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何读懂《笑傲江湖》
所属系列:回首金庸小说中的江湖儿女:武侠童话与人生寓言-第四章 深读系列
知乎盐选 如何读懂《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是金庸小说中的一个「异类」。
一方面,文学研究者对它的评价很高——北京大学教授严家炎认为,《笑傲江湖》是金庸小说中运用象征寓意最纯熟的一部作品;评论家陈墨说,《笑傲江湖》是一部「真正的、纯粹的、十足十的」武侠小说。
一方面,读者对它的第一观感是惊愕甚至「嫌弃」的。
因为,这里有最憋屈的主角
金庸小说的男主角,大多命运多舛。不过,其人生经历,往往可以用孟子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来概括——他们经历奇特,人生浮沉,屡历艰险,终成大家。
但是,像令狐冲这样长时间处在「宕机」状态,要么内力全失,要么身受重伤,要么性命堪虞的,却实在不多。
这里有最痛苦的「成长」。
令狐冲的出场,似乎就是他的「巅峰」:甜蜜的恋情刚刚萌芽,深受师父的器重、师娘的关爱、同门的敬重、江湖人士的青眼,岁月静好,前途光明。
可是后来,他一直在失去,失去武功,失去爱情,失去社会身份,每况愈下,越挣扎越无望。在这种境遇下,他唯独没有失去的,是信念和自我;就是在这样痛苦的煎熬中,令狐冲从当年优游华山、一无心事的江湖弟子,成了看惯波澜、了悟生死的武林高人。得失之间,轻重几何呢?
这里有最「黑暗」的江湖。
《笑傲江湖》开篇第一回,就是「灭门」,林平之见义勇为之举,却成了林家被灭门的因由;林家的祖传剑法,成了林平之命运悲剧的导火索;林平之所有的奋斗、努力,最后都是徒劳无功。而悲剧还不仅仅发生在他的身上,在刘正风、令狐冲的身上,误解、冤屈、污名化,一直在发生着。有时候,甚至是越挣扎,越深陷罗网。黑夜茫茫,不知何时方能重见光明。
金庸为何如此「辣手」呢?正是为了以黑衬白,以浊见清。令狐冲命运多舛,遭遇数奇,但无论沉浮风雨,不改初心,实在是金庸小说中一个出彩的人物形象,且比起金庸此前塑造的人物,更烟火气,更可亲可感。「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首先看「增与减」。按照一般的理解,人生的理想状态好似爬山,譬若知识、阅历、财富、朋友,都是越多越好,也就是说,人们通常认为,「增」比「减」好。
金庸前期的小说,其主角的人生历程,也常常是「增」的过程。如《射雕》里,金庸写郭靖,是从他出生写起,他从呱呱落地的小婴儿,到救世济民的大侠,其武功、见识、江湖声望,皆与日俱增。又如《倚天屠龙记》的主角张无忌,他学武功、学医术,从飘零江湖的病儿,到名震天下的明教教主,成长的脉络十分清晰。再如《飞狐外传》的主角胡斐,他从十三四岁开始,就孤身闯荡江湖,苦练家传武功,事事侠义为怀,恩怨分明,德才俱进,终成不逊于父亲胡一刀的大侠。
——此为「增」。
但是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的人生道路与他们迥然不同。刚开始,他顺风顺水,武功、爱情、事业皆小有所成,但上扬的曲线戛然而止,厄运到来后,他失了恋,内力全失,蒙冤不白,被逐出了华山派,放浪形骸,成了江湖人士眼中的无行浪子。
与令狐冲经历类似的,还有虚竹和杨过。杨过自小命运悲惨,孤苦无依,遇到郭靖黄蓉夫妇后,被他们收留,带到桃花岛,且被黄蓉收为徒弟,似乎将要「逆天改命」,走上人生巅峰。但与读者设想不同的是,这只是他被命运摧残的开始。桃花岛的日子并不快乐,杨过因与欧阳锋的义父子关系,冲撞了柯镇恶,故后来被送到全真派学艺。桀骜不驯的他,与心胸狭窄的师父赵志敬终于势成水火,逃出全真教,投身古墓派,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虚竹本是少林派弟子,二十多岁才第一次出少林寺门,下了山,到了红尘中,虽然发心笃定,立身端正,但命运的无常,却容不下他的执着。 无崖子和天山童姥对他,一个强捧、一个强压——前者给了他七十年内力,后者教给他高明武功,可是,得到高深内力的前提,是化去他的少林寺内力,学会高明武功的副产品,是为了救天山童姥而被他诓骗杀了人、破了戒——得到的前提,是失去。虚竹失去了他粗浅的少林派内力,失去了少林弟子的身份,失去了单纯无争的生活,很久以后,他还在怅惘着他的失去。
杨过、虚竹与令狐冲一样,都有改换门派、重新建立身份认同的经历,而虚竹和令狐冲,又同有内力丧失、重新获得武功的过程,这自然也是「身份重建」的一种隐喻。
——此为「减」。
还有一种不同的类型,曰「不增不减」,其代表就是萧峰、韦小宝和石破天。
萧峰一出场,就是丐帮帮主,江湖高人,武功大成,才德兼备。后来,马夫人借着他的身世秘密,鼓动全冠清等人发起了一场针对他的「政变」,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路径。从受人景仰,到遭世人唾弃,以至于几乎失去了自我,怀疑起自己的存在价值,萧峰经历了深刻的痛苦。但无论命运如何残酷,他的行事、选择始终站得稳,拿得定,立得直,也就是说,他虽然民族「变」了,身份变了,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变了,但其精神、为人的内核却始终没变。
韦小宝也是如此。刚出场的韦小宝,是扬州妓院中妓女的拖油瓶,面貌平庸,出言粗鄙,既无武功,也无文化。大结局时的韦小宝,是皇帝的总角之交,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一等鹿鼎公,赐穿黄马褂的韦爵爷。但是,他依然武功全无、大字不识,「初心」不改,油滑如故。
