「柳相的孙女,想必不是傻子,」我笑意盈盈,「这些事情,你早就想明白了,不是吗?」

我站起来,看向窗外,「你只是不甘而已,不甘你金枝玉叶之身流放西北,不甘你终于苦尽甘来却又陷入罪籍。但你其实都明白,当初若裴堰娶的是你,只怕不止你们柳家,将军府也要完了。」

她瞪大双眼。

我抬手按住她肩膀,轻声说:「先帝忌惮柳家,后是裴家,只是裴堰族人寥寥,不像柳氏那般根深叶茂,才得几年喘息。裴将军是肱骨忠臣,他惯不会揣测这些朝政阴暗,被夺权贬官只是迟早的。」

我低头,和她平齐,「你早就想明白了,柳姑娘,不是吗?」

她抬眼看我,眸光已恢复平静,「你当真不恨我当初要杀你?」

我摇头,随后起身,「不恨。反倒你们恨我,我都可以理解。可是,」我作出痛状,「你们要杀我是我没想到的……我到底罪不至死吧?」

柳曼柔盯着我,随后笑了,「金陵公主心胸宽广,竟不似皇室之人,先前是曼柔失敬了。」

她走到我身前行了个礼,随后收起笑意,「不知公主救下我,是有何事吩咐?」

我愣一愣,奇怪地看她,「我为何有事吩咐?你以为我救你是要使唤你做事吗?」

柳曼柔也愣了,「不然呢?公主您救我玩儿啊?」

「救你玩儿不行吗?」我越发奇怪,「难道你以为人人都是能眼看旁人死在眼前而无动于衷的冷血鬼?你是裴将军的妻子啊,我认得你,你就快死了,我救你不成吗?」

我看她一脸吃惊,想了想,又添了句:「就当是我卖你们两口子个人情,行吧?」

柳曼柔吃惊的表情逐渐消去,最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意,「到底是我在利益场里看多了,竟不想公主是这般真性情之人……真叫曼柔钦佩!」

我摆摆手,「过誉了,不至于……不过日后要委屈柳姑娘在我这宫里扮一个宫女了,平日不要出殿,外殿也不要去,等将来再想办法。」

我想想,又道:「至于裴堰,你也不要太担心,如今他除了军权,去了边地,皇上自然对他放下心来。如今皇上忌惮的……」

「是程氏。」柳曼柔眼神尖锐,接口道。

十二

后头几个月,我的生活平淡如水。

我一面照顾璘儿,一面关注着朝中动态,而柳曼柔则在内宫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帮我抱一会璘儿,而我则由着她做懒汉。

「殿下您也太善意了……她不是个简单人,您也不提防点儿?」小环私下里有些生气地说我,「何况她当日那般狠毒……」

我笑笑坐到躺椅上,「她当然不简单,可如今我处境危险,不是计较前仇旧恨的时候。正因为她心思玲珑,若能转向我,我便又多了一个得力的助手。」

我捧过小环递上的暖炉,「天越来越冷了啊。」

柳曼柔如今是一个名叫盈盈的宫女。我一天闲着没事和她瞎扯,就说到了她那个名字。

我斟酌词句,还是开口:「曼柔啊,你可知道你那盈盈的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她头也不抬,「知道,是裴郎一个妾那儿来的。」

「是第十九房妾,西北平民家出身,背井离乡跑来服侍将军,」我躺在贵妃椅上看她,「然后为了给你腾地儿,被你夫君杀了。」

她明显一愣,然后沉默下来。

半晌她道:「裴郎有时……真是有些残忍了。」

我深以为然地点头。

她看我点头,突然对我行起礼来。我一头雾水,却听她道:「我必得给殿下道个歉。

「当初我九死一生从流放地被将军接回来,心里头全是对朝廷的憎恨……
「当时我,还有裴郎,都觉得是公主您蛮横拆散我们,所以我……的确过于偏激了,总想着杀了您报仇。」

她起身,无奈地苦笑,「其实您和我一样啊,都是表面富贵实则身不由己的苦命女子罢了。」

「无事,无事,」我摇头,「当初你被家族连累,也不是你的过错……」

「何止如此?」柳曼柔笑得有些凄凉,「当初,祖父的意思是让我嫁给如今的皇上。」

我吓得从贵妃椅上直起身,「当真?」

「当真,」柳曼柔苦笑连连,「那时程家都尚在观望,祖父却一口咬定要我嫁给太子。最后多亏裴郎执意求亲,父亲觉着,嫁给大将军也不错……这才说服的祖父。」

「不是不错,而是非常好,」我深思,「柳相当初怕是已经察觉了父皇的意思,想把你嫁给大将军来威慑父皇。」我挠挠头,「说不定……若你嫁给太子,柳家还能多活几年;但一绑定了兵权,这可就留不得了。」

