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悄悄地饿死:乌克兰大饥荒,谁的过错?
所属系列:谎言与暗算:撕裂世界的大国阴谋
悄悄地饿死:乌克兰大饥荒,谁的过错?
谎言与暗算:撕裂世界的大国阴谋
1935 年 8 月,中国的内蒙古,察哈尔一带。
那里的人在焦急地等待一个人的下落,他们已经为此等待了 16 天。
这个偏僻而混乱的边境小城,正是内蒙古和伪满洲国的交界。
在那个时间点,此处是一个无比敏感的地理位置,因为几方势力都对它虎视眈眈:国民党政府统治的中国、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当傀儡的伪满洲国、咄咄逼人的苏联、受苏联控制的蒙古,以及扶持伪满洲国的日本。
这些势力明争暗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阴狠毒辣的招数都敢使。
在这块法外之地上,当然也有善良的人。此刻,他们牵挂的焦点,却不是风云诡谲的国际政治,而是一个年轻人的生死。
16 天前,一个尚未年满 30 岁、名叫加雷斯·琼斯的威尔士记者,被一群土匪掳走了。
他们交给土匪几千英镑的赎金,但是人还没放回来。
是嫌钱少吗?人们互相安慰:别担心,土匪只是想要更多的钱,不是想要命。话虽这样说,可谁心里也没底。
终于,他们最害怕听到的消息还是传来了——
琼斯被绑架他的土匪杀死了!
悲痛之后,有人慢慢察觉出不对劲,琼斯之死处处透着神秘和诡异,肯定不简单。
为什么土匪偏偏盯上了刚刚来到此地的琼斯?为什么土匪宁可放弃一大笔赎金,也要撕票?为什么和琼斯一起被绑架的另一个人平安无事地被释放了?
这不像一次为了谋财的绑架,更像是……政治暗杀。
琼斯的冤死,一定别有内情。
做此猜测的原因是明摆着的:琼斯知道的政治内幕实在太多了,更关键的是,他曾经出于良知和道义,为了拯救几百万人的生命而不惜得罪整整一个国家。
现在,也许就是那个恼羞成怒的国家来找他算账了。
那个国家,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当时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苏联。
为什么一个大国要和一个手无寸铁的记者过不去?
这一切纠葛,都和一块苦难深重的土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块土地,就是目前正因为战争而吸引了全世界目光的——
乌克兰。
时间往前倒回两年半以前。
1933 年 3 月,琼斯乘坐火车,穿过整个欧洲,来到苏联的首都莫斯科。
他向苏联负责宣传的官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申请,让宣传官员惊掉了下巴——他想对苏联的领导人斯大林做个独家专访。
琼斯的身份是独立记者,或者叫自由撰稿人,并没有哪家报社或通讯社派他来。那么多记者想获得与斯大林面对面的机会,你一个连雇主都没有的独立记者,凭什么让你去?我还怀疑你是间谍呢。
其实琼斯来这里采访也不是为了挣工分。
他当时想的,只是对苏联这个神秘的新兴国家多做一些调查,最好是能直接向斯大林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提问,请他们回答当时整个西方最关心的政治问题:苏联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
我简单讲一下当时的国际形势,你就明白了:
1933 年 1 月底,希特勒当选德国总理,开始了他的法西斯统治。琼斯抓住机会,成为第一个采访到这位新任德国总理的外国记者。
就在他采访希特勒的三天后,希特勒制造了「国会纵火案」,解散了德国共产党,控制了议会;
1932 年,苏联刚刚完成了第一个五年计划,由农业国变成了工业国。
苏联取得的成绩看上去光鲜亮丽,西方世界的很多人都暗自想,苏联所走的道路是不是代表着人类社会发展的正确方向;
一边是野心勃勃的德国纳粹党,另一边是蒸蒸日上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英美等西方国家不得不权衡,这两者之间谁是更大的威胁。
当然,还有另一个更麻烦的可能性,那就是这两者会不会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欧美各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该示好谁、拉拢谁?又该警惕谁、排斥谁?
这就是当时欧美各国上上下下最想知道的事情。于是,琼斯就想亲自来苏联走一走、看一看,把所见所闻写成报道,让西方读者了解真正的苏联。
不过他的请求被苏联的宣传官员大加嘲笑,一口拒绝了。
你以为你是剑桥大学毕业生,当过英国前首相劳合·乔治的外交事务助理,还采访过希特勒,就可以随便和我们的领袖斯大林同志喝茶了?
