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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司马炎在 276 年

所属系列:风云起:暗藏玄机之年,搅动时局之人

司马炎方 276 上

风云起:暗藏玄机之上,搅动国局之分

八王之乱的种子,在西晋咸宁二年(276)就埋下了。

因为咸宁元年(275)冬季爆发的那场瘟疫,晋武帝司马炎病重期间,齐王司马攸暴露了争夺帝位的野心。为扳倒齐王,司马炎病愈后一改之前清静无为的虚君姿态,强硬地站到了齐王集团的对立面,与几乎整个官僚集团展开了旷日持久的皇位保卫战。

几年后,司马炎病重去世,病入膏肓之际,他将皇位保卫战中提上来的杨骏和司马亮任命为辅政大臣,想让这两个老糊涂和几年稀泥,让司马衷做几年虚君,然后将皇位传给聪明伶俐的皇孙司马遹。

但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就在他驾崩当夜,不知死活的杨骏就篡改了遗诏,直接引发了八王之乱,并酝酿了一场中华大地上两百多年间的大动乱,将无数人推向尸山血海的深渊。

一、瘟疫

咸宁元年(275)年末,京城忽然闹起了瘟疫。

刚开始,人们都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可只过了几天,京城就有许多人死去,大片大片地死去,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阴兵破城而入,见人就杀,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贵贱贤愚。这时候,人们才惊慌失措地意识到这一次的瘟疫来势凶猛。

离新年还有十几天的时候,司马炎病倒了。短短几天,他就卧榻不起,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御医惊恐地告诉他,他得的是可怕的瘟疫,但吉人自有天相,他必然能康泰如初。

在御医的眼睛里,司马炎清楚地看到了言不由衷的意味,御医看他的那种眼神,分明是在看将死之人。

取消元旦大朝会——咸宁二年到来之前,这是司马炎下的最后一道诏令。

一年一度的元旦大朝会是国家最盛大的典礼。届时,食禄六百石以上的京官都将齐聚太极殿,各个州郡、各个藩国,匈奴人、鲜卑人、氐人、羌人,都会派遣使者携带贡品来京朝贺。

为了避免人心震怖,司马炎没有在诏书中透露取消元旦大朝会的原因,并严密封锁消息,只把贾充、夏侯和、齐王司马攸留在他养病的寝宫里端汤送药。

感染瘟疫,等于必死无疑,司马炎知道自己康复的可能微乎其微,也知道这时候应该安排身后事,为太子继位做准备,以防突然发生不测。但出于某种忌讳心理,他不愿意想这件事,不甘就此撒手人寰。

大多数时间,他的意识是模糊的,只能时不时地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在他的卧榻边走动,扶他起来喂药。偶尔头脑清醒的时候,他能强打精神说说话,问问外面局势如何,但精力有限,往往说两三句话就全身虚乏。

贾充他们告诉司马炎,宫墙外的世界一切安好,波澜不惊。对于这种说辞,司马炎当然是不相信的。且不说愈演愈烈的瘟疫,突然取消元旦大朝会本身就是个大消息,可以预料得到,当各州郡、藩国和胡人部族派来的朝贺使者踏上归程时,这个消息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对大朝会被取消的原因也定会做出种种耸人听闻的推测。然而,贾充他们的话也是可信的,因为它至少透露了一个事实——即使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还不足以大到惊动司马炎的地步。许多大臣的做派向来是报喜不报忧,除非到纸不包住火的时候,他们才会据实上报。对于这种习气,司马炎早就习惯了。

不管怎么说吧,只要外面没有发生必须让他知道的事,这就是好消息。

说来也怪,入夏之后,司马炎服用的还是以前的汤药,竟然一天天地恢复了精神。司马炎敏锐地察觉到,不知道为什么,贾充、夏侯和、齐王恭贺他康复的时候,看起来却不是很高兴。

殿外蝉鸣的时候,司马炎康复了。虽然还不能上朝理政,但可以偶尔起来走动一会儿,不必像以往那样终日卧榻不起。除了贾充、夏侯和、齐王,司马炎也开始渐渐召见另外一些朝廷重臣。

与此同时,洛阳城的瘟疫也渐渐平息了,但代价是人口损失大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司马炎的心情是悲哀的。但与悲哀相比,在他病愈的那个夏天,盘桓在他心里的另外一种感情无疑更为强烈,更为持久。

它的名字叫愤怒。

某次召见大臣的时候,有人悄悄告诉司马炎,在他染病不起的那段时间里,贾充、夏侯和、齐王策划过一个阴谋,打算等他一咽气,就废黜太子,改由齐王登基称帝。

得知阴谋的那一刻,司马炎怒不可遏,一度想马上传召他们,狠狠惩罚一番!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因为贾充、夏侯和、齐王只是策划阴谋的元凶,在他们背后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支持者,如果司马炎当面斥责他们,就等于把他们的阴谋公之于众了,到时候,帝国的臣民们必然会众口相传,人情震骇;为了避免遭到朝廷的惩罚,他们的支持者也说不定会铤而走险,闹出更大的事端。

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司马炎必须装作对阴谋一无所知,尽量以最为低调的方式化解最大的危险。

二、太子

阴谋的根源在于太子。

司马炎有寡人之癖,后宫的嫔妃多得自己也数不清楚,他的身体也没什么问题,自然也不缺儿子。

司马炎的长子叫司马轨,继承人的位子本来是他的。但这个可怜的孩子短命,小小年纪就过世了,于是司马炎只好将次子司马衷作为继承人加以培养。

司马衷的头脑有点儿问题,在宫墙内,这几乎是一个人尽皆知但谁也不敢说出口的秘密。其实,一开始把司马衷作为继承人加以培养的时候,司马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头脑有什么异常。当时司马衷还太小,能说,能走,能玩耍,和别的孩子相比,只是反应稍微迟缓一些。司马炎想,他可能只是发育比较晚,长大一些就好了。

泰始三年(267),也就是司马衷九岁那一年,司马炎正式将他册封为太子,移居东宫。

做儿子是一回事,做太子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太子既是皇帝的继承人,也是皇帝的竞争者,有的大臣在为皇帝效力的同时,也会暗中频繁出入东宫,以便讨取太子欢心,换取将来的荣华富贵。这也是没有办法根除的问题,父亲和儿子本可以毫无芥蒂地和睦相处,但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皇帝与太子之间的亲情必然会被稀释。

太子移居东宫之后,司马炎给他配备了自己的文武班底,从此,父子二人接触的次数少了。一般情况下,只有在固定的时间里,他们才会举办一次正式的见面仪式。这种仪式的场面比较隆重,朝廷重臣和东宫重臣都会参与,在这样的场合里,他和太子往往只是谈谈对治国理政或者学业的见解,而很少像寻常父子那样在轻松闲适的气氛中共叙亲情。

此时,司马炎依然没有察觉到太子的头脑有什么异常。有那么好几次,虽然他注意到司马衷谈话时眼神有些呆滞、言辞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但在他看来,那或许是因为司马衷平时贪玩,没有好好学习功课所致。这也难怪,天底下的孩子,有几个能喜欢读书的,谁从小没有偷懒贪玩过呢?

发现问题之后,他只是比较温和地斥责了司马衷几句,责令东宫太傅、少傅加紧督训他的课业。

时间一晃,两三年过去了。太子十二三岁的时候,宫里出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谣言,有些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太子是个傻子。

谣言刚冒头的时候,司马炎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太子有时候确实看起来比其他孩子迟钝一些,但那是因为他更事比较晚,他怎么可能是傻子呢?然而,随着谣言的日渐流传,司马炎有些坐不住了。莫非太子真的是傻子,只是因为我们父子二人见面少,所以自己没有察觉到吗?