韦小宝虽然市侩狡狯,浑身上下毫无「美感」,却绝非一无是处。曾经有人将金庸小说人物分为上上、上中至下中、下下等九品,一一品鉴评级,韦小宝在哪一品呢?不是下下,不是中中,是在比上上还高的超品,被称为「绝顶人物」,我深以为然。
因为,韦小宝是一个完全可以跳脱出世人眼光、评价,只遵循内心欲望和秩序的人物,他的逻辑完全自洽,世事变化,人生浮沉,但他的内心却无风浪。但在这种优游有余的情况下,这个欲望满身、油滑世故的家伙,又始终守着一个「义」字——「小流氓」讲起义气来,便有了青楼女子从良、浪子回头一般奇特的动人感。
《侠客行》的主角石破天,是金庸小说中最「混沌」的一个人。混沌,不是糊里糊涂、随波逐流,而是自然浑成、无欲无求,正因为一无所求,一无所依,所以绝对自由,绝对自主。石破天的人生信条是头可断,血可流,但无论如何「不求人」。为何不求呢,他认为,别人想干的事,你不求他他也会干,别人不相干的事,你千万求恳也是无用。
这观念看似笨拙,其实是十分高明、完全自足的;石破天看似处处被人欺骗、被人利用,但是对他有机心的人,要么弄巧成拙,要么被他征服,最后,什么也不求、什么也没主动做的他,却成了江湖中武功最高的人。
——此为「不增不减」。
增,是金庸小说中最常见的写法,亦即「英雄之旅」的故事模式。金庸写「英雄之旅」故事,除了突出主角的个人成长、命运征途等外,还注重表现主角性格的层次感,将困境挑战写得奇特而艰难,突出在困境中主角生命力的迸发,设置多种矛盾的抉择来表现人物个性等。
减,则是变格。《道德经》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意谓求学的目标是希望知识增加,而求道的目标,则是希望欲望、障碍一天比一天减少。减少又减少,到最后以至于「无为」的境地。
说到「为道日损」,我们不难联想到《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学太极剑、以「忘」而成的情节——忘记招数,领会精义,随意挥洒,为我所用,这不就是「无为而无不为」的实体化吗?
在令狐冲的身上,也有类似的情况。令狐冲本来是华山派首徒,武功本来远高于侪辈:
令狐冲笑道:「且不忙!」左手摆个剑诀,右掌迭地窜出,说道:「这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这一招叫做『松涛如雷』!」以掌作剑,向岳灵珊肩头刺了过去。
岳灵珊斜身退步,挥剑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我挡不住时自会拔剑。」岳灵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剑十九式』?」令狐冲笑道:「现下你还没练成。练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
他与岳灵珊过招,哪怕空手,也是远胜。看他与同辈人比剑,似乎潇洒随意,游刃有余,但是遇到风清扬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拘泥不化、胶柱鼓瑟: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冲都曾学过,但出剑和脚步方位,却无论如何连不在一起。那老者道:「你迟疑甚么?嗯,三十招一气呵成,凭你眼下的修为,的确有些不易,你倒先试演一遍看。」他嗓音低沉,神情萧索,似是含有无限伤心,但语气之中自有一股威严。
令狐冲心想:「便依言一试,却也无妨。」当即使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朝天,第二招「有凤来仪」便使不下去,不由得一呆。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无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变通。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你使完那招『白虹贯日』,剑尖向上,难道不会顺势拖下来吗?剑招中虽没这等姿式,难道你不会别出心裁,随手配合么?」这一言登时将令狐冲提醒,他长剑一勒,自然而然的便使出「有凤来仪」,不等剑招变老,已转「金雁横空」。长剑在头顶划过,一勾一挑,轻轻巧巧的变为「截手式」,转折之际,天衣无缝,心下甚是舒畅。当下依着那老者所说,一招一式的使将下去,使到「钟鼓齐鸣」收剑,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间,只感到说不出的欢喜。
令狐冲学独孤九剑,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不仅他以后的际遇都与此有关,且此事更有「寓言」的意义:怎样脱离思维的牢笼,减去刻板观念的影响,获得真正的自由。
独孤九剑只有九招,却能尽破天下的拳、掌、刀、剑、枪、暗器,这不是神话,而是隐喻由多而少,从繁入简,脱离思维、概念、优越感带来的束缚,方能到达更高的人生境界。
令狐冲的人生虽然「减」,但却不是变,相反,他沧桑看尽,初心不改。
明末学者李贽曾提出「童心说」。他说:
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所谓「童心」就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这种「本心」是最纯洁的,未受任何污染的,因而它也是最完美、最具美好的可能性的。「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实则是人的个性和主体价值的自觉。人如果丧失了这种自觉的「本心」,那么,他就失去了个体价值,就不再能以一个真实的主体而存在。童心的重要,正在于此。
其实,李贽所讲的「童心」,就是强调人要做「真人」,而「童心」,不就是我们今天经常讲的「初心」吗?
