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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神大人今天也在渡劫

所属系列:飞花似梦:幻想世界的传奇故事

海神大人今天也在渡劫

飞花似梦:幻想世界的传奇故事

我被村里人抓去献祭海神。

可我转念一想,海神不就是我自己吗?

敖飏·开始

1

我叫敖飏,天下的江河湖海都是我家的。

我爹是东海龙王,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我从小翻江倒海,号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浪里小黑龙是也。

只有我爹想不到的,没有我不敢干的事儿。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也会有这一天。

被自己的老爹揪着颈子从海里扔出去,美其名曰让我去人间历劫。

「飏儿啊,以你的德行和聪慧,只需要去人间待一段时间就能位列仙班。」老头揪着我不撒手,我感觉我的龙鬃都要让他薅秃了。

「不要想家啊!」

还没等我答应,老头已经像扔垃圾一样把我快意恩仇地一抡。

我想个棒槌!你是不是急着去和西海北海南海的三条老龙一起搓麻将啊!

被亲爹封了龙形和九成法力,我眼含泪水被扔向人类村落。

「去吧,皮卡丘!」和我青梅竹马的狗币敖烈站在混蛋老爹旁边冲我挤眉弄眼。

马德,下次你小子历劫的时候看我不整死你。

我心里骂骂咧咧,可能因为短时间内失去了太多法力,眼前一黑。

2

我从小就倒霉。敖烈一直嘲笑我,说我脸黑。

我无法反驳,作为一条黑龙,可不就脸黑嘛。

但我没想到我脸这么黑。刚刚以少女的形态在这个村子里晃荡了半天,就要被抓起来做献祭给海神的活祭品了。

可恶啊,明明那些凡人说要请我吃饭的。

我只是酒足饭饱睡了一觉,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被捆得严严实实,像一只怀疑人生的木乃伊。

发现我无力反抗,围观群众们喜大普奔,总算有外地人代替,这样自家村里的姑娘就不用死了。

其实这绳子我能挣脱。

只不过我实在搞不懂凡人们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旱灾只是一种自然灾害,符合周易大道的发展规律。没有灾年也不会有丰年,凶吉一向是互相转化的。

连这都不懂,鱼唇的人类。

我被推搡到海岸边,被迫和一个看起来心狠手辣的大叔乘上同一艘小船。

众人还七嘴八舌在我腰间缠了块巨大的石头,似乎是唯恐我沉不下去。

事到如今,我只想冷漠地说一声:

「关我屁事啊啊啊啊啊!」

船很快离了岸。

等到看不见海岸的时候,那大叔用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的冰冷眼神看了我一眼,伸手就把我推下了海。

推下了海……

事出突然,我一时没想起来自己能在水里呼吸。

「你踏马!连个对不起都不说咕噜咕噜咕噜……」

我浪里小黑龙就这么冒着泡泡,腰间挂着石头,头晕眼花地沉下去了。

3

说不清楚是过了多久。也许并没有过很久。

当我想起来自己能在海里呼吸的时候,也恢复了视觉和听觉。

变成一条鱼游走吧,我打定了主意。指尖捏一诀,绳索从我身上尽数脱落下来。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影,从日光荡漾的海面一跃而下,向我而来。

他的乱发被海水裹挟着蒙住面孔,嘴里含着氧气鼓鼓囊囊,在海水里疼痛似地微微眯着眼睛,实在算不上好看。

我依稀分辨出这是一个人类少年。他向着我下沉的方向奋力游过来,然后托住了我的身体。

他也是被扔下来的?

在他们的传说里,海神喜欢少女,不应该有喜欢男孩子这癖好啊……我不禁思考起来。

容不得我思索,他已将我半托半拽拉出水面,拉扯上了他的小船。

小子好水性!我狼狈靠在船上,刚想夸他,却见那少年将湿发向颈后尽数一敛。

我顿时滞住了呼吸,好像被敖烈吃掉了面前的空气。

人类里真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嘛?我当下十分震惊。

他白净得像晴空里的明月,清朗得如晨曦的夜风,那是一种不存于世之美。

明明一身粗布短衣,给人的感觉却像身后的大海,明亮而带着汹涌波澜。

他向着我咧嘴一笑:「我专门在这里等你们的船,想救你来着。你没事吧?」

我浑身湿漉漉地望着他。

那一瞬间,碧海万顷都化作漫山花开。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宋熠之。

4

「喂,你就不怕海神惩罚?」坐在少年对面,我揉搓着被绑疼的手脚,嘟囔道。

做凡人真麻烦,不能使用法术烘干衣服,湿哒哒的真难受。

「不怕。」他的回答和冷淡的态度都很出乎我意料,「海神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竟敢小看我浪里小黑龙,我敖飏第一个不服。

「说不定真的会发怒哦。」我压低了音调试图吓唬他。这凡人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吓住他小菜一碟。

为了印证我的话,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波涛汹涌起来,巨大的海浪向木船席卷而来,仿佛海神真的发怒一般。

那少年似是吓了一跳,担心地望了我一眼:「不用担心,海神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神明,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很好,还算上道。我心甚慰。

随着我心念一动,海浪在空中打了个卷,避开船体打散在海面上。

「为什么救我?」我决定换一个当下我迫切好奇的问题。

「什么为什么?」那少年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让你去死有什么用?又不能真的结束旱灾。」

他喃喃自语:「再说了,你是不是村子里的人……不应该掺和进这个村子的事情里来。」

我盯着他稚嫩的侧脸,他乌黑的长发还在向下滴水。

这孩子挺靠谱啊。

看来至少我爹没骗我,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我叫敖飏,你叫什么名字?」我眯着眼睛,对这小子很感兴趣。

「宋熠之。」他言简意赅地回了我三个字,就继续摆他的桨去了。

5

「你就打算把我藏在这儿?」

虽然我一直觉得这孩子虽然胆大包天了一点,却应该脑子靠谱。

但是当我看见他趁夜晚把我拉进自己家的时候还是眼前一黑。

孩子,虽说你一个人住,虽说你家住得偏一点儿,但这还是在村里啊。

我又不是回旋镖,怎么还带回到村子的?

这让人看见了,我不得被二次投海啊。

「别怕,我家是村里最安全的地方。」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宋熠之认真地安慰了我一句:「你只要白天的时候不要出去就好。」

第二天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他所说的安全。

「啊啊啊啊啊啊这房子闹鬼啊!」

我披着床单,蹲在他家简陋的木板床上哀嚎。

宋熠之提着一篮子野菜从门口探头进来:「加油,你嚎得越大声,这房子越安全。」

看他的态度,好像闹鬼的是别人家房子似的。

我从小怕鬼,因为我娘钟爱给我讲鬼故事。她把我的睡前读物全换成了鬼故事,导致我现在对这一类东西过敏。

虽然我是一条龙,但是鬼真的好可怕啊啊啊啊啊啊!

村里的人显然也觉得可怕,他们连路过这个房子都绕着走。

只有宋熠之一个人正正常常地出门进门,拾柴,打水,做饭,偶尔还和路过的行人打招呼。

行人看到他脸色都要黑上一黑,忙不堪地加快脚步,好像想快点甩掉粘在身上的霉运似的。

「我昨天真的听到有人在屋顶上说话。」我顾不上面子,揪住宋熠之一只袖子,「说什么先吃了心脏……」

他十分温柔地反手把我的手从他袖子上拂掉:「飏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这特么的,我一个龙族,管你什么授受亲不亲!

我揪住他的袖子就是一扯,把他扯得往后一滞:「不信的话,你今天晚上别走,留在我房间听声音!」

宋熠之不大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撒手。」他叹息道,「我袖子要被你扯掉了。」

6

这天深夜,我和宋熠之点烛对坐,面面相觑。

「子时过了,我回去了。」他站起身来想离开。

「别走!」虽然确实没有再听到房顶上的低语,我却还是怂得要死,万一他一走鬼就来了怎么办?

他又被我拽住袍子,片刻,好脾气地转身商量道:「你能不能轻一点?我就这么一件能穿的外袍了。」

「那你得待到天亮。」我死乞白赖道。

他回过头盯了我一会儿,突然笑道:「看飏姑娘年龄也不小了,怎么还害怕区区鬼怪?」

去你的年龄不小!我才 225 岁!年轻着呢!

我心里重拳出击,脸上委曲求全。

宋熠之那小子看着我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似笑非笑道:「若我硬要说没有鬼呢?」

「那可能是我的耳朵瞎了,」我悲伤道:「我亲耳听到有鬼在房顶上说话,而且还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的……」

他沉默了片刻:「飏姑娘,用瞎字形容耳朵可能不妥。」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

今天白天我趁宋熠之不在,用我最擅长的障眼法变成麻雀,飞出院子去玩。

悠哉悠哉停在村头大槐树上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谈论宋熠之的房子:

「那小孩还没有死,明明那房子的每一任主人都死了。」

「他爹妈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鬼屋里,不就是让他自生自灭吗……」

「这小子再命硬,也顶不住这房子的凶戾啊,依我看,小子命不久矣了。」

我在榕树上沉思了半晌,初步判定宋熠之和所有的男主角一样身世悲惨。

然后才反应过来,卧槽我和他住同一个房子啊!

闹鬼啊!

「想什么呢。」

宋熠之推了我一下,似乎是看我魂不守舍,微微一笑,指指房顶道:「你听。」

我条件反射地止住了呼吸。

然后听到了房顶上的哒哒声。

有规律地一下一下,像人在来回踱步,又像什么东西在敲击木头。

那声音就像在室内一样清晰。

只一瞬间,我全身汗毛竖立,几乎是跳起来挂在宋熠之脖子上。

十五岁的宋熠之试图从我的缠绕中挣扎出来,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有有有有有鬼……」我直接颤抖出了夹子音。

宋熠之叹息了一声,对着房顶幽幽道:「浣女,喧竹,行了,下来吧。」

7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两道影子从房梁的阴影里落到地上。

不是我想象中的鬼。

是两个黑衣人,不知用什么蒙着脸,黑黝黝看不清面容。

他们对着宋熠之单膝跪地,沉默不语。

这剧情的发展既出乎我所料,又在我预料之中。

只要不是鬼就成,我松了一口气。

宋熠之没有让他们起身,只是递了一个纸卷过去,嘱咐道:「盯准了,有消息再来报。」

我默默看着两位黑影蹭地消失。

等转过头,发现少年正笑盈盈扬起眉毛:「还怕鬼吗?」

我实话实说:「既然没鬼,就不怕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依旧盯着我看,那眼神让我觉得有点毛毛的。

我越想越不对劲。

他既然花这么大功夫营造鬼屋的假象,说明有要隐藏的秘密。

但是他轻而易举地让我看到了他的暗卫,说明他压根不担心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突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就像小时候背书被我娘提问前的那一瞬间。

难不成……囚禁,或者灭口?

我真的只是怕鬼,没有怀疑你的身份,更没想知道你的秘密啊!

看着我惊恐万状的表情,宋熠之突然脸色一沉:

「现在,飏姑娘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了。」

他缓缓道:「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处理你?」

还真的要处理我啊?

我噌地抱住了少年的大腿:「手下留龙……呸,手下留人!我发誓!我不告诉别人你睡觉流哈喇子!」

宋熠之显然没想到我能这么不要脸,我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

他身体僵了片刻,似乎是想踢开我,但奈何我抱得太紧了,只得咬牙切齿道:「撒开。」

我死抱住他的腿,坚决不撒手。

「快点撒开,我不杀你。」他长叹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刚才吓唬你玩的,你什么都不知道,杀你也是多此一举。」

有道理。

我撒开了手,然后没事人一样站起来,在他的木床上躺下:「那就成。」

肚子一阵饥饿,我问他:「明天早上吃啥?」

宋熠之让我的前后反差气笑了:「毒药,吃吗?」

不吃,谢谢,勿 cue。

我乖乖翻身睡了。

8

据我的观察,宋熠之是凡人里十分奇特的一类。

脾气忽好忽坏,颜值忽低忽高,一会儿靠谱一会儿不靠谱。

他好的时候,就像人间的美玉,天上的明月。

他不好的时候,嘴又毒,脸又臭,就像风干了一夜的鸭子,茅坑里的石头。

在和他搭话之前,你完全不能判定他出于何种动荡态。

我愿称之为薛定谔的宋熠之。

宋熠之倒是很懂分寸,烧火,做饭,砍柴,他一向全揽。

自从我摔了三个碗之后,他连洗碗也包了。

我当然不能闲着,他干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叭叭,给他讲冷笑话。

「据说有一个人特别喜欢讲笑话,听到他讲笑话的人没有不笑的。于是他跑到海边去讲笑话,结果一去不返,你猜为什么?」

宋熠之手起刀落把土豆切块:「为什么?」

「因为海笑(啸)了。」我咧嘴道:「是不是超好笑!」

他咳了一声,继续把手里的土豆切成丝:「敖飏,你为什么不去猪肉铺打工?」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什么要去猪肉铺打工?」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十分严肃地看向我:「猪肉铺老板说需要一个冷藏室,你这笑话够冷,可以去做兼职。」

9

和宋熠之斗智斗勇的时间不长。

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暗卫的传讯。

他看完那张纸条,一言不发地将那纸条在火中烧成灰烬。

「怎么啦?」暗卫走后,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破破烂烂的床下寻出一把破破烂烂的匕首,塞给我:「拿着。」

「我明日清晨就要走了。」他眼眸沉暗,其中似有无数我看不清的惊涛骇浪。

「你这匕首不简单啊,都盘包浆了。」我看着手里的破匕首,顺手别进腰间,「你去哪儿?」

我仰头挺胸道:「需要本龙……姑娘一起吗?」

他缓缓地看向我:「我送你出村,你找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10

呵,狗男人,说走就走。

我在该下车的地方下了车,宋熠之的马车很快就看不见踪影了。

开玩笑,本龙历来不欠人情,倔劲儿上来了,就算是虎穴龙潭也要闯一闯。

龙潭……不还就是我自己家么。

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黑猫,循着宋熠之的气息追踪过去。

我倒要看看这小子什么身份,有什么秘密。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看到宋熠之的时候,我还是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过于惨烈。

荒原里,少年一身素衣,跪在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前。

一群人围在他身后,表情各异,却纷纷透着沉重。

我隔着老远也能闻见那尸体发出的恶臭,肢体四分五裂,面貌残缺。

死相极惨。

气氛十分安静,安静到诡异的地步。

宋熠之一言未发。

他俯下身亲密地拥抱起那具尸体,就像对方还活着似的。

他似乎闻不到恶臭,感受不到血腥。就那样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

「六殿下。」

他身后的人终于忍不住,劝道:「三殿下已经仙逝,请您节哀,保重身体。」

宋熠之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片刻,他哑声道:「三哥可有遗言?」

「三殿下说,已为您铺好回京的道路,他还说,要您别忘了约定。」

宋熠之闻言,轻轻地松开了拥抱着尸体的手,他的白衣上已然沾满了恶臭的污血。

他站起身,垂下眼帘,仿佛从地狱中归来的恶鬼一般。

「摆驾,回京。」

11

我跟着宋熠之回了京城,眼见着他们的马车穿过城门,然后进入了……皇宫。

皇宫没什么稀奇的,这破国家的破皇宫我以前去过不止一次了。

皇宫哪里都没意思,到处都是勾心斗角吵吵闹闹的男人和女人。

就皇帝老儿的藏宝阁还有几分逛头,我小时候曾经摸走过不少有趣的玩意儿,夜明珠什么的。

虽然现在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考虑到宋熠之还是个皇子,我顿觉中了六合彩。果然是非酋体质,渔村里都能捡到个皇子。

不对,幸运的是宋熠之那小子啊,虽然他本人不知道,但他可是从海里捡了条龙啊。

我一边想着,一边骄傲地想道,小子,开心吧。

能遇到本龙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12

接下来的时间,我成天以黑猫的姿态在宋熠之的府宅,不,应该说是他过世的哥哥的府宅里晃荡。

宋熠之现在不叫宋熠之了,他顶替了他同父同母的三哥宋瑾轩的名号,凭借着和哥哥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成为了三皇子。

原来传闻里六皇子已死,怪不得宋熠之一直躲在偏远渔村。

三皇子宋瑾轩生前喜欢花花草草,偌大的府宅院子里种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不同品种的菊花和牡丹。

花园里还有成片的花树,蓝花楹啊桃李树啊,一到季节就飘着不同颜色的祥云。

宋熠之只是生活在这座府宅里,天天和京中的公子哥饮酒作乐,没什么动作。

他那些哥哥们从来没过来看过他,他也从未去过他们任何一位府上。

在王府里逛多了,下人看我毛色光亮品相高贵,把我献给了宋熠之。

我当然求之不得。

几个月不见,当年的少年已经又拔了些个子。

我蹭着他的腿呜噜呜噜绕了一圈,他只是眼神冷淡地看着我,当年满眼含笑的样子已经不见了。

我以为他不喜欢猫,倒也没有太多想。

毕竟他也没有表示不要猫做宠物。

做猫嘛,最重要的就是随心所欲。

当天晚上我就钻进他房间,占据了他的枕头,在上面舒舒服服地打呼噜。

他进来的时候,满眼复杂地盯着我看了半晌。

就在我以为他要一剑结束我猫命的时候,他突然伸手往我后面一提。

救命,我被抓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他把我抱起来,一边搓我下巴上的毛还一边嘟囔:「明明就是个小黑毛球,可真会找位置睡。」

我看着他堪称宠溺的眼神,心情复杂。

呵,男人。

你的高冷还真是不堪一击啊。

13

宋熠之这小子能处,有饭他真分我。

中午厨房做的白切鸡,他尝都没尝就给我拨了一盆。

他不喜欢吃鸡,没所谓,我喜欢得很。

万万没想到,鸡肉里有人下毒。

最悲催的是,当大家发现饭里有毒的时候,我已经干完了大半盆,正舒舒坦坦地晒着太阳睡觉。

等我一个午觉睡醒来,我饭盆旁边已经死了一排麻雀。

然后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了我身上,就是一个迷惑加不解。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难不成告诉他们,哈哈哈想不到吧老子是天生龙体,这点儿毒对我来说连味道都尝不出来?

正在僵持,一只手将我从背后抱起来。

「出什么事了?」

我闻到熟悉的气味。宋熠之将我抱在怀里,一只手摸着我颈子上的软毛,冷冷地问。

这货装冷脸的本事是一天比一天娴熟了。

「回禀三皇子,午饭里有毒,您的猫……」

宋熠之了解情况后脸色微变,担心地盯着我。

我一时情急,心想索性就演吧,眼睛一闭腿一蹬,为了防止弄脏他月白色的锦衣,十分贴心地没有口吐白沫。

「球球!」悲痛之下,他脱口而出道。

尼玛,我万万没想到这小子能给我起这么个破名字。这要让敖烈那孙子听见了,能笑我一天一夜。

14

就养宠物来说,宋熠之实在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主人。

我装病了半个月,他几乎天天把我带在身边,连平时不让我进的书房都让我进了。

他总是待在书房里奋笔疾书,写一封一封的信,或者一个人默默看地图,看兵书。

我卧在他书桌上打瞌睡,他有时候写完信就伸出手撸我两把。

实在无聊了,我就扒拉几个毛笔和镇纸下去。

小猫咪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手闲罢了。

他骂骂咧咧地捡起毛笔和镇纸,然后和我抱怨他那些大脑发育不全的哥哥们。

他看不起他们不管水深火热的百姓,也不管虎视眈眈的敌国,一天到晚就知道斗来斗去。

「傻子,你救不了这国家。」深夜里,我抱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身边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别说凡人了,连神都拯救不了自甘堕落的苍生。

他自然听不见我的心语,只把脑袋向我卧的地方蹭了蹭。

16

三年过去了。

对我来说,人类的三年本来很短暂。

然而我以猫的姿态陪伴宋熠之三年,却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十分生动有趣。

可能是因为自中毒事件之后,我天天都能炫三顿他亲手做的猫饭吧。

我在宋熠之腿上打盹,他坐在蒲团上执棋与自己对弈。

昔日粗布短衣的瘦小少年,如今已经身姿挺拔,眉眼如剑。

他今日轻罗广袖,月色长袍迤逦铺散。

窗外梅树错落,云光花影,洒落在他清隽的侧颜。

云上仙君,不过如此。

我在他腿上流口水,被他嫌弃地拎着颈子提到一边。

我扫了一眼他的棋局,白子与黑子生死厮杀,胜败未知。

这三年里,七位皇子中尚有一搏之力的只剩下宋熠之、四皇子和太子三人。

那往日的少年走了很远的路。

他不再笑了。

但也已经足够强大。

冷酷无情,杀伐果断,阴晴不定,从来不和任何人显露真实的情绪。

要战胜恶鬼,必先成为恶鬼。

要不是不能干扰因果,我有时候都恨不得把他那心狠手辣的四哥和大哥做了算了。

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崽,长歪了啊!

17

我平静的生活出现了一些插曲。

敖烈那个狗比不知道为什么溜来看我了。

关键问题是,他真的变成了一条狗。

一条毛色金灿灿的大黄狗。

「卧槽!」看到我在院子里的树上打瞌睡,他兴奋地叫道:「好大的海胆!」

实际上在别人听来,他只是在汪汪叫。

看着树下眉清目秀的狗,我咬牙切齿。

你才是海胆,你全家都是海胆。

果然,祸不单行。此时,我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球球?」

说实话,虽然我蛮喜欢宋熠之,但是我十分不想在此时此刻遇见他。

让他撞见他家的黑猫在和一条一看智商就不是很高的大黄狗虚空对线。

敖烈在那一瞬间也愣了一愣。

然后他就开始笑。

「球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贴切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很心碎,痛失网名了属于是。

「你笑起来真的好像一只狗啊。」我恶狠狠用只有我俩能听懂的语言道。

然后跳下树,相当狗腿子地小跑着向宋熠之迎上去,

「呕。」敖烈很鄙夷我的双标,在我身后发出呕吐的声音。

宋熠之听不懂一连串的「汪」和「喵」,他只是把蹭他腿的我抱起来,帮我整理了几下弄乱的毛。

然后凌厉一脚向黄狗形态的敖烈踢去。

「卧槽!」敖烈骂了一声,「不爱护小动物!」

他躲过宋熠之的一脚,转眼就溜走了。

我在宋熠之怀里看着敖烈骂骂咧咧地消失,略微困惑。

不应该。宋熠之虽然不怎么喜欢人类,但是对小动物还是很有耐心,我不止一次看见他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喂院子里的鸟了。

狗敖烈就这么不受待见?

