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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城春草木深

所属系列:缚君心:如何攻略傲娇狗男人

城春草木深

缚君心:如何攻略傲娇狗男人

我承认,我是个贪财、虚荣、矫情、风骚、善妒的坏女人。旁人皆说许津恪杀伐太重,才会遭报应,养了我这么个胸大无脑的败家娘儿们。

但听他们这么说~

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嘛,至少胸大就赢在起跑线上了啊!

许大督军见惯了端庄的,突然碰见我这么一个骚的,那还能挪得开眼?

1

世人都说许督军是个冷血凉薄的人。

穷兵黩武,铁血手腕,无心,亦无情。

但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许津恪温柔的样子。

几米高的落地窗前,许督军正面不改色地系着皮带。

他今天穿了一条墨色的军裤,脚上穿的是擦得锃亮的皮靴,上身却是光着,流畅的线条一路蜿蜒而下,勾人至极。

「看入迷了?」

许津恪挑起唇角,眼眸极温柔,极缱绻。

他们一定是在说笑吧,这样的眼神怎么会属于一个没有心、没有情的人呢?

我拉过未干的浴巾草草裹了一下身体,跳下床去抱住他,「督军,七脂斋新出了一件旗袍,湘云穿着特别好看~」

许津恪轻笑了一下,两手托起我的屁股,逼迫我的腿盘在他腰上,抵着我的鼻尖说:「想要就直说,爷什么时候没满足过你?」

意思是,不必暗示。

我捧着他的脸,追问道:「想要什么,督军都给?」

许津恪眼神炽热,把头埋在我的胸前狠狠吸了一口。

「给。什么都给。」

我被他逗笑了,「命也给?」

「给~」他拖长了尾音,语气无奈又宠溺。

或许是他的谎话说得太好,我竟起了起了些别的心思,我顿了一顿,突然得寸进尺道:

「爱也给?」

闻言,许津恪的眼底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就被他掩饰掉了,他不答反问:

「我不爱你?」

其实问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因为关于这个问题,我俩心里都有答案。

我曾经也以为他是爱我的,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他和那个清风皓月般的女子一起走出军部大楼,我才知道许津恪真正爱起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付出得小心翼翼,奉献得理所应当。

哪怕将满天星辰都赠予了她,仍觉得她得到的不够。

他哪里是没有心、没有情?他明明是把所有心、全部情都给了那一个人。

他可能也是爱我的吧,但那种爱,就和爱猫猫狗狗没什么差别了。

闲了就来看看,高兴了就来摸摸,一旦忙起来、不高兴了,就连我姓甚名谁都忘了。

哪怕正与我做着亲密无间的情事,叫的也是别人的名字。

应h,而不是米茵。

对许津恪来说,应h是皎洁的天上明月,我只是粘人的米饭粘子。

「不爱你,能给你买旗袍?能给你买首饰?」

许津恪见我陷入沉思,用力颠了我一下。

我根本是虚环着他,被他猝不及防的一颠,鼻子恰巧就磕到了他头上,酸意上涌,害得我差点掉下泪来。

我捂住可怜的小鼻子,娇声嗔了他一句:「疼!」

许津恪哈哈一笑,抱着我走了两步,两个人刚倒在柔软的大床里,他就开始扒起我的浴巾。

「刚刚你也是这么喊的,可你们女人总是口是心非,让爷来看看是不是真的疼。」

混蛋!

我是鼻子疼啊!

扒我浴巾干什么!

我想辩驳两句,话却被他的唇舌顶了回去。

而后华灯初上,夜色刚刚拉开帷幕。

夜半,一辆庞蒂克驶出了我的小洋楼。

不论多晚,许津恪都不会在这里留宿。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上戴着烟托,嘴里吐着烟圈儿,温柔地目送他离开的样子与无数个盼望金主快点回来的情妇如出一辙。

是的,我是许津恪的情妇,姨太太都能随便踩两脚的那种。

为了扮演好这个角色,我苦心孤诣,煞费心神。

「掌柜的,云纹的那件湘云穿了,我要这件斜襟儿的绸缎旗袍,给我换成蝴蝶扣,下摆要高开叉,做好了送我家去。」

「周老板,你这些天不开门,害得我都没新首饰戴了!唔~除了这个胸针,这一排我都要了。」

「佟湘云!瞧你个没出息的,麻将有什么可打的,安华剧院新来个洋班子,听说主角是个高鼻梁蓝眼睛的洋哥哥,咱俩去凑凑热闹,也见见海那边的光景。」

总之,我的宗旨,就是 zao 钱。

不是制造的造,而是糟蹋的糟。

于是皖南一带又有传言,杀伐太重的许督军遭报应了,养了个不懂节俭的败家娘们儿!

为了把自己塑造成胸大无脑的小情妇,我牺牲太大了。

但这只是我计划的第一部分,做完了这些,我还得往我的人设里加上一笔――

善妒。

不想当督军夫人的败家子不是好情妇。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刚住进小洋楼的时候,我还戴着满身的装备去攻略了一回副本大 boss。

当我踩着小高跟走到应h面前的时候,她正带着一群学生在室外写生。

身穿白旗袍,脚踩平底鞋,脸上略施粉黛。

一瞬间,我想起了许津恪在梦里念的句子。

「皎皎似云之敝月,飘飘如风之流雪。」

这样一个女人,任谁也会心动吧。

她见我闯入了写生的草地,又一直盯着她看,便带着笑意走了过来。

遭了,光是看她走路的样子,我就已经觉得岁月静好了。

我自愧不如,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退,我的鞋跟刚好卡在一处土洞里。

天杀的!

哪个畜生在这挖了个洞?

这下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因为要想挪开脚,我势必要用很大的力气,那可不行,我就不淑女了,我就要被应h比下去了!

这时,应小姐终于走到了我身边,她看了看我的脚,浅笑着问:

「需要帮忙吗?」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带着莫名的温柔,让我鬼使神差地点了个头。

得到我的同意,她又礼貌地笑了一下,芊芊素手从屁股捋到大腿,抚平旗袍,缓缓蹲下,开始为我拔鞋跟。

她说话好温柔,动作也好优雅,更显得我差劲了,我好气恼。

鞋跟终于从土堆里拔出来的时候,我如蒙大赦,匆匆道了句谢,就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

唉,第一回合就输了。

傍晚许津恪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坐在床边生气。

他大手一挥,揽过我的香肩,「怎么了?娇娇不高兴?」

许津恪总是叫我娇娇,金屋藏娇的那个「娇」。

我蹬掉脚上的拖鞋,一扭肩,「没,有。」

许津恪乐了,掰过我的脸,「气势汹汹,还说没有?」

见他不肯放开我的脸,我只好嘟着嘴闷闷答道:「新买的高跟鞋脏了……」

笑话,我又不能说是因为美不过应h才生气。

美不过还是小事,那是底子问题,我可以当个不漂亮的情妇,这样说来勾得住男人还是我的本事。

但美不过还生气就是专业态度的问题了,情妇怎么能小心眼呢?