柳曼柔眼神空洞,「当真吗?我倒觉得若再与皇权扯上关系,柳氏灭亡更快……指不定先皇压根也不会允许我嫁给太子吧。」

「有可能,」我继续躺倒在椅上,「也可能让你做个侧妃啥的……其实程家就是捡了皇上忌惮柳氏裴氏的漏子,才能做到如今地步,现在两家都倒了,他们也危险了。」

柳曼柔也坐下,「那祝他们快点倒吧,我们好看笑话。」

我看向她,缓缓摇头。

柳曼柔疑惑地看我,「你不愿?程家倒了对你的确没好处,但程家独大对你难道有什么益处吗?」

我轻声开口:「我靠他们保我。」

柳曼柔更是惊诧,「你一个万事不插手的长公主,靠世家来保什么?谁还会害你不成?」

我苦笑不语。

柳曼柔更是好奇,「难道是皇上?不对啊,皇上干吗坑你?难不成你俩有仇?」
……
今年的冬日格外寒冷。

紫宸宫每日烧炭,走到外宫去依然得抱着手炉。

柳曼柔在西北待久了格外畏寒,日日都在寝宫缩着逗璘儿玩,说什么都不与我出去转转。

久之璘儿也熟悉了她,张口就叫「姨母」。

柳曼柔诧异,「谁教的?」

彩墨恭恭敬敬,「公主让教的。」

我得意地抬起了头。

柳曼柔好笑地看我一眼,继续逗璘儿:「好可爱的孩子,可惜那么早就没了母亲……好在有你这样的姑姑,指不定养得比生母在还强。」

我神色黯淡低下头去,彩墨也不再出声。

柳曼柔奇怪地看我们,「怎么了?难道德嫔生前有什么不好吗?」

我思前想后,还是开口:「其实璘儿生母,并非德嫔。」

「啊?」她更惊,「那是谁?难道是哪个触罪的宫婢?」

我低头到她身边,轻语几句。柳曼柔当即大惊,忍了半天才说道:「原来皇上是个变态啊!怪不得你要防他……」

「不可说,不可说。」我念经一般连连摇头。

十三

数九寒天,外头下起大雪。天气已经冷到我在外殿抱着手炉都嫌冷的程度。

「殿内烧炭不能再旺一些吗?」我哆嗦着问小环。

「回主子,不能了,」小环一脸严肃,「咱们一月就那点儿炭,先紧着小皇子那儿烧,剩下的分到各处,如今已是烧到最旺了。」

「一点都不能多加了吗?」我皱眉。

「如今已经一点儿都剩不下了。」小环依旧严肃。

这可不是个办法。我眉头更深,「你去禀了皇后,叫她给紫宸宫的例分上添些。」

小环严肃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慌张,随后强行按下道:「您还是凑合着用吧,别大手大脚惯了,对咱都不好。」

我看着她那假作讥讽实则带了三分惊慌的脸色,当下感觉不好,立刻抬脚道:「你不让我去我偏去,我就不信堂堂皇后一点炭都不给……」

「殿下!」小环竟立刻跪下了,「您别去了。程皇后她,她坏了事儿啊!」

「啊?」我大惊。

小环告诉我,前几日发现殿内炭火不够时,她立刻带人上皇后那儿去了,怎奈皇后宫门紧闭,门口站着一溜侍卫,开口便赶她们走。

她私下里打听出来,原是皇帝在某日召见后,不知为何突然厌弃了皇后,并将她禁闭宫中,不许任何人探视。

甚至在某些妃嫔口中,皇上已有废后之意。

我都听得呆了,只见小环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想公主难得过上几日安生日子,就没想和您说,等过几日瞧瞧……」