为了打消疑虑,司马炎悄悄派人到东宫,把太子传唤到自己的居处,仔仔细细地盘查了一番。

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司马炎只觉得全身冰凉,像一股冰水从头顶贯穿到了脚底。这个孩子并不是晚熟,他的头脑是真的有毛病。尽管他也知道饥饱、知道冷热,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并非像谣言中所说的那样是彻头彻尾的傻子,但他只能理解一些非常粗浅的问题。如果被问到比较复杂的问题,他就会面目呆滞、两眼无神;或者,他只能对问题中涉及的人或事,做出非常简单的「好」或者「坏」的评价,就像小孩子评价某人某事的时候,只会说某人是好人或者坏蛋、某事是好事或者坏事,而不会用大人的眼光去看待问题。

也就是说,太子现在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而他这一辈子都将是个心智年龄只有十多岁的孩子。

「我的老天爷啊!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我怎么能把先人栉风沐雨打下来的江山交给一个孩子掌管呢?为什么我就没能早些发现太子的脑袋有问题呢?」

司马炎即便现在懊恼不已,但也于事无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子是个傻子」的消息肯定早就传到了宫墙外的世界里。不过司马炎对此并不担心,因为让傻子当太子这样的事情太违背常理,老百姓十有八九不会相信皇上会把国家的未来托付给一个痴傻之人。只要不让太子在他们面前出现,不与他们有太近的接触,他们就会在想象中把太子美化成天资不凡之人。

司马炎真正担心的,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因为迟早有一天,太子会代替他统治他们,成为他们的新主人。司马炎实在无法想象,满朝文武面对一个痴傻之主时将会是怎样的心情。

随着太子一天天长大,他的言谈举止与年龄之间的不协调越来越明显,宫里知道他是傻子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一年夏天,他带着侍从到一个湖泊边乘凉,听见湖里有蛤蟆叫,便傻乎乎地问侍从:「你们说这蛤蟆是官家的,还是私家的?」侍从们强憋着笑意说:「蛤蟆在宫中的湖里,自然是官家的,若是在外面的湖里,那就是私家的。」

很快,这件事就在宫里成了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笑料。听说这件事以后,司马炎既恼怒又尴尬。恼怒,是因为太子的愚钝太让他丢脸;尴尬,是因为他不能去惩罚那些嘲笑太子的人,那样做等于公开承认太子痴傻。

司马炎曾想过废黜太子,从太子的十几个弟弟当中挑选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做继承人,但几经思量,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弟弟——齐王司马攸。

当年司马炎的父亲司马昭选择王位继承人的时候,许多大臣为司马炎的弟弟司马攸摇旗呐喊,但父亲最终选择了他,所持的理由是立长不立幼。如果他废黜太子,从太子的弟弟当中挑选继承人,那就相当于否定了当年父亲立他为继承人的理由。而且,这么多年来,齐王一直对皇位有觊觎之心,一旦太子之位有变,齐王党徒定然会借机滋事,再为齐王鼓呼。

所以,既然错了,那就错到底吧。即使太子痴傻,司马炎也要把皇位传给他。问题是,以太子的资质,将来登基之后根本压不住那帮虎狼之辈,为了帮他坐稳江山,司马炎必须帮他做点儿什么。曾经,司马炎以为自己正当春秋鼎盛之年,此事可以缓缓图之,从长计议,然而这次瘟疫告诉他:生死在天,命途无常,有些事晚做不如早做。

咸宁二年夏天,司马炎决定不等了。

三、苍蝇

第一个被解决的是夏侯和。

夏侯和是前朝名将夏侯渊的儿子,但与夏侯渊不同的是,他并非曹家死党,从青年时代开始就为司马家效力,官居相国左司马,被司马昭视为心腹。为了回报他的忠诚,司马炎称帝之后让他做了河南尹,也一直对他信任有加。染病不起的那几个月里,司马炎把他留在宫中随侍汤药,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监视贾充和齐王。然而司马炎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参与废立阴谋,而且,在那三条令人作呕的虫子中,最早提议废立的就是他!

「父亲在世之日待夏侯和不薄,我也不曾亏待过他,他与贾充、齐王也谈不上有什么私交,可他为什么在我病危的时候背叛我呢?」

这个问题困扰过司马炎好几天,后来,司马炎想通了。因为夏侯和自认为是忠臣,自认为把江山交给齐王要比交给太子好,自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好。说实话,司马炎并不是很喜欢这种「自认为是忠臣」的人。他们是帮忙治国理政的好手,不徇私,不枉法,不贪渎,但他们太缺乏人情味,总让司马炎觉得难以真正接近。在「为了国家好」的名义下,他们也总是做出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比如说话或者做事的方式太直接,不注意维护司马炎作为君主的尊严。

司马炎需要忠臣,但更需要的是先忠于他、再忠于国家的忠臣。

病愈不久,为了「奖励」夏侯和在自己病重期间的随侍之功,司马炎解除他的河南尹之职,让他做了光禄勋。光禄勋的品级比河南尹高,但它是个虚职,几乎毫无实权。

司马炎自认并不小器,此举还算大度。

有一次,司马炎大宴百官,一个醉眼蒙眬的大臣,拍着司马炎的御座,口齿不清地说:「可惜了这个好座位啊!」

他没有醉,看他的眼睛,司马炎就知道他的醉意是装出来的。他说那句话的意思是:司马炎应该立齐王为继承人,不能把皇位交给痴傻的太子。

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样的话,司马炎当然十分难堪,也很气恼,但司马炎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惩罚他。既然他装醉,司马炎就顺水推舟,装作他是真的醉了。于是,司马炎强忍怒气,装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你喝醉了。」

废立阴谋虽然是夏侯和的主意,但他只是个没有太大影响力的小人物,只因为得到了司马炎的信任,他才能在朝堂上占据一方立足之地。在反击齐王党徒的整个计划中,处不处罚他其实是很无所谓的事,但他触碰到了司马炎的痛处。

是可忍,孰不可忍?再大度也应该有个界限,如果一味容忍,大度就变成了懦弱。夏侯和这次是真的激怒了司马炎。

即使他只是一只小小的苍蝇,司马炎也要拍死他。

四、狐狸

因为这次瘟疫,贾充的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

河内司马氏是一个源远流长的大家族,早在汉代就名闻海内,曹魏末年,在司马炎的祖父宣皇帝(司马懿)的苦心经营下,司马家的势力更是如日中天,一跃成为海内第一大族。然而,在甘露五年(260)夏天,因为一起突发事件,司马氏先祖几十代人苦心创立的基业,差点毁于一旦。

那一年司马炎二十四岁,身份是大将军之子。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曹魏高贵乡公曹髦,忽然率领一支由宫廷武卫和杂役拼凑而成的散兵,鼓噪而行,前来进攻大将军府,企图杀死司马昭,夺回大权。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大权虽然在司马昭手里,但他名义上还是曹髦的臣子。接到消息后,他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从皇宫到大将军府,虽然守备森严,但谁也不敢对皇帝兵刃相向,只能眼睁睁看着高贵乡公率领散兵鼓噪而行,一路向大将军府挺进。