但凡是敢找情妇的男人,肯定不止飘着一面彩旗。哪个男人希望自己的一二三四号小老婆频频打架,自己跟着后院起火啊?

所以我要善妒地恰到好处。

既要让他觉得因为爱他才醋意大发,才去找应小姐,又要让他觉得我是个不忍心给他添麻烦的小棉袄,在应h那受了气也不想告诉他。

所以这事不能明说。

我娇气地抱怨,「秋河公园的草地上太多洞了……」

闻言,本来在我身上磨蹭的许津恪立刻冷了下来,「我说过,不要去找应h。」

看吧看吧,他生气了。

但凡是碰到他心尖尖上的人一点点,他就要这样与我置气,连晚饭都没吃就摔门走了,甚至没把买新鞋子的钱给我留下。

小气鬼。

虽然第二天许津恪又送来了一条价值不菲的宝石项链,但我还是决定晾晾他。

男人嘛,你小小的嫉妒一下,他们就会觉得你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你小小的作一下,他们还觉得你娇憨可爱,没有谁会不喜欢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许津恪也不例外。

为了做他的情妇,我可在花满楼里蛰伏了七年,什么招式没学会?

但别误会,我是个清倌来着。

我在花满楼里弹琵琶,后来年岁大了,妈妈就让我出去接客。

我不从,半夜顺着后巷逃跑,被几个蹲在那里的婆子抓回来打了一顿,差点送了命,还是路过的许督军救了我,把我带回了家,做了他的第……

第好几房情妇。

旁人只知道我是个胸大无脑、爱慕虚荣的肤浅女人,其实我的一手琵琶弹得可好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看吧,诗我也是会背两首的。

可惜许津恪不爱听琵琶,他爱听钢琴,我大胆猜想,应h是会弹钢琴的。

这激起了我的斗志,于是也请了师傅练了几天钢琴,可偏生我手小,跨不开琴键,这个想法也就作罢了。

对于他爱钢琴不爱琵琶这事,就跟湘云说的「你姓米,他却偏偏爱吃面」一样。

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

不过这世上嘛,也不是完全没人爱听我弹琵琶的。

还在花满楼的时候,有个人经常包场来听我弹琵琶,我从未问过他的姓名,他也不像别的恩客那样会对我动手动脚,每次来了,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听曲。

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听我弹完一首曲子的人。

那两句关于琵琶的诗,还是他教给我的。

成为许津恪情妇的前几日,他来找过我,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茵茵姑娘可否等等我,待我秉明家父,再来娶姑娘为妻……」

这个人呀,说要把我娶回家,不是做情妇,而是做妻子。

他让我知道,我也是值得人家明媒正娶的。

我走到他面前,与他不过咫尺之距,轻声笑了笑,道:「好呀。」

他听到我的回答,眼睛像小狗一样扑闪扑闪,里面还闪着雀跃的光,那眸光里的虔诚胜过万千星辰,看得我晃了神,差点就头脑一热答应了他。

如果我没有背负着家仇,如果他早一点对我说这话,我是愿意做他的妻子。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我注定与他形同陌路的。

但尽管如此想着,我还是贪心地踮起了脚,隔着面纱,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柔声道:「我等你啊。」

如果明天我就要万劫不复了,今天就让我再放纵最后一次吧。

至少这一刻,我还是被人爱着的不是吗?

当然,梦也醒得很快。

几天后,他大概还没踏入家门,我已转头进了许津恪的小洋楼。

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两年后,我在军部大楼外等许津恪的时候,竟然意外见到了他。

一身蓝色军装,长身玉立。

我一愣,北部军阀的人?

皖系军阀都是墨色的军装,只有北部军阀才有蓝色军装。

这一愣神的功夫,那人也看见了我,他难掩面上的兴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我面前,还有些手足无措,但声音仍是温文尔雅:「茵茵姑娘!你这段时间究竟去哪里了?鹤壁到处都找不到你……」

听到这个名字,我又是一顿。

鹤壁?

程鹤壁?

北部军阀头头程天德在国外放养多年的小儿子?

辗转欢场多年,这点见识我还是有的。

但我能怎么回答他呢?说我去做情妇了?说我用身体去交换荣华富贵了?

程公子是唯一真心夸我琵琶弹得好的人,也是唯一说要娶我的人,我大概这一辈子都会念着他的情,又怎好把他的一颗赤诚之心放到脚下来践踏呢。

我正踌躇着,没想到许津恪来救场了。

虽然我宁愿他不来。

这一刻,我突然有点理解了他不想让我见应h的原因了,我也不想让他看见程鹤壁。

谁想让现任见旧情人啊?

可许津恪才不管着这些,他霸气地揽住我的肩,向程鹤壁宣告他对我的所有权,「程小公子认识我太太?」

哦?太太?

我怎么不知道?

我和程鹤壁均是十分诧异。

似乎是察觉到我「你放屁」的眼神,许津恪警告性地捏了捏我的肩膀,警告我敢对程鹤壁多说一个字,回去就有我好看。

程鹤壁虽然面有郁色,但还保持着他的风度,「未曾听说……督军娶妻了。」

许津恪笑了一下,那是种对猎物志在必得的笑,「好事将近,到时候给程小公子发请帖。」

他周身散发的若有似无的火药味儿差点把我呛死,倒不是说许津恪多爱我,只因他实在是个霸道的人,他的东西就是他的,别人半分也不能肖想。

我赶紧给许津恪顺毛,踮起脚来在他耳畔轻声说:「督军,家里炖了汤,今晚去我哪里好不好~」

许津恪终于笑了,报复性地在我屁股上捏了一下,「好,回家。」

其实那一晚上,汤没喝多少,许津恪尽折腾我了,他凶狠地要了一次又一次,架势像要把我剥皮拆骨、剁碎了再吃下去。

事后,他撩着我鬓边的湿发,爱抚着我的脸颊,像对待珍宝那样对待我,「你想要什么,用不着勾搭程鹤壁,求我就行了。」

我累极,「督军,你哪只眼看到我勾搭他了。」

我一个字都没跟他说呢好吗?

