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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主行:拂云偏爱旧相识

所属系列:公主行:红袖刀里觅情深

公主行:拂云偏爱旧相识

公主行:红袖刀里觅情深

我是史上最惨公主。

英年守寡,敌国入侵,被抢去异国,惨遭折辱,死时享年二十岁。

梦醒后,我庆幸这只是一个梦。

可宫女告诉我,父皇将我赐婚给了程肃那个短命鬼。

现实和梦境瞬间重合……

我想起程肃的桃花面,忍着不舍下了决断。

「告诉父皇,我要拒婚!」

01

母后问我,「拒了程肃,你不后悔么?世上恐怕再找不到比程肃更好的儿郎,你几个妹妹都很惦记他,母后特意将他给你留着。」

我想想程肃那盛世美颜,品德才干,心中后悔得发紧。

可脸和命比起来,显然命更重要一些。

我是皇后所出,帝后恩爱,伉俪情深。

自我出生时,父皇从数百个吉祥如意的封号中,选了福茂二字,作为我的封号。

我的前半生极其顺遂,但命运向来是公平的。

十五岁时,我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见父皇将我赐婚给安国公世子程肃,程肃面如冠玉,人称潘安再世。

更难得他品性高洁,表里如一,婚后对我也称得上梦里萧郎,书中张敞。

他万般皆好,可惜命短。

三年后,戎国来犯,程肃死在战场上。

又两年,戎国攻进上京,父皇携百官逃走,慌乱中,我被戎兵捉住,一路上惨遭侮辱,最后死在敌营。

那一年,我二十岁。

我从噩梦中惊醒,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我倒是不想信这梦,可这梦一做就是三日,梦中细节我都能背下来。

其后父皇将我赐婚程肃,我怎敢再结姻缘?

只能拒了。

如此我才有一点对自己命运的掌控感。

我懒懒道,「不后悔,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总有和程肃不相上下的人出现,再者,女儿还想留在母后身边几年,母后,您不想留女儿在身边吗?」

母后满眼宠溺,「母后自然想的,不过太祖有令,女子十六岁不嫁,罪在父母,你身为公主,更该做女子表率,此事迟早要张罗起来的。」

我想起梦里,戎兵入侵后,父皇和母后匆匆逃走,母后惊闻我被掳,悲愤自责下,身染重疾,病死途中,心里就不好受。

我依偎在她怀里,悄声道,「还有一年时间,一年时间,女儿总能想到办法的。」

我将梦里的事一一记录下来。

哪些人该死,哪些人不能死,都写的清楚。

我的确是一个不能干政的后宫女子,不过,影响朝局的事情,不一定要亲自出面,鬼神之说有时就很好用。

不过,此事要做的周全,不让父皇起疑心,少不了一些得力帮手。

我借口出宫,去往钦天监。

没成想,却遇到程肃拦路。

他无端被我拒婚,多多少少影响了一些名声,我觉得有必要和他说清楚,便屏退宫女侍卫让他靠前说话。

程肃眸色严厉的盯着我,「为什么拒婚,我哪里不好?」

我盯着程肃那张脸,有片刻失神。

梦里所见已极其美好,亲眼所见,冲击更大。

这颜,我能磕一辈子。

我忍着心中贪恋,悄悄咽了咽口水,平静道,「你哪里都好,就是命里早夭。」

程肃被噎住,显然没想到我拒婚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他幽幽道,「那活到多少岁不算早夭?」

我想起梦里,三年后程肃就会战死沙场……

我长长一叹,「最起码要活到二十岁吧……」

「好,你等着我,在此之前,你不能嫁给别人。」程肃深深的凝视我,将一只玉簪塞到我手里。「你答应吗?」

「……」

我盯着手里的玉簪,一阵发懵。

他到底怎么想的?

一只玉簪就想绑住我?

他在做梦吧!

「不行哦,太祖有令,女子十六岁必婚,我是公主,更该以身作则,此事我不能答应你。」

我将玉簪还给他,手指触碰的瞬间,一阵酥麻,我赶紧缩回手,有点遗憾,这样修长有力的手,以后不能想拉就拉了。

我要反抗命运,自然不能再走梦里的老路。

程肃唇角紧抿,并不生气。

「太祖也说过,公主为国祈福,有大功德,殿下若带发修行,自然能过几年再嫁,殿下,你不能说我不行,还不给我机会证明,是不是?」

他的语气紧迫又凝重。

我却莫名从中听出来求恳之意。

我有一点点心软。「我再想想看。」

「公主一诺,驷马难追。」程肃郑重的将玉簪放进我手中,转身大步流星的走了。

「谁……谁诺了?」我讶异。

「殿下若去钦天监便要快一些,刘大人快散衙了。」程肃轻笑一声。

我「哦」了一声,反应过来。

「咦?」

他怎么知道我要去钦天监?

02

钦天监的刘大人只是个五品官,在上京这样皇亲国戚遍地走的地方,委实不起眼。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头,在我梦里,戎国来犯,朝廷要员举家奔逃之际,他毅然决然的拿起长矛,于城墙之上痛斥来敌,最后死在戎兵铁蹄之下。

这个老头很有骨气。

所以,面对我这样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他也不惧。

他满脸恭敬,可眼眸里的疑惑却很深,一张脸上只差写着「你来干什么?」

我环视四周,平静道,「听闻大人精通《易经》,所以想请教大人,若一个人接连数日做了同一个梦,这何解?」

刘大人沉思片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殿下做了何梦?」

「荧惑守心,天下大乱。」我轻声道。

刘大人呆住,吃惊的瞪大眼睛,满脸「你为什么在我这里胡说八道,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我」的表情。

他以手扶额,仿佛站立不稳的样子。

「哎呦,殿下,臣年龄大了,受不得惊吓,殿下请回吧!臣恭送殿下回宫。」

我:「……」

草率了!

我以为的刘大人是梦里所见抛头颅洒热血的正义之士,事实上,他还是个官场老油条,明哲保身的本事不比别的大人差。

我微微红了脸,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服他。

「大人,本宫没有闹着玩,你想想,若本宫所言不错,而钦天监没有预言出荧惑守心,到时候倒霉的人是谁?」

「若荧惑守心发生,朝中没有应对,民间又有人故意散播谣言,将荧惑守心怪罪为父皇不仁,如此是否会天下大乱?」

「父皇倒是好办,大不了顺应民心发一张罪己诏,而大人恐怕就要被推出去顶锅了。」

刘大人终于抬头了,他精明的眸子不解的看向我。

「殿下,您到底想怎样?」

「当然是想好好的当一个公主了!」我说的理直气壮。

「……」

刘大人一时间无言以对,但我如此自私自利的话,反而让他信了几分。

良久,他问道,「殿下,若荧惑守心没有发生呢?」

我笑了。

「那大人就当陪我这个顽劣公主玩一玩吧!」

刘大人再次被噎住。

末了,他招招手,从偏殿里走出来一个年轻俊秀的年轻人。

「殿下,这是犬子刘煦,在钦天监混个闲职,殿下若要陪玩,犬子可供差遣。」

这是对我的话将信将疑,所以派个小跟班来和我交接。

若我所言是真,自然是好。

若我所言是假,不过是年轻人不懂事,胡乱玩闹。

这老头子倒谨慎。

我看向刘煦,他生的极好,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一副玉郎模样。

可委实不像有本领的样子。

我下巴轻抬,「会看星象吗?」

刘煦笑了,躬身微微行了一礼。

「史书上记载,荧惑守心之事,共发生过二十八次。」

「其中九次,皆与战争灾祸相关。故而荧惑又被称为是灾星,罚星。」

「《史记·宋微子世家》所载楚惠王灭陈时,有荧惑守心天象,秦国时,天降坠星,始皇驾崩……」

刘煦的眼睛里有光,应对如流,出言有章。

我听的一愣一愣的。

好家伙!

我只想问问,他却要给我上课。

太可怕了。

我忙道,「不用说了,小刘大人,你很好,我们还是商量一下,若真有荧惑守心之事,我们该如何应对?」

刘煦闭了嘴,满脸遗憾。「是,殿下,您有什么主意?煦无不从命。」

我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荧惑守心之事关乎国运,不如我们祸水东移,如何?」

「哦?如何东移?移给谁?」

「移给陈相如何?」

刘煦和刘大人都呆住了。

一个急忙关门,一个准备送客。

那一刻,他们都觉得我要害死他们。

03

在我梦中,陈相是个大奸臣。

他在戎国来犯时,卖国求荣,将大好河山拱手相送。

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更无一丝为人的骨气,这样的人何以会做到相国的位置?

我不明白。

母后说,「你父皇选用陈相,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我想了又想,觉得陈相的过人之处,大概是他有一个好妹妹,入宫做了贵妃,又早早诞下庶长子李淳。

而我的母后,除了诞下我这个公主,竟再无所出。

我不管李淳将来如何,是否当皇帝,可陈相这个相国最好还是不要当了。

京中慢慢的开始流传一首歌谣,「荧惑耀,耳东昌。晶华赤,欲难平。」

耳东为陈。

这首童谣直指国相陈昌欲壑难填,引来荧惑之灾。

在我梦里,荧惑守心发生之时,陈相立刻上疏父皇,让父皇下罪己诏,祭告上天,将荧惑之灾归为父皇施政不仁。

如今想来,焉知他不是在败坏父皇的名声,为李淳铺路?

这一次,我偏要让他自食其果,再没有机会栽赃父皇。

歌谣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京城。

陈相命人彻查,并极力否认会有荧惑之灾。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十日后,天降坠星,荧惑高悬心宿。

荧惑守心真的发生了!

父皇仁善,没有将天象之事真的怪罪到陈相生长,只是那首歌谣的威力太大,让他不得不慎重对待,暂平民怨。

他当即赐了肉给陈相。

天子赐酒,视为赐死;赐肉,则为告老还乡。

陈相深知民意如沸,只能接了肉,辞官谢恩。

听闻他轻车简行的离开京城,出城后,对着皇宫的方向遥遥拜了三拜,洒泪当场,说「来世再结君臣之义」。

如此重情重义,让父皇很是自责。

陈贵妃在宫中闹腾了三日,也让父皇头疼不已。

他对李淳寄予了厚望,也觉得陈相冤枉,故而并不好责罚陈贵妃。

可偏偏此时,有人将陈相贪墨的罪证呈在了父皇的桌案上。

父皇看着那出自陈相府中的账簿,气得手都抖了。

按照账簿记载,陈相府中财富抵得上一年国库。

父皇当即命人去查,从陈相府中拉出来一车又一车的金银珠宝,许多珠宝玉器比宫中还要好。

由此可知,陈相早已权势滔天,进京之后不见皇帝先见相国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父皇震怒不已,命人追击陈相。

追上时,才知陈相并没有告老还乡,而是在自己郊区的别苑尽情享乐……

这一次,父皇快刀斩乱麻,直接给陈相赐了酒。

一代权相就此没落。

陈贵妃在后宫彻底安生了。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料。

原本我预计最好的结果是让陈相离京,万未想到,托那一份罪证的功劳,竟直接让陈相离世。

这真是好的不能再好。

不过,那个递上陈相罪证的人是谁?

这配合的也太好了……

04

陈相之事了结。

我心里大石落定,手中黑名单上的名字划掉了一个。

其余人我并没有想到法子对付,只能暂且搁置。

刘煦约我庆贺,我出宫,与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他买了一串麦芽糖人给我,笑道:「荧惑守心之事,父亲和煦也曾通过计算推断出,只是不敢肯定,公主是如何得知,还这般笃定?」

我看向他,他不信我是通过做梦。

要我,我也不信。

可事情偏偏就这样发生了。

我扬起下巴轻笑:「我可是天之骄女,自然是上天告知。」

刘煦:「……」

我「哈哈」大笑起来,看他无奈笑着摇头,心里莫名爽快。

蓦地,身后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拂云何故笑的如此畅快?」

我叫李拂云。

可敢叫我名字的人少之又少。

谁如此大胆,敢直呼我的名字?

我回眸,便看到程肃那张桃花面。他面上含笑,可眸色冰冷,藏着恼怒。

我:「……」

我这辈子可没有嫁给他,我不心虚!

我笑意不减,平和道,「是你啊,有事吗?」

程肃面上笑容一点点放大,眸中冷意也一点点浸满。「有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梦里的程肃很好,是女子的丈夫典范,他这般模样我倒未曾见过。

我一时间拿不定注意。

刘煦挡在我面前,温和谦恭却很坚定。「殿下只怕不便。」

程肃敛去笑容,淡淡道,「何时她的事,不由她做主了?」

我轻咳一声,有几分尴尬。「有事就在这里说吧,你我二人之间,事无不可对人言。」

程肃气息一窒,旋即低笑一声,从身上拿出一个丝帕包裹的东西,蓦地拉起我的手,将东西往我手上一放。

「拿着!」

我:「……」

这光明正大的私相授受,真要命!

我一时间竟然无语,心中浮起一股羞意。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我心口发烫,鬼使神差的打开,便看到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

在梦里,这是程肃送我的定情信物。

我感觉手中的东西仿佛烫手,让心也滚烫起来,可想想梦里程肃的结局,再想想我的命运。

我狠狠心道,「程大人,你僭越了。」

程肃身子一僵,他微微俯身压迫性的盯着我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就僭越,你杀了我?」。

我:「……」

程肃笑了,柔声道,「我昨日翻库房,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适合你,你喜欢戴就戴,不喜欢就送人。」

「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真正贵重的的东西,我前几日已经送给你了。」

「你喜欢吗?」

我心有点慌,脑中飞速运转着。

蓦地,我脑中灵光一现,想到那份陈相的罪状。

我抬眸惊愕的看着他。

程肃含笑点头,「想起来了?看样子,你很喜欢。」

我真是被惊住了,心慌的厉害,「你……你怎么知道?」

程肃眼眸微深,若有所思,「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个小结巴?」

我:「……」

我要砍了这短命鬼,我要治他欺君之罪。

「哈哈哈哈哈」程肃畅快的放声大笑,「我逗你的,你想知我如何得知,花朝节上我告诉你,你一定要来。」

05

花朝节,是百花生日。

这一天,无数民间男女会结伴游玩,赏花踏青。

宫中,母后会开放善春园,所有的贵族男女都可以入园游玩,这难得的观赏皇家园林的机会没有人会错过。

梦里的这一日,我并没有去,那时我已与程肃定亲,需要避嫌,他自然也没有去。

没想到,这一次,他竟然约我去花朝节。

我意兴阑珊。

我去了程肃一定很得意,一想到我的行动受控于他,便觉得不舒坦。

可若不去,又不甘心,挠心挠肺的想知道他为何知我要去钦天监,又为何知我要对付陈相?

母后笑道:「很难选吗?刘煦虽身份低微些,但家世清白,人品端方,极有文人风骨;程肃人如玉郎,文武全才,可惜是个武将,难免爽直了些,恐怕惹你不快。」

「程肃还好!」我脱口而出。

母后眸色深深地看着我,唇角噙笑,并不言语。

我一阵心虚,急忙掩饰,「程肃再好,我也不能嫁他。」

「为何?」母后问。

我有点怅然。

为何……

自然是因为他短命,自然是我不能再走梦里的老路。

可惜,这些不能告诉母后。

我摇摇头,「他命不好,我不想被他连累。」

我这般言语,反而让母后慎重起来,「你说的对,是应该先算一算他们的八字。」

母后当真命宫女去请天师。

我左思右想,还是去了善春园。

园中,许多人已经到了,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将我迎上主位。

我一眼看到人群中耀眼夺目的程肃。

他一袭白衣,文人打扮,少了武将的锐利,整个人端方如玉,品貌非凡,引得许多贵族少女明里暗里的打量。

可自我出现,他一双眸子始终在我身上,似乎要将我看出个洞来。

我微微红了脸。

梦里,我和程肃琴瑟和鸣,他也喜如此看我,还说「醉里挑灯看剑哪如灯下看美人来得爽快」。

他不会是只顾着贪恋我的美色,才失了斗志,战死沙场吧?

想到这种可能性,我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肃:「……」

安宁郡主笑吟吟道,「殿下,您为何瞪程肃,他做错了什么?您如此对他?」

安宁郡主孙锦珠是我舅舅宁国公的女儿。

她与我相差三天,自幼被送入宫中,陪我一同长大,直到十岁外祖母去世,她才回宁国公府。

十岁以前,我们是真的情同姐妹。

可十岁以后,她却处处针对我,喜欢与我攀比,我有的,她定然要有,若得不到,便让舅母进宫来求。

我一直觉得她见过了天家富贵,瞧不起自己的父亲母亲。

可梦中,我和她一同被掳,她为了护我,咬住敌将的手,让我逃走,被敌将一刀戳死。

梦醒后,我渐渐想明白。

品格这种东西,人在高处时,是分不出高下的,只有到了低处,才能看清楚。

故而此时,她语气虽挑衅,我却并不恼。

我含笑招手,要她过来。

锦珠愣了,显然没想到我如此待她。

她迟疑片刻,傲然走过来,挑衅道,「李拂云,你想怎样?」

我拉着她坐在我身边,将桌子上她喜欢吃的花糕点心统统拿给她。

「喜欢吃什么,自己拿吧。」

锦珠面上神色变幻,末了,低声怒道,「你自己怎么不吃,你想看我吃东西不雅的样子,让我在程肃面前出丑?还是让我吃胖,显得像个憨货?李拂云,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我才不会上你的鬼当。」

我:「……」

她这是在心里给自己排了一部宫斗戏?

不过,她喜欢程肃?

我放眼望向四周。

好家伙。

满座的适龄少女没有一个的目光不在程肃身上,偶尔有几个落在刘煦的身上,但很快就移开。

刘煦虽长得也好,可家世和程肃比,实在一般。

我顺手拿了两块糕点,一块给她,一块自用。

「我也吃,你心悦程肃?」

「你不要胡说八道。」锦珠飞红了脸。

我摇摇头,「你最好收收心,程肃此人虽好,可惜,有一样不好。」

锦珠有点紧张,「哪里不好?」

「他短命。」

「当真!」

「那是自然,不然,我为何拒婚?」我很认真。

锦珠愕然,挺拔的脊梁垮塌下来,无意识的咬着糕点不说话。

她如此乖巧,倒让我有点心疼,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而恰在此时,我一抬眸,便看到程肃浑然不知的拿起一块鱼糕放入口中。

我心中一凛,「程肃,那是鱼糕,你吃了会长廯。」

程肃愣住,将要放入口中的鱼糕拿出来仔细分辨了一下。

旋即抬起头,眉眼含笑,如春风拂面。

「多谢殿下提醒,肃差点铸成大错。」

他从容自若的换了一块桃花糕,一扫满面颓唐。

而锦珠猛地抬头,气鼓鼓道,「你连他吃了鱼糕会长廯都知道,还骗我说他短命,李拂云,你欺人太甚。」

众人目光骇然的看看我,看看程肃。

又纷纷低下头去,窃窃私语。

我:「……」

我应该让程肃吃了那块鱼糕,长满身的廯子。

06

锦珠拂袖而去。

我内心悔的紧,连问程肃都不想问了。

我匆匆离席,准备回宫,程肃却拦住了我。

「殿下!」

「殿下如何得知,肃吃了鱼糕会长廯?这等隐私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

我微感窒息,「……」

我怎么知道?