说起「初心」,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是个很好的例子: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因为不喜作态逢迎、官场周旋,陶渊明从彭泽县令任上挂冠而去,过起了田园躬耕的日子。但是,田园生活不仅仅只是「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的优游,还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辛苦。但是,哪怕生活清贫,耕作劳苦,陶渊明还是觉得「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对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而在《笑傲》之中,令狐冲面对过太多的矛盾抉择。在这些抉择中,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初心,曾付出过极大的代价。
在此过程中,有一个问题值得关注:在人生的选择里面,那个无论世事怎么改变你也不能放弃的东西是什么呢?令狐冲用他的选择告诉我们:是信念,是原则,是道义,这些是他在一路失去、一路被剥夺的过程中,一直守住的东西,是他最真实的自我。
《笑傲江湖》,就是一本写如何在寂寞中、在黑暗中、在困惑中坚持自我、守护初心的书。
狂狷
金庸在令狐冲的身上,寄寓了关于原则、信念、人格、人生道路的理想。
《论语》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笑傲江湖》,就是一部写「有所不为」的书。
先说「有所为」。电影《蜘蛛侠》有一句有名的台词:「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这句话,和金庸推崇的侠义精神,颇为相似,郭靖、杨过、萧峰,都是能力大、也主动肩负大任的代表,这是「有所为」。
而「有所不为」的代表,就是令狐冲。简单来说,「有所不为」就是不做,是拒绝。在金庸笔下的侠客中,郭靖是「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杨过是初时专注自我、后来关心国事的「神雕侠」,张无忌是心系苍生的明教教主,萧峰是为了反对战争甘愿付出自己性命的大英雄,而令狐冲与他们相比,「侠义」事迹好像就逊色得多了。他救的人不多,对国事、天下事也没有太多关注。他的闪光点,正在于他的「不做」。
令狐冲在思过崖面壁,偶然发现了日月教十长老大破五岳剑法的壁画图谱,他本来心中不以为然,但仔细研读,才知道这些图谱十分高明,自己心中奉若神明的五岳剑法,竟完全无法与之匹敌:
这一晚间,他在后洞来来回回的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他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般巨大的打击。心中只想:「华山派名列五岳剑派,是武林中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岂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石壁上的剑招,至少有百余招是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的,但即使练成了本门的最高剑法,连师父也是远远不及,却又有何用?只要对方知道了破解之法,本门的最强高手还是要弃剑投降。倘若不肯服输,只有自杀了。」
徘徊来去,焦虑苦恼,这时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点燃火把,看着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是气恼,提起剑来,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剑尖将要及壁,突然动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华山派技不如人,有甚么话可说?」抛下长剑,长叹了一声。
此时世上知道这些壁画存在的,只有令狐冲一人,而此处又属华山地界,将敌人所留壁画毁去,既神不知鬼不觉,又能保得华山派的江湖地位,若如此做了,似也无可厚非。但令狐冲虽然动念,旋即想到「大丈夫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就此作罢,此等「慎独」功夫,自非常人所能及。
后来,岳不群也发现了这些图谱,他如何作为呢?先隐忍不言,假装同意左冷禅的并排倡议,后来又在并派之会上用上这些当年敌人所创的招数,大败泰山、衡山等派。金庸没有评判他和令狐冲的选择的高下,但褒贬自见。
令狐冲阴差阳错,在被成不忧打伤后,又被桃谷六仙、不戒和尚所伤,命在顷刻,唯有紫霞功或能救其性命。岳不群无相传之意,反率领华山派诸人下山避敌,将令狐冲、陆大有留在山上。岳灵珊偷了《紫霞秘笈》,一夜奔波送回华山,严嘱陆大有必须督促令狐冲习练:
他(陆大有)接着读下去,便是上乘气功练法的详情,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荡华池,叩金梁」。令狐冲大声喝道:「住口!」
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哥,你……你怎么了?甚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
你要叫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不,不,那怎么会不忠不义?」令狐冲道:「这部《紫霞秘笈》,当日师父曾携到思过崖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主意……」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陆大有道:「这一次却是为了救命,又不是偷练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
令狐冲宁死也不练岳灵珊偷来的《紫霞秘笈》,是因为「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我的……我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也是因为未蒙师父首肯,哪怕失去性命,也不能偷练,做那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徒。
令狐冲受了极重的内伤,任盈盈不忍见其伤重而死,以自身为质,请求方证大师以《易筋经》相授,治好他的内伤。此节令狐冲并不知晓,当他从昏迷中醒转时,得到的是两个一喜一悲的消息:其一,方证大师愿将他收为辈份极高的「国」字派弟子,并将《易筋经》传与,治好他的伤势。其二,师父岳不群晓谕武林,以「结交奸邪」之由将他逐出了华山派。
若是在别本小说中,这简直是触底反弹、虐后开挂的最佳转折点,答应,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但是令狐冲却不是如此:
令狐冲心想:「此时我已无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则是无人敢向方证人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涌,口中于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
对令狐冲而言,《易筋经》不只是武功秘籍,还是救命灵符;入少林派,不只是获得更高的武林地位,还是全身远祸、东山再起的最好机会,他在刚得知方证大师愿以《易筋经》相授时,也是「惊喜交集,心中怦怦乱跳」,但最后,还是「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此时,生死荣辱抛诸脑后,连岳灵珊都抛在脑后,这就是金庸在后记中说的令狐冲穷其一生所追求的那种自由感——这个让读者觉得意气用事的决定,于令狐冲而言是,是正确的、自由的。
其实,《笑傲江湖》一直是在用故事来回答这些问题:一个人怎样在面对误解时八风不动?怎样在最难的时候依然坚持自我?怎样百折千回,不改初心?人生之中,又有哪些比名誉、爱情、甚至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值得去坚守?
