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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嫁衣

所属系列:非正常死亡诡案录

红嫁衣

非正常死亡诡案录

恐怕报案人都没想到,那年夏天的一个报警电话,会牵出千里之外一个山中小镇上的隐晦秘事。

七月二十八日,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两天,周日清晨,床头的手机突然尖锐的响了起来,我摸索着看到来电显示,叹了口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挂了电话,我立刻约上刚从部队转业的徒弟水生往馒头山上赶去。

就在刚从,派出所接到报案,有驴友在山腰发现了一具红衣女尸。

馒头山人迹罕至,山丘连绵并未开发,刚下过雨的山路草木从深,十分难走。

我到的时候,派出所的民警正在勘察现场,唯一没有穿警服的就是报案人。

我先往案发现场看去,那是一座被冲毁了一角的墓穴。

两天的雨水把泥石从山上带下来,毁坏了这座山腰上的墓穴。

我弯下腰把头探进去往里瞅,是一幕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只见泥浆水泡着棺材滚翻在地,两具穿着大红色婚服的尸体相拥抱在一起,光线太暗看不真切,但就这诡异的一幕已经让天生大胆的水生也吓了一跳:「死人怎么穿红衣服下葬?!」

不管在哪个地方,都没有穿红衣服下葬的传统,按照封建一点的说法来讲就是不吉利。

「阴婚。」我站起来,拍了拍水生的肩膀,说出这两个字。

冥婚这种事在本地年轻人或外地人看来十分罕见,但对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来说却不算稀罕,本地人迷信于所谓坟地风水,认为出现一座孤坟,会影响家宅后代的昌盛繁荣,正是这种思想的普遍存在,甚至还催生了一种阴婚媒人的职业。

这种人通常受男方亡者家人所托,专门帮死人介绍对象,如果配对成功,男方还会给上一笔不下于活人婚配的彩礼钱,通常刚刚死亡还未腐烂的尸体最为抢手,有市无价。

配阴婚虽然是恶俗,但由于双方家庭你情我愿,警方也不好干涉。

所以在看到那两具尸体的状态时,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来到报案人身边,递给他一支烟,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拿着烟在手里搓了一会儿。

我能理解这一幕对普通人的冲击有多大,设身处地的想,一个登山客,做足了登山的准备来到此处,征服野山的梦想刚刚迈出第一步,就遇到这种倒霉事,的确需要时间来消化。

「我知道冥婚。」报案人突然抬起头说了一句话:「那个女孩是被打死的。」

我蓦的一惊,把叼着的烟拿下来:「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的时候,女尸被冲出来了,想着做个好事,把尸体放回去,拽的时候,发现女娃后脑勺好大的一个洞。」报案人面色凝重。

我的目光凌厉起来,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坐在石头上的中年男人,这才发现这个男人的肌肉线条特别流畅强壮,举手投足间都是普通人不能比的利落和规矩,半晌后我问道:「请问您是什么职业?」

「刚转业,还没入职。」中年男人苦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本军官证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看,怪不得。

试想一个普通人如果在人迹罕至的半山腰看到一具被洪水冲出墓穴的红衣女尸,不吓晕过去就是胆大,这位仁兄还能面不改色的想要重新将她入土为安,不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哪里能做到。

「刘队。」

那边,法医已经赶到,两具尸体被挪了出来。

男尸已经白骨化,浑身高度腐烂,白色的头骨上只零零碎碎挂着些许腐肉,看得出来是个成年男子,水生凑上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条白胖的蛆虫从对方腐烂漏洞的嘴里爬出来,瞬间捂住嘴朝一边跑去。

「啧。」市法医科科长穆然摇了摇头,带着防菌手套将那条蛆虫拽走:「牙齿都掉了,估计年龄得五十多岁往上。」

随后他又把目光移向旁边的红衣女尸,这次不用他说,我也能看出来,这是个年幼的女孩,看身高也就一米四五,应该刚死不久,脸上和手上爬满了绿色的尸斑,可以看出还是个稚嫩的孩子。