他坐起身来点了一根烟,「没有最好,要是有……」

我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要是有……怎么样?」

「你们俩就一起去死。」他在阵阵烟雾中抚摸着我的脸,「不过我这么爱你,会给你留个全尸的。」

好吧,听上去也是挺深沉的爱。

他吸完一根烟,又回过身来搂住我躺下了,我以为他要睡了,也迷迷糊糊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却忽然听到许津恪在说话,那声音又沙又哑,带着莫名的性感。

「娇娇,我们结婚吧,然后生个孩子。」

无情渣男居然想和我先结婚再生孩子,不知为何,我竟有点感动。

毕竟他情妇那么多,还没有一个上位成许太太的。

睡意一下就跑光了,我抬起头来看他,可娇贵的琉璃灯早已歇息了,屋里只剩下一片漆黑,唯有许津恪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灼人。

那种眼神我很熟悉,因为两年前,他就是这么看应h的。

我几乎信以为真,觉得他也是真心爱我。

许津恪爱上我了?

那我可真快活,等到我亲手把刀子捅到他心窝里,看见他难以置信的眼神,我一定更快活。

可是,为什么我又会感到一丝丝难过呢?我明明……明明不爱许津恪的。

所有想法在脑袋里滚了一遍,最后化成了一句轻轻的、沉沉的「嗯」,这个字在黑夜里翻滚打转,让我的心凉了又暖,暖了又凉。

2.

我和许津恪的孽缘,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那时他还不是皖系军阀的老大,我也还没流落到花满楼,我们唯一的联系是一个叫米藤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哥哥。

哥哥大了我好几岁,我上私塾时,他已经在周世茂手下做事了。

周世茂呢,就是上一任皖系军阀的头头,他手下有两个得力的副官,一个是哥哥,另一个就是许津恪。

那时天下还没有形成平衡的局势,但凡是有点人气儿的都想自立为王,狼多肉少,抢起地盘来和土匪没什么区别。

心高气傲的许津恪也不甘居于人下,他想当这个乱世的王,想要周世茂手里的权力。

于是,把周世茂视作义父的哥哥就成了他最大的阻碍。

别以为军阀搞事业都是拼脑子。

你陷害我,我陷害你,许津恪才不屑搞那套。

他直接在一个雨夜带人闯进了我家,杀了和我相依为命的哥哥。

院外响起喇叭声的时候,哥哥就察觉到了不对,他把我藏进了地窖的酒箱里,一个人拿着枪走了出去。

我在地窖里屏息听着。

近的枪响只有一声,远的枪响却有十几声。

很快,士兵们开始挨个搜寻老宅,一阵翻腾之后,一个年轻的小兵揭开了酒箱的苫布。

朦胧之中,我想,我完了。

幸运的是,年轻士兵探了探手中的刺刀,又把苫布放了下去,

「许副官!地窖没人!」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万籁俱寂。

漆黑的夜里,只有小米姑娘蜷缩在小小的酒箱里啜泣出声。

后来,许副官成了许督军。

可我的哥哥,连尸首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乱世里,无依无靠的人是很难生存的。

我辗转多地,才被花满楼的妈妈逮到,她看我长得还不错,就培养我弹琵琶,准备将来卖个好价钱。

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没想到,一个叫程天德的老家伙找到了我。

他说他是北部程家的。

整个军阀圈里,敢用北部当头衔的人,除了程鹤壁的老爹,北部军阀程天德没有别人了。

他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扔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气质出尘,美得不可方物;男子就那么温柔地看着他,温柔到能融化一池春水。

嗯,就是应h和许津恪。

他说我和那女子长得像,让我潜伏在许津恪身边,帮他完成任务。

其实除了眼角的那颗泪痣之外,我一点也不觉得我和应h像,她身上透着的仙女味儿更是和我身上的狐骚味儿完全不一样。

许津恪又不傻,怎么会分不出我们俩呢?

但程天德冷哼一声,笑着说:「你不用成为她,你只要做你自己就行了,求而不得的人,是不会计较多一分还是少一分。」

哦,懂了,程天德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可我不是特务,我没把握能从许督军那讨到便宜。」

言下之意,我不会特务那一套,别到时候任务没完成,自己还送了命。

看吧,其实我是个胆小鬼来着,报仇的机会都到眼前了,我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安危。

程天德答:「我要的是一击毙命的刀,这种刀,不在乎设计的有多精巧,只要不易察觉就行。」

原来是要我扮猪吃老虎。

不得不承认,程天德的剧本写的真不错,事情就如他预料的那般发展着。

我故意逃跑,拖着满身血污倒在许津恪的车前,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了一眼他时,我看见他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会暖床吗?会就跟我走吧。」

从许津恪问出这句话开始,他就完了。

我亦然。

说过那句话以后,许津恪就每日都在我这过夜了。

某个万籁俱寂的夜晚,许津恪还在睡着,一只鸽子突然飞到我的窗台上。

带来了一封简短的信,以及……

一坨屎。

我蹑手蹑脚地下床,取下鸽子腿上的纸条,看过又烧掉,谨慎小心地完成着犯罪,整个过程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妈的,老家伙又来催命了。

我一向很小心,但放走鸽子的时候还是出了纰漏。

阳台下,守卫兵小齐正楞楞地看着我,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

他一定正疑惑,小情妇什么时候养了鸽子?

我当然不养鸽子,所以此时这只信鸽出现在这里,才诡异万分。

隔天,许津恪一大早就走了,我也带着小齐出门逛了八家铺子,买了几套衣服,都是男式的。

傍晚,估摸着许津恪差不多快回来了,就把小齐叫到了客厅里。

「小齐呀,你身量和督军差不多,快帮我试试这几件衣服小不小。」

小齐还是个不到十八岁的孩子,家境不好,脑子也不太好,因为和许津恪沾亲带故才能来这里当守卫。

他说起话来也是憨憨的,

「小……小姐,这……这样不太好吧。」

督军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他还是知道的。

我威逼利诱带撒娇,一番操作差点断了气,终于让小齐同意帮我试衣服。

庞蒂克的引擎声划破寂静的黄昏,许津恪走进来时,刚好看见小齐光着膀子试衣服。

我想,我真算不得什么好人。

小齐解释了缘由,但许津恪还是不快。

他是个多疑的人,要不也不能这么久了才敢和我住在一处。

第二天,小洋楼里的所有下人都被换成了女的。

这可苦了我,司机也被辞退了,许津恪还不肯找新的给我。

「那我怎么去百翠阁啊?我的胭脂都快没了!」

许津恪勾起唇角,拉扯着我气鼓鼓的脸颊,「你不化妆也好看。」

他是不是嫌弃我花得多了?

「但是化了妆更好看!」我撒娇道,「我好看也是给督军长脸啊~」

许津恪亲上我的双唇,「我还是觉得你什么都不化,什么都不穿的时候最好看。」

我:「……」

末了,许津恪还是带我去百翠阁了,只不过是在他吃饱喝足之后。

他故意在我身上留下种种个人风格非常明显的痕迹,我拿丝巾遮了又遮,可还是无济于事,害得我都不敢顺路去买衣服和首饰了。

他这是在告诫我少出去花钱吗?