梦里,我可是和他生活了三年,做尽了夫妻亲密之事。

我面无表情,「本宫猜的……」

程肃笑了。「殿下猜的挺准。」

我心中羞恼,面上却纹丝不乱。「本宫要走了,程大人请让路。」

程肃眼眸微深。「殿下稍待,肃还有一事不明,殿下到处给人说肃短命是何故?难道短命二字写在肃的脸上?」

「还是……殿下不想肃与旁人有瓜葛,所以故意如此说?」

「若果真如此,殿下放心,肃对殿下也是一样的,不想殿下与旁人有任何瓜葛。」

他说着,慢慢靠近我耳边,幽微的青草香在我耳边晃动,让我的脸颊似火烧。

他实在太放肆了!

我后退一步,正色道,「程肃,男儿当以身许国,纵马天下,拘泥于情爱,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程肃收敛了笑容,他眸色深深的看着我。

「殿下,你以为我只耽于情爱,所以才瞪我?」

「若要齐家,我得先有个家,你不给我,我怎么有?」

「人一旦有了软肋,才会去拼,去闯,去争。」

「你以为情爱误人,焉知这不是我一生所求,毕生信仰?」

他的话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气势。

他语意真诚,是当真以为如此。

我大受震撼。

程肃真的很好,很好!

可惜,是我要不起的人……

我心生悲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他伸手拉住我手腕,手指坚定有力却掌握着分寸,似怕弄伤了我。

我微感窘迫,想着该如何措辞。

却听一人冷冷道,「程大人,你僭越了,放开殿下。」

是刘煦。

他从竹林里缓缓走出,一向文雅的面容上浮起寒冰,温和的眸子不喜的看着程肃。

程肃轻笑一声,并不理会刘煦。

但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放开我,从怀里拿出一个册子递过来。「给你。」

「我不要。」我面红耳赤。

他为什么每次见我面都要给我东西?

我是公主,父皇富有四海。

我想要什么得不到?

程肃正色,打开册子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你当真不要,你别后悔?」

我一眼扫见册子上的名字,心跳差点停了。

「给我,我要。」

我顾不得避嫌,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将册子从他手里拿过来,只扫了一眼,就心口狂跳,赶紧放在怀中收好。

程肃开怀大笑,他伸出手指,趁我不备,宠溺的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找来给你,你与其找什么刘大人,不如试着来找我。」

我:「……」

这什么虎狼之词?

还有,做什么动手动脚?

我后退一步,咬牙道,「程大人,请自重,下次再如此毛躁,本宫决不轻饶。」

程肃亦相当正色的配合,「肃谨遵凤旨。」

我:「……」

我气恼的跺了跺脚,拂袖离去,背后传来程肃和刘煦的声音。

刘煦说,「程大人,你太过放肆。」

程肃冷笑,「刘大人,我放肆自有殿下惩治,你何必跳脚?」

「你欺殿下心善。」

「对啊,我就欺她,你奈我何?」

我面红耳赤,走的更快了。

07

回到宫中。

我细细翻看程肃给我的册子。

册子上是封疆大吏曹顺的生平及秘事。

曹顺祖上出身草莽,随着太祖打天下,一代代镇守边疆,功不可没。

可在我梦中,曹顺不知何故,竟在边境线开了一个口子,放戎国长驱直入攻入上京。

上京被攻破,父皇逃走,曹顺与戎国瓜分江山后,竟也称帝了。

一个人的野心不是一天滋长起来的,一定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点滋生的。

我有心除去曹顺,可他人在边境,我鞭长莫及。

我不知程肃如何得知我要对付曹顺,不过,这的确帮了我。

我看完册子,一时间无言。

没想到曹顺那样一个封疆大吏,竟然分外惧内,在原配妻子死后,不仅没有续弦,还格外疼爱与妻子极其神似的女儿曹明玉。

而在我梦中,过不了多久,母后就要为李淳选妃,曹明玉是今年的采选。

可李淳并没有选曹明玉为妃,反而选了一个极其貌美的女子。

曹明玉落选,这是不是曹顺叛变的原由?

我并不确定,只能焦灼的等待。

果然,没几日,母后宣布要为李淳选妃了,梦中情景再次在现实中出现……

一个月后,上京热闹起来。

无数马车涌入京都,各地大臣都将适龄的女儿送来,希望能被选中,一举跻身皇亲国戚。

母后宫中,我见到了曹明玉。

她身形高大,骨骼强壮,一身上京女儿最流行的柔弱打扮,在她身上却穿出了戎马气质。

她大概打听过李淳喜欢温柔女子,故而如此打扮。

不过,这样反而让她失色了。

果然,李淳皱了皱眉,热烈的目光黯淡下来。

母后宽慰的询问了曹明玉几句话,便让我和李淳带着一众采选及诸多京城贵女逛一逛御花园。

李淳很快和那些女子中最柔美的一个说笑到一起。

我走在曹明玉身侧,看见她明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怨色,却又在面向我时温和一笑。

「殿下,听闻您喜欢明珠,塞北没有水中珍珠,但有上好的猫眼石,这是臣女特意带给您的,请您笑纳。」

她双手呈给我一个精致的匣子,礼仪得当,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与京城的世家大族不遑多让。

我心中蓦地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

这一次,我不能让曹明玉回去塞北,我必须将她留下来,如此才能牵制曹顺,让他再不能叛变。

我笑着命宫女接过匣子,又看着李淳,淡淡道,「男人皆爱好颜色,我弟弟也不例外,少年慕少艾,这是最好的时候。」

曹明玉有些不自在的搅动了一下手帕,「好颜色是天生的,羡慕不来。」

我凝眉道,「你是否故意不想自己被选中,才这样一副打扮,掩去丽色?」

「殿下,这是何意?」曹明玉讶异。

我仔细端详她,笑道,「你这样的好容貌,为何要选一身不适合自己的打扮?若你有意选妃,何不选适合自己的?若你无意,那你便不该来。」

曹明玉显然没想到我如此说,她露出一丝迷茫和无措。

但很快,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殿下,臣女求您指点,臣女跋涉千里而来,不想败兴而归。」

我惊愕于她的聪慧果决,对曹顺却更为忌惮,教导出这样女儿的曹顺该有多厉害呢?

我不敢想。

我笑着拉起她的手,低声道,「跟我来。」

我拉着她进入一个偏殿,又让宫女找来了宫中最会打扮的梳头女官,并命人将我一早就准备好的塞北服饰拿过来。

曹明玉换好衣服,在梳头女官的巧手之下,将粗野的眉毛修出英姿勃勃的形状,又细细的敷粉涂脂,结合着她的塞北服饰,装饰好明珠宝玉,打造出一位别具格调的异族美人。

这一身打扮很适合曹明玉,她显然也喜欢,整个人舒展又自在,自信的光芒在脸上绽放。

我拉着她重新出现在御花园。

此时的李淳已和那位江南女子谈笑风生。

我不动声色的折下一只红艳的月季,递给曹明玉,笑道,「鲜花配美人,这便当做给你的回礼了。」

「美人」二字,果然引得李淳回头。

他看向曹明玉,仿佛不认识她一般,但很快,他眸中露出喜色,接了一句,「没想到塞北的服饰这样好看。」

这一句话,让曹明玉彻底舒展开。

她明眸洋溢着笑容,回道,「塞北的男子服饰也很漂亮,殿下改日可要一试?」

李淳自然应下。

曹明玉抓住机会和李淳走到一起,与那位江南女子一同陪伴在李淳左右。

直至宫宴结束,依依惜别。

我听宫女说,曹明玉已和李淳约好一起骑马。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淳一向平庸,没有丝毫建树。

但愿这一次,他能顶用一些,将曹明玉留下。

曹明玉只要做了王妃,将来还有可能当皇后,当太后,这大楚江山有曹家血脉,想来曹顺不会再与戎国勾结。

不过,曹顺还是要死的,但这是以后的事,眼下,我只能一步步筹谋。

第二日。

我听宫女说,两人果真去骑马。

但很快,宫女一脸惊慌的回来,带来了一件噩耗:李淳惊马,曹明玉去救,反而让自己落入险地,最后被在马场的程肃给救了。

08

我代表母后去看望曹明玉。

她腿受了伤,躺在床上,人虽病着,但神色却惊人的明艳,那模样像极了陷入情爱的女子。

我压下心中的荒谬感,询问了她几句马场上的事。

曹明玉遣词用句无一不恭敬,句句都说是自己没有看好李淳,可语中失望却难以掩饰。

我拼凑出真相:大抵便是李淳马术不佳,又急于表现自己,不顾曹明玉的劝阻,冒然闯入军事禁区,结果马蹄陷落进训练的坑洞……

曹明玉为了不让李淳受伤,果断将李淳拉到自己的马上。

她自己反而失重跌落下去,被马镫缠住一只脚,眼看要被惊马踩上,是程肃骑马飞驰而来,一剑砍断马镫,又将她从马蹄下救出。

末了,她发自内心的笑道,「多亏了程将军。」

她语中的崇拜和喜悦这一次是毫不掩饰了。

我想到程肃骑马抱着她,心里莫名的不痛快。

不过,国事为重,儿女情爱,且搁置一边。

我赞许道,「不错,多亏了程将军,也多亏你救了大皇子,你有什么要求,不妨说出来,本宫一定为你办到。」

我打定了注意,只要曹明玉敢说嫁李淳,我就敢以性命担保,替她做到。

正好,曹明玉有意于天家富贵,而李淳看样子也不太蠢,知道借曹顺的势巩固自己的地位。

我如此做,想来不会遭天谴。

曹明玉显然听懂了。

她面上一抹沉思,很快扬起脸,明眸闪耀。

「殿下,敢问程将军可曾婚配?明玉心悦程将军,不知道殿下能否帮忙牵线搭桥?」

「臣女的确曾属意过大皇子,不过,您说过,人一定要选适合自己的。」

「马场之事,让臣女明白,大皇子虽好,却和臣女并不合适。」

「臣女出身边疆,只喜欢纵马横刀,而大皇子需要的是得体端庄的皇后,臣女自问不能做到,不敢耽误大皇子。」

「但程将军少年英雄,又是武将,臣女认为他是良配,还请公主殿下成全,帮一帮臣女。」

我看着她,如鲠在喉。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我让她选合适的衣服,她延伸到需要选合适的男人。

她的想法没错,李淳是一个没用的镶金的绣花枕头,她若喜欢镶金的绣花枕头,那自然是好的。

可她不喜欢,还慧眼如炬的选中了程肃。

可程肃……

我不嫁程肃也就罢了,让我为他牵姻缘,那万万不能。

我平静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曹明玉因激动而红润的面容缓缓褪去血色,她张了张口,有几分难堪落寞。

我点头,「看来是你自作主张。」

「臣女可以为自己做主。」曹明玉语中带着一丝决绝气质。

我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不知道该说她什么。

程肃就那么好么?

好到她可以忤逆父亲的意志,甚至违背家族的利益?

还是曹顺真的可以由着曹明玉为所欲为?

若是后者,我更不能让曹明玉从我手中逃脱了。

我淡淡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不过,有两件事我要告诉你。」

「你初来上京,想必听过,父皇和母后曾有意为本宫选程肃为驸马,可本宫拒绝了。」

「本宫曾替程肃算过命,算出他天生早夭。」

「故而,本宫不会嫁他,也不会让本宫的姊妹嫁给他,这是其一。」

「其二,你认为你和程肃都喜欢骑马,都是武将世家出身,便能谈天说地,畅所欲言。」

「可缘分之事,并不能强求,你知道程肃喜欢怎样的女子吗?他虽是武将,可自幼在京中长大,你焉知他喜欢的定然是你这般的女子?」

曹明玉愣了愣,不敢置信中透出几分动摇。

「他注定早夭?这怎么可能?」

我摇摇头,不再多说,说多了,她反会以为我故意使绊子。

我淡淡道,「你且歇着吧,婚姻大事,还望你谨慎思量,选夫君不是选衣服,衣服不对可以换下来,夫君不对,是没法儿换的。」

这句话是说给曹明玉,又何尝不是说给我自己。

程肃虽好,可有命活下来,才算真正的好。

09

回宫路上。

程肃再次拦路。

我长叹一口气,屏退宫女,示意他有话快说。

「我没有抱着她。」程肃一脸严肃,

我:「?」

程肃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抱着她,我将她提到了身后副将的马上。」

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马场救曹明玉之事。

我的心熨帖起来,那一丝不快慢慢散去。

我又有几分懊恼,明明不想嫁给程肃,为什么又在意这些琐事?

我想,大概是那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我对程肃有了占有欲,哪怕我不能嫁他,其实也没有想过让他和别人在一起。

我意识到这个问题,顿觉自己的卑劣和可怕。

我默默告诉自己:李拂云,你不可以这样。

我抬眸正色道,「程大人,这与本宫何干?」

程肃被我噎住,他气息微窒,黑眸凝视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

他语调带了几分冷意,「我以为花朝节上,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我心不变。」

他说得郑重,我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他这种危险的意识。

「程大人,你大概误会了,本宫可曾与你有过盟约?或者给过你暗示?你我之间何来变心之说?」

程肃被气笑了。

「是谁让我活到二十岁?」

「是谁捉着我的手,抢我手中册子?」

「李拂云,你翻脸不认人,可我不是那么好辜负的。」

我面红耳赤,羞的差点跺脚。「程肃,你胡说八道什么?」

程肃看我样子,眼眸中笑意却浓了。

「拂云,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你敢说你对我当真无情?」

「若你真对我无情,那我问你,这个你要不要?」

他又从怀里拿出来一个东西。

这一次,不是册子,是一张薄薄的纸。

我下意识觉得这个东西对我一定很重要。

我咬牙切齿,恼怒的瞪着他。

我爹是皇帝,富有四海。

程肃能找到的,我堂堂公主岂能找不到?

这一次,我偏要说不要。

不对,我连不要都不说。

我转身就走。

程肃拉住我的手腕,柔声道,「你生气了?」

「没有!」

「那就是生气了,拂云,我很想你。」

我的心莫名的狂跳起来,手腕被他捉住的地方在发烫。

「你放肆!」

我伸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没有躲,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

我惊住了,他为什么不躲?

他眼眸微黯,转瞬,却又亮的惊人。

「既然你打都打了,不如……」

「你想干什么?」

我一步步后退,他一步步逼近。

末了,他轻笑一声,拉住我的手,将那页纸塞进我的手里。

他恋恋不舍的松开我的手,低声在我耳边道,「下次打轻一点,刚才那一下,脸都打疼了,我走了,再继续下去,你的侍卫该杀人了。」

他眉眼含笑,转身大步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心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情绪。

我想,这种从云端坠入山谷,又从山谷飞向云端的感受,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给我了。

我低头看看手中的纸,那点儿程肃带来的旖旎情愫转眼飞到九霄云外。

这竟然是曹顺与戎国的信件,信中用词颇不清不楚。

凭这封信,父皇可以杀曹顺十次。

10

父皇终究没有杀曹顺十次,不仅如此,还要假装不知此事。

曹顺势大,在边境根基深厚,只能以安抚为主,然后慢慢剪其羽翼,断其根基。

为了稳住曹顺,最好的办法就是赐婚李淳和曹明玉。

李淳并不愿意。

他在曹明玉面前丢了脸,竟再不想见曹明玉。

而曹明玉则痴缠着程肃。

听闻她病愈之后,便去安国公府谢程肃,程肃收了谢礼,并没有见人,她便制造各种机会与程肃偶遇,逼得程肃不得不躲在军营里,寸步不出。

我的心情很是复杂。

京中多少贵女觊觎程肃,可没一个人敢对程肃围追堵截。

没想到曹明玉这么敢……

不过,选秀之事,还是搞砸了。

我不由得想,若是没有马场那一件事情,李淳和曹明玉会不会顺顺利利的订婚?成亲?

