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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狸猫换太子

所属系列:公主万安

第一章 狸猫换太子

公主万安

被我始乱终弃的侍卫称帝了。

唉,早知道我就不弃了。

1

梁骁登基的第一天我就跑路了,准确地说,当我知道我是冒牌货的时候我脑子里早已设想了无数种不同的逃跑方法。

牵扯上一辈的恩怨纠葛成了糊涂账,简单概括就是。

我亲娘嫉妒陷害皇后将自己的女儿换了皇后刚生下来的皇子,简称「狸猫换太子」,皇子变公主。

很离谱吧。

最离谱的是,梁骁流落民间,整个都城少说千万子民,偏偏我就收了他做我的贴身侍卫。

我打过他骂过他辱过他,还玩弄过他,最后又狠狠将他抛弃,我真的是把他得罪惨了。

犹记得,梁骁在公主府门前站了一天一夜,他就为了问我一句话:

「公主对属下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那日雨下得实在大,梁骁的脸煞白,惊觉闪电劈过,活像是地狱里的罗刹鬼,可他执拗地要我的答案。

我嘲笑他,笑他不自量力,最后慷慨地送了他两个字:「滚吧。」

我身边的辞映也附和着骂:「滚远点!别脏了公主府的门楣!」

我赏了辞映一个做得好的眼神,毫不犹豫地转身进去。

也不知道他在我门前究竟站了多久,反正第二天出去时已经没了他的身影,只有那把镶着红宝石的剑孤零零地靠在门边上,那是我送给梁骁的。

昔日的梁骁还不叫梁骁,叫裴衡,我第一回见到他的时候,他信誓旦旦地说:「誓死守护殿下!」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跟我一样的年纪,眼睛里闪着光,一脸正气,毫不畏惧地望着我。

我一高兴,就把父皇给我的长翎剑赐给了他。

并告诉他,要把我比他自己的命看得还要重。

之后梁骁也如他誓言的那般忠于我,始终护在我身旁,替我铲除异己,帮我教训那些看不惯的人,渐渐地,他身上有了许多来历不明的伤痕,长翎剑上沾满了血。

看着那样一个干净的少年在我手里头成了杀人如麻的冷卫,我也想过放他走。

可当他慌乱辩解自己不脏,跪在我面前红着眼说他没地方去时,我深思后还是留下了他,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的人才肯为我卖命。

年复一年,少年愈渐挺拔,俊逸非凡,无数次救我出险境,我自己竟先动了其他的歪心思。

2

七月初,烈日头持续了十来天,蝉鸣酷夏,热得人浑身软绵绵的。

提起笔,墨水在宣纸上晕开,笔随心愿,还是写下了「裴衡」两个字。

写完后,我又一手捏成团扔进了脚边的炭盆里,稍后再去看时,早已成了灰烬。

「公主,裴衡又打了胜仗,皇上赏了他府邸和封号!」

辞映着急忙慌地进来禀报。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发髻上的珠串子随着她急促的脚步碰撞发出清脆扰人的响声。

我烦躁不安得扔了笔,索性靠在太师椅上叹气。

辞映走过来,让人换了新的炭盆:「公主,我们的人……还留着吗?」

「撤了吧。」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骁远大将军」这个名号逐渐响彻大兴。

裴衡的消息再不用我让人去打探,他的捷报一个又一个从战场上传来,他成了护国的大将军,万民亲切地尊呼他为战神,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大兴的英雄。

「公主!裴衡救驾有功,被皇上封为一等忠勇公了!」

「公主!裴衡击败倭寇,已经班师回朝了!」

「公主公主!皇上封裴衡为骁远大将军,执掌军令,还赐了他天冠胄。」

我一猛劲,直接捏断了手中的毛笔,天冠胄是开祖皇帝称帝那年天逢异象,降下天胄,视为大兴祥瑞,意护千秋万代。

父皇居然将它赐给了裴衡。

这怎么可能,就算他立下天大的战功,也不可能赐给他这个啊,父皇就如此喜爱他吗?

「殿下,您何必自寻烦恼呢,就算骁远大将军再厉害,他终究是臣下,而您是万金之躯的嫡公主,怕他做甚。」

我接过身旁乐人送来的酒盏,入口居然是苦的,难喝极了。

但自己入口的酒再难喝也得咽下去。

是啊,我怕他做什么,那件事我已经做得干干净净,不会有人知道的,我何必自己心虚先露了马脚呢。

「殿下,殿下?公主殿下?」

我转过头,郁闷地对上乐人的脸:「干什么,叫魂啊。」

那乐人指指我手中的「酒盏」,为难地小声提醒:「那是给殿下蘸菜吃的酱油。」

我瞥了眼,什么酒盏啊,就一酱油碟子,我闭着眼放下,叹息,我没救了。

我实在没办法不害怕、不心虚,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生怕哪天事情暴露,夜里觉都睡不安稳,脑子里就一直转。

裴衡是不是发现了?不然他那么拼命立战功做什么?

父皇是不是发现了,不然他怎么会那么欣赏裴衡?

裴衡会怎么报复我?父皇母后会不会赐死我?我不当公主了怎么办啊,我什么都不会。

转得我心烦意乱,生不如死。

果然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乐人倚在我身上,长相俊秀的男人巧笑倩兮地重新端起酒盏递到我嘴边:「别想了殿下,您都好久没宿在这里了,为了那裴衡,整天闷闷不乐,就算他以前在你手里头当过差受过苦,您也不必如此,您可是嫡长公主,放宽心吧。」

「唉。」我叹着气,摸了摸他柔顺的头发,心想,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处。

「若我……」

我接过他手里的酒盏,一饮而下,「若我不是公主呢?」

男人涂脂抹粉的小脸迷茫地看着我。

若我不是公主,以我如今臭名昭著的人品肯定会被游街的。

「公主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每次听到辞映的这种声音准没什么好事。

我烦躁地置下酒盏:「别再和本宫说裴衡的事了,我不想听!」

辞映脸色慌张,出了一身的冷汗,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我捏紧了手里的衣袖,面上强装镇定地端起一旁的茶水:「怎么了,我父皇又封他什么了?」

辞映跪在地上,又支支吾吾起来:「皇上……皇上……」

我置下茶盏瞪她:「说!」

辞映压着脑袋,悲戚回答:「皇上……封裴衡为……为太子了。」

什么!

