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卿卿曲
所属系列:九重春古代令人上头的小姐姐
知乎盐选 卿卿曲
我要杀了皇帝。怀揣着这个目的,我从一个青楼女子成了皇帝身边的女人。
【一】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草原上从没有像她这样的女人,温柔贤淑,高贵典雅,她是草原中最美的那朵格桑花,多情柔弱,但却坚韧刚强。
她是在草原上把我捡到的,格桑草原上的风雪刮得彻骨,她在一群狼堆中把我带回了营帐。
她说我和她长的很像,我们都是中原人,不该在草原流浪。
我跟着她学习汉话,她给我起了中原名字,叫我眠卿。
她是在中原太子和大王决裂那天死的,漫天风雪下,她抱着从中原带来的剑,自刎于账下。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太子妃。
中原来的太子妃,娇娇弱弱的,没想到脾气如此刚强,书上说『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可她不是项羽,她为什么要自尽呢?
后来我知晓了,她原是个被抛弃的可怜人。
中原的太子把她当做拉拢大王的棋子,直到太子登基,那位薄情郎才想起这位在格桑草原待了三年的太子妃。
她死前,摸着我的脑袋,苦涩地笑着,「小眠卿,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的父兄为了辅佐他登基,战死沙场,我的姊妹为了替他拉拢朝臣,纷纷下嫁,如今他成了帝王,这条路上流的却都是我沈家人的血。」
「小眠卿,你不要回中原。」
她的身体渐渐冰冷,握着我的手,只是再三重复着这句话。
为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回中原?
我想去看看,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从格桑草原到上京,我走了整整一年,那年我十六岁。
距离太子妃死去已经两年了。
上京可真繁华啊,亭台楼阁雕栏玉砌,漠北的风沙被关外高大的胡杨柳挡住了,漠北的冷冽被上京旖旎的风情融化了,我走在火树银花的上京,心中想的却是太子妃。
她从这样好的地方去到格桑草原,心中可曾有过一点怨恨?
我不知道。
因为她到死,也没和我说过她的故事。
我只知道,她是被夫君亲手送过来、讨好大王的棋子,然后死于那把她从中原带过来的剑下。
她甚至都没和我说过在上京时的往事,她只是喜欢骑着马,独自一人往草原的最东边疾驰而去。
然后停在鞑靼和大元的边境线上,远眺那一轮西沉的月亮。
只有那个时候,她的眼中才会露出一抹哀伤。
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待人接物从来都是微笑的,我问过她,为什么望着东边的时候会那么难过。
她说,「只有爱,才会让人觉得痛苦。」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替我梳头,铜镜中倒映出她美丽的面容,我似懂非懂,只是天真而又无知地说道:「可我爱天上的飞鸟、湖里的游鱼、以及格桑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但我不觉得难过。」
她又笑了,「小眠儿,不要爱人,你便会永远幸福。」
我又在青楼中等待了一年,从草原中来的格桑花,明艳而又鲜亮,很快,我变成了上京炙手可热的眠卿姑娘。
冬至这天,我冒着砍头的风险爬上了只准帝王攀登的西山。
那是上京最高的山峰,远眺便能看到格桑草原枯黄的马场。
他站在一片昏黄的剪影之下,穿着一身龙袍,面容肃静,我装作不经意地从山腰跌落。
「卿卿!」
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沉默寡言的帝王面容大变,他捧着我的脸,急不可耐地呓语:「卿卿,是你回来了吗?」
我跟着他进了宫。
我告诉他,我失忆了,记不清前尘往事,身上只剩下一个玉佩。
那是太子妃的陪嫁玉佩。
我骗了他,我用一段似是而非的假话,让他误以为我就是从草原归来、但却失了忆的太子妃。
但其实,我是为杀他而来。
【二】
我想知道他们以前发生的事情。
那些被隐藏在风沙中的往事,是太子妃决绝刚烈之下最后的缱绻。
我跟着他进了宫,他让我唤他九郎,说他未登基时,我便是这样唤他的,不对,应该是太子妃。
那个还没去格桑草原的太子妃,最爱唤皇帝九郎。
我轻轻柔柔地点头,然后望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喊了一声『九郎』。
他的眼底似有泪花,在摇曳的烛火之下显得分外动情,他触碰着我的脸,然后又怯怯地缩了回去,仿佛我是水中花、镜中月一般,稍稍用力便消散了。
我在宫里住了下来,宫里的女人可真多啊,有皇后,有贵妃,有美人。
那些花一样的女人争奇斗艳,不知道皇帝每日对着这些女人之时,心里都在想谁。
皇后是丞相之女,爽朗大方,不拘小节,我常常去她的坤宁宫,坐在那座华丽的宫殿之中,我仿佛窥见了太子妃不肯离去的魂魄。
如果她还活着,她肯定会是一个好皇后。
只可惜,她死在了离家万里的格桑草原。
我走遍了宫里的每一个角落,想试图从这些人的口中找到一丝关于太子妃的存在,但她们似乎都忘记了她。
我去问皇帝,「陛下,宫中为何无人记得臣妾?」
皇帝满怀歉意地将我拥入怀中,「卿卿,当年你去草原之后,朕身边危机四伏,那些故人都已经去了。」
都死了啊。
我望着这个眸光深情的男人,只觉得可笑。
但我很好地隐藏了心底的不屑,我只是假装体贴关怀地笑了笑,「陛下,臣妾不怪您。」
「卿卿,自你去了格桑草原后的每一日,朕都难以忘怀。」
他说的每一句情话都铸成了我心底的那把匕首。
进宫三个月,我看清了深宫万象。
这宫里,没有人一个还记得太子妃,就在我决定破釜沉舟的那晚,我在冷宫中见到了一个老嬷嬷。
嬷嬷姓郑,郑嬷嬷见到我第一眼,就哭得不能自已。
她喊我小姐,她流着泪说『老奴终于等到您回来了』。
那天夜里,我将郑嬷嬷从冷宫中接了回来,郑重地跪在她跟前,道别。
「嬷嬷,我不是您的小姐,她已经死了。」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儿啊!」嬷嬷老了,有些糊涂,固执地把我当做太子妃。
我要去哪儿?