很快,高贵乡公的人马到了离军府不远的地方,不动用武力拦阻的话,他们就会杀进军府!可如果动用武力,司马家就会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成为众矢之的,祖上几十代人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

就在形势岌岌可危之际,贾充忽然率领一队人马及时出现,并嗾使一个头脑简单的莽夫一枪刺死了高贵乡公。

贾充是擅自行动,还是得到了司马昭的授意呢?司马炎不敢问,这在他心里一直是个谜。但不管怎么说,高贵乡公遇刺是好事,司马家躲开了乱臣贼子的恶名。

事后,朝中人情汹汹,许多人要求处死贾充以谢天下人,但司马昭顶住了压力,并没有那样做。

改朝换代势在必行,做这种事必须有一些可靠的人手,朝堂上却还有许多人摇摆不定。贾充替司马家做了最脏的活儿,如果处死他,那些摇摆不定的人难免会因此以为司马家过河拆桥,自然也不会帮衬他们。所以,袒护贾充事实上对司马家延揽人手相当有利。

因为高贵乡公之死,贾充的名声彻底臭了,除了死死依靠司马家,他已无路可走。用这样的人,司马家当然也是放心的。在司马家的鼎力扶持下,贾充的身价水涨船高,很快就成了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当年司马昭确立王位继承人时想选择司马炎,却不便明说,那时候,贾充敏锐地察觉到了司马昭的心思,集结党徒为司马炎呐喊造势、披荆斩棘,最终,把司马炎送到了王位上。

如果没有贾充,司马炎不知道家族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司马昭临终时还叮嘱他,以后要重用贾充。

贾充为司马家出过大力,司马炎对贾充也怀有一种超出君臣关系之外的谢意,但打心眼儿里说,他在司马炎眼里只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只是与别的狗相比,它更善于察言观色、更讨司马家欢心罢了。

然而,父亲去世之后,司马炎渐渐发现,贾充变成了狐狸,一只披着狗皮的狐狸。

贾充的前妻李婉,是前朝中书令李丰的女儿。魏晋易代之际,李丰因企图谋害司马炎的伯父而被处死,满门抄斩。李婉当时已嫁给贾充,算是贾家人,因此算是躲过血光之灾,但还是被流浪到了遥远的辽东。之后,贾充另娶了一个叫郭槐的女人为妻。

本朝开国后,李婉遇赦而还,司马炎知道她是贾充深爱之人,于是特许贾充接她回家,可以同时有两个正室,但贾充拒绝了,所持的理由是家有悍妇,郭槐嫉妒成性,不让别的女人进门。

郭槐的确是个悍妇,但她真的有拒绝皇命的胆量吗?对于贾充的说辞,司马炎是不信的。他不是不想接李婉回家,而是不愿与乱贼的后人扯上关系。到此时,他还是一条乖巧的忠犬,一条小心翼翼地嗅探着主人心思的忠犬,不敢有丝毫闪失。

他不愿接李婉回家,司马炎当然也犯不上去勉强他。可是,没过多久,意外发生了——李婉回到洛阳不久,她与贾充所生的女儿嫁给了司马炎的弟弟,做了齐王妃。

当时,朝中有许多大臣或明或暗地劝司马炎废黜太子,改立齐王为继承人。从前,贾充一直是站在司马炎这一边的,坚决不同意废黜太子,但在他女儿嫁给齐王之后,他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虽然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齐王,但他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卖力地为太子助威了。

齐王是他的女婿、自家人,而太子对他而言终究是外人。尽管他知道司马炎绝不会废黜太子,但他也犯不上因为一个外人,而开罪于自己的女婿。

贾充的沉默让司马炎恼怒,但司马炎也无法命令他为太子说话,因为司马炎明白一个道理——要想让看家狗服服帖帖,就得让它怕你,知道你能决定它的生死,还得让它离不开你,知道你是最舍得给它吃肉的人。

泰始七年(271),关中发生了一次动乱,司马炎不失时机地嗾使几个心腹在朝堂上弹劾贾充德行不佳、不堪大用,应该率军前往关中平乱,以功抵过。

贾充是个人才,精通刑名律法,本朝通行天下的《泰始律》便出自他的手笔,但他对行军打仗却没有什么造诣,让他去率军平乱,等于把他往狼窝里送。

贾充慌了,他终于知道,司马炎可以让他青云直上,也可以让他跌落深渊。在他惊慌失措的时候,司马炎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他丑态百出。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司马炎才派遣内侍拜访贾家,言明来意:希望贾家与皇室联姻,把女儿嫁给太子。

贾充的鼻子灵敏得很,揣测风向是他的长项。司马炎给他一个金光闪闪的台阶下,他当然要千恩万谢,忙不迭地抓住这个与皇室攀亲的机会。

泰始七年冬天,贾家与皇室联姻的事定下来了。作为贾家的大家长,因为需要筹备婚事,贾充无法离京,平定关中动乱的主帅只好另派他人。这个理由十分正当,极其自然,无懈可击。

贾充与郭槐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贾南风,小女儿贾午。贾南风相貌平平,不丑但也不好看,贾午却是个小美人胚子。司马炎原想聘贾午为太子妃,可惜她年纪太小,只有十三岁,司马炎只好改聘比她大两岁的贾南风。但贾南风有一样好处是贾午比不了的,那就是,她的性格像郭槐,眉眼里有一股寻常女子所没有的英气,一看就是个有决断的小姑娘。

普通人家若是有一个头脑像太子这般鲁钝的儿子,这户人家为儿子择妇时,往往要挑选一个厉害的儿媳支撑门户。太子的头脑有问题,给他娶一个厉害的太子妃,不正好可以在背后帮衬他吗?每当想到这个关键所在,贾南风的相貌如何就无关紧要了。

事实证明,司马炎没有看错人,贾南风这个小姑娘的确是个很有决断的人。

有一次,为了堵塞大臣们对太子的非议,证明太子绝非彻头彻尾的痴傻之人,司马炎出了几道考题,派小黄门送到东宫,让太子作答。

小黄门走后,司马炎忽然察觉到了一个漏洞:东宫的文臣肯定会代替太子作答,他对此毫不怀疑,但是,那些文官若是把考题做得太好,那反而会适得其反。因为许多大臣认为太子是傻子,司马炎出考题的目的,并非为了证明太子聪慧,而只是想证明他没那么傻,如果考题答得太好,那反而会让司马炎难堪——因为太假。

很快,答卷送来了。每道考题都回答得相当有条理,而且文辞质朴,一看就知道是头脑比常人稍微差一点儿但还算正常的人做的。

东宫哪个文臣如此聪明,竟然能做出这么一份令人惊喜的答卷呢?事后,有人告诉司马炎,答卷刚做好时,辞才十分优美,是贾南风看了答卷后意识到问题所在,把它改成了和太子的头脑相匹配的水平。

当然,这个小姑娘的狠戾有时候也令人战栗。有一次,一个宫女怀了太子的孩子,出于嫉妒,她竟然用长戟划开了那个宫女的肚子,惹得司马炎大发雷霆。但念在她能帮衬太子的分儿上,司马炎终究还是原谅了她。抛开这些小事,司马炎大体上对这桩婚事还是很满意的。

作为太子的岳父,贾充得到了丰厚的奖励,先后升任司空、侍中、尚书令,并且手握兵权,统领数千营兵。

齐王只是觊觎皇位的人,绝没有得到皇位的机会,而太子是板上钉钉儿的皇位继承人,将来必定能君临天下。鞭子挨了,肉也吃了,贾充不是傻子,知道在两个女婿之间应该选择哪一个。于是,与皇室联姻之后,他又从狡猾的狐狸变回了忠实的看家犬。