琼斯很无奈。他来莫斯科最大的目的泡汤了,那么接下来,他该干什么?直到那时候,他都没想过不久以后自己就会踢爆那么一个惊天大机密……
一天晚上,他和苏联外交部的两个高级官员受邀去一个百万富翁的豪宅里参加晚宴。晚宴极尽奢华,连饮料都有七种完全不同的品种。
其中一个官员喝了不少香槟,带点醉意地对他说,亲爱的琼斯先生,我们在农村取得了很了不起的胜利,农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他们很满意,他们是共产主义最忠实的支持者。
这番话提醒了琼斯。
对一个记者来说,原来想做的报道不能做了,那就得赶紧找另一个选题,或者换个方向。比如说,专访斯大林做不了,那就来个实地调查,可以去农村,看看苏联官方宣传吹得天花乱坠的农业集体化到底搞得怎么样。
琼斯的俄语说得很流利,说不定会有什么新鲜的发现呢。
但是,怪异的事情出现了。
当他向宣传部门提出要到农村采访的要求之后,琼斯震惊地发现,原来前来苏联的外国记者是不允许离开城市的,「到农村去」如此正常的要求竟然是被禁止的。
就在前不久,《芝加哥每日新闻》和《纽约先驱论坛报》的记者想沿着顿河南下考察,结果很快就被秘密警察抓回莫斯科了。
那记者们该如何报道苏联的农业集体化呢?
很简单,宣传部门给你什么,你就写什么。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观察?没门。
琼斯不信邪,自己去火车站想买前往某个村庄的火车票。卖票的要看他的证件,然后拒绝卖给他。
他又去找英国大使馆帮忙。大使馆的一位秘书对他说,现在去农村很危险,因为有强盗在到处找吃的,你如果晚上在乡间行走,会受到攻击,会被抢走身上所有的东西,说不定连命也丢了。
秘书还好心地警告他,如果你真的想去那些地方,一定不要向苏联的任何一个共产党员透露你的想法,否则你就会被阻止。
琼斯意识到,这些阻挠记者去农村的反应,非常不正常。既然农村建设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那应该欢迎记者去宣传才对啊,为什么会那么严密地防范外来者呢?
这里面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玄机。
它会是什么呢?
琼斯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也许能帮他的忙。
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本应是他的战友和榜样的人,却成了他最大的敌人。
驻扎苏联的外国记者在莫斯科形成了一个圈子。这个圈子的明星和核心人物,毫无疑问是沃尔特·杜兰蒂。
首先,这人背景硬,实力强。他是备受尊敬的权威大报《纽约时报》的莫斯科分社社长,到那时为止,已经连续当了 11 年。就在刚刚过去的 1932 年,他还凭借对苏联五年计划的正面报道获得了普利策奖。
普利策奖,那是每个记者的梦想,拿过普利策奖的人,那肯定是业务水平最牛的记者。
其次,杜兰蒂在莫斯科非常吃得开。
因为他基本上都是给苏联说好话,所以苏联政府很信任他,经常通过他向外国记者透点风,用他这个非官方的渠道来传达官方的意思。时间长了,杜兰蒂这个正儿八经的《纽约时报》记者,竟然带上了「外国记者圈宣传部长」的感觉。
还有,杜兰蒂在莫斯科过着很优越的物质生活,甚至可以说是腐化堕落。他的家夜夜笙歌,大群大群的外国记者和当地名流聚在那里,尽情享受他提供的酒精、毒品……和性。
反正大家都血气方刚,又是独处异乡,所以都放得很开,玩得很嗨。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杜兰蒂在莫斯科是长袖善舞、掌握权力和资源的风云人物。外国记者来到莫斯科,都得来给他「拜码头」。
他也不客气地担当了苏联政府发言人的角色,提醒外国记者哪些题材是苏联政府希望他们写的,哪些是被允许写的,哪些又是坚决不能碰的。
琼斯在处处碰壁的情况下想到杜兰蒂,也是情理之中。因为彼此之间虽然有竞争的关系,但凡是做新闻的记者,都是同属一个价值共同体之内的同道中人,互相帮忙介绍一些采访渠道和人脉,是新闻界的惯例和传统。
但是杜兰蒂让琼斯吃了瘪。他没有提供任何帮助,反而让琼斯安分点,老老实实呆在莫斯科,当然了,如果抛开工作,只是想来他那个放荡纵乐的聚会,随时欢迎。
与此同时,琼斯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传言说,苏联农村不像宣传的那么美好,人们日子不好过。可是具体怎么不好过,大多是语焉不详。
他在莫斯科见到了《曼彻斯特卫报》的记者马尔科姆·穆格里奇。穆格里奇也是个敢想敢为的主儿,他刚刚完成了一个大胆的行动:偷偷潜入乌克兰和高加索地区。他告诉琼斯,那里的人正在挨饿。
根据他的观察,苏联这样搞是不行的,经济迟早要崩溃。
没过多久,穆格里奇就用外交邮袋往英国寄回他的报道,躲过了苏联的审查,把报道匿名发表在《曼彻斯特卫报》上。
听穆格里奇这么一说,琼斯更加坚定了要亲身去做调查的决心。就把目标定在乌克兰,他一定要比穆格里奇走得更远,去更多的村庄,看到藏得更深的东西。
第一步,就是要离开莫斯科。怎么才办得到呢?