「你傻呀!」我焦急起来,「皇上这是要做什么?半年前才发落了裴堰,如今朝中稳定唯有依靠程氏……更不说如今程氏还算听话,远不到功高震主的程度。为何要如此早便下手?」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喃喃自语,急促地来回踱步。

突然前庭传来一阵喧闹。只听宫门前的宫女们一叠声地叫喊「娘娘」,伴随杂乱的拉扯和脚步声,一个素衣披发的女子奔跑到我眼前,扑通跪倒在我面前的雪地里。

我吓得抓住小环的手。

那蓬发的女子抬头,一双漆黑的双目大睁,死死盯着我。

我大受惊吓,「皇……皇后娘娘,您您您这个样子来我这,有有有何贵干?」

程苓霜直直向我磕头,「江应惋,我求你,救救程家吧!」

我大骇。

就我打交道的经验来看,除了程相我不熟,程霖,程皇后这两位程氏小辈,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精。

能将程苓霜逼到这种程度,那一定是程家内里已经不行了。

至少,程相和程霖已经完了。

可我为何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按理说,废相可是朝廷大事,绝不会悄无声息。我日日派人仔细聆听着前朝动静,绝不会丝毫不知情。

我颤颤巍巍开口:「程氏发生了什么事需本宫来救?本宫长居深宫,从来不问朝政事,皇后您是……」

「你没有收到消息,是因为皇上不让任何人知道,」程苓霜面上尽是绝望,「父亲在上月赐宴回府后一病不起,而兄长已经被秘密抓进诏狱。皇上啊,是一个活口也不想留……」

怎生动作这样快?我惊慌无比,面上却只能强自镇定,「可本宫一个毫无权势的长公主,并不能帮上皇后分毫啊……」

「你能,你能的,我求你,」程苓霜膝行到我脚下,死死拽住我的裙摆,「皇上待你不同。后宫嫔妃谁也不能得到皇上半分真心,因为他的真心全给了你。你去求一求他,你去,他一定听……」

我使劲从她手里拽回了衣角。一股恶寒涌上,我捂住胸口几乎说不出话来。

直到她再向我爬过来时,我连连后退,「你都知道的,是吧,程苓霜……」

我推开想要搀扶的小环,愤恨不已,「对我也是,对宜兰也是……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如今又让我来做这下作的事……」

她又向我爬来,我没有后退,任由她苦苦哀求。

待她嗓子都哑了,我才稍稍平复情绪,咬牙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是皇上对你说了什么?」

程苓霜面色煞白,精力也几乎枯竭了,「皇上对我说,让你去陪他,他还程氏一个生机。」

我一脚把她踹开。

她倒在雪地里,空洞地看我。

我只感到头上突突地跳,直要爆开,「无耻之至!你说,你当年,拿宜兰换了什么?」

她瞪着双眼看我,连连摇头。

我伸手抓住她的衣领,逼问:「你不是求我吗,说啊,你拿宜兰换了什么?」

她哆嗦着出声:「皇上说,若我替他保守恭顺长公主之事,嫡长子必定是我的……」

「昧着良心换来的富贵,你就不曾有一点点愧疚吗?」我几乎嘶喊着对她说,「你是世家贵女,打小常常入宫陪公主读书。孩童时的玩伴,死在你的眼前,还死得这样惨!程苓霜,你的良心呢?」

泪水不受控制落下来,我指向殿内,「还有她的孩子,你就那样听任自生自灭……璘儿被我发现时,两岁的孩子还不如你的孩子高!程苓霜,你配当皇后吗?你配做个人吗?」

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我是程家女,我有什么办法?父兄送我到宫里巩固权势,我是皇后,我必须得有嫡长子……但皇上不愿意碰我,我能做什么?」

我慢慢丢下她,起身,苍凉地冷笑,「你告诉我,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会不会为了那狗屁权势爬到皇上身边?」

