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巴山的故事
所属系列：荒蛮故事
知乎盐选 巴山的故事
大家都说我是一个傻瓜，而我也确实不正常。
如果你能见到我，就会发现我长相很特殊，我的眼睛形似某种蜥蜴，眼裂小，眼尾吊，两眼无神地散在宽宽的眼距两侧，看起来很呆的样子，仿佛没有睡醒。我的鼻子也很趴，没有山根，只突兀地隆起一个鼻头在中央，毫不美观，还有我肥厚的下巴连着粗短的脖颈，不管在做什么都显出一副憨态。见到我的大多数人无不觉我丑陋而又愚笨，大概你也一样，可是了解的一看便知，这是唐氏综合征的典型面相。
也许你对唐氏患者并不了解，但或许你真的见过我，只是你像其他人一样对我绕道而行，仿佛我患的是传染病。那一瞬间，我把你看在眼里，你却很快就把我忘记了。
无所谓，我笑一笑这件事便过去了，可是我笑起来看着很傻，所以大家都说我是一个傻瓜。
此时此刻，我正在家门口欣赏着我种的小花，花种是春天撒下的，今日刚刚绽放，吸引了一只蝴蝶的驻足，我盯着蝴蝶看，它不嫌我，比一些人还要强得多了。
「巴山，巴山……」此时妈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我得出去上货，你帮我看会店吧。」
「哦……」我答应着，慢悠悠走进去。
我家在镇上开着一间超市，前面的门头做生意，后院的两间房住人，爸爸早在几年前就走了，而我又不怎么灵光，所以里里外外全得靠妈妈一个人照应。这会儿她摘下袖套打了打身上的落尘，又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发动起门口那辆破旧的三轮摩托小货车，我听见车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远，就用柜台旁的电脑找出平日爱看的动画，安稳地坐在那里。
「哟，今天就傻瓜自己在呢……」
还未踏进门，就有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这个声音我很熟悉，因为我与这个声音的主人相识了七年，他也欺负了我七年。
今天他像往常一样，穿着休闲的牛仔裤和贴身的黑 T 恤，搭配着暗花的马夹，头发特意用发胶做了造型，使得那棕红色的碎发垫高了许多。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那印着纹身的胳膊随着步姿摆动，显示出一副痞样，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陌生人，看起来也和他一个路数。
「巴山，一个人看店呢？」他突然笑着跟我打招呼，一副很亲切的样子。
「嗯……」我迟钝地点点头，看不懂他的笑容。
他们在货架间转了两圈，拿了几袋可以下酒的零食，然后来到前台，走到我身边。
「正好，跟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新认识的哥们，而这位呢，是这家店老板的儿子，也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关系甭提有多铁了，是吧巴山？」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三个，他身后的两人虽然没有开口却从眼里流露出对我的讥笑，我不知道他说这些想要干什么，更不明白他所谓的「铁」是什么意思，上学的时候他把蟾蜍放在我的课桌里算不算「铁」呢？他当着女生的面扒我的裤子算不算「铁」呢？
他脸上又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很困惑，只见他转身，从傍边摞着的啤酒中搬了两箱，放到了柜台上，那是店里最贵的啤酒了。
「有句话说得好，所谓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今天我们三个朋友特意来看你，你也应该表示表示，请哥几个喝点啤酒，我想不过分吧？」
「我……我……」我的嘴笨是天生的，不仅结巴而且含糊，舌头总像护栏似的碍着声音出来，即便我带上五官一起使劲，大多数时候也很难一口气把话说明白。
「欸，说话费劲就别说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没那么小气。」
「赵……赵峰……」我叫住他的名字，把手压在酒箱上，明显有护着的意思。
他一看脸立马就沉了，把我的手毫不留情地打开，还凑过来小声在我耳边说：「乖，好好表现，我们下次还来看你，总好过你一个朋友都没有。」
说完，他叫上那两个人抬着酒箱就要离开，我赶忙冲出来挡在门口死命拦住他们。
「不，不行！给……给钱……」我嚷着，脑子里浮现出妈妈那瘦小的身影，她个子还没有我高呢，每次搬完这一摞摞的啤酒就累得腰痛腿痛。
「你个傻瓜！识相就快点滚开！」赵峰吼着，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向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紧紧地咬着牙使劲，鼻子眉毛全都拧在一起。