我捏着手中的匕首,面无表情地走向乾元宫。
皇帝这几日染了风寒,后宫诸人一应不见,但听宫人传话说我来了,他立马派人将我带进了殿内。
「咳咳……卿卿,你是有什么事吗?」
我往前走了几步,抬头,猛地往他身上扑过去,匕首刺进去的时候我甚至清晰地听到了那一阵穿破皮肉的撕拉声。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皇帝下意识想把我推开,但对上我那双充满仇恨的双眼后,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哀戚。
他直愣愣地又将胸膛往前送了一寸,他苦笑着开口,「卿卿,你还在怪我吗?」
「怪我当年把你送去格桑草原,怪我一直不去接你。」
我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只要再用力一点点,这个男人就会死在我的刀下。
「卿卿,朕前几日收到快报,你的兄长未死,朕已经命人快马加鞭接他回京,卿卿,你难道不想念你的兄长吗?」
沾血的刀尖都透露着讽刺,所谓的深情和思念都不过是权谋之下的衡量。
从我入宫那天起,狗皇帝就一直在防备我,早早找到太子妃的兄长,利用太子妃对亲人的眷恋,以此获得生机。
原来杀人这么难。
那日从乾元宫中出来后,我想通了。
杀了狗皇帝的命算什么,我要让他世间八苦一一尝遍,那样才痛快。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不欲临、求不得,死了一了百了,苟延残喘地活着,才让人痛不欲生。
【三】
这一年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皇帝力排众议,将我封做了贵妃,封号华,华卿,沈华卿,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太子妃叫做沈华卿。
另外一件大事,就是自皇帝登基以来,中宫迟迟无后,但就在我封为贵妃的这一年,皇后有了身孕。
自我封妃后便是盛宠,盛宠之下皇后的这一胎来的格外突然。
太医诊出皇后喜脉那一日,皇帝没来我的常宁宫,听宫人们说,陛下可高兴了,今晚铁定会陪在皇后身边,毕竟这是宫中的第一位皇子。
赵嬷嬷怕我难过,坐在我跟前,替我扇风,「小姐,天热了,老奴给您做您爱喝的羊奶羹可好?」
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我听赵嬷嬷将太子妃的往事,反而觉得开心。
宫里所有人都把太子妃忘了,唯独赵嬷嬷,始终心心念念记挂着她的小姐。
哦,对了,还有太子妃的兄长。
沈义。
义薄云天的义,我从不曾想过,这世间竟然会有如此儒雅的男子。
太子妃高贵典雅,她的兄长也是人中龙凤,多少次我期盼着能在夜里梦到太子妃,告诉她,那个她以为战死沙场的兄长其实没死,沈将军回来了。
沈义进宫来看我,我唤他兄长。
起初他也怀疑过我的身份,他不信娇弱的妹子在格桑草原待了三年,还能步行万里回到上京,他更怀疑我自称失忆、对往事一片模糊的措辞。
我牵着沈义的手,只是问道,「兄长,您答应给妹妹做的纸鸢,何时做出来?我要能够从格桑草原飞回上京的纸鸢。」
这是当年太子妃离京时,和沈义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义重重握住了我的手,从此他便坚信,我就是他远归的妹妹。
皇后有孕,沈义担心我失落难过,特地请旨进宫来见我。
皇帝一心牵挂着坤宁宫,已经许久没来我这儿了,沈义望着我渐渐憔悴的模样,有些心疼,「妹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的还是如此爱慕陛下?」
我一言不发。
很快,阖宫上下便知道了,华贵妃嫉妒皇后有孕,在常宁宫中屡次三番言语不当。
中元节那日,按照惯例后宫众人皆要参拜皇后,坤宁宫中热闹非常,我夹杂在众人之中,不知道是谁推了我一把。
混乱之下我摔碎了拜在正殿中的佛像,皇后受到了刺激,当夜小产。
皇后身后有丞相,此事必定不能善了。
这一夜,足足有两个月没踏进常宁宫的皇帝携着盛怒而来。
他隐忍不发,只是沉重地望着我:「卿卿,你怎么就不能小心一点?」
我故意做出善妒的模样,哭着说我嫉妒皇后,哭着说我是因为皇后有孕担心日后失宠,这才想要吓唬她。
如今孩子没了,怎能怪我,不过是因为皇后体弱,自己保不住孩子罢了!
皇帝气得想扇我巴掌,但掌风划过,他只是颤抖着将手掌缩了回去。
我和皇帝委屈地说着在格桑草原的三年,从鞑靼走回上京,这一路多辛苦啊,我告诉皇帝,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他。
皇帝双手放在膝上,眉眼阴翳而又寡淡。
最后我心灰意冷地说道:「九郎,当年你既忍心把我送到格桑草原,如今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无怨无悔。」
我唤他九郎,皇帝立马就心软了。
他顶着滔天的压力,将我护在了身后。
丞相在前朝不管不顾地发难,太后屡屡派人想要将我请去慈宁宫,皇后宫中下人对我怨恨颇深,而这所有的风浪,都和我无关。
我在皇帝的庇护之下,于这深宫之中独有一片安宁。
所有人都说陛下深情,对我宠爱非常,我却想问问皇帝,他真的知道爱是什么吗?
这一年冬天,皇后削发,再不肯见皇帝一面。
这个坐在高位上的男人,失去了他的妻子。
【四】
这年深冬,我去见了皇后。
坤宁宫冰冷空荡,皇后身边的宫人走了大半,青灯古佛之下,她显得格外慈悲。
她望着我,嘴角微微上扬,但笑意却显得如此单薄,不达眼底。
她转着佛珠,轻声细语地告诉我,那个小产的孩儿与她缘薄,她知晓我不是故意冲撞她,她不怪我,是她自己留不住。
我问她,「那您怪陛下吗?」
「陛下如此护着我,不肯因为此事惩罚我,您可曾怪罪过陛下?」
皇后苦涩一笑,怎么不怪。
她自入宫后便恪守皇后职责,她的父亲在前朝替陛下分忧,她在后宫一日不敢懈怠诸事。
皇后告诉我,她本以为与陛下这两年的相伴,应当会有一些夫妻情分,可如今看来,却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
在这后宫之中谈情,真可笑。
皇后还说,她在宫中听说过不少关于我的流言,她问我,当年当真是为了陛下甘愿前往鞑靼的吗?
我反问她,「宫里人都说我些什么?」
皇后靠在软枕上,回忆着那些谣言。
什么我是被陛下送到鞑靼的前太子妃,什么我是为了陛下战死的,更有甚至还说我被鞑靼的大王强占了,陛下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才将我赐死于边境,而我为了苟且偷生,一路逃回上京。
关于太子妃死而复生这件事,宫中有无数个版本。
但却没有一个人提及,她为何要去格桑草原。
皇后含笑问道:「华贵妃,本宫想知道当日你为何会独自一人去往格桑草原?」
我也想知道。
太子妃那样娇弱,哪里来的勇气去往鞑靼?
我去问了赵嬷嬷,又去问了沈义。
最后,我从皇帝口中得知了真相。
这已经是这一年的深冬,这一年冬天的雪可真大啊。
恍惚间我以为回到了格桑草原,那天我在狼群中,见到了穿着一身白衣的太子妃。
皇帝喝了几杯酒,便醉的开始回忆往事。
他抱着,动情地说着爱我,说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那日我也醉了,我甚至分不清我到底是太子妃还是那个在狼群中长大的孤女,我望着皇帝,只是满脸哀戚地问他,「既如此,当年你又为何忍心让我离开?」
皇帝眼底一滴泪划过。
这是上京的另一个故事。
他与太子妃,本是不会成婚的,只是太子妃的心爱之人战死鞑靼沙场,太子这才有了机会求娶貌美的太子妃。
自成亲后太子对她百般疼爱,若是此般岁月静好,走出情伤的太子妃也能收获一段美满姻缘。
然这世间总有太多无奈和纠缠,新继位的鞑靼大王对太子妃一眼万年,为了拉拢他,太子竟然说服太子妃前往格桑草原住上一年。
先是失去所爱之人,再是被丈夫抛弃,独自前往格桑草原的太子妃怎么可能过得快乐。
皇帝的吻落在我的唇边,说着『卿卿朕对不起你』、说着『此后余生朕必定爱你一人、再不负卿』。
我麻木地承受着皇帝在我身上沉浮,脑海中只剩下太子妃死前最后的那一抹笑容。
那时候我以为她在思念皇帝,可如今想来,上京已经没有她爱的人了,她在死前,究竟在想谁?