后来想想,这种假设并没有意义。

人是最难操控的,我不能算到每一次意外,我只能暗中观察,寻找时机。

三日后,机会来了。

曹明玉趁着程肃休沐堵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不过,她没有等到程肃,反而等到了锦珠。

锦珠命人套着麻袋揍了曹明玉一顿,揍完之后,耀武扬威道,「程肃是所有京中女子心仪之人,他就算娶妻生子,也不是娶你这样的,你照镜子瞧瞧自己模样,你配吗?」

这一句话将曹明玉刺激的不轻。

她在边疆长大,风吹日晒,论容貌姝丽,比不上富贵乡里雕琢蕴养出的上京贵女。

她不甘心的反击,和锦珠的人打了起来,拼命给了锦珠几脚。

这件事情,闹得不小。

母后大为气恼,宣舅母带着锦珠进宫。

锦珠灰头土脸的挨了母后一顿训,出来后,却狠狠瞪我。

「李拂云,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讶异,以为她在我身上泄火,我想起梦里她因我而死,就气不起来。

我柔声道,「怎么了?身上很痛么?我瞧瞧,曹明玉踹了你哪里?」

「你还说,要不是你,我怎会……」

她怒目而视,却咬着唇没将后半句话说出来,「你和程肃到底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想要他了,真要让曹明玉那只癞皮狗黏着他?恶不恶心?」

我心中微觉慌乱,「我和程肃并无瓜葛。」

「你少骗人。」锦珠气急了。

「你故意传程肃短命的风声,还知道他的隐私,还和他私相授受,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你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我还高看你一眼,你现在如此,才让人瞧不起。」

「你要是防着我,那你大可放心,我孙锦珠还没下作到和你抢一个男人。」

她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堆,我越听越汗颜,我费了一点力气,才让锦珠明白,程肃真的是个短命鬼,所以我才不要他。

锦珠将信将疑,却终于没再质疑我。

「你不要的男人,我也不要。」

「便宜曹明玉了。」她冷哼一声。

我淡淡道,「她和程肃不可能。」

锦珠眼眸微睁,迸射出惊人的喜意。「你……」

我点点头,「父皇不允许。」

我也不允许。

那一封曹顺和戎国的信,几乎就决定了曹明玉的命运。

11

我去看望曹明玉。

她鼻青脸肿,容貌更不堪了。

看见我,她脸上没什么喜意,勉强行了一礼,便称病不再说话。

我看着窗口露出的几分春色,平静道,「你是否觉得委屈?」

「臣女不该委屈吗?」她抬眸看我,显然觉得我会偏向锦珠。

事实的确如此。

我的确心向锦珠。

不过,我也要曹明玉听我的。

我轻笑一声,淡淡道,「锦珠是娇纵了些,她与我一同在宫中长大,十岁后,她回了国公府,自那以后,她事事都要与我攀比。」

「可她忘了,我是公主,她是郡主,自身份上,我们就是有差别的。」

「若有朝一日,我出降了,是与驸马一同住在公主府,公主府占地百倾,奉银千两,侍卫三百,还有封地纳税,供我享用。」

「她虽是郡主,却要出嫁从夫,与夫君共居婆家,侍奉公婆,三从四德,一样不少。」

「父母的宠爱,在女子出嫁后,其实并无太多用处。」

「女子的命运,大多寄托在夫君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这个道理。」

我摇摇头,不无叹息。

曹明玉的面容渐渐凝重,她手指紧紧攥着帕子,目光飘忽的看着远处。

「是啊!父母再宠爱,也只能在家中宠爱,离了家,就只能寄托在夫君身上了。」

我点头,「的确如此,对公主来说,嫁给任何人都是低嫁,所以本宫嫁给谁都可以,可大多数女子,想要妻凭夫贵,只能依靠自己的丈夫了。」

曹明玉咬了咬唇,眸光渐渐变得坚定。

我见她领悟,便不再多说,将宫中的药膏带给她,便离开了。

三日后,父皇赐婚给李淳和曹明玉。

这一次,曹明玉恭恭敬敬的接了旨。

接旨当天,她特意偶遇了锦珠,在众目睽睽之下逼着锦珠对她行了皇嫂之礼,又张扬训诫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我心中不喜,觉得曹明玉一朝得势,便太过张狂。

不过,好歹算是暂时稳住了曹顺,便只能由着她去。

我悄悄派人给锦珠送了半车礼,以示安慰。

熟料,锦珠竟然回礼给我,都是我曾经去宁国公府时品尝过,觉得还不错的糕点。

我哑然失笑,心中却暖极了。

这个妹妹,当真是不错的。

12

李淳和曹明玉的婚事定在了来年九月。

曹顺大喜,上折子请安,口称惶恐,派了大儿子前来准备曹明玉的嫁娶之事。

如此,便相当于两个人质在上京,曹顺再阴毒,也不能一下子放弃两个儿女。

边境稳了。

我的心也稳了。

曹明玉在上京无熟人,我便带着她在各处采买。

有时会偶遇刘煦。

自荧惑之事后,我很少去钦天监,见他的次数少了,没想到采买东西时,竟会遇见他。

他有几分羞涩的解释,「舍妹出嫁在即,煦要为她准备一些嫁妆,只是煦眼光不好,还望公主帮煦拿拿主意。」

这解释合情合理。

皇子大婚,过程繁复,从正月到正式成婚的九月都在走流程。

许多人家为示尊重,也怕有变故,便会提前成婚。

刘家想必便是如此。

我帮刘煦挑了几样在刘家承受范围内的嫁品,刘煦松了一口气,很是欢喜,又问了我下一次出宫的日子。

没想到,下一次,我不仅遇见了刘煦,还遇见了程肃。

曹明玉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子,在看到程肃的刹那亮了。

我心中暗觉不妙,害怕和恐惧一时占据上风。

我没好气道,「你又来做什么?」

程肃被我噎住,他幽幽道,「舍妹也要成婚,还请殿下帮臣看几样东西送人。」

刘煦:「……」

我:「……」

我深吸一口气,「你妹妹尚未及笄,何来成婚之说?」

程肃淡淡道,「臣的堂妹要成婚,难道不可?」

我一口气憋在喉头不上不下,我赶紧挑了几样东西,快快的打发走程肃和刘煦。

没想到,过几日,又遇见了。

我幽幽道,「你对你妹妹倒挺好。」

程肃笑了。「这一次是臣的表妹。」

我:「……」

我闭眸定了定神,为了一劳永逸,让程肃消停点儿,我决定来个大的。

我让店主将镇店之宝拿来,这是一件华丽的珠冠,顶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周围用五色宝石和珍珠装饰,仅此一件,价值十万两白银。

程肃眸色渐渐凝重。

我笑道,「东西贵是贵了点儿,但禁不住它好啊。」

「殿下说的对!」程肃点头赞同,面不改色的将东西买了下来。

他带的银钱自然不足。

不过,安国公府家大业大,店主欢欢喜喜的送货上门。

我心有一点儿乱。

我做错了吗?

为什么我见了他就沉不住气。

「程肃,你可以不买的。」

程肃幽幽道,「殿下金口一开,肃自当倾力而为。」

「不过,殿下,肃有一事不明,有些人也挺好的,哪怕寿命短了点儿,却是极好的,殿下为何不用?」

我:「……」

13

曹明玉说,「他们都喜欢你。」

我脸颊微烫,不知道说什么。

曹明玉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殿下容貌极佳,臣女若是男子,也会喜欢殿下。」

「不过,殿下为何不选程肃?」

「臣女自幼在军中长大,见过无数男子,从上京来的,江南来的,他们各个野心勃勃,但经得住战场考验的没有几个。」

「程肃是最好的儿郎,年纪轻轻便立下战功,将来必定位极人臣,人物品貌也冠绝上京,殿下为何不要?」

我发现她是认真的,认真的想要一个答案。

我便也极认真的回答她。

「本宫说过,程肃命短。」

「若他注定早夭,本宫要为他守寡吗?」

「若不守,那本宫对他的情谊不过尔尔。」

「若守,青灯古佛常伴一生,那又何必来这世上一遭,又何必生而为人呢?」

曹明玉讶异,「臣女以为殿下只是说说。」

我笑了,「你以为本宫是为了打消你嫁给程肃的念头才故意如此说。」

「程肃他的确很好,可惜有些好,人是无福消受的。若真要消受,便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是本宫不愿的,本宫很自私,只想平安顺遂的度过这一生。」

我暗暗握紧拳头,我这么努力,一定能平安顺遂的吧……

曹明玉眼眸中的光再次黯淡下来,她意兴阑珊的回去了。

我也回了宫,只是心神不宁。

我命人去打听安国公府的消息,听闻安国公很肉痛的付了钱,痛骂了程肃一顿。

程肃却一脸淡定,将那珠冠捧在手里,很爱惜的样子。

其后许多日,曹明玉没再邀请我陪她,我也懒得再与她周旋,只希望婚期快一点到来,让这件事情尘埃落定。

一晃几个月过去。

转眼,元日到了。

我随着母后祭祀过后,便登上城门高楼,看百姓欢庆。

城楼下,跳大傩戏的皂衣少年戴着面具做出夸张的姿势驱邪避凶。

其中一个少年跳的格外好。

我心情愉悦,赏了金银下去,又问嬷嬷要了一个大傩戏面具,便混在人群中凑一凑这份热闹。

梦里,山河破碎后,这样的欢乐就不复存在了。

这一次,我只想与民同乐。

我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却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腕。

原来是那个跳傩戏跳的最好的少年。

四周的侍卫立刻围住了那少年。

大过节的,不宜动刀。

我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我能够感觉到那少年对我并没有恶意。

我好奇道,「你找我有事?」

那少年哑着嗓子,「嗯,草民想请殿下替草民主持公道。」

我心里乐开了花,瞬间将自己想象成了戏文里的青天大老爷。

「你说吧,若有冤屈,本宫定能替你做主。」

那少年低笑一声,声音格外动听。

「有人答允草民一件事,还接受了草民的信物,其后却屡次翻脸不认,偏偏那人位高权重,草民无可奈何,殿下能帮草民吗?」

我刚想说「谁这么大胆」,忽然,莫名觉得不对。

我手指一动,揭开那人脸上的面具。

果然是程肃。

果然是他在影射我。

程肃笑脸盈盈,「殿下,你说该怎么办?」

我深吸一口气,尽力平静道:「你的东西本宫物归原主。」

我示意嬷嬷上前,自下定决心后,玉簪和手镯我随时带着,就想着遇见程肃一并给他。

程肃看着嬷嬷手中的匣子,一脸喜色瞬间淡了。

他眸子定定的看着我,并没有伸手去接,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幽怨惆怅。

「殿下,你就这么怕我吗?」

「若我注定早死,也一定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你怕一个为国捐躯的人,这是为什么?」

「若你真的信命,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我这辈子注定要纠缠在一起呢?」

我瞬间怔住。

是啊,若他真的死,也是为国而死,是英雄,是烈士。

我怕什么呢?

我到底是怕程肃,还是怕被戎国掳走,遭受凌辱,客死异乡?

我的心再次乱了!

程肃凝重的从背后解下一个匣子,放到嬷嬷手中捧着的匣子上。

「我要去军营了。」

「这珠冠殿下愿意要就要,不愿要便扔了吧。」

他转身大步离去,掩入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

我张了张口,想叫他的名字,最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

14

接连许多天,我夜不能寐。

听闻程肃去了边疆,在曹顺麾下。

这和梦里不同,梦中他是在另一支军队。

在他走后,我才想起来,我真的有许多话没有问他,为什么他能够未卜先知,知道我的意图?为何与我配合的那么好?又为何非我不可?

我与他自拒婚之后才第一次见面。

他实在没有理由对我生死相许。

不过,这一切我都不能知道答案了。

我听到边疆来信,说程肃主动率兵伏击了戎国,来了一个漂亮的开门红,让气势汹汹而来准备抢粮抢人的戎国变得慎重。

喜讯传来,父皇高兴极了,连连赏赐东西到边疆。

我也高兴,因为这与梦里又不相同,这多好啊!

其后战事频发,有输有赢。

戎国野心勃勃,但这一次,无论曹顺还是程肃,都没有让他们得逞。

等到春天,戎国退了回去,边疆安稳了。

可程肃并没有回来……

我闲极无聊,便出宫微服私访,恰好撞见几位大人的龌龊事,正义凛然之下出手,顺利撸掉了他们的官职。

朝廷上下,似乎渐渐变得清明。

父皇夸我,母后赞我。

只是我始终高兴不起来……

转眼九月,李淳和曹明玉大婚的日子快到了。

成婚的前几日,曹明玉约我出宫一叙,我想了想,拒绝了。

我与她其实并没有太多交情,我也知李淳并非良人。

去了恭贺她,显得虚伪。

不恭贺她,显得失礼。

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不如不去。

熟料,大婚前一日,曹明玉上书父皇,自请退婚。

这是在打皇室的脸,尤其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举国皆知大皇子要成亲,多少豪门权贵为这一次大婚让路,无数富商巨户从四面八方而来献上奇珍异宝供她挑选。

现在竟是这样的结果……

不仅李淳丢不起这个脸,父皇母后更丢不起。

曹明玉和她的哥哥当天便被拿下圈禁在府中,而一封申斥的旨意则快马加鞭送给边疆的曹顺。

母后揉着发涨的脑袋,眸光微寒。

「你替母后去问一问曹明玉,她当真以为朝廷拿她没有办法!」

母后动怒了。

李淳再不堪,也是她的庶子。

她一向宽和,不喜陈贵妃,却从没有苛待过李淳。

甚至和父皇一般,指望他担起大任,未来的帝王被人如此轻贱,皇室威严何在?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

我去见了曹明玉。

彼时的她正在喝酒。

她衣着简素,不加装饰,整个人清减又颓靡,令人心疼。

我长叹一声,并没有太过苛责她,而是拿起桌上的一杯酒,也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水流过我的喉咙,我忍不住呛咳出声。

曹明玉笑了,又哭了。

两行眼泪从她眼角就那样茫然的滚落下来。

我静静地等她哭够了,才叹道,「何必呢?天家富贵不好么?」

可能她压抑太久,急需宣泄,便也毫不遮掩的吐露心声。

「天家富贵再好有什么用呢?我能吃多少,喝多少,用多少呢?那个人不好,别的再好又有什么用?」

「李淳明明要娶的是我,可他宁愿和两个侧妃游玩,也不愿瞧我这个正妃一眼。」

「清宫冷月,孤灯一盏,这就是我往后的日子。」

「可李淳他哪里值得我这么做?」

「同样都是人,为何你就能那么幸运呢?」

「程肃离京前,我特意追了三十里路去见他一面,我问他为何非你不可,娶了你有什么好?娶了你就只能有你一个,别的再不能有。」

「可你知程肃如何答我?他说,此生最好的只要一个就够了,要那么多做什么呢?」

「李拂云,为何他可以为你做到这一步,为何是你?」

她的话带着对我的刻骨恨意。

我更震撼程肃的话,我不明白,他为何对我情根深种?为何?

曹明玉自觉说多了,她寒着脸拿起酒壶疯狂灌酒,醉汹汹的给我也递了一壶。

「喝了这壶酒,你我恩怨便消了。」

我看着那壶酒,并没有接。

我们之间的恩怨不可能消的,曹顺一定要灭,她以后一定会恨我,怎么消掉恩怨呢?

我站起身,淡淡道,「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你退婚的理由。」

「为了自己的情情爱爱,你不顾你的父母亲人了吗?」

「我说过,有些人虽好,也要看自己是否有福消受,若强行消受,是要付出代价的。」

曹明玉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轻叹,「你好好想想吧。」

我转身离开,忽觉耳边有风,脑后一痛,眼前发黑的晕了过去。

15

我醒来后,在母后宫中。

母后满目担忧,命人拿水拿粥看我吃了才放心。

我从母后口中得知。

那一日,曹明玉袭击了我。

她袭击我,并非仅仅出于嫉妒,她想的更深。

她也希望曹家和皇室联姻,不过,不是她和李淳,而是我和她的大哥。

那酒里,她放了药,只是没想到我竟然没有接她的酒,便只能出此下策,假装有人偷袭,来个生米做成熟饭,再谢罪逼婚。

这法子很是粗糙,可若成了,便万分管用。

不过,她没想到我如此受宠,身边竟跟着父皇母后的暗卫,将她捉了个当场。

我摸摸脑后的包,是真的疼。

她恨我到这般地步么……

我问母后,「父皇打算如何处置曹明玉。」

母后寒着脸,她一向不管政事,却也从这件事中感受到凝重。

「曹家势大,盘踞边疆多年,已然是个小朝廷。」

「他儿女在此,晾他不敢乱来,真正令人为难的,是不能将此事宣扬出去。」

我顿时明白了。

此事关乎我的清白,也关乎皇家体面。

虽然我清白还在,但人性本恶,难免胡乱猜测,能不说出去最好还是不要说出去。

可若不说出去,旁人便不知真相,还以为父皇无故惩治有功之人,尤其曹顺刚刚立功,在对抗戎国之战中出血出力。

可若说出去,又不能狠狠惩治曹顺,不仅丢了我的脸,还丢了皇室的脸,让人以为欺负了皇室公主,惩罚也不过尔尔。

我也觉得事情难办,想了又想,忽然脑中灵光一现。

「母后,我被人欺辱至此,实在无颜苟活,又不愿父母伤心,只能出家修行,为国祈福,还请母后成全。」

母后气息一窒,但很快,她懂了我话中意思。

她眼睛一亮,目光变得怜悯。「你大可不必,此事父皇母后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我脑中莫名浮现程肃的面容,我摇摇头,轻声道,「母后,我心甘情愿的。」

「我带发修行,曹顺心知肚明我因何故如此,他若识趣,便该自请有罪,父皇便可分他兵权。」

「而此事即便传了出去,我带发修行,自请出家,众人也只会同情怜悯我,不会多说什么的。」

「若母后不放心,便请钦天监的刘大人为我弄出点异像来,造造势。」

母后被我逗笑了,她怜爱的摸摸我的头。

「这样也好,只是苦了你了。」

「若你是为了程肃……母后相信,程肃是个好孩子,他会信你的。」

我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

是为了程肃吗?

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

至于他信不信……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从未怀疑过他会不信我。

我去了京中的华阳观带发修行,此事的确在上京引起了一阵轰动,嫡公主入道修行,史无前例。

不过,我并不关心这些闲言碎语,我关心的是曹顺的反应。

曹顺接到旨意后,并没有奉旨回京,反而以将在外不受君命的理由,继续留在边疆。

如此藐视朝廷,实在过分。

不过,他到底顾及儿女的安危,上折请罪,请求父皇将他撤职。

他以为父皇不敢。

焉知父皇这一次铁了心要动他,立刻从善如流降了他的职,将他手中兵权分给了屡立战功的程肃。

程肃在军中飞快成长,他作战勇猛,攻于谋略,又体察人心,很快笼络了一批亲信。

他以极快的速度整顿军中,将曹顺的亲信调离的调离,打发的打发。

如此令曹顺很是忌惮,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不过,民间却流传出许多父皇打杀功臣,以子女要挟的话本;朝廷中也有人为曹顺说话,甚至提议将我嫁给曹顺的儿子。

这是一边说着错了,一边又利用舆论对父皇施压。

父皇震怒不已,惩治了那些大臣,又将曹顺明升暗降,调到另一支军中,还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封曹明玉为永平郡主,以示皇恩浩荡。

这一次,曹顺彻底偃旗息鼓了。

16

华阳观。

锦珠来看我。

她一脸懊恼,「姑父为何要封曹明玉为郡主,她一个罪人有什么资格被封为郡主?」

我笑着附和,「是啊,她何德何能呢?可能是她有一个好爹。」

天高皇帝远,若要一个人永远忠于皇室是很难的。

军中将士,其实更忠于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军,若这个将军有意隐瞒真相,煽动情绪,这些人很容易被利用。

锦珠似懂非懂,她对此也不感兴趣。

「你放心,曹明玉现在被圈禁着,园子里可一个下人都没有,衣食住行都要她自己来,这够她受得了。」

「不说她了,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母亲要我嫁给李淳,你说我嫁不嫁?」

她幽幽长叹,显然并不情愿。

我心中一惊,这是为什么?舅母何时将主意打到了李淳的头上?