——令狐冲的独特、《笑傲》的独特,正在于此。
正邪
江湖,是黑白分明、二元对立的世界,还是复杂人性的舞台呢?
善恶,是以一个人的自我标榜来界定,还是该听其言、观其行呢?
正邪,是截然有判的两个阵营,还是难以一笔带过的复杂问题呢?
——这,是金庸小说一直在思考、在超越的问题。
在《笑傲江湖》中,对「正邪」问题的表现一直贯穿始终,其中,又有三回十分突出。
其,一是第六回《洗手》。
这一回,写衡山派成名人物刘正风举办金盆洗手会,自称要退出江湖,以五岳剑派为主的江湖人物纷纷来贺,正日子到了,气氛本是一派祥和,突然嵩山派十四使者不速而来,风波陡生。
我们都知道,这一回的结局,是刘正风的家人弟子惨遭屠戮,血溅当场。
恒山派反对嵩山派的辣手,但孤掌难鸣,定逸师太负伤而去;泰山派坚决站在嵩山派的这边,而华山派掌门岳不群,实际上也对左冷禅的作法并无异议。
这时,读者也许有疑问:刘正风的师兄、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为何不现身救人呢?
这要从书名「笑傲江湖」说起。明明是黑沉沉、乌漆漆一片,又是灭门,又是自宫,又是火并,又是污蔑,又是武功尽废,又是逐出门派,为何书名好像这么轻松潇洒?
江湖者何物?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本书的江湖,暗流汹涌,欲海扬波。
这里,有意中人移情别恋、朋友反目、师徒决裂种种不如意事,有杀徒、杀友、杀同门、杀无辜之人种种恶行,江湖之凶险,令人望而生畏。
如此江湖,如何笑傲?何人可以笑傲?须得是有胸怀、有胆力、有担当、有操守之人,不从人、不屈己之人。如此人物,舍令狐冲其谁?
而笑傲之前,就是要将江湖的惨酷写到极致。
所以,金庸把《洗手》写得惨酷之极。也可以说,此回是《笑傲江湖》最重要的回目之一。
刀剑借着道德的名义,砍向了刘正风和他的家人。刘正风为人正直宽和,精明强干,人缘极好,也无争心。只因与日月教曲洋结成至交好友,所以为世人所不容。
且看第六回所写,有胁迫,有挟持,有威逼断绝关系,也有宁死不屈、至死不辱、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但高尚未必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此章最让人震动的,还不是嵩山派的滔天之恶,而是嵩山派行恶时众人的反应。
恒山派欲说句公道话,但力不能敌;泰山派站在所谓道义的一边,任由杀戮进行。华山派岳不群满嘴仁义道德,其实对左冷禅之举深以为然,甚至是暗喜得了渔翁之利。而其他在场者,大多以刘正风与曲洋结交一事,在心中先判了他的死刑,做了惨剧的帮凶。
刘正风曲洋之相知,光风霁月,但无人理解,正邪之际,他们身上只有标签和被揣度。何者为善?何者为恶?该被审判的,是刘正风,是日月教,还是剑上沾满鲜血的嵩山派,抑或是千百年来未改其麻木的看客们?
所以,金庸就是要让刘正风孤掌难鸣,就是要让刘正风悲惨收场。而且,在此之前,他还把刘正风及其弟子都描写得极正面。
先看刘正风的弟子:
便在此时,街头有两个人张着油纸雨伞,提着灯笼,快步奔来,叫道:「这位是恒山派的神尼么?」定逸道:「不敢,恒山定逸在此。尊驾是谁?」
那二人奔到临近,只见他们手中所提灯笼上都写着「刘府」两个红字。当先一人道:「晚辈奉敝业师之命,邀请定逸师伯和众位师姊,同到敝处奉斋。晚辈未得众位来到衡山的讯息,不曾出城远迎,恕罪,恕罪!」说着便躬身行礼。
向大年向着梁发等道:「这几位是?」梁发道:「在下华山派梁发。」向大年欢然道:「原来是华山派梁三哥,久慕英名,请各位同到敝舍。我师父嘱咐我们到处迎接各路英雄好汉,实因来的人多,简慢之极,得罪了朋友。各位请罢。」
这是明写刘正风之徒,暗写刘正风。其徒为人谦和、见识广博、言语有礼,举动有节,徒儿如此,师父又怎会是平庸之辈!