这下我彻底把他激怒了，他开始用拳头敲我的脑袋，砸我的背，然后反复叨念着：「你个傻瓜！你个傻瓜……」
最终，我让他打得晕头转向，他把腿一抽，猛踢了我一脚，把我踹到了地上，然后气呼呼地离开了这里。
我坐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来，两箱啤酒没了我该怎么跟妈妈解释呢？其实我不用解释她也能理解，因为只要是我看店，丢东西、找错钱、收假币那都是常有的事。
也许你一听就觉得我太没用了，可你知道吗，这么没用的我却是唐氏患者中的佼佼者。因为大多数的唐氏患者不仅面部有缺陷，好多连自理能力都没有，他们有些人智商停留在三岁，有些则因为先天性心脏病根本活不到成年。
当然，我并不是什么奇迹。唐氏也分几个类型，像那种先天愚型的孩子，不好的全占了，基本难以抱什么希望，而我是属于嵌合型的，我的检测单上写着我有 83% 的好细胞，爸爸妈妈都希望我的「好」能成为我的全部，所以给我取名的时候用了八三的谐音。
「巴山！你真是太棒了……」
大约二十年前，我独自迈出了人生的第一个脚步，我比邻居家同龄的孩子学走路整整晚了一年，但妈妈却还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妈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她皮肤很白，手指很滑，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可我就像一个小恶魔，把这一切都打破，那些原本羡慕她的人不禁开始同情她，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又丑又傻的儿子呢？为了我她不得不辞掉工作，然后拿出比其他妈妈多十倍的精力来照顾我，我相信她面对我流着口水的那个傻样也崩溃过，只是都背着我呢。
学东西慢倒也还好，可问题是当我已经过了入学年龄却还没有学校肯要我，她和爸爸不得不四处拉关系，最后终于在走后门的情况下让我入了学，偏偏我也不争气，入学还没有三天呢，校主任就把她请了去，明里暗里地想让我退学，主因是我「打」了同学。
其实我真没打着，是他们先嘲笑我的，他们不但笑我丑，用石子丢我，还说我的妈妈也一定是个丑八怪。我嘴笨，骂不回去，就只能动手，但我根本没碰着他们，他们分明都躲开了。
只是我呼喝呼喝地张着个大嘴，面目狰狞，四肢不协调地轮着膀子追着同学打看起来实在吓人，被路过的老师撞见了，就赶紧告知了校主任。
那天回家以后，我妈表情严肃十分郑重地跟我说，以后绝对不可以再打同学了，她已经跟学校保证过了，再有一次学校就不要我了，可是我也很生气，我努着嘴费劲地犟道「他……他们坏！」
妈妈一听神情一瞬间就软了，她紧紧抱住我，眼里蒙上一层雾花：「妈妈知道巴山最好了，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打人，可我们必须要学会忍耐……这样，妈妈教你一个办法，如果你再生气了，就吸气然后呼气，再吸气然后再呼气，我们让那些不愉快通通走掉好吗？」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忽见她眼睛红了，我这辈子学什么都很慢，可是那一回，我一次就学会了。从此，我只要是生气了，就不停地吸气吐气，他们笑我是头驴，这群笨蛋，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一直到傍晚妈妈才回来，我跟她坦白了赵峰把啤酒搬走的事，她却心疼地看着我说：「这个啤酒进价贵，利润又薄，搬来搬去挺费劲的，以后咱们不卖了，他们也没得拿了。」
我很不解地看着她，我说不清楚，但这事不该就这么简单，我本以为她会讨上门去或者是咒骂他们几句，可是她没有，而且第二天更是奇怪。
一大早，她就在门口擦着那辆破旧的三轮小货车，她擦得很仔细，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都没放过，那车子好像焕然一新，连锈斑都不显得碍眼了。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妈……你要去哪？」
我妈笑了笑，抬头说：「妈哪都不去，妈要把车子卖掉。」
「为……为什么？」
「没什么，妈给李叔他们几个加了点送货费，以后不用自己去他们那边提货了，他们给送过来。再说这车也老了，妈妈不想再开了，不如换点钱。」
「哦……」我当时点点头，我想妈妈以后不用这么累了，竟然天真地觉得这也很好，所以说我确实是傻，因为两个月后，当我扛着昏倒的妈妈送去医院时，才知道她已经没多少日子了。