她不等我回答,仰起头傲然道,「我才不嫁,连曹明玉都不愿意嫁的人,我为什么要嫁?」

「你恐怕不知,李淳的名声在闺秀中早就已经烂透了。」

「他两个侧妃尚未成亲,却已和他不清不楚,他连自己侧妃的名声都不顾,怎么可能顾及别的女子的名声?」

「京中许多大人为了讨好他,往他府中送姬妾,我听闻他府中已有了五十三个姬妾。」

「你说,嫁给他能过好日子么?母亲为什么非要我嫁呢?」

「拂云,我真羡慕你,可以说嫁谁就嫁谁,说不嫁就不嫁。」

锦珠走了。

我立刻命人去查。

一查才知锦珠说少了。

李淳如今已有五十八个姬妾,新增的五个是曹顺送来赔罪的。

我震惊于这个事实,久久缓不过神来。

我以为的李淳是个爱慕虚荣,有点叛逆的少年,但只要好好教导,不行差踏错,还是能做一个平庸的皇帝。

谁知,私下里,他竟糜烂至此……

大厦将倾,我在这里费心费力,苦于自己女子的身份,处处掣肘。

可他身为男子,明明可以更有担当,更有作为,却将大好青春都葬送在声色犬马之中。

那一刻,我恨不能立刻冲下山去,狠狠扇他几个耳光。

许久,我渐渐冷静下来。

李淳如此荒唐,想要瞒过宫中并不容易,他的母妃陈贵妃定然花了大力气隐瞒。

陈贵妃爱子情深,却用在这些地方,实在愚蠢至极。

既然她管不好李淳,那就让能管好的人来管。

我思索片刻,低声在随行嬷嬷耳边说了几句。

嬷嬷讶异万分,见我神色坚定,不是开玩笑,便凝重仓促的下山了。

没几日,我听闻李淳纵欲过度,弄坏了身子,太医看过后,让他戒酒戒色,不可放纵。

父皇震怒,狠狠申斥了陈贵妃和李淳,又将他府中五十八个姬妾一一遣散。

后来,李淳病愈。

可父皇对他的态度变了,日日耳提面命不说,还动不动斥责。

几个太傅也轮番盯着,尽心尽责。

他功课繁重,再不能花天酒地。

听闻他的日子难过,我心情愉悦极了。

17

这一日,母后宣我进宫,我意气奋发的去了。

母后看到我,似笑非笑,而她的桌子上则是一包药粉,地上跪着的是我的随行嬷嬷。

我知道东窗事发,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福礼不敢起来。

母亲见我如此乖觉,反而叹了一口气。

「何必呢?你明明可以告诉母后,让母后来处置,做什么脏了自己的手?」

我的母后,她还是那么的大气端庄,处处为我考虑。

正因如此,我便更要为她着想。

「母后动手,便是大事,陈贵妃和李淳不是大度之人,他们不会念着母后的好,反而会记恨母后。」

「你看人倒准。」母后长长一叹。

我顿时明了,母后何尝不知,只可惜,她生不出来儿子,只能在众多庶子中选一个。

陈贵妃位份最高,她的儿子又是长子。

自古以来,太子都是在嫡子和长子中选择。

中宫无嫡子,便只能是庶长子继承大统,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很难动摇。

我忍不住道,「母后,您要不从别的皇子中选一个记在名下?」

母后摇摇头,「迟了,养不熟的。」

我一时无言。

母后一直在等自己的儿子,可惜并没有等到。

等年龄大了,想要记一个在自己名下,却已经来不及。

母后仁慈,宫中皇子的母妃都在,硬要从人家那里要孩子,明面上或许欢欢喜喜,背地里谁知如何?

等含辛茹苦抚养大,或许生母招招手就回去,反而怪母后害他们骨肉分离。

我出了宫,怏怏不乐。

在回华阳观的路上,我遇见锦珠。

如今初冬,天气已有些寒冷,她披着斗篷,却还是冷的跺脚。

我让她上了马车。

她深深看我一眼,低头不说话。

我也不想说话,母后无子,曹顺难测,李淳无能,戎国明年就要强攻,程肃可能战死沙场……

所有事情压在心头,让我也失了说话的力气。

良久,锦珠小心翼翼道,「你生气了?」

「嗯?」我抬眸看她。

锦珠绞着手帕,咬着嘴唇,扭过脸看向窗外。

「对不起,我利用了你,你要生气也是该的。」

「我不想嫁给李淳,可母亲偏要,她说李淳是未来皇帝,嫁给李淳,我就能当皇后。」

「如今陈贵妃娘家失势,急需借助咱们国公府的势力,这段联姻对谁都好。」

「母亲还说,有我在其中周旋,就算李淳当了皇帝,也会对你和姑母恭恭敬敬。」

「我知道母亲说得对,可一想起他和五十多个女子苟且,我就恶心的想吐。」

「对不起,我做不到,你要打要骂随意,我任由你处置。」

她闭上眼睛,仰起脸,等着我扇她的巴掌。

我眼睛微涩,有一点想哭。

从前,我以为她眼界高了,瞧不起自己的父母,原来我的舅母如此不堪,把女儿当做算计的筹码。

我手指轻轻摸上她的脸,感受到她的颤栗。

我「噗嗤」笑出声,捏了捏她滑腻的脸蛋。「这么好的面皮,打肿了多可惜。」

锦珠睁眸,惊愕不已。

我笑道,「你不嫁是对的,李淳是个混账,嫁他有什么好?」

「你不怪我?」

「我要怪也只能怪李淳不争气,怪我从前没有好好管束他,怎能怪到你头上?」

锦珠眼圈微红,她猛地扑进我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拂云,你怎么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打我骂我,那样我还好受一些。」

我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像小时候她怕黑那样唱着歌谣安抚她。

良久,她哭够了,却不好意思让我看她的红眼圈。

她叫停马车,跳了下去,回眸坚定道,「拂云,我欠你一次,以后我会拿命还你。」

她羞涩的骑马跑了。

我有点担心,忙命侍卫跟了上去。

回到马车里,我忍不住失笑,笑着笑着却红了眼圈。

她早就在梦里拿命救我,如今该我让她平安顺遂,一世无忧了。

18

回到华阳观没多久,侍卫们回来了。

嬷嬷又气又笑得传了侍卫首领的话,说锦珠跑去找了曹明玉,狠狠用马鞭抽了曹明玉一顿。

我哑然失笑。

知道她是为曹明玉暗算我出气,不过,这样太损她的闺誉。

我让嬷嬷将道观里的素斋点心带了一些给锦珠,又顺手塞了一册《史记》进去。

要想害人,还是该多读书啊!

腊月,雪纷纷扬扬的落下。

父皇带着李淳去围场冬狩,去的时候兴高采烈,回来的时候,一群人垂头丧气。

我听闻一个噩耗,二皇子死在了围场。

他背后中了一箭,死的时候,脖子扭着往后看,一脸惊愕。

没人知道他是被谁射死。

父皇震怒不已,命人彻查。

我急忙回宫,只看到满宫缟素。

二皇子才十三岁,刚刚长成挺拔的少年,他躺在棺材里还能看出脸上的青涩模样。

二皇子的母妃哭的声嘶力竭,目光不时狠狠的盯着陈贵妃。

陈贵妃恼怒不已,却不敢发作,适时的露出满脸哀伤,用帕子擦揉着通红却无泪的眼睛。

我急忙看向母后。

母后凝重的摇摇头,示意并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是目光也轻飘飘的自陈贵妃身上滑过。

我微微闭眸,心中涌起一股滔天怒意,立刻提起道袍向御书房跑去。

我要去见父皇,我要问问,谁杀了二弟。

刚到御书房,却被大太监焦急的拦下。

我听到里面「啪」的一声抽耳光的声音。

父皇爆喝,「你还是不是人?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了?你这个畜生!」

「父皇,儿臣真的不是故意的,儿臣要射那只鹿,谁知二弟跑了出来,父皇,您打死儿臣吧,儿臣也不想活了。」

「咚」的一声巨响。

「快来人,快宣太医!快!」

我跑进去,看到李淳额头见血,撞晕在地上。

而我一向威严的父皇用手按住李淳的伤口,血很快染红了他的手指,他一脸茫然,看见我,眼角闪烁着泪光……

19

二皇子下葬了。

那一日,他的母妃哭晕在宫中,醒来后,便跑去行刺陈贵妃,被当场拿下。

母后没有惩治二皇子的母妃,只是另辟宫苑让她静养。

陈贵妃没受伤,却被父皇贬斥为嫔,是所有皇子的母妃中位分最低的。

经此一事,陈嫔名声扫地,所有人都知道是李淳射杀了二皇子。

我想,这可能就是二皇子母妃的目的,她自知没有能力真的将陈嫔和李淳怎么样,但要让他们活着不得安宁。

李淳的脑袋还没养好,就被父皇打发去军中,并下了不得十级军功不能回来的旨意。

一个十级军功,大约要杀敌一千。

以李淳的身手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他被变相的流放了。

我觉得如此甚好。

李淳射杀二弟,疑点重重。

那一日,父皇请了神断赵大人,才推算出是李淳干的。

李淳见事实俱在,才不得不认。

没人知道他是忌惮与他年龄相近的二皇子受宠,还是真的无心之失。

父皇不愿杀子,也不愿再见他,便只能如此。

第二年初春。

大楚与戎国的局势越发紧张。

我连连做了噩梦,又梦到程肃战死沙场的那一幕。

他身中数刀,口喷鲜血,目光却死死盯着戎国国都的方向,死时都保持着杀敌的姿势。

醒来后,泪湿透枕头。

梦里,便是三月,程肃战死沙场,可具体哪一日,我并不清楚。

我意识到,即便不和程肃在一起,我也无法不担心他。

我终于想明白,我并不怕程肃,甚至隐隐喜欢他的纠缠。

我害怕的是自己对他动情,为他伤心难过,夜不能寐,也怕自己踏入梦中的命运,重蹈覆辙……

我思忖良久,还是写了一封信送去边疆,让他小心为上。

可具体小心什么,却不能说出来。

等信寄出去后,又觉得难堪。

只是想到梦里大家的命运,又觉得那一点儿可怜的自尊无足轻重了。

终于,三月末的时候,边关传来捷报:戎国大败!

我焦急的询问传讯之人,「程肃呢,程肃如何?」

「程将军率领大军大破乌合卓率部,乌合卓撤军逃回戎国,程将军平安无恙。」

乌合卓……

听到这个名字,我不自禁的抖了一下。

梦里,就是他将我和锦珠掳走。

他一剑戳死锦珠,又将我百般折辱,送入军营,任人凌虐,我死时,全身骨头都是断的……

我眼泪不受控的流了出来,是怕的,也是为程肃高兴。

边关大捷,城中欢庆三日。

父皇大喜,连连稿赏三军,赏赐的折子和物资一车车的送往边关。

只是,东西尚未到达边疆,噩耗却从边疆又来到京城。

李淳好大喜功,擅自率军追逐乌合卓,被乌合卓生擒。

乌合卓极其嚣张,调转马头,重新开始骚扰边境。

每一日,他都将李淳身上的物件射回城中,又绑着李淳驮在马上耀武扬威。

偏偏边关守将忌惮李淳的身份,不敢真的射杀,也不敢冒然出兵。

我回到宫中,父皇怒极,一向沉稳的他狠狠砸了花瓶摆设。

「穷寇莫追,他不知道吗?」

「他堂堂皇子就这样任由敌寇欺辱,他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吗?」

父皇是真的失望透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听到那句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莫名抖了一下。

梦里,我被乌合卓捉住之后,其实并没有机会死,手脚被绑了,下巴被卸掉,想寻死都没有办法。

我不知李淳是否和我情况相似,但我实在不想同情他,他是咎由自取。

我压下满心不安,问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父皇无奈的垂眸,浑身上下失了力气。

他已经没了二弟,三弟如今只有十岁,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稍稍机灵点的四弟年仅七岁……

而这几年,父皇明显的老了。

我陪着父皇坐在地上,将脑袋靠在他肩上,静静的陪着他。

良久,父皇长叹一声,「拂云,你若是男儿该多好……」

我心中酸涩,喉头发涨。

我能听得出来,父皇并非嫌弃我是女子,他宠我,爱我,比儿子更甚。

若我是嫡长子,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他可以直接让我做太子,不需要犹豫,不需要考量。

他是真的觉得我不错!

可惜啊,我是女子……

我轻声道,「父皇,您不必担忧,您春秋鼎盛,福寿无疆,将来定会有一个如仁宗,文帝那般雄才伟略的儿子,您的福报在后头呢。」

父皇扯动唇角勉强笑了一下,旋即又是长长的沉默。

等我离开宫廷,父皇下了旨意:射杀李淳。

一队轻骑从我车边掠过,我目送他们远去边疆,只觉得世事沧桑……

20

等消息的日子最是难过。

万幸来得是好消息:父皇的折子尚未送达边疆,边疆的折子已到了京城。

折子中说,程肃率了一支轻骑埋伏了两日,在夜色掩盖下突袭了乌合卓,救了李淳,如今已带着李淳回京了。

我闻知消息,一颗心大起大落。

万幸李淳被程肃救了,不然,这必是载入史册的耻辱。

可又满心的愤懑,李淳该死,他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死在战场上?

我无法怪程肃,因为李淳的身份,程肃不得不救,不然乌合卓会持续骚然边境,边境永远不得安宁。

可救了,又如同吃了一只苍蝇,恶心的不上不下。

那一刻,我深深的感受到,命运如同一个环,似乎怎么挣扎都像在原地打转……

程肃回京,父皇亲率百官去城门迎接,这是给凯旋而归的将军最高的礼遇。

百姓夹道欢迎,无数鲜花扔在程肃马前,还有大胆的姑娘将自己的帕子往程肃身上扔,程肃不动声色的将帕子拂下去。

我看到这一幕,有点生气,又有点满意。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波动,我微微垂眸,默念了几遍《清静经》……

程肃在城墙上扫视一圈,目光如炬的找到我,他启齿露笑,扬了扬手中一个信封。

我定睛一瞧,旋即红了脸。

那是我写给他的信……

他竟随身带着,还在众人面前张扬出来。

「……」

真傻!

我咬唇扭过头去不看他,目光落在了程肃身后的一匹马上。

那马上坐着面容枯槁,畏畏缩缩的李淳,他一双眸子如做贼,让人看到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心中长叹,知道李淳是真的废了。

他被乌合卓磨去筋骨,折断翅膀,再无资格登上皇位了……

举国上下欢庆三日。

三日后,我回华阳观。

在路上遇见了程肃,他一身文士打扮,依旧气宇轩昂,英姿勃发,看见我的瞬间,他眸中迸射出惊喜的光。

他骑马伴在我的车旁。

我张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他掀开窗帘,递了一包东西过来。「边疆带来的小玩意儿,我想你会喜欢。」

我看着那包袱,没忍住好奇心打开,这一瞧,琳琅满目的,都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他当我是小孩子?

实在放肆……

可那个会自己动的小人,真好玩儿啊……

到了山下,他拉着我一起爬山,宫女嬷嬷们跟在很远的地方。

他眸色凝重,不确定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怎么?」我感受到他语中的压抑。

他垂眸,掩住眸中杀意,「我不想让李淳回来的,他不配!」

我心中一凛,不知道说什么。

李淳不争气,他又笨又讨人厌,又虚荣又狂妄自大。

他有一千一万个缺点,他万分该死。

可都改变不了他是皇子,是我弟弟的事实。

我感到一阵虚弱,幽幽一叹。

「若晚两天,父皇的旨意就到了,那时候你们就可以放开手脚,如今,只能说天意弄人……」

「是啊,天意弄人。」程肃看着蜿蜒的青石苔路,满目惆怅。

「乌合卓绑着他天天来骚扰,将士们束手束脚,死伤无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将士因他而死,只能去救,可救了并不心甘情愿。」

「突袭那日及回京的路上,我有无数机会让李淳死掉,可我害怕……」

我好奇,「你害怕什么?」

程肃无奈的笑了一下,「害怕我若杀了李淳,和你是不是就再也不可能了。」

我思绪纷乱。

是啊!

父皇虽下了圣旨,但李淳终究是他的儿子。

若李淳死在程肃手上,军中人多眼杂,父皇定会知道真相。

到时候,父皇会感谢程肃还是怨憎他?父皇还愿意让我和程肃在一起吗?

不对!

我为什么要想到和程肃在一起?

我呆立当场,再次深刻地意识到,其实下意识里,我早就将那梦中三年当了真,我早已把他当做我的夫君,我的心没有一刻从他的身上移开过……

程肃看我停下,他紧张道,「我吓到你了?拂云,你别怕我好不好,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伤害你半分,我只会保护你,爱惜你,让你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我们成亲吧!」我软软开口。

「什么?」轮到程肃发呆了。

21

母后问我,「你真的要嫁给程肃?」

「张天师算过程肃和刘煦的命格,程肃命中有劫,生死未卜,福运难料;反而刘煦命格贵重,位极人臣。」

「母后宁愿你嫁给刘煦,现世安稳总比提心吊胆好。」

我心中一凛。

命中有劫,大概是三月的死劫。

这个劫不是已经过去了吗?还是程肃还有别的劫数?

再说了,按照梦中所示,哪有什么现世安稳。

我轻声道,「母后,您有没有让张天师算过我的命格,我此生是否注定是程肃的妻子呢?」

母后面色微变。

良久,她叹道,「那就成亲吧!」

我一惊,原来母后真的算过,原来我真的注定是程肃的妻子……

看来有些命运是注定不能改变的。

比如,梦里梦外,我都要做程肃的妻子,那后面的部分呢,山河破碎那一部分的命运,真的能够改变吗?