我注定是不会知道这件事了,但我知道,太子妃不爱皇帝。
真好,最起码太子妃在死前,没有因为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伤过心。
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计划,皇帝把太子妃遗忘在了格桑草原,所以我也要借着太子妃的身份,让他感受情爱散场后的人心凉薄。
爱别离、求不得,那是我给皇帝选的结局。
【五】
这一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深宫之中所有人都度日如年,盼望着这年寒冬能够尽快过去。
因为边疆开战了。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鞑靼和大元,终有一天会有这场战争。
当年皇帝借着鞑靼的力量登上帝位,紧接着又在格桑草原失去了太子妃,这些年受制于鞑靼,皇帝怎么可能忍得了这口气。
这两年养精蓄锐,大元终于有底气和鞑靼打这场战。
北方捷报频传,我想起了从格桑草原来上京的日子,北地百姓常年受鞑靼游牧民族的骚扰,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中原人体格不如游牧民族健硕,在马背上也打不过鞑靼人,寒冬腊月的,百姓们经常家中御寒的衣物、过冬的粮食都被鞑靼人一抢而光。
路有饿死骨,十里有哭声。
我看了一眼北方来的战报,想着,若这一场战争能够彻底将鞑靼人赶出大元,从今往后北地百姓的寒冬应该也没那么难熬了吧。
皇帝欣慰一笑,「卿卿,你还和当年那样善良。」
太子妃当然是善良仁厚的,她当年在格桑草原屈辱为人质,尽管如此她也始终不计前嫌地教导那些不识汉字粗鲁野蛮的草原孩童。
「卿卿,当日你说朕若能登基,只愿天下再无战事,如今朕坐稳帝位,你的心愿,朕定会替你完成。」
这一路走来,我脑海中的太子妃逐渐具象。
皇帝眼中的太子妃心怀天下苍生,是一个坚韧的好女子。
太子妃教了我很多东西,她把我从雪地中捡回去,给了我名字,给了我新生,如今,她虽然死了,但却还在给予我往前走的方向。
大元和鞑靼开战期间,皇帝与我说过最多的话,便是『快了』。
这场战争快结束了,天下快要太平了,百姓们很快便能过上好日子了。
可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谁也不知道。
这年春天,沉寂了整个冬日的鞑靼给了大元致命一击。
鞑靼士兵伪装成汉人,潜伏在渡马城中,整整一个冬天,他们往渡马城中输送了近一万鞑靼将士。
五月北地开春,渡马河融化了,鞑靼的铁蹄跨过漆黑如墨的渡马河,挥着弯刀南下,城内城外两方人马里应外合,将这座镇守者北方边境线的城池一举攻破。
三十万城中百姓成了鞑靼人的刀下亡魂,渡马河中流淌的全都是大元百姓的头颅。
消息传到上京,满朝哗然。
皇帝在御书房中待了两天三夜。
最后太监实在担忧龙体,将我请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昏暗无光,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眸光通红,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落魄狼狈。
皇帝其实长得很英俊,他不像帝王,更像文人。
那是一句我自己在书中读过的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不过是个小女子,边境战事那样遥远,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才能帮到这个伤痕累累的王朝。
皇帝搂着我,疲惫地说道:「卿卿,渡马城死了三十万人,来日朕百年,有何颜面愧对先帝啊!」
这道声音后来伴随了我很久。
直至皇帝决定带兵出征的那一晚,我才终于有了那么一丝茫然。
我站在常宁宫中,望着那一轮和格桑草原如此相似的弯月,忍不住在心中反问,我到底是谁?
我借着太子妃的身份住进这深宫当中,可走到如今,我却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妄。
皇帝决定御驾亲征,他在出发前,去见了皇后一面。
翌日,皇后称病退位,皇帝不顾朝臣反对,将我封为了皇后。
他说,「卿卿,朕不在上京,唯恐你受了欺负,只有你当皇后,成为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朕才能安心收复北地。」
我冷着脸收下了皇后宝印,让他在战场上小心刀剑,毕竟刀剑无眼,他若是死在了北地没人收尸。
毕竟他这条狗命,我要亲自取走。
我在心里这样重复。
皇帝无奈一笑,「卿卿,你可真是嘴硬心软。」
【六】
皇帝战死了。
消息传来京城的时候,朝野上下一片轰动。
宫里宫外哭成了一片。
我坐在常宁宫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赵嬷嬷站在我边上默默拭泪,叹息道:「娘娘,您节哀。」
直到边疆送来了皇帝的棺木,我才有了一丝真实感。
这个男人就这样死了?