3

红顶帷幔的华丽马车一路奔波,后头洋洋洒洒跟了几里路的侍从,通行无阻,遇即叩拜,那是属于嫡长公主的殊荣。

我想,很快我便要失去这一切了。

先前我怕得很,如今死到临头我反倒爱咋咋地了。

嘴里正哼着曲儿,不一会儿便到了父皇殿外。

看到比平常多了两倍的皇军,难道还怕我恼羞成怒意图不轨不成。

「公主,你别怕。」

「我怕什么。」

「那……那您别抖。」

辞映瞄了我一眼,我甩开她的手,自己整理了番衣裳,昂首挺胸,一步步走了进去。

只允许我一人进,辞映哭着让我好好说话别发脾气。

我是得好好说话,我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都没见过父皇了,他总不愿意见我这个荒淫无度的女儿。

等到了殿上,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父皇,母后,连我那不常露脸的祖母太后都高高坐在上头,皱着眉头看我。

殿中央跪着一个女人,宫外的穿着,疯癫地笑着,口中胡乱骂着什么。

我僵硬地走过去,正欲行礼,却被父皇大吼一声跪下:

「你可知罪!」

我扑通跪在地上,还欲挣扎一番,遂懵懂回答:

「不知儿臣,所犯何罪。」

父皇气得捶胸,不停地咳嗽,我抬头看他,他一直病着,我俩赌气,他不召见我,我不拜见他的,没想到父皇竟苍老了那么多。

「冒充皇子,为非作歹,一个贱婢的杂种竟做了朕十几年的女儿,简直荒唐!」

父皇的眼睛都吼红了。

旁边的女人忽然站起来,哈哈笑着,迷迷糊糊地呢喃:「女儿……女儿……」

「我生的是儿子,她生的才是女儿!她生的才是女儿!」

她指着母后,恶狠狠地叫嚣。

母后还是那样地雍容华贵,扶了扶髻边的步摇,斜斜瞥了她一眼:

「你还真是可怜。」

女人听到这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意欲冲过去却被人狠狠钳制住。

她们一个高高在上,一个简直要烂到泥里,天壤之别。

母后望向我,表情严肃起来:「你可认识她?」

我垂了眸子,认识,怎能不认识,裴衡的母亲,天香楼的花魁。

我匆匆看了女人一眼,可女人只顾恨着母后,根本无暇顾及我。

「传人!」

母后一声令下,殿上已添了新人。

一男两女。

他们伏地而跪。

「你们可认识这个疯女人。」

男人瞧了眼:「认识,是阿桂,当年我和她一起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的,但她只是个外殿伺候的宫女。」

母后沉默了会儿,又问:「那你可认识她呢?」

男人看向我,触及我的目光又瞥回去:「认……认识。」

「元公公,你回乡告老多年,安稳日子过久了,宫里规矩想必也忘得差不多了,连回话都不知要回干净些,这事你难逃追责,但你家里人总要活命吧。」

太后急了,催促着,「还不快说!」

男人跪在地上,挣扎又挣扎,最后才道:「三年前,公主找到奴才,询问当年之事,之后她便给了奴才一笔钱,让我去乡下生活,一辈子不要回来,嘱咐奴才有些话要烂在肚子里,长公主杀伐果断,奴才实在是怕,所以再不敢回来。」

接下来便是我的批斗大会了,那两个女人接连说出真相。

「当年皇后娘娘诞子,殿中却意外起火,阿桂是练武之人,她原本就是图谋不轨的!」

「对!她心里怨怼皇后,便将自己出生不久的女儿换了小皇子,但奴婢们虽心生怀疑,却并不敢多言!」

「公主来找我,是为了封口,她说若这件事透露半点风声,奴婢与奴婢的家人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倾扬公主带着她的军队过来,大肆破坏,逼我们不准多言,离开都城,奴婢们也是被逼无奈。」

我听到她们添油加醋的描述,我有多么地凶神恶煞,我努力回想,我也没那么凶啊,当时我可是震惊得脚根都站不稳了。

批斗大会结束,太后痛心疾首地看着我:「把这个杂种和这个女人通通斩了!」

母后拦住她,深深望了我一眼:「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叹息一声,属实无话可说了,索性朝他们磕了个头,把心里最想求的求了出来:

「饶我不死吧。」

母后显然愣住了,继而冷笑了声,转过头去,我看着她悄悄用袖子抹了泪,和以前一样骂着我:「真是没出息。」

小时候,我总爱犯懒,又不肯努力,学什么都是半吊子,被骂了就赖在母后怀里哭。

母后恨铁不成钢地拍拍我的脑袋,说我是个没出息的人。

4

我是被押着出去的,母后求了情,暂时没定我的罪,只把我关进了大牢里。

牢房潮湿阴暗,只有蚂蚁和蟑螂,实在无趣,我便整日呆坐着,数着日子。

母后来看过我一回,她说父皇下了命令,要杀了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包括辞映,包括那个阿桂。

我问母后,父皇会不会杀了我呢?