我们这些和尸体打交道经验丰富的人,仅从尸液就可以判断出这具女童的尸体已经死亡五六天左右了。

尸斑是尸体上的图案,颜色各异,法医验尸时,往往根据尸斑来判断尸体死亡和停放的位置,尸斑是较早出现的尸体现象,一直持续到尸体腐败。

而本案绿色的尸斑来自于腐败气体中硫化氢与血红蛋白结合成绿色的硫化血红蛋白,在皮肤上呈现污绿色的斑块。

「便宜这老东西了。」我心里暗想。

两具尸体摆放在一起,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个腐烂大半只剩骸骨,一个脸上布满绿色尸斑,怎么看也看不出哪里般配,不知女方家里是怎么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配给这样的男人。

「他杀,有人用什么东西在死者脑袋上砸了个洞,颅骨损伤严重,凶器具有易挥动,较重,有突出前端的特征。」法医穆然突然说。

「寻找尸源。」我狠狠抽了口烟,做出布置。

作为现场第一处置人,我负责对现场的状况做出判断,我的直觉告诉我,这起案子并不那么简单。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曾经遇到过的一个丧尽天良的案子,三年前,隔壁城市曾有一户人家为了给枉死的儿子配阴婚,不惜杀害了一个七岁的女童。

就在我们转移女尸时,遇到了阻挠,半路上,突然闯来十几个附近村民,要求我们放下女尸。

两个手持农具的年轻男子号称这具尸体是他们花了六万块钱给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叔叔买来的,谁也休想将她抢走。

正好,这两位也是涉案人员,一起带走。

三天后的案情讨论会上,这起案子被暂定为七二八红衣女尸案。

法医科科长穆然叹了口气:「我在尸原身上和头发上提取到了工业甲醛,所以,她的真实死亡时间和咱们之前判断的时间不一样,扩大到了一个月前。女尸最终死因为钝器击打颅骨所致,但她的脸上和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胳膊和腿上都有陈旧性骨折痕迹,可以判断,这名女童在生前经历了长期,不间断的虐待和殴打折磨,最后,本市近期死亡的女孩没有一个符合这具尸体的特征。」

水生这几天都在附近村庄和墓穴之间走访,他拿出本子道:「附近村镇和墓穴附近都没有发现,泥土联苯胺试验也均为阴性反应,所以,这些地方都不是第一现场,通过对男尸两个侄子的提审,附近村民的走访来看,这具女尸确实是他们花六万块钱从游走媒人那里买来的。」

派出所副所长掏出纸巾擦了擦额头:「村民反应激烈,被关押的两个村民情绪也十分激动,我们以买卖尸体罪羁押嫌疑人,两个村民家属声称只要放人,那具尸体他们就不要了。」

「兵分三路,水生,你继续走访现场,务必确定男尸所在村子与女童的死没有任何关系,老章,掘地三尺找出售卖尸体的阴婚媒人,小袁画出女童人脸画像,扩大范围,全省寻找尸原,一户人家年幼的女儿消失了,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算了,这是最容易突破的口子,立刻行动。」我站起来,决定亲自去走访现场。

冥婚是本省最腐朽封建的恶习,需求带动市场,从而产生利益,利益又催生罪恶,我不愿这个女孩又是这个罪恶链条的牺牲品。

小袁是我花了大力气挖到我们刑侦支队的模拟画像师,对于罪犯模拟画像,这个流传千百年的缉凶手段如今仍在使用,它在缉凶中发挥的作用往往出乎我们的想象,而现在,我需要他恢复出这个小女孩尸斑和干瘪腐烂之前的那张脸。

案件发生的那个时代,中国还没有星罗棋布的摄像头,也没有联网的 DNA 技术,想要在人海茫茫中寻找一个不知姓名的小女孩,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只能采用人海战术,女尸的复原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