唯一的办法,是先假装去另一个大城市,然后中途下车。毕竟外国记者只是被限制留在城市里,不许他们到农村去,从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那还是允许的。
琼斯去买一张通往哈尔科夫的火车票。哈尔科夫是乌克兰的第二大城市,仅次于首府基辅。这一次,他拿到了票。
于是,1933 年 3 月,琼斯登上了开往乌克兰的黑色列车。列车从莫斯科出发,向南方呼啸而去。
透过车窗看到积雪依然覆盖大地,脱离束缚的琼斯内心不免有点小激动。那一刻,他绝对不会想到,厚厚的积雪之下隐藏着世间最悲惨的景象、最沉重的罪恶,一个巨大的阴谋很快就要在他眼前揭开。
刚出莫斯科,还在慢慢行进的火车上,真相就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地暴露了。
车厢里很拥挤,琼斯挤在一群穿羊皮袄的农民中间,他们个个无精打采,面黄肌瘦。起初,琼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他像每个旅客那样准备了一些干粮,饿了就从背包里掏出来随便啃两口。
他没有发现自己一瞬间成了车厢的焦点,身边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盯着他。
准确地说,盯着他的嘴巴。
他不小心掉了一块面包,面包沾了灰尘,就随手把它扔进痰盂。
一眨眼的工夫,那块面包就没了。一个动作极快的农民像野兽一样扑上来,狼吞虎咽地把它塞进嘴里。
琼斯吃了一惊。不过他没怎么反应过来,脑子里想的只是:这哥们太不讲究了。
接下来的那一幕才真正把他给震撼了。
吃完面包,他又拿出一个橘子。剥橘子的时候,新鲜的香气洋溢在原本臭气哄哄的车厢里。他愉快地吃完了橘子,依然没有注意到人人都在看他。
然后,他想都没想,把橘子皮往痰盂里一扔——橘子皮落进去顶多一秒钟,还是那个抢到面包的农民,又以极其迅猛的速度扑过来,捡起橘子皮,风卷残云地消灭了它。
这下子,琼斯真的惊呆了。
「你饿了。」他不由自主地对那个人说。
「饿,」那个人说,「我们农民都饿。」
他告诉琼斯,苏联政府夺走了他们的土地和粮食,只留下几个土豆给他们熬过寒冬。
他还说,农民都知道大城市有面包,那些面包都是用他们种的小麦做成的,可他们却没有面包。他的村子里已经饿死几十个人,还活着的人把自己珍藏的金子和银子全部拿出来给他,对他说,你用这些金银去大城市换面包,带回来救我们的命。
琼斯想知道他换到了面包没有。
他换到了。但是半路上面包被抢走了,现在,他手上只剩下一袋土豆。
全村人都在指望他。可他只带回了小小的一袋土豆。有多少人能靠这几个土豆活下来呢?