想到这里,我又焦虑起来。

但我想,程肃还活着,陈相死了,曹顺削弱了,李淳也没被重用。

那么,有些事应是能改变的吧……

我和程肃的大婚筹备了起来。

日子是钦天监交上来的,我明里暗里的暗示刘煦,让他交几个近点的日子。

但最终呈上来的最早的已到明年五月,最晚的是后年年末。

我:「……」

母后笑了,「你是宫中出降的第一位公主,又是嫡出,理应隆重一些,若匆匆出降,后面的公主不能越过你,便也要一切从简。」

「她们平日里已经低你一头,一生中耀眼的日子只有成亲这一刻,若让她们一切从简,太过委屈,只怕生了怨气。」

我想想也是,便选了明年五月的日子,安心待嫁。

锦珠将自己私藏的珍品统统送了过来,曹顺也派人送来大礼。

我看着那些金珠宝玉,并没有多少欢喜。

程肃曾说过,他突袭乌合卓时,曾让曹顺堵截乌合卓,那一战若是成了,他们有希望将乌合卓全歼,戎国十年内不敢来犯。

可曹顺的兵马硬是晚来了半个时辰。

就是这半个时辰,贻误战机,让乌合卓跑了。

虽然父皇借此惩治了曹顺,将他一降再降,但终究于事无补。

我仔细想了想,大概曹顺怕没了乌合卓,父皇会拿他开刀,他的一双儿女在上京,又不能反,便只能让乌合卓活着。

可他忘了,他是大楚人。

与敌合谋,如同叛国,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再者,父皇早就向他表示过,若他肯放下兵权,父皇会让他荣养天年,也不会亏待曹氏族人。

大概,他是不信父皇的……

君臣相忌,是祸乱之始。

22

父皇为了嘉奖程肃,封他为定北侯。

他小小年纪,便封候拜将,与他父亲一起并称一门两公侯,这是无上的荣耀。

一时间,程府炙手可热。

可程家却很低调,除了必要的人情往来,其余逢迎奉承一概拒了。

我的婚事有条不紊的筹备起来。

有了先前为李淳婚事做的准备,许多东西可以直接拿来用,也有许多不合规矩的东西,父皇却允准我用,说不算逾矩。

等到了大婚那日,我惊讶的发现,父皇将我和程肃大婚的规格提升到了与太子大婚无异。

我望着属于太子的仪仗和九龙轿,愕然的回看父皇,母后。

父皇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这仪仗你担得起。」

我感受到父皇对我的期许,心里涌起一股哀伤,若我是男子……该多好。

若我是男子,我可以为父分忧,征战沙场,肃清朝堂。

可我是女子,只能被拘束在后院宫墙之中,心焚似火,却力不从心……

我强忍着泪水,如踩棉花一样的登上了龙轿,到了公主府,晕晕乎乎的走完流程,被人搀扶进洞房。

没多久,程肃来了。

他身上沾染了酒气,却隐隐还有果香,想来他进入婚房前,特意换了一件衣服。

我感受到他的靠近,紧张的握住手低下头去,帕子被倏然揭开。

程肃满面含笑,眸光惊艳。

「拂云,你真美。」

这一句话,如阳光一般驱散了我心底的不安和抑郁。

我忍不住笑了。「肃郎风姿更甚,我心甚悦。」

程肃压了下来,将我扑倒在床上,他的气息在我耳边缠绕,唇齿轻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垂,似抱怨,又似惩戒。

「拂云,你让我等了四年。」

是啊!

四年……

没想到,四年后,我还是嫁给了程肃。

若早知如此,我何必拒婚呢?

可若没有这个四年,我又如何明白自己的心意?

一切仿佛一个环,又仿佛一个死结。

我轻声道,「那你想如何?」

他眸色微深,目光危险的看着我,「很快你就明白,我说过,我不是好辜负的。」

他轻轻吻上我的锁骨,我如梦似幻的承受着,忍着羞耻和悸动,只觉得一切都如梦中一般,太过美好。

只是到了最后一步,他戛然而止,变得迟疑。

我满心躁意,嗓音微哑,「怎么了?」

他黑眸凝重,明明其中充斥着可怕的情愫,却又硬生生的忍住,变得坚定又果断。

「再等等!」

「等什么?」

他紧抿着唇,不说话,却爬起来,拿被子将我严严实实的盖上,又将自己整理好,躺在我的身侧,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哄道,「睡吧,今天你肯定累坏了。」

我:「……」

「程肃,你做什么?」

我要掀开被子,他手指坚定地压住被角,黑眸看着我,语意克制。「拂云,别动,我的定力没那么好,再等等,等到一切尘埃落定。」

「什么叫一切尘埃落定?」我心中一颤,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他闭了闭眸,郑重道,「我说过要许你一世安稳。」

「在你二十岁之前,我会拿下戎国,作为给你的生辰礼。」

「到那时,一切都会变好,也只有那时,我才有资格和你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我感受到一阵难言的窒息。

那一刻,我特别想告诉程肃,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都死了,死的很惨。

可我张了张口,又羞耻的将话吞入肚中。

我实在没有勇气告诉他,在梦里我被人凌辱了无数遍。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安静乖巧的躺下,我忍着眼角的涩意和喉头的哽咽,轻声道,「我情愿的,你将我怎样,我都情愿的。嫁给你,我此生绝不后悔。」

程肃的身子颤了一下,他的手抚到我的脸上,「睡吧,乖!二十岁很快就到了。」

23

我和程肃过上了明明睡在一起,却克制有礼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对谁都是折磨,可两个人都没舍得分开,就这样在水火两重天里生活着。

等到了初冬,他又要去军营了。

去年冬天,戎国没来,但今年戎国遭遇了罕见的大雪灾,急缺物资,他们为了活下去,一定会来烧杀抢掠。

程肃在众目睽睽之下,俯身亲了我一下,他转身骑上高头大马,郑重如发誓一般的说道,「等我回来!」

我眼角微润,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告诉他。

可细想,我除了知道戎国要进攻,再没有任何细节可以告诉他,让他提前防范。

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作一句,「小心曹顺与戎国勾结。」

程肃深深看我一眼,凝重点头。

大军出发,尘土飞扬中,他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

我在城门上站了半晌,直到冷透了身子,才回过神来。

程肃走了,是真的走了。

而我的魂儿仿佛也随着程肃走了

其后的许多日子,我无精打采的。

锦珠见我失魂落魄,约我一起到善春园赏梅散心,我不忍拒她,便一起去了。

今年的雪特别大,冬梅上压了层层的雪,远远看去,雪和梅分不清楚。

锦珠嫁了人,母后做主,让她自己挑选夫君。

她选了一位新科状元,很是满意,红润的脸颊,炯炯有神的目光都说明夫君对她很不错。

晚上,我们在畅春园住下,她和我如小时候那般并肩而眠。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有件事情,姑母不让说,怕影响你的心情,但我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曹明玉自杀了……」

我本来昏昏欲睡,但听到曹明玉的名字,一下子睡意全无。

我下意识觉得这不可能,不由得断然道,「绝无可能。」

「她的确自杀了,只是没死成。她很恨你,在自杀之前一直诅咒你。姑母已经派人严加防范,防止她再次自杀。」

「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为上,曹明玉是个疯子,她和我们不一样的。」

「不过,你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锦珠黑眸如星,坚定又执着。

我点点头,思绪纷乱。

曹顺被父皇一贬再贬,手中权柄大部分已归程肃。

他要反,恐怕也没有资格反了。

曹明玉自杀应该与曹顺无关。

折腾许久,终于睡下,只是心神不宁,一直半梦半醒。

睡梦中,我看到曹明玉披头散发的盯着我,又看到她如轻云一样的散了。

我猛地惊醒来,目光悚然的看向窗外。

不对,还是不对!

曹明玉很惜命,很有韧性。

她会万般死法,但绝不会自杀而亡。

她一定另有所图!

我看向被我惊醒的锦珠,急忙问,「曹明玉的园子有没有增加人手?人手是谁安排的?侍卫是哪一只兵营的?」

「我……我不知道。」锦珠愕然。

我急忙披衣下榻,断然道,「我们回去!快!」

锦珠很慌,却还是努力稳住,召唤来宫女嬷嬷,伺候我们穿衣出门。

一出门,便看到京城的方向,火光缭绕,直冲云霄。

24

锦珠慌了。

我也慌了。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骑上马,快马加鞭的往京城的方向走。

走到半路,便遇上从上京出来报讯的人。

那人一脸惊慌的勒住马,「殿下,敌袭!有敌袭!戎国来犯,戎国人打进来了。」

戎国……

我一阵晕眩,梦里的事情终究发生了。

可怎么发生的?

难道是曹顺再次勾结戎国?

不,不可能是曹顺。

我急忙问,「戎国人怎么进来的?他们怎么能悄无声息的来到上京?」

「属下不知,那些人手中有盖着陛下印玺的入城公文,他们骗开城门后,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城中如今已经乱了,皇后娘娘让您快逃!」

「上京回不得了,殿下,咱们快走吧!」

那人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锦珠眸中含泪,却忍着不敢哭,她紧紧抓着我的衣袖。「拂云,我们怎么办?」

我呆立当场,惊恐之下,眼泪竟也情不自禁的流下。

该怎么办?

我看着随行在侧的人,大多是宫女嬷嬷,侍卫仅几十个。

这样一批人回到上京,无疑是去送死。

可不回么?

我的父母亲人都在上京,锦珠的父母夫君也都在那里。

我凝眸看向锦珠,「你带人先逃往开阳,让当地的官兵前来勤王,这是信物,他们拿到东西不来形同造反,你可以先斩后奏。」

「我只能给你十个侍卫,一路上要靠你自己。其余侍卫,跟本宫回上京。」

我顾不上多说,翻身上马,率众奔驰而去。

锦珠在我身后气急败坏的大喊,「拂云,你……」

马蹄声太响,她说了什么,我听不清……

我心急似焚,只想回去。

风吹干了眼泪。

我摸摸怀里的匕首,暗自下了决心,这一次,若实在不行,我可以先死的吧?

父皇已经有了一个丧权辱国的儿子,不能再有一个被百般凌辱的女儿。

堂堂大楚的颜面,不能这样被人踩在脚下。

只是要对程肃爽约了……

眼角又涩又涨,我咬住唇瓣,强迫自己思考眼前事。

这一次戎国前来,只为抢人抢东西,他们不敢恋战,会在洗劫一番后快速撤退,若能抢一些皇族回去做要挟,便是大功一件。

我心里快速盘算着他们的逃亡路线,不停的派出侍卫四散传令,让戎兵逃亡路上的当地官兵准备伏击。

这一次,我要让戎兵有来无回!

等到达上京,跟随在我身侧的侍卫只余十几人。

进入城中后,到处都是伏尸,大火。

人群纷乱,敌我难分。

我被侍卫护拥着抄小道靠近皇宫,又从冷宫的宫墙处潜伏进去。

整个皇宫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到处都是喊打喊杀和惨叫声,宫妃,宫女,太监一个个如无头苍蝇一般的找地方躲藏。

混乱中,有人向我砍来,身边的侍卫冲了上去……

我迅速向着母后的宫殿跑去,路过一处宫殿时,一只手猛地将我拉了进去,捂住我的嘴巴……

25

我的心噗通乱跳,昏暗中仔细分辨,才看清眼前人是十皇子的生母丽妃。

丽妃猛烈的摇头,见我认出了她,便放开我,示意我不要说话,并指了指外面。

我这才看清楚,外面有人摸过来了,而领头之人赫然是乌合卓……

在乌合卓的身后跟着的俨然是畏畏缩缩的李淳。

那些没有想明白的事,在这一瞬间都想通了。

为何乌合卓能悄无声息的靠近上京,为何他会手持盖了父皇印玺的公文进城?

原来是李淳这个内贼。

不,不止李淳,还有陈嫔。

李淳自回京后就被囚禁在废园,他没有机会接近父皇,能够接近父皇还能顺利偷到印玺的只有陈嫔……

那一刻,心中的恨意滔天而起,无数后悔在胸口荡漾。

我应该杀了李淳的,我该杀了他的。

丽妃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摇摇头。

她眸光含泪,转身快速从角落抱起一个襁褓塞进我的怀里,又指了指角门。

而她自己,则抱起另一个塞了衣服的襁褓奔跑出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我只能僵硬的抱着被塞进我怀里酣眠的十皇子,眼睁睁看着丽妃跑出庭院。

她跑的飞快,用尽了生平力气。

她这一去,定然活不成了。

可她仿佛根本没想到自己……

她的举动吸引了乌合卓和李淳。

李淳叫道,「老十,她怀里是老十!」

乌合卓狂笑着向丽妃追去……

我眼角酸胀,喉头哽咽到不能言语。

可我根本不敢停下来悲伤,我轻手轻脚的抱着十皇子快速向角门奔去。

那一刻,我莫名冷静。

李淳与乌合卓合谋了,侍卫们不知道李淳叛变,会以为李淳被乌合卓挟持而缩手缩脚。

李淳的目的则是杀了所有的兄弟,只留下他一个。

等到戎兵撤走,他是唯一活下来的皇子,即便再不成器,也可以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戎国将他送上了皇位,自然会捏着他的把柄让大楚俯首称臣,大楚的臣民都将成为亡国奴……

如此说来,父皇和母后危矣!

我猛得停下脚步,看向父皇和母后的宫殿,那里果然火光冲天。

我浑身僵住,如堕冰窟。

而此时,我怀里的十皇子哼哼了一声,小嘴瘪了瘪,有要醒的迹象。

我急忙将他的手指塞进他口中,他吮着手指,渐渐安静下来。

没法逃了,继续走下去,十皇子被颠醒一哭,定会引来戎兵,到时候我们都得死。

我左右看看四周,大雪下过没多久,宫女已清扫出许多雪,堆积在一旁……

我狠狠心,脱了外袍,包住十皇子,然后快速刨出一个雪洞,将自己和十皇子简单的藏起来。

这法子并不好,有些露出来的地方,我只能赌天很黑,那些戎兵看不清……

没多久,几个戎兵从这里路过,他们看见雪堆一脸兴奋。

「刚才有人就藏在雪里。」

「你戳这个,我戳那个。」

我眼睁睁看着那戎兵一步步走来,心都凉了……

我抱着孩子,跑不过他们的。

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而此时,我身旁的雪堆动了,一个小太监尖叫着从雪堆中跳出,吸引了几个戎兵的注意力。

他逃走时飞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眸中含泪,是明知必死却依旧慷慨赴死的决然。

几个戎兵狞笑着追上去,没多久,惨叫声响起又戛然而止。

我浑身僵住,被一股巨大的悲悯袭击。

那个小太监,他叫什么?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记得宫中有这样一个人。

可他却为了救我死了……

我努力想记起他的名字,努力想记住他的脸。

眼泪很快冻结在脸上,彻骨的寒意从骨缝里渗出,我抖到无法自抑。

我没被杀死,但快要冻死了。

昏昏沉沉间,我告诉自己,李拂云,你不可以死,你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让那些为你而死的人死的值得。

不知过了多久。

另一种喊杀声响起,我听到了「大楚威武」「杀光戎贼」的口号。

我们的人,来了。

26

我醒来时,在一间简陋的屋子,这是不知哪个宫女的居所。

一个嬷嬷听到我的动静急忙过来,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殿下,您醒了。」

「父皇母后呢?老十呢?」一出声,喉咙痛到冒烟,仿佛无数根针在扎。

可跟心里的焦灼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

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住,她没有回答我,反而从床脚抱起一个襁褓。

「您看,这是十皇子,多亏了十皇子哭,奴婢们才能发现您。」

「您将十皇子护的真好,奴婢们找到您的时候,您身上冷冰冰的,可十皇子还是热热乎乎的……」

我打断她,「父皇,母后呢?」

嬷嬷红了眼,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声道,「陛下驾崩,皇后娘娘薨了!」

我脑中嗡的一声响,不可思议的盯着她的嘴巴,只觉得她的嘴巴在动,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她说了什么?

良久,声音终于涌进了我的耳朵。

「殿下,好几个皇子被杀了,只有大皇子和十皇子侥幸逃过一劫。」

「几位公主和妃嫔都被抢走了。」

「几位娘娘不堪受辱,自杀薨逝,如今满宫皆乱,侥幸活下来的各个凄楚惶恐。」

「殿下,您可不敢再出事,您要是出事了,这宫里可怎么办?」

「前朝有大皇子主持大局,后宫如今可只能靠您了。」

我彻底清醒了。

「你说什么?前朝怎么了?」

嬷嬷惊愕心疼的看着我,她显然以为我被这事实打击坏了,她小心翼翼的又说了一遍。

满腔的悲伤瞬间被恐惧代替。

李淳得逞了。

他想趁着满宫大乱,先继位登基,只要得了朝臣们的支持,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大楚新帝,想要将他拉下来,便千难万难。

我快速起身,披衣下床。

嬷嬷惊讶的看着我,不明白我要做什么。

我快步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从她怀里抱过老十。

如今宫中大乱,人人都以为李淳是未来皇帝,他若下令杀了老十,大把的人上来为他冲锋陷阵。

我不敢冒险将老十交给任何人,只能亲自带着。

我忍着满身酸痛,直奔朝阳殿。

才到门口,便听到里面李淳的哭声。

「戎贼一日不灭,我一日不会登基为帝,你们不要再说了。」

「父皇……孩儿不孝,孩儿来迟了……」

大殿中,无数人跟着李淳痛哭流涕,顿时,哀声四起。

我泪如雨下,喉头胀痛,却不敢发出一声。

李淳……

他倒会演戏。

他敢出现在众人面前,想必已将自己择的干干净净。

宫女侍卫们虽可作证,但此情此景下,让他们出头无异于送死,而且也太慢了,中间难保不出变故。

再者宫廷之争,向来无关对错,只关乎利益,我不敢保证朝臣们一定会向着我,和敢叛国的李淳相比,我能承诺给他们的利益一定不够丰厚。

我抬眸看着远处,心中明白,我眼下的路大概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我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闯了进去。

「淳弟,父皇呢?父皇真的驾崩了吗?」

李淳扭头看见我和老十的瞬间,面色大变,但很快,他调整过来,眼泪簌簌。

「皇姐,是真的,我们没有父亲了。」

是啊,我们没有父亲了,我们也没有母亲了。

可李淳的母亲还活得好好的,还在等着当太皇太后。

她在做梦!

我哭倒在地,伤心欲绝。「怎会如此……」

众目睽睽之下,李淳不敢将我怎样,只能陪我一起哭。

「皇姐,你节哀,不要哭坏了身子,父皇一向最疼爱你,你若如此,父皇地下有知,如何安心?」

27

我抬头看向他,哽咽道,「你让我如何节哀?我刚在门口听到你说不愿登基为帝,如今父皇没了,大楚江山无以为继,你不登基为帝,难道想将大好河山拱手相送给戎贼吗?」

「皇姐!」李淳愕然,显然没想到我竟如此说。

我垂泪道,「我刚回来,就听闻弟弟们被杀,老十是嬷嬷从雪地里救出来的,他如今这般小,难当大任。」

「你不当皇帝,难道要绝了我李氏江山?你如此,可对得起父皇教诲?」

「你今日若不登基为帝,便不是我李家男儿!」

李淳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的喜色差点没忍住,他急忙用袖子掩面,做出不忍状。

其余大臣见我如此坚定,也纷纷附和,恭请李淳登基。

李淳终于含泪道,「皇姐,你放心,我绝不辜负你的心意,这大楚江山我绝不会让戎贼再侵占半分,皇姐,你起来吧。」

他伸手来拉我。

我借势起来,在站起的一瞬间,从怀中抽出匕首,一刀扎向李淳的心窝,又快速拔出,划向他的脖颈。

鲜血喷射,血光飞溅。

这是程肃教我的唯一的一招杀人术。

新婚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固执的要我学,没想到竟真的用上了。

李淳连连后退,捂着心口,轰然倒在地上,他目光惊愕又怨毒的盯着我,死不瞑目。

而我看着他,心中的恨轰然卸了。

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手足相残。

而我终于做了一个手刃亲弟的人……

这变故将所有人都惊住了,无数人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人群纷乱,他们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

我转过身来,努力用最冷静的语气,最简洁的用词陈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指出李淳叛国的事实。

几个大臣目光冷峻,气势格外强悍。

「殿下,即便大皇子有罪,也该审问后再行定夺,您先斩后奏,是坏了国法家规,若人人都如此行事,朝纲何在?」

「再者,殿下所言不过是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臣深以为然,公主殿下当堂斩杀大皇子,理该先押入大理寺候审,路亲王以为如何?」

他们要关我?