因为这个认知,坐车回来的时候,我委屈地哭了。

「督军,你是不是觉得我花太多钱了呀!」

我委屈巴巴地抽噎,哭花了新化的妆。

许津恪好气又好笑,把我抱过来,让我跨坐在他腿上。

得亏今天穿的是那条高开叉的旗袍,不然都拉不开腿。

可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车顶太矮,只有一直趴在他身上才能不磕到头。

许津恪不停地轻抚我的背,给我顺气,「你一个小妖精,爷还养得起。」

「真的?那你还给我钱花?」

许津恪又用那种拖长的尾音说:「给~」

那行吧,我不郁闷了。

我破涕为笑,微微直起身来,在许津恪脸上亲了一口,但因为笑得有些用力,竟然在他面前吐出了一个鼻涕泡。

许津恪立马笑出声。

我凹了那么久的精致小妖精人设被一个鼻涕泡毁了???

不行了,我又抑郁了。

……

婚礼很快被提上日程。

但因为许津恪把婚期定的很紧,根本来不及定制婚服。

我不喜欢西式的婚纱,许津恪就陪我去裕翔斋买了一套凤纹的秀禾服。

大红的颜色,看着就喜庆。

没想到这辈子我也能穿上件大红的婚服,堂堂正正地嫁给一个人。

许津恪真好,给了我那么多东西,还有这个梦寐以求的婚礼。

除了不爱我,他什么都好。

试衣服的时候,我趴在他怀里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我变得格外敏感,总是喜欢莫名其妙地掉眼泪。

许津恪揩拭掉我脸上的泪水,用一种「你不争气」的眼神看着我说:

「哭包,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真的吗?

我也能有好日子吗?

许津恪继续哄我:「到时候,咱们就生好几个孩子,春天带着他们去踏青,夏天带他们去赶海,秋天呢,就去看枫叶。」

我吸了吸鼻涕,「那冬天呢?」

「冬天那么冷……」许津恪敲了敲我的头,「自然是要和小妖精一起在床上猫冬了。」

他笑得真好看。如果时间就停在这,如果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结局,那该多好。

从许津恪脸上溢出来的幸福感染了我,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拉住逐渐向他靠拢的心。

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对他动心,没有背叛哥哥。

但是,我也忍不住问自己,在他似真似假的温柔里沉溺了两年,我的心真的能像自己说的那般坚定吗?

答案是,不知道。

正巧这时候,一位故人走了进来。

裕翔斋里,清风皓月的应小姐正挺着大肚子挑衣服,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温文尔雅的先生。

先生布衣长袍,戴着一副大大的金框眼镜,看上去有些愣,应该也是个老师。大概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吧,两人看上去是那么的登对。

怪不得许津恪插不进去呢。

但当我的目光转移到应h隆起的小腹时,突然明白了许津恪急着结婚的原因。

害,我还当他这段时间与我抵死缠绵是因为吃程鹤壁和小齐的醋了呢。

合着不是,是应h怀孕了,他就也想要一个孩子。

心凉了大半。

可笑的是许津恪向我求婚的那天晚上,我竟真的以为许津恪有点爱我了。

我该知道的,我只是他用来各取所需的女人而已。

夜半时分,我有些睡不着,就躺在床上看他。

手指从他的眉心一直抚到下巴,路过小山一样的喉结和肌理分明的胸膛,最后停留在他的心口处。

其实穹庐之下,泰宁之上,除了他身边,我真的想不到自己还能去哪里。

可我又清楚地知道,他身边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们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生死鸿沟。

从选择寄出那封密信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3

定好了婚服,许津恪又带我去了一场宴会,说既然成了许太太,总要多出来见见世面。

我换了身漂亮的旗袍,又披上了貂皮披肩,艳压全场是不假,就是太热了,害得我多喝了好几杯凉凉的酒水。

觥筹交错之间,皖系军阀圈里的人已经认了个七七八八。

其实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要知道,我在花满楼里,可不是只学了弹琵琶!

不过令我惊讶的是,程鹤壁居然也在。

虽然他也没表示过非我不可,但我们之间,终是我对不住他多一些,难免有点心虚,所以目光一触及程鹤壁,我就自动调转了方向。

但程小公子是从国外回来的,大概不懂中国人的含蓄和避嫌,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我。

眼见他终于按捺不住要向我走来,那几杯酒终于发挥作用了。

我借口想吐,哒哒哒地跑进了卫生间。

约摸待了十几分钟,捂着胸口走出卫生间时,程鹤壁居然在门口堵我。

他右手插着兜,一脚向后抵在墙上,就那么半靠在墙壁上沉思着,见我走出来,他的眼神一闪,又划过过了一片红晕。

我低头一看,今天的领口开的是有点大。

「你要……嫁给许津恪了。」

不是疑问句,说明他也收到了请柬。

我冲他大方一笑,「程公子记得来喝喜酒。」

程鹤壁忽然急切起来,「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带你走,我是真心……」

闻言,我皱了眉头,程鹤壁的真心,我要不起。

「为何不愿意?」我打断道:「他有钱,又对我好,我干嘛不愿意?」

我自认是吸人精气的小妖精,不该祸害了这等良人,唯一能为他做的,也只是用最冷硬的语气让远离我。

程鹤壁吸了一口气,颓然道:「那你爱他吗?」

他问的我一愣。

但是,成年人,爱不爱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我拢了拢披肩,继续冷声道:「不爱他,难道爱你吗?程公子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本以为他会就此放过我,没想到在我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力气很大,都把我抓红了。

「他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的呼吸微微凝滞。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

他的行程表,布防图什么的,还都是我给你爹的呢。

但我不能告诉程鹤壁,只能甩开他的手,沉声道:

「他死了,我就给他当寡妇。」

程鹤壁脊背僵直,良久,终于垂下了手。

他一定也以为我是个贪慕虚荣的肤浅女人了吧,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下次就知道不能选什么样的女人当老婆了。

我揉着手腕,在程鹤壁颓然的目光中快步离开了那里。

回去的路上,我还担心许津恪发现手腕上的红痕,我总不能说我便秘,那是上厕所的时候自己捏的吧。

好在许津恪喝多了,上车的时候还醉醺醺,压根就没发现这茬。

他平时很自制,几乎不会喝太多,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醉了。

而且我也没想到许津恪酒品那么差,喝多了还发疯,偏不要司机送他上楼。

半拖半拽地把许津恪弄上床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精致女人是不可以不卸妆就睡觉的,我只好再爬起来洗漱,可等我回来的时候,许津恪却不在床上了。

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靠着墙喃喃自语,我走去附耳一听,

「娇娇……娇娇……」

我笑了笑,给他理了理头发,柔声道:「我在呢。督军,回床上睡好不好?」

许津恪没答话,反而伸手把我抱在怀里,随着他的动作,一声硬物落地的声音从旁传来。

我一边安抚着挂在脖子上的许津恪,一边捡起了那东西。

一块漂亮的西洋怀表。

我拿起一看,一张小小的照片却从里面掉了出来。

照片上,一个眉眼如画的女孩子笑得温婉可人,不是应h还能是谁?