寻找尸原的活动整整持续了半个月,毫无进展。

案件陷入了僵局。

如果找到死者的身份,案子就不那么难办了。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局长突然带着一个衣着讲究,打扮时尚的中年女人来到了我们办公室。

「小刘,那个案子怎么样了?」局长挥手让我坐下,又招呼那个女人坐在沙发上。

「还在侦破中。」我讶异的看了眼那个中年女人,拿出一次性纸杯给局长倒水,局长应该知道规矩,这种还在侦破阶段的案子都是有保密纪律的,当着这个陌生女人的面,怎么会询问案情,莫非……这个女人同这起案子有关?

我敏锐的观察着,又给这名女人倒了杯水,女人眉宇间带着忧愁,依旧客气的向我颔首,双手接过水杯,可以看出是个有良好教养的女人。

「这位是?」我看向局长。

「这是咱们广阳大学化学系教授,高雯女士。」局长向我介绍道:「这位咱们市刑侦大队的队长刘洋。」

「高教授,您好。」我点头招呼道,怪不得气质涵养这样好,原来是大学教授。

「刘队长,久闻大名。」高雯教授勉强露出一抹客气的微笑。

「高教授的丈夫和我是老同学了,今天他两口子求到我头上来,我也不好装聋作哑。」局长看起来十分为难,他停顿片刻后突然换了个话题问道:「小刘,你们那个不明女尸案子,模拟画像会不会出错?」

「出错?」我愣住了,小袁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寻找女尸的依据就是他提供的画像,如果画像出错……

「我立刻给他打电话。」我快速走到办公桌前,拨通了内线电话。

不一会儿,带着眼镜的小袁匆匆赶到。

当我问出怀疑时,小袁脸色瞬间涨的通红,他紧紧握拳看着我,好似自己的专业技能被侮辱了:「不可能!尸体我是见过的!那些没见过的嫌疑人,只要给我主要特征,我就能画到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相似度!而这起案子的女尸,我可以肯定,百分之九十的相似度是一定有的!」

「那这个怎么说!」坐在一边始终沉默的高雯教授仿佛忍无可忍,突然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拍在茶几上,情绪非常激动:「你知道你的这副画像给我的家庭带来了多大的困扰吗?这已经严重影响了我家的日常生活!我的儿子明明活的好好的!现在却被人当做已经去世了!每天我家都会接到来自亲戚朋友的询问电话!」

我和小袁同时看向照片,心里均是一惊!

这张照片里的孩子,和小袁所画的画像简直一模一样!

我连忙夺过照片仔细观察起来,鼻子,眼睛,嘴巴,包括脸型,绝对一模一样,我是见过尸体的人,如果照片中的男孩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再加上那些尸斑……

除了性别之分,其他仿佛是同一个人!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长相相同的两个人吗?

有的,同卵双胞胎。

我攥着照片,沉默片刻,试探的问:「高教授,我冒昧的问一句,您是只有这一个儿子吗?当时,不是双胞胎吗?」

听了我的话,原本十分激动的高雯突然愣住了,她的面色由激动的涨红慢慢青白起来,显然是我的提问让她想到了什么。

「高教授?」局长看到高雯的表情变化也严肃起来:「难不成你当时真的生了双胞胎?」

如果真的是她生的双胞胎,那么这具女尸,就是她死了的女儿……

「不!」高雯呼吸急促起来,她有些混乱的抬起头看向我们:「不——」

她伸出手放在自己额间,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又过了片刻才勉强稳住情绪:「我儿子,是我捡来的。」

「捡来的?」局长先忍不住问了出来。

「是的。」说出了这句话,高雯像是放下了心里的重担,她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我和我的丈夫从结婚开始,就一直盼着要个孩子,可一直到了婚后五年都没有怀孕的迹象,我们两人为了要孩子,用了各种方法,偏方,中药,迷信,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决定去泰山。」