那个可怜的人发出了悲鸣。
琼斯听傻了。他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故事,他不忍心听下去,必须得透口气。
他站起来,走到车窗边。
那里有一个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年轻人。琼斯走近他的时候,听到他喃喃自语,「没有面包、没有面包」。
琼斯从他口中得知,他是个共青团的团员,他的哥哥已经饿死了,也许他的妈妈和妹妹也饿死了,只是他不知道,因为他前几天离开家的时候,家里能吃的只剩下两杯面粉。
「布尔什维克的领导人说,五年计划结束时他们就会给我们面包,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土地上还流淌着牛奶、鸡蛋和黄油,人人每天都吃得上肉,都有好衣服穿。」他说,「可是发生了什么?五年计划结束了,全国都在挨饿!」
他喊道:「破灭了!我们的幻想破灭了!」
还没到目的地,琼斯已经听到了他在莫斯科根本想象不到的事实。如果下了车,再走远一些,深入更偏僻的乡下去,他还会看到什么呢?
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下来。琼斯当机立断,下车。他背好干粮(现在可算知道它们有多珍贵了),挤出了车厢,独立站在雪地里,趁没有人来盘问他的时候,顺着铁轨溜出了车站。
他徒步穿越乌克兰的旅途开始了。这次旅途在未来几天里在琼斯眼前呈现的触目惊心的事实,将是纠缠他余生的梦魇,也将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站在乌克兰的土地上,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充满了不祥——
「没有面包。」
它出自一个在铁轨上艰难前行的年老农妇之口。她带着哭腔回答琼斯的问话说:「我们这里已经两个月吃不上面包了。」
她说,村子里有很多人饿死了,剩下的大部分人只能用喂牛的饲料来充饥,就算这样也只能再维持顶多一个月。
说完,她就走开了。琼斯站在原地,看着她驼背的背影越走越远。
他接着走。走了很久,才见到活着的生物。那是在下一个村子,他从遇见的那些农民口中,听到了同样一句话:「没有面包。」
还有另一句话是「都肿了」。这句话说的是他们的手脚,由于饥饿而产生水肿。也有可能是说一种不正常的肿胀,就像琼斯在一间小屋里见到的那个孩子一样,肚子鼓鼓的,眼睛像遮了一层玻璃状的薄膜。这些都是极度缺乏食物而造成的。
加载中…
一个农民走进房子里,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根又粗糙又坚硬的红色甜菜。「这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食物,从前是拿来喂牛的。」
他说,「我们可是乌克兰的农民啊,我们养活过全世界,以前到秋天这里整片都是金色的。现在呢?除了给牛吃的甜菜,什么都没有。」
他说得一点不夸张。北半球有两条非常肥沃的黑土带,一条在北美大平原,另一条就在欧亚大陆,我们熟知的中国东北这片黑土地,就是这条黑土带的末端。乌克兰正好有三分之二的面积被这条黑土带覆盖,因此成为全世界最著名的粮仓之一,不夸张地说,整个苏联基本都是靠乌克兰养活的。
但现在,乌克兰连自己的人民都没粮食吃。
人都跟牛抢吃的了,那么牛呢?
琼斯路过的一个村子,曾经有 200 头牛,他去的时候只剩下 6 头。
一个住在离莫斯科约 30 英里的农妇说:「我们有过 300 头牛,现在只有不到 100 头。」
另一个村子的农民说:「我们只剩下十分之一的奶牛了。」
其他村子也一样。
大部分牛是饿死的,还有一些牛是被农民自己杀掉的。
了解农村的人都知道,农民不到逼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宰杀自家牛的,因为牛是生产工具,没了牛,怎么种田呢?
但是在乌克兰,苏联政府为了农业集体化要求他们放弃自家的牲畜,全部上交归集体农场所有。于是农民想,为什么要让他们偷走我们的东西?既然牛都不归自己了,那不如现在就把它们杀了吃掉,因为今天不吃,明天我们可能就会饿死,可就算明天能活下来,没了牛,以后还是会饿死。
靠两条腿一步一步地走,访问了 20 多个村庄,夜晚借宿在农民的家里,和遇到的每个人交谈,听他们哭诉自己的遭遇……
看到的、听到的一切,让一个词语渐渐从琼斯的脑海里浮现——
饥荒。
是的,这不是什么「粮食短缺」,这就是如假包换的「饥荒」,而且是规模和程度都十分惊人的大饥荒,饿殍满地、十室九空、万户萧疏、易子相食,是一起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
这起灾难,在人类历史上都是排得上号的大饥荒,史称「乌克兰大饥荒」。
乌克兰大饥荒悲惨到什么地步?