再一翻到背面,白底上用钢笔写了几个小字:

「应娇娇 七月十五生」

七月十五?

今天不就是七月十五?

我自嘲一笑,心像被许津恪拿着刀子捅了又捅。

真狠啊,刀刀见血。

所有的异常串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可惜,主角不是我。

我是个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女人。

我在心里不断重复着:

我不爱许津恪!

不能爱许津恪。

更不该因为他爱别人而伤心。

但是……怎么就那么疼呢。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到了婚礼的前一天,事情都已布置妥当,我和许津恪难得的闲了下来。

于是我就让他跟我去看场电影,听湘云说,别个小情侣谈恋爱都乐意去电影院。

黑灯瞎火的,随便你干点什么。

「所以……你是去干点什么的?」许津恪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眼神仿佛已经把我剥光了。

「当然不是,我就是好奇别人能干点什么!」我坐下来搂住许津恪的脖子,继续撒娇道,「爷~好不好嘛~」

许津恪前段时间刚刚收编了滇系军阀,事业越做越大,也越来越忙,我寻思着他下一步就得去打北部的程天德了。

不过也因为这事,他最近都挺开心,我要什么就给什么。

许津恪笑着叹了口气,拿起旁边的电话,拨出了一串数字,「这两天我要忙结婚的事,其他事都推了吧。」

挂了电话,许津恪的手又探进了我的衣服里,「满意了?」

我点点头,「满意了~」

「那你也让我满意满意。」许津恪开始不安分起来。

我按住他乱动的手,「可是,电影要开场了……」

半小时后,我拉着许津恪坐在了胜利电影院里。

左右环顾,没人。

我问:「你包场了?」

许津恪不以为然,「人太多憋得慌。」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督军天天在军营里,还能怕人多吗?滇系军阀一收编,许津恪就拥有了和北部抗衡的力量,原本平衡的各方势力突然被打乱,天下到处都不太平,许津恪也更谨慎了。

这意味着,杀他更难了。

但他还是陪我来看电影了,只要跟应h没关系,他还是愿意纵着我。

那么,就把今天当做美好的告别吧。

电影院播的是费先生的《小城之春》,讲了一个已婚女人在丈夫久病不起的情况下再次见到昔日恋人时的故事。

我看的有点发困,许津恪却挺感兴趣,他掰过我的脸,问:「米茵,要是你,你是选陪着快死的丈夫,还是选和初恋远走高飞?」

荧幕上,周玉纹正在和戴礼杰说着不痛不痒的话。

荧幕下,许津恪正用发亮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他这话就像在问:米茵,你选我,还是选程鹤壁?

哦,这还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但是他问晚了呀,我早就做出了决定,婚礼的警卫图已经交给了程天德,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不过,我也不会选程鹤壁就是了。

因为在黑暗里,所以能够放任泪水流下来。

我对许津恪说:「当然是我的丈夫啦!」

你看,不止你会骗人的。

许津恪很开心,一把搂过我的肩,在我脸上重重亲了一口,「那你完了,你真是爱惨了我。」

我附和:「嗯,督军说得对。」

可是啊,爱之一字,看似是蜜糖,实则是砒霜,它先是让人沉醉,紧跟着就会让人丧命。

许津恪,我们的爱,对彼此来说,都是穿肠的毒药呢。

你若是爱我,你就死得更快;我若是爱你,我也没脸苟活。

夜里,我看了许津恪大半宿,临天亮才睡着。

所以一大早被喜娘拉起来梳妆时,我还迷迷糊糊的。

许津恪被赶到另一间屋子换衣服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叫来孙副官,多半是又去叮嘱婚礼守卫的事情了。

临走的时候,许津恪停了下来,吻了吻我的脸颊,又替我整了整鬓边的碎发,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小妖精,等爷去迎你回来。」

我乖巧一笑,「好呀。」

真好,这一刻真美好,仿佛我真的要嫁给他了一样。

但是,上天只有要收走一个人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让她感到这么美好。

对不起呀许津恪,我有不得不杀你的理由,但没关系,杀了你的我,也不会好过的。

我会把你此刻的样子刻在心里,这样在以后的年年岁岁里,只要一想起这个画面,你就可以从回忆里跳出来,一刀一刀地往我心口捅了。

所以,别怪你的小妖精好不好?

梳妆完毕,天也才刚亮。

说是迎亲,其实也不过是去酒店那边等一会儿,仪式还是在小洋楼的后花园里举行。

绑着红绸的小福特在大道上穿行,路上的人们都说:

―看哪!督军还是把那个败家女人娶回家啦!

―一股子狐媚劲儿,肯定会家宅不宁的啦!

嗯,他们说的都对。

好不容易到了酒店,我不敢耽搁,立马换了便服,拿起早就藏好的小包袱,打算离开这座城。

许津恪活不了了。

程天德安排了好多特务去暗杀他,迎亲的路上都是天罗地网,他就是会飞也逃不掉的。

而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自然是得快快跑路。

可临出门时,又瞥见了桌上的一抹红色。

那是许津恪下聘时给我的婚书,本来准备在婚礼上宣读的。

我沉默着走过去拿起婚书,打开一看,上面的字迹还很眼熟,是他亲自写的。

笔力很深,仿佛要把此生的深情都写进这封婚书里。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写的多好,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要是我和他之间没有隔着血海深仇,我是愿意同他良缘永结的,就算他心里没有我也没关系。

但是……天意弄人,无奈至极。

我正要放下婚书,却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恶心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与之关联的事却不得不让我心惊:

我好像很久没来月事了。

某天晚上,许津恪跟我说:

「我们结婚吧。然后生个孩子。」

孩子?

怎么能有孩子呢?

特别是在我杀了他之后,孩子怎么就来了呢?

而后,我回忆起了更多关于许津恪的事情:

「你会暖床吗?会就跟我走吧。」

「你要什么,爷没满足过你?」

「不用找程鹤壁,求我就行了。」

「哭包。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

婚书湿了一大片,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后来「此证」二字都模糊了。

彻骨的寒意袭来,令我疲惫极了。

我放下小包袱,坐在红彤彤的大床上,突然就不想跑了。

既然说过要给他当寡妇,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我开始一遍遍地念婚书,泪水流进我开开合合的嘴里,尽是苦涩的味道。

我不由得猜想,谁会先敲响这个门呢?