她忽然沉默了,半晌才问:「你不是早有安排了吗?」

我惊讶地对上母后的眼睛,她的眼睛生得很美,狭长的凤眸里透着精明干练,一举一动都明艳从容,是整个大兴朝最尊贵的皇后娘娘,曾经令我骄傲的母后。

可惜她不是我的母亲。

其实梁骁的那双眼睛和她就很像,看久了,容易让人深陷其中,动歪心思。

我靠在墙边,苦笑了声:「你们应该都很高兴吧,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您本来就看不上我的女儿身。」

母后一生只得了一个孩子,她总说如果我是个皇子她便能安心了。

无论我怎样学习皇子骑马射箭,披盔戴甲,我终究也上不了朝政,做不了太子。

「母后,我现在只想活着,不想死那么早,求一条生路罢了。」

从三年前我就一直在安排,安排即便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也能全身而退的方法。

我看向母后,羞愧难当,一时也无言了。

原来母后早知道我安排了逃跑。

「你只不过是放不下荣华富贵的生活和公主的身份,不然你三年前就不会隐瞒了,如今也不会是这番景象。」

母后与我对视,她还是放轻了语气。

「我知道你安排了人,证明皇上也知道,你觉得骁儿会不知道吗?

「倾扬,你好自为之吧。」

母后叹息着转身离去,她或许真的对我失望了。

以前觉得我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即便失望也无可奈何,可如今她是的的确确要丢掉我这个冒牌货。

蜷缩在墙角,总是有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的。

我躲在那里捂着脸无助地哭了好久好久。

我想赶紧走了,虽然是自作自受,但我不乐意看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可惜事与愿违,父皇病倒了。

宫里乱成一锅粥,连那些领了封地的皇子都被传回来侍疾。

这说明,他快死了。

父皇比母后更看不上我,厌恶我不爱读书,厌恶我作风张扬,厌恶我骄侈暴佚,厌恶我上不得台面。

我曾经也想在他面前表现来着,可我根本做不到他心目中大兴皇子的模样。

那么看不上我的父皇,却在不知道梁骁是他亲生儿子的时候就已经那么喜欢他,或许这就是我怎么隐瞒都断不了的血缘。

我磕了好久的脑袋,额头都磕破了,疼得不行,才换来了一个觐见父皇的机会。

我走的西门,后面跟着看押我的士兵,再没了以前的马车,也没了三叩九拜,脚上戴着镣铐在长街上走着,四周目光或停留或避开,像是一种新的耻辱。

听说这是父皇要求的,要我走遍整个皇宫才许我看他。

我走过熟悉的宫门,遇到了不少熟人,还碰见了二哥。

我想着和他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他大概也这么想。

我们目光互相躲闪避让,最后他眼神瞥到我脚上的镣铐,一时震惊,停下了脚步:

「谁让你戴这个的?」

后面人回答:「禀禹王,是皇上安排的。」

二哥皱着眉头看我,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又无话可说。

我和二哥玩得最好,我是挥霍无度的长公主,他是无所事事的闲王爷。

我们也算是有逃课的革命友谊。

「二……」

人多口杂,我还是改了称呼:「禹王殿下,有缘再见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父皇肯定不会杀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禹王殿下,我们要带犯人去见皇上了。」

我咬咬牙,朝二哥行了一礼,抬步离开。

「倾儿。」

二哥叫了我一声,「要不你去求求太子吧。」

我没作停留地离开了。

走过了一条条道,看着宫里的红墙绿瓦,听着旁人的嬉笑辱骂,我竟麻木了不少。

还好还好,没我想象中难过。

直到,太子仪仗驾到。

红色令旗后紧跟了清道两队,佩剑护卫,侍从宫婢于后随行,乘坐的是天子规格的玉辂,金黄色圆顶,以玉为饰,尊贵无比。

是属于太子骁勇善战履历战功的特别殊荣。

仪仗缓缓停下,有人把我拽去墙边,小声提醒:「您该跪下。」

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帷幔,不一会儿,他便从里面出来了。

我站得直直的,望着他。

玄色蟒袍,头束发冠,容貌昳丽。

虽脸色有几分苍白,整张脸透着凌厉漠然,但他的目光平静坚定,路过我时都不带半点犹豫,就这样径直走过了我身旁。

我盯着他的背影还看了好一会儿,才敢下判断。

是他。

是当年那个说「誓死守护殿下」的裴衡,是那个跪在地上让我不要赶他走的裴衡,也是那个被我一脚踢开的裴衡。

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

三年了,他早已不是当年卑微的可怜虫,现在是有了新名字的太子殿下。

万人敬仰的骁远大将军,世人口中的战神,大兴朝的希望。

而我,阶下囚而已。

果真是天命难违。

5

我感叹着抬头望了望昏暗的天,对后头的人说:「走吧,去看看父皇。」

我进去时,梁骁正坐在父皇床边,没我想象中的父慈子孝,梁骁的表情淡淡的,倒是父皇紧紧拉住他的手。

「你听明白朕的话了吗?」

梁骁目光下敛,掩住了眼里的情绪,他中规中矩地回答:「儿臣明白。」

「皇上,犯人已带到。」

父皇的目光转向我这边,表情骤变,立刻冷峻起来。

我半天没动。

「既然想见朕,那就过来。」

他好像没有让梁骁离开的打算。

我合上眼,顺了口气,踱步走了过去跪下:「叩见皇上。」

「哼。」父皇冷哼一声,「装模作样。」

我把头埋着,起都起不来。

「现在开始扮演起女儿的角色博朕同情,想让朕饶你一命,未免晚了些。

「你让吾儿为你当牛做马,受了那么多苦,自己享受荣华富贵那么多年,你有脸见他嘛!」

没脸啊,所以我这不是不抬头嘛。

「我原先,并不知情。」

「你还狡辩!」父皇摔了药碗,洒了我一头的药,药碗砸在我头上怕是得起个包,他自己也气得咳嗽不止。

旁边御医急得满头大汗:「皇上,不可动怒,不可动怒啊。」

感觉我来了也得加重他的病情。

我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话,便唤了他一声「父皇」。

他发了好大的火,一口一个滚,骂我不配,御医太监们拦住他,一时之间,殿内混乱起来。

梁骁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发现我盯着他,他便也侧头瞥了我一眼,那一眼简直是一言难尽。