泰山,五岳之首,历朝历代皇帝众多,只有六位皇帝敢亲登泰山封禅祭天,泰山从古至今便是中华神山之首。

泰山上是有神的,流传最广的就是泰山娘娘,泰山娘娘座下童子无数,所以,她又被称为送子娘娘。

有所求而登泰山之人,所求大多是子嗣。

高雯和她的丈夫,就是去求子嗣的,他们一早赶到泰山,为显示虔诚,从山脚岱庙开始爬起,到达山顶求完孩子,再走下山来,天已经黑了。

他们直接驱车赶回家乡,在高速路口,突然听到了有孩子的哭声。

「我们下车一看,半人高的草丛里,有个被包裹包着的孩子,小脑袋只有拳头那么大小,哭的好大声,脸都憋红了,包裹里还写着字,请善待这个孩子。」高雯的眼泪流下来,我抽出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纸巾擦了擦眼角:「这是个被遗弃的孩子。我们觉得,这就是泰山娘娘赐给我们的孩子,我们就把他带走了……回家以后,我们去派出所做了登记,一切领养手续都是合法的。」

高雯说:「没人知道这孩子是我们捡的,我们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把他当亲生的孩子养到现在十岁。」

我听着高雯的话,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我对高雯说:「高教授,请允许我们让你的儿子,和这个女孩做一下 DAN 鉴定。」

高雯看着我们,可以看出她内心的挣扎和抵触,可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好,该来的,总是会来,如果那个女孩真的是我儿子的姐妹,我想他也是想为自己的手足做点什么的。」

得到高雯的首肯,我立刻着手让人随高雯回去取样配对。

按理来说,亲兄弟姐妹的基因相似度大概是四分之一左右,很难用这种方法认定是亲手足关系,可如果是同卵双胞胎,那就不一样了。

两天后,鉴定处的结果出来了,两份 DNA 样本经过鉴定,的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终于可以确定了,这两个人,是同卵双生的手足!

我的心脏迅速跳动起来。

在向高雯教授确定了捡孩子的具体县市后,我立刻带着水生往目的地赶去。

就在半路上,局里发来消息,那个售卖女尸的阴婚媒人被抓到了。

那人名叫老赖,开着一辆水产品运输车掩人耳目,与其他水产品运输车不同的是,他的车侧面,捆着一个很长的铁钩子。

他的车里装的却不是海鲜河鲜,而是用工业甲醛浸泡着的女尸,为躲避检查,他会在每一个夜里开着这辆装满死尸的运输车在人迹罕至的大山里翻山越岭,购买和销售女尸,利用这些「货物」赚钱。

可能在十多天前的某个夜里,这个名叫老赖的阴婚媒人就是开着这辆车进了馒头山,在和死者亲戚谈好了价钱后,站在车顶,打开车厢,用铁钩子勾出一具具湿淋淋的女尸来让死者家属挑选,直到这家亲属看到了「年轻漂亮」的那个女童尸体,交易就此达成。

也或许,这个人也兼职「连环杀手」这一角色,在有迫切需求又尸源不足的情况下,也会盯上落单的女人,将这些可怜的女人杀死,再将她们嫁给不认识的死人。

「刘队,经过突击审讯,老赖承认了买卖尸体的犯罪事实,可是他坚称那个女童是他花三万块钱从 X 省舛县买来的,据他说,当时他看那个女童不像是好死,怕摊上事,还让女童家属写了一封购买女尸的收款单,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说谎。」

我听着电话里同事的汇报,这个地址同高雯教授告诉我们的捡孩子的地点完全相符。

「把那张收款单扫描发给桀县派出所。」

桀县是一个山区的省级贫困县,我们到的时候正是上午。

来接待我们的所长姓孟,有着山东人特有的爽朗和大方,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直接把我们领到了二子驴肉火烧馆。