答案无非有两种:

一是程天德赢了。老家伙心眼小,但言出必行,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我这个许督军遗孀多半也不能幸免。他会派个特务来杀我,那我应该还能留个全尸。

二是许津恪赢了,但他仔细想想就能知道叛徒是谁,也不会放过我,剥皮拆骨都是轻的。

罢了,是陪许津恪一起死,还是赔给他一条命,就交给命运决定吧。

要是一起死了,他还能在下面见见孩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着过了迎亲的时间,许津恪还是没有来。

心沉了下去。

我自嘲地笑笑,米茵,你在希冀什么呢?大仇得报,你该快乐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酒店外传来一阵嘈杂的枪声,我趴到窗边一看,刚刚还热闹的市井已经乱做一团,几个被流弹打中的市民倒在了血泊中,绝望地喘着粗气。

还有一队持枪的蓝色军装快速闯进了酒店,直奔楼梯。

看来是程天德赢了。

不多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我本以为他们闯进来后会直接杀了我,但为首的副官并没有这样做,他急促而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麻烦米小姐跟我们走一趟。」

4

大意了,早知道刚才我就跑了。

程天德虽然有我这个内应,但皖南到底是许津恪的地盘,他派去的特务只是打伤了许津恪,但并没有杀死他。

不仅如此,许津恪还反手操作了一波,扣押了在婚礼现场的程鹤壁。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程天德的脑子也很快,一击不成,当即就派人把我押上了去北平的火车。

不止我,俘虏还有大着肚子的应h。

程天德果然看不起我,他觉得我这个筹码不顶事,还顺带抓了应h。

火车隆隆地驶过一片田野,汽笛声搅得我颇为懊恼。

奶奶的,我这波可真是有点蠢了,我怎么会想要给许津恪陪葬呢?就算给他陪葬,我怎么能在酒店里等着别人来杀我呢?

旁人守株待兔,我却傻傻做了那只兔子。

这下好了,许津恪也没死,我还被抓了。

难不成这就是一孕傻三年?

我被自己蠢吐了。

同车厢的俘虏应小姐虽然很紧张,但还是关切的问我怎么样,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不停干呕的我。

啊……又被她的贤惠人设压了一头,我恨。

我怕应h瞧出什么,只说是晕车,睡一会儿就好了。

火车轰轰隆隆,一直到傍晚才停。

一下车,我和应h就被送进了一处小别墅。

别说,程天德对待俘虏真的不错,一日三餐供应俱全,能看书能读报,还有两个下人照顾我们的起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抓了两个姑奶奶回来。

其实这也正常,他对应h不好,许津恪就会对他儿子不好,他让应h死了,许津恪就会让他儿子陪葬。

程天德又不傻。

想明白这层,我就开始心安理得享受这一切,时不时还劝慰应h放宽心。

「孕妇最经不得吓,你月份又大,更得想开点。」

应h淡笑着,脸上的郁色消退了点。

过了几天,我们俩在小别墅里实在无事可做,应h就央了做饭的张妈妈,给她找来了好多针线,准备教我打小孩子的毛衣。

我这双手,会弹琵琶,会戴首饰,唯独不会拿针线。

许津恪说,这就是富太太命。

但或许是因为现在自己肚子里也揣着一个,我破天荒地耐着心学了起来。

经过应老师的教导,我做出来的毛衣虽然还是歪七扭八的,但好歹能看出是个什么东西了。

应h拿过我的成品,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但她为人师久了,多少见过些底子差的学生,还是笑着鼓励我:「嗯……挺别致的。」

违心!

她指了指毛衣的一个角,「还可以在这里绣上孩子的名字,给他做个标记。对了,米小姐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温和婉转,却令我如遭雷劈。

「你怎么……知道我怀孕了?」

应h放下毛衣,微微想了一下,皱眉问:「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恪知道吗?」

我摇摇头,但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事。

阿恪?

她都能叫他阿恪?

也是,普天之下也只有她有这个资格了。

第一次去军部大楼找许津恪的时候,我就见过督军大人对她低眉顺眼的样子,那么冷酷的一个人,居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她讲笑话,逗得她捂嘴频笑。

世人都说许津恪是皖南的一匹狼,但他在应h面前,乖得狗都自愧不如。

然后,就在许津恪送她出门时,专心挥手的应h不小心踩空了,从军部大楼的台阶上滚下来扭伤了脚踝。

这么说吧,我从没见许津恪那么焦急的样子。

一双剑眉都扭在了一起,他长腿一跨,几步就跳下台阶,抱起应h就往车边跑。

尴尬的是,我正巧走到了车边。

新买的糕点还在手里晃悠,我正不知所措,许津恪就一把撞开了我,他打开车门、放好应h,踩下油门就绝尘而去,压根就没理跌倒在地上的我。

如此深情,许津恪让她叫自己小名又算的了什么?

呵,她叫他阿恪,他叫她娇娇,光听名字我都觉得他俩浪漫了。

横插一杠子的我才是罪无可恕。

我没了和应h一起打毛衣的心思,起身就要上楼,应h却拉了拉我的手,她冰雪聪明,一下子就猜中我心里的想法。

「米小姐是不是很在意我和阿恪的关系?」

她就这么问我了?

天呐,她好坦荡,更显得我小人之心了。

我有点生气,一屁股坐了下来,想听听她怎么说。

可转念一想,我都背叛许津恪了呀,怎么现在还沉浸在情妇这个角色里,跟应h争风吃醋呢?

应h见我不答话,微微转过身来,扶着肚子说:「阿恪早年家道中落,爹娘早逝,他寄养在我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我一直把他当做是亲弟弟,若没有此事,我也该叫你一声弟妹的。」

我晓得她的本意是宽慰我,可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个富家千金和落魄少爷的爱情故事。

求你了,应小姐,别再凡尔赛了。

你再讲下去,我就没办法心宽了……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三个月就过去了。

程天德并未阻止我们探听外界的消息,虽然我和应h身陷囹圄,但并非对局势一无所知。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程天德自身都难保了,哪有空管我们。

北部报纸上关于许津恪的消息越来越多,他拉拢了晋系军阀乔方,一路势如破竹,短短三月,已经打到了程天德家门口。

这难道就是爱情的力量?

与此同时,应h的小娃娃已经九个月了,很快就要出来见见这繁华又肮脏的世界了。

我问应h怕不怕,她说:「怕,但又很想见到他。」

她脸上那种母性的光辉晃了我的眼。

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时,我也开始产生了一点期待。

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长的像我多一点,还是像许津恪多一点?