人们吃枯草和碾碎的稻草,把麦糠、干荨麻叶和其他杂草加水,搓成一块发绿的团子,煮熟做成饼,只是里面没有一点面粉——这种饼的俄语叫「马特岑基」。
用锅煎饼,因为没有油怕糊锅,农民往锅底涂了一层蜡。
加载中…
一个工人给组织写了这样一封信:「我们全家在挨饿,小家伙们已经 8 个昼夜在要吃的了,可是没有,我今天就准备要弄死他们,可还是把手放下了,我决定再希望一次:您能帮帮我,我求您了,如果给不了的话,看来就得饿死了。」
一个农妇把她死掉的四个孩子中的三个煮熟吃掉了。
还有一封当地人寄给德国亲友的信写道:「你哥哥的四个孩子饿死了,其他人也离死不远。他们之所以还活着——写下这个是不好的——是靠吃腐尸。」
有的尸体得到掩埋,因为政府组织了收尸队,规定每处置一具尸体,可以得到 200 克面包。
这个巨大的诱惑,促使收尸队的队员焕发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去搜寻尸体,甚至把一些皮包骨头、饿得快死的人也当作尸体,活生生地埋起来。而那些奄奄一息的人连喊救命都没有力气。
是的,人吃人,吃死人,埋活人。
简直是人间地狱。
当人们没有东西吃,就会退化为野兽,肆无忌惮地抢劫和杀人。琼斯就见到过,两个男人摸进一个农民的地窖,偷走他的土豆,农民听到声响,冲出去想抢回,结果被他们用匕首捅死了。
到处弥漫着恐怖气氛。
不仅是农村,在乌克兰,城市里的人也逃不过饥荒的打击。
多年后,一位当年在哈尔科夫火车站工作的工程师回忆,站长给他派了个活儿,负责每天给苏联的国家政治保卫总局提供 50 节车皮搞专运。他差点没明白过来,什么是专运,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专门运乌克兰各个城市饿死的尸体。
每到晚上,他负责的专运车皮就会开到哈尔科夫的一家医院,那里有十来间棚屋和用铁蒺藜隔离的大院子,里面摆满了特工队从哈尔科夫各地运来的尸体。车皮装满尸体后,直达挖好沟的地方,把尸体一股脑地卸下去。
他说,像医院这样的转运点,南方铁路沿线有 27 个。
……
对于这场饥荒的死亡人数,我们永远也得不到一个精确的数字了。但是根据后来众多历史学家搜集材料并进行研究,比较令人信服的结论是:至少有 400 万人。
要知道,在二战中纳粹德国屠杀了 600 万犹太人,乌克兰一场饥荒饿死的人快赶上令人发指的犹太人大屠杀了。
别忘了,乌克兰只是受难最惨烈的地区,饥荒还波及了苏联的其他地区,那里也有很多受害者。有学者认为,1932 年到 1933 年全苏联死于饥荒的人全部加起来,可能达到 900 万之巨。
说好的五年计划宏伟蓝图呢?苏联政府给乌克兰人、给苏联人画下的大饼,即使实现不了,都不该变成一场巨大的灾难,可事实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什么摧毁了富饶的乌克兰?