司马炎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因为这次瘟疫,贾充的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

告密者说,贾充的态度并不坚定,夏侯和策划废立阴谋时,贾充的态度十分暧昧,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我给过贾充那么大的富贵,在我病危时,他却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左观右顾,难道他对我就不会有愧疚之情吗?」司马炎又想,「如果我是贾充,即使我对皇帝有愧,我也会原谅自己的犹豫,毕竟那是两个女婿之间的较量,无论哪个女婿胜出,我都是皇帝的岳父。」但司马炎不是贾充,是皇帝,原不原谅自己那是贾充自己的事,不原谅他是皇帝的事。

病愈后不久,司马炎便狠狠地抽打了贾充一鞭,下诏褫夺了他的兵权,不许他再统领营兵。司马炎没有说这样做的原因,以贾充的精明劲儿,他一定能想到兵权被夺的原因。大家都是聪明人,不用什么事都撕破脸皮,拿到明面上说。

咸宁二年的夏天特别热,贾充每次见到司马炎,都显得躁动不安,就像泥水里的鱼,活不了,死不了。以前司马炎时常到贾府走动,像朋友那样探望贾充与郭槐,但褫夺贾充的兵权之后,除了在朝堂上见面,他再也没有去过贾家。

与上次收拾贾充的手法如出一辙,估计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司马炎扔出了一块肥肉,任命他为太尉,位列三公。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被司马炎重用的这么多年里,他身边早就集结了一大帮趋炎附势之徒,在彻底打垮齐王之前,司马炎还需要他带领这些大大小小的看家犬去撕咬敌人,把敌人咬死、撕碎。

但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是司马炎最后一次给贾充肉吃。

他是一只狐狸,一只老奸巨猾、饕餮无度的狐狸,只要齐王还在,他那贪婪的胃口就永远不会被填饱。上一次司马炎让太子娶了他的女儿,这一次让他做了太尉,下一次呢?如果还有下一次,该拿什么喂他呢?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必须解决齐王,这是司马炎唯一的选择。

从泰始元年(266)登基称帝到咸宁二年(276),司马炎做了十年皇帝,但让他极其难堪的一点是,作为本朝的开国之君,他却对本朝的创立无尺寸之功。他能改朝换代,完全是秉承先辈余威,当他坐在朝堂上的时候,面对的差不多都是当年追随他父辈打过江山的老臣,作为一个仅有出身高人一头的后辈,司马炎对他们从来都是客客气气。

大臣们常常夸他是一代仁君,宽容、大度,但这些话其实可以换一个方式理解——他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司马炎并不是有进取心的人,曾经他以为,一辈子做一个闲闲散散的皇帝未必不好,但知道废立阴谋后,司马炎告诉自己:皇位是我的,也是我的子孙的,我绝不能让它落入外人手中。

为了保住皇位,他必须彻底、永远地打垮齐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朝堂上有很多人是齐王的支持者,司马炎知道,与齐王为敌可以说就是与百官为敌,但他决心已下:为了皇位,他必须做一个真正的皇帝,强硬,冷酷,摧毁一切对手。

五、恶狼

齐王司马攸是司马炎的梦魇,许多次,司马攸出现在他的梦里,悄然无声,默默地盯着他,眼神森然,如同一头恶狼。

他们同父同母,司马炎比司马攸大十岁。司马攸出生前,他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司马攸出生后,他就再也没有快乐过。司马攸从小就聪明、可爱,像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祖父(司马懿)喜欢他,伯父(司马师)喜欢他,父亲(司马昭)喜欢他,母亲(王元姬)喜欢他,每当家里有外人来访的时候,所有的赞美也都属于他。司马炎是这个家里的长子,但几乎所有人都当他不存在。司马炎痛恨他、厌恶他,但并不嫉妒他,因为司马炎明白一个道理:我是长子,这份家业以后是属于我的,至少大部分是属于我的。

然而,在司马攸三四岁的时候,事情忽然发生了令人恐惧的变化:司马攸被过继给了那膝下无子的伯父。

尽管司马炎当时只是个少年,但连他也能看出来,曹家的天下就要完了,他的伯父将取而代之,成为江山社稷的新主人。他的弟弟,那个让他无比讨厌的弟弟,将会成为太子、陛下;而他,在未来的某天,将会成为对弟弟三跪九叩的臣。

就在司马攸被过继给伯父的那一天,司马炎学会了嫉妒。

可是命运无常,人世间的事,谁能说得准呢?正元二年(255)正月,司马炎的伯父在外征战时,忽然死在了许昌。消息传到洛阳,全城震惊,经过一番仓促的准备,在令人瑟瑟发抖的春寒中,司马昭接替伯父的位子,做了司马家的主心骨。

接到伯父暴死的消息时,司马炎不记得自己是否悲哀过,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欢喜过,那是一种无声而浓烈的欢喜,也是司马攸出生后他第一次体味到的欢喜。

在伯父的葬礼上,司马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晕死过去,所有人都夸赞他是至孝之人,司马炎则再一次被大家无视了。不过好在司马炎对此已经习惯了,只要他们兄弟二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司马炎从来都是被无视的那一个。

一个十岁的孩子,真的能懂得生离死别的意义吗?在人群中,司马炎冷冷地打量着司马攸那张被泪水刮花的脸,对他那令人厌恶的表演感到反胃。司马攸从小就是一个喜欢表现的孩子,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出风头的机会,一直都知道怎样做能得到大人的欢心。「这么小就如此有心机,长大后会成为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呢?随他去吧,他愿意怎么表现就怎么表现,他的养父死了,现在是我的父亲说了算,将来君临天下的人是我,不管他多么有心机,以后他都注定会匍匐在我的脚下。」

然而,出乎司马炎意料的是,登临权力顶峰的父亲没有对他做过任何承诺,从来没有说过让自己做他的继承人。相反,许多次,当着军府所有大臣的面,父亲摩挲着王位,感慨地说:「这个位子是兄长的,以后是桃符(齐王司马攸的小名)的,我只是代管而已。」

司马炎的伯父是个杀伐果断的人,沉默,内敛,喜怒不彰,让人敬畏,好像天生就是注定会成为人上人的人,以前每次见到他,司马炎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至于自己的父亲……怎么说呢?有时候司马炎真不敢相信他是伯父的胞弟,他做什么都慢条斯理,一辈子似乎从来没有发过脾气,随和,斯文,让人喜欢,但缺乏王者气质。伯父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有几分稀稀薄薄的威严,可只要跟伯父在一起,他就只是伯父的弟弟,一辈子都是弟弟。

父亲不如伯父,其实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从前,这并不影响司马炎对父亲的尊敬,无论如何,父亲在他心里的位置也高于伯父。然而,当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将来要把位子传给齐王之后,司马炎心里对父亲萌生出一些怨恨。有时候他想:为什么祖父当年器重的是伯父,而不是父亲?为什么当年过继给伯父的是弟弟,而不是我?