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喜欢舞刀弄枪还是喜欢琴棋书画?

我也很想见到他。

可他好像不喜欢我,像他爸爸那样。

应h的孩子文文静静的,从不折腾妈妈。

我肚子里的小祖宗就不一样了,整日撒泼打滚,非要让我吐的昏天暗地才罢休。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我想,他一定是知道我做的坏事,在替他爸爸惩罚我。

……

秋天的第一场雨落下时,许津恪终于打上了程天德的老窝。

老东西为了不让许津恪找到我们,给我们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把我们留在了一个门前种着玉兰树的小院子里。

走进去的时候,我还在想,时局凋敝,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这棵树开花的时候。

按理说,应h应该比我更感伤,但舟车劳顿之下,她的身体先撑不住了,一病就是好几天。

孕妇不能随便用药,她就只能靠一股韧劲强撑着,实在难受,就迷迷糊糊地喊「离原」。

离原是她丈夫的名字,那个带着金框眼睛,温文尔雅的先生,原来叫做离原。

应h难受得紧,作为狱友,我总不好见死不救。

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几天,她慢慢好起来了,但从那以后她的腿一直浮肿得厉害,路也不太能走了。

满城都是炮火,能跑的早就跑了,根本没有医生给她看病,甚至我都不知道,应h临盆的时候要怎么办。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没错的。

几天后,大抵是战事告急,程天德也懒得藏我们了,就把所有守卫都调走了,只留了两个下人看着我们。

可是下人也害怕呀,枪杆子前脚刚走,他们就麻利儿溜了,只留下我和应h面面相觑。

咱这是跑,还是不跑?

不跑吧,挺对不起这个机会的。

可是跑,两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能跑到哪里去?

正犹豫着,一声炮响突然震得我脑壳发疼,我们藏身的小平房被炸塌了一角。

炮声没有送来温暖的春天,反倒把应h肚子里的那个给吓出来了。

羊水稀里哗啦地流了一地,我也慌了神。

我暗骂许津恪:这样大炮乱轰,你他娘的就不怕炸死自己的心上人吗?

但我还是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哆嗦着把应h扶到床上,开始给她接生。

她紧张的没有力气使劲,我在这方面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根本不知道怎么帮她。

我给她顺气,给她加油,但是看上去作用都不大。

不多时,应h两眼一翻,彻底昏死了过去。

孩子还卡着呢!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给她做心肺复苏。

这还是许津恪教我的,没想到现在用来救他心尖尖上的女人了。

我不停地喊她:

「应h!应h!你醒醒!不能睡!你不是说还要给小娃娃取名字吗?你想好了没?这炮火连天,等他出来,你就叫他小炮儿得了!咱们织得衣裳都没拿来,你得给小炮儿重新做啊!」

……

「应h,你醒醒啊,你还没见到离原呢!你不是抱怨他爱读书不爱理你吗,等见着了他,咱们一块儿撕他书。」

……

「应h……你……你都还没见过我的小娃娃呢!」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应h突然抽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不……不能叫小炮。」

我也破涕为笑。

许津恪的爱人啊,到底是被我救活了。

很快,小平房里荡出一声啼哭。

是个白白胖胖的姑娘。

嗯,果然不能叫小炮儿。

叫小胖儿吧。

待应h的脸色好一点,我就一手抱着小胖儿,一手拽起虚弱的应h,「不能留在这。」

她虽然早就筋疲力尽了,但也知道此处不宜久留,拖着两条浮肿的腿,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往出跑。

可刚一打开院门,我就傻眼了。

第一眼,是满地的残垣断壁;

第二眼,是步履匆匆的程天德。

我吓得门都没出,就把应h推回了院子。

四下环顾一圈,并没有找到什么藏身之处,但我隐隐记得,一般这样的小平房后面都会有个地窖。

「后面可能有地窖,你去后面躲着,等许津恪来找你。」

应h又开始散发圣洁的光,「什么意思?那你呢?」

「程天德来了,他看见我了,我走不了。」见她还在犹豫,我把孩子往她手里一塞,又道:「想想孩子,你现在当妈妈了,你得保护她。」

「可你也……」

我推了一把应h,「再不走,就都走不了了。」

……

程天德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井边等他,从他这一身戾气里,我大概能猜出现在的情况。

无非就是他被许津恪打得落花流水,现在要来抓人质与对方谈判求和。

「应h呢?」

「哦,她呀,跑了。」

「她一个孕妇,能跑?」

「程督军啊,你都不知道,应小姐生完了,腿脚那叫一个好,跑起步来虎虎生风,我都追不上。」

程天德一把薅住我的头发,瞄了瞄我的肚子,冷笑道:

「没事,有你也行。」

随后,我就被抓上了一辆黑车。

其实我想说,程天德真的高估我了,许津恪又不爱我,他或许会心疼孩子,但他要是想要,随时有人给他生,他不会在意我肚子里的这个的。

程天德拿我们做筹码,一点用也没有。

5

再次被抓以后,待遇就没有那么好了。

没有了小别墅,程天德直接把我关进了军部大牢。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房子不会被轻易炸塌。

昏暗的牢房里,除了一根根冰冷的栅栏,我什么也看不到。

黄昏的时候,外面的炮火突然停了。

我想问问现在是什么情况,但能与我闲聊的只有一只瘦弱的老鼠,我听不太懂它的话。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再被拉出军部大牢的时候,刺眼的阳光让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听见路过的士兵说:「已经在准备和谈了。」

许津恪同意和谈?

要我说,和什么谈呀,都打到这儿了,直接端了北部不就得了。

难道他没找到应h?还以为应h在程天德手上?

正想着,把我拽出来的士兵又将我塞上了一辆小轿车。

车子摇摇晃晃,左躲右闪,绕过了无数残砖断瓦,终于在一处公馆停了下来。

士兵带着我穿过长长的步道,走到了一处开阔的草甸,这里的平和静谧与外面的浮尸遍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草木,我一眼就看见那个穿着墨色军装的人。

时间很快,一年也不过三百六十五次朝升暮落。

时间也很慢,没见到他日子,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停下脚步,回身问道:「呐,小士兵,我能不能到刚才路过的喷泉那去洗洗脸。」

我习惯了漂漂亮亮地见许津恪。

女人这点心思啊,唉。

士兵举了举枪上的刺刀,冷声道:「继续走。」

不行就不行吧,亮什么刀子。

不过这样也好,应h不在这儿,一会儿许津恪看见我,多半会很失望。

我丑丑地过去,这样一会儿见了他失望的脸,还能骗自己说,他失望,只是在嫌我不漂亮,而不是在嫌站在那里的人是我。

秋风吹来,平添了几分萧瑟。

我被士兵逼着走到程天德身后,可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许津恪,稍近一些的时候,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沧桑了很多,一双眼里再不见对我的爱怜,左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瘢痕,从颧骨蔓延到下颌,又在脖子上接续下来。

是弹痕吗?还是刀伤?