「案子是要查的,饭也是要吃的,驴肉火烧是我们镇的特产,一定要尝一尝。」孟所长熟门熟路的进了门脸:「二子!十个猪头肉的,十个驴肉的!」

我们跟着孟所长进了这个街边小店,餐馆地面污水遍布,痰迹斑斑,餐巾纸一团团的扔的到处都是,老板娘系着油腻腻的围裙用粗糙的手在白面团上揉捏。

先上来的是三碗鸡蛋西红柿汤,一个七八岁的女娃熟练的端着个托盘放到我们桌前。

「大妮儿快上学了吧?」孟所长随口寒暄。

「客家子上什么学,读书也读不出什么结果来。」老板二子从后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葱蹲在角落一边扒一边道:「还不如帮衬帮衬店里。」

「也是哈。」孟所长点点头,让我们先喝鸡蛋西红柿汤。

「孟所长,什么是客家子?」水生一边溜边儿喝汤一边问道。

「我们这里的土话,女娃娃嘛,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嫁人了就是客人了,所以都叫个客家子。」孟所长嘿嘿笑:「那个卖尸体的扫描件我看过了,就在车上,落款是姓王,从这开车过去二十分钟就是王庄,一会儿我带你们到那边去打听打听。」

不一会儿火烧上来了,长方形的火烧切成两块,露出里面大块的肉丁,食物也和这个地区一样实诚又热情。

我夹了一块一口咬下去,油香四溢,外酥里嫩,怪不得是当地特产。

另一边大妮在灶台边上支上个折叠桌,端上两个馒头两碗汤外加一碟猪头肉,招呼四五岁的弟弟吃早饭。

我的注意力放在大妮身上,在我所在的城市里,已经很难看到这样能干的女孩了。

弟弟用手抓着馒头,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着猪头肉,大妮也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还没放到嘴里。

「啪!」老板娘翻转火烧的油火筷子猛地敲上了她的手背。

「吃!!就知道吃!馋死鬼投胎啊你!肉留给你弟弟吃!你弟弟长大了要养家的!」

大妮的手背瞬间鼓起一道红棱子,这么大的女孩子,连哭都没有哭一声,加快了往嘴里填馒头的速度。

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意识在农村地区有相当大的基础,许多老人认为生男孩可以壮大家族势力,免受别人闲话,攀比心理和被赋予的血脉传承意义让男孩成了很多人的感情寄托。

我皱起眉,只觉得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水生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三个男人吃早饭,速度很快,二十个火烧不到半个小时就进了肚,我们走时,大妮已经蹲到水池边熟练利落的刷碗了。

「孟所长,你们这边,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啊。」我意有所指的看着他。

「老传统了,养儿防老,不是十几年就能够改过来的。」孟所长不当回事的抽了口烟发动车子:「你看那边。」

车路过县妇幼医院,门庭冷落,只有麻雀三两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外一边的二层楼私人诊所,电动车、自行车、三轮、汽车在路边排成大队,从门口看去就能体会到人满为患的意思。

「那边的中医很有一手,一号脉就知道是男是女。」孟所长低声对我们说:「计划生育这么严,只能生一个,早知道是女娃,也可以早点处理掉。」

早点处理掉,这句话让水生打了个激灵,忍不住开口问我:「刘队,这里这么重男轻女,那家为啥要把男孩扔掉?」

这也是我觉得诡异的地方,全中国境内每年扔掉孩子的家庭不计其数,被遗弃的孩子大多是天生带病或者女童,健康男孩很少会有被遗弃的现象发生。

特别是这种愚昧落后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地区,砸锅卖铁卖血卖肾都不会舍得把自家男娃扔掉的。

我接过孟所长递给我的扫描件,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我家女娃尸体三万块钱卖给对方,钱货两青。」

清还写错了,落款是个王字。

短短一句话可以看出对方的文化水平很低,把亲生骨肉的尸体当成了货物,不知是太过无知还是冷漠至此。

这户人家遗弃了健康的儿子,虐待死了女儿,他们做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动机呢?