光阴如水,司马攸一天天长大了,只要到了二十岁,行了加冠礼,父亲就要信守承诺,把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归还给他了。伯父去世后,他们兄弟二人经常见面。司马炎嫉妒他,但又无可奈何;司马炎恨他,但又不敢有丝毫发作,毕竟以后自己是他的臣,今日自己对他的不敬,日后都可能成为他报复自己的祸根。

当司马攸嘴唇上的绒毛渐渐变黑、喉结渐渐凸起的时候,外面出现了许多与他有关的传闻,说他慷慨、仁慈、英明、果断,颇有伯父当年的风范。紧随其后,外面也出现了一些关于司马炎的传闻,说他宽仁、大度、和善。

为司马攸造势的人,大多是当年追随伯父打江山的那些老臣;与他们相比,为司马炎造势的人要少很多,而贾充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司马炎很感激贾充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但在当时,司马炎对他毫无感激之意,相反,司马炎很恨他,也恨父亲。因为司马炎觉得他为自己造势是自作主张,并非父亲的意思。

父亲对伯父的感情非常真挚,每当提到伯父,总是潸然泪下,无限伤感。在公开场合,他一如从前,依然说将来要归政给司马攸,私下里也不曾对司马炎说过要立他为继承人。依司马炎对他的了解,他将来肯定会把大权交给司马攸。「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制止贾充聒噪呢?他不知道这样将来会使我遭到报复吗?难道他心里只有对伯父的责任,只有他那心爱的小儿子,我的生死安危就没有半点儿分量吗?」

司马炎绝望了。人在绝望的时候,反而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所有的事都与我没关系了,所有的事我都不再关心,父亲愿意把权位传给谁就传给谁吧,贾充他们愿意怎么聒噪就聒噪去吧!司马攸以后做了皇帝想怎么对我,也随他去吧!

司马炎慵慵懒懒、闲闲散散、浑浑噩噩,淡泊一切,超然物外。但实际上,他心里的愤怒、无奈和悲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咸熙二年(265),司马攸十九岁,离举行加冠礼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司马炎也走到了悬崖边上,近得能听见深渊的呼吸。

这年盛夏,父亲病了,卧榻不起。司马攸举行加冠礼之前,他勉强坐起来,最后一次在晋王府传召百官,就归政一事咨询大家的意见。就是在这次会议上,事情发生了惊人的逆转——主张让司马攸继承晋王爵位的人依然占大多数,但说话最有分量的那些大臣却都主张让司马炎继位。最终,迫于老臣们的压力,父亲不得不怀着对伯父的愧疚,把王位传给司马炎。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他给了司马炎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司马炎对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激之情。司马炎认为,他给予我的,只不过是迫不得已,与其感谢他,我还不如感谢贾充。

司马炎痛恨自己的弟弟,但那是曾经,因为他是胜利者,犯不上为可怜的失败者曾经的过错而耿耿于怀。然而,为父亲操办丧事时,司马攸再一次挑衅了司马炎的尊严:司马炎悲哀,司马攸比他更悲哀;司马炎流泪,司马攸比他流更多的泪;司马炎一天粒米未进,司马攸就三天不饮不食;司马炎说要守孝三年,司马攸就说要守孝到死……

本朝以孝治天下,不孝在律令上是大罪,在道义上也会备受谴责。司马炎已尽最大的努力去表现对亡父的哀思,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弟弟司马攸做得好,所有人都在夸司马攸,没有一个人赞扬司马炎。

有那么几次,司马炎听说司马攸悲哀过度,快死过去了。作为兄长,迫于舆论压力,司马炎不得不去探访他,劝他保重身体、节哀顺变,但那对司马炎而言都是莫大的折磨。一说到与亡父有关的事,司马攸就嚎啕大哭,司马炎却怎么也挤不出半滴眼泪,显得他好像对亡父有多么冷漠似的。司马炎也曾努力过,试图去避开一些话题,以免司马攸泪崩如泉,让自己难堪,可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只有司马攸自己知道,所以司马炎的努力总是徒劳无功。以至于后来司马炎每次去探访他时,都不敢轻易开口,唯恐哪句话又触动他那令人难以捉摸的痛处。

对于人们盛赞弟弟至纯至孝的传闻,司马炎做不到无动于衷。司马攸从小就被过继给了伯父,司马炎不相信他对自己的父亲会有那么深的感情。他的悲哀表现得那么夸张,无非是对皇位还有觊觎之意;或者说,他是为了恶心司马炎,让人们知道是父亲看走了眼,他才是最好的继承人,而司马炎只是一个贼、一个小偷,窃取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咸熙二年(265)冬天,秉承先辈余威,司马炎迫使曹魏末代皇帝禅位,体面地完成了改朝换代的大业,改元泰始。

尽管在夺嫡之战中失败了,但支持司马攸的那些大臣还不死心,希望司马炎能把弟弟立为继承人。为了掐灭他们对皇位的念想,称帝第三年(267)的正月,司马炎册封司马衷做了太子。册封太子一般是皇帝在位中后期的事,古往今来,很难找出有哪个皇帝册封太子的时间像司马炎这么早。

几年后,每次想到这件事,司马炎都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愤怒和尴尬——衷儿痴傻,我的确不该册封他为太子,但衷儿当时还小,我根本看不出他的头脑有问题。如果当时不是因为齐王和他走狗吵吵闹闹,我完全不用那么急躁,完全可以从长计议,立一个聪明的儿子为太子。

在册封司马衷为太子的同时,司马炎还册封弟弟司马攸为齐王,授予了他位极人臣的权力——统领军事,总揽朝纲。这是给他的赏赐,也是对他的警告。司马炎就是要告诉他:以后本分一些,我给你的才是你的;不属于你的,你想都不要想。

之后数年,司马炎与齐王的关系十分融洽,至少外人会这样认为。作为皇帝和兄长,司马炎对他信任有加;作为臣下和弟弟,齐王对司马炎尽职尽责。但事实上,他们的较量一直没有停止过。

齐王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很聪明,但总是聪明过头,沦为愚蠢。比如当初为父亲守孝时,他懂得用孝敬为自己博取美名,但他表达孝敬的方式用力过度,反而让人觉得他是在故意做戏。受封齐王之后,他对军政大事尽心尽力,完全是治国能臣的模样,但他太沉迷于为自己造势,使很多人对他交口称赞,似乎国泰民安都是他的功劳,而司马炎只是坐享其成。

随着齐王的声望越来越大,司马炎决定敲打他一下。那时候齐王兼着骠骑将军的职务,手下有数千营兵,那也是司马炎最为担心的地方,唯恐他利用这支兵力突然在京城作乱。思来想去,司马炎下了一道诏令,决定解除他的军权。可那数千营兵却像疯狗一般吵吵闹闹,说齐王对他们恩深义重,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弃主人,而齐王——那狡猾的弟弟——却置身事外,不置一词。他自以为这样做很聪明,却没有想到这反而暴露了他那躁动的野心。

这时候,司马炎忽然惊恐地发现,自己对他太纵容了,不经意间,他在军队中的势力已如此牢固。强行解除他的军权未尝不可,但如此一来,自己刻意打压他的意图就过于明显了。

深思熟虑后,司马炎撤回诏令,以大度的姿态成全了齐王与营兵之间的「恩义」,齐王「勉为其难」地决定继续统领营兵,兄弟之间又恢复了往昔的「和睦」。

最早点破他们兄弟不和的人,是母亲。

泰始四年(268),母亲病重,临终前她拉着司马炎的手,流着泪说:「桃符性情急躁,做什么都容易被看穿,你这做兄长的也不仁爱。我过世后,只怕你们两人会水火不容啊!」

司马炎没有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在司马炎看来,会不会水火不容并不取决于自己,而是取决于齐王。齐王要是肯夹着尾巴做人,司马炎并不介意将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可齐王要是再继续在暗中做鬼祟之事,司马炎就不能再容他了。如果说母亲临终时所说的这番话有什么意义,那就是它让司马炎认清了一个问题:齐王的既聪明又愚蠢,其实就是急躁。