我赶紧假装没看见,磕了头,转身离开了。

外头已经下起了雨,大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弱,我伸出手去接,提高音量问后头的人:「带我撑个伞?」

「没这个规矩。」他目不斜视地回答。

什么意思?就算是阶下囚也不能就让人淋雨啊。

「淋雨会生病。」

他不搭理我,直接说:「走吧。」

后头有人在小声嘀咕:「什么呀,还当自己是公主呢,真不要脸……」

我撇撇嘴。

使劲握住拳头,握得手掌血红一片,终究叹息一声,释怀了憋着的那口气。

我劝诫自己,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雨一颗颗地往地上砸,砸出一朵朵硕大的雨花来,这雨下得很痛快,混杂着空气中长久以来的干燥气息,像是恩赐的洗礼一般。

就是太大了,大到没什么诗情画意,大到没什么心思去赏,大到……有点像梁骁离开那天的雨。

我回忆着。

「那天也是下雨天。

「是吗?」

旁边骤然响起他的声音,像是我的幻听,转过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他的侧脸。

睫毛微掩着那双深沉阴郁的眼,待我望过去,他便也缓缓抬起,一双黑眸冷冷清清,不带丝毫情绪。

我仔细去看他。

实则他与从前的五官容貌变化不大,只是从前他总是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我,虽有些畏怯自卑,但眼神热烈直率,眼中倒映着我的模样,虔诚得像一个唯我是从的信徒。

如今真是……一言难尽。

幸好有雨声,承载着这三年的日日夜夜,将我们彼此挡住,不至于沉默得如此尴尬,我忽而又庆幸这雨下得及时。

他不说话,也不离开,身后跪了一大堆人,他也不开口让人起来,我又不想跪他,僵持着僵持着,我还是先开了口:

「太子殿下得偿所愿了。」

闻言,他旋即笑了声,笑声消失得很快,转瞬即逝。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远处,沙哑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加重了那四个字:

「得偿所愿。」

我想我应当不这么说。

「我是说你现在……」

「阿衡!」

迎面从雨幕里跑来一位女子打断了我的话,头上戴着一串银色铃铛,跑得叮铃作响,后面跟着的人喊她:「姑娘,您跑慢点儿!」

在父皇殿外居然这样地没规矩,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

随后,这位「野丫头」便欢快地越过我,兴高采烈地挽住了我旁边太子殿下的胳膊。

好吧,我无话可说了。

「阿衡,你怎么这样久啊,怎么样?皇上可好些了?」

「原本是好些了,但方才动了气,又有些不好了。」

梁骁把胳膊从她的手中抽出来,从衣袖里拿出手帕递给她:「以后别这样在雨里跑。」

那姑娘垂着眸子,脸红红地接过了梁骁递来的手帕:「阿衡,我们什么时候出宫?」

旁边人提醒:「姑娘,您忘了,应当叫太子殿下。」

她不乐意地噘起嘴:「我向来便是唤阿衡的,阿衡,我还叫你阿衡好不好?」

梁骁竟露出些许笑容来,无可奈何地应着:「随你吧。」

她又挽着他胳膊笑:「阿衡,阿衡。」

……阿衡,阿衡。

原来这就是救他的那位女子。

我看红了眼,抬起步子,一声不吭地走进了雨里。

我又开始劝诫自己,意料之中,意料之中的。

这场雨淋得好啊,将心里那些许的希冀浇个干净,也算是彻底死了心。

正感叹着物是人非,偏偏太子仪仗要从我们旁边过,后头的守卫又催促我跪下避让。

我心想那么大雨他看不看得见我都还两说,而且我真拉不下脸来跪他。

「喂!你们怎么不给人家打把伞啊,这雨下得太大了!」

姑娘掀开帷幔,露出鹅蛋小脸,蹙着眉头叫唤。

正好,从这个角度还能看到坐在里头的裴衡,只不过仅一个侧脸,合着眼睛,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是重犯,按规矩不配伞。」

「胡说八道!」她让侍从送过伞来,笑着对我说,「我认识你,你是长公主!」

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猛低了脑袋。

我抬起食指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她会意过来朝我点头。

仪仗重新离开,姑娘使劲跟我摆手,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帷幔。

守卫打开伞给我,我放下:「算了,反正都已经湿了。」

正好把淋的雨也还给他。

回到牢房,我默默回想了好一会儿,时而想起梁骁,时而又想起父皇,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果然,半夜里便有人从鼠洞给我递了条,只写了四个字:

稍安勿躁。

父皇的笔迹。

父皇讨厌我是真的,十九年的父女情也是真的。

他没那么恨我,我看得出来,他的演技拙劣又夸张,之所以要那么生气,我想大部分是做给梁骁看。

梁骁的势力已经远在父皇之上了。

今日去,整个勤政殿简直大换血,几乎没有父皇的亲卫。

几方属地的皇子回朝合起伙来都不敢轻举妄动,足以证明梁骁如今的实力。

我的猜想是,父皇是想保我一命的,要我死的人,是梁骁。

我靠在墙边,笑着摇头。

没想到,他居然那么恨我。

是啊,怎么能不恨呢,我可是夺了他十九年人生的罪魁祸首。

天潢贵胄,荣华富贵,过奢华安稳生活的应该是他;颠沛流离,娼妓之子的人……是我。

牢房四面灌风,夜里冷得发抖,闭上眼睛,全都是梁骁,一会儿是当年那个满眼是我的裴衡,一会儿又是如今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