谜团越来越大,饶是我这样见惯了诡案的老警官都彻底摸不到头绪。

我们穿着便衣到了王庄,村长骑着三马子等在了村口。

三马子是农村很常见的农用车,前面像是电动三轮,后面拖着个大斗,马力十足。

孟所长给我们互相介绍了一番,稍作寒暄后,老村长皱眉道:「刘队长,您这个事情我是有些了解的,我们村里虽然重视男娃娃,但是民风淳朴,肯定做不出杀死自己女儿的事情,而且这个王姓,别的村也有的,不知是我们村子。」

「老王,我们现在只是走访阶段,不是说确定就在咱们王庄,破案嘛,就是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那个女娃娃可怜呐。」孟所长和王村长更熟一些,他把车停在村边的晒场上,招呼我们两个爬上三马子的后斗:「走,到村里问问去。」

「王成山家娶媳妇,我要发言的,先去婚礼现场。」王村长一边拧车把开动车子一边和我们解释:「全村人都在成山家,你们要走访,正好就去他家走访好啦。」

王庄不大,王成山家在村子西头,我们赶到的时候喜事队已经吹吹打打的把婚车从村子另一端迎了进来,王村长立刻把车停到胡同里往他家赶。

在这种以姓命名的村子里,村子的地位是很崇高的,每家结婚都会以请到村长证婚为荣,今天王村长要扮演的就是证婚人的角色。

北方农村娶媳妇声势浩大,再穷困的人家就算借钱也会把场面做足,王成山家是很好找的,他家大门前挑出两个硕大的红灯笼,门口则是一个充气门楼竖立中央。

随着五辆杂牌黑车依次停在门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起来。婚车的后门打开了,身穿黑色廉价西装的新郎出现在众人面前。

新郎的出现让我和水生陡然升起一阵惊悚,只见这个新郎两眼眼距及宽,两眼间恨不能再塞进去两只眼睛,他的头是歪斜着的,肥胖的脖颈根本撑不起他诡异的脑袋,就像是吊死者刚被从高处放下来,脑袋耸拉在脖颈上一般。

新郎是被扶着下的车,一个眉眼都带着笑的中年女人喜笑颜开的扶着新郎往车的另外一边走去,新郎走路也不利索,他有着很严重的内八字,其中一只脚好像只能用脚尖点地,导致他每走一步都好像往高处跳一下,这个动作又好像鬼神怪志里的僵尸。

我禁不住开始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会嫁给这样的男人?

「估计女的也是个脑瘫。」水生从旁边嘀咕。

中年女人扶着他来到另一侧车门前,车门被打开后,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从车里下来的,竟然是个看起来十分正常的女人,这名年轻女人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婚纱,腿上套着大红色的丝袜,脑袋上还盖着个红纱材质的盖头。

整场婚礼都透漏着不伦不类。

新娘下了车,接过中年女人手中的新郎官,扶着新郎官往院子里走去,新郎仅有的智商好像能够让他明白,身边的人是他的妻子,于是他歪斜着脑袋朝旁边看,嘴角裂开嘿嘿一笑,一滴晶莹剔透的口水就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众人看这傻子嘴馋的样子忍不住哄然大笑。

跟在旁边的中年妇女早有准备,手里捏着帕子在他嘴角利落一擦,慈爱道:「猴急什么!早晚是你房里人!」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随着众人身后进了王成山家。

王村长作为证婚人,站在新婚夫妇身前念着用草纸写成的致辞,祝愿二位新婚幸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锅灶早在清早就支好了,村民们在大太阳底下坐在桌上等待喜宴开席,意犹未尽的嘲笑着新郎官被漂亮新娘馋的流口水的模样。

多么奇异荒诞的组合。

可是没有一个人为新娘感到悲哀。

村长带来的我们也受到了村民们的热情接待,把我们送到了村官们的那一桌上。

「王村长,我看这个新娘挺正常的,怎么会……」水生加了两筷子菜,实在忍不住心里的疑惑,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一个正常女人愿意嫁给这样的丈夫。