晚上,宋熠之心疼地给我的晚餐里多加了条鱼。

他一脸怜爱地看着我狼吞虎咽,淡淡道:「明天我就叫人把院子里的狗洞堵起来,免得再有狗再进来欺负你。」

我忙着干饭,腾不出嘴异议。

开玩笑,就敖烈那怂相能吓着我?他当我儿子还差不多。

但是对于小宋的体贴,我还是吃光了他给的鱼,就当给个面子。

18

之后宋熠之突然变得更忙了。

他一天一天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脸色也逐渐憔悴起来。

敖烈又来了一次,这次他变了只麻雀飞进来。

我以猫的姿态一边跳过房顶,一边听他讲述情况,越听越震惊。

「所以你不能再待在他身边了,」麻雀敖烈叽叽喳喳道:「你爹也是同样的意思,想让你跟我马上回家。」

「人类皇帝性命垂危,四皇子那疯子要反了,太子也要搞大动作……这小子他自身难保,到时候你看见他死得惨又要伤心。」

「但是我的劫还没历完……」我弱弱道,「现在回去会不会太好?」

「你天生仙体,反正历劫也是走个过场。」麻雀敖烈翻了个白眼,「回去就给你登记了仙位,哪顾得上这些凡人你死我活尔虞我诈的。」

我可太认同敖烈说的话了。

我从出生就致力于当一条咸鱼,哦不咸龙。

凡人的事儿自有命数,谁管那些闲事谁脑子有问题。

「我知道了。」我看了看月亮,故作深沉了一下,「再过几天,等我再考虑考虑。」

「赶紧的啊,再磨蹭你就要亲眼目睹那凡人小子芭比 Q 了,你长点儿心吧……」麻雀敖烈骂骂咧咧地飞走了。

19

我,翻江倒海所向无敌的浪里小黑龙,现在不得不思考一个沉重的问题。

Live or not to live.

说人话就是到底是听敖烈的苟着,还是陪宋熠之莽。

我身为仙族,有天命束缚在身,不能过多干涉凡人争嫡夺位的事。

因此,不能有助于宋熠之。

若我留下来只能亲眼看着他走上死路,那我留下还有什么意义?

但苟起来的话,万一宋熠之那倒霉孩子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让人弄死了,我不更难受么?

想着想着,我反倒弄明白何为历劫了。

一向除了干饭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我,能有这思虑甚多的一刻,不是劫数,还能是什么?

宋熠之这倒霉小子,倒成了我的一劫。

20

那天晚上宋熠之像往常那样躺在榻上,一边抱着我,一边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难得有卸下面具的机会,此时显得苍白而疲惫。

他问我:「球球,人为什么那么复杂?」

我没吭声。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人。

「其实,以前大哥对我最好,比三哥对我还要好。」他望着天花板。

「我小时候有一次偷偷溜出宫,看集市上捏糖人看了一天。」

「听说大哥心急如焚地派人找了我一天,最后狠狠地训了我一顿,但是第二天还是送了我一箱糖人。」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宋熠之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我。

那也不能送一箱啊,我翻了个身想,你大哥可真彪。

「后来大哥第一个下手的对象就是我。」他苦笑了一下,「我被三哥救下来,在海边的渔村待了两年,他以为我已经死了,然后他又杀了三哥。」

「三哥为了保护我死了,二哥为了保护小七死了,五哥被不知何人毒杀,小七又死在四哥手里。」

「我们七个,好像生来就要互相残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就在我以为他要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轻声道:

「我原以为我已经准备好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们,还是有点儿难过。」

黑暗中,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瞳。那个长大成熟后冷厉无情的宋熠之荡然无存,他的眼神忧伤,柔软。

就像当年那个只为了拯救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敢于在惊涛骇浪中划着一叶小舟出海的少年。

我一直不愿掺和因果,只因为我不愿入世,故而置身事外。

可如今,再躲不过。

我对自己说,得了,敖飏,这是你的劫数和因果。

21

「你别开玩笑,真打算莽了?」敖烈的眼睛睁得溜圆。他今天变了只猫头鹰,我打开窗户放他进来。

他一进来就扑棱扑棱抖了一通翅膀,外面下雨了,搞得他一身湿漉漉的。

「就为了那个人类?」他愤怒控诉:「敖飏,想不到你是这样的龙!」

我瞪了他一眼:「有恩报恩是龙族传统!」

「得了吧,他对你能有什么恩,把你从海里救出来?」敖烈气得后脑勺的羽毛都蓬了起来,「这片海不都是你说了算,还能把你淹死不成?」

「少找借口,我看你就是看上他了!」他恶狠狠道:「活该你列不了仙班!」

我麻了,打蛇打七寸,敖烈这孙子不愧是全东海嘴最欠的龙。

「就算列了仙班,不也是一介散仙?」我翻了个白眼,「这么激动干嘛,我留下来吃你家大米了?影响你找对象了?」

这下轮到敖烈呆住了。

我俩大眼瞪小眼,僵持了片刻。

随后敖烈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行吧,随你。儿子大了爸爸管不住了,你不成仙就不成吧,反正你也已经作恶多端,横行一方了。」

你丫的才作恶多端横行一方!

我把不速之客猫头鹰向外一推,把窗户狠狠一关。

转过身时却发现宋熠之站在不远处看我。

他的眼神沉沉的,不知道看了多久。

不会露馅了吧……我暗自心虚。

猫和猫头鹰交流再怎么说也有些诡异,更何况谁家的猫会关窗户?

但宋熠之只是弯腰放下我的专属饭盆,低沉道:「球球,来吃饭,今天做了鸡。」

我长舒一口气,心里又抽了一下。

他的黑眼圈可太深了。

22

我一边啃鸡腿,一边思考着在四皇子准备逼宫,太子准备搞清洗的当下,要怎么保全宋熠之。

我哪懂那么多人类的弯弯绕啊。烦。

连嘴里的猫饭都不香了。

说时迟那时快。

一阵衣物窸窣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闻声下意识抬眼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

我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和思考权谋啊!

作为宋熠之的猫,我看过无数次他只穿亵衣的样子。

那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从修长脖颈间滑落,随着落拓的身形散落在纯白的衣摆。

脆弱而美丽,像纯洁雪花收起了锋利的边缘。

仅仅是那样,我还顶得住。

问题是,他现在,正将亵衣褪下来。

啊啊啊啊啊非礼勿视啊!

我如此有礼有节的龙,当然是用爪子当机立断挡住了眼睛。

然后……忍不住露了一条小小的缝儿。我发誓,就只看亿点点。

衣物褪下时,宋熠之的脊背袒露出来。

视线触及到他赤裸的背时,我忍不住在心里夸奖了一声。

哥哥好背!

宽肩窄腰,肌肉分明。

月光流淌在他饱满的脊背上,似乎也变得小心翼翼。

我呆呆地盯着他,我发誓我只心动了那么一刻。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

转过身来,对着我轻轻一笑。

刹那间,冰山千丈化作碧波万顷。

我当下没办法形容我的心情。

但是下一刻,我的障眼法居然因为心念不稳破了。

「砰」地一声,我从黑猫突然变成了人形。

23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浪里小黑龙终于遇到了人生最大的滑铁卢。

我在我中意的男孩子面前,因为贪图人家美色掉了马甲。

谁能受得了自己养了三四年的猫突然变成人啊!

而且还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人,是头上带龙角,还长着龙尾巴的那种。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为震惊。

为了缓解气氛,我决定夸奖他一下。

「这么好的背,不用来拔罐可惜了。」我感叹道。

漫长的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沉默是今晚的宋熠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那个……你流鼻血了。」

我靠,我这么丢人的吗?我默默伸手摸了一下鼻子。

没有血迹,我立马对他怒目而视。

「你的障眼法这样就破了?」他歪歪头,冲我眨了眨眼。

等……等等,他怎么知道我使的是障眼法?

宋熠之对上我疑惑的眼神,叹了口气:「看我背上。仔细一点儿。」

24

我在宋熠之的背上发现了黑色的图案。

兽角与莲花的组合,像是凡人的刺青。

但我知道那不是刺青。

我见过这图案,在龙宫的藏书上。

这是谛听一族的图腾。

他……也不是凡人吗?

我伸手去摸那一块随着呼吸明灭的标记。

那一处似乎很敏感,他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躲开。

「……你是谛听?」我问他,「你也是来历劫的?」

他披上亵衣:「我已经历了两世,这是最后一世,最后一劫了。」

谛听生来有通天之术。

怪不得他知晓我是龙,我却认不出他的真身。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龙?」我咬牙切齿,「那你为什么当初要救我?」

「我哪知道能救条龙回来,」他苦笑,「我只是听说有人被无辜沉海。」

「等弄明白你是龙,也没法放着不管,担心误了你历劫。」

是哦,我愣了一愣。他真好心。

不对不对,我晃晃脑袋,不能被他骗了:「那你告诉我你的身份干嘛?」

他一怔,然后露齿而笑,该死的好看:「我想让你不要担心。」

「现在我和三年前不一样,已经能护得住你了。」

25

我确实小看了宋熠之的手段。

他作为神兽谛听,自然比我更懂帝王心术,拥有知晓天地、化险为夷的能力。

我从敖烈嘴里听说,四皇子起兵逼宫的那天,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脊椎,被太子的人一网打尽。

等太子进入王宫打算开展下一步计划时,却发现自己的人早已大部分暗中倒戈了宋熠之。

他们的一切筹谋与计划,一切弱点与把柄,在身为谛听的宋熠之眼中,透明得可笑。

凡人与谪仙,本就不是一个段位。

宋熠之兵不血刃地坐上了皇位,继续装他的高冷君王。

登基五年,满朝文武里无一人敢劝他选后纳妃。

不管谁劝,他都能扬一扬眉毛,把对方家不大不小的丑事揭出来。

久而久之,大家都学会了避开这位新晋帝王的雷区。

可怜那些老大臣,怀疑来怀疑去,一直都弄不明白皇上为什么对他们的家事那么清楚。

宋熠之只是垂眸听着他们的腹诽。

开玩笑,天下只有他不想听的,没有他听不到的。

26

「你怎么还不回龙宫?」

宋熠之一边批阅累积得像小山一样的奏折,一边问在他旁边化为人形玩毛笔的我。

「陛下不死,我的劫就历不完。」我翻了个白眼。

「真会说话,不愧是朕的球球。」他感叹道,「所以你就打算一直在我这儿混日子?」

我放下毛笔,一溜小跑钻到他空荡荡的怀里,选了个舒服的位置:「混吃等死是我的人生夙愿。」

他像摸猫咪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发,再次感慨:「好一条废龙。」

我拍开他的咸猪手,突然想起一件事:「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需要暗卫给你传信?」

他埋头披奏折:「你天生仙体,为什么要来历这一劫?」

我回答得很快:「做个样子。」

「所以啊。」他把手里的奏折一扔,「俺也一样。」

27

「陛下干嘛在我寝宫外面设禁制啊?」

帝王寝宫里,我瘫在榻上一边吃葡萄,一边问旁边忙完一天政务正在自食其力宽衣的宋熠之。

宋熠之刚拆下发冠,一头墨发倾泻在白衣上。

他淡淡道:「设个禁制,免得有野狗啊,麻雀啊,猫头鹰之类的玩意儿进来。」

果然敖烈那家伙早就被发现了。

我对当年宋熠之踢敖烈的那一脚有了深刻的认识。

「都这么久了,陛下还不纳妃子啊,」我逗他,「有哪个皇上的后宫是空空的,写话本子读者都不相信的。」

他白了我一眼,人长得帅就是不一样,翻白眼也翻得仙气缥缈,俊朗飘逸:

「有你一个就够吵的了,再多来几个我就要英年早逝。」

好嘛,我居然觉得很有道理。

我思索了一会儿,发现了漏洞:「可我又不是你的妃子。」

下一秒钟,却被他抢走了手里的葡萄:「球球,猫是不能吃葡萄的。」

啊!我眼睁睁看着我的葡萄被他端走,悲从心头起:「人形就能吃!还我葡萄!」

他低声笑起来,俯下身将我按在榻上,轻轻在我唇角落下一吻:「渡劫就要有个渡劫的样子。」

「不如我们,先从情劫开始?」

敖烈·弃子

1

我叫敖烈。是南海最后的一条红龙。

我无父无母,现任的南海龙王是我舅舅。

从我出生以来,那老龙王将我弃置在南海一隅,让我自生自灭。

关于父母的一切,我都是从一些喜欢谈论别人家事的鱼鱼虾虾嘴里知道的。

他们总是叽叽喳喳地聚在我的小房间外面,有时甚至在我面前,用自以为不会被听到的音量讨论我的身世。

他们并不怕我,这无可厚非。我也很少与他们计较,毕竟他们说的大多是实话。

我继承了红龙的血脉,从 140 岁时便已经是南海法力最强的龙。

那老龙王自然不能容忍我的力量比他更强,因此将我逐出南海。

我踏出南海的那一天,就再也不是南海龙宫太子,而是一只毫无背景的妖物,一个孤魂野鬼。

我到处游荡,四海为家,所及之处,遍留恶名。

那些谣言说我掠夺金银、杀害人类、违反天规兴风作浪。

我估计那是我亲舅舅的手笔。

但我不在意,实际上我从未在意过什么。

我手中所持握的强大力量足以让我无视一切流言蜚语。

南海龙族的人都说我顽劣不化,世人称我为「恶龙」。

他们总是用畏惧的眼神看向我,然后谴责我那早逝的母亲——就好像他们真的关心我似的。

我看得清楚,在这广大南海里,一半的人对我漠不关心,另一半的人想要我死。

真无趣。

我想我很快就能实现他们的愿望。

2

我第一次来到天界的时候,那重重叠叠的厚云雾带着令人厌恶的冷清。

原来斩龙台上这么冷。

我戴着玄铁枷锁被按倒在地上,那些不苟言笑的天兵将我的脖颈用施满法术的锁链紧缚,固定在坚硬冰冷的铡刀下。

「南海敖烈,汝可知罪?」

天上传来巨大而威严的声音,轰隆隆得像雷声一般震疼了我的耳膜。

「吵死了。」我皱了皱眉,啐了一声。

「大胆妖畜!」身边的天兵呵斥道:「你蔑视天威,作恶多端,今日就要魂飞魄散,竟然还敢出言不逊!」

颈上的枷锁变得十分沉重,似乎是想逼迫我乖乖低下头。

我可知罪?

我只想笑。被囚禁南海一隅,被逐出南海水域,被造谣成为恶龙,最后被送上斩龙台。这些不都是已经被人安排好了吗。

我在世人嘴中作恶多端,可那与我何干?

「要杀便杀。」我朗声道,「敖烈作为龙生,作为龙死。问心无愧,无怨无悔!」

呵,魂飞魄散又如何?

这可笑的人生,永远不再经历才好。

或许两秒,或许更长时间,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就在我等待铡刀落下的短暂时间里,我看见了她。

那真是让人记忆犹新的出场。

不温婉,不美好。我后来想,那真是她一贯的风格——长发被九霄的狂风吹得乱七八糟,穿着一身看上去灰扑扑的黑甲,手里拎着一把和主人体型不成比例的大刀。

她向着斩龙台扬起脸,稚气犹存的脸庞上带着严肃,扬声问道:

「谁是敖烈?」

嗬,入侵者气焰如此嚣张,这还了得?

我身边的行刑人和天兵天将们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纷纷架起武器试图阻拦来人。

下一秒,来人将那看起来十分沉重的大刀凌空一挥。

瞬息之间刀风斩过,众人手中的武器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神兵利器瞬间都已经成为无用废铁。

她缓声开口,声音清越:「本公主再问一遍,谁是他娘的敖烈?」

3

我当然懒得告诉她「大爷敖烈在此」。

但是从天兵天将向我看齐的视线里,她显然已经知道了。

该死,这女人的眼神看上去比铡刀还可怕。

她将手中那把大刀「噌」地一下插到我面前的地上,刀风冲击起浮云,我被震得眼睛发花,刚刚恢复一点,就听她咬牙切齿道:「你是敖烈?」

「是。」我试图找回场子,「有事吗?没事别拦着我去死。」

她顿了顿,似乎没想到我能这么嚣张:「你小子以为死了就万事大吉了?」

我被固定在台子上,动弹不得,她蹲下俯身靠近我,夜色般的长发落在我脸颊,我似乎闻到一股奇异的气味,不是香气,但却让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她在头发上下毒了?

没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就听见她在我上方不远的地方低声威胁道:「把我的宝珠还来,不然,我就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人劫法场,居然只是为了来寻回失物?

我陷入了沉思。

不过,我随手顺走的宝珠多了去了,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

「东海二公主,您打算为了一颗珠子阻拦天庭行刑?」行刑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悦。

「行刑?」那被称为二公主的女人冷笑起来,「是谁的命令?」

行刑人的气势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是雷部的大人……」

「雷部算个屁!」她恶狠狠道,「自 200 年前天界与我龙族订立和约,这斩龙台便已废弃。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私收贿赂,动用私刑?」

短短几句话,那行刑人脸上已经有豆大的冷汗流下来:「公主,小的们实在是没有办法,韩大人催得紧了……」

「哼,一群蠢货。」那二公主冷冷道:「违反契约动用斩龙台,势必惊动烛阴,到时候天地动荡,你们一个一个都要掉脑袋!」

一声暴喝下,周围乱七八糟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再阻拦她劫法场。

那天是怎么被她带下斩龙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铁枷被她一刀劈碎,她扯着我脖子上锁链直奔下界。

来不及说话和挣扎,我就这么被她一路拉着来到南海上空。

层层云雾蒙在脸上,像海水一样又咸又冷。

「不就是让你还个珠子么,你哭什么?」她发现了我脸上的水迹,讶然道。

「……这他妈是云!老子没哭!」我咬牙切齿:「而且,二公主恐怕打错算盘了。」

「什么?」她一边御风,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南海龙族并不希望我活着回去,所以……」

剩下的「你救我拿不到什么好处」还没说完,我脖子上的锁链却被骤然拽紧。

映入眼帘的是她笑意盈盈的眉眼:「意思是我不送你回南海也没关系咯?」

「那你跟我回东海吧,作为回报,珠子就不用还了。」

她狡黠一笑,颇有些得意洋洋的意味:「你给我仔仔细细地记住了,我叫敖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浪里小黑龙是也!」

「一颗珠子加一条命,以后你就是我的狗了,有异议吗?」

4

当狗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只能在东海混混日子这样子。

不过对方毕竟救我一命,我还是保持了沉默。

我随敖飏在东海住下,就这样又过了许多年。

这些年里,我每天的工作就是陪东海老龙王打打麻将,喊天天睡懒觉的敖飏起床修行,帮她打理打理王宫里的琐事,偶尔给她做个午饭,日常嘲讽她几句,然后就可以在龙宫的藏书室里安安静静地看很久的书。

敖飏在她的寝宫旁边给我分了一个不小的宫殿,比我在南海住得还要好。为了躲避她老爸的盘查,她还在我宫殿里放了不少人间的话本子。

我曾经对这些话本很是好奇,结果拿起一本一看是《腹黑王爷俏王妃》,再拿起一本一看是《坐拥江山:傲娇皇帝你别跑》,于是把它们默默地放下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啊,她很喜欢这类和王爷、皇帝有关的故事吗?

难道就没有一本《冷酷龙太子的刁蛮公主》什么的吗?

为了纠正公主的一些奇奇怪怪的爱好,我被东海老龙王勒令陪敖飏一起上学,学习三界的各种经典书籍和法术。

敖飏这家伙在粗线条和搞笑方面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觉得她的喜剧天赋在四海之内都难有敌手。

在她第二十次把教书先生整破防之后,先生崩溃含泪逃跑,老龙王不得不转而向我求助:「小烈啊,不如你来教飏儿念书吧。」

看书确实是我的个人爱好,上斩龙台之前我抢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书籍,不只是人族的,还有妖族和魔族的。出于某种原因,魔族书抢得最多。

大概也因此懂了不少聊胜于无的知识,只不过对游离在龙族边缘的我来说毫无意义罢了。

当她老师这事儿,我只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做她的爸爸了。

敖飏听到了这个消息,脸上的表情可以用如丧考妣来形容。我觉得她已经看到了被我奴役的未来。

「狗敖烈,别以为你现在是我老师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她气冲冲地冲到我房间来,把一沓作业甩到我桌子上,「喏!昨天的作业!」

我随手翻了翻那堆作业,字里行间只看出了「敷衍」二字。

「写得挺好,再写十遍。」

留下这么一句嘲讽,我本想扬长而去,没想到她拦在了我面前,似乎要逼我收回前言。

我垂眸看她,她对我怒目而视。她的眼睛很好看,生气的时候会变成浅淡的金色。

我骤然发现我的个头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了。

在南海时,我一个人被关在偏僻的小黑屋里,时间总是变得很漫长,我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想起在我刚出生时死在斩龙台上的母亲,据说她是南海最漂亮的一位公主。

自从来到东海,时间仿佛就开始流逝了。

敖飏天天叽叽喳喳得像只小鸟,东海老龙王也把我当作亲生的孩子一样抚养,我仿佛获得了一个真正的「家」。

我真的期待过这种东西么?我不清楚。只是确切地感觉到了凡人口中所谓的「温暖」。

当年没有死在斩龙台上,真是太好了。

回过神时,我已经像走火入魔一样伸手将敖飏抱住。

「……敖烈?」她一时莫名其妙,试探着唤我。

我把下巴放在她头发上,我闻到了当年曾在斩龙台上闻到的香味。

「你是不是在头发上下了毒?」

「没有啊……你怎么了?」她轻轻地在我怀里挣扎了两下,毛茸茸的发丝蹭在我脸颊上。

我放开了她,留下一句慌张的「抱歉」,然后落荒而逃。

5

敖飏是东海的公主,是天生仙体,不需要渡劫也能与天上的大罗神仙并肩。

而我当年被押上斩龙台的时候,龙丹被生生挖出来粉碎,道行一落千丈,再也登不了仙途。

她还不知道这一点,修行的时候老是在叨叨以后成仙了要一起去什么地方游玩,我也懒得打断她。

陪她走不了那么远,总可以让她现在开心一点。

「敖烈!」

「嗯?」

「等我成了神仙,就带你去天河玩!听说天河是最适合龙族泡澡的地方!」

「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十八手消息,」我翻了个白眼,「先把你的劫历了吧。」

后来,她真的去历劫了。

她被东海老龙王封了龙形和法术,扔到海边的渔村里。

龙王让我不要插手,历劫不是小事,一旦因果乱了,她就有可能再回不来了。

我自然是懂的,但我还是悄悄地化形,化为一只燕子或者云雀,远远跟在她身后。

我眼见着她被那个叫宋熠之的凡人少年从海里救起,眼见着他们感情甚笃,眼见着她为了保护那少年化形为猫,陪在他身边。

我当然不在意,我什么都不在意,只要她开心就好。

得知那凡人宋熠之凶多吉少的那一天,我冒着篡改因果的风险,去皇宫里见她。

那天夜里下着暴风雨,我变了一只猫头鹰。

不出我所料,她拒绝了我,执意要留下报恩。

我又一次落荒而逃。离开时,风雨打在我的羽毛上,冰冷潮湿又微微带着点咸。

我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花费了二百年时间追寻的东西,似乎正在渐渐地离开我。

那细小的,不易察觉的温暖逐渐地离开了我的身体,使我的心脏一阵阵发冷。我好像又回到了南海幽深的海底。

孤独,寒冷,不被任何人所期待。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敖烈?