我似乎做了梦,梦里,梁骁身穿黄金铠甲,满身是血,手持长翎剑,阴冷冷地望着我。

他质问我,为什么要抢走他的人生,为什么要玩弄他的感情。

我哭着喊着,求他不要杀我,最后他挥剑砍下了我的头颅,拎在手上仰天长啸。

我惊恐地睁开眼,还停留在痛苦余味中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6

外头的狱卒在使劲打着牢门,我勉强让自己从梦里醒过来,心却一阵一阵地泛疼。

「禹王殿下,犯人就关在这里。」

「知道了,滚吧。」

我好像听到二哥的声音了。

「倾扬,倾扬。」

我从地上撑起来,头昏昏涨涨的,眼睛里晃了半天才看清是二哥。

「这些狗奴才,居然这样对你!」

我看不到自己如今成了什么模样,终归不是从前的样子。

我想了半天,才跟二哥说:「你回去吧。」

他瞪着眼睛,闷闷不乐:「你赶我走干嘛,我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来看你。」

一点力气都没了,我靠在墙边,偏头看他,二哥华丽的锦衣落在了污水里,都弄脏了。

「……二哥,我不想说话,你走吧。」

二哥愣了神,半晌才叹气垂着眸子道:「倾扬,实则你也有错,你不知道,太子他吃了许多苦,当初他为你府上侍卫时,对你忠心耿耿,你却将他赶走,他早没想过活命了。」

我听得心里烦躁。

「倾扬,你和他认识那么久,他是什么人……」

「好了二哥!我不想听他的事,我把夺了他的还给他,我便不欠他的了,若他始终想要我的命,我也给了他行不行!但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求他的!」

我才不会低头,反正我也要走了,以后互不相干。

「你不过是拉不下面子来,昔日对你毕恭毕敬的人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子将你踩在脚下,可是倾扬,是是非非,对对错错,你都分得明白,你们之间到底是谁不对你还要嘴硬嘛,不如服个软保自己一命。」

好!都是我的错!

我就不该生出来!

说来说去他们都觉得梁骁才是真的,我是冒牌货,所以都站在他那边。

可我原先也不知道,我做了十六年的公主,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十六年的人生都是错的,都是假的。

我顶替的那个人还是站在我身边卑躬屈膝的小侍卫。

这让我怎么接受!

父皇母后都是他的父皇母后,二哥也是他的二哥……

我抬起头望着他:「我知道你们才是亲兄弟,但你我兄妹一场,我只求你别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了行不行,我不乐意听。」

二哥叹气:

「不死到临头,你就是不知悔改,我走了。」

他起身,却在牢门边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我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等了会儿,又起身探了眼。

他真的走了。

我坐在地上发呆,好半天才扯了扯嘴角。

走吧,都弃了我吧,反正我也要离你们远远的。

不到片刻,有人送来了吃食和药,说是禹王殿下安排的。

天知道我有多饿,刚刚和二哥争辩又费了不少力气,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没出息地吃了。

我真是没救了!

我才吃了点东西,门口又匆匆忙忙响起声音,听着声势浩大。

我正窝在墙角,手里还拿着半个包子,不确定是谁,所以我赶紧把那半个包子塞进嘴里,堵得满嘴都是,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

我听到脚步声朝我逼近,但实在受不了,赶紧转过头去拿水。

一转头,就有人递了水过来,我接过仰头就喝,闭着眼使劲咽了好几下,才把那口肉包子给吞了下去。

「还要吗?」

我咳了几嗓子点点头,他又给了我一杯水。

「还要不要?」

「不要了。」

我正把杯子还给那人,就对上梁骁的那双眼睛,锐利阴冷,像是毒蛇吐着芯子缠在身上,让人动都不敢动。

他明明透着笑意,可眼睛里却冰冷得可怕。

我向外探了眼,一个人都没有。

完了。

7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我,我也低着头,就是不让自己和他有对视的机会,半天没了接下来的动静。

「公主殿下。」

他疑惑的声音响起了,「为何你都不看卑职?」

说着,他半蹲了下来,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我都能感觉到。

我几经挣扎着抬起头,赴死一般对上他的目光。

他端详着我的脸,漆黑深谙的眸底,一股诡异的爱慕从中隐隐泛起。

「殿下一如往昔,还是如此美丽。」

我张开口,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行,我不能心虚。

他一个人过来,动机不言而喻,无非是羞辱我和杀害我,以报这十九年的仇,更何况我和他之间又不只偷换人生的仇。

我早知会有跟他对峙的一天,做足了准备,不必害怕,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能失了半点风范,让他以为现在就能看扁了我。

他轻声问:「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没有。」

他拿起我身侧握拳的手,轻轻掰开,掌心已经是新伤加旧伤,血迹斑斑。

这几天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握拳忍耐。

他垂眸盯着我的手掌心看,看得我心里麻麻的,可被他拿着又动弹不得。

我正要往回抽,他先我一步放手,起身背去。

我记得以前梁骁最见不得我受伤,有次我被人陷害,腹部中了一刀,整个太医院救了一晚上,醒来时梁骁就跪在我床边,脸色惨白,哭得嗓子都哑了。

之后我才知道他因着没能及时救我,惩罚似的捅了自己一刀又放任不治,差点把自己弄废了。

结果我都活泼乱跳了,他还躺了半个月。

可惜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看我受伤都会难过的裴衡了。

是我赶走了他。

「您觉得我该如何对你呢,公主殿下。」

他的语气好像真的是在请教我。

我咽了咽口水,嗓子里还是干得厉害。

「没想到,当日殿下弃我如敝履,几次三番派杀手夺我性命,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哪有几次三番,只有一次……

「你早该跟我说明的。」

他侧过身,脸上出乎意料地平静,眼睛里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平静死寂到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我蹙眉,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从前望着我时,崇拜、向往、充满希冀的目光,同眼前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随即,外头进来了一排侍卫,每个人手里都端着盘子,放着的都是致命之物。

我从烙铁看到匕首,又从匕首看到毒酒,眼睛都看疼了。

他慢慢靠近我,我急忙忙挪着身子往后退,他一把钳住我的下颚,声音骤冷:「玄武门是你的人吗,告诉我,你想跑去哪里?」

我瞪大眼睛震惊地望着他,被发现了!