经过夺营兵事件的「敲打」,齐王稍微收敛了一些,母亲过世后,他们又「和睦」相处了三四年,但凡有军国大事,齐王都会当着大臣的面儿,「毕恭毕敬」地请示司马炎的意见,表示不敢擅作主张。作为回应,司马炎也会摆出「虚怀若谷」的姿态,倾听他的看法,表示对他的信任。然而,狼终究是狼,永远喂不熟,永远不会像狗那样甘心摇尾乞怜。

当太子渐渐长大,头脑痴傻的丑闻慢慢传开,恶狼再一次亮出了獠牙。很多人在朝堂上狺狺狂吠,要求废黜太子。尽管他们的主人躲在幕后,故作云淡风轻,但每次见面,从司马攸的每根头发上,司马炎都能看见躁动的影子。

司马炎不是没想过把齐王逐出权力中心,让他的爪牙群龙无首。但之前因为司马炎的纵容,他的势力已根深蒂固,朝堂上和军队里都有他的爪牙,贸然对他动手的话,必然会在整个官场上掀起一股风暴。

在谋划怎么反击齐王的过程中,司马炎竟然一点点地理解了父亲。曾经司马炎以为父亲对伯父的崇拜和缅怀是情真意切的,而今想来,司马炎觉得他对伯父最为真实的感情应该是嫉妒和厌恶,因为祖父在世的时候最中意的儿子是伯父,父亲一直都是不起眼的旁衬。如果不是因为伯父突然死在许昌,父亲就不会有触碰大权的机会,而司马炎也绝不可能登基称帝……父亲活在伯父的影子里,司马炎也活在弟弟的影子里,因为很多人说这对父子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父亲爱过弟弟司马攸,司马炎对此毫不怀疑,但从司马攸被过继给伯父的那一刻开始,对父亲而言,他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从继承伯父权位的那一刻开始,该立谁为继承人,父亲心中已有定论,他曾经口口声声说将来要把权位传给弟弟司马攸,不过是为了稳住伯父带出来的那些老臣。自然,在夺嫡之战愈演愈烈那几年里,贾充为司马炎造势也是他的意思,最后一次商议嗣子人选时,那些老臣忽然改变口风,「迫使」他立司马炎为嗣,也是他暗中活动的结果。

司马炎理解了父亲。虽有些晚了,但只要能护住太子,就还不算太晚,这也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

无论齐王和他的党羽怎么叫嚣,司马炎维护太子的决心都不会动摇,但他们吵吵闹闹对司马炎也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就像一群恶狼闯不进你家里,却整晚在窗外嚎叫,让人夜不能寐。

既然恶狼折磨我,我也要想办法折磨恶狼。于是,在狼嚎最恼人的时候,司马炎赐给了头狼一个新职务:让他到东宫做太子少傅,负责督导太子的课业。

一个是全天下自认为最聪明的人,一个是被这个聪明人当成傻子的人。光是想想聪明人整天面对傻子时,那种哭笑不得的无奈,司马炎就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自此,朝堂上的战争陷入僵局。齐王的每一次进攻,司马炎都视而不见,司马攸让司马炎心理上受折磨,司马炎就用痴傻的太子折磨他。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几年下来,司马炎厌倦了,觉得事情该做个了断了,不能再把这种无聊的游戏继续下去。于是,在咸宁元年(275),举办阅兵大典之前,司马炎下诏将十二个有大功于晋室的重臣配飨太庙,其中就包括齐王。

配飨太庙,意思就是将永世以重臣的身份享受宗庙香火,随侍晋室诸帝于地下。齐王对本朝的创建无尺寸之功,其实并没有配飨太庙的资格,而司马炎如此安排是为了告诉他:活着你是我的臣,死了以后你还是我的臣,永世不得翻身。

尽管反对声此起彼伏,但司马炎心意已决,拒绝做任何让步。处置完一切,司马炎怀着极为愉快的心情举办了阅兵大典,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咸宁二年。岂料,新年到来之前,发生了可怕的瘟疫。重病不起那段时日里,司马炎把齐王留在身边侍奉汤药,就是担心这头恶狼因配飨太庙而心怀不满,趁我无力打理朝堂时铤而走险,疯狂报复。

可司马炎万万没想到,这根本无济于事!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恶狼竟敢策划那么大的阴谋!他还活着,而齐王竟然当他已经死了。

战争还在继续,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而且,它只有一个结束方式——你死,或者我活。然而,在这场战争中,司马炎和齐王不能直接撕破脸皮,他们必须笑脸相向、杀机暗藏,嗾使各自的鹰犬在看不见的地方互相撕咬。

齐王背后有鹰犬无数,而司马炎呢?老狐狸贾充已经不值得信任了,他必须培养一条新的忠犬。

六、忠犬

咸宁二年秋季,皇宫里凉意渐浓的时候,司马炎册封弘农杨家女杨芷做了皇后。

杨芷是司马炎的第二个皇后。元后叫杨艳,是杨芷的堂姐,去世于两年前。

司马炎成婚于十九岁,弘农杨家当时并非首选,司马昭想与陈留阮家联姻,让司马炎迎娶阮籍的女儿,但是被拒绝了。

阮家是名闻海内的大族。后来司马家才知道,阮籍其实是出于对曹氏的忠诚,才拒绝这门婚事。但在当时,大家都以为他那样做是瞧不起司马家。所以,司马炎只能退而求其次,向关中的弘农杨家下聘。

说起来,司马炎真得感谢阮籍,因为他的拒绝,司马炎才娶到了一个好妻子。

杨艳比司马炎小两岁,貌美如月,温婉如水。发生夺嫡之争那几年里,在司马炎被弟弟折磨得最为痛苦的时候,是她一直默默地陪着他、安慰他。改朝换代后,她也得到了巨大的奖励,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司马炎爱她,感激她,但登基称帝后,后宫的妃嫔多了,对她难免就冷落了。当司马炎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依然像年轻时那么爱她的时候,是在泰始十年(274)的夏天。那时候,她得了重病。

「我就快死了。」她枕在司马炎膝盖上,流着泪说,「我有一个堂妹,叫杨芷,希望陛下把她召入后宫为后。」

就这样,杨芷从遥远的关中来到了宫里。与元后一样,她也是那种十分动人的女人,令人一见倾心。随同她一起入宫的,还有她的父亲杨骏。

弘农杨家以儒学穿甲,在汉代也曾是海内名门,有四世三公的美名,誉满天下的君子杨震就是弘农杨家的俊杰。杨骏是杨震的五世孙,但他毫无读书人的气象,看起来倒像是个粗鄙的乡下富家翁,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满脸谄媚,至今想起来依然让司马炎反胃。若非亲眼所见,他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老蛤蟆似的人,竟然能有一个如杨芷这般娇花照水的女儿。

「做看家狗都丢人,随便给点儿残羹冷炙吧。」他想。

司马炎赐予了杨骏几个吃白食的闲职,让他在京城做了个富贵闲人。有时候,司马炎甚至会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岳父。直到咸宁二年,因为那场瘟疫中的阴谋,司马炎才开始认真考虑杨骏的存在。