琼斯继续在村子和村子之间采访,试图找出结论,但他的惊险旅程很快就不得不结束了。那是在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一群农民争着向他哭述悲惨遭遇。一个满脸红光、一看就知道衣食无忧的警察走过来,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从嘴里吐出一连串咒骂。
他骂的是那些可怜的农民:「你,走开!别再跟他说什么饿不饿的事!你没看见他是外国人吗?」骂完农民,他转头对琼斯咆哮:「你跟我来。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要看你的证件。」
接着,他向人群中招了招手。一个毫不起眼的乘客走出来,琼斯之前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民,原来他是个秘密警察,一直在监视他们。
秘密警察把琼斯带上火车,带到了哈尔科夫。一路上,琼斯给他讲自己采访列宁遗孀和一些高级官员的经历,让他相信,如果琼斯被逮捕,是要引起国际纠纷的。
于是,琼斯没有被送进监狱,而是被送到了领事馆。但是他在苏联的日子也结束了,他被迫立即离开苏联。
不过,他看得已经够多了。不忍目睹的一幕幕纠缠着他,让他心理近乎崩溃。他下定决心,不仅要把那地狱式的景象公诸于世,还一定要找到答案和导致这一切的元凶。
答案就在眼前。
每个遇见的农民都告诉他,就是莫斯科的官员整天吹嘘的农业集体化和五年计划,害死了几百万无辜的人。
这个局面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首先,苏联认为公有制程度越高越好,于是收走了农民的土地,还要求他们把所有的牛、80% 的猪、60% 的羊充公,全部交给大型集体农场,而且一律不给补贴,相当于明抢。
正如上面说的,农民干脆先把自己的牲畜宰掉,结果农牧业产量当然急剧下降,农民的积极性也严重被伤害了。
在这个过程中,为了实现农业集体化,地主是要消灭的,富农也是「阶级敌人」。于是富农的土地、牲畜和房屋被没收,全家人被赶上车,拉到北方的森林里当政治犯、砍伐木材。
他们有什么罪过呢?大概唯一的罪过就是比别人多养了一两头牛。
其次,苏联对乌克兰进行了强制性的粮食征购,说得好听点是征购,实际上是横征暴敛,近乎掠夺。派下来的征粮工作队为了逼出粮食,把农民锁进粮仓,挨家挨户搜,把墙角、床底、屋顶等地方搜了个遍,掘地三尺挖出事先藏好的小麦、土豆、甜菜、卷心菜。
这些粮食搜上去是给什么人吃呢?很简单,给每年都在数量激增的苏联工人。
为了让苏联成为工业化国家,在五年计划期间,整个苏联就像一个大工厂,大批劳动力涌入城市变成工人,以每年 200 万到 250 万人的速度在增加。要养活多出的这些人,就必须要求农村提供更多的商品粮。
所以,城市里有活路,但农村里没有。
残酷点说,苏联所做的,就是把农民牺牲掉,用他们的生命来充当工业化的原料。
经过这一番折腾,以乌克兰为主的苏联农村已经摇摇欲坠。一旦碰上干旱引起粮食歉收,危如累卵的形势很快就崩塌了,饥荒不可避免地到来,农民眼睁睁看着死神的镰刀向他们挥来……
但是即使知道了答案,琼斯就敢大声地告诉全世界乌克兰发生的悲剧,说这些悲剧都是因为苏联的政策造成的吗?
难道乌克兰的那些基层官员不了解情况?既然他们了解,为什么不敢披露出去,呼吁停止执行那些愚蠢的政策,拯救自己的人民于水火之中?
琼斯知道原因。因为这样做要冒很大的风险、要有很大的勇气,因为这些政策的主导者,就是当时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之一、统治了苏联的——
斯大林。
捅破五年计划的光鲜外壳,揭示血淋淋的事实,就意味着打苏联政府的脸、打斯大林的脸。
而所有人都知道,斯大林对付他的敌人,是毫不留情的。
事实上,斯大林不是不知道乌克兰发生的事情,他只是完全不关心、不在乎,甚至是乐见于此。
乌克兰的书记就向他汇报过困难情况,请求苏联党中央给予援助。你猜斯大林的反应是什么?
斯大林粗暴地打断他,并且威胁他:「帖列霍夫同志,听说您是一位很好的演讲者,原来你还是很好的故事员——您编造了关于饥饿的故事,以为可以吓唬住我们,但这不行。您最好放弃州委书记和乌克兰中央委员会职务,参加作家协会,去那里编故事,让傻子们读吧。」
斯大林的态度,让后来的历史学家和乌克兰民众倾向于认为,这场饥荒是他蓄意为之的针对乌克兰的种族灭绝行动,是对不愿意加入集体农业化的乌克兰农民最严厉的惩罚。
琼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欧洲。他要向全世界公布他看到的一切,他满怀希望,当世界知道乌克兰发生的惨剧之后,所有人会站在他这一边,一致谴责大饥荒的责任人,追究苏联的责任,制止更多人死去。
但是等着他的并不是这些。
1933 年 3 月 29 日,琼斯在德国柏林举行了新闻发布会。他没有急于写文章,然后只交给某家报社来发表,来换取自己的名声,而是把这些材料全部提供给他的同行。因为他想做的,是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苏联国内普遍存在饥荒这一事实。