宫里的女人哭够了,开始思考她们的下半辈子该怎么活,都是二十出头花一样的女子,谁也不愿意在宫里守活寡。
赵嬷嬷说她们都想出宫,外头天大地大,多自由。
我苦笑着说,「我也想离开」,要是早知道皇帝死的这么早,我费尽心思进宫来做什么,直接守在边疆刺杀他,岂不更干脆。
第一个来找我的女人是前皇后亓官静,她自从被废后便待在坤宁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来找我,我是真的意外。
亓官静神态沧桑,她望着外头的春花,苦涩笑道:「你放我出宫吧,陛下从未对我这些年的情爱上过心,我想出去看看,沈怀卿,是我输了,从今往后这宫里的荣华富贵,全是你的了。」
亓官静是个好女子,她大方端庄,待人和善,她若不是进宫当了这个皇后,想来这一生能过得很好。
这宫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很可怜,春花秋月,春来春去,可她们的大好年华全都被皇帝一个男人耽搁了。
我看着她们,仿佛看到了太子妃。
她们想出宫,我欣然同意,来日时局稳定,我也想离开。
我下旨放这些女人出了宫,文官对此很是震怒,女子不得干政,这天底下和皇帝有关的每一件事都是国家大事,在那些文官眼里,我没有资格做这个决定。
也是在这个时候,丞相开始发难了。
亓官静的父亲亓官雄以我随意处置后宫女子为由将我困在后宫,紧接着他振臂高呼『朝堂不可一日无主』,应当在宗祠中尽快选出一位新帝。
我冷笑,亓官雄不过是想扶持一位傀儡皇帝上位,他好以此当摄政王大臣。
野心昭昭,在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地位面前,所有人都想扯下礼义廉耻的遮羞布。
其实这些事情本与我无关的,我来到上京,进宫,只是为了杀皇帝。
如今皇帝已死,我彻彻底底成了上京城的过客。
但亓官雄想杀我。
我是大元朝的皇后,我只要一日不死,来日新帝登基我便会是太后,大元以孝治天下,只要我在一日,便能名正言顺地教导新帝。
妄图一手遮天的亓官雄怎么可能容许卧榻之侧他人酣睡。
我宫里来了许多生人,赵嬷嬷日夜惊心,生怕我被那些刺客杀手要了性命,夜里赵嬷嬷睡不着,握着我的手颤颤巍巍地说道,「小姐,您别怕,老奴只要在一日,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护住您的!」
赵嬷嬷已经很老了,她总是记不住我和她说的话,我不是她的小姐。
我在宫里活得好好的,亓官雄坐不住了,入夜时分他安排的杀手破窗而入。
兵刃相交,刀光剑影,沈义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三千锦衣卫围住了我的常宁宫,亓官雄在宫中安排的杀手被他一网打尽。
我带着沈义围住了丞相府,漆黑如墨的夜色下,亓官雄面色灰白,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似乎在他眼中,像我这样依附着男人而活的小女人,在权利的倾轧之下,根本活不下来。
我大笑,我可不是大元柔柔弱弱的中原女子,我是太子妃在草原里捡到的孤狼。
谁要是惹了我,我必得一口咬死他的命脉,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那夜我以一朝皇后的身份料理了意图犯上作乱的亓官雄,朝中亓官雄的党羽一夜间飞鸟各投林。
沈义送我回宫,路上心有余戚,说幸好陛下临走前安排他守在了常宁宫前,要不然今夜之乱,他未必能够及时赶到。
我皱眉,问他:「这一切难道都是陛下算好的吗?」
沈义支支吾吾。
我把沈义带回了常宁宫,宫门紧闭,我告诉他,「今日要是不说实情,那便谁也不要离开了。」
【七】
「妹子。」
沈义这样叫我。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沈义早就打消了对我的怀疑,待我无比疼爱。
无数次在梦里我都想告诉太子妃,她的兄长没死,活得好好的,依旧是上京城那个玉树临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五年前,我本不愿意你去鞑靼。」
「可你说为了大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说天下男儿战死沙场,你身为女子也当为国效力。」
「如今一晃,距离你远赴鞑靼,竟然已经过去五年了。」
沈义轻叹一口气,我的心里却犹如海啸过境,心潮汹涌。
沈义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年太子妃去鞑靼,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
我以不变应万变,假装应和沈义的话,面不改色地开口:「是啊,当年兄长那样拦妹妹,不肯妹妹去鞑靼,岂能忘怀。」
我观察着沈义的神情,就见他面色哀伤,「五年前,鞑靼在大元北边盘踞,百姓流离,是兄长无能,战场之上无力抵抗鞑靼士兵,竟然还需要你一个弱女子去鞑靼偷布防图。」
「幸好你平安回来了,若不然,兄长此生难安!」
谈及往事,沈义热泪盈眶,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年的事情,我却抓住了重点,问他,「陛下战死可有隐情?」
沈义摇了摇头,「这件事,陛下是想瞒着你的。」
前尘往事连成了一条线,那些太子妃对我只字不提的过往彻彻底底地摆到了我的面前。
原来,她离家千里来到鞑靼,是为了偷取鞑靼在北地各城的布防图。
而如今皇帝明面上已经战死沙场,但实则是为了让在北方的鞑靼人松懈,他好联合沈义里应外合彻底击败鞑靼人。
也是趁着如此时机,沈义还能协助皇帝料理朝臣,亓官雄一流在朝贪污受贿,皇帝对他早就心生不满。
皇帝、沈义、太子妃,他们都视家国为己任,爱护万民苍生。
那我呢?
我算什么!
我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从格桑草原来到上京城,就是为了替太子妃报仇,可到头来,太子妃根本无仇可报!
太子妃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家国、为了百姓,而我就像一个笑话!
沈义不明白我为何歇斯底里,他以为我是因为皇帝瞒着我假死而伤怀,他让我千万不要难过,他说皇帝在北地蛰伏一个月,一个月后便会向鞑靼开战,此战必定战无不胜。
我问他,这些日子,皇帝都躲在哪里。
「北地十万大山里面吧。」
为了不让精明诡谲的鞑靼人发现假死一事,皇帝只能带着亲信躲在雪山之中,摸索好鞑靼人在北地的兵力部署,来日能够将鞑靼人彻底打出大元。
我问沈义,我能做什么吗?
就像当年的太子妃能够潜伏在格桑草原窃取布防图一样,我能做什么吗?
沈义摇头,「陛下说了,他只愿你此生无忧。」
皇帝希望此生无忧的是太子妃,可我不是,我是太子妃在草原捡到的孤女,沈眠卿。
我和沈义商量,我也去一趟北地。
年幼时我跟着狼群流窜在雪山之中,没人比我了解那里的地形。
沈义原本不同意,但我说,「既然五年前你们同意我去格桑草原,今时今日,又如何拦得住我?」
上京困不住太子妃,如今便也困不住我。
这年五月,我跟着沈义启程,去了北地。
天子守国门,将士死沙场,若太子妃尚在人世,定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
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山河付出一切。
【八】
从上京去往北地,一路上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战乱让这片土地满目疮痍。
沈义带着三千精兵和我在渡马城分道扬镳,他要往东边走,他准备带着兵马夜袭鞑靼营地。
他让我保重,千万不要以身涉险,可他不知道,我这个人,最擅长做的事便是深入险境。
北地群山连绵,积雪终年不化。
我爬到半山腰,一声狼嚎,唤来了抚养我长大的头狼。
头狼亲昵地拱着我的腰窝,它没有忘记我。
我们在雪山中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在大山深处我找到了皇帝留下来的人手。
那些都是跟在皇帝身边的锦衣卫,锦衣卫见到我出现在雪山之中,很是诧异,我环顾了一圈,没有见到皇帝。
「陛下呢?」
锦衣卫指挥使一开始还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见我态度坚决,他才肯说实话。
「陛下带了一队人马去了格桑草原,探子来的消息,鞑靼大王近日会出现在格桑草原,陛下计划里应外合,不日直接攻打格桑草原。」