「巴山……之前妈妈教给你怎么用银行卡和存折你还记得吗？」妈妈躺在病床上时，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我点点头，只见她嘴唇发干，赶紧倒了杯水递向她。她苍白地笑了笑，勉强起身喝了一口，那一口却立马又变成泪花泛在眼角：「他们都说我的巴山不懂事，可妈妈知道你最乖了……卡里的钱你一定好好留着，以后妈妈不在了，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我放下水杯摇摇头，说道：「妈……妈妈会好的。」
妈妈抬起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流成了两行，「妈妈真的是没用，妈妈是真的舍不得你……」
「妈妈……会好的。」我重复道。
「不，巴山，妈妈会像爸爸一样……」
「不！妈妈……会好的！」
妈妈不再与我争论了，她只是对我笑了笑 。
后来小姨跟我说，妈妈早就知道自己得病了，可是治疗要花很多钱，治愈率也只有三成，她怕钱花出去了打水漂，索性就放弃了治疗，把钱都留给我，说起码让我有个保障。
妈妈走后，我独自坐在店里大哭了好几天，那哭声凄厉而又无助，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冷冷清清的，有时候我仿佛还能看到她在货架间忙碌，可是下一瞬间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复一日，我的生活变得一片空白，好像墙上的钟表那样机械性地转着。直到有一天，大概是放学的时间，有两个初中生来到了店里……
当时他们逛了一圈好像没什么收获正要走，却被同样来到店里的一个女孩叫住了。那个女孩身材娇小，留着一头俏丽的短发，穿着一件红色的针织衫，看起来眉清目秀。
「你们两个是不是应该把东西留下再走？」
两个学生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心虚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女孩说：「把香烟从口袋里拿出来吧，我都看到了，如果还不承认我就去找你们父母。」
那个偷东西的学生很生气，羞愤地涨红了脸，然后果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香烟，扔到了柜台上，嘟囔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完他们就匆匆离开了。
我拿起烟，看着那个女孩，呆头呆脑地点点头说：「谢谢……」
「不用谢，刚才那两个学生一个故意问你事情转移注意力，另一个就偷偷下手，这样的事可能常有，你要多留意一点。」
「谢……谢谢。」
女孩突然笑了：「我都说了，不用谢……」
夜里，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却见那个女孩的笑脸挂在了天上。其实平日里也经常有人对我笑，可他们的笑大都不怀好意，和她的笑完全不同，她笑的时候浅浅的酒窝挂在嘴边，就像天上的星星在月亮旁点缀。
然后接下来的日子，女孩突然成了店里的常客，让我喜出望外，而且她时不时的还会与我聊会天。
她说她叫小曼，并不是本地人，也就是半年前刚刚搬到镇上来的，她的母亲没得早，只和驻扎在工地上的父亲一起相依为命，她还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我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其实之前我也见过她，但那时只远远地看到她和赵峰走在一起，我从未奢望过像她这样一个漂亮女孩能与我有什么交集，所以也一直没有过多在意。
直到今天，那会我正站在梯子上，在后面的货架中忙碌，突然听了到她进门的声音：「巴山……巴山你在吗？」
我知道她站在门口的地方看不见我，就着急地想要赶快从梯子上下来，结果一不留神踩了个空，然后整个人从上面重重地摔了下去。
这「哐」的一声立马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连忙跑来，见我四肢张扬地倒在一地散货中，不免惊呼：「巴山……你没事吧！」
我难看地冲她笑了笑：「没……没事。」
她赶紧凑近蹲下，担心道：「这么响一定摔疼了！走，我带你去前面坐下，看看有没有伤到的地方。」说着，她小心地扶起我。
她的手掌不大，白白细细的，却抓我抓得很牢，感觉吃了不少力。而我也的确摔得不轻，那会右腿有些麻木，不敢下脚，只得斜靠着她。
我随着她的步调缓缓迈开腿，距离近得可以听到她的呼吸，有一瞬间，我嗅到她头发的香气，心脏不禁为之一颤。
突然，一个不悦的声音吼来：「小曼！」
我俩抬起头，一看赵峰正站在对面，他攥着拳头拉长了脸：「小曼，我有事跟你说，你出来一下。」
我担忧地看向小曼，她却对我摇摇头，然后一直把我扶到前台的椅子上，就跟着赵峰走了出去。
裤管内的右腿已经有大片的瘀青，我紧紧地抓着裤子，满脑子却只担心小曼。
不一会，她终于回来了，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她坦白说，赵峰是她的前男友，可是分得不太干脆。