就在前几天,《曼彻斯特卫报》的记者穆格里奇也发表了几篇关于苏联的报道,已经引起了外界的注意。
但穆格里奇看到的远远不如琼斯的多,写得也不够深入,只提到了「田地抛荒,杂草丛生;到处都看不到牛;马也很少;只有军队和党内部的人吃得饱饱的,其余的人在挨饿,还被恐吓」。
琼斯向公众展示的材料更丰富、更详实、更黑暗,而且这是第一次有人直接指出,苏联的人民在饿死。
所以一开始,欧洲的各家报纸都对琼斯的发现进行了报道。
但是,反扑紧接着就来了。
影响最大、对琼斯杀伤力最强的反驳文章,竟然不是苏联的官方媒体写的,而是出自「自己人」——那个养尊处优、为虎作伥的莫斯科「外国记者圈宣传部长」,《纽约时报》的杜兰蒂。
在琼斯召开新闻发布会的第二天,杜兰蒂就急急忙忙给《纽约时报》发了一份特别电报,标题是「俄国人是饿了,但没有饿死的」。
杜兰蒂说,琼斯讲述的只是一个关于苏联饥荒的「大恐怖故事」——说一个记者写的不是新闻,只是夸张的故事,这对琼斯的职业道德几乎是一种侮辱了。杜兰蒂还用很不友好的嘲讽语气写道:
「琼斯先生是个头脑敏锐活跃的人,他不辞辛劳地学俄语,说得相当流利,但作者认为琼斯先生的判断有点仓促,想问他是基于什么来做判断。看起来,他只是在哈尔科夫附近的村庄溜达了 40 英里,发现那里情况糟糕。我认为那只是一个大国很片面的横切面,但他却对即将天降横祸深信不疑。」
杜兰蒂言之凿凿地说,他对「所谓的饥荒状况」进行了「详尽的调查」,去询问了苏联的人民委员部和外国大使馆,得出了以下「事实」:
没有事实上的饥饿,也没有人死于饥饿。只有由于营养不良而导致的疾病,造成很高的死亡率;
乌克兰、北高加索和伏尔加河下游的某些地区情况肯定很糟糕,全国粮食严重短缺。但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没有饥荒。
至于目前的糟糕情况,杜兰蒂残酷地说,粮食短缺没有人们认为的那么严重,即使有,也是为了经济建设必须付出的代价,因为「做煎蛋饼不能不打碎鸡蛋」。
记住杜兰蒂的这几句结论吧。他宁可用自己的名誉撒谎,也要为苏联做背书,这注定使他在未来会被牢牢钉在耻辱柱上。
日后,当无数证据证实了乌克兰大饥荒的存在,杜兰蒂曾经写下的一切文字都是狗屎,炙手可热的他终于身败名裂。
虽然普利策奖出于维护颜面,依然可耻地拒绝剥夺当初发给他的奖章,可那又怎么样呢,杜兰蒂仍然是新闻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名字之一。
但是在当时,著名记者杜兰蒂拍着胸膛所做的保证,比名不见经传的琼斯那些看似耸人听闻的报道,肯定是管用多了。毕竟他是冠冕堂皇的「普利策奖得主」啊。
1933 年 5 月,琼斯进行了回应。他给《纽约时报》写了一封信,交代了自己的材料来源,还把杜兰蒂叫作「写委婉语和轻描淡写的大师」,因为他把饥荒取名叫「粮食短缺」,把饿死说成「因营养不良而导致疾病的广泛死亡」。
但是他的影响力和杜兰蒂不可同日而语,何况给杜兰蒂撑腰的大有人在。好几个驻莫斯科的外国记者都公开指责琼斯是骗子,其中一个叫尤金·莱昂斯的记者,在琼斯死后才在他的书里为自己的行为道歉:
「否认琼斯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差事,就像多年来我们所有人为了取悦独裁政权而篡改事实一样。但我们不约而同地去做了,用的方式差不多,都是模棱两可的。可怜的加雷斯·琼斯,当那些他辛辛苦苦从我们口中收集到的事实被我们否认时,他肯定是全世界最震惊的人。」
就这样,琼斯被一种默契的力量打压了。这种来自同行的背后捅刀子令琼斯震惊,失望,以及痛苦。
但接下来的遭遇让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为揭露乌克兰大饥荒所做的这些,在当时的国际环境下,是一件不合时宜的、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苏联不用说了。他们把琼斯列入了黑名单,禁止他进入苏联,还向他的老领导、英国前首相劳合·乔治提出抗议和投诉。
当时谁也不知道,他们还在等机会,一个彻底收拾琼斯的机会。
英国也一样。
琼斯在英国所有稍微好点的报社都被拒绝,劳合·乔治也对他关上了大门,整整一年,他都在失业中。后来他只能回威尔士老家,找了份当地报社的工作,负责报道乡村工艺品。
可以说,为了报道乌克兰大饥荒,琼斯失去了名誉、工作和前途。
他不后悔。在此之后,他一直在寻找各种机会去讲述乌克兰大饥荒的故事。他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如果可能的话,还能做点什么,至少救下一些人的生命……
终于,过了大半年,美国在 1933 年 11 月对苏联做出了重大动作——不是制裁,而是建交。在风云变幻的国际形势中,美国需要苏联,欧洲需要苏联,他们不需要琼斯和他的「大恐怖故事」。
这就是琼斯四处奔走呼吁后,国际社会做出的回应。换做是你,你会不会心灰意冷?