格桑草原是鞑靼在中原最重要的营地,守备森严,三年前皇帝也曾想过进攻格桑草原,但是失败了。
如今皇帝就带了几百锦衣卫,就妄想打进格桑草原,简直异想天开。
大雪簌簌落下,锦衣卫拦着我不肯让我离开,我站在暴雪之中,厉声说道:「怕死的就留在原地,是条汉子就跟着我往前走。」
锦衣卫指挥使咬牙,拔出绣春刀,跪在我的跟前:「皇后娘娘,微臣信您!」
格桑草原,那是我的故乡。
我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太子妃和我说过,十年前,那里还是大元的跑马场。
后来鞑靼骑兵进犯,大元无力抵抗,这才将这片肥沃的草地拱手相让。
这是一场恶战,我带着梁冲小心翼翼地往格桑草原移动,可还没等我们赶到草原,皇帝埋伏在各地的兵马就被发现了。
我们只好先发制人,在夜里发起第一次反击。
沈义远在东边,根本顾不上格桑草原这边的变故,我只好带着几百锦衣卫打游击战,在东边打一下草原骑兵,去西边放一把火烧掉鞑靼将士的军粮。
我和锦衣卫在草原中躲了半个月,春末夏初,草场嫩绿一片。
草原的黄昏绚烂盛大,霞光铺满了天空,我蹲在湖泊前洗脸,抬头,皇帝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这一生都未曾见过这样灿烂的霞光,皇帝嘴角挂着笑意,伸手将我拥入怀中。
「卿卿。」他一声轻叹。
似满足,又似怅惘。
这一路实在艰辛,皇帝回了营地后便一病不起,幸好,沈义及时赶到,稳住了军心。
各路人马已经集结完毕,只等一纸军令,就可攻打鞑靼大营。
阵前不可无帅,沈义要带兵去东北战线,皇帝重病无法上马,就在众人皆一筹莫展之际,我站了出来。
「我去。」
「我在格桑草原待了整整两年,在座的各位,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格桑草原。」
「让我带兵,必定大胜归来。」
这天下没有女人的位置,男人建功立业,女子被困闺阁,几千年来都是如此。
没有人会服我一个弱女子。
沈义虽说没有看不起我,但他到底不放心我带兵上战场,对此百般犹豫。
「让她去。」
皇帝从帷帐之中走了出来,他的身形消瘦,望着我时目光却澄澈安静。
他好像变了。
我和他隔着人潮遥遥对望,皇帝朝我点了点头,温柔而又坚定地说道:「卿卿,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永远支持你。」
从这一天起,大元朝有了我的身影。
其实我很后悔,带兵出征那天,我应该对他说一声『谢谢』。
多谢他给了一个女子最大的尊重和包容。
那日我后悔未曾说一句多谢,从此这一后悔,便是一辈子。
【九】
说是说我带兵,但真上了沙场,那些老将军比我有经验多了,我不过是仗着熟悉格桑草原的地形,能够兵行险招出其不意。
这一仗一打,就打了三个月。
直到格桑草原的草场泛黄,鸿雁南飞,战火才逐渐平息。
北地连绵了好几年的战乱终于停了,休战那日我在营地中接待了鞑靼的大皇子。
大皇子从未来过中原,他不情不愿地递上了休战书,嘲讽我,「难道你们中原已经没有好男儿了吗?需要你一个弱女子上战场。」
跟在我身后的将士一片怒意,我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望着鞑靼皇子,「难道不是因为你们鞑靼人太弱小了,我们中原人只需要派出我这样一位小小弱女子,便可打得你们屁滚尿流。」
我的身后嘲笑声四起,鞑靼皇子羞臊不已。
这番对话传到了皇帝耳中,彼时他正在后方养病,听了这话,他朝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啊,这性子当真是刚烈。」
我喂他喝药,见他喝两口吐一口,心里头有些不痛快。
也不知道他这一趟出来究竟得了什么病,竟然虚弱成这个样子。
皇帝拍了拍我的手,面色苍白地笑了笑,「此战大胜,大元十年边境无忧。卿卿是好女子,你若为男儿,这天下必定有你一番位置。」
我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拍开,「我当不了好女子,也不想当大丈夫,你快点把病养好,早日回宫吧。」
我替皇帝打赢了这场战,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也算是为我从前想杀他而赔罪。
皇帝听了这话,神情微变,他还想说些什么,我听见营帐外一声狼嚎,是我的狼兄来找我了!
我只留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便大步离开了营帐,因而也未曾看见皇帝眼底的那一抹哀伤。
我离格桑草原越近,只觉得越发自由。
我偷偷去了埋葬太子妃的地方,那是格桑草原的最东边,夏天的时候会开遍大片大片的格桑花,月亮从那处西沉,晨曦从那里升起。
这两年我都没来看过太子妃,杂草淹没了石碑,我盘腿坐在石碑前,给太子妃倒了一杯酒。
那是我从上京城带来的桃花酿,太子妃以前和我说过,每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她都会自己酿桃花酒,我不会酿酒,我好像什么都不会,这么多年下来,我会的永远只是笨拙地跟在太子妃身后东施效颦。
我喝完了桃花酿,小声和太子妃说着这些年我在上京发生的事情。
我和她说对不起,我说我差点就杀了大元朝的皇帝,我说我差点就害得大元无主。
我哭着问太子妃,家国大义当真就这么重要吗?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把国家看得如此重要。
空旷的草原上传来一阵悲吟,好似是太子妃给我的回应。
小眠卿,太子妃这样叫我。
我流着泪回应,但却再也感受不到那双温柔地抚摸着我头顶的那双手。
最后,我躺在草场上,感受着冷风吹过我的胸膛,我逐渐变得平静。
算了吧。
我笑了笑。
就像我永远都抓不住格桑草原呼啸过境的寒风,于上京而言,我也是那阵抓不住的风。
这些年我守着太子妃的回忆从格桑草原走回上京,我好像走了很远很远,但又好像始终停在原地。
我没有自己的生活,这些年,我仿佛只是为了太子妃而活着。
不,不是这样的!我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才对!
我要离开了!
去你的上京,本姑娘不待了!
【十】
我想和皇帝打个商量,让他放我离开。
我并不是太子妃,如果我和他说清楚这些事情,皇帝应该会同意我留在格桑草原的吧。
我本想着等到皇帝病情大好便和他说出实情,可我没有想到,皇帝这病竟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重,北地的大夫不顶用,沈义已经等不及鞑靼大王前来投降,他决定在入冬前班师回朝。
我在班师前一天找到了皇帝。
皇帝躺在床上,重病让他面容消瘦,笑意浅薄。
我皱眉,问他怎么病的这样重。
皇帝无奈地笑着,反问我这阵子在格桑草原可住的习惯。
我望着他,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是否适合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但再不说,只怕快来不及了。
我喊了他一声『陛下』,皇帝轻笑,说我难得如此有规矩。
他似乎猜到了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不停打断我想说的话,咳着嗽和我闲谈,我和他目光对视,突然就全都懂了。
这些日子我在格桑草原早出晚归,早已成了被放出笼子的归鸟,皇帝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已经乐不思蜀,心早已不在上京。
我望着皇帝,只是轻声问道:「你会同意吗?」
皇帝苦笑,「卿卿,朕……朕是个自私的男人。」
我刚想开口,皇帝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握住我的手,眸光通红,「卿卿,朕不想再失去你了!」
「五年前你决定去格桑草原窃取兵防图,朕拦不住你,你说沈家不出贪生怕死的小人,你就算是女子,也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女子,你这样刚烈,朕……朕拦不住你。」皇帝话说到这里,情动之下甚至还落了几滴泪。
他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眼泪砸下来的时候我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只剩下皇帝隐忍而又深情的眸光。
「卿卿,朕已经时日无多了,朕想做一个自私的男人,你愿意陪在朕的身边吗?」
皇帝的话犹如五雷轰顶,将我砸了个外焦里嫩,怎么可能?