我几乎把所有得力的死士都埋伏在玄武门,因为我知道出宫才是最重要的,出宫以后那就方便多了,一旦玄武门被发现,证明我整个计划失败一半。

怎么办?

梁骁的眼眸中猩红一片,看起来很不正常。

他顺着手慢慢摸到我的脖颈,苍白冰凉的手指在我的喉结处上下轻蹭着,吓得我动都不敢动。

我真的想喊救命了。

救……

才刚张口,我就被一把捏住了脖子,瞬间失去了所有呼吸,我疯狂挣扎起来,使劲敲打着他的胳膊。

「求……求……」

他深了瞳孔,勾唇一笑:「想求我?」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着头。

他俯身,冰凉的嘴唇擦过我的脸庞,移上耳畔,轻声询问着:「殿下会求人吗?」

会求了!死到临头了,不会求也得求了,我还不想死!

「听,听我解释……阿衡……阿……」

他紧紧盯着我,眼底掠过一丝凉意,我分不清他眼里复杂的情绪是什么。

但听到我叫他的名字,他的动作顿了顿,手上的力气也逐渐弱了下来。

重新得到空气,我一边无法停止地咳嗽,一边捶着胸口使劲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泪。

我以为自己就要直接被他这样掐死了!

8

还没缓过神,他又拿起那把匕首,寒光乍现,衬得他那张偏执的脸更加悚然可怖。

他语气随意地冷静叙述着:

「我准备先用这把匕首,一刀一刀地剜下你的肉,再掏出你的心,看看你是不是也会疼,血是不是也是热的,然后再把毒酒倒在你的伤口上,然后再……」

「够了别说了!」

我听得浑身战栗,头皮发麻:「你就不能先听我解释解释嘛!总得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吧!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

他冷眼睨我,仿佛在等我下面的话。

「你能不能先听我解释,你就说听不听,我不是有心骗你害你的,你得听我解释!」

他的视线愈渐深邃起来。

快解释快解释啊!

鬼知道我要怎么解释!

他摸着匕首走近我。

「好好好,我解释!

「虽然我的确派了人去杀你,但后来我也……」

「不用解释了。」他面无表情地打断我。

「我帮你说。」他声音低哑,「想铲除我永远隐瞒这个秘密是真,良心不安也是真,从未喜欢过我也是真。

「你知道你派杀手来夺我性命时,我在想什么吗?」

他眼睛里莫名闪过难以言喻的凄凉,却转瞬即逝,被更加彻底的恨意所覆盖。

「我在想,公主殿下还真是狠心,连杀我都不愿意来见我一面。」

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垂了眸子,我居然觉得他此刻的动作是温柔的,可很快,他森冷的声音响起了:

「你先死吧。」

我睁大双眼,脚步僵硬向后退:「梁骁!你秘密处决我,不怕皇上怪罪吗!」

「无妨,我也会去死。」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可看他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无法理解,他疯了不成!就那么恨我?

「何必呢,你现在找回自己真正的身份,不再是妓女之子,受人唾弃,你最想要的不就是知道自己是谁嘛!你现在已经得偿所愿,我会走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让你遇见我。」

他一步步地把我逼进墙角,我贴着墙也已经退无可退。

他眼神轻黯,伸手抚上我的脸庞:「我知道,你就想离我远远的,但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殿下。」

匕首抵上我的脖颈,我差点失声尖叫,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连呼吸都只能小心翼翼。

「你冷静点!我是有错,我对不起你!但你我多年主仆情分不假,你难道忘了我有多护着你了嘛!你被人欺辱,我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帮你讨回公道,这些你都忘了嘛!」

他冷声:「没忘,可殿下只不过将我当做一个玩意儿,你的那些猫儿狗儿被人欺负了你也会生气,不是吗?」

他像是想起了不太愉快的事,脸色变得更难看。

冰凉的匕首又抵近了我的脖子。

「裴衡,啊不不,太子殿下!你杀了我也不过解你一时之恨,不如留我一条贱命,留着慢慢折磨。」

刀尖好像已经刺进我的肉里,我强忍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什么机会都没了!」

他忽而停下了动作。

我乘胜追击:「我欺辱你这么久,只是杀了我这太不划算了,不如你也像从前我对你那般对我。

「别杀我!死了一了百了太便宜我这种人了,太子殿下,你认真想想,认真想想!」

「机会?」他眸光一闪,漆黑的双眸依旧是幽冷的寒意,抿唇露出嘲讽的笑,「我们之间还有机会吗?」

「当然有!你相信我一次!」

我是欠他很多,也对他做了坏事,但他还活着,我也活着,我们终究还是有两清的机会的!

他盯着我看,我目光真诚地对着他。

好久之后,他看着我的表情放下了匕首,我一颗提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我浑身发软的靠着墙角瘫下来,开始大口喘气,可依旧呼吸困难,感觉是被吓得。

梁骁低头看我,眼神还是冰冷冷的,他半跪蹲下。

我现在真怕了他了,下意识地就往后躲,他蹙了蹙眉头,拽住我的手,显然有些不高兴。

「不杀你了,躲什么?」

他眼睛里深深浅浅,我根本判断不出他想干什么,他朝我抬起手,我条件反射地猛地一缩。

「别杀我!我还有话说!」

让我想想,让我狡辩!

他的手顿了顿,继续伸过来,微凉的指腹扫过眼角,他在替我拭去泪水,拭着拭着就摸上了我的脸。

也不知道触到了他哪根神经,他满足地笑了声,诚恳无比地看着我说:「还是很想杀了你,让你动也不能动。」

我心虚地到处乱瞥。

他的手指慢慢向下移动,摸了摸我脖子上先前被他掐出的红痕,他凝眸,喉结滚动,眼神深谙起来。

「罢了。」他用手背蹭了蹭,「公主殿下娇生惯养,半点也碰不得。」

他摸得我浑身僵硬,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猝不及防地再次掐住我的脖子,这个动作实在是太危险。

我一把握住他摩挲的手,他也没挣脱,任由我抓着。

「大不了我给你当侍卫,给你当丫鬟,我伺候你,你觉得如何?」

什么尊严,在疼痛和死亡面前全成了臭狗屎。

我承认了,我怕死,就是个没出息的人!