我真不敢相信她曾经跟赵峰这种人好过，但既然两人已经分开，他就不该再缠着小曼。
可没过两天赵峰又来找麻烦了，经历了上次摔的那一跤，我和小曼的关系又近了很多，甚至于店里来了客人，她都会帮忙主动招待。当时我们正在玩猜谜的游戏，我太笨了，只在她明显的提示下答对了一道简单的题，她却欢呼着鼓起掌来：「巴山，你太棒了！」
我知道这句话多半是鼓励的成分，可她却是除了妈妈第二个跟我说这话的女人。
赵峰一进门看到小曼正对我笑立马怒火中烧，他几大步过来一把抓住小曼的胳膊：「跟我走！」
小曼甩开他，不乐意地说：「你干什么赵峰！」
「我要你跟我走！」
「我不想！」
我从未看过小曼这么坚定的样子，但赵峰却二话不说地再次拽住她，并试图把她往门口的方向拖。我愤怒地看着这一切，我记得妈妈教我要忍，就不停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可是偏偏小曼不情愿地看了我一眼……我再也忍不了了，猛地冲赵峰扑了过去，然后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痛得不停地打我骂我，可一直到鲜血从我的嘴巴里溢出来，我才松开了口。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我，却见我牙齿鲜红，双眼发狠地死盯着他，他怕是没见过我这个样子，居然没有再继续纠缠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一幕，小曼也吓到了，她哆哆嗦嗦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巴、巴山，他走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果然，这次之后赵峰没再来过，而小曼则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大家经常带着迷惑的目光看她进进出出我的店，有的顾客还玩笑起来：「哟，巴山，这是找媳妇啦？」
小曼听完只是笑笑，我却赶紧摇头，能跟她做朋友已经够了，再进一步我根本不敢妄想。
「巴山，那女孩是谁啊？」
今天小姨来到店里，看到小曼帮我一起整理货架，就等她走后悄悄问道。
「朋……朋友。」我说。
「朋友……哪里来的朋友？」
「她帮过我，人很……很好。」
小姨思忖着紧锁眉头，她肯定是奇怪为什么这么一个漂亮女孩会和我这个傻瓜做朋友，果不其然，她说：「这女孩可未必这么简单，你妈走前让我照顾你，有这种陌生人接近，你可要多小心一点。」
「哦……」 我嘴上答应，头却不听使唤地摇。
现在我每天最开心的就是见到小曼，早上我期待地爬起床，换上干净的衬衫，走到镜子前梳头，可是梳着梳着我止住了……镜中的脸同我对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丑陋与痴傻。
我放下梳子，莫名地难受了一整天。
直到下午小曼终于来了，但是和往常不同，今天她是带着哭腔跑进来的。
「巴山……你能……你能帮帮我吗……」 当时她紧握着我的手双眼通红，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就因为这样，一个钟头后，我耳边回响着她的话，赶在银行关门之前迈步进入……
「巴山，我在这几乎没有别的朋友，只能找你了…」
「他本来在工地上好好的，没想到那个大石板突然就砸了下来，现在人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说要做一个大手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巴山，你放心，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还牢记着妈妈教给我的汇款方式，于是为了救小曼的父亲，我把几乎所有的遗产在一瞬间都转给了她……
可是才仅仅到了第二天，小曼的父亲就亲自找上门来了。
他几大步闯进门，毫不客气地质问我是不是把他女儿给藏了起来，说他一早起来发现小曼把自己常用的东西都带走了。
我连忙摇头否认，结果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咒骂着把前屋和后院全翻了一遍，最后一无所获：「别人都跟我说小曼最近总跟个傻子玩，我还奇怪呢，哼，她果然不会看上你。」
我愣住了，脑子里像穿过一只箭，只余下嗡鸣声。
大家都说我是一个傻瓜，大概小曼也不例外……
很快，我又得到了另一个消息，有一个在车站工作的熟客说见到小曼在买火车票，还调侃着问我是不是小两口吵架了要离家出走。
小曼要走了？我听了二话不说关上店门就往车站的方向追去，我至今还依旧对小曼存有幻想，或许她并不是存心要骗我。
我呼哧呼哧地赶了两公里的路，终于在远处看到了一点车站的影子，可天却突然阴了下来，暗黑色的乌云像幕布一般遮住了天光，顿时变得像黑夜了，看样子暴雨将至，这还是入秋后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