我问我自己。

在世人眼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恶龙,一朝被在斩龙台上救下,从此就对那人感激涕零,真的成了她的一条狗,任凭她爱上别人,爱上一个凡人?

……不。

不。

金银、财宝、权势,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都可以抛弃。

但只有她,我不能出让。

6

南海的海底还是那么阴暗又那么冷,那老龙王的神色还是一样冷漠而且可恨。

「孽障,你还回来干什么?」

「那东西呢?」我早已习惯他的态度,站在殿下抬头迎视他冷淡的双眸,「我来取我母亲的遗物。」

他皱起眉头,显然难以接受我的要求:「你一直拒绝继承那遗物,事到如今又来索要,怎能如此出尔反尔?」

「看在母亲的份上,我唤你一声舅舅,」我沉声道:「把那东西交给我。」

「……你要它做什么?」老龙王的语气略带了困惑。

我言简意赅:「取回我应得的。」

「……你疯了!难道你已经知道你父亲是……」他听到我的回答大惊,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

「我当然早就知道了,」我淡淡一笑,「这些年我看了不少魔族的书籍,你猜我找到了什么?我的好舅舅?」

他面如死灰。

我掰着指头细数:「血脉觉醒、魔力继承、献祭契约……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样。」

「与魔族之王的传讯符。」

「那位大人三番五次地邀请我,让我加入他的阵营。我会原封不动地继承我父亲的力量,就算龙丹碎了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体内还留着上一代魔王的血液……你说巧不巧?」

不知是因为我得知了真相,还是因为被恐惧所裹挟,老龙王彻底崩溃了。

从他颤抖的手中,我接过了那样遗物。

一块红色的石头,和我的鳞片一样鲜红。

我很熟悉里面流淌的不详气息,那是魔族的魔力。

「……不要觉醒那份力量,」他沙哑着嗓子祈求我,「那是于世不容的力量。」

「你觉得你再把我送上斩龙台后,还有管束我的资格吗?」我举起那块石头细细观看,它像一块凝固的鲜血,又像是碎裂的心脏。

「不……或许在更早以前,在我那同魔王私通的母亲惨死在斩龙台上之后……我与你就毫无瓜葛了。」

将母亲的遗物收入怀中,我最后一次离开了南海龙宫,离开了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我是敖烈,曾经是南海的最后一条红龙。曾经爱着,也曾经恨着这片海洋。

如今,红龙敖烈已死,留下的是魔族之子。

我将为我那早逝的母亲,为我自己,向上天讨回失去的一切。

期待我们的再见吧,敖飏。

————————————————

敖飏·日暮

1

我是敖飏。天不怕地不怕混世小黑龙。

我正在历劫中,处于九成法力被封印状态。

其实我历劫的年限早已经到了,之所以还赖在人间,完全是为了陪老不死的宋熠之。

宋熠之还是那个薛定谔的宋熠之,性格很臭,而且阴晴不定,唯一的优点就是长得好看,做饭好吃。

他做皇帝之后,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只不过现在岁数大了,行动开始不便,动不动就闪了腰。

我不便在别的凡人面前现身,所以只能在两人独处的时候疯狂嘲笑他。

他虽然是谛听,但我们的情况截然不同。

我使用的是自己的肉身,龙生长得比凡人慢很多。

虽然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了近六十年,我还依然是当年的模样。

真·永远十八岁。

而他是实打实的投胎转世,因此作为凡人的身体很快地衰老了。

「球球,」他躺在榻上懒洋洋地呼唤我,「快来给朕打洗脸水。」

又想使唤我,六十年了这德性是一点儿没改啊。

「哎唷,」我向着窗口伸了个懒腰,「我得了一干活就会头晕眼花的病……」

他扑哧一声笑了:「不会帮朕干活,朕养你有何用?」

你自己听听这合适嘛!

「……谁家养猫是为了养老啊!」

最后,我还是去给他切了水果,洗了葡萄,取了明天要穿的衣服,给他打水洗脸,帮他梳理好一头花白的长发。

宋熠之坐在镜子前面,镜子里映出老人苍老而疲惫的容颜。

皱纹如同青松层层叠叠的树干,暗沉的斑点仿佛褪了色的群星。

当年尚是红颜少年,如今已经年逾古稀。

他望着镜子打量了自己许久,突然低声问我:「球球,你后不后悔?」

「……有点。」我一边给他梳头发,一边恨恨道:「说好了什么都不干的,结果还是什么都干了。你这么大个皇帝难道就没有侍女什么的嘛?」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叹了口气,「算了,反正我的阳寿已经差不多要尽了,这之前我有些事情必须得和你交代一下。」

……他真的很有话本男主的职业素养诶,居然主动避免了传说中的「秘密说到一半忽然去世」的情况。

我一边给他梳头,一边恨恨地想。

片刻,他才幽幽道:「你要把我揪秃吗?」

我干脆扔下梳子,拉了条小板凳,在他身边坐下:「你要交代什么?藏宝地点?」

2

「之前我和你说过吧?这是我在人间的第三世。」他有些困难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的花树。

「距离我被流放到下界历劫,已经二百年了。」

「我那时候曾经干了一件相当离经叛道的事,」他淡淡一笑,「所以这次回天界,有很多人都不会放过我,我并不是回去重登仙途的。」

离经叛道的事?

这人不会干过什么类似大闹天宫之类的事吧。

「我死之后,那条小红龙一定还会再来找你。」

他从脖子上解下一物,塞到我手里:「如果他与往日截然不同,就帮我把这个给他。」

手里的东西暖融融的,带着宋熠之的体温。

是他一直佩戴着的项链,中间镶着一块血液一般的红色石头,在室内的昏暗光线下发着盈盈的微光。

给我定情信物我理解,但是为什么给敖烈?

我迷惑加不解。

「还有,之后你只要安安心心登你的仙位,不要再管我的事。」他语气郑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管。」

拜托,什么事儿是我敖飏管不得的?

他自然听不到我内心丰富的独白,接着道:「那条小红龙的事,你最好也不要插手。……他已非昨日的他,你要加深警惕,不要再这样傻乎乎的了。」

你才傻!劳资天下第一聪明!

我扁扁嘴,将那项链收入怀中:「如果我非要管你的事呢?」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听话,球球。」

我沉默不语。

能让我听话的人可以有,但是很明显还没出生。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盯着窗外的天光喃喃道:「你说,我还来不来得及再去看一次海?」

3

大洋之上,碧波万顷。

我展开翅膀载着年老的宋熠之,他紧紧握住我的羽毛,惊讶道:「企鹅为什么能飞?」

去你的企鹅!

「老子变的是仙鹤!」我怒吼,「不想坐就下去!」

「……是吗,那这仙鹤可真传神。」他很识趣地改口为夸奖。

没好气地把他往海滩上一放,我正打算收起羽翼变回人形,却听到远处有个小孩大喊:「妈妈你看,会飞的企鹅耶!」

马德。

宋熠之没有搭理愤懑的我,他自顾自地在海滩上找了个适合的地方坐下了。

我变回人形,紧挨着他坐下。

天色已近黄昏,金红的夕阳将海面映照出暗红的绚丽颜色,波涛从远方涌来,一直涌到我们脚下。

很美的景色,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看过海边的风景。

宋熠之从背后拥着我,将下巴靠在我肩上,一声不响,似乎睡着了。

「喂,你没有别的什么话说吗?」我没好气地轻声问他。

「……你想听什么?」

他果然没有睡着。

「……算了。」我赌气将手里的贝壳往海浪里一扔,「爱说不说。」

本来还想再嘟囔些别的,却听到他轻轻笑了。

海浪涌上来,打碎在沙滩上,发出温柔的响声。

他似乎说了三个字,那三个字轻柔地飘逸进我耳朵,然后忽地被海风吹散了。

太阳的光芒只剩一线金色,大海沉寂,黑夜将要来临。

宋熠之这回似乎是真的睡着了,连呼吸都渐渐消失。

我没有动。

一直到繁星布满夜空的时候,我才将宋熠之抱起来,一步一步走进了波涛汹涌的黑色大海。

皇帝再也不会回到他的王国。

他将在海神的怀抱中永眠。

4

宋熠之那家伙诚不欺我。

敖烈果然来找我了。

他半夜出现在东海龙宫我的房间的时候,我大吃一惊。

只见窗外鬼影绰绰,然后先伸进来一只苍白的人手,紧接着是一头银发——

「卧槽,敖烈你染头了?」

说实话,我真的挺想念他火焰一样的红发的,他本来就是骄傲跋扈的性格,一头红发编小辫扎马尾其实挺好看。

「怎么,」敖烈整个人轻车熟路地翻过窗子跳进了我房间,「银色不好看?最近人界流行白毛。」

我盯着他,月光照进来撒在他的侧脸上。

倒也不能说是不好看,敖烈和宋熠之一样,属于那种就算剃光头也能帅得人神共愤的雄性。

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比上次见面时肤色暗了许多,和他银色的凌乱长发搭在一起,透着几分猪突猛进的狂野。

「连发型也改了?怎么披着头发,我记得你之前很喜欢扎马尾的。」我给他拉出一张椅子让他坐下。

他倒是一点都不客气,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下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东海也是你的家啊,你回家顺便过来看看我有什么不正常的?」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他有点话里有话。

「东海也是我的家……」他似乎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沉默了片刻道:「听说那凡人是谛听的转世?」

「没想到你的消息还蛮灵通的,」我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不会关心这些。」

「说不定是我变了,」他咧嘴一笑。

我觉得自己又产生了错觉。

虽然敖烈像以前一样灿烂地笑着,我却总觉得他的笑容有点阴恻恻的。

靠,这人该不会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吧。

我突然想起宋熠之的话,顺手将项链交还给他。

「对了,宋熠之让我把这个给你。」

看到我手中的项链时,我敏锐地捕捉到了敖烈眼中一瞬而过的惊讶。

他伸手接过项链,细细地研究了一下。

「似乎是魔血石,看样子上面有封印,封存了记忆之类的东西,只要注入法力就能解封。」

「一起看吗?」

当然啊,我点点头。

宋熠之把石头给敖烈的答案,一定就在这里。

「你还记得二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吗?」在向石头注入法力之前,敖烈突然轻声问我。

「当然记得啊,二百年前你出生了嘛。」我顺口答道。

他微笑了:「二百年前我母亲死在斩龙台上,二百年前那谛听被贬下凡间,你不觉得有点巧么?」

5

当石头缓缓投射出光幕时,我清清楚楚看到了雾气氤氲之中出现的巨大石台。

这地方我可以说是非常熟悉了,我就是在这里把敖烈绑架回东海的。

斩龙台。

「南海四公主敖吟,同魔族通婚,将天庭机密出卖给魔族。」

「即刻斩首,打散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天空中一个巨大的声音响起。

「敖吟,你可知错?」

那斩龙台上突然有人笑了几声,那是一个红发女子,垂首被铐在铡刀下方。

「呵,天庭将龙族屠戮至此,我清清白白,又何错之有?」

「我敖吟,今日但求一死!」

她的红发披散在地面上,像一团拼死燃烧的火焰。

铡刀蓦然下落,她傲然昂首。

「敖吟以血盟誓,祈求苍天!」

「唯愿神魔人兽,众生平等,三界之内,河清海晏!」

即使浑身血迹斑斑,在这即将被斩首的片刻,她却像一尊真正的神明俯瞰着人间。

铡刀落下,鲜血溅起。

那绝美的头颅与身体分别,轱辘轱辘滚出去很远。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平静的行刑台上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

云幕骤然被搅乱。

狂风止息后,不知道谁惊恐地喊了一声:「头不见了!」

确实,那失去头的身体还静静地躺着,而滚落出去的头颅却凭空消失了。

没有龙首,就无法使罪龙彻底魂飞魄散。

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沉寂后,那云中巨大的声音却骤然响起:

「翊安,你这孽畜!我念你是这天地间最后一只谛听,不曾对你下杀手。还不快将龙首还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分明就是宋熠之的声音:「恕难从命。」

「来人,将这孽畜捉拿,搜出首级,乱刀处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宋熠之的原形。

一只长着巨大羽翼,身覆龙鳞的独角白犬。

他逃脱不及,被天上雷电之网层层罩住。

雷电一道一道劈在他身上,顿时皮开肉绽,筋骨尽断。

「翊安,那龙族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宁愿这样也不愿交出龙首?」

宋熠之沉默不语,随即一柄金枪当胸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闷哼一声,被人用枪尖生生挑起在半空。

我心下一痛,看起来很疼。

「住手。」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见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像老人的,又像小孩的,像男人的,又像女人的。

厚重,诡异。像是聚集了人间众生百态的声音。

「南海龙族四公主敖吟以血咒誓盟,诚心动天。」

「吾以祖龙烛阴之名在此下令。从此以后,斩龙台上再不斩龙。苍吾,不可再造杀孽!」

白犬形态的宋熠之被扔在地面上,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被贯穿的身体里流出来。

「谨遵祖龙之命。」那云中的声音沉吟了片刻,随后对蜷缩在地的白犬道:

「翊安听令!今日将你流放下界,悔过三世,再回天庭。归位后即刻交出龙首,饶你不死。」

「你可听清?」

6

光线黯淡下去了。

隐约之间只看见女人的尸身孤独地留在斩龙台上。

而奄奄一息的宋熠之被扔下了斩龙台,一直下坠,一直下坠……

敖烈在我身边,没有出声。

我一把掰开他的左手,果不其然,他的手心里已经攥出了血。

这倒霉孩子。

我恨铁不成钢,撕了衣袖帮他包扎好:「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敖烈,自己不知道疼?」

他抽回被我缠得乱七八糟的手,呆呆地盯着自己手心看了几秒。

「好像还有讯息。」我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块红石头上,它一亮一灭发着光。

「嘭」的一声,那石头里突然散出一团云烟。一个人影隐隐绰绰浮现出来。

海藻般卷曲的红发,海蓝色温婉的眼瞳。

「……母亲?」敖烈一瞬间像被抽干了身体里的力气,趔趄了一下。

我赶紧扶了他一把。

「哎呀,烈烈都长这么大了。啊,旁边那个就是敖飏吧?长得怪好看的,」敖吟公主十分热情,简直笑逐颜开,「想不想当我儿媳妇啊?」

不必了,公主,这个时候咱还是说正事吧……

「母亲。」

敖烈缓缓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个幻影,指尖却穿过了空气。

他低下头看着指尖,低沉道:「翊安把您的龙首放在哪里?我去帮您寻回来。」

「不用啦,傻孩子。」

敖吟公主微微笑起来,她那双和敖烈一样的湛蓝双瞳温柔如五月的晴空。

「托翊安那孩子的福,我虽然身死,魂魄却尚存,你不必再去寻我的头骨。」

「我拜托翊安,让他将我的魂魄存在你父亲的魔血石中,只是为了像这样再看你一眼。看到你平安无事,我就可以安心去投胎了。」

「对了,敖飏姑娘,」她晴朗的蓝色眼眸转向我,「我要替翊安传几句话给你。」

「他说,让你当他已经死了,不要多管闲事。」

麻蛋,听着就来气。

「……他现在在哪?」我咬牙切齿。

等见到他,我非变成铁胆火车侠创死他不可!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笑容变得略微有些哀伤。

「他在天牢。」

7

我的大脑短暂地停止了思考。

天牢?

那个蚊子进去都要被切成八瓣,蚯蚓进去都要被竖着劈成两节的天牢?

直到敖吟公主和我们告别,准备投胎转世的时候,我也迟迟没有想明白。

为什么像我这么遵纪守法的十佳好公民,有一天会产生劫天牢的想法。

平时再法外狂徒,我也就是抢点儿金银财宝,偶尔劫富济贫而已。

天牢还是……不要了吧?

这地方,别说救人了,就算只是被关在里面,不死也要褪层皮。

劫天牢?我是嫌我的狗命太长了?

正在哀叹生死渺茫,突然有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和你一起去。」敖烈已经和母亲告完别,此时正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红色魔血石收进衣襟。

怎么,你也嫌狗命太长了?

「喂,天牢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这可不是去北京欢乐谷啊。」

他伸出手在我头上一阵乱揉,冷哼一声:「你也太小看我了,一码归一码,虽然我不喜欢那谛听,但我怎能对救母恩人见死不救?」

「你正常一点,你这么正经我有点害怕。」我翻了个白眼。

「我一直都很正经!」他哼了一声,向我强调,「只有你觉得我不正经,别人都觉得我正经,那肯定是你的问题。」

「真的吗……?」我表示十分怀疑。

「……真的啊!」

————————————————

翊安·始末

我是宋熠之,也是谛听翊安。

故事要从千年前讲起。

那时候天地还混沌一片,万物蒙昧而生。

古龙、神兽、天神、妖魔,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分别。

直到后来,古龙被天神屠戮,神兽一族衰没。

天神统治三界,妖魔甚嚣尘上。

1

天地初开,谛听一族被神创造于世。

我们生来具有「全知」之权能,作为「忠诚」的象征,服从于那最初的神明伏羲。

后来伏羲大神逝去,于是归属于古神烛阴。

近千年来烛阴力量逐渐微薄,沉睡于地底。

而谛听的忠诚被如今的天庭所厌恶——他们认为三界之间不应该再有一种神兽,能凭空知晓一切诡计筹谋与权力争夺。

「被天地之眼永恒地注视。」

这令他们觉得恐惧。

自从父母将力量与责任尽数给予我后,我就成为了世间最后一只谛听。

我听到众生心中的黑暗,触摸他们最深的噩梦。

我没有感情,因此从无恻隐,就算父母和族人都离我而去,我依然清楚那不过是一种求仁得仁。

谛听从不苟且求生,他们死得其所。

这也是我身为谛听的骄傲,是我最后的梦想。

2

「求生」和「求死」,哪一件更难?

我有过很多念头,虽然大多数是无意义的设想。

作为神明的忠犬,我本不该怀疑「生」的意义。

但当我被剥夺了视觉与听觉,禁锢在昆仑山底最深的深渊之中,我却生出了这样一丝疑惑。

在谛听只剩我一人的当下,「活着」是否还有价值?

全知的「眼」「耳」已然失去,更何况我的「忠诚」早已没有效忠的对象。

在那深渊里,我原以为我会永远地沉默下去。

后来,有一个人帮我解开了锁链。

虽然我不清楚她长什么模样,也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但那一刻我的锁链被解开,几近枯竭的力量重新变得充盈起来。

她像母亲一样抚摸了我的头发,我感觉有冰冷的东西落在我脸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眼泪。

她到底为什么流泪呢?我不理解。

后来她精心照顾了我一段时间,我的视力和听力也逐渐慢慢恢复。

我开始与她对话,得知她是南海的龙公主敖吟。

她当时还有一个爱人,是一个面容清隽的少年,因双腿不便,此时常坐着轮椅。

他们二人感情甚笃,在山林间人迹罕至处有亲手搭建的小小房屋,过着衣食自足的生活。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我摇摇头,告诉她我没有名字。谛听不需要名字。

「我打算给你取个新的名字,不过听说谛听一族没有姓……」她思索了片刻。

却听她身后那少年笑道:「他不是龙族,不好跟你姓,不如就跟我的姓,姓翊如何?」

3

我叫翊安。

「翊」是魔族的姓氏,意为未来。

而「安」的寓意是安宁,这是敖吟公主赐予我的名字。

「翊安啊,你看,不管是龙族,魔族,还是人族,甚至神族,其实都只是想安安心心地活下去,所以……你不必对所有人如此失望。」

「公主,您知道并非那么简单。」我平静地垂下眼眸,「为了生存屠戮他人,和为了取乐屠戮他人,有时候并没有区别。」

她愣了一下,然后握住我的手,微笑起来:「我知道你作为谛听,太早地知道了许多黑暗不堪的秘密。」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对未来抱有期待。」

「期待?」

我迷惑不解。

敖吟公主却握紧了我的手,向我保证道:

「以后总会有一个人,让你明白什么叫『期待』的。」

「所以就算不明白活下去的意义,也一定要努力坚持下去,直到那一天到来。明白了吗?翊安?」

我其实无所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那个时候她手心的温暖,让我觉得,即使她说的是假话。

我也愿意相信,并且为之继续活下去。

4

他们在魔界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我第一次在现场目睹婚礼,他们看上去很幸福。

南海的龙王反对这门亲事,但还是送来了贺礼。

「哥哥真是个心口不一的人,」她笑着收下贺礼,同身边的新郎说:「我就说过嘛,他从小最最宠我了。」

5

她怀孕了。

那个清秀的少年,当时的魔王,对她体贴入微。他们经常在一起开开心心讨论孩子的名字,购置好了孩子需要的用品,甚至连故事书都准备得很齐全。

她开始亲手给孩子做衣服。

孩子诞生的时候,魔界的天空都被赤色的祥云照亮,像熊熊烈火。

为了满足她将红龙一族继承下去的愿望,孩子随她的姓氏,取名为敖烈。

6

发生了变故。魔王被暗杀,魔界动荡,与天界发生了大战。

她被天界带走,临走前将孩子秘密托付给她哥哥,并且向我再三保证,说天界的人不敢对她怎么样,让我乖乖待着。

我不信她的话,那些人明显是冲着取她性命来的。

我比她更了解某些道貌岸然的神,比她清楚那天庭玉阶金阁中深藏的血污和肮脏。

所以我去了天界,一路追到斩龙台。

我没能救下她。

那年我刚刚一百岁,在天雷中道行尽毁,被金枪贯穿胸口,扔下凡间。

他们告诉我说,要在人间经历三世。三世之后要我交出她的龙首。

他们做梦。

7

我在人间的第一世,生在海边的一户穷苦人家。

适逢连年旱灾,出海打鱼也年成不好。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说是海神发怒,必须献上童男童女作为祭品。

我和另一个女孩被绑上木筏出海那天,突然下起了暴风雨。

「神明显灵了!献祭是有效果的!」我听见他们喜悦地相互议论着。

狂风暴雨之中,我们的木筏在巨浪之间颠簸,不知已经漂了多远。

我看见远处昏暗云层中划下密密麻麻的雪白闪电,从天空弯弯曲曲击打在海面,回想起那天天雷下的斩龙台。

突然之间,我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声音,就在近在咫尺的海面。

难道这片海上真有神明?