王村长抿下一口酒,笑道:「换婚来的,女方家啊,有个瘸腿的弟弟。」

换婚是个不亚于冥婚的陋习,冥婚是对封建迷信的妥协,换婚则是对女人的极致剥削。

穷困农村,由于聘礼、聘金漫天要价,导致很多人娶不起老婆,尤其是那些家中有身体残疾或身体不健康兄弟的人家,就可以用交换的办法娶媳妇。

这场婚姻的女方家,有个残疾的弟弟需要娶妻,那么他家就要花费更多的聘礼,这户人家便把注意打到未出嫁的女儿身上,不管嫁给谁,只要能够出得起足够的彩礼,这名女子都要为兄弟牺牲自己。

因为她们结婚所换来的钱,会花销在给兄弟娶媳妇,给家族延续后代上。

「娶这个媳妇花了三万块钱呢。」同桌一个大娘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咂舌道。

「王成山家还挺有钱的。」我不动声色的感叹一句。

「他家有钱?哼。」村长不屑冷哼一声。

「王村长,请问咱们村有没有生双胞胎的人家啊?十年前到现在都算上。」水生不经意的问道。

「双胞胎?」村长皱眉琢磨了一下,摇头道:「没有没有。」

「哎,我怎么记得成山家好像生过双胞胎啊?」另一个大妈伸手抢过一根筒骨塞到孙子手里:「喝骨髓!长个子!」

「哪里有?不就是小娟娟一个吗?」另一个男的反驳道:「妇道人家胡说八道。」

「怎么我就胡说八道了!之前不是双胞胎死了一个吗!就剩下小娟娟了,死的那个听说还是个男娃娃呢,怪可惜的……」大妈用手绢在孙子油乎乎的嘴上摸了一把。

「这么说起来,好像还真有这回事……」另一个村民点头回忆起来。

「死的是女娃就好了,偏偏是个男娃,怪不得成山两口子天天看小娟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还好送出去了,要不小姑娘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我和水生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王成山家的八卦,心里隐约兴奋起来,我问道:「那个小娟娟去哪里了?」

「嗨,养不活,听她爸说送到外地亲戚家了,谁知道是不是给人当童养媳去了,要不他家这个傻子娶媳妇哪儿来的聘礼?」

「别胡咧咧!没影的事儿让你们瞎嚼舌头。」王村长知道我们两个人的身份,估计是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开口打断了桌上人的臆测。

吃完饭,众人渐渐散场,我掏出小袁画的修复画像递到村长面前:「王村长,您仔细辨认一下,这个女孩是不是小娟娟?」

王村长喝的有点多了,接过画像眯眼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是!是小娟娟!」

他刚喊出来就连忙闭上嘴,鬼鬼祟祟的看向我们,好像用气声说话:「死的那个就是小娟娟?那个女娃的尸体被拿去配冥婚了?」

孟所长拍了他肩膀一下:「你可看清楚了!人命关天,别搞错了!」

「不会搞错的!这还能搞错了?」王村长立刻摇头,然后忧郁的发起呆来。

当天下午,王成山家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村长带着我和孟所长、水生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王成山的老婆张慧荣,之前我们在婚礼上见过这个女人,她看起来六十多岁,又黑又瘦,眼窝深陷两眼发直,紧抿的嘴角看不出有多高兴,并不像是一个刚娶了儿媳妇的婆婆应有的精神面貌。

「你们找谁?」她干哑的问。

「这位是派出所的孟所长,另外两位是刑侦大队的警官,到你家来了解下情况。」村长面色难看:「当家的呢?」

张慧荣转过头往屋里走去,我们互相看看,跟了进去。

院子里新媳妇把红色的裙子系在腰间,蹲在水井边上吭哧吭哧的洗一大盆的衣服,看了我们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