什么叫做时日无多?
我去找沈义,沈义一开始想瞒我,我再三追问,他才告诉我。
原来皇帝潜伏在格桑草原时中了毒,这毒的毒性强烈霸道,随行的军医根本解不开,再加上此前两军交战,若是一国皇帝身中剧毒,此战必败,所以拖到如今,就算是仙人下凡也无济于事。
我骂他们糊涂,难道这场战争比人命还重要吗。
沈义的神色哀戚,此战若败了,大元边境线上大大小小十六座城池将会永远忍受着鞑靼人的骚扰,此战是他们唯一的转机。
鞑靼的大皇子即将登基为大王,新大王上位,必定会更换鞑靼在大元的兵防,他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够将大批人马送进前线埋伏在格桑草原附近,若错过这一次,谁知道还要等几年?
大元的百姓等不了这么久,沈义等不了这么久,皇帝更等不了这么久。
皇帝在梦里都想屠戮鞑靼人,一报当年亲手送太子妃进草原的仇。
沈义望着我,语气沉重,「妹妹,陛下当真对你情深义重。」
陛下恳求我,他快死了,这一辈子他从太子到皇帝,看似坐拥天下,但实则直到如今仍是孤家寡人。
他说从见到我第一眼开始便对我难以忘怀,他说我想要的太平盛世边疆太平他已经做到了,如今他所求不过一个我。
皇帝这样哀求我,我又如何忍心离开。
我将所有的话都吞回腹中,只是让他放宽心,等回了京城,太医必定能够将他身上的毒解开,到时候天底下多少好女子,都任他挑选。
我话其实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让我和他回上京可以,届时他若痊愈,我还是要离开的。
皇帝笑的苦涩,他说他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只怕这次真的是回天无力了。
从前他那样威风,万人之上,坐拥天下,可如今却无助脆弱地像个稚子。
我学着太子妃的神态,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喊他『九郎』,让他安心养病,此毒必定能解开的,叫他不要怕。
皇帝将头枕在我膝上,像猫儿似的蹭了蹭,叹息道:「卿卿,我不要天下了,我要你一个人就够了。」
「卿卿,你不要离开,格桑草原那样远,你去了我如何再与你相见?」皇帝在梦里呓语。
入夜我睡在他边上,知道他又梦见五年前的往事。
我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只觉得造化弄人,太子妃和皇帝都是为情所困的局中人,情深似海各有各的苦楚。
至于我,不过是一个看客,走马观花般将他们的爱恨嗔痴一一尝遍。
【十一】
这一年,上京入冬入的格外早,十月才过,就开始落雪了。
皇帝在这期间毒发三次,每一次都是从鬼门关中捡回来一条命,他的精神愈发不济,沈义让他安心养病,朝堂之上的事情就先别管了。
皇帝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叹了口气,问皇帝,「你究竟想做什么?」
皇帝面色歉疚,说他对不起我,这辈子我一直在受苦。
皇帝不知道怎么开口和我说的话,沈义都替他说了。
沈义说我自从在北地打了那场胜仗后,在军中威望极高,边疆的将士都夸赞我是个母仪天下的好皇后,我打断了沈义的话,让他有事说事,不用拍我马屁。
「那什么,如今陛下龙体未愈,妹妹你可愿意垂帘听政?」
放他娘的屁!
我插着腰,不客气地说道:「皇帝没和你说过吗,等他病好了我便要出宫的,垂帘听政这活我不干,你去告诉皇帝,让他快点养病,把病养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沈义语气无奈,「陛下这也是无奈之举,如今他久不上朝,朝中大臣蠢蠢欲动,此前北地一战你在北疆军士中极有威望,你若垂帘听政,有军部的支持,朝中也能太平许多。」
我不肯。
垂帘执政,成为天下之主,这是一条鸿沟,我若跨过去了,此生难再回头。
我好不容易对过往释怀,决定离开这里,如今我凭什么搭上自己的下半辈子被困在这座孤城里!
我还想回格桑草原,我想每年春天都骑着小马跨过融冰的渡马河,把草原的第一朵格桑花插在太子妃的坟前。
沈义有些不可置信,他似乎对我很后悔,他说『妹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反问他,你觉得我该如何?
沈义垂眸,轻声道:「我们沈家,不出懦夫。」
沈家是大义之辈,沈家人为了这个朝堂鞠躬尽瘁死而无悔,沈义声嘶力竭地说着沈家为了这个国家可以付出一切,怎么我如今就变成了这个模样,为了一己私欲就想抛开这些责任。
我哑口无言,眼睁睁望着沈义挥袖离去。
这是我自进宫以来,和沈义的第一次争执。
赵嬷嬷安慰我,说沈将军疼爱我,不是故意凶我的,让我下回见了兄长,言语放软些,兄妹之间哪儿有什么隔夜仇。
赵嬷嬷还说将军最受不了我撒娇,让我对着兄长撒撒娇,什么不好的事都会翻篇。
我苦笑,可我此生最不会的便是撒娇。
太子妃从前就说过,我这个人,脾气和骨头一样硬,让我服软,简直比登天还难。
可太子妃不是,太子妃就像是渡马河刚融化的春水,温婉柔和,却又正直刚烈,我与太子妃截然不同,所以沈义疼的不是我,他疼的只是我伪装出来的皮囊。
在得知我和沈义因为垂帘听政一事产生了争执之后,皇帝亲自来了一趟常宁宫。
他其实已经病得很重了,步履瞒珊,鬓边甚至还有灰发,他站在门外,轻咳着问我『可歇下了』,轻咳着让我不要和沈义置气,他说沈义就那脾气,像头倔驴。
皇帝的语气那样温柔,处处为我着想,他还说我若真的不想垂帘听政便不去了,这天下也不是只有我一个能够让将士服从的皇后,他说他的身子还能撑一撑,总有办法可以缓和朝堂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
我靠在门后,死死咬住双唇。
他喊我『卿卿』,让我不要为难,还说他一定会听从医嘱好好养病,定不会拖累我。
明年海棠花开,他还要带我去看海棠花。
我一把推开屋门,雪地上殷红的一滩血刺眼夺目。
皇帝又毒发了。
沈义欲言又止,还想说些什么,就见躺在龙床上的皇帝朝他摇了摇头,皇帝的眼中光华散尽。
我闭了闭眼睛,最终点头,说「好」。
我冷着脸和他们说,我只替他们垂帘到明年春天,等一开春,我就要离开了。
沈义松了口气,皇帝嘴角带笑,眼睛渐渐合上了,在他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听到一声轻叹。
我虽然这样说,但其实心底无比清楚,那把龙椅我一旦坐上去了,怎么可能下的来?