「捏马,送什么小孩儿啊,这儿又不是幼儿园!我真的会谢!」

说时迟那时快,密布的乌云下,暗沉汹涌的海面突然像大门一样向两边分开。

在这般壮观的景象下,一头黑色的巨兽缓缓从海面深处抬起头来。

巨大的犄角,飘扬的鬃毛,金色的竖瞳。

一条龙。

或许是因为转世成人的缘故,一向平静的我在惊讶之余,还有点想笑。

它半身探出海面,遮天蔽日,乌黑的鳞片在涌动的风云中流淌着冷硬的暗光。

金黄的眼眸缓缓地对准了小小的一叶木筏。

那是上古凶兽的眼睛。

然而它说的话却很不符合威严的外表。

「下次能不能实在点儿,多送点吃的来!不送吃的也行,送点金银珠宝或者言情小说话本也可以啊!」

8

后来我经历了许多相逢与离别,我想我开始真正体会到人类的爱恨。每当我被这人世的凄苦与细微的温暖所煎熬,我便回想起被「它」救下的那一日。

巨大的黑龙,巍峨的海神,屈尊降贵,分水而来,将风暴之中的船只安然无恙地送往海岸。

「你们还小,吃瓜还少。长大以后,记得经常给我送点吃的或者话本什么的来喔,人要知恩图报晓得伐?」

我遵守了那一日的约定。

每一年,我都会去往那片海域的海滩,用防水的箱子给它送一些话本或者人间的甜点下海,然后离开。

但直到寿终正寝,我再没有与「它」相遇。

9

第二世中,我是一个富商的儿子。

长大之后,我继承了祖业,安分守己,生意兴隆,也曾在荒年开仓济民,救活过不少贫苦之人。

我能知常人不能知之事。

五十岁那年,月圆夜,我隐隐约约在月中见到两条龙。

一条是我所认识的黑龙,另一条是我所陌生的红龙。

那黑龙愤愤地抱怨道:「敖烈,你又骗我!明明这里就没有宝珠!」

然后是一个戏谑的少年的声音,是那红龙:「我带你来看这世上最大的宝珠!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很圆很亮?」

「哪里是宝珠,分明是个油饼!卧槽,怎么越说越饿……」

「哎呀,敖飏,你到底懂不懂浪漫!就知道吃吃吃!哪天吃成猪鼻龙,你看谁还要你!……」

两条龙吵吵闹闹消失在月亮里。

原来敖吟公主的那孩子也活得很好,和她在一起。

我躺在榻上,缓缓地闭上眼睛。

五十年的春秋,弹指一挥。

如今所见之物,是梦耶?非梦耶?

莫非人生也不过一场大梦?

但如果是在梦中的话,我为何生出异样情绪?

有那么一刻,我竟然希望,陪着那条叫「敖飏」的黑龙看月亮的,不是那小红龙,而是我。

或许是从这一世,我心中便开始有了可笑的私情。

10

第三世,我听闻村子里又有活人祭祀,急匆匆架了一叶小舟,去海中救人。

我潜下海面时,正看到那女子沉没在海水之中,乌黑的长发四散如海藻,眉眼在水光天影间阑珊模糊,像传说中的海妖般美艳不可方物。

「你不怕海神发怒?」她坐在船里,头发凌乱,眼神却狡黠明亮,像一只被打湿了毛发的小兽。

怎么会呢?我暗自想。

这片海域的海神,可是天下最温柔的海神。

「我叫敖飏,你叫什么名字?」她笑着问我,眉眼弯弯,像湿漉漉的月亮。

……敖飏?

我愣在当场。

原来……是她?她来历劫么?

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我这一世不仅摒弃不了私情,恐怕要坠入更深的劫数中。

可我修道之心不坚,实在愚钝,竟然感到……欣喜。

指尖真正触碰到她的那一刻,细微的窃喜如同电流一般击麻了我沉寂百年的心。

深夜辗转,在脑海里徘徊不去的念头。千言万语,不能诉诸口中。

我如今只是一介戴罪之身,怎能妄想渎神?

她说害怕鬼怪,扯着我的袖子让我陪着她。

傻姑娘,鬼怪有什么可怕。

这房间里最危险的人,是我啊。

11

京城繁华,尽是陷阱。

夹尾豺狼,含笑虎豹,磨牙吮血,伺机而动。

她竟变了只小黑猫,追随我而来。

我于是欺骗自己。

纵使我犯下滔天罪孽,三世之后也难逃一死……但饲养她一世,总归是可以的吧?

她变作猫的时候,像一个小小的毛球,抱在怀里十分温暖。

在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夜中,总有一个傻乎乎的小毛球等着我归去。

坚韧,单纯,勇敢,正直……她真的十分优秀。

每当她在我怀里安安静静地打着呼噜,或者开开心心地吃着我做的饭,在我的书桌上打盹,我都更能拥有一点点「活着」的实感。

我似乎终于明白了敖吟公主当年说的话。

只要活下去……不管多久,一定会有奇迹发生。

敖飏她,是我全部的自私,是我唯一的「期待」。

是她让我明白了「伴侣」的含义,让我空白的生命重新有了意义。

我多想永远地作为凡人,和她做一对平平凡凡的人间夫妻,下一世,下下世,永远永远地在一起。

可是,我没有下一世了。

12

我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因为某个人而畏惧死亡。

当我被夺取视觉和听觉,囚禁在无尽深渊时,我不怕死。

当我在斩龙台上被天雷焚身,抢下敖吟公主的龙首时,我不怕死。

然而第三世要结束的那天,我对着镜子,看着认认真真地给我梳好头发的她,突然感觉到了对死亡的深深恐惧。

即使修为散了,我本来也是可以重回仙途,永远和她在一起的。

可是那意味着我要背叛我的恩人,将龙首交给天庭。

我真的坏透了,竟然真的踌躇过,想过要和她做一对神仙眷侣。

但是我不能……

我所要面对的,和公主当年所面对的一样。

谛听的荣耀,唯有一死。

至于我的敖飏……她还有那小红龙敖烈。

敖烈那孩子虽然咋咋呼呼的,但毕竟是公主的骨血,是个吃过苦却依旧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他会保护好她,就像我想要保护她一样。

「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插手。」我再三告诫她,然后拜托她将公主的项链交给敖烈。

这样公主的首级就会被重新保护起来。

我也就能放心地去死了。

13

夕阳下的大海,真的好美啊。

再见了,球球。

————————————————

敖飏·天牢

1

我是敖飏。我现在正潜伏在天牢外面。

妈妈,我出息了,我都敢上八重天的天牢抢人了。

天气好极了,命几乎没有。

「怎么,害怕了?」

身边有人欠欠地用灵识传声给我。

除了敖烈这小子,还能是谁?

我抬头瞪了旁边悠哉悠哉的敖烈一眼。

他倒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帅气的脸上带着三分潇洒,两分不羁,四分邪气,一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啊,真想给他丰富的面部表情画张饼状图。

「敖烈,我怎么觉得自从染了头之后,你连气质都变了?」我用灵识暗暗问他。

我觉得他自从染了头之后就变得很有黑涩会的风度,看上去就很能打。

「怎么,终于感受到哥的帅气了?」他扬扬眉毛,嬉皮笑脸,「没关系,你还有暗恋哥的机会。」

「这位杀马特,请你正确地认识自己,」我送他一个大白眼,「说正事儿,敖吟公主有没有和你说宋熠之的关押位置?」

「你怎么还是宋熠之宋熠之的叫,人家现在叫翊安。」

他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纠正道:「人家是归位以后的神仙,脱离肉身,又没有七情六欲,也不见得就能记得你。」

「敖烈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还打不打算救人?」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但还是故意恶狠狠地凶他。

「不想帮忙就滚蛋!」

「怎么能叫帮忙呢。」他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间刀鞘中的小刀,低头用指尖试了试锋刃,「今天我可是主力,负责帮你救出你那生离死别藕断丝连的前夫。」

「什……什么前夫!」我瞪着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显然没有顾及我的反应,接着自说自话:「你知道神仙为什么要历情劫吗?」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神奇海螺呢?」我怒视他。

他眉毛跳了跳,但是还是好脾气道:「因为他若当神,便一定要放弃你。」

「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放弃了你,他才成为真正的神,明白么?」没等我反应过来,敖烈已经现出身形,狠狠飞起一脚踹在身边的铜墙铁壁上。

那面墙遭受了他的暴力一脚,竟然无声地渐渐消隐,化为一个无色旋转的漩涡,看上去像通往什么地方的入口。

「找到了,隐藏通道,我老妈的指示果然没错。」敖烈瞟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我,「愣着干嘛,去找你的前夫啊。」

我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展示了一下我手里一米长的大刀:「再提前夫两个字,我就让你从红龙变成红蛇,听明白了吗?」

敖烈哼哼唧唧进去了,我隐约听见「母老虎」「凶得很」等字眼。

我跟在他后面穿过那个洞口。

真是的,到底这人为什么一提到宋熠之,嘴就这么欠啊。

2

天牢的暗道与其称之为暗道,不如称之为光道更合适。四周的墙壁并非如地牢一样是黑漆漆的,而是不知用什么玉石制成,洁白光润,触目所及都发着纯白的光芒。

大概这就是光污染吧,我觉得我在这地方待的时间久了八成要雪盲。

「你听说过须弥幻境吗?」

不知道走了多久,负责带路的敖烈走在我前面,突然悠悠地问我。

「当然知道了,《宝莲灯》里面的那个破卷轴嘛。」我回答得胸有成竹。

「……都说了,少看话本,二十年义务教育就是这么教你的?」敖烈长长叹了一口气,「藏须弥于芥子,纳日月于壶中,日月壶听说过吗?」

「……没。」我回答得十分之坦诚。

「就这么说吧,有一个容纳于芥子空间中的无尽世界,类似梦境一类的东西,一旦沉溺进去就会被困住,再也出不来了。」他试图解释。

「I See。」那不还是《宝莲灯》嘛。

「我之所以给你介绍这个东西,主要是因为要救你前夫,就必须得经过这个东西,而且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就会被卷入这个东西……」

前夫就前夫吧,我已经懒得纠正他的措辞:「所以呢,应该怎么对付这玩意儿?」

「那简单,」敖烈头都没回,「不管看见什么都别动摇,包括你亲爱的前夫。」

思索了片刻,他又道:「对了,这东西还有在半个时辰之内放大人的欲望的能力,所以到时候你要是在幻境里看见我,记得离我远点儿。」

「啊?」我摸不着头脑。

「记住我说的就行了,不然后果自负。」虽然我看不见敖烈的脸,但我猜他这会儿可能在翻白眼。

狗比敖烈,果然是看我不顺眼!

「意思是你有伤害我的欲望?」我追问他。

「也可以这样理解。」敖烈突然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不过有理智的时候我会忍耐。」

好家伙,这意思是……忍着不揍我?

我正要发作,却眼前突然有些发花,前面敖烈的身影好像出现了重影。

「敖烈?我觉得我有些……不对劲。」

……

昏沉之中一只手伸过来扶住我:「喂!你怎么回事!」

……

我努力站稳,看清了眼前巨大的峭壁。

如同一口巨大的无底的深井,井底席卷着怒涛般的风暴,峭壁周边悬浮着大大小小的岛屿,就像海崖四周飞舞的白鸥。

我听说过这个地方,时空缝隙中的天牢。囚犯若想逃脱,首先会被时间与空间错位的风暴所撕裂。

一瞬间有点恍惚。

诶,我们已经走到了宋熠之……不,翊安被囚禁的地方了吗?

好在敖烈还在我身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牢牢地抓着我的手。

那什么幻境已经过了么?

我一眼就看到了面前被铁链铐住四肢的黑发白衣的清冷男人。

那男人起初闭着眼,眉目俊朗,脸色苍白,看上去与上一世的宋熠之有几分神似。

似乎察觉到有客来访,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用幽深如古井的视线锁定了我。

他的嘴唇没有动,我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是谁?」

那声音冷漠,平淡无波。

「宋……翊安。」我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伸手去解他的锁链,「我们来救你出去。」

那与宋熠之有几分相似的谪仙谛听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冷得就像在注视没有生命的无机物。

「谢谢。」他的嘴唇依旧没有动,「但是不需要。敖吟殿下顺利投胎了吗?」

他说的殿下,是敖吟公主吧?

我手上解锁链的动作停了下来。

不认识我,只记得敖吟吗?

「你看,这家伙果然不认识你了。」敖烈在我旁边冷哼道,「既然他不需要救,咱打道回去?」

我倒是也想打道回去啊……

问题是来都来了。作为中国式四大宽容之首,不得一不做二不休啊。

「快走吧,别再来了。」那谛听冷冷地重复道。

他和宋熠之容貌相仿,却又无一点相似之处。

宋熠之有时候也神色很冷淡,但他会哭,会笑,会和我开玩笑,会把我抱在怀里给我念故事。

我一再地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他只是短暂地离开了我,回归谛听之位后依旧会像以前一样爱着我。

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神色和眼神都好陌生。

……所以爱是会消失的,对吗。

他是翊安,为了救敖吟公主不惜殒命的翊安,不是我的宋熠之。

「正是因为放弃了你,他才成为真正的神明。」

敖烈是这样说的。

他说得对。

这就是宋熠之所说的「自私」吧,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早看穿了故事的结局。

我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脚下一空,竟向后仰倒,掉进了无尽黑暗之中。

3

我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敖烈刚刚到东海不久,说要带我看世界上最好看的宝珠。

我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兴冲冲地跟着他飞了好远,结果他却指着月亮说「是不是很漂亮」。

我又气又饿,他从怀里掏出桂花糕来给我:「哥今天没带油饼,这些桂花糕也不是给你带的,本来想去给京城里看上的其他小姑娘的。」

「不是给我带的那就拿走!」我气不打一处来,推开他的桂花糕,「本龙不受嗟来之食!」

「行了,快吃吧你。」敖烈把糕点往我怀里一塞,「哪有其他小姑娘啊,不就是给你这猪鼻龙带的么。」

我含着屈辱的泪水吃完了整整一油纸包桂花糕。

呜呜呜真的好好吃,我的尊严小鸟一去不回来。

……

「醒醒,敖飏?你没事吧?」

大脑一片晕眩,我依稀看见眼前放大的人影。

银色的长发,熟悉的声音。

「烈……敖烈。」我试图呼唤那个人影。

下一秒钟,人影倾泻下来,软软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

嘴唇被人轻轻含住,柔软,温柔而小心翼翼。

不分彼此的气息凌乱地交织在一起。

笨拙而青涩的一个吻。

「还好……你没事。」他的声音低下去,「我以为你在幻境里出事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神,敖烈的眼神难得这样温柔。

话说现在这个情况才像是在幻境里吧!

我手忙脚乱地想推开敖烈,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他俯下身靠近,低声道:「敖飏,我和你那大公无私的前夫可不一样,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什……你……怎么突然……」我看着他的湛蓝色眼眸逐渐逼近,一时有点慌乱。

他他他他不会是觊觎我的美色吧!

察觉到我的慌乱,他噗嗤笑了,直起身用力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因为担心你醒不过来,所以刚才一时着急……你不要介意。」

一时着急就亲我吗?

那下下次你是不是还要在我面前裸奔啊!

我进行了一番颇为激烈的心理斗争。

「你知道我之前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吗?」明明在明亮的甬道之中,敖烈的眼眸却显得雾蒙蒙暗沉沉的。

「啊?」我暂时还在状况外。

他定定地盯着我看了两秒钟,然后嘴角挑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拉紧我的手,这回可别乱跑了。」

4

我觉得我今天已经出离了震惊了。

好不容易和敖烈走出漫长的天牢隧道,我却在豁然开朗的开口处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

「这不你爹么。」敖烈低声对我道。

「那不你舅舅?」我低声对敖烈道。

啊这。

……今天什么日子啊,东南西北四位龙王齐聚天牢?

「闺女啊,你怎么跑来这里都不和爹说一声,害得我们几个要在这里堵你。」

我那挺长时间不见的老爹笑意盈盈地看向我,然后目光转移到我和敖烈相握的双手。

「爹,您怎么来了。」我试图放开手。

敖烈那厮却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将我的手死死握住。

搞什么啊!

「小烈啊,你舅舅也在。」我爹热情地从身后推出一个人,正是冷着一张脸的南海老龙王。

敖烈的脸色比他更冷。他总算松开了我的手。

两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两个不含氟的人形制冷大冰箱,嗖嗖地往外吹冷气。

剩下的西海和北海两条老龙在不远处伸着脖子看热闹。

「哈、哈哈哈,您也在啊。」为了打破冷场,我向着南海龙王尬笑几声,然后把我爹往旁边一拽:「什么情况?您爷儿四个今天约着在天牢打麻将?」

我爹正要回答,旁边幽幽传来一个陌生的人声:「是我叫他们来的。」

我闻声看去,发现一个没见过的帅哥正倚在他的刀上。

帅哥是健康的深色皮肤,银色长发,穿得很有几分暴露,还戴了蛮多奇奇怪怪的耳饰和项链。

发现我的目光,他冲我勾起嘴角邪魅一笑:「在下翊七雨,现任魔王。」

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魔王啊。

等……魔王?!

「哈……魔王大人好。」我局促地和他握手,「魔王大人也来打麻将啊?」

他眉眼弯弯,看起来有几分狐狸模样:「那倒不是,在下是为了我那侄子来的。」

「侄子?」

「刚刚和你拉手的那个,就是我侄子。」魔王翊七雨向我抬抬下巴,「你不觉得他觉醒了魔王血脉之后特别帅么?」

怪不得敖烈的头发变了颜色……原来是不走寻常路堕了魔。

我扶额:「魔王大人为什么叫这么多人来天牢?被天庭发现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当然是救那小谛听啊,」翊七雨笑得一脸无害,「顺便把水搅浑,要是能占领天界就更好啦。」

看到我惊恐的表情,他笑得更开心了:「当然是开玩笑的咯。」

不,您一点儿都没在开玩笑吧……

「你来干什么?」我听见另一边的敖烈冷冰冰地问他面前的南海龙王。

南海龙王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道:「与你无关。」

怎么与他无瓜了,我心里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为他和他妈来的吗。

「哎呀,都到现在了你还是这么不愿意说真话,」我爹凑过来拉开南海龙王,「小烈,你舅舅是因为你母亲的事来的,我们四个都是。」

「那小谛听为了报你母亲的恩,舍身救下龙首,现在又命在旦夕,我们这些老龙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他向身边的南海龙王:「你说是吧?」

南海龙王哼了一声。

「随便你。」敖烈径直走过他,过来牵住我的手,「敖飏,我们走。」

哎哎哎,拉手就拉手,别硬拖着我走啊……

「敖烈啊,你舅舅当初将你关在南海确实不妥,但那是为了……」我爹在后面试图解释什么。

「闭嘴。」南海龙王冷着脸强行把我啰啰嗦嗦的爹架走了。

5

现在已经不是我和敖烈两个人作案了,而是属于团伙作案。

作案效率提高了许多。

经过商议,我们决定留下龙王们提防守卫。

我、敖烈和魔王三个人深入时空裂缝,把翊安救出来。

「你们知道天牢的原理么?」

魔王一边笑眯眯地走在我和敖烈前面,一边问我们。

我们已经走到悬崖的尽头,面对着那些浮空的大大小小岛屿,以及周边汪洋般席卷的时空风暴。

「唔……靠时空风暴关押凡人?」我有些摸不准。

「大致正确,」魔王冲我微微一笑,「但是还有一点,进入天牢之人绝不可能脱身的原因。」

「这些岛屿早已被施展了法术,一定要有一个人被缚在岛屿中心。如果这个人离开了,那岛屿就会瞬间爆炸,成为新的时空裂缝。」

「所以被关在浮岛的人,要么留下来,要么就死了,没有越狱这一说。」

「不愧是天庭……」我感叹,真的太特么阴了。

「所以,你们两个,谁替那小谛听留在岛上?」

我愣了一愣。

的确,要想岛屿不爆炸,把所有人都卷进时空裂缝,就得留一个人下来。

「我。」我毫不犹豫道。

「我。」没想到敖烈同时道。

我回过头,对敖烈这没眼色的小子怒目而视。

这年头怎么还有上赶着送死的!