而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此时他正拖着行李箱，同样赶在去车站的路上。
「赵……赵峰？」
他回过头，看到了我，残风中我们相互对望，「你来干什么！」他眼神凛冽地问道。
「小……小曼。」
「小曼也是你叫的！」他说着不悦地扔下拉杆箱，「你个傻瓜，知不知道我忍你很久了！」说完，他突然冲过来给了我一拳！
那一拳使得我的鼻腔里立马滚过一道热流，他却再次抓着我的衣领警告道：「听好了，你以后给我离小曼远一点，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跟着她。」
而我猛地把他推开，愤愤地一字一句回道：「小、曼！」
接着他仿佛失去理智般地怒吼着向我扑过来，我们扭打在了一起，一道道乍眼的闪电中两个黑影不停地在撕扯……
鲜血开始汩汩地从我身体的各个地方冒出来，大雨却把它们都砸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个红色的水洼，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眼前只闪现着他不停地挥拳的样子。
终于，他认为这一切都结束了，而后缓缓地起身啐了一口唾沫，再次拉起了行李箱准备离开。但是戾气使得我像鬼一样，居然扭曲着又站了起来，我盯着他的背影，脸上惨得不忍直视，却咬紧了牙关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直奔向他……
结果是他的头磕到了路边的台阶，没再醒来。而我也躺在一旁，任由雨水无情地打落。这时一声惊雷，一道闪电顺势而下，那道光直劈向我，我想这是我人生中能见到的最后影像了……
「你醒了。」一个护士对我说道。
我睁开眼睛，没想到自己还活着。
「放心吧，你没事，就是轻微脑震荡。」她对我说。
「那我在这里躺了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一天，和你一起送进来的还有一个病人，他比较严重，现在还在昏迷。」
「哦，谢谢。」我点点头，然后支撑身体想要坐起来，结果却突兀地看见了自己手臂上的纹身，更奇怪的是那纹身上还有一处咬痕……
我难以置信地走下床，窗外黑漆漆的，玻璃上正好映出了我的影子，我一步步走向前去看，赵峰的脸却越来越清晰……
而后，我床头边的手机突然响了，我迟钝着走过去，一看来电人居然是小曼，我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焦急：「喂，阿峰你出什么事了，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都不接，不是说好一起走的吗？」
「你现在在哪？」我问。
「就在离车站不远的宾馆里，我爸这会估计还到处找我呢，你还来不来啊？」
「我？我现在就过去……」
一见面小曼就扑向我的怀中抱住了我，连她都没有发现，她眼前的人并不是真正的赵峰。
放在过去，做一个普通人对我根本是奢望。可现在，这具身体没有疾病，没有口吃，更没有奇怪的长相，甚至连脑子都好像变聪明了。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小曼问道。
「我来的时候遇到巴山了。」
「什么？那个傻瓜……」
我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对，那个傻瓜。」
「他、他已经发现我骗他了？」
「嗯，你爸爸找你找到他那去了。」
「什么！」小曼惊慌起来，「那现在怎么办，他会报警吗！我们得赶紧走才行！」
我拉住她：「不用担心，我和他打了一架，他受了重伤，现在还在医院昏迷呢。」
「啊……」她松了一口气，「幸好他没有追来。」
幸好他没有追来？我笑了笑，却听到了最后那根心弦断掉的声音。而后我放开手，问她：「你就一点都不关心巴山的死活吗？」
小曼却摇摇头，奇怪地看着我：「阿峰你好奇怪啊，你以前从来都不会叫他的名字，你只会喊他傻瓜。」
「我只是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你为什么要这样反反复复呢？当初可是你告诉我他妈妈走时留了一笔遗产，我们可以骗到手远走高飞的。」
「可你想没想过傻瓜的这笔钱是他母亲留给他最后的积蓄，他一个傻瓜，我们把他骗得一无所有他该怎么活？」
「那我们呢，如果没有那笔钱我们拿什么私奔，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见我沉默了，她踮起脚用手勾住了我的脖子：「还是别提那个傻瓜了，像我们之前约定的那样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我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她还是那样好看，我点点头，她的一个热吻突然贴了上来，然后我迎合了她，两人一起顺势滚到了床上去……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异性发生关系。