可惜,一日之内,便将伏尸庭中,流血五步。先展现其卓尔不群,再彻底摧毁,悲剧题中之义。
后来,刘正风金盆洗手会上,一人独当嵩山派十四高手:
刘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神色木然,缓缓坐下,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见他绸衫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动,足见他定力奇高,在这紧急关头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两者缺一不可,各人无不暗暗佩服。
嵩山派初至,刘正风惊慌失色,微微颤抖。大幕揭开,他反而如此镇定,是因为怀了必死之心,意欲一博。抖与不抖的对比,是大家手笔。
可惜,虽然刘正风武功高强,智勇双全,突出奇招制住了嵩山派之人,余人却使出了挟持他家人弟子的黑招,最终血洗刘氏满门。
此处,嵩山派固然小人,华山派泰山派也是小人。恶人行凶,看客帮凶之罪,从某种程度上说不减主凶。
所以,回到题目,在这场惨剧中,恒山三定是不敌而走,未丧其节(虽然让人气沮),而莫大先生,还有令狐冲,是金庸特意不让他们在场。
因为,金庸需要写一场彻底的惨剧,来展现恶人可以假正义之名,犯下怎样的滔天罪行;
所以,他不能让莫大和令狐冲在场,他们二人如在场,如果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人设「会崩,整本书都会崩——那就真成修罗场了。
他们二人在场,如果挺身而出,那么顶多是多死二人罢了。
但是莫大和令狐冲,此时决不能死,因为,他们就是浊世中不合作者,就是乌云的银边,就是这个修罗场的救赎。
而只有救赎存在,银边存在,这个江湖才值得笑傲。
因此,后来莫大在幽林杀费彬,还不让令狐冲说出去;令狐冲救恒山派,还扮作粗俗的武将,不想让恒山派诸人得知他身份。
所以,什么是笑傲江湖呢?不是让江湖中所有的人都争说我的名字、传颂我的故事,而是不管生死得失、有人无人,都守住我的本心,留住我的灵魂。
后来,金庸还写了一个与刘正风类似的人物——日月教的童百熊。
童百熊是东方不败的生死之交,曾数次救过东方不败的性命。但后来杨莲亭把持教务,弄权作恶,童百熊已成杨氏的眼中钉。
东方不败自宫练剑,多年不出,厅堂上形同傀儡的假东方不败,早已让童百熊起疑。他并不知道其中的鬼蜮,只担心是东方不败受了伤或者被毒害,全不念自己处境艰危:
令狐冲侧过头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见他白发披散,银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圆睁双眼,脸上鲜血已然凝结,神情甚是可怖。他双手双足都铐在铁铐之中,拖着极长的铁链,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链发出铮铮之声。
童百熊,日月教中之刘正风是也。后来,童百熊虽然凛然不屈,也是血溅当场。
金庸把他写得凛凛神威,铮铮铁骨,重情重义而下场凄惨,正与刘正风相对照。
害死刘正风的是什么?表面看是正邪两派的壁垒,是嵩山派的暴行,是其他门派的漠然,其实归根到底,就是野心家的权力欲和看客的愚蠢麻木。
害死童百熊的是什么呢?表面看是杨莲亭的狐假虎威,是东方不败的性情大变。其实,归根到底,是独裁者对权力的玩弄,其帮凶对强者的卑躬屈膝、对弱者的狐假虎威,以及被奴役者的愚蠢和麻木。
其二是第九回《邀客》。
此回写田伯光上华山强邀令狐冲。
田伯光是金庸小说中一个很成功的反面人物。
首先,以常规观念而言,田伯光自然一个「坏人」,但是,他并不讨厌,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可爱。田伯光的首次出场,是在仪琳的转述中,转述的是他与令狐冲比武的过程。当时,他贪图仪琳的美貌,意图强奸她,而令狐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与之斗智斗勇。这场搏斗几番波折起落,以令狐冲受重伤、但终于用智计救了仪琳结束。
可是,虽然田伯光在这场搏斗中刺伤了令狐冲,总是习惯站在主角立场的读者,却并不痛恨他。因为他们的搏斗是君子之争。什么是君子之争?就是自重身份、惺惺相惜,千金一诺——田伯光与令狐冲打赌谁输了谁做仪琳的徒弟,令狐冲使诈取胜,此时,他虽然加一指之力就可杀了令狐冲,却仍直承失败,遵守诺言。
类似的情节,还在金庸的《天龙八部》中出现过,《天龙八部》中的「四大恶人」之一南海鳄神,就曾因打赌失败而拜武功远不如他的段誉为师。
金庸小说中还有一场最经典的君子之争,就是胡一刀和苗人凤的比武。二人虽然生死相搏,但都光明磊落,甚至肝胆相照,田伯光和令狐冲的比武,也有一点苗胡比武的影子,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所以我们看二人比武,不觉得憋屈,而觉得痛快,绝不像我们读余沧海杀林家、嵩山派杀刘家的故事,看得气填胸臆,悲愤莫名。
令狐冲和田伯光还有一次比武,就是在华山思过崖发生的《邀客》一回。令狐冲在思过,田伯光带着酒来找他,表面相邀,其实他是受了不戒和尚的威逼,被点了死穴,被要求在某个期限内把令狐冲「请」到仪琳跟前。
本来田伯光的武功远胜令狐冲,但是此次令狐冲得风清扬传授,再加上用了一些诡计,这次比武的结果还是令狐冲获胜了。在这个过程中,金庸有意通过田伯光的映衬,来表现令狐冲此时对于正邪一事的偏见。
不打不相识,虽然是受人胁迫而来,但田伯光已将令狐冲当成朋友。他挑了两坛美酒,从西安赶到华山,其意甚诚。然而,此时在令狐冲仍觉得田伯光作为一个采花大盗不配和他喝酒。
田伯光虽身受不戒和尚的「死亡威胁」,但在比武过程中扔展现了非常的风度。而令狐冲对田伯光这种表面小人实际君子的人,却囿于正邪的定见,自认高他一筹。
实际上,读者很容易看出,在《邀客》、《传剑》两回中,智慧属于令狐冲,而风度属于田伯光。
田伯光采花是恶行,但他身上,未必没有光明磊落的一面。观其与令狐冲数次交锋,坦诚豪迈,颇重然诺,对令狐冲亦颇有「英雄」相惜之心。此等人物,比「正派」之余沧海何如?比岳不群何如?比左冷禅何如?