我想不明白,但很快,我懂了。

父皇,母后不在。

我又斩杀了李淳。

如今健全的可以继承大统的只有我怀里的老十,他们如今都想做顾命大臣,挟天子以令诸侯。

而我这个嫡长公主是他们权臣之路上最大的阻碍。

我血涌喉中,怒不可遏,用匕首指着四周,厉声道:

「本宫看谁敢?」

「如今守着边疆的是本宫的夫君,敢对本宫不敬,大将军归来,必定踏平上京。」

众人被我震慑,神色却越发阴沉。

「殿下,即便如此,您一介女流,也不该干政,朝廷终究是男人的事情。」

「如今大皇子已死,请公主暂居公主府不得外出,剩下的事交给臣等商议。」

「十皇子是陛下唯一血脉,还请殿下将十皇子交给臣等辅佐。」

立刻就有人上来想将我怀中的老十抢走。

我面含如霜,干脆利落的用匕首指着自己的脖子。

「本宫看看是谁想逼死朝廷嫡长公主?」

28

我目光冰冷的自众人身上扫过,无人敢与我对视,一个个不自然的垂下眸子。

父皇母后的死他们并不悲伤,上京被抢他们不急着去追戎兵。

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权力分割。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皇帝可以换,但只要皇帝想坐稳皇位,必定要任用世家子弟,任用他们这一批读书人。

所以,他们不在乎谁做皇帝,他们在乎的是谁能挟持皇帝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个弱小的皇帝,甚至比李淳还好用。

我也陡然间明白,为何父皇兢兢业业,却依旧无法逆天改命,原来真正的隐患是把持权力,架空皇权的世家……

这个道理我明白的太晚了……

我忍着泪意,脑中快速飞转。

这些世家还没有造反的决心,而勤王的兵马会很快从各路赶来,只要挺过今日,我便有机会反败为胜。

几位大臣相视一眼,「殿下,您今日杀了大皇子,又挟持十皇子,究竟是为了大楚江山着想,还是想自己登基为女帝?」

「若殿下真为大楚江山着想,此时便该听从臣等的建议,退回后宫,将前朝交给臣等处理。」

「若殿下想登基为女帝,此事史无前例,臣等即便死在此处,也绝不会让殿下得逞。」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如刀。

我气息一窒。

登基为女帝?

我手无兵马,如何做女帝?

他们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休想!

我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室宗正路亲王,「皇叔,你我一脉同源,您不为我说句话吗?我今日的命运,焉知不是您的来日?」

路亲王眉眼一震,显然听懂了我的暗示。

皇室嫡系垂危,路亲王作为旁支,又是皇室宗正,他的子孙是皇帝的最优人选。

他一直不说话,大概是想看这些世家对付我,至于老十,一个稚子,养不活也是正常的事。

可世家势大,即便他想让自己的子孙坐上皇位,只怕也会落得与我一样的下场。

他沉吟着,「福茂,几位大人说的不无道理,你毕竟是一个女子,即便是嫡长公主,朝堂的事儿也和你没关系……」

我气息一窒,心都凉了。

恰在此时,殿门口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

「末将王丛奉大将军之命前来勤王,末将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宫外两万精兵听候殿下吩咐。」

人群愕然,纷纷让开,我便看见了跪在殿前的王丛。

他脊背挺拔,单膝跪地,仿佛一把利剑,随时等着出鞘。

程肃派人来救我了?

他是怎么料到上京有难的?

我紧绷的心一下子松懈下来,哽咽道:「王将军请起!」

王丛躬身起立,目光精悍的从众多大臣的身上掠过,最后落到了路亲王身上。

路亲王面色变了几变,硬是挤出来一张笑脸。

「不过,福茂,陛下对你下过特例,你曾用太子仪仗出嫁,与男儿无异,自然可以干政。」

「你放心,皇叔是向着你的,谁若对你不敬,便是对皇室不敬。」

「至于李淳,他死的好!」

「你要是当女帝……」他咬咬牙,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那也不是不行,皇叔是赞成的。」

我:「……」

那一刻,我如雷轰顶,仿佛被打通了奇经八脉。

我看看王丛,看看路亲王,再看看那些面色铁青的世家。

我陡然间意识到,我手里有兵了,能被程肃派来千里迢迢勤王的人,忠心无疑。

若我此时开口说自己要当女帝,想必无人敢不从。

我脑中快速运转着……

若我当了女帝,处置朝政会更加便宜,不会像如今这般缩手缩脚。

我和程肃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君臣不相疑,大楚的未来更加昌盛。

连父皇都允准我用太子仪仗,他心中对我的期待不言而喻。

我斗倒了陈相,除了奸佞,还扳倒了曹顺,我身上具备成为帝王的素养。

可我真的能当女帝吗?

前朝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我遇到的阻力可想而知。

还有程肃,我若当了女帝,他便是皇夫,我能让他在后宫待着吗?

将来我若有了自己的孩子,帝位我该传给自己的孩子,还是传给父亲的孩子?

无论传给谁,都有反对的声音,都是在给大楚的未来埋下祸端。

我真的可以不顾未来的忧患,而心安理得的当女帝吗?

我看着大殿中的皇帝宝座,内心剧烈的挣扎着。

上前一步,便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退后一步,便要俯首称臣听命于人。

我一向没有野心,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我的野心前所未有的膨胀。

权力不仅仅是男人的毒,也是女人的……

29

「哇」的一声啼哭,将我从魔怔中惊醒。

老十哭了。

他小脸涨得通红,眼泪滚珠子似的流,一双乌黑的眼睛懵懂的看着我,柔嫩的手指伸向我的脸颊。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指,那么小,那么软。

我心中一声长叹……

若我真做了女帝,他该怎么办?

他大概会活的惶恐不安,认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吧?

而我为了坐稳皇位我又该杀多少人呢?

我祝福过父皇,说他将来定然会有一个如文帝,仁宗一般的儿子。

父皇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以食言呢?

我轻声道,「你想当皇帝吗?那便你来当吧!」

希望你别嫌苦,别喊累。

因为帝王是没有机会后悔的。

我将怀中的老十举起,高声道,「十皇子为我大楚新帝,尔等跪拜新帝!」

老十的哭声嘹亮有力。

群臣跪拜,万众俯首。

我怔怔地看着皇帝宝座,心中一片苍凉。

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成为女帝的机会这一生恐怕也只有这一次,而我也永远没有机会后悔了……

群臣退去,祭拜父皇母后。

大殿中。

只剩下我和王丛。

我示意他上前,「大将军如何得知上京有难?你们从何处而来?路上可曾遇见了戎兵?」

王丛没想到我问的这么细,眸中神色渐渐郑重,他一五一十得讲了来时情况。

乌合卓很是狡猾,一路大军照常攻打边疆,另一路轻骑则奇袭上京。

程肃心细如发,发现敌军数目不对,便派斥候细查,推测出乌合卓的异动,急忙派兵前来。

王丛带兵轻装简行,连夜奔波,按理该早到上京。

可他们一路上被地方查问耽误了许多功夫,有些人明知他前来勤王,却还是怕担责不开城门,他只好拿着大将军手令将人杀了才能通行。

我冷嗤一声,觉得无比可笑。

大楚的士兵想要进京千难万难,而戎兵却如入无人之境,这其中有多少人收了好处?

若有一个人肯用点心拦下戎兵仔细盘问,乌合卓都不能打到上京来。

京城有世家把持,而地方上则是豪强的天下。

父皇在世时,都拿他们没办法。

我和老十,一个女子,一个稚子,大概还是要走父皇的老路,拿他们无可奈何。

我微微垂眸,手指紧握,内心剧烈挣扎着。

「王将军,你此次带来多少人马?」

王丛更惊愕了,大概他以为他说有两万人马,我就会信。

他恭敬道,「只有一万轻骑,但都是军中精锐,可以一当十。」

我点点头,心中微涩。

军中少了一万精锐骑兵,这不是小事。

「那程肃怎么办?」

「殿下!」王丛郑重,「大将军说了,边疆没了,可以再打回来,若上京没了,国就亡了。」

程肃说得对。

可我心里却莫名涌上一股诡异的不安。

我压住那丝缕恐惧,提气郑重道,「王将军,本宫要拜托你一件事,此事成了,可保大楚十年安稳,不过你怕是要留下一世骂名,你敢做吗?」

王丛抬眸定定的看着我,「大将军让末将一切听从殿下的吩咐,殿下请下旨,末将无不从命。」

「好,你很好!」我看着眼前壮志凌云的将军,心中的涩意更浓。

他该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封爵成侯,如今却要做我手中杀人的刀,真是辱没了他。

我低声吩咐了他几句,又将一个名单交到他手中。

他脸色越来越凝重,却没有一声质疑。

很快,他单膝跪地,郑重行礼,转身大步离去。

王丛留下三千士兵稳住宫中,独自带着剩余士兵杀伐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抱着老十,转身奔赴自己的战场。

30

我来到昭和殿。

在群臣注目之下,走到最前面跪下。

昭和殿烧没了。

我的父皇母后,尸骨无存。

他们明明那么好,他们不该是这个下场。

我抱着老十,眼睛痛到涨裂,却一滴泪也掉不下来。

群臣环伺,我丝毫不敢表现出异样,更不敢让他们的脑子停下来。

这些人都是人尖子,他们若是细想,便该知道,此时我把他们留在宫中不仅仅是为了祭奠父皇母后,还另有所图。

我垂了垂眸,淡淡道:「将陈嫔带来。」

我身后一阵躁动,那些大臣显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以为我要整顿后宫,秋后算账。

没多久,陈嫔来了。

她勉强镇定着情绪,等看清楚跪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是我和老十,而不是她以为的李淳,顿时面色惨白,娇容失色。

「福茂,怎么是你?」

「大皇子呢?李淳呢?」

很快,她眼睛移到了另一侧用白布盖着的尸体上,尸体的头脸都遮挡着,只一双皂靴露了出来。

李淳的鞋子,她这个母妃认得很清楚。

她一下子懵了。

「淳儿!」

她扑过去,掀开白布,看到李淳僵硬冰冷的脸顿时撕心裂肺的放声大哭。

「淳儿,你活过来!」

「你丢下娘一个人可怎么办?」

「是谁杀了你,是谁?」

她看到了李淳遭烂的心口,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凶兽的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我头上。

「李拂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我的淳儿,是不是你?」

她不等我回答,猛地扑过来,带着要和我同归于尽的气势,却被我身边的侍卫一脚揣在地上,正中心窝。

她猛地吐出一口血,缓了缓气,回过头来,目光死死的盯着我,狠毒的诅咒着,「李拂云,你杀死亲弟,殴打嫔妃,你不得好死。」

我淡淡道,「将你和李淳如何与戎国勾结交代清楚。」

陈嫔愣了一愣,显然没想到我知道了真相。

但很快,她「哈哈」狂笑起来,眼中流泪,唇角溢血,看起来无比凄美。

「李拂云,你想栽赃陷害我?我只是一个后宫嫔妃,哪有什么本事勾结戎国,你想篡权当政让我当你的垫脚石,你在做梦。」

「我可怜的淳儿,还有你怀里的老十,他们明明是皇子,却一个被杀,一个被挟持。」

「最可怜的是你的父皇,他将你捧在手心里娇养,却骄纵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白!眼!狼!」

她刺完了我,看向群臣。

「诸位大人,你们今日纵着他,想必是听信了她的谗言,可我与大皇子是无辜的。」

「今日她敢杀大皇子,来日就敢杀十皇子。」

「陛下待你们不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连陛下的血脉也保不住吗?」

她声音凄厉,如同鬼啸,刺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虽未回头,却已察觉到盯在我身上的目光灼热且不善。

侍卫动身,想让她闭嘴。

我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陈嫔这戏唱得很好,唱得远超出我的预料,我希望她能多唱一会儿。

31

我轻声道,「你以为你不说,就没有人知道?」

「乌合卓伪装成大楚军士,手持父皇手谕一路长驱直入,那手谕是从何而来?」

「本宫亲眼看见李淳为乌合卓指认丽妃的宫殿,他想杀了父皇所有的儿子,自己继位登基。」

「父皇待你和李淳不薄,你不怕遭报应吗?」

陈嫔冷笑,「证据呢?口说无凭,证据呢?」

她一脸笃定,笃定了我没有证据,便要担起杀弟篡位的千古骂名,而这正是她想看到的。

她款款从地上起来,泪眼盈盈,满面凄楚。

「诸位大人,你们饱读诗书,定然知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颠倒阴阳,国破家亡。」

「本宫身为帝妃,遭此奇耻大辱,已经无颜苟活,只望诸位大人能为陛下尽一份忠心,杀了李拂云!」

说着,她便往一个侍卫的佩剑上撞去,被一脚踢飞倒摔出去,钗发散乱,形容狼狈,半晌爬不起来。

我缓缓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本宫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没了儿子,没了族人,自己也不想活。」

「你想让本宫背一个杀弟篡位的千古骂名,让本宫不得安宁。」

「你想死,可以!本宫不会拦着你。」

「但本宫会将李淳开膛破肚,片片凌迟,会将他送到乱葬岗,让他被野狗分食,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不!」陈嫔尖叫一声,目光惊惧怨毒地看着我,「李拂云,你好狠毒,他是皇子皇孙,你怎能如此对他?」

狠毒么?

早在李淳与戎国勾结的时候,他就不是李氏子孙了。

「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如蝉翼,语中却藏着绵绵杀机,若陈嫔敢说一个不字,我真的敢将她千刀万剐。

陈嫔被我震慑住,呆了呆,不自然的讲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叛国,没有人愿意的。

都是土生土长的大楚人,不到情非得已,谁愿意背叛自己的国家呢?

乌合卓是个狠人,他擒拿住李淳的第一天,就一刀斩断了李淳的命根子,说要看看太监长什么样……

后来李淳被程肃救了,人回来了,可命根子还在乌合卓手中。

李淳不敢说,他怕说了,父皇会杀了他……

他惶惶不可终日,这事瞒不过陈嫔。

陈嫔逼问出真相,如五雷轰顶,皇位这下子是彻底没有念想了,而此事迟早都会被爆出来,到时候他们还怎么做人?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没多久,陈嫔收到了乌合卓的威胁信,让她偷一份盖了印玺的空白圣旨,用圣旨来换李淳的命根子……

我呆立当场,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

李淳可是皇子皇孙,这是对戎国的极度侮辱。

而他们母子二人竟然瞒着?

我不可思议道,「你换了?」

她哀怨道,「自然,淳儿这辈子没指望了,既不能成家,也不能立业,他已没了现世,身为母亲我怎能让他再没了来世?」

「……」我被噎住了。

世人常以为尸体不全,在地府便失了轮回的资格,即便勉强投胎转世,下一辈子也非傻即残。

可我没想到,陈嫔会为了这种子虚乌有的事真干出来杀夫叛国的恶行。

满朝文武也被惊住了。

只有陈嫔泪眼朦胧,仿佛该当如此。

「那你换回来了吗?」我硬逼自己问出这一句。

32

陈嫔嚎啕大哭,无比哀伤,「乌合卓言而无信,是奸险小人,他给我的是假的。」

我一阵晕眩,只觉得荒唐,史书都不敢这么写,可却真实的发生在我身边。

满朝文武怒斥陈嫔,陈嫔扑在李淳身上,已经像个活死人。

我摆摆手,命人将陈嫔拉下去审讯,她能办成这件事,背后定有许多人助她。

大楚的皇宫内外,都烂透了!

陈嫔被拖走时,不甘心的尖叫,「李拂云,你一定要将淳儿的命根子找回来,你一定要帮他,他是皇子皇孙,他下辈子还要当皇子皇孙的。」

「……」我忍着满心恶心,淡淡道,「审问完后,将她的舌头割掉,本宫不想再听她说一个字。」

我闭眸,压了又压,才将那股黏腻感去掉。

没多久,一份审讯名单以及半截舌头被呈了上来。

我看着那染血的单子:上面有宫女,太监,宫卫,城门守卫,以及许多地方官……

我一阵恍惚,他们知道这是卖国的行径吗?

他们知道吗!

他们知道,可他们为了钱,为了私利还是会干!

「抓人,铁骑卫抓宫外,禁卫所抓宫内,本宫要在这里亲眼看着他们行刑!」

没多久,许多人已经被扭送到此。

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抓住一个杀一个。

血腥气弥漫宫廷,天上的云都仿佛被染红了。

我铁青着脸,心口麻木的紧,却不敢泄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沉寂,人人都看着我发狂,却无人敢上前劝阻,只是落在我身上忌惮的目光越来越多。

想必他们已经看出来,我这是在杀鸡儆猴,杀的是奸贼,敬的却是世家。

不知杀了多少人,我看到角落里一个侍卫打出信号。

我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转向群臣,面上露出一丝软弱。

「诸位大人方才所言,本宫细细思量,认为言之有理。」

「后宫女子的确不得干政,本宫也自问不能处理好朝政,但将老十完全撒手不管,本宫也做不到。」

「史上也有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十弟母妃故去,后宫嫔妃无人能担此大任,本宫不才,愿暂代十弟摄政,待他成年之后再归政于他。」

「若诸位大人同意,本宫便选出几位顾命大臣,与本宫一起辅佐十弟,诸位以为如何?」

人群中,一阵议论纷纷。

我能如此光明正大的将自己想当摄政王的目的说出来,明显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毕竟,只要我贪恋权势,那便可以拉拢,而我要想理清朝政,必然要依靠世家,我肯将权利分出来一部分给他们,这也是他们的目的。

很快,几为领头的大臣高声道,「臣附议!」

我满意点头,「如此甚好,这些大人请随本宫到偏殿商议。」

我点了几十个大臣,带着他们进入附近的偏殿。

被我点到的都是世家,他们看了看自己的同类,自然心知肚明,不由会心一笑。

没有点到的人不免纷纷摇头叹息,满脸颓败。

我带领众人到了地方,快步朝着墙壁走去,转动把手,躲进密室。

门在我身后哐啷一声关上,我急急转身,从密室的小孔,我看到无数的侍卫从帷幔中走出,扬起了手中的刀……

杀戮开始了。

鲜血飞溅,惨叫连连,这里是人间地狱。

我垂眸不敢再听,我发愣的盯着自己的手,虽白白净净,却已满是杀孽。

这便是皇权之路吗?