夜越来越深了，我洗完澡走出来，坐在床边看着已经熟睡的小曼，她真的很坏，简直坏透了。
第二天一早，她开始重新收拾行李，然后催促着我：「阿峰你快点啊！再拖下去迟早会被发现的。」
我坐在那不为所动，说：「我不走了。」
她吓得衣服掉在了地上，声音突然高了几个分贝：「为什么？！」
我回过头：「我们为什么要走呢？不走我们也可以在一起。」
「当然不可以，你知道我父亲根本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而且我们骗了傻瓜，他迟早会找我们的麻烦！」
「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她抱头拒绝着，头发被弄得很乱，显然是有些抓狂了。
我走向前关怀道：「你这是怎么了？」
结果她扑到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求求你了，有些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是怕你接受不了。其实我的父亲不是我的生父，而是我的继父。自打我妈走了，他就强行占有了我，说要我代替母亲陪他一辈子，半年前我们之所以搬家到这个地方，也是因为周遭认识的人对我们说闲话，所以他永远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我们必须离开……」
畏惧从她瘦小的身体里抖落到我怀中，我却冷静地反问道：「走了就能躲一辈子吗……你父亲追过来怎么办？我们被警察抓到怎么办？钱花光了又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小曼愣住了，她缓缓松开手，泄气地坐在了床边：「你真的不打算走了……」
「对。」
外面的天又阴了，屋里的气氛也凝重下来，她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杀了我的继父……只要他死了我们就不用走，而且我还能继承他的存款，不用担心以后的生活。」
这个女人居然能如此狠辣，看她的眼神那么决绝，不像是玩笑话。
我左思右想答应道：「好。」
「你……你真的会帮我？」
「当然。」
我当然不会帮你，我只是想找机会把你从我身上骗走的钱拿回来而已。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宾馆里吧，万一我继父去报警，一查就能找到的。」
「放心，我知道去哪里躲。」
我带着小曼偷溜回了小超市，并在门口一个可活动的红砖下拿到了钥匙。
「你怎么知道钥匙藏在这？」
「我见傻瓜从这拿过。」
「可是我们真的要藏在这里吗？」小曼看着这熟悉的环境，不安地问。
「这个镇子就这么大，傻瓜不在，你继父也来找过了，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不是吗……」
就这样我们躲了两日，这两日我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相依为命似的。
夜里她枕着我的肩头看窗外的星星，说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有亲切感。
我笑了，她问笑什么，我调侃道：「这话你没跟傻瓜说过吗？」
她狠狠地瞟了我一眼：「第一次见你就是这个混混样，后来我听说你爹你妈都坐大牢呢，就觉得咱俩特别配，若真是个好男人我还真不好意思玷污人家。」
「那傻瓜呢？」
「你又提他干嘛！」她不高兴了，翻过身去。
到了第三天，她彻底不耐烦了，那会我正蹲在在院子里吸烟，只见那红色的烟头一闪一闪的，我本是不会吸烟的，可是看到它却不由自主地拿起来，大概是这具身体需要吧。
小曼叉着手围着我：「我们讨论了这么多计划你都说不行，那你倒是快想一个动手的办法啊，总不能一直耗下去吧。」
「你急又有什么用，这是杀人，本来就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能把钱要回来我始终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其实我可以逼迫她，但那就会暴露我的身份，而她又不可能主动把钱还回到我的卡上，还一直催着让我去杀人，让我烦躁不已。
昨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和赵峰又换回来了，然后他和小曼逍遥地驾着车向天空中大把挥撒我的钱，还大声地嘲笑我是个傻瓜。我吓得一身冷汗坐起来，走到镜前看着自己，还好，一切都只是梦而已……
偏偏这时，医院里的那个人真的苏醒了过来。