「你为了前夫连命都不要了?」敖烈冷哼一声。

「那你呢?打算牺牲自我成全他人?」我嘲笑他,「既然继承了魔族血脉,能不能有个魔族的样子?」

「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魔王在一旁插嘴道。

「你一边去!」敖烈把他扒拉到一边,「敖飏,你今天要是敢替那谛听留下,我就弄死那小子,你看着办。」

「这就是年轻人啊,真是热血沸腾。」魔王感慨道:「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一边儿去!」我把他扒拉到一边,抽出我寒光闪闪的大刀,架在敖烈脖子上,「还和我抢不抢了?」

他显然没想到我如此激烈,愣了一愣:「就为了那小子?」

我恶狠狠道:「是为了你!」

6

于公于私,我该救翊安。

但如果要以牺牲敖烈为代价,我宁愿这个代价是我。

最终到了翊安面前,我与敖烈都没有争出结果。

翊安本人和幻境中我看到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他的四肢和脖颈都被拳头粗的铁链拴住,悬空吊在浮岛中心。

那乌黑的长发染了血污,白衣上都是触目惊心的鞭痕。

看到我们到来,他微微颔首。

「七雨魔君,南海三太子,东海二公主。」

虽然称呼疏远,不过看来还认识我啊。

「小翊安,别来无恙。」翊七雨笑得十分灿烂,「上一次见你还是二百年前呢。」

「诸位来此辛苦了,」翊安垂着乌黑的眼睫,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如果诸位是为救我而来,还请速速离去。」

「你说让我走我就走?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我呵呵一笑,抽出大刀,「献丑了。」

手起刀落,翊安身上的锁链应声而断。

「好刀!」魔王忍不住赞叹道,「敖飏公主这是什么刀?」

「一刀 999 的宝刀听说过吗?」我咧嘴一笑,然后向着敖烈道:「你输了。」

想和我抢?就你敖烈这点儿脑容量,都不够僵尸吃的。

敖烈一怔,随即脸色一变,伸手就要来抓住我,但锁链已经密密麻麻地缠上我的身体。

在翊安瘦削的身躯跌落的同时,我已经被锁链重重吊起,缚在空中。

断之者,必缚之。这是捆仙锁的特性。

亏敖烈这家伙看了那么多书,这都不知道。

「行了行了,我代他留下,你们都先走吧。我自己想办法脱身,反正天庭那些家伙现在不敢屠龙。」我若无其事地赶他们走。

敖烈将落下来的翊安往翊七雨怀里一塞道:「你带这碍事的家伙先走。」

「你干什么……」翊七雨下意识接过翊安。

敖烈从手腕上解下发带,束住披散的银色长发,然后拿出匕首往手腕上划去:「试试魔族血咒,我记得见过一种解法……」

「等等,三太子。」翊安有些虚弱,却还是唤住了敖烈。

他抬起手,指尖浮起一团白光:「试试这个。之前被铐住的时候我无法施法,没法自救,这个说不定能解捆仙锁。」

敖烈接过那白光,微微皱了下眉头,似乎被灼痛了似的。

想来他现在的魔力与仙力是抵触的,会不舒服也在所难免。

他将那白光放在锁链上,锁链果真颤动起来,有松动的趋势,但只是变松动了一点就停了下来。

「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当讲不当讲,」翊七雨幽幽道。

「敖飏公主可曾听过骊龙?」

当然听过。

不仅听过……而且事实上,我就是骊龙。

「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翊七雨微笑,「据说骊龙的龙丹可象众生,化万物。」

「只要公主将龙丹吐出体外,别说这区区捆仙锁了,就算是天牢,也能轻轻松松的出去。」

吐龙丹倒是不难,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我略加思索,便按他说的将龙丹吐出体外。

在那金灿灿的骊龙龙丹照耀下,锁链果真刷刷地散开,松开了我的四肢,不再动弹了。

我一瞬间失去了支撑,从空中掉落。

敖烈向我伸出手,准备接住我。

就在这时,我看见那安静轻笑的翊七雨一跃而起,将空中金灿灿的龙丹擒在手中,喉头一动便吞了下去。

你搁这儿和我玩儿阴的?

我吐出来你又吞下去,你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啊!

来不及吐槽,我眼睁睁看着翊七雨向着敖烈疾冲而去。

他的刀尖带着阴森寒芒,直刺向毫无防备的敖烈。

敖烈的注意力本来在我身上,动作难免慢了半拍,一时竟躲避不及。

「噗嗤」一声,刀锋穿过了血肉。

敖烈吐出了一口鲜血,单膝跪倒在地。

「你踏马!」我也顾不上淑女形象,落下去的那一刻在地上翻滚了一圈,顺手捡起我落在一边的刀。

敢吞老子的丹,还敢伤老子的人!

管他是魔王还是双汇王中王,今天不教他做人,我就不叫敖飏!

翊七雨之前显然低估了我的武力值,看见我龇牙咧嘴向他扑来,他怔了片刻,然后向后退去,躲过我的刀锋。

我哪给他机会,自然步步紧逼。

两柄大刀频率极快地狠狠地撞击在一起,不时碰撞出火花,几乎舞出残影。

我的刀法是和母亲学的。我的母亲曾经是东海的将军,是骊龙一族最骁勇的战神。

整个东海能和我斗刀的没有第二个,如今他也算是落到了我手里。

「公主,你的龙丹可是在我这里啊。」他的刀带着狠戾的风声凌空下劈,「你不会觉得没有了龙丹,还能打得过身为魔王的我吧?」

「少废话!」我用刀背格开那一记攻击,虎口一时被震得生疼,「给爷把龙丹吐出来!你不吐爷就揍到你吐出来!」

不得不说,翊七雨确实刀法可以。不知道是不是失了龙丹的原因,我的手腕逐渐有点使不上力气。

看见我挥刀变慢,翊七雨的笑容愈发肆意,寻了我的一个破绽,那刀光便迎面袭来。

然而下一秒钟,他的笑容却瞬间凝固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从自己胸前穿过的剑刃。

翊安站在他身后,手中的剑不偏不倚将他捅了个对穿。

「有人教过你吗?就算有破绽,也最好不要太心急。」我下手毫不留情,刀尖一挑,他的刀连带着那条执刀的手臂便凌空飞出去。

「啊——!」翊七雨痛呼,「那破绽……是你……故意!」

「你这个人废话真的很多,反派死于话多,没听过吗?」我叹息一声,甩了甩刀尖的血。

翊安将手中的剑一转,面无表情地从他体内剖出了金灿灿的龙丹。

这冰清玉洁的谪仙把翊七雨踢到一边,然后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托了龙丹递给我:「二公主,还你。」

我接过龙丹,为了防止翊七雨没死透,又给他身上狠狠戳了几刀。

翊安拦住我:「二公主,差不多了,趁他还有点儿气,把他留在岛上,我们走吧。」

他把翊七雨的尸体往捆仙锁中心一扔,看着那尸体被捆得严严实实。

天庭本就是把犯人往岛上一锁,任其自生自灭。

怕是这尸体化作白骨时,他们也发现不了真正的犯人已经被救走了。

我给敖烈清理了伤口,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然后和翊安一起把他扶起来。

敖烈被我们两个人架着走,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老子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你省点儿劲吧。」我念叨他。

「谛听小子你给我听着,我可不会因为你这点儿帮忙就念你恩情……」敖烈还在嘀嘀咕咕,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乎看见翊安挑了挑嘴角:「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换过尿布呢。」

敖烈似乎是昏迷了。

不过要我说,他可能是因为太害臊而装晕也说不一定。

7

重伤的敖烈被安排在东海龙宫里。

对,就是我家。

翊安暂时也住在隔壁,据说是因为去魔界去天界都不太合适。

敖烈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感觉东海的海水都被日光晒暖了。

他小声呻吟了一声,然后睁开了眼睛。

「醒了?」我坐在他床边一边儿看话本一边儿吃桂花糕。

「……」他看见我的时候眼神亮了一下,但是看到我身边的人时,却变得僵硬起来:「他为什么也在房间里?」

翊安在我旁边的书桌上练字,听到他醒了,冷冷清清地停下手中的笔画。

我把敖烈扶起来,给他垫了个枕头:「翊安说是不放心你,专门送来了药和补品。」

「骗人!他肯定是为了来看你!」敖烈怒吼道。

「我是来看你的。」翊安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把药喝了吧。」

不出我所料,敖烈看见那碗黑漆漆的汤药时,脸色都变青了。

「我不吃药!你肯定是想毒死我!」

「你不会是怕苦吧。」我微笑着端起那碗黑漆漆的不明液体,「翊安,过来帮把手。」

「我才不……卧槽你们干什……」

翊安面无表情地按住疯狂挣扎的敖烈,我捏住他的下巴,把一碗药都给他灌了下去。

事实证明,孩子逆反老不好,多半是废了,打一顿就好了。

「咳咳咳咳!」被强行灌了一碗药,不知是苦的还是呛的,敖烈的眼角泛红,隐隐带着些泪光,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苦的药!这么苦一定是毒药!」

我忍不住笑,这小孩儿真可爱。

回过神时,已经给他嘴里塞了一块儿桂花糕:「喏,这样就不苦了吧?」

8

「他们三个干什么呢?」南海龙王扔出一块麻将,「东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胡了!」东海龙王兴高采烈把牌一推,「他们三个今天听说去人间转了,说是有新游戏发售了,要弄台游戏机回来。」

「什么游戏,塞尔达?」西海龙王捋着胡须,「老夫今天手气不太好啊。」

「你连这也不知道?老头环呗。」北海龙王叹了口气:「不打了,我回家去打游戏 boss 了,光玛莲妮亚就已经打了整整两天了,比当年进天牢劫人还难。」

「要不我今天去你那儿串串门?提前用你家游戏机练练手,等他们三个回来了,给他们露一手。」东海龙王把赢到的金子往怀里一揣,「难得的树立威信的机会,老南你来不来?」

南海龙王冷哼一声,「无聊。」

「无聊你别跟着我们啊。」

「闭嘴。」

9

「你看那个运动装的小哥哥,救命他好硬气好帅啊!」

「那个姐姐也好帅……弯成回形针,姐姐嫁我!」

「不,我觉得旁边那个穿白色毛衣的男生更帅,他简直就是我的心头好……」

因为耳朵太灵的缘故,每次和敖烈、翊安来人间吃饭我总能听见赞美声此起彼伏。

「你听见有人夸我帅了吗?」敖烈一身宽大的黑色运动衫,将银色的长发暂时变成了黑色板寸,正在攻克他的炸鸡。

「明明是夸我帅好吗。」我束了个相当凌乱的马尾,啃了满大口的草莓圣代,「人家对你的称赞都是顺便的。」

翊安仙气飘飘地喝了一口自己的柠檬水,他今天穿了纯白色的高领毛衣和长风衣:「你俩是小孩子么,这点事情都争得起来?」

敖烈满足地吃完鸡,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翊安你能不能接地气一点儿?你怎么永远都像是刚从天上下来似的。」

「你就不一样,敖烈,」我翻了个白眼,「我每次看见你都觉得你刚从葬爱家族里出来。」

「敖飏,你是不是想打架?」敖烈愤怒道。

「你们俩,要打架去练舞场打。」翊安风轻云淡。

————————————————

七雨·妖魔

我是妖魔。

他们都叫我翊七雨。

我并不认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我的继父起的。

他在杀了我的父母之后,留了我一命,希望有一天我能为他的儿子而死。

然后给我取了名字。

简直莫名其妙。

1

人也是,兽也是,神也是,全是一群蠢东西。

我的兄长翊风夜就是一个顶尖的蠢货。

他从小受尽父王和母后的宠爱,即使身体天生有缺,依然轻轻松松地继承了魔王之位。

后来又爱上了一条龙,还信誓旦旦说要放弃在魔界的地位,和他所谓的爱人度过一生。

对于这种生来就不明白何为险恶的傻瓜,我丝毫不觉得羡慕。

我看不起他。

他怀着何等幼稚的想法,居然认为魔族与兽族可以在现今的世道下和平共处。

我与他不同。他在众星捧月中长大,是衣食无忧的皇太子。而我则在下水道里,受尽了唾弃和侮辱。

我见过魔族真正的黑暗,并且将它们作为理所当然的存在。

他当然会死去,因为他太过天真了。

2

翊风夜那个蠢货,和那条龙形影不离不说,居然把谛听带来魔界,还用魔族的姓氏给那玩意儿取了名字。

那谛听看起来年纪不大,脏兮兮的,翊风夜说是他们从昆仑山上救下来的。

「真可怜啊,还是个小孩子,就被施了致盲和致哑的法术,关在那种压根儿没有人去的地方。」

他絮絮叨叨地和我抱怨,手上还在给那谛听包扎伤口。

看吧,他看见别的孩子受虐待就觉得可怜,但他好像从来没有关注过我身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我冷冷地提醒他:「谛听这种生物是没有感情的,如果你想养个宠物,还不如捡条狗回来玩。」

「翊安他可不是宠物。」翊风夜用绷带打了个蝴蝶结,「你看,这样多精神啊,对吧,翊安?」

我瞥了一眼那谛听,他面无表情,没有反应也没有回答,就像一个空洞的人偶。

简直让人作呕。

3

真稀奇啊,天界那些虚伪的老头子居然派人来找我了。

「听说您和魔王的关系不太好。」

那前来交涉的家伙啰啰嗦嗦,点头哈腰,似乎很怕我。

我斜靠在榻上,端起茶喝了一口,懒得说话。

「您完全可以和我们合作,天界可以助您成为新的魔王……」

我放下茶杯,微笑着说了一个字。

「滚。」

那天界来使变了脸色。

「回去告诉那些老不死的,」我走下台阶,逼视着他躲闪的眼睛,「我是个恶魔,但不是蠢材。」

「就算生来是老鼠,也不一定会喜欢臭水沟。」

那蛆虫匆匆忙忙地从我的宫殿离开了。

我确实预谋已久。

这魔界需要一场大的变革,需要用鲜血来告诉那些沉溺于和平假象中的蠢货,三界从未和平。

我那愚蠢的哥哥不知道,他所度过的幸福生活是怎么获得的。

他那高贵的父亲当年留我一命,只是因为他的亲生儿子身体不好,需要带有魔王之力的心头血来维持治疗。

从小到大,我已经逐渐习惯了被囚禁在暗室里放血的疼痛。

翊风夜对此一无所知,他靠着我的血平安无事地长大,甚至有了喜爱的人,拥有了他所追求的愚蠢幸福。

我看着他们,在暗无天日的角落。

那种疼痛会逐渐化为一种喜悦,特别是我想到有一天他们都将被我杀死时。

我由心而发地感到喜悦。

4

我的准备就要完成了。

翊风夜请我去参加他和那个女人的婚礼,我拒绝了。后来他又邀请我参加他儿子的满月酒,我也拒绝了。

没有鲜血和死亡,我提不起兴趣。

那谛听最近愈发关注我,我很多次都注意到他用毫无感情的冷漠目光静静盯着我。

怪不得有那么多人都想弄死这家伙,他看着我的目光总让我猜测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再后来,我确定了他一无所知。

那个月夜,翊风夜死在我手中,我掏出他的心脏,像掏出世界上最甜蜜的果实,温热的,跳动的。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充满了喜悦,因为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一边冲着我流下泪来。

「七雨……」他用微弱而溃破的气息呼唤我。

那心脏在我手里逐渐地冷却下来,我看着他满脸泪痕的样子,俯下身捧住了他的脸颊。

「哥哥。」

我轻声在他的耳边说道。

「别哭啊,我是因为爱你,才赋予你死亡的。」

5

我处理痕迹处理得很干净。

没人知道翊风夜死在我手里,包括那谛听。

当然,他大概也从方方面面察觉到了什么,只是没办法下定确切的判断罢了。

那红龙被架上了斩龙台。这自然不是我告的密,我懒得搞这种小聪明。只能怪翊风夜和那女人平时树敌太多。

不过,我倒是把敖吟被带走的事告诉了那蠢货谛听。

果不其然,他明知道会死,还是跟去了。

蠢货之所以是蠢货,就是因为受到感情的左右。我之前说谛听无情,实在抬举了他。

至于翊风夜的儿子敖烈,则被那女人送到了南海龙王手里。

这倒是有一点棘手。

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一开始就杀了那孩子。

就像我和翊风夜说的,死亡只是一种退出游戏的简单方式。

因为在残酷的黑幕拉下之时,活着会比死去更加艰难和恐怖。

南海那老龙暴躁而且固执,把敖烈那小子在宫殿里锁了不少时间,而且很少亲自去看他。

大概是想瞒过天庭的耳目,保护他唯一的外甥。

不过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只需要蛊惑一些弱小的水族,为谣言提供微小的源头,就可以让他们的窃窃私语成为侵蚀那孩子的毒液。

毕竟,那些人云亦云的蠢货压根不会自己思考。

在憎恶和孤独的毒液中长大的话,那小子最后也会变成像我一样的人吧?

恨所有的人吧,敖烈。

憎恨吧,哭泣吧,绝望吧,然后堕落为和我一样的老鼠。

你的舅舅对你的生死充耳不闻,你的同族对你的身世耻笑不已。

你将和我一样,在黑暗中永远孤身一人。

6

真让我意外,听说东海的二公主在斩龙台上救起了敖烈那小子。

本来想让他死得和他母亲一样轰轰烈烈呢。

亏了我还费心制造水患,杀了几个人,传了不少假消息出去,还给天庭的虫蚁们制造了点机会。

我非但不生气,还觉得愚蠢得有些有趣。

敖烈那小子又喜欢上了那二公主,和他可笑的爹当年一模一样。

陷入爱情的蠢材,以为自己在黑暗里获得了光明。殊不知爱这东西,获得的时候越开心,失去的时候就会越痛苦。

他总会有再也无法承受那份痛苦的那一天。

等到那天到来时,他不光会毁了自己,也会毁了对方。

我精心用毒液浇灌出的恶之花朵啊……

让我看看黑暗和疯狂盛开的样子吧。

7

「呦,这不是心狠手辣的魔王大人嘛,想不到您也有这一天?」

天牢里真特么的冷,那些席卷的云雾完全没有温度,还有嘈杂的时空裂缝,总是喀啦咔啦地在我耳边作响。

我果然没看错谛听那小子,和二公主合起来捅我几剑就不说了,还能想出把我铐在天牢的主意来。

损是真损。

「韩青泽,你专程过来一趟,就为了看我出丑?」我看着云雾中逐渐现出的人影,冷笑道。

「别这么说嘛,」来人一袭青衣,玉冠高绾,容貌俊朗。

他用折扇掩住微笑的嘴角:「我好不容易混进天庭内部,您现在居然被铐在这里,真让人难办。」

我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想听他扯淡。

韩青泽不是神人,他是可变万物的混沌。

混沌和谛听一样产生于天地起始之初,无形无色,以邪恶为食。

我和韩青泽的关系绝不是那种普遍意义上的融洽关系,至少我对他厌恶透顶。

至于他,不仅从小以我的邪恶为食,好像连带着我对他的厌恶都很享受。

「看着您现在奄奄一息的样子,我真是食欲大开。」韩青泽站在我面前,抬起头注视我,他的眼中氤氲着一种让我觉得恶心的疯狂。

「怎么样,要我救您吗?」他伸出手,那冰冷的手指贴在我小腿的皮肤上,指尖一点一点上移。

我盯着他,就像盯着我内心深处最黑暗的影子:「不帮忙就给我滚。」

韩青泽笑了起来。

他俊朗的脸逐渐变得狰狞,露出可怖的犄角和獠牙,那儒雅的身体也抽搐着变形。

衣服的撕裂声,筋骨血肉快速生长的咯咯声,诡异的声响一时充斥在寂静的空间里。

「这之后,您可要让我饱餐一顿。」他咧开嘴角,握住锁链,说话的声音嘶哑如野兽咆哮。

受到上古凶兽混沌的大力一扯,锁链应声而断。

我从空中掉落,狠狠摔在地上。

韩青泽已经代我被锁链层层困住。

他魁梧的身体被高高吊起,在锁链里冲着我笑:

「您多幸运啊,天底下的混沌从古以来可就我这一只,还被您遇到了。」

接着,我眼睁睁看着他像撕生鱼片一样扯断了他的一只手臂。

滚烫的鲜血喷洒出来,浇了我一脸。

妈的,恶心。

那伤口快速地愈合,生长出新的手臂。

他风轻云淡地扯断了自己剩下的四肢,那些断肢都迅速地再生,变回原本的模样。

只剩下脖颈上还有枷锁的时候,韩青泽转头向我笑道:「接下来的内容小孩子不要看,把眼睛遮起来。」

我瞪着他。

然后就目睹了一具无头的尸体从空中掉落下来的场景。

韩青泽一只手提着自己的头颅,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然后家常便饭似的把头重新接在自己脖子上。

等他的颈部完全连接起来后,他左右摇晃了一下头颅,肌肉和骨骼发出诡异的「咯咯」爆响。

捆仙锁中已经生出一具全新的身体,和韩青泽的身体长得一模一样的身体。

混沌的主体可以无限分化出客体,就像恶性肿瘤增殖一样。

实在令人恶心。

「想什么呢?」他走过来,用手抬起我的下巴,「表情这么棒,又在心里骂我?」

我拍掉他的手:「把衣服穿上再和我说话。」

8

魔界深处,我的寝宫里。

韩青泽从身后环抱着我,咬着我的肩头,低语道:「好久不见,您变得更好吃了呢,魔王大人。」

我冷哼一声道:「吃饱了马上滚,碍眼。」

「您真是毫无动摇啊。」他百无聊赖地放开抱住我的手,从我身上起身,「快一千年了,您就没心旌摇荡过一次?」

「我可不希望传出魔王是断袖的绯闻。」我拉起衣襟,「再说了,就凭你?韩青泽,你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

韩青泽凑过来,叹息一声:「您骂人的样子也挺美。」

「滚蛋。」我伸手把他推远。

「他们还是那样?谛听和敖烈都和东海二公主在一起?」

「可不嘛。」韩青泽的声音懒洋洋的,「三个人偶尔去人间常住,最近的几百年过得还不错呢。」

「他们倒是很能忍耐,」我冷笑一声,「不过,这好日子恐怕过不了多久了。」

「您的伤看起来好得差不多了,」韩青泽戳了戳我的胸膛,那里曾经被利剑贯穿,「出血那么多,我以为您肯定要死了呢。」

「我从小每年被取心头血的时候都要挨不止一刀,」我伸出手,手中逐渐浮现出一块晶莹的红色石头。

「要是会死,我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被挖出心脏才会死,究竟是魔族的幸运,还是不幸呢?」韩青泽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您身上的痛苦和绝望多到能把我喂饱的程度……从这个角度来说应该是不幸的吧。」

我缄默不语。

他注意到我注视着的那块红色石头,眼巴巴地凑过来看:「真眼熟,翊风夜的心脏?」

「敖烈那傻小子倒是信任我,之前跑过来找我,让我帮他复苏魔族之血。」

我抚摸着手中坚硬的石头一般的心脏,嘴角挑起笑容,「就算他再能忍,那期限也差不多要到了。」

「什么期限?」韩青泽愣了一下,他显然不太能理解我脸上笑容的含义。

「他要保护他的爱人,为此不惜忍气吞声,和情敌住在一起。」我将手中的心脏随手一扔。

那红色石头状的心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殿前的台阶上叮叮咚咚地滚落了很远。

「魔族的血液可不是单纯的力量,那里面有足够称之为黑暗的东西。……等到那期限到来,他就会毁坏他想保护的一切。」

「另外,天庭也是时候有动静了吧?」我盯着远处地面上静静躺着的心脏,它在黑暗的宫殿中发出微弱的红光,「他们三个现在可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您看上去很期待,」韩青泽在我旁边的榻上坐下,「连带着我也期待起来了。」

「废话说完了就给我滚去天界忙正事!」我伸腿将他一踹,「魔界不养闲人!」

「您可真是无情……」韩青泽被我踹倒在地,嘟嘟囔囔地爬起来。

他向我一伸手,手中赫然是我扔出去的翊风夜的心脏:「喏,给您捡回来了,好生收着吧,这可是靠您的心头血才长大的心脏。」

这人真啰嗦。

明明是只混沌,却还要故意装作一副很通人情的样子,真令人反胃。

但是如果没有他的话。

或许连我都会觉得……有几分寂寞吧。

————————————————

敖飏·灰烬

1

我是敖飏,由于某些原因,现在和敖烈、翊安三个人一起住在人间。

人间过了几百年,龙宫却只过了几百天。

这些年里,敖烈还是和我打打闹闹,互相扯皮。

至于翊安,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出修行,只有吃饭的时候会偶尔露面。

自从认清翊安并非宋熠之这个事实之后,我就再没有主动靠近过这位高洁的谛听。

当然,他也从来没有私下里亲近过我。

与他相处了百年,我已经大致了解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了报恩,曾经不惜粉身碎骨,儿女情长于他来说不过是须臾云烟。

我仍然记得某一天他冷冷清清地垂下眼睫,轻声道:「对不起,二公主。」

哈,道歉就是看不起我了。

感情这种东西,对于一条龙来说太过复杂,我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

我一直以为喜欢就是温暖的怀抱、好闻的气味、柔软的笑容和安心的归宿。

是面对一个人时克制不住的心跳。

在曾经拥有的时候,我天真地以为它是永恒的。

在很多年的梦里,我看见花树在微风里模糊。

有一个人站在树下,风吹起他乌黑的长发,冷淡的嘴角微微挑起,呼唤我。

「球球,到这里来。」

可是我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

宋熠之这个人,不过是我做的一场梦吗?