其三是第十回《传剑》。
此回写令狐冲得遇风清扬,因机缘巧合,得其传授独孤九剑,剑法初成。
在《笑傲江湖》的设置中,其时武林武功整体水平,明显远远低于《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笑傲》前九回,哪怕是五岳剑派的一流人物,使用武功时,都对「招数」二字念念不忘,自以为然,食古不化。令狐冲虽然聪敏机灵,但久在华山派气宗浸淫,自然也脱不出这一牢笼。遇到风清扬之后,他如盲人重见光明,得窥武学中一大天地:
风清扬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的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金庸写风清扬的武学观,颇有道家意味。岳不群讲招数练到一丝不差,手势、方位、力度,都要依葫芦画瓢,风清扬却讲「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所谓无招,是摆脱教条、成见、概念的牢笼,融会贯通,不拘一格,达到浑成、自然的境界,自然能够随境而化,随心所欲。
令狐冲此前与田伯光比武,哪怕用尽了计谋,也不过是苦苦支撑,还落得身受重伤的结局。此时醍醐灌顶之后,忽然一日千里,可见武学的境界高下,别若天渊。
以这种武学观推广到善恶观,也是合用的。善恶不在门派,而在其心,在其行。佛家认为屠夫放下屠刀也能成佛,而现实生活中,自诩圣人者,却有可能心怀不轨。《笑傲江湖》中的青城派灭林家之门、嵩山派杀刘正风、岳不群皮里阳秋、左冷禅狼子野心的故事,哪一个没有扯着正义之旗、足其虎狼之心呢?而这些故事,都是金庸为了打破世人对于善恶的定见、更深刻地认识人性所写。
令狐冲平生有三幸,第一是结识仪琳,第二是结识任盈盈,第三是结识风清扬。仪琳给了他无条件的爱和信赖,任盈盈是可以和他灵魂共振的人,而风清扬,是让令狐冲看到更大世界、获得更多自由的人。
金庸前期的作品,总会写正和邪的对峙,而最终以正义一方的获胜为结局,《射雕》便是最典型的。但到了后期,写法就渐渐改变了。正派未必皆正,邪派未必皆邪。
在《笑傲江湖》中,则更进一步。书中的「正派」五岳剑派以名门自负,但其中有多少心术不正之人,做出了多少令人发指之事?这其中,自然又以嵩山派左冷禅为首恶。他命嵩山弟子灭刘正风之门,挑起华山派剑宗气宗之争,命人伪装偷袭华山派一行人,又伪装日月教偷袭恒山派,欲胁迫她们同意并派之事,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毒辣,野心之蓬勃,令人叹为观止。
但左冷禅的恶,并不是五岳剑派中的孤例,与他「双峰并峙」的,还有华山派的岳不群。
岳不群出场之时,是作为主角令狐冲的师父,作为「主角光环」的辐射范围内的人物,读者自然会把他当成「好人」,丝毫不设防。
但随着情节的发展,端倪越来越明显,证据也越来越多,读者这才疑心起来:也许岳不群并不是个真君子?(这种悬念,当然是故意设置的)。
到他在令狐冲身负重伤之后仍能将其扔下不顾,在药王庙中又如此气量狭窄,则读者几乎可以看出他的品性。后面的情节,更进一步推进,将其面目展露无余。
但是在令狐冲而言,他的觉悟比读者晚的多。其实,以令狐冲的聪明才智、识人之明,何以久久不悟?是因为岳不群在他的心中分量太重,他虽然慢慢有所感知,但一直有意无意自我欺骗。
直到五岳剑派并派大战,岳不群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终于成功,而令狐冲也终于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内心:
他又向冲虚道人、丐帮解帮主等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到今狐冲跟前,问道:「冲儿,你的伤不碍事么?」自从他将令狐冲逐出华山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叫他「冲儿」。令狐冲却心中一寒,颤声道:「不……不打紧。」岳不群道:「你便随我同去华山养伤,和你师娘聚聚如何?」岳不群如在几个时辰前提出此事,令狐冲自是大喜若狂,答应之不暇,但此刻竟大为踌躇,颇有些怕上华山。岳不群道:「怎么样?」令狐冲道:「恒山派的金创药好,弟子……弟子养好了伤,再来拜见师父师娘。」
岳不群侧头凝视他脸,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过了好一会,才道:「那也好!你安心养伤,盼你早来华山。」令狐冲道:「是!」挣扎着想站起来行札。岳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温言道:「不用啦!」令狐冲身子一缩,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惧意。
他看到岳不群取胜,不是欢喜,而是战栗,因为这一刻,他才真正从自我欺骗中醒来,看到了岳不群剥开仁义道德外衣后的真身。
一部《笑傲江湖》,写了真小人,也写了伪君子,写了正派中的恶人、邪派中的豪杰,也写了正中有邪、邪中有正的人物。其实,善与恶,正与邪,真的跟门派、名声、江湖地位有直接关联吗?恐怕未必。金庸正是通过一再的「打破」,来提醒人们:成见、定见、偏见,可能正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平庸之恶。
自由
《笑傲江湖》是一本关于正邪的书,也是一本关于自由的书。
在华山派,令狐冲做大师兄,要给众师兄妹当个榜样,武功要练到最好,招式要练到最准,喝酒赌钱,满嘴跑火车,凭本事踢出来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偶一为之,还要被师父责罚,在华山派,他是不自由的。
在岳灵珊面前,两情相悦时,他快乐无比,但处处要迎合岳灵珊的性子,满足她的需求,捉它一千只萤火虫,陪她练剑故意输给她。岳灵珊移情别恋后,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如何能再使她回心转意,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在她面前,他也是不自由的。
在任盈盈面前,当然比在岳灵珊面前要自由些。但是盈盈矜持面薄,为人端庄凝重,令狐冲的嘴皮子功夫,少不得要收起来,且当他对岳灵珊犹有余情之时,未免对任盈盈心有愧疚,自然不能任情任性。
那么,他在何处、何人面前最自由?