良久,喊杀声停了。

我听到王丛铿锵有力的声音,「启禀长公主殿下,宫内五十六名大臣,宫外二十四世家连同旁支共一万五千人,全部屠戮殆尽,请公主殿下示下。」

我闭上眼睛,一直干涩发胀的眼睛,突如其来的涌上泪意。

真好!

上京从此再无世家了。

33

我读的史书不多,却很善于总结。

历史上,许多帝皇都曾用过温和的方式去除世家,但世家反而发展的更加兴旺,甚至有些帝王不得不拉着世家之首一起接受大臣朝拜。

消灭世家唯一的法子,便是杀!

侯景之乱将江左侨姓士族屠戮殆尽。

河阴之变杀尽北魏大家。

黄巢刀下中原世家幽魂无数。

所以,哪怕背负千古骂名,我也绝不后悔!

我擦了擦眼泪,抱着老十出来,踏过被鲜血浸透的地板,那血也同样染透了我的鞋子,黏腻恶心。

门打开了,我看着夕阳余光,只觉得焕然如新生。

「告诉其余的大人,上京再无世家,他们有机会出人头地了,让他们以后做个好官,别让本宫白白背负骂名。」

「是!」

立刻就有人前去传讯。

我看着一直跟在我身边,寒剑一样的王丛,轻声道,「王将军,对不住!」

他该是赫赫有名的战将,如今却做了刽子手,要和我一起臭名远扬。

王丛显然听懂了我的话,他目光坚定的看向夕阳。

「殿下,军人的使命是保家卫国,杀敌是为国,杀奸贼也是为国,末将不觉得亏欠。」

我喉头发涨,轻声道,「若大楚人人都如你,该多好……」

王从面容一窒,默然无语。

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宫廷内外都肃清了。

可我不敢停下,许多事情都在等着我做。

父皇母后的遗骸需要收敛,帝妃和公主需要营救,逝者需要收敛尸骨,还要组织得力官员清点世家的财产,惊慌的百姓需要安抚。

王丛自动请缨追击乌合卓。

疏于操练的地方守卫绝不是身经百战的乌合卓的对手,只能靠人命消耗戎兵,让王丛去,可以速战速决,他是最好的人选。

我同意了,王丛率军奔驰而去。

至于让哪位官员为首去清点世家家财,我目光滑过一张张脸,落到了钦天监刘大人的身上。

这老头无权无势的时候,就敢跟我一起阴陈相,现在也只有他能刚正不阿,保证清点出来的每一块银子都落入国库。

他感受到我的注视,挺起了胸膛想自动请缨,却被人拦了一下。

刘煦站起来,躬身道,「启禀长公主殿下,臣愿为殿下效力,清点世家。」

我看着刘煦的眼睛,感受到其中的郑重。

但刘煦太年轻了,他未必能震慑住与他一起抄家之人。

刘煦面容严肃,「臣发誓,绝不让随行之人有一人贪墨,若不能做到,臣愿提头来见。」

我默了默,也郑重道,「本宫信你,有劳刘大人,本宫赐你生杀予夺之权,若当真有人贪墨……」

「本宫不要你的人头,本宫要贪墨之人的人头,本宫要看看国难之下,还有谁敢发这份国难财!」

刘煦亲自选了几十个协理之人,很快组织了一只上千人的队伍,带着我赐予的父皇宝剑查抄世家。

34

在后宫收敛尸身的地方,我看到了丽妃的尸身。

她被人一剑封喉,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只一双眼睛死不瞑目,眼角边犹有泪痕。

在丽妃身边,是一个身上被戳了几个窟窿的小太监,他蜷缩着身体,很是弱小。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敢拿命去救我们。

「他叫什么名字?」

「启禀殿下,他叫王福全,宫里叫他小全子,是个末等太监。」

「……」

我默了默,他生前我不知他,唯有在他死后给他一些荣光了。

我命人除去他的奴籍,封他为敬亭侯,以侯爷之礼安葬。

又命人细细查访他可有亲人在世,关系如何?若有恩,替他报恩,若有仇,为他报仇。

忙完这一切,我对老十轻声道,「这两人,一个是你母妃,一个是你我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不可忘记了。」

老十乌黑明亮的眼睛,自两人身上滑过,落到了丽妃身上,他在我怀里挣扎着要扑向自己的母妃。

我忙抱紧了他,怕他掉下去。

他哇哇大哭,而我的泪也情不自禁的流下。

我们没有父亲,我们也没有各自的母亲了。

他可以依靠我,而我该依靠谁?

我脑中浮起程肃的容颜,心中瞬间有了力量。

是啊,我有程肃可以依靠。

等程肃回来,我可以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我可以尽情的发泄自己的悲愤,伤心,难过……

我低头贴了贴老十的脸颊,任由我和他的泪混在一起……

我命画师将丽妃和小全子的画像画下来。

老十太小了,他不记得自己的母妃,等他长大了,或许会遗憾。

等画师真正动笔时,我想了想,又道,「将被火烧过的宫廷和此次国难中死去的人,也画下来,这是国耻,让后来人永远记得今时今日,以儆效尤。」

画师抬眸惊愕的看着我,旋即眸中涌上泪色,「微臣遵命,微臣定不辱使命。」

他迅速领命而去,寻找相熟的画师,办理此事。

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件耻辱的事,但也是一件永远值得铭记的事。

我来到御书房,接连颁发了无数道旨意:封闭城门,安抚百姓,实行宵禁,提拔官员,砍杀奸佞,筹备丧仪……

我忙的晕头转向,根本不敢有丝毫停歇。

直到晚间时分,嬷嬷告诉我,锦珠回来了。

我才回过神来,心中鼓鼓荡荡满是劫后余生的欢喜。「快宣,让她来见我。」

话才说出口,自己却已等不及,出门向她迎接去。

她快步跑来,乳燕投林一般的奔向我,大声嚷嚷。

「李拂云,你可气死我了,你怎么能扔下我自己跑回来?」

她又气又恼,那模样恨不能将我暴打一顿。

我阴郁的心却因她的暴怒活了过来,我唇角在笑,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下。

真好,我最亲的姐妹还在,她还是一如往昔。

我快步上前迎接她,却看见她恼怒的面容竟一点点变得惊恐,然后飞一般的扑向我,将我拉着转了个圈。

晕头转向中,我听到利箭刺入血肉的声音,锦珠重重的压在我身上。

我摸到了一手血……

「宣太医,快宣太医。」

无数人飞奔而来,围着我打转,锦珠被抬进房间,我浑浑噩噩的被请到了门外。

我听着里面的紧张叫喊,身体冷到发抖。

锦珠为我挡箭了。

她又一次为了救我。

她会死吗?

我到底改变命运了吗?

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还是敌国入侵,山河破碎?

如果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那么,我做那个梦又有何意义?

如果我做的有意义,那我到底改变了什么?

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命运想要打败你,与你何干?」这句话的含义。

它不会因为你垂死挣扎而怜惜你,也不会因为你无辜可怜就放过你,它只按照自己的意志,推平一切,碾压一切。

35

刺客是曹明玉派来的。

曹明玉已经不在关押她的园子。

在戎兵攻打上京的时候,她趁乱逃走了,而城外迎接她的是曹顺派来的三千精兵。

那三千精兵没有管城中的杀戮,没有理会百姓的求救,簇拥着曹明玉一直等在上京三十里。

他们原本打算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戎兵大肆劫掠了上京之后,再反杀回来,顺手除去李氏皇族,拥护曹顺的长子登基。

但没想到,王丛带着人马来了。

曹明玉只好愤愤然带人撤退,她心有不甘,便派刺客前来刺杀。

我垂眸看着从刺客怀中搜出的信,只看了一眼,就被刺痛了双目。

「李拂云,算你好运,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你没死。」

「可你猜猜,程肃死没死?」

最后一个死字是用鲜血书就,已经干涸发黑,透着赃脏污恶心的气息。

我的心脏骤紧,她这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程肃给了我一万骑兵,他自己所剩不足两万骑兵。

乌合卓在攻打上京,边疆的战况估计不会特别猛烈,程肃只要稳扎稳打,完全可以应付。

可程肃会稳扎稳打么?

我脑中骤然浮现无数关于程肃的瞬间。

新婚夜,明明我心甘情愿,他却不肯碰我……

他说要许我一世安稳,少一天都不算一世……

那些被遗漏在生活中的细节,一下子放大在我面前。

我陡然间明白,程肃不会稳扎稳打,他会反攻,他会趁虚而入,他会趁着乌合卓不在,带着骑兵直接杀向戎国!

他要灭了戎国。

可他只有不足两万骑兵……

他是在寻死!

我慌了,我猛地站起来。

「折子,我要看边疆所有的折子,让王丛回来立刻见我。」

我急火攻心,强撑着说了这一句话,眼前一黑,茫然的倒了下去。

在倒下前,我悲哀的埋怨自己,为什么那么弱,为什么不努力再撑一会儿……

待我醒来,已是三天后。

太医说我原本在雪地里受了风寒,又连日操劳,被刺客惊吓,这才突发疾病,让我卧床休息,戒思戒忧。

我打断他,「锦珠呢?」

「安宁郡主转危为安了,殿下放心,反倒是殿下的身体……」

我听着他的唠叨,心思却早已到了御书房,我要去看折子,我要去看看我还能为程肃做什么?

太医愕然,「殿下,您要卧床……」

「赵大人!」我猛地停下,回眸看他。

看到他一张担忧的布满皱纹的脸,我默叹一声,缓和了语调。

「赵大人,你说的,本宫都知道,若本宫还是以前享受安乐的公主,本宫自然会听你的,可时不我待,本宫已经不能停下来了。你若真的关心本宫,就替本宫开一副猛药,让本宫快些好才是。」

他惊愕的面容变得苦涩,嗫嚅着嘴唇,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摇头一叹,凝眉斟酌药方。

我到御书房没多久,一碗乌黑的药已经端了过来。

我一饮而尽。

赵大人欲言又止,最后长长一叹,遗憾的退了下去。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作为一个大夫,他有能力让我彻彻底底的好,可眼下的情况,他没有机会去当一个好大夫,我也没有功夫去当一个好病人。

我们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浑浑噩噩的过。

世事沧桑,命运如铁,人能决定的终究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

药每天按时端来,我每天乖乖服药,并埋头在御书房不分昼夜。

边疆的折子,让我心乱如麻,我看不清程肃的意图,心中的担忧与日俱增。

我唯一高兴的事是,我昏迷的三日,几位首领大臣果断做出了追击曹明玉的决定,让她不能顺顺利利逃走。

曹明玉的三千精兵,会形成一股极大的势力,他们会一路烧杀劫掠,很可能比戎兵都坏。

没几日,王丛回来了。

他换了干净衣服,却依旧一身血腥气。

他手中抱着一个匣子,打开后是乌合卓的头颅。

乌合卓双目圆睁,牙呲欲裂,看来死的不甘。

我看着那让我做了无数噩梦的人头,本该是高兴的,可眼泪却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

我抬眸问王丛,「大将军呢?你来上京之前,程肃去做什么了?」

王丛喜悦的面容渐渐变得严肃,目光相对,不用多说一句话,该明白的都已各自明白了。

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宝座上。

程肃真的去灭戎国了。

他真的没有给自己一点退路……

王丛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末将请战,追随大将军踏平戎国,还我山河。」

我喉头发涨,「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王丛低下头去,「殿下,世事难两全,机会太难得了。」

是啊!

机会太难得了。

乌合卓冒险奇袭上京,后方空虚,不堪一击,这样的机会等十年不一定能等到。

程肃身为大将军,精准判断,主动出击,我若是他,或许也会这样做。

可若一切都是对的,为什么我这么难过?

若命运必须人命来填,我宁愿,死的是我……

王丛稍作休整,便又带兵前往边疆。

我给边疆供人供马供粮草。

海量的银子刚从世家口袋落入国库,又从国库运到边疆。

这时,唯有花钱能让我有一丝安全感,我固执的以为自己花的越多,程肃就越安全。

边疆的消息雪花片一样的飞入上京:曹顺阵亡,程肃一统两路人马深入敌腹,他一举攻占戎国南王庭,又向着戎国北王庭攻去。

北王庭是戎国的圣地,历代大王都从那里诞生,从来没有将军可以打到那里去……

程肃如此做,分明是在寻死。

他想一举灭了戎国,想为大楚永久去除隐患。

那句「我愿许你一世安稳,少一天都不算」曾经是甜蜜的糖,如今却似凌迟的刀,让我心如刀绞,无法喘息。

又过了许久,捷报传来:程肃攻占北王庭,戎国彻底亡国。

举国欢庆,百姓们扬眉吐气,满心都是身为大楚人的骄傲,乌合卓攻打上京带来的奇耻大辱终于洗刷了。

我不敢高兴,生怕一高兴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我压抑着自己,等着将军们凯旋而归。

最终,我等来的是王丛,以及他身后的无数棺材……

戎国被灭,可大楚将士也十不存一。

我没有看到大将军规格的棺椁,心中存了几分希望,我声音不可抑制的发颤。

「程肃呢?」

王丛低下头去,缓缓摘下兜鍪。

他身后三军也如他一般,摘下兜鍪,低头默哀。

欢呼声停了,举着鲜花的手垂下,城门上下一片肃静。

「殿下,大将军生死未卜,末将搜寻了一个月,尚未找到。」

程肃失踪了。

他带的兵马不足,勉强攻打下北王庭,却被曹顺的兵马偷袭。

曹顺妄图和戎国联手,被程肃提前暗算,死在战场上。

但背地里,他其实早就将自己的兵马安排掉:一路人马奔赴上京营救曹明玉,另一路人马则直奔戎国等着给程肃致命一击。

他成功了。

曹明玉顺利逃走。

而程肃生死未卜……

36

刘煦问我,要不要先给程肃立一个衣冠冢?

我神色木然的看着他,「一日未找到,他便一日未死,本宫便一日不会为他立冢。」

刘煦动了动唇,默然一叹,行礼而去。

他果然如母后所言,如今身居高位,是我器重的左膀右臂,若他无过错,将来定会位极人臣。

刘煦的命运,被言中了。

那我和程肃的命运呢?「福运难料,命途未卜」这八字箴言是不是也被言中了?

那一瞬间,我真的想哭。

我安葬了父皇母后,以及此次国难中死去的许多人,并不断派人搜寻程肃的下落。

没有了内忧外患,大楚在一点点变好,曾经骂我杀人如麻的声音,也渐渐的消停下来。

只有程肃没有丝毫消息,反倒我收到了曹明玉的国书。

曹明玉一路逃亡,被地方阻击后,兄长战死,她带着一千多人逃到叶林国,杀了国王,自立为叶林女王。

随着国书而来的还有曹明玉的一封信。

她嘲讽我想当女帝却又不敢,只能拿一个黄口小儿做文章。又嘲讽我哄着程肃去送死,替我打下万里江山,他自己却死在沙漠尸骨无存。

她说我心思狠毒,口蜜腹剑。

「李拂云,你可曾想过,若不救你,他会率领铁骑踏平大漠,他可以称王称帝。」

「你现在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程肃为你打下的江山,这人血馒头吃着香吗?」

这一封信如杀人的刀,刀刀见血。

我明知曹明玉是故意的,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想:若程肃不派兵来上京,他是不是就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锦珠见我发愣,劈手夺过我手中信,看了一眼,就怒不可遏。

「贱婢敢尔!她自己狼狈逃窜的时候,可曾想过去营救自己的父亲,如今又立什么牌坊?」

我忍不住笑了。

骂的真好!

我替她紧了紧衣裳,「你还是管好自己,都已经是公主了,怎么还如此毛毛躁躁。」

锦珠为我挡箭,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浑身便冷得难受,一张脸常常是紫的。

我封她为安宁公主,赐下公主府,赐她封地,可这都弥补不了什么。

有一个好身体,比那些外物都重要的多。

可惜,我们都没有这个命。

锦珠道,「我没事,反倒是你,别被气到了,我不信姐夫死了,他命硬,没那么容易死的,说不定是路途遥远回不来,我们再等等总能等到的。」

我「唔」了一声,心中酸涩,明知希望渺茫,却还是相信万一。

我将曹明玉的信留了下来。

锦珠讶异,「留这个做什么?还没被气到吗?」

我平静道,「留给老十,他将来称帝,总要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

一个不记住历史耻辱的国家是没有希望和未来的。

锦珠目光古怪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瞬间明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拿老十当幌子,其实是为自己登基为女帝做准备,连锦珠也如此认为……

若说我是圣人,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但我想这世上总有人会做一些傻事,明知不可为却一往无前,明知会身处险境却还是挺身而出,明明可只手遮天却还是一心为公。

这样的人或许少,但我觉得多我一个便是好事。

我假装没看懂她的目光,提笔给曹明玉回信。

回信的内容,自然也是字字如刀,割人心肠。

不同的是,我掌握的情报比曹明玉详细得多,我平铺直述,只说事实。

曹顺被杀时,身边亲卫不足,若非为了救她这个女儿,恐怕曹顺可以顺利逃亡戎国,做个王。

曹顺叛国之罪,事实俱在,所有曹氏族人都被他们父女的野心牵连,论罪人,曹氏父女才是千古罪人,他们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遭世代唾弃。

回完信,舒服了很多。

我不由得思考,叶林离大楚路途遥远,跋涉艰难,更重要的是那里很荒僻,打下来没什么利益,不打的话,曹明玉又如同一只跳蚤,上蹿下跳,实在让人难受。

不过,眼下休养生息最为重要,暂且只能搁置一旁。

没多久,王丛从边疆快马加鞭送来急件,我看着那印着火漆印记的信,手都在发抖。

这印记表明信里的内容是关于程肃的,会是什么?

37

打开看了一眼,便觉得天旋地转。

信里说,程肃死后尸身被戎国逃亡的王族带到了大漠更深处的开明城,他们将程肃的尸体悬挂在城墙上,日日鞭尸暴晒,提醒后世子孙不要忘了亡国之耻……

纸飘落地上,我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我要攻打开明城!我要灭了他们!