她微微一搐,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

半晌,她对我说:「江应惋,我求你,你让我给你什么都行……你去陪陪陛下吧,你去陪陪他,他就会放了我们……」

「什么都行吗?」我冷笑,「给我中宫之位,行不行?」

她显然是愣了,半晌不答话。

我低头逼视她,「说啊,皇后娘娘,行还是不行?」

「不是我行不行,」她踌躇半天开口,「你和皇上没法做夫妻啊……」

「你也知道没法做夫妻?」我使劲将她甩开,「那你让我做什么?姘妇?乱伦?程苓霜,你当真开得了口!」

我正欲回身,却见她倏地直起身子,大声说:「可你即便不答应,没有程氏,你还不是一样随他拿捏?」

她声音急切,目光似恢复了往日的清明,「金陵,不是我让你做,而是皇上让你做……你只有帮我留下程氏才能拦住他,不是吗?」

我转身,不顾她的呼唤,径直回去。

「柳姑娘?」我刚关上门,就见柳曼柔正缩在门边,「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柳曼柔说,眉目沉思,「原来如此……你当初嫁给裴郎,是为了躲避皇上的吧?」

见我神色黯淡,她长叹一口气,「你当真是不容易……咱俩,很难说清楚到底谁更惨。」

我无言,望她一眼,然后盯着地面。

「现在要怎么办?」柳曼柔道,「去陪皇帝?我劝你,不要听她的鬼话。如今皇帝翻手间就能把程氏打趴,就算他们再起来,也一定不能护住你了。更何况……」

她努努嘴,示意我听外头皇后的呼叫,「你和她也算是翻脸了,她若能活下去,不说饶不了你,也一定乐得看你笑话。」

看笑话。她也是这般冷眼看着宜兰的「笑话」,任由她走向死亡。

「宜兰,她当时该是多么绝望啊。」我泪流满面,顺着墙壁滑下去。

「说不定是她弄死的你妹妹,」柳曼柔冷不丁说道,随后被我的表情吓一跳,「你别这样看着我。

「她不是一定要嫡长子吗?你看璘儿,皇上与公主把长子都弄出来了,她忍得了?而且若宫里长期有这样的丑闻也对她不利……
「哎哎哎,冷静,江应惋,冷静!」

我正一头扑向宫门想拦住带程苓霜回宫的宫女,却被柳曼柔死死抱住,「你现在不是去报仇的时候!咱们现在,自身难保啊!你想想璘儿!」

是了,璘儿。我还得为宜兰保全那最后一点骨血。

我慢慢冷静下来,却只感到绝望:如今是死路一条,我自然不会为救程氏主动跳进火坑,但毫不作为,也只是一步步滑进火坑而已。

「为什么皇上一定要这么快收拾程氏呢……」我喃喃自语。

「别管这些了,」柳曼柔打断我,「如今我倒有一个馊主意能一了百了。不过相当自损了,想必不到绝路你也不会考虑的……」

「是什么?」我急急问道。

「和亲。」柳曼柔干脆地说。

十四

我萎靡不振地缩在内殿躺椅上,思考柳曼柔那提议的可行性。

「周边小邦,唯一与我朝交好且有长期和亲惯例的,就是西北须归国。」柳曼柔抱着个炉子烤着,慢悠悠跟我说。

「我晓得,父皇的燕妃就是须归国和亲公主。」我蔫蔫地说道。

柳曼柔点点头,「而且十多年前须归国就曾派王子来我朝做人质,前几年才回去。」

她见我看她,又道:「我知道这些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会儿柳家还没倒,父亲母亲常给我说起朝中大事。」

她眸色有些黯然,低下头去。

我也没有心情安慰她。不过和亲须归,倒真是一件可行之事。

须归是西北边塞外一个相当强悍的外邦,与我朝兵刃冲突已有数百年历史。

太祖皇帝时,因兵民疲惫,粮草空缺,决定与须归和谈,帮助他们建国的同时,也使他们明面上称臣,从此便开始了两朝间几十年的和亲往来。

便是父皇那朝,除去燕妃等从须归来到皇宫的女子,我早听闻还有一位姑母嫁去了须归,只是时日漫漫,早已没有那位姑母的消息了。

如今皇上即位已有四年,理应继续和亲巩固关系才是。所以如果我自请和亲,不仅理法上一点问题也无,说不定还会得到朝臣的赞扬。

我抱紧了手中的软垫。

和亲自然是每朝公主所极力逃脱的厄运,原因很简单,和亲后除此生再难再回京以外,在外邦,生活水平气候环境都与皇城大相径庭。

一人在外,过好过坏全凭自己本事。

所以向来是每代公主中最不受宠的被嫁去须归,她们死后,也就被独自葬在了那里。

可我在京城,真的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吗?