一是风清扬。
令狐冲从风清扬学独孤九剑,彻底摆脱了招数、套路、方法的桎梏,随心所欲,随物赋形,得窥武学新天地——所以令狐冲一学到独孤九剑,哪怕内力全失时,对战各派高手,也可以轻松取胜,与其说是武林的硬实力体现,不如说是金庸欲借此隐喻自由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二是仪琳。
仪琳对令狐冲的挚爱深情,令狐冲似乎一直懵懂不觉。这一方面给了仪琳深情注视的空间,一方面也体现出「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令狐冲在仪琳面前,可以说笑话,耍嘴皮子,他的一切举动在仪琳看来,都是可包容的,甚至是可爱的,而他自己,因为没有得失心,也因仪琳纯净的个性,也没有受到羁绊。
令狐冲后来在恒山派,也是自由的,甚至可以说,在遭遇了污蔑、误解、抛弃之后,恒山派的日子,是他生命中最好的岁月。
因为,在乔装成武将吴天德、在嵩山派剑下救出恒山派的时候,令狐冲的武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做的好事终于有人看见,也因为这一战,令狐冲是快乐的、自由的。
他扮成一个满口官腔、大字不识、武功低劣的参将,插科打诨间大败嵩山派伪装成日月教的一众好手。他在这个假身份下,做了一次最真的自己。
但是,自由不是全无束缚、全无负担,相反,更多的时候,自由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为了他想要的自由,一再抵御诱惑、抗争强权。
整本《笑傲江湖》,充满了权力斗争。日月教内,任我行和东方不败相斗,五岳剑派内,左冷禅和岳不群相斗。青城派灭了林家,林平之又灭了青城派。书中代表权力的,一是武功秘籍,二是掌门或教主的权位。任我行和东方不败抢教主的位子,岳不群和左冷禅又争五岳派掌门的位子,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为了《辟邪剑谱》,木高峰、余沧海、岳不群或巧取,或豪夺,使尽了手段。为了《葵花宝典》,华山派剑气二宗互相杀戮,任我行东方不败互相陷害,面厚心黑,无以复加。
在权力斗争的过程中,任何与人性真情相关的东西,都是最先被泯灭的。为了权力,岳不群嫉妒、诬陷、说谎、杀戮;为了权力,左冷禅杀刘正风,意欲灭恒山派,摆下鸿门宴。但《笑傲江湖》一书中,痴迷权力的人下场都不太好。君不见,《辟邪剑法》和《葵花宝典》的练功窍门,第一就是要自宫。这自然是隐喻——在追逐权力的路上,人无可避免地变得畸形、被异化。
但在权力的扩张面前,不合作者永远存在。他们往往有两种态度:第一是儒家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如少林派方证大师,可谓砥柱中流;第二是道家的,独善其身,我虽然治不了洪水滔天,但绝不同流合污。
金庸在《射雕》、《神雕》中,大力刻画兼济天下的儒家侠客,而在《笑傲》中,则予独善其身的道家侠客以浓墨重彩。
令狐冲最令人心折的不合作,是他面对任我行的时候。
任我行绝不是个正派人物,观其行事,授东方不败《葵花宝典》,谋算深远,城府极深;十二年后仍有向问天这等人物为他千里效命,自有过人之处;脱困之后与向问天一起整治日月教人众,可谓心狠手辣、杀伐决断;与令狐冲谈论天下事,虽然「三观不正」,但又极有眼光见识。
金庸笔下,有不少英雄枭雄奸雄,如《射雕英雄传》之成吉思汗、《天龙八部》之耶律洪基、《笑傲江湖》之任我行、东方不败、《鹿鼎记》之洪安通。你不一定赞成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但总会觉得他们身上有让人折服之处;纵有让人折服之处,他们的某些行为,始终让人至死不能赞同。
面对枭雄们的千钧之威,雷霆之怒,常人是否会胆寒呢?但郭靖敢对成吉思汗说不,萧峰敢对耶律洪基说不,令狐冲也敢对任我行说不,并不是自恃权谋武功,可以更胜其一筹,而是义之所在,有死而已。
令狐冲欣赏任我行的气度,尊敬他的武林前辈身份,却并不赞同这位枭雄、奸雄的做派和手段。
而对令狐冲而言,任我行本来有三不可拒:
第一,任我行是他的爱侣任盈盈的父亲,如若拒绝,与任盈盈的爱情自将成为悲剧;
第二,任我行自称掌握了解决《吸星大法》反噬后果的法子,而这是令狐冲活命的希望;
第三,以恒山派之弱,对日月教之强,本是有死无生之事。
何况,任我行曾三番五次邀令狐冲入教,许以重利,迫以严威,那么,令狐冲是如何应对的呢?