他很快就在卫生间里发现了自己不同寻常的变化，他难以相信自己怎么会变成那副鬼样子，不停地对着镜子抽打自己，还在走廊里胡闹了一番，最后拔掉了身上的针管，从医院里踉踉跄跄地偷跑了出来。
大街上，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还撞到了那两个曾经跟在他身后一起到我家拿啤酒的家伙，那俩人当然已经不认识他了，不顾他的纠缠把他给收拾了一顿，只可惜这一幕我未能亲眼得见。
然后路上有不少人都喊过他，有人喊他巴山，有人喊他傻瓜，他捂着耳朵急得四处跳脚，甚至追着那喊他傻瓜的人拼命跑，大家觉得奇怪，都说：「巴山是真的傻了。」
他在街上晃荡了大半天，最后发现无处可去，终于闯进了小超市。门是被他用蛮力踹开的，当时我和小曼都听到声音往这赶，看见闯进来的人是他，不禁吃了一惊。
他进门一看到小曼，便激动地热泪盈眶，然后向前一把抱住了她，小曼吓坏了，赶忙推开他慌张地躲到了我的身后。
他伤心极了，手舞足蹈地配合着张嘴，一定是想要把这一切都说清楚。我也明白，只要他开口，不管小曼信不信，对我都是一种威胁。我握紧了拳头紧张地盯着他，准备随时「打」断他的讲话。
可是他费了半天劲竟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他居然哑巴了！ 也许是因为遭雷劈，也许是因为受了刺激，看他无法发声我在心里冷笑，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天意吧。
他越想解释就越急躁，眼看着小曼那紧抓着我的手更是对他一种莫大的刺激。没办法他又急切地冲小曼而来，小曼吓得惊叫连连，我立马踹了他一脚，现在他已经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了，简单的几拳就被撂倒在地。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被我们捆绑到了椅子上，因为他现在说不出话，连胶带都省了。
小曼拽拽我的衣角，面色难看：「现在该怎么办啊？」
我倒是忽然有了主意，不慌不忙地跟小曼说：「你让我单独跟他谈一谈可以吗？」
小曼犹豫着点点头，离开了这里。
我打量着他的病号服，曾经那张最熟悉的脸此刻正恶狠狠地盯着我，这真是太诡异了。
我走到他身边，问道：「想知道这几天我和小曼都做了什么吗？」
赵峰这个人向来冲动，他被我一激弄得那椅子咯噔咯噔直响。
我坐到他身边：「别激动，她不过是把我当成了你而已，我知道你很在乎她，你们本来不是要私奔吗，你应该感谢我没有跟她离开，因为我已经不喜欢她了，她不过只把我当成一个傻瓜。但是现在，我才是赵峰，如果我不说，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认你。」
赵峰听着，火冒三丈，我继续说道：「小曼的父亲你认识吧，可你知道一直以来他对小曼都做过些什么吗？其实我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只要你答应我，我就把小曼还给你，并且把一切实情都告诉她……」
那天我跟他谈了许久，当我走入小院的时候，小曼立马焦急地迎了上来，「怎么样？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傻瓜说他不恨你，只想让你把他的钱还给他。」
「这……」小曼立马犹豫了。
「放心吧，我跟他谈好了条件，钱不可能说还就还，除非他帮我们做一件事。」
「什么事啊？」
「杀人。」
「什么！」
「你大概不知道这笔钱对傻瓜有多重要吧，那可是他母亲用生的希望换来的……不管怎样反正他已经答应我了，这不正好吗，大家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且我们不用亲自动手。」
「但是巴山……傻瓜怎么可能杀得死他呢？」
「晚上你主动打电话给你继父，说你因为骗了傻瓜的钱，被他困住了，让他来救你，他正到处找你呢，所以不管真假一定会来的。然后等他到的时候，就让傻瓜拿着刀躲在门后暗算他。」
「那如果傻瓜不是他的对手呢？」
「我相信傻瓜会尽全力的，他们两个人必有一死，如果是傻瓜死了，那我们就是目击证人，你父亲杀了人，我们就可以以此要挟他，他以后就不能再控制你了。」
没错，如果赵峰能杀了小曼的继父，钱就会回到我的卡上。如果他被反杀，那么我将永远拥有这具身体，不用担心有一天会突然被换回去，不管是哪种，对我来说都只有好处。
夜里，我们三人按照商量好的准备好了一切。期间赵峰一直偷偷注视小曼，并试图给她打哑语，小曼却一直回避着他。当小曼给她继父打电话的时候，他刚好才从老家找了一圈回来，一听说人在这里，想都没想挂下通话就急匆匆往这赶。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门是虚掩着的，赵峰就藏在门后，我和小曼屏住了呼吸躲在暗处，静观事态的变化。