走进屋门,我首先看到的是八仙桌边上坐着一位佝偻着身子的小老太太,老太太面部骇人,眼窝深陷,就像是一张人皮被贴在了头骨上,她的双手拄着一根拐杖,胳膊就像两条竹棍,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头上和眉骨上都没有几根毛发,像一只干瘦的猴子,她目光呆滞的看着我们,嘴里一张一合的好像在说话,却又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水生和我都吓了一跳,村长推着我们往里走:「三婶子,我们找成山有点事。」

老太太没理他,继续喃喃自语。

我的目光落在老太太的拐杖上,这根拐杖是用一根整木削成的,头上是个类似榔头的扶手,正好让老太太抓在手里。

这根拐杖突然就让我想起了穆然对尸体的结论,他杀,颅骨损伤严重,凶器具有易挥动、较重、有突出前端的特征。

走进里屋,王成山刚从床上爬起来:「老叔你咋来了?」

「来找你打听点事。」村长开门见山:「小娟娟让你送哪儿了?」

「送亲戚家了嘛,家里这么穷,养不活她……」

「放屁!你家祖坟都在这个山上!你哪里来的外地亲戚?!」村长一嗓子吼出声来,将那张写给阴婚媒人的收款单扔在王成山脸上:「你看你干的这个拉血尿脓的事!畜生都干不出来!」

看到那张收款单,张慧荣的眼泪突然就往下掉了下来。

我正想开口,突然看到王成山身后的墙上突然出现一只猴子的影子,猴子高高举起双手,手中是个短粗的拐棍,直朝着水生的脑袋上敲下去。

「小心——」我立刻回头,一把推开了水生。

当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水生正坐在病床边上。

「杀害小娟娟的是她奶奶。」水生和我说。

一个月前,阴婚媒人到了王庄,收买年轻鲜活的女孩尸体,村民第一次听说尸体还能卖钱。

当时王成山一家正为了出不起高昂的聘礼而面临断子绝孙的处境,毕竟他们的傻儿子需要更多的聘礼才能娶到好生养的女人,而他们唯一的女儿太小,还远不到能换婚的年龄。

那天晚上,小娟娟因为洗碗时打了个碗被父母吊起来毒打一顿,正趴在屋里啜泣,这时候奶奶进来了。

小娟娟最喜欢奶奶,因为家里只有奶奶不打她,她在墙上看到了奶奶进来的影子,她还没扭过头来,就看到墙上奶奶的影子举起了拐杖朝她的脑袋上狠狠砸去。

王成山连夜卖掉了尸体,拿着三万块钱给脑瘫的儿子寻了一房媳妇。

「既然这家人这么喜欢儿子,那当初为什么要把正常的儿子扔掉,留下了女儿?」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一点。

生了个傻子以后,张慧荣十年后再次怀孕,想要个健康的儿子,结果生下了龙凤胎,女儿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于是就在生产几天后,王成山将女儿丢弃在高速路口,并在旁边躲着,直到有人下车抱走了孩子,他才放心回家,有车的人家,应该是能教养好他的女儿。

结果回到家打开另一个孩子的抱被,发现他送走的竟然是儿子!

后悔和懊恼已经无济于事,一家人把怒火全都发泄在了无辜的女儿身上,小娟娟从弟弟被送走的那天起,就背上了莫名的原罪。

重男轻女是不可掩盖的事实,从逢年过节不让女孩上桌吃饭,到残忍的溺死刚出生的女婴,很多人都能陈述自己家乡的劣迹。

2010 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我国人口已经严重失衡,正常情况下,每出生 100 个女婴,就会有 105 个男婴出生,而某些地区的性别比甚至高达 148,这个数据代表着每出生 100 个女孩,就会出生 148 个相对应的男孩,

而王庄的性别比甚至达到了 246。

那些一百多个本该出生的女孩去哪里了?想到一条条花儿一样的生命还没机会降生就消失在狭隘观下,我的手指冰凉。

希望每个生命都被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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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12-14 18:16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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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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