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的道:「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入神教了?」令狐冲道:「正是!」这两字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转圜余地。
一时朝阳峰上,群豪尽皆失色。
任我行道:「你体内积贮的异种真气,今日已发作过了。此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又将发作,从此一次比一次厉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我一人知道。」
令狐冲道:「当日在杭州梅庄,以及在少室山脚下雪地之中,教主曾言及此事。晚辈适才尝过这异种真气发作为患的滋味,确是犹如身历万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乐,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
任我行哼了一声,道:「你倒说得嘴硬。今日你恒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个也不放你们活着下山,那也易如反掌。」
令狐冲道:「恒山派虽然大都是女流之辈,却也无所畏惧。教主要杀,我们誓死周旋便是。
仪清伸手一挥,恒山派众弟子都站到了令狐冲身后。仪清朗声道:「我恒山派弟子唯掌门之命是从,死无所惧。」众弟子齐道:「死无所惧!」郑萼道:「敌众我寡,我们又入了圈套,日后江湖上好汉终究知道,我恒山派如何力战不屈。」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裴多菲的这首诗,用在令狐冲的身上,最恰当不过。面对任我行的威逼利诱,他不顾面子、不顾荣辱、不顾生死,断然拒绝。在任我行看来,这是萤烛之辉,妄图与日月争光,而在令狐冲看来,这是精神的自由胜过一切,而恒山派诸人毫不犹豫的响应,其声虽微,响震千古。
但令狐冲的态度,止于拒绝。看到任我行的野心,他的想法只是不合作,而不是与他为敌(虽然在独裁者看来,不合作就是与他为敌),做救世主,拯救天下苍生。
金庸小说早期的主角,都是不仅不合作,还要断然反抗的。如郭靖对元之南征,是半生死守襄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张无忌看到六大派对无力还手的明教诸人大开杀戒,不顾性命,挺身而出,但是令狐冲,只能做到不合作为止了。
那么?需要苛责令狐冲不够侠义不够勇敢吗?完全不必。能做到在诱惑前不动心,生死前放得下,权力面前不颤抖,令狐冲已经凛然立于天地间了,太完美,反而不真实。而且,在一部充满反思和寓言的小说里面以苍凉为底色的小说里面,宣扬个人的救世能力,恐怕也是幼稚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任我行在恒山突然发病,既而死亡,使得这场危机消弭于无形,实在是有点勉强的「大团圆」。如果金庸再「狠」一点,将黑夜茫茫铺开,那么,《笑傲江湖》的深刻,也许能够更上层楼。
令狐冲自由、潇洒、有傲骨,却常常被冤枉、误解、被孤立,而这,似乎也是追求自由者的宿命。
《笑傲江湖》中的隐士,除了令狐冲,还有华山派风清扬和衡山派莫大先生。他们都是五岳剑派的重要人物,又都是当时武林中的「边缘人」。为什么会成为边缘人,正是因为他们都是不与强权合作的人,所以寂寞自守、承受着不被理解的代价。
且看莫大先生的出场:
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令狐冲大为诧异,睁开眼来。
费彬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
莫大先生与刘正风因音乐上的审美口味不同,所以话不投机,但这在好事者看来,是二人因衡山掌门的名位之争而有了龃龉。对于此等流言蜚语,莫大先生不屑辩白,对刘正风,他并无深厚的同门情分,但当嵩山派屠戮刘氏一门时,他虽无力与抗,却在事后悄然现身,激斗之下,杀了嵩山十四使的首领费彬。
再来看风清扬的退场:
风清扬摇摇头,说道:「你见到我的事,连对你师父也不可说起。」令狐冲含泪道:「是,自当遵从太师叔吩咐。」风清扬轻轻抚摸他头,说道:「好孩子,好孩子!」转身下崖。令狐冲跟到崖边,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飘飘下崖,在后山隐没,不由得悲从中来。
风清扬当年在华山剑、气二宗的争斗中被人暗算,虽然留下性命,却因内疚、痛苦消沉了数十年。他剑术高强,未必没有报仇之能,但他不忍再同门相残,「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只能选择归隐。他传给令狐冲的「独孤九剑」,是当年无敌于天下的剑神独孤求败的杰作,而这剑法之中,又蕴藏了风清扬的多少伤心和寂寞呢?
令狐冲,也是寂寞的:
他(令狐冲)跃起身来,拔出腰间长剑,对着溪畔一株绿柳的垂枝随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中飘落。长剑二次出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头一阵酸楚:「我这身功夫,师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和小师妹朝夕相见,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凉。
这一段文字,出现在令狐冲从西湖地牢脱身、习得江湖人士且惧且羡的「吸星大法」之时,它将眷念过往的失落和高处不胜寒的寂寞结合起来,委实令人感叹。热闹到极处,人往往寂寞,寂寞到极处,又或许会在痛中有一种快感,人生,再也回不去,但是,如果让令狐冲回去重新选择,他不会后悔重来。
寂寞,是自由的副产品,也是自由的代价。可敬的是,这种代价无论多么沉重——像莫大先生一样被人误解非议、像令狐冲一样被人栽赃陷害、像风清扬一样被人欺骗伤害——这种代价他们都承受了下来,并且一直坚持自己的道路。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笑傲江湖》一书,便描摹了这种英雄主义。
《笑傲江湖》的英雄,看起来极凄惨、极窝囊,再没有了近似童话的飞扬无敌,而是承载了平凡世界的复杂和重量;它的故事,看起来极憋闷、极惨酷,被损害的不一定能得到公平,被牺牲的不一定能得到纪念,被侮辱的不一定能寻回正义。
但是,它又飞扬跳脱,光芒万丈:真正的英雄,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守住自己的初心,真正的江湖,虽然波诡云谲,也仍然有中流砥柱。
《笑傲江湖》的故事,是真正了不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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