杨骏只是一只癞蛤蟆,他在司马炎心里的地位并没有变化,但他有两个能干的弟弟——杨珧、杨济。弘农杨家之所以如今还能享有盛名,主要就是因为有他们支撑门面。只是,他们以正人君子自居,在士人当中声誉颇为不错,刻意与杨骏保持着距离。

如果能把杨珧、杨济,以及由他们所支撑的弘农杨家拉过来,那对稳固太子地位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但可以预料到的是,直接拉拢肯定会被拒绝。狡猾的齐王苦心经营多年,早已在朝野间为自己树立起了贤王的美名,杨珧、杨济爱惜羽毛,绝不会为了一点儿诱惑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齐王党羽为敌。

不过,世上有许多事情,从正面进攻的效果,远不如迂回进攻。

咸宁二年秋季,册封杨芷为后不久,司马炎册封杨骏做了临晋侯。这就是对杨珧、杨济发动迂回进攻的开始。

杨震的孙子杨赐,曾经在汉末被封为临晋侯;「临」有光大之意,「临晋」即光大晋国。明面上看,司马炎册封杨骏为临晋侯,既有崇重弘农杨家的意味,又有对本朝的美好祝愿。但问题是,杨骏对本朝并没有什么功勋,在士人当中也没有什么名望可言,根本没有被封侯的资格。更为严重的问题在于,他是外戚,身份过于特殊。

汉朝因外戚当政而亡国,有鉴于此,曹魏代汉之后,不遗余力地打压外戚,甚至规定只能从小门寒族中挑选皇后。从那以后,外戚绝迹,至今已有将近百年。

无德无功的杨骏凭什么被封侯?难道仅仅因为他是皇后的父亲吗?大臣们背地里窃窃私语,不安地咀嚼着杨骏封侯这一事件当中所隐含的令人战栗的意义。很快,对杨骏的指责和弹劾便纷至沓来。

大臣们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司马炎册封杨骏为侯,的确是为了让沉睡将近百年的外戚势力死灰复燃。他当然知道把杨骏捧到台面上会招来非议,但因为齐王与太子之争,大臣和皇室宗亲几乎都站到了司马炎的对立面,他必须培养一条忠犬。

面对满朝议论,杨骏依然死性不改,整天前呼后拥,像一条仗着人势招摇过市的狗。他的所作所为有时候连司马炎都感到羞耻,但他越招摇,司马炎就越满意。因为这样一来,弘农杨家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而一旦弘农杨家的门楣摇摇晃晃的时候,杨骏的兄弟们也就无法坐视不理了。

爱惜羽毛是一回事,维护家门是另外一回事。而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声誉是不值一提的。

正如司马炎所期盼的那样,当弘农杨家渐渐被杨骏拖入陷坑的时候,杨珧、杨济坐不住了。为了维护家族利益,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挺身而出,与齐王的党羽短兵相接。趁此良机,司马炎迅速出手,赐予他们更大的权力,让他们与齐王党羽奋力拼杀。

杨珧、杨济兄弟与司马炎并不是一条心,他们维护的是弘农杨家,而司马炎维护的是太子的宝座。不过,个中差别微妙得令人难以察觉,因为他们的敌人是一致的。自然,杨珧、杨济并不情愿被我当枪使,可现实中的压力是巨大的,如果没有司马炎在幕后给予的支持,他们根本无法承受齐王党羽对弘农杨家的围攻,所以,他们只能闭上嘴巴,默默地与司马炎合作。

没过多久,在杨珧、杨济兄弟的打击下,齐王的鹰犬们节节败退,但他们没有正面指责司马炎的勇气,只好把怒火发泄到杨家三兄弟头上,口口声声说他们祸国乱政,但对于这些批评,司马炎一概置之不理,继续赐予杨家兄弟权力、地位和财富。

作为胜利者,杨珧、杨济接受司马炎给予的赏赐时,司马炎几乎察觉不到他们有什么欢喜之意。只有杨骏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尽管他那一脸谄媚的样子依然让司马炎觉得恶心,但司马炎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感谢是极为真诚的。

就高官的身份而言,杨骏的德行和才干都难以相配,即便说他完全是个吃白食的,也不过分。但相比于那些有能力却对自己不忠诚的官员来说,司马炎无疑还是喜欢杨骏多一些,因为他足够忠诚,是一条罕见的忠犬。

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忠诚是一种最为稀缺的品质。

七、英雄

如果祖父的长子是他的父亲,司马炎做皇帝就是名正言顺的;如果伯父是活在他父亲影子里的人,司马炎做皇帝也是顺理成章的。这样的话,就算司马炎让一头猪做太子,齐王和他的党羽也无话可说,因为他的帝位来得堂堂正正。可惜,这两个好处司马炎一个都没占到,他的父亲既非祖父长子,当年对伯父也是亦步亦趋。

齐王之所以觊觎大位,他的党羽之所以聒噪不休,是因为在他们眼里,司马炎是偷了皇位的贼。所以,病愈之后,尽管齐王一次次嗾使鹰犬发动进攻,又一次次被司马炎打退,但司马炎明白,这种拉锯式的胜利只是暂时的,只要齐王不死,他就会纠缠不休。

想让齐王死,司马炎有一千个办法,但他必须让齐王好好活着,因为他是伯父的继承人,是许多人眼中的未来之星。他在朝野上下党羽众多,如果他突然有什么不测,即便他的死与司马炎毫无关系,人们也会怀疑到司马炎头上。所以,在接下来的战争中,为了压倒齐王,司马炎必须用另外一种方式,取得一次决定性的胜利。

取得胜利的方式,是大张武威,消灭盘踞在江东的孙家,一统天下。

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都是亲冒矢石,以武立国,唯独司马炎是秉承先人余威,稳稳当当地开创了大晋。这也正是齐王及其党羽藐视司马炎的权威的根源所在。然而,只要消灭孙家,统一天下,创建超过父亲、伯父乃至祖父的功业,司马炎就能证明自己坐上皇帝之位是理所应当,他想让谁做太子就让谁做天子,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

为了打垮恶狼和他的鹰犬,司马炎拍苍蝇、斗狐狸、养忠犬,心思用尽,被朝堂里的乌烟瘴气折磨得焦头烂额。然而,当他想结束这场战争的时候,所有的鸡鸣狗盗之辈就全都派不上用场了,司马炎可以利用他们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但统一天下这样的宏图伟业,他只能依靠英雄。

咸宁二年深秋,司马炎派使者奔赴荆州,册封平南将军羊祜为征南大将军。

许多年前,刚刚登上帝位的时候,司马炎就有伐吴的想法,然而当时文武百官几乎无人同意此事,因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过惯了优游林下的安逸生活,宁可容忍敌国的存在,也不愿冒险发动国战。司马炎当时虽有伐吴之念,却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眼看着朝堂上反对声一片,很快就将此事略过不提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司马炎的任务只是改朝换代,完成先人遗愿,至于灭吴,就交给后人去办吧。

然而,因为那场瘟疫和齐王的阴谋,司马炎忽然意识到,不能再对伐吴一事淡然以对,吴国不但要灭,而且要尽快灭,越快越好。

羊祜出身于泰山羊家,祖父在汉末曾任南阳太守,父亲在曹魏时期曾任上党太守,母亲蔡氏是蔡文姬的胞妹,姐姐羊氏是司马炎的伯母(司马师的妻子)。就家世而言,羊祜的出身可谓相当不错。朝堂上与他出身相似的人尽管为数不少,但大多数人都是骄横而平庸的纨绔子弟,有的人倒是有些本事,可惜都用来经营门户了,不堪大用。