对了,美苏建交后,美国政界在纽约最繁华的华尔道夫酒店举办了庆祝晚宴。那一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在出席晚宴的贵宾之中赢得全场最热烈掌声的,是一位被视作为了两国关系做出最大贡献的大人物。
他是杜兰蒂。
与此同时,无人关心的乌克兰大饥荒渐近尾声,该饿死的人差不多都静悄悄地饿死了。
琼斯没办法忍受老是写乡村工艺品的报道。他天生是要做国际政治新闻的。
1934 年 10 月,他离开英国,又开始绕着地球跑。他先是去了美国,报道美国和日本之间的紧张局势;之后去夏威夷,采访美国的日本移民;接下来,来到亚洲,先后去了日本、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泰国;
最后,他来到中国,还采访到张学良。
1935 年 7 月,琼斯从北京出发,前往内蒙古的东北部。
想到即将采访到掌握内蒙古实权的重要政治人物德王,他兴奋不已,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正在步入一张早就织好的无形之网。
和他同行的,是一个叫赫伯特·穆勒的德国人和他的儿子。
多年后,英国军情六处公开了一份材料,显示这位穆勒先生是个间谍,一直在为苏联秘密工作。
为旅行提供汽车的,是一家叫 Wostwag 的德国贸易公司。实际上它与苏联的秘密警察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它的收入是用来资助苏联在德国的间谍网的。
还有,开车的司机是个俄国人。
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吗?
更合理的可能是,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一路上看起来很顺利,也不乏惊险,屡屡有土匪出现。不过穆勒说他认识那些土匪,不用担心。
琼斯在他的日记里写道:「我们正穿过土匪的地盘,前往多伦淖尔。我听说他们很友善,不会攻击外国人。穆勒博士非常了解土匪头目,我们可能会打电话来看他。我认为没有任何危险,因为昨天在路上看到 35 个土匪,他们被赶到山上。」
但他想错了。汽车被拦下来,土匪绑架了他和穆勒。
从此人们再也没有见过琼斯。
穆勒被关押两天后,在没有交任何赎金的情况下,迅速获得了自由。他向人们解释,因为他是德国人,那些土匪是受日本人控制的,土匪对他说,日本和德国之间有秘密协议,他可以安全离开。
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呢?
当然也有这样一种可能,穆勒受苏联秘密警察的指示,把琼斯引向日本人控制的土匪,土匪也许得到了日本人的授意,也许纯粹出于嗜杀,反正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地杀死了琼斯,即使拿到了赎金。
就在他 30 岁生日到来之前一个黑暗的夜晚。
就这样,世界上唯一一个见证了乌克兰大饥荒并且向全世界发出警告的人,被谋杀了。
在他短暂生命的最后三年里,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有人可以听到他的呼喊,勇敢地去乌克兰拯救那些正在被饿死的人。但是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
他死后,世界变得越来越糟,无边的战火很快就从他丧命的地方燃起,继而燃至欧洲,直至吞没整个世界。
琼斯死了,从 1935 年起,他就进入了永恒的沉默。但是直至今日,我们也许仍然能听见他的呼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真的让这样的呼喊消失。
参考资料:
《苏联 1932—1933 年饥荒原因探究》,胡昊,《唐都学刊》1994 年第 2 期
《乌克兰饥荒》,章鲁生,《文学选刊》2016 年 3 月
《乌克兰的三次大饥荒》,闻一,《炎黄春秋》2016 年第 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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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4-25 12:55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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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中消失的盟友:「卡廷惨案」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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