然而,开明城离此地万里之遥,大楚刚刚灭了戎国,民不聊生,十年之内休想再起战事,大楚伤不起,百姓也伤不起。

其中,刘煦反对的最为激烈,「殿下,这太平江山是大将军拿命换来的,我们不能轻易丢了,只能徐徐图之,等待时机。」

他说得对。

他们说的都对。

可我厌倦了徐徐图之,是我无能,若再国强民壮一些,是不是就不用这样瞻前顾后?

我埋首案牍,殚精竭虑。

每当累了,看一看宫廷破碎图,想一想程肃被悬挂在城墙上的模样,那一丝疲惫瞬间就觉得不算什么。

我将老十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我吸取李淳的教训,对老十时时面提耳命,带他上朝,接受群臣朝拜,将朝廷中的事掰开了揉碎了教给他。

只是有一日,我叫他十时,他忽然扯扯我的袖子,悄声道:「皇姐,能不能别叫我老十,叫我李澜,我长大了,你该叫我名字了。」

我一时哑然,这才发现,他长大了,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小皇帝。

不知不觉间,十年竟然已经过去了。

十年啊……

程肃被挂在城门上十年了。

那一刻,心中愤怒汹涌。

我再次提议攻打开明城,这一次,没有人反对,大楚兵强马壮,有力一战。

而开明城的人却抢先一步前来求和,他们带来了贡品无数,唯独没有程肃的尸身。

他们说,程肃的尸身早被戎国王族打碎不知下落,而戎国的王族在知道大楚要攻打开明城后,早就逃走了。

我看着使者战战兢兢地脸,只觉得分外可笑。

我努力了十年,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本宫不接受!」

我不接受这结果,我不接受程肃尸骨无存。

大楚对开明城宣战了。

战火飞扬中,捷报频传。

我麻木的翻看着一个个喜讯,唯独看不到自己想要的:没有程肃尸身的下落,也没有任何他的物件。

他仿佛一个遥远的梦,梦醒后,就不存在了。

我只能一遍遍的从他送我的玉簪,珠冠,小物件儿中寻找他的存在……

大楚疆域前所未有的辽阔,大楚的强盛或许刺激了曹明玉,让她有了很强的危机感。

她再一次命人送来了东西,只不过,这一次,送来的是人。

「李拂云,当初你说程肃活不过二十岁,他果真没有活过二十岁,你可真是料事如神。」

「不过,你不用担心,少了一个程肃,你可以有无数个永远二十岁的程肃,这少年郎,你喜欢吗?」

最懂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曹明玉再一次扎痛了我的心。

无数个难免的夜晚,我曾深深的懊悔过,若我当初说程肃能活到八十岁,是不是他就不会二十岁死。

我虽知道这样的想象没有意义,却还是忍不住一遍遍悔恨。

我抬眸看向眼前面容酷似程肃的少年,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长得真像啊……

难为曹明玉竟能从无数人中找出一个如此神似的折磨我。

「你叫什么名字?」

38

「草民叫程……」他惊恐的看一眼四周,似乎察觉了什么,咬牙道,「女王让草民自称程肃,但草民其实叫八月奴。」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

他很聪明,万幸他没有说自己叫程肃,不然已经死了十次。

我问他有什么心愿?

八月奴迷茫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如此说,我也没有和他解释的打算。

我听闻曹明玉似乎快要疯了。

她接管了叶林国后,几次征战想要扩大版图,但总是出师不利,叶林是个小国,人力有限,支撑不起她强大的野心。

而她似乎也看透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便日日纵情声色。

听闻她男宠无数,个个都有独到之处,最受宠的一个与程肃很像。

这都是小道传闻,但今日见了八月奴,我隐约明白,曹明玉恐怕真的疯了,所以,才会这样作死。

八月奴犹豫了一下,说自己想要从军。

他是叶林国最低等的奴隶,忽然有一日被曹明玉相中,带回宫教导,然后送到大楚。

在叶林国,奴隶就是奴隶,奴隶的儿子生生世世也都是奴隶,是永远无法翻身的,

他想改变命运,想要出人头地。

我唇角露出一丝悲悯的笑容。

改变命运么?

连我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吗?

我允准了他,将他送到王丛军中,从一个小兵做起,从军是最快的改变命运的方式,但愿他有那个命从战场上活下来……

锦珠问我,为什么不将八月奴杀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奸细。

我摇摇头,淡淡道,「长得太像了,下不了手,若他真是奸细,瞒不过王丛。」

真的太像了。

八月奴出现的那一瞬间,我仿佛重回到初认识程肃的那一天,他一袭白衫,恼怒的拦住我,问我为何要退婚?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程肃静静的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在梦中泪流满面,醒来后不知今夕何夕。

八月奴没有让我失望,他在军中快速成长,屡立军功。

五年后,他率兵灭了叶林国,亲自冲进王宫。

听闻曹明玉看到他的时候,晃了晃神,失魂落魄的叫出了「程肃」的名字,然后被无情的砍下了头……

我没想到曹明玉会死的这样窝囊。

其实我一直以为她挺厉害的,她能独自一人领兵强占一国,长期总揽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本该活得风光无限,后来怎么变成了这样无能的模样呢?

刘煦说,「大概是绝望。」

曹明玉男宠无数,可是她没有将任何一个放在眼中,不愿意怀他们任何一个的孩子。

对于叶林国也完全没有感情,只想压榨欺凌,最后,民怨如沸,无人肯战。

这大概就是叛国的下场。

回不去故乡,也永远到不了远方,只能在原地垂死挣扎,被绝望吞噬。

八月奴回京述职,我看着眼前成长起来的将军,满心感慨,若是程肃还活着,会长成什么模样呢?

可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这一年,叶林国灭了。

大楚威名远播,无数小国前来归顺朝拜。

而李澜转眼十五岁了。

他长成了昂扬少年,如一柄利剑,坐在龙椅上,接受群臣朝拜。

他礼仪气度,无一不佳,已经是一个像模像样的皇帝。

朝廷内外,让我归政于他的声音隐隐抬头,甚至有人开始提起我从前残杀世家的旧事。

我当着李澜的面,处置了一批人。

那一日,血溅宫廷。

我已经学会了面不改色,李澜却面容惨白,手脚冰凉。

39

我拉起他的手,感受着他手指的温度,淡淡道,「那一日,你我一起埋在雪中,我的手也似你这般冰凉。」

「李澜,你长大了,但你还没准备好,相信我,我会还政于你,但不是现在。」

李澜动了动嘴唇,眸中独属于少年人的光似乎灭了。

自那一日后,他开始变得沉稳内敛,读书读史,认真听大儒讲课,体察民情,开始真正向一个可靠的人转变。

锦珠说我做的急了。

「这样他会恨你的,他会觉得你想揽政,你辛辛苦苦地将他养大,日子还长,又何必如此呢?」

我轻轻咳嗽一声,帕子上一抹红。

我将帕子捏住,不让锦珠看到,只平静道,「有什么关系呢?真正好的感情,没那么容易破碎的,破碎了的也不过尔尔。」

「他愿意恨我就恨,不愿意恨我,那也很好,我没什么大不了的。」

锦珠愣怔的看着我,忽然眸中涌出热泪。

「都这么多年了……你何必自苦呢?」

自苦么?

其实我倒不觉得苦。

只是长夜难眠时,会觉得寂寞罢了。

我也曾羡慕过锦珠儿女双全,福禄无双,也曾想过若是我和程肃平平安安在一起,是否也会有儿有女?恩爱异常?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的。

我做了许多妄图改变命运的举动,可是依旧没有改变什么。

我们身在命运的洪流中,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锦珠约我出宫,我出宫时,遇见了刘煦。

如今的刘煦今非昔比,他位高权重,却依旧孑然一身。

我看出来锦珠的意图,却不动声色,刘煦也若无其事的陪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路过一家店时,我忽然停步,看着那卖珍宝的店恍如隔世。

我想起,当初便是在这里,我骗程肃买下了那贵得惊人的珠冠。

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店还在。

刘煦说,「有些东西是不会变得,殿下,你变了吗?」

我不明他话里的意思,但我摸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老了,今早照镜子,眼角已经细纹明显了。

「大概变了吧!」我感叹道。

刘煦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良久,他说道,「臣觉得……殿下没变,臣也没变。」

「殿下,我一直后悔,当初若是我勇敢一点,不要恪守君子之道,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殿下,会不一样吗?」

他眸色定定的看着我,竟然透着几分哀伤。

我看清了他眼角的细纹,日益紧锁的眉头,陡然间明白,这许多年,没有谁好过。

我们过的都不好。

泪意忽然涌来,我强忍住心中汹涌的涩意,轻声道,「刘大人,有些事情是不讲道理的,它不会因为谁先来,就垂青谁,也不会因为谁陪伴的最长久,就认定了谁。」

「如果光阴重来,还是会一样的。」

刘煦唇角颤抖了一下,他扭过头去,我还是看到了他眼角的一点泪光。

他慢慢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此物留给殿下做一个念想吧。」

「殿下,我曾多次想过以此物让殿下死心,但我想人心是不可以左右的,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他将东西递给我,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快步去了。

那背影仓皇失措,带着几分狼狈。

我低头看手中信,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

我快快拆开,看到了一张发黄的信纸,里面是程肃的笔迹。

「此一去,千难万险,恐无归期。殿下清白如玉,愿尔珍之重之,敬之爱之。肃九泉之下,亦含笑而眠。」

我瞬间泪流满面。

程肃知道的……

他知道那一去很是凶险,所以给刘煦留书,想将我的未来安排好。

可若早知如此,他又为什么要招惹我呢?

为什么?

我捏着那封信,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毫无顾忌的失声痛哭。

人群来往,纷纷侧目,可他们都是过客。

这一生和我命运相连的那个人再不会有了。

40

回去之后,我大病了一场,将政事交给李澜处置。

我困在自己的心结里,无法挣脱。

李澜日日来看我,他沉稳了许多,和我说朝廷上的事,并期待我的答复。

曾经我会细细告诉他如何处置,可这一次,我茫然的看着他,实在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李澜闭了口,静静的坐着,忽然道:「皇姐,大臣们说我该娶妻了。」

我稍稍振作一些,「这是好事,说明你长大了,等你成亲后,到了弱冠之年,我便还政……」

「皇姐!」李澜突然打断我。「我不是来向你分权的。」

他眸中闪烁出泪光,稚嫩的面容上几分哀伤。「若情爱误人至此,我又何必呢……」

他拂袖而去,我愣了半晌,他眸中含泪的模样竟然那么像父皇……

他真的长大了。

我宣来刘煦,问他朝廷上发生了什么事?

刘煦垂眸,却遮不住憔悴。

他沉稳的将事情讲得清楚。

李澜该娶妻了,如今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大臣们看重的大将军王丛之女王瑛,另一个是他喜欢的江太傅之女江青颜。

江青颜腹有诗书气自华,在闺秀中一向很有声望。

而王瑛喜爱舞枪弄棒,却也能将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条,素有贤名。

让李澜在她们两人当中选,的确很为难。

大臣们倾向于王瑛,李澜则更爱慕江青颜。

我默了默,问刘煦,「你意下如何?」

刘煦目光古怪的看着我,自嘲的笑了一下,「殿下,您该知道的。」

我一时无言。

是啊,我都知道的,又何必多此一问……

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我渐渐明白,姻缘是一个人最该坚守的底线,若能称心如意便有了一个家,若不能其实一辈子都在流浪。

我给了李澜一张纸条:情爱虽误人,但若被误的那个人不觉得,那便值得。

世人皆觉得我苦。

事实上,我知道自己被真切的爱过,所以从不觉得自己苦,只是会遗憾,会思念,会泪流满面而已……

我不知李澜看了是何想法,但这一次,我不想干涉,我只想静静的看着,当一个局外人。

没几日,李澜下了一道圣旨,他选了王丛之女王瑛为皇后。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他会选江青颜的,毕竟,那是他一直喜欢的女子。

这件事让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直到大婚第二日,两人前来拜见我,我看着满面娇羞却落落大方的王瑛,似乎明白了几分。

王瑛明媚如朝阳,身上有一股似火焰一般坚定灼热的力量。

而这力量是我和李澜都匮乏的,我们看着宫廷破碎图成长,仇恨和责任从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就担在了身上。

我们可以坚韧的面对困难,却再也无法轻松的面对生活了。

王瑛看出我有话和李澜说,便自动请退。

我看向李澜,他不自在的喝了一口水,忽然鼓起勇气解释。

「上一次,我带她们两人去猎场,青颜脚受伤了,我带着她在一旁休息,我本以为王瑛会不高兴,可她却毫不在乎,还是自顾自的打了很多猎物,并将后续安排的妥妥当当。」

「皇姐,我不怕承担责任的,但有时候,我也想有人替我分担一些。」

「青颜读了很多书,我相信她会做一个很好的皇后,可以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

「但那是在有我宠爱的前提下,若是没有我的宠爱,她会很快枯萎凋零在后宫。」

「但王瑛不一样,没有我,她也会把日子过得很好,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我想她定然能够如皇姐一般,担得起家国的责任。」

「在其位,谋其政,享受着天下的供养,便不能再只为自己的情爱而活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面上露出几分不自然。

我问道,「你心悦她吗?」

他愣了,认真的想了想,「将来有一日,会的!她有能力让我心悦她,毕竟,她不是轻易认命的女子。」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

我也笑了。

青梅竹马,固然是佳话。

但先婚后爱,也未尝不可。

我们都且拭目以待吧。

41

后宫的日子水一般流过,王瑛接连为李澜生下了三个孩子。

这三个孩子便是帝后恩爱最好的凭证。

我听着那些孩子叫我姑母,更觉得恍然,原来过去了这么久……

我渐渐退出朝政,李澜虽常常来问政,但我已很少再指点他。

他做得好,我便送他一碗人参汤,他做的不好,便送他一碗绿豆汤。

等他二十岁那年,已比我高很多,我需要仰头看他才行。

我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冠礼,这一日,不仅仅是他成人的日子,更是权力交接的日子。

我亲手为他正衣裳,带冕冠,将帝印玉玺一并交给他。

他顿了顿,郑重的接过。

「皇姐,以后一切有我,你可以歇一歇了。」

我含笑点头,「好,好,我等着享你的福……」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突如其来的涌出,我天旋地转的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李澜眸色含泪的看着我,他声音带了几分责备,「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瞒着?」

我看看一旁战战兢兢的御医,淡淡道,「是我不让他们说的。」

我早年积攒的病,一日日的靠药压着,但终有压不住的时候,如今,我放宽了心,病反而爆发出来。

李澜摸了一把眼泪,「皇姐,你好好养着,我已经从天下调集名医,总会治好你的病。」

「我要出宫!」我坚定道。

「皇姐?」李澜愕然。

我轻声道,「我要出宫,我要去开明城。」

我要去为我的夫君收尸骨。

我晚去了二十年,希望他不要怪我。

李澜再说不出一个字,他面容悲戚,仿佛看到我未来的命运,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才哽咽道,「我真想看看姐夫长什么样子,皇姐……若有来生,我宁愿做你的哥哥……」

他仓皇离去,脚步几分踉跄。

他为我准备好一切,我执政二十年,仇人无数。

他选了最好的人手,做了最好的安排,行路的马车外表低调,内里却很舒适。

我女扮男装,身份是一个京都富户,去戎地收货。

我们一路上走的很慢,御医时时跟在身边为我把脉,我也有意走得慢一些。

开明城很远,我真怕自己坚持不到,我也想看看我治下的百姓生活的究竟如何?

路上,遇见不好的,顺手除了,遇见好的,便顺手嘉奖。

如此颠簸了四个月,才终于到开明城。

如今的开明城是大楚的一个重要边城,各国的商人常常到此地贸易,故而,开明城发展的比从前更兴旺了。

当地的城守带我到城墙下,他接到上京的折子奉命接待我。

他大概猜到我的身份,整个人恭恭敬敬,如履薄冰。

「这里便是曾经肃亲王被悬着的地方。」

程肃死后被封为亲王,这是无上的荣光,但对他而言,其实不重要了。

我点点头,看着这里,阳光刺目,城墙斑驳,早已看不出当初程肃留下的痕迹。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尘埃落定时,才能看清楚当初错过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我手指轻抚着城墙,本以为自己会泪流满面,没想到只觉得刺骨冷意,冷透骨髓。

「当初……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吗?」

城守默然低下头去。

我知道,为难他了。

程肃死后十年大楚才打下开明城,十年间,还想留下他的尸骸,我是在做梦。

悲伤满怀,如刀锋过喉。哭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那城守想了想,补充道,「肃亲王也留下了一些东西在这里,百姓们感念肃亲王的功德,为他立碑塑象,供奉香火,您要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知道这有夸张的成分,这是这些官员讨好我的举动,但程肃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我迟迟不肯为他立冢,是不信他死了。

他们比我的看的清,早早就准备好了。

我们一路走过去,我气力不足,四个月的行程,已是我的极限,这短短的路,我出了细细的汗。

他们担忧的看着我,几次说要轿子抬,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想走一走。

等到了地方,那是一处很清幽的祠堂,在开明城这样的地方,能有这样一座上京风格的祠堂,很用心了。

在祠堂的中央,立着一座雕像,一个威武的将军一手长剑指天,另一只手则提着一颗头颅。

城守说提着的头是戎国大王的。

听他解释,我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却又哭了。

我哭的太过伤心,众人悄然退去。

我看着那面容酷似程肃的雕塑,在心里对他说了无数话。

「程肃,我来看你了。」

「对不住,我来迟了。」

「我真的很后悔,若我初见你时,说你活到八十岁,是不是你就不会死在二十岁?」

「若当时我将自己的梦说出来,足够坦诚,足够真实,是不是,我们就可以改变命运了?」

「程肃,你骗了我,我没有一世安稳,我这一生都在兵荒马乱中度过,没有你,我怎么会安稳呢……」

我哭的忘乎所以,似乎要将所有的悲愤发泄出来。

天旋地转间,黑暗袭来。

我听到无数声音纷扰刺耳,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有人向我奔来。

可我不在乎了。

我已经到了我想到的地方,也会葬在我想陪着的人身边。

我这一生,过的应是好的,背后有故乡,也终究到达了远方……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心之所爱,甘之如饴。

——————————————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山河破碎,公主被俘。

我不敢说,我怕说了,就一切都成真了。

我以为自己可以把握命运,护得住山河,也护得住美人,可我终究天真了。

拂云,若重来一世,我定不会再招惹你,我会看你平安出嫁,无忧无虑,快活一生。

我给不了你一生一世,只能给你山河无恙。

——程肃未能送达的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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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7-14 11:55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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