羊祜则不然,他相貌儒雅,仪态潇洒,谦和斯文,在那些面目污浊的俗人当中如同鹤立鸡群,任何时候见到他,司马炎都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还有才干,将略娴熟,文采出众。更让司马炎惊讶的是,他是个极为罕见的有进取心的人,一直把国家大事放在首位,从来没有为门户私计做过蝇营狗苟之事。

司马炎最崇拜的人,是蜀国丞相诸葛武侯,可惜自己出生的时候,诸葛武侯已经不在人世了。有时候司马炎就想,如果世上有第二个诸葛武侯的话,他就应该是羊祜这样的人。

许多年前,萌生伐吴之意时,司马炎任命羊祜为荆州诸军都督,把他派遣到了最前方。但因为文武百官的反对和自己的浑浑噩噩,司马炎辜负了他,很快就把伐吴大计抛到了脑后。

从平南将军晋升为征南大将军,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次常规性的升迁,是对羊祜镇守荆州多年的嘉奖。但从「平」到「征」,实际上是司马炎对羊祜发出的一个信号,暗示伐吴大计将再次启动。

以羊祜的聪明才智,司马炎相信他一定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但人是会变的,时隔多年,司马炎不知道远在荆州的他有没有浸染暮气,还有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

事实告诉他,他多虑了。英雄就是英雄,和朝堂上那帮鸡鸣狗盗之辈相比,有天壤之别。英雄眼中永远有苍山、长河、大海,而鸡鸣狗盗之辈眼里永远只能看到荣华富贵。英雄的鬓发会染霜,但他的志向永远不会染尘;而鸡鸣狗盗之辈呢,他们没有志向,美女、财富、爵位就是活在世上最大的追求。

咸宁二年的深冬,羊祜从荆州发来奏文,请求征伐吴国、一统河山,结束汉末以来南北分崩的局面。

征伐吴国之议之所以绕这么大弯子,由羊祜来提,是因为夺嫡之争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由司马炎提议的话,不难猜测到其中意味的齐王党羽肯定会激烈反对;而由羊祜来提的话,司马炎至少可以让自己显得「无辜」一些,承受的舆论压力也可以小一些。

毫不意外,羊祜的奏疏公布之后,朝堂上立刻反对声一片,齐王的党羽像发狂一般,对羊祜口诛笔伐,极力劝阻伐吴。但对他们的疯狂叫嚣,司马炎只充耳不闻,铁了心要将伐吴之战进行到底。也正是从这时候起,随着与羊祜书信往来的增多,司马炎才渐渐知道,在过去镇守荆州的许多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为统一天下做准备,早就把残破的荆州治理成了兵精粮足的桥头堡。

之后两年多,在羊祜的运筹下,伐吴之战迅速开局。从长江上游的益州到长江下游的荆州,一艘艘载满水师的巨舰,源源不断地开往前线。遗憾的是,就在伐吴之战一应准备即将全部安排妥当之时,操劳过度的羊祜去世了。临终前,他推荐杜预为伐吴主帅。

羊祜下葬那天,司马炎穿着丧服,亲自参加了他的葬礼。当时是深冬,在葬礼上,司马炎痛哭失声,泪水不断顺着脸颊流下,冻结在了胡须上。这一捧眼泪为感谢羊祜而流。司马炎知道,像羊祜这样的英雄,恐怕以后他再也不会遇到了。

咸宁五年(279)秋,伐吴之战正式开战。经过几个月的激战,第二年春季,孙吴灭亡,南北归一。

在庆祝天下一统的大宴上,司马炎高高举起一杯酒,看着殿下那一个个令人厌憎却又不得不共处一堂的污浊俗人,扬声说:「天下一统,这都是羊祜的功劳!」

天下一统后,齐王和他的党羽依然不甘心,又挣扎了几年。但在一个武威赫赫的帝王面前,他们的挣扎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太康四年(283),恼羞成怒的齐王吐血身亡,他的党羽也随之偃旗息鼓,很快就风流云散了。

八、尾声

司马炎胜利了。但胜利的果实有点苦涩,并不是那么甜美。

当司马炎怀着胜利的喜悦环顾朝堂时,忽然失落地发现,朝堂上几乎所有人都与他貌合神离,真正对他不离不弃的,只有忠犬杨骏。

齐王死后,自知触犯众怒的杨珧、杨济悄然退出政坛,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只有自以为劳苦功高的杨骏还跟在司马炎身边。司马炎厌恶他,但又不得不重用他,因为除了他,司马炎已无人可用了。

唯一让司马炎欣慰的,是痴痴傻傻的太子竟然跟一个宫女生了个聪明儿子。司马炎给他取了个名字——司马遹。

小皇孙从小头脑机敏,很多人说他眉目间颇有几分祖父的影子,司马炎对他也非常宠爱,总是把他带在身边。他总是想:再过几十年,等我老了,我就退位做太上皇,在幕后处理朝政,让太子做几年虚君,然后再让他退位,把皇位传给我钟爱的小皇孙,到时候一切就都圆满了。

但司马炎怎么能料到,在五十五岁这一年,他竟然又一次被病魔击倒了呢?

太子痴傻,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皇孙还小,得再等十几年才能到亲政的年纪;贾南风虽然精明干练,颇有头脑,但她秉性酷虐残忍,很难说她不会成为下一个吕雉,绝不能让她插手朝政。

在病中经过许多次思索,司马炎无奈地发现:一旦自己有什么不测,除了把朝政委托给杨骏打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但让杨骏单独处理朝政,显然也并非明智之举:其一,他无才无德,并没有处理朝政的能力;其二,自己活着的时候,他确实很忠诚,可他终究是外人,待自己百年之后,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呢?

思来想去,司马炎决定把汝南王司马亮引入中枢,让他与杨骏共同辅政。

与杨骏一样,汝南王也是一个无才无德的废物,但他有一个极为有用的身份——他是祖父的儿子,是司马炎的亲叔叔。虽然在皇室成员眼里,他只是个没用的老糊涂,但他是皇室元老,把他留在中枢辅政的话,杨骏即便有什么歪心思,肯定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司马亮背后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个个都是他惹不起的,敢招惹司马亮,就等于是打他们的脸。

只要司马亮和杨骏互相牵制,在中枢和几年稀泥,将来等小皇孙长大成人,就让他接手朝政,一切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但司马炎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就在司马炎驾崩当夜,不知死活的杨骏就篡改了遗诏,直接引发了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是一出两幕剧。第一幕的持续时间只有短短两三个月,而且只发生在宫墙内部,对墙外的芸芸众生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中场休息九年多以后,第二幕再次开演,残酷的杀戮很快便漫出宫墙、洛阳、中原、关中、辽东、巴蜀、江南……变成了席卷全国的大动乱。

五年多以后,八王之乱结束,东海王司马越杀败所有对手,成为风头最强劲的黑马。看起来,战争就要画上句号了,司马越将统一河山,再造乾坤。

然而,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八王之乱虽然因为司马越的胜出而结束,但一场更大的动乱——一场将持续两百多年的大动乱——正在酝酿之中。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大动乱面前,八王之乱充其量只是死神的开胃小菜而已。

任谁也想不到,八王之乱竟然会成为大混乱时代的开端,将一切都推向尸山血海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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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人 2021-01-19 20:26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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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方公元前 133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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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起:暗藏玄机之上,搅动国局之分

深度书痴宝木笑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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