我看向柳曼柔炯炯有神的眼睛,心下了然,「我知道,你是想去西北找裴堰。」

「不错,」柳曼柔大大方方答应下来,「但你反过来想,有裴郎和我在那边,你在须归也有后盾。」

我苦笑,「裴堰如今只是校尉,并不能领兵……」

「你怎么知道不能领兵?」柳曼柔眼神更亮了,「他在西北摸爬滚打那些年可不是白混的。那边有一队人马,专听他指挥。若不是他当初派人护我,我早在那边被作弄死了。」

我眼睛也亮了。

这若是真的,我去了须归便当真有了依靠。即便裴堰恨死我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柳曼柔向我,他怎能不护着我点儿?

但如今能不能去须归,还是未知数。

我面色又冷下来,江应恂登基四年不曾和亲,无非是因为他心理变态不想放妹妹们远嫁。

当初哪怕是与他毫无干系的宜兰都只能惨死宫中,如今只剩我这一个公主……
他能下旨就见鬼了。

我想了又想:

我作为长公主不能当朝递折子上去,在宫内上书一定会被他扣下;
若想煽动群臣迫使他放我和亲,如今须归又没有战事,几年前还送了小王子当人质,投诚之意明显,群臣也不会买账。

更何况我没有群众基础,在臣民中上一个印象估计还是死皮赖脸要嫁给裴堰。

「看来,我可能还非得见皇帝一面不可。」我喃喃。

「不成!」柳曼柔急忙说,「你就算要见他,也必得过几日;否则他就当你是为皇后求情,你你你……」她涨红了脸,咬牙道,「说不定直接被接见到寝宫去了!」

「我怎么不晓得?」我也急了,「可如今一点办法也没有啊!和亲也不能我想和就和,又不能干等着……我能怎么办?何况,」我红了眼眶,「我远嫁,璘儿怎么办?谁护着他?」

柳曼柔张了张嘴,也头痛地缩回躺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璘儿……虽然我知道他是你妹妹的孩儿,但你自身都难保了,你在这儿又怎么护得住他?当皇帝的小老婆吗?」

我苦笑,「我做皇帝的小老婆,我就护得住璘儿了。」

「不行,」柳曼柔声音尖锐,「你妹妹当初可护住她自己的儿子了?你跟了皇帝,怎么就知道不会像宜兰公主一样崩溃发疯,最后落得自尽的下场。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如今咱们时间紧急,慢慢说话可不是我的性子。」

是啊,我叹息。

我还是个正常人,落到那样的境地里,不死也得疯。

何况纸包不住火,这些丑事迟早得流到外头去,到时群臣激愤,要处死的还不是我?

在这种情况下将璘儿健康抚养成人,概率忒小。

我不敢赌。

我已经为了自己拼到这一步上了,再算计下去,又有何妨?

我突然有了想法,「你说,若我去诏狱看程霖……」

「中丞令?」柳曼柔紧皱眉头,「皇上可会允许?」

「我悄悄出去,」我比画着,制止柳曼柔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瞒不过他。

「但那无所谓,以江应恂的性子,他一定会觉得是我要去打探虚实,或者垂死挣扎。

「所以我悄悄过去,他一定会发现,但一定不会说什么。

「我先去搞清楚江应恂为什么要弄程氏,后头再想该怎么去见江应恂……」

「殿下!」守在门口的小环急得大叫一声,「您就这么一口一个陛下的名讳……」

「嘘,别吵了璘儿睡觉。」我回她,随后转身面向柳曼柔,「我不在宫里的时候,你帮我看顾下璘儿。」

「没问题,」柳曼柔干脆点头,「我不光要帮你看孩子,我也有其他事,」她朝我挤眼睛,「帮你。」

我们两个相视而笑,笑容里都有浓浓的苦涩。这是两个陷入绝境的女人对命运做出的最后反击,若失败……恐怕将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