【十二】
皇帝一日比一日病的重,年关将近的那几天,他甚至整日整日醒不过来。
关于我垂帘听政,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事情,女人掌管天下,那简直就是阴阳颠倒伦常混乱。
文臣死谏,我坐在金銮殿的第一天,就有十八位文官当朝扔了笏板,直言只要我在朝一日,他们便绝不妥协!
沈义问我怎么办,我冷笑,百无一用是书生,战乱来时这些文官只会在朝堂之上打嘴炮,他们能干什么?他们什么都干不了!
我将那些辞官的折子统统发了回去,让他们想辞官就辞官,不想干就别干了,但是在辞官前可得想好,他们一旦离开朝廷,其子孙后代皆不得入朝为官,此令一出,一大批人灰溜溜地烧掉了辞官的折子,第二天老老实实前来上朝。
至于剩下的那些硬骨头,我让沈义一一去安抚他们,以怀柔政策相待,另一边,我让人在民间广泛传播我在北疆的事迹,赞扬我这位贤德能干的皇后娘娘。
得民心者得天下,当百姓都对你讴歌赞颂的时候,谁还敢站出来对你说一个不字?
在调和朝廷矛盾一事上,皇帝没有给我任何意见,也没有给我任何支持。
他仿佛把我扔到了一群野兽当中,让我自己搏杀,若我没有重惩闹事官员的雷霆手段,若我学不会恩威并济,我的下场便只有被这些不服我的官员撕烂,死无全尸!
我会成为大元朝唯一一个妄图干预朝政、然后惨淡下台的恶毒皇后,来日在史书上我的下场便只有一个『不得好死』。
可我挺过来了,料理好这一切之后,我才有资格顶着摄政皇后的名号去见皇帝。
皇帝刚喝完药,听见我的脚步声,虚弱地笑了笑,「卿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我命人将奏折铺在案桌上,让小太监慢慢读着奏折上的内容,皇帝摆了摆手,「如今这些事你看着办就行了,朝堂上有你,我很放心。」
他自嘲地说道:「如今我连眼睛都坏了,左不过是等死罢了。」
我沉默,不知再说些什么。
皇帝是前日突然瞎了的,太医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好解释为毒药的药效上来了,这才导致眼疾。
我那日震怒,扬言若是太医院治不好陛下的病,那便再换一批太医来,不过区区鞑靼人的毒药,怎么就治不好了!
皇帝倒是对此很淡定,解毒一事他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只希望能够趁着还有精力再多教我一些执政的手段。
这几日他总是难以入睡,睁着那双已经瞎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某一处,然后摸着我的手叹息,他想教我的事情那样多,可他怕来不及。
上京的冬日漫长寒冷,自我执政以来政务繁多,我开始没什么时间去探望皇帝。
皇帝知晓我政务繁忙,这阵子也不怎么见我,有时我忙好一天的政事去看他,皇帝也只是让人传话,说他睡了,让我回去。
时间久了,就连沈义也看出来我和皇帝之间不似从前那般亲密,他以为我对皇帝情深义重,怕我因为皇帝的病而崩溃,还特地包揽了一些政务,好让我有时间陪伴皇帝。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地步,我已经不知道如何和沈义解释一切,只好假装承情。
快过年了,宫里宫外本该一片喜气,但如今因为皇帝的病,宫人们都不敢大肆操办年节。
我问皇帝是何意思,皇帝只说让宫人们好生过个年吧,不要顾及他。
他是个好皇帝,在位时勤勉躬亲,如今就算身中剧毒,也从不曾将怨气波及他人,老天爷到底不公,从来不都肯善待好人。
屋内炭火加了一盆又一盆,可皇帝的手依旧冰凉无比。
我难得有空,皇帝也精神头极好,他拥着我躺在塌上,慢吞吞地说着我不在的那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我将脑袋枕在他的心头,感受着他一下比一下微弱的心跳。
摆放在不远处的蜡烛快燃尽了,我从塌上爬起来,想让宫人进来换一盏新蜡烛,可还没等我起身,皇帝拥着我的那只手便缓缓落了下去。
皇帝青灰色的手拽下了我头顶的珠翠,满头珠翠散落,一地狼藉,清脆的珠玉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我一声大喊,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滑落。
「陛下!」
【十三】
太医进进出出,面色凝重。
皇帝闭着眼睛,呼吸微弱,到最后连汤药都灌不进去了,太医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他们尽力了。
我不信,尽什么力尽力,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全都给我叫过来!
太医在地上磕头,哭喊着说娘娘息怒。
屋内哭喊一片,我听的头疼,冷声呵斥着那些宫人,哭什么,陛下还没死呢!
全都给我滚。
屋内静悄悄一片,我守着皇帝不敢睡去。
子时,皇帝醒了。
他艰难地睁着双眼,眸光空洞而又茫然,他伸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握,我靠在床边小憩,顺势握住了皇帝的手。
他嗓音沙哑,动了动手指,触碰着我的脸颊,「卿卿,你别哭。」
我悄无声息地留着眼泪,喉头发涩,我将脸贴在皇帝掌心,轻声道:「我不哭,你瞧,我连妆都没花。」
皇帝笑了,他疲惫地闭着眼睛,只是时不时动动手指,表示他还醒着。
他也没力气说话,我便顺从地将身子埋在他的胸膛之上,他最爱我这样趴着。
皇帝的手覆在我发梢,他喘着粗气说着我刚进宫时候的模样,说那时我总是疏离而又冷漠,以致于他总是在私底下问沈义我是不是还恨他,恨他送我去了格桑草原。
他还说是他这身子不争气,等不到来年春天了,也不知院子里头的那株海棠能否开得像往年那般热烈。
他重复地喊着我卿卿,说他好想我。
说我狠心,当年执意要去格桑草原,从那以后便是生离死别。
我的脖颈一片湿润,皇帝紧紧抱着我,不肯让我抬头。
「卿卿,对不起。」
「卿卿,下辈子……下辈子咱们晚点再相遇吧……」
我睁着眼睛,只能看到皇帝用力抱着我的那双手青筋四起,到最后那干瘦的像树皮似的手微微泛红,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我……我想去看看她啊!」
皇帝临死前突然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吼,他整个人都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用力抓着我的手,痛哭。
他求我将他最珍爱的那枚同心结带去格桑草原,求我将那枚同心结与太子妃葬在一起。
他倒下的时候双眸还泛着泪光,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在那一刻他的神情却泛着一样的光彩。
「我……我与她是一辈子的夫妻。」
这是皇帝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犹如一声惊雷砸在我的头顶,
我在床边从天黑坐到天明,一会哭一会笑,太监被我吓坏了,不敢上前,直到第二日沈义进宫,我才被他带走。
沈义见我这副模样,心疼地摸着我的头,让我节哀。
皇帝死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缓过来,满朝皆说帝后伉俪情深,我这般举动更赢得了上下朝臣的支持与赞许。