他好像有点心软,盯着我看了会儿,若有所思地抽回手,对身后的人吩咐:

「酒。」

9

那端着毒酒的侍卫上前来,我膛目结舌地看着他拿过毒酒,可能觉得不够还在里面加了点什么。

方才的半点侥幸全成了灰烬。

他一把擒制住我的下巴,我奋力挣扎,冲他拳打脚踢,他面无表情地举起酒盏,灌入我口中。

我猛地呛咳起来,可那些酒还是无可避免地滑过我的喉咙,他抬高我的下巴,迫使我咽了下去。

我瞬间心凉了半截,居然还是我最喜欢喝的竹叶青。

他扔了酒盏站起来,咧嘴笑着:「不出半炷香,药就会浸满你的五脏六腑,此时你必定痛不欲生。」

「殿下,属下中过这药,是很痛的,不过公主殿下本就不是人,没有人的感情,想必不会痛苦。」

我惊呆了,合着我苦口婆心半天,这小子只是让我换了种死法!

「裴衡!你居然敢这样对我!臭杂种!」

他淡定地开口:「属下所做不及殿下万分之一。」

我彻底怒了,反正都快死了!去他娘的吧!

「我还是做得太少了!真后悔没能多派几次杀手杀了你,实话告诉你吧,我不过就把你当做一个玩物,瞧你长得好看罢了,喜欢?啊呸!凭你也敢跟我提喜欢,我只觉得恶心!

「裴衡!你以为你如今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但你从前卑躬屈膝,在妓院给人擦脚的事实一辈子都抹不掉!你碰我的时候我都嫌脏,怕你染了那些人的脚气。」

他深邃的眼眸变得赤红,冲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衣领,直接把我提了起来和他对视。

「是吗?原来我令你如此恶心,你终于肯说实话了,不过无妨,接下来我会慢慢欣赏公主殿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演。」

他狠狠甩开我,他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我被砸在墙上,半天都没缓过神来,紧接着,肚子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打断了我所有的思绪。

怎么会这么疼!

像是有无数的拳头和长针同时朝我的肚子开攻,疼得五脏六腑都乱搅,我起先还咬牙强忍着,可后面根本忍不住。

我疼得大喊起来,试图减轻点痛苦,可惜这只能白耗我的力气,最后我连哭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不行了不行了!

我眼神模糊地胡乱抓着,我实在是太疼了,疼得没有间断,半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我疼得胡言乱语都没发集中精神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裴衡!裴衡!我太疼,太疼了,杀了我,杀了我吧。」

我不知道有没有抓到他,只是摸到了一双靴子,华丽的靴子上还镶着一颗翠玉。

我趴在他鞋面上哭:「阿衡,其实我是……我是……喜欢你的,为什么啊,为什么耍我,让我知道我们身份被调换了。」

我哭得难以自抑,像是疼得,像是发泄,从小到大我都没这么哭过。

「我真的太,太害怕了……」

我怕得要死,知道裴衡才是父皇母后的孩子时,我怕得连看一眼裴衡都不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人教我,没人教我这个啊,我从小到大都是公主啊。」

我想我真的疼得神志不清了,我居然不求生、不求死,我求他,我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求他。

「……阿衡,求求你,我死了以后就别再恨我了,我,我实在不想……我真的也瞒得累死了……裴衡,别恨我了……」

最后意识还停留在裴衡蹲下来,轻抚着我的额头,冰冷冷地嘲讽我:「殿下这副模样有点可怜了。」

我绝望地用最后一点力气一口咬上他的手,我脑子都空白了,就想在死前硬气一些,他似笑非笑的声音像是梦里的一般:

「那么狠,还说喜欢我,可见又是撒谎。」

我心想,你说喜欢我,狠起来不也对我毫不手软!

可惜我早没了反驳的机会,我的意识像是掉进一个无限的旋涡里,一会儿升一会儿降,浮浮沉沉的。

我像是听到有人在叫我。

有叫我公主的,有叫我倾扬的,还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我殿下。

少年时的裴衡站在我眼前,他浑身是血,像是刚完成任务回来,我根本判断不出是否是他受了伤。

我问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扑过来,跪在地上,伏在我膝上:「殿下,你别赶我走,我不脏,我去洗干净,你别赶我走行不行?离了殿下,我真不知道该去何处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卑微到尘埃里。

我叹着气,摸了摸他的头发,仰起头想把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憋回去:「不赶你走,再不赶你走了。」

赶他走我都后悔死了。

下一刻,伏在我膝上的裴衡嗤笑起来,他抬起头,是一张阴狠的脸,他说他想杀了我。

我难过得想哭。

我确实贪生怕死,贪恋权势和富足的生活,比起他人,我更爱我自己。

可是,水涨船翻,终究会水落石出,善恶有报,与其挣扎,不如坦然面对吧。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是夸他做得好的意思。

「那就杀了我吧,阿衡,你们都别恨我厌我了,我也不想的。」

裴衡微笑着,毫不手软地,拿起手里的剑刺进我的心脏。

10

醒来恰好是傍晚,阳光昏沉,我也迷迷糊糊的。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我是……死了吗?

宫女穿着的小姑娘过来给我喂水,我渴得要命,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口。

我没死吗?

「这是哪里?」我声音太哑,像是睡了很久。

「这是太子宫的别殿,姑娘已经昏迷了两日了。」

太子宫?