终于，吱呀一声，门开了……说时迟那时快，赵峰立马在其背后举起了手中的刀，那刀光在夜里刺眼地一闪，直接对着小曼的继父捅了下去，一瞬间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只见小曼的继父转过了身，他盯着赵峰，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刚刚究竟都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发现赵峰的手里握着刀，那刀尖上已经沾染上了血红，这红色给了他提示，让他顿感背后有一股裂开的疼痛。
他开始向赵峰逼近，赵峰慌了神，赶紧再次举起刀，可是他的手却哆嗦得不成样子，于是当他再次向前桶去的时候，被小曼的继父一把抓住胳膊拦了下来。
这时候小曼紧张得情不自禁捂住了嘴巴，我的眉头也皱成了一团。
此时继父想要趁机把刀抢过来，虽然他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但是整日在工地上，体格却比「巴山」要强壮，毕竟唐氏综合征天生发育就迟缓，可是赵峰心里也明白，如果这把刀被夺走，那自己也将毫无胜算，所以两个人都在咬牙较量。
结果刀就在角力间掉到了地上，与地面撞击发出了冰冷的脆响，两人见状都忙着俯身去抢刀，最后小曼的继父先行一步把刀拿在了手里。
小曼摇了摇头，她知道事情不妙了。
赵峰也知道，他对着小曼躲藏的方向悄悄瞄了一眼，然后鼓足了勇气，继续迎难而上。
这时候占到了优势的继父更不惧怕了，他反手就在赵峰的胸口上豁开一道口子。
可是赵峰还是咬紧了牙关再次向他扑了过去，实话说我没想到他还能坚持，大概他换了个傻瓜的头脑也就真的变傻了吧。
他的这一扑，继父很轻易地就躲开了，而他整个人撞倒在前台上，他胸膛上的血在前台的玻璃面上留下了扭曲的擦痕，可他缓缓转过身，双眼仍盯着继父不放，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继父也明白没必要再耗下去了，在他再度扑过来之前，继父快一步冲过来一把将他摁死在柜台上，直接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一时间，血流喷涌，呼吸里布满腥味。
他张着个嘴，开开合合，像一条案板上即将死去的鱼，最后在他的挣扎下，他竟然真的发出了两个字：「小曼……」
没想到小曼的眼泪一瞬间就顺着他的这两个字掉落到地上，当我回头看她时，她的脸已经湿得糊成了一团,「巴山……巴山……」她开始碎碎念。
而后她掏出了手机，哆哆嗦嗦地按着号码，我悄声问道：「小曼，你要干什么？！」
「我要报警…巴山…我要报警！」
「你疯了！」我拽着她的袖子，「这样我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你别管我！」她把我甩开，竟真的打了过去。
我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小曼这是怎么了，她不是从来没在乎过傻瓜的死活吗……
这时候小曼的继父注意到了暗中的我们，小曼的说话声，还有她手机的亮光，全都是暴露的契机。
他已然杀红了眼，手里攥着刀，满脸是血，步步逼近。
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赶紧拽着小曼，让她跟我离开，我们跑进了院子，可是我家也没有后门，环顾一看犹如瓮中捉鳖。
最后我试着垫上院里腌菜用的瓦缸爬到了墙上，还好赵峰个子比较高，若是以前的我是肯定上不去的。
随后我犹豫了一下，才将手伸给小曼，让她抓我的手臂往上爬。她奋力地刚要把住墙顶，却为时已晚，她的继父大步大步追过来了， 从下面一把拽住了小曼的双腿，而我也赶紧抓牢了小曼，我们两个谁也不肯松手……
时间只持续了几分钟，一段僵持之下我很快便使不上劲了，毕竟他站在下面就已经是占了上风，小曼也知道我快坚持不住了，渐渐地失去了信心……
最后，她对我说了一句：「阿峰，对不起……」便整个人坠了下去。
我大喊了一声「不！」却始终没有松手，我随她一同掉落到地面，晕了过去。
后来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我再度醒来时，我发现我的脖子上竟多了一条长长的刀疤。大夫们都围着我说若是警察再晚一分钟赶到，我的命八成就保不住了，我抬起胳膊看了看干净的手臂，才得以确认，我又变回了人们口中的那个「傻瓜」。
可以说是小曼的电话让我捡了一条命，但是他们对我做过的事却永远都改变不了。
小曼的继父因为杀人罪而被捕入狱。小曼和赵峰也没有好到哪去，他们被控告了指使杀人还有诈骗，而赵峰的身体在从墙头跌落下后摔坏了一条腿，成了残疾。后来他也像我一样遭受了无数的白眼。
整件事我当然也脱不了干系，但因为我是受人指使，又身负重伤，而且还有唐氏的问题，只被判了几年缓刑。
现在我依旧像以前一样，开着妈妈留下的小店，在家门口浇浇水养养花。之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但细细品来，就这么做一个傻瓜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