上京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常宁宫第一株海棠花开的时候沈义来探望我,我与他坐在树下喝茶,彼时我已经成了大元朝真正的万人之主,宗祠中过继来的太子年岁尚小,朝堂上下一致上书让我继续坐在金銮殿中垂帘听政。
他们都称我为『始太后』。
开了春,沈义又要往北地去了,鞑靼人还是喜欢时不时骚扰边疆百姓,他们是盘踞在北方打不死的蛀虫,沈义只好带兵驻守在北地。
我祝他一路顺风,此行千里愿君康健。
沈义拍了拍我的脑袋,只是让我注意身体,虽说政务要紧,但也要顾好自个儿身子。
他喝了一口茶,道『听赵嬷嬷说你夜里总是睡不好,这趟去北方我给你带几个民间大夫回来,宫里头的御医不顶用,野方子说不准还能让你夜里睡得好些』。
我笑了笑,没告诉沈义,不是方子的问题。
是我自己总是梦见北方的草原和鸿雁,以及早已逝去多年的太子妃。
走到如今,我早已不敢和沈义说出真相,我的身后是万丈深渊,我坐在这个握着天下权利的地方,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没有沈义的支持,我如履薄冰。
所以我必须要让沈义把我当成他的嫡亲妹子,这样他才会义无反顾全心全意地替我守好江山王座。
初春,我送沈义出了城,我让他在边关不要打败仗,他让我守好大元不要让大元子民受半分磨难。
冬末,我在上京城的城门口迎到了班师回朝的沈义。
这一年他在北地成了亲,给我带回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嫂子,听说,那还是个羌族的公主。
皇帝走的第二年,我送走了赵嬷嬷,赵嬷嬷在临死前终于记起来我与她最常说的话,我不是她的小姐。
赵嬷嬷哭着握住我的手,说「姑娘,你受累了」。
我替赵嬷嬷换好寿衣,微微笑着,「嬷嬷,我不累。」
我早已习惯了漫长的孤独和守候,守着太子妃、守着皇帝、守着沈义、守着大元朝的盛世江山,我这一生本是无根之人,是太子妃将我从雪地中捡了回来,我才成了沈眠卿。
只是在极偶尔的时候,我会想起皇帝死前的话,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太子妃的呢?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不管皇帝是从什么开始利用我、算计我,让我心甘情愿困在这把龙椅上的,都不重要了,反正我从头到尾也没爱过他。
我与他互相算计,互相欺骗,到最后我得到了这江山万里,也不亏。
【十四】
番外:
皇帝是个好皇帝,但是在许多年前,他也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子。
上有年迈不肯放权的父王,下有虎视眈眈野心勃勃的兄弟,他这个太子之位坐的如履薄冰。
幸好,他还有一个好兄弟。
沈家三郎,沈义。
沈家世代忠臣,太子和沈义自幼相识,年少不经事的时候沈义还开过玩笑,说不若他们两家便订一个娃娃亲吧,他下头还有一个妹子,叫做沈怀卿,貌美端庄,配太子绰绰有余。
沈义是句玩笑话,但太子却上了心,他在春日宴上偷偷见过沈家小妹,就那一眼,夜里头梦的都是她。
可还没等到太子上门提亲,沈义就苦哈哈地告诉太子,他家妹子有了心上人,是个将军,两人青梅竹马很是要好,这门娃娃亲怕是要作废了。
不过是兄弟间的戏语,太子拍了拍沈义的肩膀,心里头苦涩的不行,但嘴上还装作豁达的模样,笑道『沈三郎,难不成你真的把玩笑话当真了啊』!
一晃三年,沈三郎上了战场,太子也在朝堂钻营,岁月仿佛没有给昔日的少年郎带来任何改变,唯独发生了一件事,沈怀卿的心上人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那是太子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与沈怀卿相见,少女穿着一身白衣,身形孱弱但却无比坚毅,头戴一朵白花,赶跑了上门求娶她的贵族,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她已经是那战死的将军的未亡人。
沈父气得不行,恨不得打死沈怀卿,骂她糊涂。
太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当着沈家众人的面求娶沈怀卿。
成亲那晚沈怀卿面色平淡地告诉太子,她心已死,但知道此番太子愿意娶她是为了和三哥结盟,所以她会当一个大方得体的太子妃,不会给太子丢脸。
太子藏住心底的苦涩,只说他定不会做一个负心人。
其实太子和太子妃也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
老皇帝快死了,再加上太子背后有沈家的支持,沈家乃武将世家,太子登基后必定会得到整个军部的鼎力相助,太子府风平浪静,太子又对沈怀卿情深义重,若这样下去,他们也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奈何国字当头,既许国,如何许卿。
大元朝积贫已久,根本打不过实力雄厚的鞑靼部落。
北方疆土一丢再丢,先是沈父战死沙场,再是沈家大哥以一己之躯挡住了鞑靼的千军万马,沈义上战场的时候沈怀卿哭得不能自已,她再三恳求,一定要兄长万般保重,沙场刀剑无眼,她等着替兄长接风洗尘。
可这一别,便是十二月。
北地接连战败,鞑靼人趾高气昂地来上京,明面上他们是给老皇帝贺寿,实则前来示威。
也是这一年,鞑靼大王看上了貌美多情的沈怀卿。
他竟然妄想得到一朝太子妃!
太子不同意,大元没有一个人同意如此嚣张跋扈的要求,但沈怀卿同意了。
「九郎,我去了鞑靼,定会想办法拿到他们鞑靼人在我们大元的布防图,有了布防图,兄长在前线便不会打无准备的战争。」
「九郎,我是沈家人,沈家不出懦夫。」
太子妃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了格桑草原,此后经年,太子成了皇帝,沈义在沙场失去下落,上京的风每年都会往西边吹去,可他却再也没见过沈怀卿一面。
再然后,在皇帝得知沈怀卿死于格桑草原的第二年,他在西山遇见了一个姑娘。
皇帝这辈子活得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可他到死,都不敢和那个姑娘说一句抱歉。
他是个自私的男人,耽搁了姑娘的一生。
姑娘重情重义,以为皇帝是故意将太子妃送去格桑草原,为了养她长大的太子妃,便抛弃一切视死如归进宫替她报仇。
皇帝放不下万里江山,放不下大元子民,身中剧毒时明明知晓姑娘的真实身份,还利用太子妃留住了她,让她替自己守住大元。
皇帝对不起那个姑娘,他在死前想着,来生若能选择,他定会找到这个姑娘,用下辈子的守候和等待换她这一生的付出。
有一天夜里沈眠卿梦到了皇帝,听皇帝说着这番话。
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在梦里没给皇帝面子,直言道『我下辈子可不想再遇见你了,这辈子给你们守江山还不够,下辈子你还要来祸害我』?
沈眠卿在梦里看着皇帝和太子妃牵着手消失在了朦胧的雾霭中,她擦着泪,嘴角带着笑意。
她自言自语道:下辈子我谁也不要遇见了。
下辈子,我要当格桑草原永远南飞的孤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此生都不会与任何人产生牵绊。
她要一直往南去,然后在每年开春的时候飞回来,驻留在太子妃的窗前,给她叼来春日里最早的一株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