正当我思绪聚集,试图用脑子思考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你醒啦!」

连琪一脸欣喜,拿着花盆进来放下。

她跑过来坐到我床边,给我把脉问诊,捣鼓半天,才笑着说:「差不多了,接下来好好休息就好。」

我靠在床边,很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连琪先一步打断我:「你安心在这里吧,不然你那个小丫鬟还有公主府的面首乐人们可得被赐死了。」

我赶忙问:「他们还没被赐死吗?」

「没呢,阿衡说,你不轻举妄动,他们就都没事,你要想着跑,他就杀了他们。」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抓住连琪的手问她:「我服了毒,为何没事。」

连琪迷茫地摇摇头:「你体内没毒啊。」

「他真给我下了药,我疼得要命!」

连琪心虚地撇过脸:「对不起公主,这个我不能说,还是让阿衡自己告诉你吧,他晚上大概率会过来。」

连琪让人给我煮了碗白粥,又吩咐这几天的膳食不可太油腻。

我等着梁骁来,痴愣愣地看着她们忙来忙去。

看着看着,就又睡着了。

再睁眼,屋子里已经漆黑一片,我撑着手肘从床上坐起来,想下床喝点茶,一抬眼就看到桌子前坐了个人。

我以为自己头晕眼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还是有个人,端端正正坐着,只那双凛冽的眼睛紧盯着我。

我不确定地叫了他一声:「阿衡?」

他起身从黑暗的光线里走出来,朝我这边走,月色下他的脸也越来越清晰。

他朝我俯身,我向后躲开,他便停下漠然道:「气色好看些了,想来你没受过这种疼才缓了那么久。」

他将手里的茶盏递过来。

他怎么没杀了我?

我脑子根本还是一片空白,怎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去想。

许是看我迷茫太久,他将茶盏放到一旁的床凳,解释着:「我给你喂的是药蛊,种蛊就是那么疼。」

什么!

种蛊!

我抬起头狠狠地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梁骁将床边的帷幔卷起来,坐到我床边,神情依旧是冷漠的:

「让你离不开我的蛊。」

我跳下床,迅速走到他面前和他对峙:「你,你不会是……」

他抬头望着我,那双漆黑的瞳孔阴沉沉的:「少时殿下教属下读书,以蛊为药,以身体为寄,方可随心,这生死蛊,大概是同一个道理。」

从前宫里人养最低贱死士的法子,便是给死士种蛊虫,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谁受得了,只能任其种蛊者差遣。

如今梁骁居然用在我身上!

他竟敢如此对我。

「公主殿下不是说可以成为我的侍卫,我的丫鬟,可以伺候我吗?」

「那也没必要种蛊!」

我摸上肚子,虽然疼得浑身散了架一样,但此刻肚子里已经没什么反应了。

「当然你还有第二条路,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我狠狠跟他对视,可没一会儿就泄了气,我哪还有和他讨价还价的资本。

最后我还是拂袖坐回了床上,绝望地躺下来。

梁骁恨我。

恨到想杀了我的程度。

不让他折磨折磨我,他心里不会舒服的。

他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心狠阴毒,从不会手软,以前有外国使者耍着花腔摸了摸我的手。

他都能去把人家的手指头一根根拔下来。

虽然我默许给人惩罚,可我没教过他如此残忍。

其实梁衡向来是残忍的人,只不过他在我面前很乖巧听话,以至于我懒得去管他真实的性格。

「这蛊发作起来起来有什么症状?」

梁骁扫了我一眼:「只要你听我的,什么症状都不会有。」

听你娘个屁。

「那太子殿下想让我做什么呢?」

他就坐在我身旁,沉默着沉默着,忽然说了一句:

「留在我身边。」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还看了他一眼,最后坐起来和他对视:「什么东西?」

他神色自若,非常平静地又说了一遍:「留在我身边。」

我在他眼睛里使劲地看,那里面没有之前强烈的崇拜和爱意,也没了杀气,只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你……还喜欢我吗?」我不确定问出这句话。

问完就开始懊悔,赶紧摆摆手:「当我没问,谢谢。」

没想到他看了会儿我的脸,居然坦然地回答了:「还是喜欢。」

我僵住,简直像被劈了雷,傻在原地。

「喜欢」两个字对我来说轻易又平常,我对我的面首乐人们天天说,甚至辞映,我一天能说十几遍。

但对梁骁来说,这两个字很重。

我又想起以前故意勾引他跟他说我喜欢他的糟心事了。

我直愣愣地问:「你不是恨我吗?」

他微眯了双眼回答:「恨,但也还是喜欢。」

这也叫……喜欢?

「都要杀掉我了能叫喜欢?」

梁骁陡然蹙起眉头,撑着床沿向我靠近:「那公主殿下认为我怎么样才是喜欢你,像之前那般卑躬屈膝,言听计从,任由你戏弄吗?」

我心虚地咽了咽口水偏过头去:「好好,你喜欢你喜欢。」

或许梁骁对我还真的有那么点情意,不然像那种情况我怎么能从他手里活下来。

我猛然一想,不可能不可能!

我对他做了那么多事,哪还会有人那么傻,喜欢上杀害自己的人,并且我完全感觉不到他喜欢我,他是真的想杀我的。

难道是有什么圈套。

可他套我什么呢。

我得再想想,再想想……

梁骁站起身,像是要离开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思考得眉头都皱得发疼,随后我诚恳地看着他说:「能不能让我见见辞映。」

梁骁走过来,伸出手,冰凉的手指从我的额头慢悠悠地滑过脸庞。

我看来看去都没从他眼里看到半点的喜欢,只有冷飕飕的寒意。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下巴,逗留在那处,他好像变得很喜欢碰我。

他冷淡地回答:「做得好的话,我会给你奖励的。」

我慢慢松开了他,直到他走,我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喜欢?

果然是狗屁。

他还是要报复我,这句话就是当年我对他说过的。

如今他给我下蛊,又说什么喜欢我,再阴阳怪气说这句话,明显就是用从前我的招数来报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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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3-01 11:53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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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都对谁动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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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万安

择木而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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