梦醒时,与他有关的一切,就像清晨阳光下的晶莹积雪,一瞬便不见了。

他说我们先从情劫渡起,可是后来,一直是我一个人在渡劫。

每次我出神的时候,敖烈便在旁边嘲讽我:「怎么露出这种表情,又在怀念前夫?」

我一拳打过去:「怀念你大爷!」

「你还真打啊?敖飏你这种情况就很难再婚了我跟你说,现在婚恋市场上最怕你这种暴力狂……」敖烈被我追得满屋子乱跑,一边跑一边胡说八道。

「你再胡说,我就把一周没洗的臭袜子塞你嘴里。」

「……你不要过来啊!」

虽然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依然会期盼现在的日子永远继续下去。

但微弱的平衡,只需要一根积木的抽离就会断裂。

2

说实话,我觉得敖烈那小子最近不太对劲。

比如他以前早上八点会出门晨练,但是最近总是缩在被子里。

再比如他以前到了饭点都会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瞬移到餐桌前,摩拳擦掌准备吃饭,但是今天居然在我喊了他三次之后才拖拖拉拉坐到桌子前面。

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帮把手。」翊安束起黑发,正把菜一盘一盘地端上桌。

我在壁橱里选了最喜欢的碗和筷子,把它们分别在桌子上摆好:「敖烈,你要多少米饭?」

敖烈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头,居然没有接我的话。

「……你没事吧?」我放下碗走到他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啊?」

他好像对我的接触很敏感似的,猛地向后一缩,后背撞在凳子上,哐嘡一声。

这位少年,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青春期?」我怀疑地看了翊安一眼,他的表情倒是很平静,看起来并不意外。

「……我没事。」敖烈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吃饭吧。」

「如果感觉不舒服,要及时和我说啊。」我给他夹了一个鸡腿,「有病得治,不然小病容易拖成大病。拖上几个月,说不定脑子里就长酒心巧克力了。」

「……你才脑子里长酒心巧克力呢。」敖烈恨恨地咬了一口我递过去的鸡腿。

不出我所料,这家伙吃完饭,放下碗就溜了。

以前不轮到他做饭的时候,他都抢着洗碗的。

「敖烈最近……是不是不太对劲?」我一边洗碗,一边问身边同样沉默洗碗的翊安。

「他自己说了没事。」翊安的声音冷冷清清,「别担心。」

他说没事就没事吗?我喝醉了还说自己没醉呢。

「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我低声道,「天庭没有消息吗,翊安?」

翊安接过我手里的盘子,动作娴熟地给盘子冲着水:「没有。如果他们有动静,我会知道的。」

我盯着他温润的侧颜。

总觉得有点奇怪。

「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翊安低头专心致志地洗盘子,把洗好的盘子一个一个放进控水槽,没有回答我的话。

空气似乎停滞了几秒。

「怎么会呢。」翊安笑了笑,「好了,碗洗完了,快回房间休息吧,二公主。」

虽然很温和,但是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翊安总是很擅长这种无声的拒绝。

我犹豫了一下,离开厨房,敲响了敖烈的房门。

房间里静悄悄地,没有回应。

「敖烈?」我喊了一声,「你睡了吗?我想和你聊聊。」

门里面没有人应答。

「敖烈,放我进去嘛,我就说几句。」

我充满耐心地继续敲门。

依然没有动静。

嘶,我这暴脾气。

「哐」的一声,木门应声而开,整座房子似乎震了一震。

我敖飏的宗旨,一向是干就完了。

我收回踹门的脚,把敖烈从被子里揪出来,意外地发现他的眼角红红的:「你的眼睛怎么了,哭过?」

他打开我的手:「别多管闲事,出去,把门给我修好!」

「怎么,敖烈,有人欺负你了?」我在床边坐下,「别怂啊,我帮你干他!」

敖烈躲在被子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别问了,你出去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是认真的,不像在开玩笑。

敖烈真的很不正常。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敖烈?」我低声问道,「我做错了你可以指出来,虽然我也不一定改……不过你总要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你没有做错,敖飏。」

敖烈在被子里缩得更紧,他的声音沙哑,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似的。

「出去吧……我真的没事。」

3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敖烈的心情明显不太好。

我想来想去,决定做顿他喜欢吃的火锅,和翊安一起吃给他看,让他「开心」一下。

冬天的傍晚,天色很快地暗下来。我从超市里买了食材回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微雪。

从超市到我们租住的小区需要经过一条窄窄的巷子。

巷子里的路灯似乎坏了,一路上黑漆漆的。

我走在巷子里,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夜晚降临后行人都已经不见踪影。

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细微的,杂乱的,踩在雪面上的嘎吱声。

我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瞬间停止。

有人跟着我。

我沉下心,继续向巷子深处走。

最近因为敖烈的事心情不太好,要是有不开眼的人主动送上门来让我打一顿就更好了。

一双手突然从身后伸出来,捂住了我的口鼻。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顶住了我的后背,大概是刀具。

这也太老套了,建议下次用激光刀或者离子炮。

「别动!把钱交出来!」劫匪声音低沉,恶狠狠道,「不然就给你开个眼儿!」

可真刑啊,不知道我的一个大逼斗能给他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面积。

我摩拳擦掌。

「啊!」没等我出手,抢劫我的老哥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凌空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我惊讶地回过头,就看见银发在飞雪中凌乱狂舞。

「……敖烈?」

隆冬天气,他竟然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半袖,腰身挺拔,赤手空拳。

他一个搞笑男,出场方式居然如此炫酷,这合理吗……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从小巷里涌出了五六个人,手里都不同程度地携带着刀具和铁棍。

组队送死?

我敢保证他们在敖烈手里撑不了十秒。

我还没来得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这些倒霉蛋连夜坐火车跑,敖烈的身形已经动了。

那一瞬间,飞落的雪花仿佛停滞在空中。

敖烈手握成拳,每一拳都毫不留情地带起恐怖的拳风,击打在暴徒的脸颊、下颌、小腹上,击打在人体最脆弱的部位。

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骨骼和血肉断裂的声音。血液飞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敖烈的攻击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精准而且凶狠。

等等……他一向不喜打斗,今天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阻止,敖烈已经一个人站在一地血迹中间,周围全是翻滚着呻吟的暴徒。

他俯下身,揪住其中一个人的领子,再一次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无情的拳头,对准了那个人的脸。

「别打了,敖烈!」我试图喊住他,「再打就死了,我已经报警了,不要惹事。」

敖烈如同没有听到我的话一般。

这小子聋了吗!

我眼睁睁看着敖烈的拳头上染满鲜血,他手中的那个人已经血肉模糊,气息奄奄。

再这样下去闹出了人命,防卫过当,恐怕翊安得去局子里捞我俩了。

我出手拦下了他的拳头。

他扭头瞪向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双眸通红,眼里有一种让我陌生的杀意。

不对劲!

我向后一闪,敖烈的拳头带着风声陡然而至,拳风擦过我头颅刚才所在的位置,擦断了我的发丝。

一缕断发缓缓飘落在两个人中间。

我盯着敖烈发红的瞳孔,他的眼神无情而且凶狠。

啧,真麻烦。

这小子是中了什么邪?

「敖烈!你给我清醒一点!」我冲着他大吼,「再敢动手,我就揍你了!」

似乎听到我的声音,敖烈的动作停住了。

他注视着我,那眼神是我看不懂的复杂。

凶狠,迷茫,带着一丝慌乱。

但那停滞只有一瞬间,片刻之后,那刚劲的拳风已挥至我胸前。

我不敢生生接他一拳,飞速后撤,召出了我的刀来。

敖烈曲指成爪,招招险恶,向我面门而来。

我用刀背格挡,不忍伤他,因此步步后退。

「究竟怎么了?」我架住他的拳头,咬牙切齿,「不就是偷吃了你一个红心火龙果,至于吗?」

他红着眼睛瞪着我,双臂一振,我被那股巨大的力度生生震退。

明明上一次我和他掰手腕还是平手,他什么时候力气变得这么大?

我已经听见周围传来警笛声,警察正在陆续赶来。

麻烦了,接下去会误伤无辜。

我微微皱眉,化为龙形,施展障眼法,往最近的楼顶上而去。

身后破空声传来,敖烈化为红龙尾随而至。

3

儿子居然敢打老子了,我今天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狂暴状态下的敖烈又狠又硬,我用刀背格挡他的指爪,只听得打铁一样铛铛作响。

早有这技术为什么不拿来用!

这么结实还这么锋利,不比翊安前几天买的大马士革钢菜刀好用多了?

敖烈的攻击很明显耗费了他太多灵力,甚至在脸颊和脖颈上现出红龙鳞片来,银发中也长出狰狞的红色龙角。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半龙半人的形态。

体力略有不支,我露了一瞬间的破绽,被他身后的长长龙尾扫了个正着。

「咳!你给我记着……」

我被重重击飞了几米远,滚落在楼顶边缘堪堪停下来。

好险,差点掉下去了。

敖烈哪给我休息的机会,我刚刚爬起来站稳,他的利爪已逼至我咽喉。

向两侧已经躲闪不及,我向后一仰,还是从楼顶掉了下去。

佛了。

天台风好大,我好冷。

风猎猎地吹。

坠落之中,我看见敖烈站在楼顶上看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的良心不痛的吗?

我收缩身体,像猫一样在空中凭空翻了个身。

然后伸手抓住了某家人倒霉的合金护栏,借力将身体向上一甩。

「抱歉哈,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护栏嘎吱一声,八成是废了。

托它的福,我借力高高跃起,双手握刀,刀刃在空中划过雪亮弧线,带着全身的重量,向着楼顶的敖烈直劈而下。

「铛!」

敖烈双拳化为龙甲,竟与我的刀身狠狠相击。

空气中爆出锐利的气流,围绕在我与他之间。

这么硬的壳,敖烈你是千年王八成了精吗!

要不要我联系草薙京,让他把拳皇让给你啊!

一击不中,我抽身欲跳开,敖烈却突然伸出龙爪,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糟糕!

我被硬生生拽得向下坠去。

他的龙爪如钢似铁。

我已经感到自己手腕的骨头在他手中发出门夹核桃一样嘎吱嘎吱的响声。

突然有点后悔这些年修炼的时候没有无脑练防御了……

这么怕痛的我,应该学点防御力的啊!

手腕剧痛,痛得握不稳手中的刀。

情急之下,我另一只手提拳向他面门攻去。

给劳资撒开!

拳风促迫,逼近他的鼻梁。

为了闪躲,他总算松开了我的手腕,向后一跳。

我捂着手腕,一捏就知道手腕脱了臼。

好在我东海小黑龙单打独斗几百年,咬咬牙便成功将它复位。

「不哭吗,二公主?」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悠然的声音,那声音阴冷又带着笑意,十分有辨识度。

什么玩意儿也配和我搭话了?

我二话不说,回身挥刀向后劈去。

「啊呀呀,连招呼也不打吗,多危险啊。」

身后那人轻飘飘地躲过我的刀锋,脸上笑眯眯地,「手很疼吧,不如就投降如何?我不太愿意伤害女孩子呢。」

可拉倒吧,你杀的人就和吃过的小面包一样多,在这里和我装什么蒜呢。

「翊七雨。」我咬牙切齿,用刀尖对准他,「你对敖烈做了什么?」

「为什么觉得是我?」他不解地偏了偏头,「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做。」

宁可相信世上有鬼,我也不相信翊七雨的臭嘴。

「放屁!」我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就是一刀,「他堕魔又魔力失控和你没有关系?」

「入魔可是他自己的要求啊,」他拔刀架住我的攻击,依然笑着,「将他害到这个地步的,不是我,而是你啊,敖飏。」

「是你救下他,让他生出爱慕之心。是你抛下他,让他重坠孤独之中。……是你爱上别人,让他受妒火煎熬,心生嫉恨。」

「他如今被心魔吞噬,被业火烧灼,不是因为任何人,都是因为你!」

翊七雨挥开我的刀,眯起狐狸一般狭长的眼眸:「你不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竟来怪我?」

……因为我?

我错势收刀,怔怔地看着他,向后退了一步。

是我害了敖烈吗?

这长达一秒的出神是致命的。一只强壮有力的手带着熟悉的气息从身后制住了我的脖颈。

靠,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个不省心的主了!

我被那手臂勒得喘不过气来,背后肩胛处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

敖烈的龙爪刺进了我的血肉,被肩胛的骨骼所阻拦。

我听到利爪摩擦骨骼的嘎吱声。

「敖烈……」我痛得发不出声音。

你大爷的……下手可真狠啊。

敖烈将利爪抽出我的脊背,却依旧从背后紧紧地环抱着我,他的体温冰冷,冷得像一具已经失去心跳的尸体。

「啧啧啧,都说了让你投降了。」翊七雨倚在天台的栏杆上,若无其事,「他想杀了你,我也只好乐享其成了。」

我艰难地呼吸着,挣脱不出敖烈的束缚。

他冰冷无情的手臂如同铁石,将我死死钳制住。

强人锁男啊……

「喂,临行之前不来个热吻吗?」翊七雨哈哈大笑,「总算能如愿以偿了吧,敖烈?」

我正欲骂他,却感到颈间一痛。

敖烈的尖牙暴涨,刺入我的脖颈,深深地破开血肉,用舌尖吸吮我的鲜血。

你还真忍心下口啊!

我听到他吞咽我血液的声音。

「嘶……!」

我痛得颤抖起来。

有这么恨我吗!

所以说吸血鬼文学究竟有什么浪漫的啊!

逐渐窒息了,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视野里浮现出暗红的血点。

「……敖飏?」

正在我感慨自己今日命丧于此的时候,咬住我的牙齿缓缓地松开了。

敖烈的声音沙哑,已经不似人声。

「快逃……」他痛苦地喘息着,身上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似乎生出了更多的龙鳞和棘刺,低吼声断断续续。

「快……逃啊,敖飏……」

我还未做出反应,他已经松开抱住我的手,将我朝前一推。

那力度极大,竟将我推到十米开外。

接着,巨大的灵力波从他身上席卷而来,将我击飞出去,从楼顶再一次坠下。

我怎么又被迫坠楼!

第二次了!你给我记着!

本来正在无能狂怒,我却在那一刻看见他的口型。

「对不起。」

4

「想解除控制,杀了她不就行了!」

坠落中,我依稀听见翊七雨怒吼道,「居然自爆,真他妈的蠢货!」

自爆……?

敖烈……自爆?

在极速下坠的风声中,我想要伸手去抓住阳台的护栏,双手却已经使不出力气。

身体好重,头脑也很重。

不行啊,我得去楼顶看看敖烈,他现在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很严重?

不管是龙族还是魔族,自爆意味着引燃全身的法力或魔力,以自身为容器引发爆炸。

自爆的人,连尸体都不会剩下。

敖烈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一切一定都只是一个噩梦,只要我再次醒来……

对!只要再次醒来,敖烈一定还好端端地在我眼前,冲我十二分欠揍地笑,说不定还会嘲笑我在梦里哭鼻子……

他一定还好好地在我身边……

糟糕……眼泪好像还是出来了。

在坠落也无法苏醒的噩梦里,我掉到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抱住我的人一袭白衣,怀中温暖,又带着细微的清冷,和今夜的小雪一样冰凉。

他温柔地托住我的身体,将我轻轻放在地面上。

「我来迟了,二公主。你先在这里养伤。」

「翊安……」我怔怔地看向他,「敖烈他……」

「他会没事的。」翊安温声安慰我,「乖乖待着,我一定把他带回来。」

我略微安心,抬头却看见他背后的血迹。

深红的血液洇散出来,晕染了他的白衣。

翊安怎么也受了伤?

翊安的墨色长发在夜色中缓缓飞扬,他抬起头看着楼顶的翊七雨,伸手召出了长剑。

「你怎么现在才来,好戏都要演完了。」

翊七雨从楼顶一跃而下,双手中大刀如流星急坠,电光火石间向翊安而来。

翊安后退一步,堪堪用长剑架住那刀势,僵持片刻,向旁边猛地卸力。

「轰」的一声,翊七雨的刀锋击在他身边的水泥地面上,将地面击得片片崩裂。

「翊七雨。」翊安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那混沌韩青泽已死于我手,冤冤相报,恶因恶果,你不要再一意孤行。」

「他……输了?」翊七雨看着翊安身上的血迹,突然向后退了两步,轻声道:「不可能……那家伙不可能会输的……」

似乎识破谎言似的,他恨恨地笑起来:「你骗我……你想骗我,让我放弃报仇?就凭你……就凭你,怎能杀得了他?」

他脸上的犹疑转为厉色,提刀向翊安杀去:「我先杀了你,再去找那擅离职守的混蛋算账!」

翊安剑尖如雪,迎着刀锋,瞬息已在空中点出千万白芒。

两人于空中碰撞在一处,一瞬间罡风四起。

我本有内伤,本想提刀上前相助翊安,却不料被两人交战的刀风剑气一激,吐出一口血来。

神仙打架……咸鱼遭殃啊……

「说什么冤冤相报,你不是也想报仇吗,翊安?」翊七雨架住翊安的剑尖,接近翊安的脸庞,狞笑道,「你早就想杀了我,不是吗?」

翊安神色冷厉,将翊七雨的刀尖振开,翻身跃起时衣角如同白鸟翼展,那纯白长剑向着翊七雨刺去。

「如果不是有我,翊风夜那废物压根就不可能活到成年。如果不是有我,他压根没办法平安地和那女人生下敖烈……也不会有你!」

翊七雨狠狠地挥刀挡下翊安的剑锋,咬牙切齿。

「你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亏了我!都是因为我那么多年的痛苦!」

「如今你竟然有脸在我面前说什么不要一意孤行?翊安,你真是他们的好养子,一样是不折不扣的蠢货!」

「你尽可以侮辱我,翊七雨。」

翊安身上突然释放出零散的白光,声音变冷了几分:「但你不该侮辱他们。」

他持剑而立,身后突然生长出巨大而雪白的双翼,一瞬间羽毛飞落,纷纷扬扬如同夜晚的暴雪。

额间生出一只晶莹纯白的长角,他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翊七雨:「风夜大人的确很傻,傻就傻在他居然试图像兄长一样爱你。」

「你说他爱我?」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翊七雨睁大了眼睛,狂笑起来。

「这真是我听到过最好笑的事!」

「他爱我,为何从来对被取血的我不闻不问?他爱我,为何因为区区一个女人背弃与我的约定?他爱我,怎能抛下我……抛下我一人!」

他双眸血红,几近嘶吼。

「称王魔界,一统三界,让所有魔族都过上富足丰饶的生活!我和他是这样约定的……」

「可他呢?魔族的叛徒!背弃了我,背弃了魔王之位,背弃了我对他的信任!」

「我究竟为什么要因为这种蠢货兄长遭受那么大的痛苦!翊风夜他该死!」

「一统三界?」翊安皱起眉头,「三界各有主宰,万物均有灵性,魔族占领三界,其他种族又当如何?」

他在瞬息之间挥出几剑,剑光如零落白羽,又像迅疾箭矢,直向着翊七雨而去。

「你只知他对你不闻不问,却不知他那样厌恶权势的人,为何愿意当魔王?」

「我管他是为了什么!」翊七雨发间忽然生出暗紫色魔角,一瞬间体格暴涨,竟将翊安挥出的剑风生生震散,「那本来就不是属于他的位置!」

「如果他没有答应接任魔王之位,你现在还在地牢里锁着!」

双翅一振,翊安手中长剑忽然化为虚影,直直向着翊七雨的面门而来。

「你真以为你被放出监牢是因为他成年了,不再需要你的血液?」

「他多年来强撑着病躯处理魔界事务,希望能以三族共荣取代你一统三界的夙愿。」

「血债血偿,他已经用命还你……你还想要他怎么做,翊七雨?」

「事到如今,他怎么想……又有什么意义?」

翊七雨的声音和他的刀尖一样在颤抖。

「我已经杀了他,亲手掏出了他的心脏……我才不在乎!」

下一秒,翊安的剑锋如若无形一般,径直穿透了翊七雨的长刀。

翊七雨的瞳孔因惊讶而放大。

那锋锐剑光已经从他身体中间穿过。

从肩头到腰腹,斜向下的一道创口,几乎将他的身体切成两半。

他身躯摇晃,单膝跪倒在地,伤口喷涌出大量的鲜血来。

「不,你在乎。」翊安收回剑,看着翊七雨,叹了口气。

「我不该同你说这么多……这是最后的时间了,是你的……也是我的。」

话音未落,他身上的白芒突然片片溃破,像雪花在空中升华为水汽。

我本来在因打败翊七雨而喜悦,见到此景,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原本白衣胜雪、华光四射的神祇翊安,身上的光芒在一瞬间消亡。

仿佛断翼的鸟,他从空中径直栽了下去。

「翊安!」我挣扎着站起身,拖着受伤的身体努力想接住他。

那消散的白光与我擦身而过。

我重重地倒在地上,他已经摔在离我不远处。

我挣扎着爬过去,用颤抖的手试图为他止血。

「你怎么了……翊安?明明刚才还……还好好的……」

「我……刚才找到敖烈了,」他朝我微笑,嘴角渗出鲜血来,从衣袖里摸出一物,颤抖着交到我手里,「喏,别哭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物品,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龙蛋。

蛋壳温温热热的,里面像有年幼的心脏在跳动。

「我的灵力用尽了,恐怕……没办法再为你做更多了。」

身后的血液不断地涌出来,他的神情平静一如既往:「把翊七雨的心脏挖出来,这样他就会彻底……死去。」

「你先别说话了,省点力气,我马上给你止血……」

我匆忙擦掉眼泪,努力给他体内输入灵力。

我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翊安他是在经历过一场恶战之后,又强撑着来和翊七雨交战的。

「没用了……」他冲我微微地笑了,缓缓伸手抓住我放在他胸口的手,脸色前所未有地苍白。

「混沌的吞噬之力是没办法治愈的,我的内脏……已经碎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为什么要一直装作没事啊!

「你不能死……你们不要丢下我……你不要死!」我抓紧他胸口的衣衫,嘶哑声音细微如耳语,「翊安……翊安!你不是要保护好多好多人吗?」

「你死了,你的众生怎么办……谛听的使命怎么办……你不要死好不好?」

「我……要保护……好多人,」翊安又轻笑起来,伸出手想为我擦去眼泪。

「但是……最重要的使命是……保护你啊……」

那只手最终毫无生机地垂落下去。

5

我放下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

心脏仿佛被攥紧,胸腔里感受到一阵一阵锋利的刺痛。

明明血肉模糊的后背和脖颈都已经失血麻木,依旧疼得发不出声音。

「……啊……」

「……啊啊啊啊!」

似乎有人发出了一声至恸的哀鸣。

吼声凄厉,像走投无路的野兽。

原来发出声音的人,是我吗?

失去他们的人是我?

在这无法逃离的现实之中承受酷刑的人是我?

不。

不,不,不,不。

不要,不要,不要!

翊七雨站在对面。

他浑身都是血,被翊安劈成两半的胸腔正慢慢愈合。

他盯着我,脸上是讽刺的笑。

我又吐出一口血来。

眼前不知为什么浮上一层红色。

血液流淌的声音如同江河的怒涛回荡在脑海,心脏的轰鸣声回响在天地之间。

恍惚间,依稀听见一声叹息,像老人,又像孩童,像男人,又像女人。

「万物枯寂,生死相依,大道轮回,宿命使然。」

6

我站在废墟之间。

用废墟来形容这里,可能太过狭小。

视线所及之处,如同原野一般蔓延而来的,是无尽的断壁残垣。

巨大野兽的骸骨,插在尸骨堆中大大小小的刀剑。

在晴空中反射出明晃晃的白光,刺痛了我的双眸。

仿若一望无际的坟墓。

我站在这骸骨与刀剑之冢的中间,缓缓地伸出手来。

没有疼痛。

背后的伤口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肩膀上的撕裂也似乎不复存在。

「几百年了,汝是第一个进入龙冢的人。」

那个巨大的声音又响起来,从众生百态的声音,逐渐汇聚为一个女人的嗓音。

「吾乃烛阴,欢迎来到龙冢,小黑龙。」

「说吧,汝有何愿望?」

愿望……?

我大张着双眼,注视着一望无际的晴空。

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愿望?

「……让他们复活。」

我轻声祈求。

「不管你是谁,求求你,让他们复活吧。」

「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愿意做,什么代价都愿意付……我只要他们还活着。」

那声音叹息了一声:「人死不能复生。」

不能……复生……?

是吗……

「那就让我死吧……让我死……」

我抱着头缓缓跪倒下去。

好冷啊。

没有敖烈的幸灾乐祸的嘲笑,没有翊安冷冷清清的微笑。

真的好冷啊。怎么会这样冷?

「祈求死亡之人啊,恕吾不能满足汝的愿望。」

那女人的声音低沉,带了一些悲悯。

「汝怀中的龙蛋,可否拿出来让吾看看?」

虚空之中,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巨大人手。

玉指纤纤,而我一眼看到那巨大手腕处错杂的白色伤疤。

不只一道,重重叠叠的醒目伤痕。

像是割腕自杀的痕迹。

我垂下眸,将怀中的红色龙蛋放在她的手心。

「真是罕见。」烛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这龙蛋里混杂着生机与死气,成功孵化的可能性不足一成。」

「与吾做个交易吧,小黑龙?」

7

「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翊七雨?」

跪在我面前的翊七雨瞳孔放大了,我从那眼瞳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震惊。

「你……烛阴化身……」他惊讶地低喘着,身体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却本能地向后退去,似乎想跑。

我冷冷地垂下眼眸。

跑?跑得掉吗?

赤色的火焰在我的身体上燃起。

我伸出手掌,熊熊火焰如同利箭一般贯穿了翊七雨踉跄的身体。

他被灼烧地嘶吼了起来:「烛阴不可能摆脱封印……你究竟是谁?」

「你不知道吗?」我面无表情地召出长刀。

那长刀上也燃起熊熊烈火,刀刃被火焰烤得红亮。

「我是敖飏。」

「初始之火……」他恐慌地后退,「你怎么会有烛阴的火……不要过来!」

我身上燃着烈火,一步步向他逼近。

他逃脱不及,我手中带火焰的长刀已经准确无误地贯穿了他的心脏。

血肉烧灼的滋滋声,像在歌唱一般。

啊……我总算理解复仇的快意了。

「啊!!!」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

我提着大刀蹲下去,将那一块血肉从他的胸腔中生生剖出。

「你就是这样对你的哥哥的,对吧?」

我垂下眸看他翻滚挣扎,冷静地不像我自己。

「你……你现在已经不是敖飏了……」

他躺在我脚下,胸口开了一个大洞,血沫不停地从嘴角溢出,发出嗬嗬的空响。

「你也被仇恨……吞噬了啊……真好……哈哈……哈哈哈……」

我充耳未闻,细细打量手中刚刚剖出的热乎乎的翊七雨的心脏。

那心脏在空气中奋力搏动着,似乎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翊七雨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那心脏抽搐了一下,不动了。

它开始变冷,越来越冷,最后竟然在我手中凝结成红色的石头结晶。

我缓缓握紧手指。

那结晶心脏在我手中化为粉末。

「真是……地狱啊……」

随风扬尽的那一刻,我听到有人在风中低语着。

————————————————

青泽·地狱

「你愿意和我一起下地狱吗?」

1

天地两分之初,万物皆为混沌。

而我正是那原初混沌中诞生的小小幼兽。

无智无识,无质无象。

虽然以黑犬为外形,却只是一团浊气所化,眼不能视,耳不能闻。

尘世污浊,众生愚昧。

我化作千人,有千张面孔,以人心浑浊为食,不懂爱憎。

吞噬是混沌与生俱来的诅咒。

即使众人的欲望和憎恶远远算不上可口,我也只能不停地进食,确保自己长久地活着。

我无非是这五浊之世间最肮脏的生灵,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嘴巴,没有心脏。

食用诅咒,消化诅咒,最终……成为诅咒。

良善之人远离我,罪恶之人追随我,我只于最漆黑处现身。

千年以来,我从灰色人群中走过,既不被铭记,也从不回顾。

唯有一人,他的心如剧毒一般甘美。

在那被仇恨污染的眼眸中,映出了我真正的面容。

2

「真恶心。」

在魔界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他正坐在一片黑焰般的曼陀罗花海里。

他的刀似乎是一把极佳的名刀,但即使如此,我被他乱刀砍碎的身体还是安然无恙地愈合起来。

「就像虫子一样……」他厌恶地瞥了一眼我蠕动自愈的血肉。

他身上有我喜爱的黑暗,但也很危险。我只是试图用利爪触碰他,便被他毫不留情地大卸八块。

此人绝不是合适的食物。

既然身体已经恢复,我便准备遁走。

意料之外,却被他揪住脖颈上的皮毛,狠狠按倒在地上。

第一次被人这样揪着后脖颈按住,我惊讶之间忘记了挣扎,却听见他笑了一声。

「不过,还不赖。」

「听说混沌是世间至恶的凶兽,我倒是还缺一个坐骑。」

「你要不要当当试试?」

我看着他。

魔族特有的深色皮肤,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不伦不类,露出了大片健硕的肌肉,长长的黑发束成发辫搭在颈间。

那暗紫色似笑非笑的眼眸盯住了我。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件事。

他是个疯子。

千年之中,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恶人。他们将我奉若神明,用血肉与欲望将我供奉起来,以此换取权势、金银与美色。

作为混沌,我要么被人退避三舍,要么为人顶礼膜拜。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一边厌恶着我的丑陋,一边又口出狂言要我做他的坐骑。

我觉得十分新鲜。

「……好啊。」

为了回答他,黑犬形态的我张开长满利齿的尖吻,低沉道:「就陪你玩玩吧。」

3

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可以这样有耐心。

为了目睹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吞噬了天界名为「韩青泽」的神祇,在天界成为了谁也无法知晓的卧底。

「从此以后,你就是韩青泽了。」他目睹着我在他面前幻化为人形,微笑道。

「别让我失望,魔王大人。」我绾起长发,披上神仙才爱穿的青色羽衣,用折扇掩住唇角,「您得多给我找点乐子啊。」

「哼,罗网快要编织好了,」翊七雨冷笑一声,「不管是蝴蝶还是飞鸟,我都会亲手撕碎它们的双翼。这乐子够吗?」

他紫色的眼瞳里满是杀意。

那来源于被抛弃之爱的恨意是如此美丽。美丽到使我忍不住震颤。

「……不够。」我低语着伸出手去,「还要把我喂饱才行。」

4

罗网已然编织完成,翊七雨的复仇时刻很快地来临了。

那个夜晚,魔界的月光遍洒原野。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曼陀罗花海里,身上全是血迹,低垂着暗紫眼眸,一言不发。

「都结束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黑色的曼陀罗花朵将我青色的衣襟染上有毒的深色汁液。

他为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准备许久。

手染的血污,心中的憎恨,杀过的人,说过的谎言……

我本就是人心中最丑恶处生出的怪兽,对于他的一切不堪,我都清清楚楚。

「结束了。」他的神色很平静,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看到他指尖托着的血红色晶石在夜色下闪着淡淡的红色微光。

看来他在今夜,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

「怎么样,什么感觉?」我好奇地问道,「后悔吗?」

「后悔?」他别开了视线,望着夜风浮动下的花海,紫色眸子沉暗如深潭,「哈,比起后悔,倒是更偏向愉快。」

「尤其看见翊风夜那家伙哭的时候,简直开心得不得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翊七雨这样的灵魂真是独一无二的顶级佳肴。

正因为除了悲伤与憎恨之外空无一物,既没有对权势、金钱与美色的期待,也从来不向往美好,他的恶才如此纯粹。

他似乎从来不屑于粉饰自己。让我在见识了太多浑浊欲望之后,无端觉得……干净。

「……曼陀罗有毒对吧。」

「是啊,怎么?」他回头疑惑地看我。

「我感觉有点不清醒。」我轻笑一声,在花丛间躺下了。

重重叠叠的花枝漫过我的身体,花瓣在夜风中飞起。

「哼,你什么时候清醒过?」他嘲笑了我一句,学我的样子在花丛里躺下了。

我们两个人就一言不发地躺着,望着魔界的天空。

这里的天空永远都是暗红色,太阳永不升起,暗沉沉地挂在原野边界。

「韩青泽,你怕死吗?」他突然问我。

「死?那有什么可怕的。我从混沌中来,就算死了,不过回归混沌。」

我反问他:「怎么,您怕死?」

他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才淡淡道:「死是安宁和永眠,我自然不怕。」

「这么说,您活着倒是在自讨苦吃咯?」我哈哈大笑起来,「真不愧是您,魔王大人。」

「……是自讨苦吃。」他向着天空伸出手,似乎要将那血红的天幕牢牢抓在手中似的,「你不也是在自讨苦吃吗?」

5

「混沌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人界的上空,那白衣黑发的男子缓缓地抽出佩剑,对准了我。

「我家那位魔王大人实在任性,我也只好帮他来拖住你了。」我张开手中的折扇,微笑道,「听说你是世间最后一只谛听,叫做翊安?交个朋友怎么样?」

「让开。」

那叫翊安的谛听语气生硬。

「还是急着去救你的朋友?」我啪地一声合起手中折扇,用扇尖对准了他,「这就有点不识好歹了。」

他神色冷峻,皱了眉头,显然不想与我过多纠缠,转身欲走。

随即,他因震惊而停下脚步。

我的四个分身已经将他团团围绕。

每个分身都用扇子指向他,冲着他微笑。

「你既然知道我是混沌,那也应当知道,我本无形无象,无处不在。」

「我若想阻拦,便是你这样身受庇佑的神兽也别想逃出我的手心一步。」

「你既是混沌,为何为翊七雨卖命?」他环顾着我幻化出的四个身体,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慌乱,「他的复仇,你也参与了?」

「那就是秘密了。」

四个我纷纷向他走去,身形缓缓膨胀,尖牙和利爪逐渐长出:「好不容易有机会,我们就放肆一点,都露出真身来玩一次如何?」

6

如果有人看见我们的战斗,那应当是一场壮丽的绝景。

四只黑犬周身萦绕着墨色云雾,獠牙狰狞,正与长着双翼的巨大独角白犬狠狠缠斗在一起。

为了防止谛听逃遁,我早已封闭了周围的空间。

除非我自动解开或者死去,否则这兽阵绝不会自动解开。

「以一对四竟能支撑这么久时间?」我咬住他的羽翼,狠狠向下一撕,刹那间血花飞溅,「就谛听来说,你真是强得离谱呢。」

「……你就这么点本事?」他闷哼一声,骤然鼓翼将我振开,「堂堂混沌,连和我一对一的勇气都没有。」

「一对一?难道分身就不是我自己吗?」我笑起来,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巨大白犬,「不过自从兽族衰危之后,我确实很长时间没能和人这样酣畅淋漓地打一场了。」

他不接话,只伸展开双翼,飞羽如同密集的风雪,向我席卷而来。

「你的父母亲族都已经被屠戮了吧?」我向一边跳开,躲过他小刀一般锋利的飞羽,「就凭你们谛听那犟性子,在这世道里活不下去很正常。」

「你的废话真多。」他神情未变,利爪倏然而至,「打就打,少废话。」

硬接他的招?我可不是傻子。

我闪身后退,心念闪动之间,绕到他身后的分身已经跃到他的背上,死死咬住了他的毛皮,将他的血肉再次撕下一片。

「你还能撑多久?」我欣赏着他血迹斑斑下苍白的脸色,「我好像有点腻烦了。」

他眯紧了兽瞳,毛发突然茂盛地生长起来,灵力在他的皮毛上如同闪电一般流淌,那硕大的羽翼卷起飓风。

他冷笑一声:「还没有发现吗,你可真迟钝。」

什么?

我当下便感觉到不对劲。

我的兽阵是以混沌之气为根基形成的,乃是无形无尽的原初之气,正常情况下会源源不断地将灵力传输给我。

无尽的灵力是我分身战斗的保障。

但此时,我能从兽阵中感受到的力量却微乎其微,仿佛我与兽阵被什么东西隔绝,又仿佛我的兽阵正在一点点瓦解。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对上我的话,你的确是无敌的,混沌。」

那白犬的利齿闪电般贯穿了我的一个分身,将它在空中撕碎。

血液如同暴雨一般倾泻而下。

作为本体的我因疼痛而低吼起来。

「谛听生于清气,一如混沌生于浊气。」他松开牙齿,将那血肉模糊的分身甩到地面,「你的兽阵,正在被我的兽阵所净化。」

「你呢,你又能撑多久?」

糟了,被他的权能所包围,没有新的灵力供给,我没法生成新的分身来。

心下一横,我向他呼啸而去:「既然如此,那我就吞了你!」

逼近他身体时,我已化为无形黑气,张开巨口,准备将他一口吞下。

「你大可试试!」他猛地将前爪一踩,爪下竟然生出一个发着白光的法阵来,「这一身傲骨,要看你吞不吞的下!」

黑气一瞬间将他包围。

在那短暂的一刻,我看到了他的内心。

7

「我再问一遍,谛听,你可愿为我效命?」

权威之人的声音如同巨石滚滚,危重可怖。

「我乃天地之眼,只为天道效命,绝不屈服于任何人。」

少年的声音坚定而清冽。

「即使杀了你的亲人朋友,杀死你的爱人?」

「我独身一人,无情无爱,唯有傲气,不受任何人要挟。」

8

凡是天下的生灵,大凡由清气与浊气所化。善良者,也必有其恶念。

然而这谛听却让我十分疑惑。

我将他吞噬,竟无法伤他的灵魂分毫。

他的灵魂……纯白无瑕。

没有欲望,没有憎恨,没有执念,没有困惑。

那是一颗干干净净,剔剔透透,明明白白,充满平静与安宁的心。

……真让人厌恶。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感觉到了翊七雨形容过的那种厌恶感,就好像夜枭面对着刺眼的太阳,让人感到极度不适。

呕,真想把他吐出来。

消化这种毫无意义的人,真是苦了我自己。

就在此时,我的体内突然猛得一痛。

仿佛有一只手生生穿过那团黑气,捏住了我的兽丹。

「总算找到了。」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团黑气的身体被两只手从内部撕开。

「听说混沌没有心脏,所以我就赌了一把。」那谛听化为人形,破开我的身体爬出来,「这东西……就是你能化为兽形,拥有灵智的基础吧?」

他手中攥着一颗纯黑色的珠子,正是我的兽丹。

……我的确低估他了。

「即使你寻到我的兽丹,你的五脏六腑也已经被我的吞噬之力所伤。」我冷笑一声,「你必死无疑了,谛听。」

「是吗?」他抬起幽黑的眼眸,「那你恐怕要先死了,我还有要护的人。」

「我听说谛听没有感情,」我向后退了两步,思考抢夺兽丹的可能性,「但你似乎违背了自己的本性,这样没关系吗?」

「你又何必说我?」他风轻云淡地捏碎了我的兽丹,「你不是也一样?」

「……或许吧。」我苦笑,身体开始寸寸瓦解。

那兽丹是我的命门,这一点连翊七雨都不知道。

或许正因为翊安与我种族相近,才会如此准确地猜出我最大的弱点。

不知道翊七雨那里怎么样了。

我拖的时间,应该已经够了吧?

生命力正在不停地流逝,我正逐渐回归无知无觉的混沌浊气。

不知他听见我的死讯时,会是何等的表情。

真想再看一次啊……

他笑起来的模样。

9

「我这样的人,死后一定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韩青泽,你愿意同我一起下地狱吗?」

「什么啊,魔王大人。那种地方,我可不去。」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

「好好好……不就是地狱嘛,刀山火海我也陪你去就是了。」

……

啊,这场梦总算要醒了。

如果那个人是你的话。

就算是地狱尽头,我也在所不惜。

————————————————

敖飏·为王

失去他们,便是你要渡的劫。

只因你注定要成为这四海八荒的新王。

1

「这颗龙蛋受损严重,魔气与死气太重,即使是使用吾的生命权能,也只有六成的把握。」

龙冢中,烛阴将红色龙蛋交还到我手里。

「若要将它孵化,必须使用吾的初始之火,但那也就意味着汝要接任吾的责任,忍受无尽孤独。」

「漫长岁月,为天地而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汝可愿赌?」

龙冢的风呼啸而过。

我孤身一人站在无尽的尸骸中,向着天空仰起头,轻声道:

「赌又何妨?」

回答我的是几声轻笑:「吾果然没有看错。」

下一秒,我便因剧痛而跪倒下去,嘶吼着蜷缩起身体。

初始之火的火苗在我的身体里燃烧。

疼痛,灼热,悲伤而至麻木。

「东海骊龙敖飏,吾今日将初始之火赐予汝,希望汝从此代吾执行祖龙的责任。」

灵台一片烈火,将我从内而外灼烧殆尽。仿佛置身于天地熔炉之中,四肢百骸都流动着岩浆。龙丹滚烫,上面隐隐现出熔金色裂痕。

「之后若有机会,烦请汝替吾向天帝苍吾传话。」

「千年已逝,吾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

忍着体内的痛楚,我咬牙切齿地试探性回答道:「……爱过?」

「滚。」

下一秒钟我就被踢出了龙冢。

2

翊七雨死状极惨。他是被初始之火生生灼烧而死的。

我捏碎他的心脏时,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这是我们几人最后的战场,最终却只剩我一人。

就算被仇恨玷污又怎样呢,我敖飏本不是什么圣人。

我跪在翊安的尸体旁,看着他逐渐化作一小片一小片白色的光点,在夜雪之中缓缓地向天空飞去。

像夏夜的美丽萤火。

他应当会在兽族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重新转世吧?

为了让日后在兽族诞生的每一个人,都能不再像我一样失去重要之人,燃尽这身躯即是我所选择的命运。

我只身去往天界九重天。

3

九重天上。

层层云阶的尽头,肃穆庄严的王座中,端坐着一个男人。

黑发金袍,银发束于金冠之中。如冰雪冷峻,险峰巍峨。

「敖飏,念你铲除妖魔有功,天庭已不追究过往,今日你所来为何?」

「不追究?」

我大笑几声,黑色衣衫在云间狂风中烈烈飞舞,像黑色莲花舒展开花瓣。

「您做刽子手倒是挺心安理得啊,苍吾陛下!」

「大胆!」诸位神仙罗汉对我怒目而视,「天帝陛下在此,怎能出言不逊!」

我微微一笑,身上突然燃起火焰。

「出言不逊?」

「如果不给我想要的答案,我还打算出手打人呢。」

「就是不知道……你们受不受得住了。」

原本轻蔑和愤怒的眼神纷纷化作了畏惧和惊讶。

他们中的一些人向后退去,还有一些掏出了兵刃。

「这火……绝对错不了……」

「烛阴的火?怎么可能……明明被封印百年了……」

议论纷纷中,我旁若无人地走上玉阶,走到王座之前。

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不愧是天帝,那叫苍吾的男人端坐在王座之上,一动未动。

他垂眸平静地看向阶下的我。

我抬眸与他对视。

他的眼眸十分奇异,一只是纯黑,另一只则是没有瞳孔的莹白,左眼下方有一粒泪痣。

他注视着我身上的火焰,眼底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怀念。

「我是来替钟山烛阴传话的。」我冷声道。

「看到这火焰,朕便已知晓。」天帝苍吾静静地盯着我,「她将初始之火交托于你,即是已决心放下祖龙之责,想必如今正等待朕的回答吧。」

看来不用我过多说明了。很好。

我向前逼近一步:「臣还有一事。」

「希望天帝陛下在考虑对祖龙的回答的同时,也给我兽族,给我龙族一个合理的交代。」

「否则,我就只能放火,烧了这九重天了。」

刹那之间,九重天鸦雀无声。

「她说要烧了九重天……?」

「疯子……这是个疯子啊……」

我嫣然一笑。

「现在,陛下,做个决断吧。」

苍吾眯紧了异色的瞳孔,与我静静地对视。

云雾在我们之间舒卷,冰冷而且缓慢。

片刻后,他才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千年了,朕也确实累了。」

他从王座上起身,一步一步缓缓走下玉阶,然后摘下了头上的帝王金冠。

银色长发一瞬间逶迤而开,散落在地面。

「从今日起,我苍吾自愿放弃天帝之位,暂由昆仑诸仙代行职务。」他的声音坚定而严肃。

「殿下,万万不可!」

「您不做天帝,三界的秩序谁来维护啊!」

「感谢各位爱卿好意,我意已决。」他转过身来唤我,「敖飏。」

「同我来,有话和你说。」

4

云轩水榭间,苍吾披散着及地长发走在前面,我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你听说过补天之战吗?」他淡淡地问我。

我一言不发。

「我想你一定听说过,因为你的母亲敖凛就是在这场大战里,为了保护东海而战死的。」

「这场战争是神族屠龙的开始……也是兽族式微的开始。」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天道轮转,古兽大限将至,神族势必取代兽族,成为新的三界统治者,这是规则所决定的。」

他伸出手,指尖浮动出玄妙的阴阳八卦,一黑一白的两条小鱼,在其中不断地有规律地旋转着。

「谛听是天地之眼,而我作为天帝,是规则之尺,是三界之树的剪枝者。」

「去掉树木生长时多余的枝干,让整棵树更加茂盛,这就是我的使命。」

「这就是你现在放弃天帝之位的原因?」我毫无触动,冷冷道:「这不是我想要的交代。」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将手指攥起来,那两条小鱼钻进他的手掌不见了。

「千年之前,烛阴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她问我……为何不愿在天道与她之间,选择她。」

「我那时候只告诉她,还未到时候。」

「今日我便告诉你答案,请你替我传达给她。」

我隐约感到有一丝不对:「你既然已经放弃天帝之位,为何不愿亲自去回答她?」

他远望着云中天河,那里白浪翻腾,若有万马奔腾。

「我乃是天道法则化身,今日违背法则之命,自然形神俱灭。」

他扬起微笑:「不过,天道法则瞬息万变,我最终还是寻到了最好的答案。」

「我将以此身,化为全新的法则,守护兽族与众生……守护她。」

「我愿意。」

「这便是我的回答。」

5

三界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苍吾不再是天帝。

他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天,化身为天道规则,硬生生改变了兽族行将灭亡的结局。

烛阴从我口中听到了他的答案,自此离开龙冢,下落不明。

临走前,她含笑对我说:「从此以后就把世界拜托给你啦,要好好加油喔。」

「可以拒绝吗?」我略微有些局促,「我当惯了咸鱼的。」

她微微一笑,笑容如同牡丹倾国倾城:「当然不能……因为当初我也是这么和女娲娘娘推辞的。」

……总感觉好像被人阴了一样。

既然无法推却,我不得不从此开启了 996 的打工人生活。

真的是……

忙得要死啊!

要在规则的限制下施法调节昼夜,宏观调控人界的气温,处理各个地方报来的旱涝、冰雪灾害。

要是早知道继承了烛阴的权能会变得如此之忙,我当时就不应该那么干脆地答应她。

我接替烛阴的数百年里,人间已经修建起供奉我的无数庙宇。

我在四海的中央也有了一处独立寝殿。

人人皆唤我「龙君」,是继烛阴之后四海八荒唯一的龙神。

然而,即使我已经站在力量的巅峰,逝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

我常在夜晚失眠。

四海都已经传出了「龙君在孵蛋」的谣言,那红色的小小龙蛋却迟迟没有动静。

我开始理解烛阴口中「无尽孤独」的含义,也开始理解当初在她手腕上看见的伤痕。

黑夜如潮水将我包围时,我在空无一人的宫殿中蜷缩起身体,将那颗温热的龙蛋怀抱在心口。

「……赌又何妨?」

我在漫长而停滞的时光中轻语。

然后,任凭那轻语声将长夜的织锦洇没。

6

「龙君殿下,您在做什么?」

我正坐在深海的宫殿顶上看银光闪闪的鱼群洄游,忽然听得身旁有人问道。

那人在我身边笨手笨脚地坐好,笑嘻嘻道:「我在哪里也找不到您,就想着来这里看看,没想到您真的在这里。」

我扭头看去,看到梳着双垂发髻的小姑娘,小姑娘肤色雪白,浅碧色的眼瞳在深海的幽暗中倒映着流光。

是小夜,一只青鱼精。

我百年之前路过并州时,见一尾青鱼困在水洼,即将干涸而死,心生不忍,便施了个水诀将它救下。

想不到它竟为报恩化为精怪,追随我而来。

「在看鱼。」我垂下眼眸,淡淡地问:「并州的旱灾如何了?」

「已经得到妥善治理了,百姓伤亡极小,粮食和医疗储备也充足。」

小夜看着我冷淡的神情,撅起了嘴唇:「殿下,您明明性格这样温柔,为什么从来不笑?」

我?

我略微惊讶地回头看她。

不笑……吗?

「您已经这么美了,我觉得您笑起来一定更美。」她认真地看着我,有些担心似的微微皱起眉头,「前些日子扶风君来找您求婚,您为什么拒绝了?」

「扶风君?」

我想了片刻,才在记忆里对应到具体的人,好像是一位比我年纪小很多的风神,但是记不清长的什么模样。

多少年了,我的心就像一扇紧锁的大门。

别人进不去,我也出不来。

我已经不想再爱,也不想再失去了。

「傻姑娘。」我伸出手摸了摸小夜的头顶,毛茸茸的,像小动物,「我在等人。」

「等人?」她疑惑不解,海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是您喜欢的人吗?」

夜色快要再次笼罩下来了。

「今天想吃桂花糕吗?」我转移了话题,站起身,伸出手把小夜拉起来。

「吃!」她开心地跳了起来,「我最喜欢龙君殿下做的桂花糕啦!」

「走吧。我做给你吃。」

「小夜还想看新的话本!殿下可不可以陪我一起看?」

「……好。」

真好啊,她真像我当年的模样,会哭,会笑,会爱,会恨。

为保护他们而活,也不算毫无意义吧?

7

我那天梦见了翊安。

几百年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入我的梦。

再见他,竟依然不觉得生疏。

他穿着惯穿的那一身白衣,长发没有束起,在不远处看着我微笑。

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温润的瞳孔干净而澄澈,其中若有千言万语。

温暖长风中,他伸出手点在我的额间,像一句箴言。

恍惚间,我听见他的声音回荡在辽远云雾中。

「未来将至,长夜已终。」

「向前走吧,把过去抛诸脑后。」

8

纵使叫我向前,可我又怎么能向前?

我只剩一具空壳,只有念及与你们相关的回忆,才勉强度日。

苍生起灭,生死两空。

梦境湿透,故人已逝。

唯有我独自一人,被留在遥远回忆之中。

9

苏醒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我正欲起身,却意外地感觉到腰上一重。

一双健壮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揽住了我的腰,将我紧紧锁在床上。

我心中警铃大作,一瞬间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什么人?

龙族的仇家?看不惯我的妖魔?还是其他暗中无名势力?

我伸手召出长刀。

却听得身后男人慵懒的嗓音:「这么久不见,刚见面就想给我一刀?」

那声音太过熟悉。

我呆在原地,手中的长刀消隐无形。

「不要乱动,也别回头,」那男人收紧手臂,将我抱紧,在我颈边轻声低语,「我刚变回来,还没来得及穿衣服。」

热泪蜂涌而出,几百年了,我从未哭得这样委屈。

敖烈你踏马……

回来的迟就不说了,还敢这么耍流氓!

「啪!」

清脆的巴掌声久久地回响在房间。

「……为什么甩我巴掌?」

不知是不是因为魔血去除殆尽,敖烈已经恢复了以前红发的样子。

他裹着被子缩在床头,捂着脸上的五指印儿,可怜兮兮道:「是你自己把龙蛋放在床上的,我也刚醒……」

「应激反应,」我翻了个白眼道,「闭住你的钛合金狗眼,本龙君要换衣服去工作了。」

「要不是老冷着一张脸,我觉得敖飏你现在还是蛮帅气的……」敖烈从被子里钻出小半个身子,咧嘴笑道。

「对了,忘了告诉你,因为你把龙蛋一直放在枕头旁边嘛……」

「你换衣服的时候其实我一直能看见。」

什么?

能看见的意思是……?

几百年……一直?

「……洗澡呢?」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

「双眼视力五点一,一清二楚。」他一脸骄傲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召出我的长刀。

「哎有话好好说,你干什么这么暴力啊敖飏!」

「……我杀了你这个狗东西!」

「嗷嗷嗷嗷嗷!别打脸!」

「你有种不要跑!」

……

一番斗争之后,敖烈重占上风,按住了我的双手。

「实话实说,想我没有?」

「想个锤子!」我嗷呜一声咬在他的肩头,恶狠狠道:「这次让你尝尝疼不疼!」

他没有躲,任我狠狠咬着,然后低声笑道:「疼,松开吧,宝贝儿。」

我气呼呼地不松口。

他伸出手来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发,叹息一声:「这么凶,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敖烈,」我松开牙齿,「你找茬是吧?」

他低头凑近我,湛蓝色的眼眸亮闪闪的。

「不如就嫁给我吧,好不好?」

————————————————

阿夜·誓言

我是阿夜,一条青鱼。

最喜欢的食物是龙君大人做的糕点,最喜欢做的事是听龙君大人讲故事,最想去的地方是龙君大人的身边。

最喜欢的人是龙君大人。

以上都没有之一。

1

那是我第一次拥有灵智的瞬间。

从剧痛中回过神来时,感受到的是恐惧。

会死。

会死,会死,会死。

毫无意义地,充满痛苦地。

会死在此地。

2

如何用语言来形容一条鱼失去水分的痛苦?

当我的鱼鳃慢慢在干燥的空气里越来越持续地感到剧痛。

当我大口地呼吸,却再也没办法获得一丝一毫的氧气。

当我的鱼鳍和尾巴再也没有挣扎的余力,连鳞片都变得冰冷。

当周围无数像我一样的生灵,正缓缓地死去。

他们颗粒无收,衣食褴褛,颠沛流离,最后曝尸街头,成为恶臭的尸骨。

我不禁疑问,天道为何如此无情残忍。

我们是否真是被淘汰的,不被需要的……?

是否像那世间的微尘,被毫无慈悲地吹散,只为了保留更多人的利益……?

恍惚间,听到一个人声。

「……并州大旱三年,竟成了这番惨状。」

那人将我捧起在手心,发出一声轻叹。

「我来得迟了……抱歉。」

她的手心是那样温暖,微微捂热了我颤抖不止的鳞片。

我想告诉她不用抱歉,没有任何一个人应当为他人的悲惨负责任。

但我发不出声音,只是徒劳地呼吸着。

随后一团温柔的水便包裹住了我,化解了我的疼痛。

「青色的鳞片……你真漂亮,像今天的夜色。」

她的声音冷峻而疲惫。

「去活着吧,去爱,去恨,去快乐,去痛苦……去感受这人间。」

刷刷的细微声音响起。

起初只是一两声,随后开始变得密集起来。

滴滴嗒嗒如同万斛明珠倾泻而下,撒落在深夜中绝望的并州。

那是龙神带来的,雄浑而充满生命力的一场暴雨。

她站在夜幕之下,张开双手,身上巨大的黑袍在风雨中喧嚣。

我随着水团在雨声中向远处飘去,看到她淡金色的眼瞳,像熄了灯的长夜。

并州三年大旱,数十万流民几乎沦为饿殍。

沧海龙君显灵降雨,活人七万三千六百九十有余。

2

我本是一条普通的青鱼。

那一夜在龙君的手中沾了灵气,通了灵智。

当你拥有了思考的能力,便忍不住地去想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然后在持续不断思考结果的过程中,为了得到答案而追求更漫长的岁月。

我最终还是到达了寿命的极限。

那是第三十年,死亡的薄纱渐渐蒙上我的躯体时,我终于想通了。

我的心脏在最后的时刻怦怦直跳。

我想念那天并州的大雨,还有狂风暴雨中烈烈飞舞的黑色衣摆。

我无论如何也想要去点亮它……那淡金色眼瞳中映出的黑暗夜晚。

「神啊,让我下辈子能陪在她身边吧。」

弥留之际,我这样向上苍许愿道。

「好。」

神明这样回答了我。

3

神明只是一个影子。

没有实体,没有相貌。

一个虚虚无无的白影,飘在半空。

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将手指隔空点在我的青鳞间。

「为了实现愿望,我将我的兽丹赐予你。」

一股清凉的灵力流入丹田,缓缓地在腹中旋转,汇聚成气海。

在那气海中央,纯白的兽丹渐渐染了我的气息,化为青色。

我的身体开始发痒,鳞片纷纷地掉落下去,我长出了人一样纤细的五指,生出淡青色的长发。

我第一次拥有了人类的身体。

「从此以后,你就有足够的修为了。」

他的声音清冷,我不禁对这个神秘的神明生出了疑问。

「可是……您没有兽丹的话,没关系吗?」

「无妨,我的时间已经到了。」

他缓缓回答道。

「我当年心愿未了,拒绝转世投胎,在这世间徘徊百年,几乎成为孤魂野鬼……如今终是要被迫转世,再也逃不过一盅孟婆汤。」

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却依稀感到他的落寞。

「若是前尘尽忘,再不能与她有一丝因缘,不如……干脆烟消云散得好。」

在我眼前,那纯白的灵魂轻叹一声,然后开始像风中流沙一般缓缓消散。

即使初涉修行,我也知道原因。

他本是魂魄,唯靠那一粒兽丹强行留在人间。

如今为了实现夙愿,将兽丹予我,自己便魂飞魄散,再无法正常转世投胎。

「去吧。」

「你想找的人,在四海中央最深处的龙宫中,她的名字叫敖飏。」

「等等……」

我想喊住他,想知道他为什么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前尘皆忘。

「您是谁?」

那灵魂已然消散得只剩下小半张脸庞,却好像带着笑意。

「翊……宋……熠之。」

「陪伴在她身边吧,不要告诉她我的事。」

「拜托了。」

4

我有了兽丹。

那萍水相逢的灵魂不仅仅将他的灵力和兽丹留在了我身体中,好像还留下了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人类叫做「执念」的感情。

在后来的那些为了见到龙君大人而修行的漫长时光中,我不断地重复确认着这份感情。

我继承了他的意念,就像一个无言的誓言。

那是我作为生者,对一个早已灰飞烟灭的灵魂的承诺。

「找到她,永远陪伴在她身边。」

当我在四海的中央,再次见到龙君大人那一如初见的浅金色眼瞳。

我终于履行了这不为人知的约定。

「那一夜,我救了很多人,也不止你一尾鱼。」她的神情略微有些诧异。

「难得你修行化形,又奔赴万里,从并州来此。」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歪头,向着她灿烂地笑起来。

「阿夜。」

并州的夜,暴雨之夜。

「你真漂亮,像今夜的夜色。」她那天这样说。

我不敢告诉她,你也很美。

飒爽像一场击破长夜的暴雨,肆意如一抹席卷过长野的狂风。

我喜欢你,就像这片海里所有的海浪都化为白色花朵那么喜欢。

5

龙君大人是一个不喜热闹的人。

虽然她允许了我留在她身边,然而偌大的龙宫里,却只有寥寥几个侍女。

我问她为什么不多留几个人,可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也能让整座宫殿再热闹一点。

她只是笑一笑,说平日里事务繁忙,顾不上那些。

在水旱灾害频发的季节,龙君大人确实每日都很忙,凌晨起床处理各地的事件,四处奔波,一忙就忙到半夜。

她手段凌厉,处事也很利落,赏罚分明,从来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

海族也好,神族也好,众人纷纷都认为她是四海八荒最为强大、高傲、冷酷的龙君。

我学着帮她处理一些闲杂事务,试图分担她的疲劳,慢慢地也能派上一些用场。

于是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休息,她用这些时间教我读书,给我念话本子,做桂花糕吃。

这百年中,向她求婚的人络绎不绝,没有上千,也有数百。

她只是淡淡地听了,然后便让我回绝,神情从未有过波澜。

那些肤浅之辈,怎能懂得龙君大人?

当她一个人在寝殿中怀抱着那颗逐渐冰凉的龙蛋无声流泪时,当她在宫殿的顶部孤零零看着鱼群在黯淡无光的深海中安静洄游的时候。

他们又能知道什么?

思念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绝症。

当得了这绝症的人拥有无尽的生命,肩负护佑万千生灵之责时……这种绝症更会化作永生永世的诅咒。

对我来说,她是四海八荒最强大、高傲、冷酷的龙君,也是整片海洋里最温柔、寂寞、坚毅的神明。

「我是活在过去的人。」她这样对我说。

我看着她,只是假装听不懂她的话,缠着要她陪我去念书。

即使活在过去也无妨。

我会陪伴她,直到她眼里的光芒重新亮起为止。

「我会兑现承诺。」

我对着那早已离去的魂魄轻声说。

6

那龙蛋裂开了。

我也裂开了。

鬼知道我大清早在殿外听到龙君大人被人求婚时,心里是何等的震惊。

让我最震惊的倒不是求婚这件事……

我震惊的是,在我深吸一口气推开殿门,打算看看是哪里来的无礼之徒时,发现这个男人他……居然没穿衣服。

没穿衣服!

他正俯身压在龙君大人身上,两人十分认真地四目相对。

龙君大人看上去刚刚睡醒,只穿着亵衣。

她似乎也被对方的狂放所震惊,暂时地陷入了沉默。

那男人看上去倒是挺帅,一头红发恣肆狂野,像在海底燃烧的火焰。

虽然下半身用被子包住了,但是光看宽肩窄腰和上半身肌肉曲线也能看出来,这身材不是一般的好。

帅归帅,还有没有规矩了?

我都没敢做这种事……

怎么能把龙君大人让给这种人!

住手,放开那个女人!我来!

看到我大睁着眼睛愣在门口,那男人松开了按着龙君大人的双手,向后一退,笑道:

「你可要认真考虑哦,敖飏。像我这么帅还这么能干的单身龙可不多了。」

「哦?」龙君大人盯了他片刻,随即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哪里能干?我怎么不知道?」

「我会做饭,讲故事,教书,画画,打游戏也很厉害……」

他撒娇似地将下巴蹭上龙君大人的肩膀:「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去给你弄来,好不好?」

「得了吧,」龙君大人一脸嫌弃,像推开粘人的大型犬一样推开他贴过去的脸,「小时候你还说要送我月亮呢,送了吗?」

「……月亮有点困难。」他被推开也不恼,笑嘻嘻道,「明天想吃油饼吗?我给你做。」

「狗敖烈,鬼才信你。」龙君大人鄙夷地白他一眼道,「要做就今天做,少推脱到明天。」

那叫敖烈的男人怔了一怔,然后无奈地笑了。

「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凶啊。」

他伸出长臂将龙君大人重新揽到怀里,轻轻吻了吻她的鬓角。

「……你这家伙抱我干什么,先去把衣服穿好啊!」龙君大人的声音略微有些惊慌。

「乖,别乱动。」

敖烈轻叹了一声,将头埋到她的颈间,闷闷道:「我想你了……敖飏。」

龙君大人罕见地没有说话。

「其实你想不明白也没关系,」敖烈低声道。

「你不答应我也没关系,你依然……放不下他也没关系。」

「我可以等,我可以一直等下去。反正我也已经等了千百年了……」

「敖烈。」龙君大人也叹了一口气,声音滞涩,「你这又是何苦呢。」

「何苦……?我也不知道。」

敖烈轻笑了几声,嗓音温柔而郑重:「我已错过你千年,不想再继续错过下去。」

「我明天还会问一遍,后天也会问一遍,大后天也是。」

「我会一直问下去,敖飏。」

「直到你答应嫁给我为止。」

……

我默默地关上门出去,在殿外的屋檐上坐下。

这是龙君大人经常一个人待着的地方。

以后她再也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里了。

我抬起头看向上方幽暗的深海,有鱼群在闪闪发光,像会游动的星星一般。

她要等的人,总算等到了吧?

而我,也会怀着某个人的夙愿永远陪着她,直到海枯石烂。

虽然那个人早已在百年前的尘埃中逝去,可是他的兽丹依旧灼灼如心脏,在我的身体里燃烧,散发出纯粹而温暖的爱意。

他曾深深爱过的那个人,我会用我的方式来继续爱下去。

他的爱,将在我的身体中永生。

……

世间总有实现不了的愿望,见不到的人,弥补不了的距离,实现不了的诺言。

但纵使有无穷无尽的劫难……

星星依旧不倦地转动。

人们也依然相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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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7-06 11:07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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