我分不太出来。

但可以肯定的时候,我们婚礼那天,他一定经历了难忘的九死一生。

我压住胸中上涌的痛意。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对我投来失望的眼神。

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坐在椅子上玩弄着手里的雪茄。

谈判的桌子很长,一头坐着程天德,一头坐着许津恪,作为交换筹码的我和程鹤壁就站在各自的敌人身后。

「许总帅,用我儿子和休战三年换你一妻一子,你不亏。」

程天德贼笑着,率先签下休战书。

许津恪握笔的手在听到「一妻一子」这个词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飞快地签上了自己名字,而后随手一甩,将笔扔地老远,面无表情地盯着程天德。

我有点受宠若惊。

他承认了我是他妻子。

一瞬间,我竟在瑟瑟的秋风里,闻见了玉兰花的味道。

有人松开了被绑着的程鹤壁,身后,也有人重重推了我一把。

我和程鹤壁都朝对方走去。

短短三月,他看上去变了了很多,尽管垂着眸子,我还是能看见他眼里溢出的寒霜,早先的温润竟是一去不复返了。

及至目光触到他的右手,终于明白了缘由。

那原本修长的手上,少了一截小指。

察觉到我的目光,程鹤壁微微藏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这场战争里,没有赢家。

每个人都伤痕累累,每个人都有所失去。

这个曾经很爱听我弹琵琶,曾经说要娶我做妻子的人,眼底的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不见了。

肚子开始隐隐作痛,我垂着眼眸,不敢去看程鹤壁,也不敢再看许津恪。

因为我知道,罪魁祸首,是我。

忽然,一只手臂圈住我的肩膀,将我往怀里一带,一只冰凉的手顺势掐住了我的脖子。

惊呼之中,我失去了重心,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

程鹤壁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可是……大哥……你在掐我脖子唉!

我有些惊慌,一时没搞清楚情况。

许津恪的目光终于看向了我这边,他猛地站起来,凶狠地盯着程鹤壁,眼里喷出的火几乎要把这座公馆烧干净。

双方的卫兵都举起了枪,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程鹤壁冷笑一声,带着我缓缓退回了程天德身后,让一个士兵抓着我,然后又慢慢脱下外套,拿过一把枪指着我,转头道:

「许津恪,不想她死,就给我跪下。」

程天德不甚在意,嘴上虽然责备了程鹤壁,但态度上颇为赞赏他的小学生行为。

「督军,犬子无礼,您别生气。」

闻言,原本怒气冲冲的许津恪突然笑了。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手肘撑住桌面,双手交叉,放在嘴边,玩味地看着程家父子,「你们不会觉得我是真的在意这个女人吧?」

我的心一痛。

掩藏了许久的事情,终于被他亲口说了出来。

「理解,女人如衣服嘛。」程天德笑道:「那……骨肉呢?」

许津恪的眼睛眯了起来,浑身散发着危险的信号。

他被惹毛了。

雪茄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又被狠狠踩碎。

他不答程天德的话,反而对着程鹤壁讽刺道:

「用女人威胁我,你可真男人。」

说着,他拿起休战书,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逼近程鹤壁。

他的步态极其沉稳霸道,仿若把世间万物都踩在了自己脚下,一点也不畏惧程家父子身后的杆杆步枪。

一旁看着的我却是汗如雨下,小腹也开始绞痛起来。

没人知道许津恪想要干什么。

他像冬夜里的修罗一样,肆无忌惮地藐视着在场的所有人,用睥睨天下的姿态帮众人回想起,他曾是怎样一个人:

前任皖南督军周世茂的副官许津恪,年纪轻轻,便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孤勇,独自潜入了皖南最大黑帮的交接会,一人一枪,就给周世茂带回了眼中钉的项上人头。

事情多少有夸大的成分,但也足够说明许津恪是怎样一个杀伐决断的疯子。

桌子有两米多长,许津恪走到一半的时候,程天德终于发了话:「放人。」

程鹤壁没动。

许津恪又冷笑一声,轻蔑地看着他,挑眉道:

「没听见你老子说的话吗?」

良久,程鹤壁咬咬牙,向后退了一步。

一直抓着我的士兵也放开了手,把我推向了许津恪那边。

路过程鹤壁的时候,我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有什么对不起的呢?

路是我自己选的。

刚一走到对面,许津恪就一把拉住了我,他横眉对程鹤壁说:「没种的东西。」

在程家父子阴鸷的目光里,许津恪把休战书拍在桌案上,扯着我就往外面走,像抢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紧紧地抓着我。

我那不该有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多像来救我的英雄啊!

许津恪一言不发,长腿不断向前迈着,我追不上,只能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

他的背影料峭,在飒飒的秋风里显得伟岸而孤寂。

那一瞬间,我好想抱抱许津恪,好想和他说说话。

我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那个……应小姐在西郊的一处平房里,门前有一棵很大的玉兰树,你找到她了吗?」

闻言,许津恪脚步一顿,扭过头来瞪着我,又收紧了抓着我的手,捏得我腕骨都要碎了。

他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他要吃了我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砰砰」的枪声。

慌乱之中,我猛地转过头去。

只见程天德一行人尽数被子弹击中,仰躺在地上,有人已经断气了,有人还在挣扎着。

我的心如擂鼓,咚咚地跳个不停,慌忙地搜索着程鹤壁的身影。

我不像应h那么善良,我明白在这乱世里,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死了怨不得别人。

我与程鹤壁那短暂又朦胧的感情也早就随风消逝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心惊。

因为我永远都忘不了他那句「待我秉明家父,再来娶姑娘为妻」……

我希望他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好好活着,娶一个与我截然不同的女子,生几个可可爱爱的娃娃。

可是,这份祝福成不了真了。

横七竖八的尸体中,程鹤壁就倒在最前面,满身弹孔,早已没了生息。

为什么……会这样?

我甩开许津恪,跑过去凝神一看。

程天德的士兵们手里拿的,都是没有子弹的步枪。

我懂了。

看来,不止程天德会玩卧底这招。

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刺眼的太阳。

我蹲下来,帮程鹤壁合上了眼睛。

那双曾经晶亮的眸子彻底失去光彩时,我的脑子也突然像通了电一样,明白了许津恪来这里的原因。

怪不得,他会同意和谈……

他早就找到应h了,不然不会只看见我,还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当然不是来救我的,他只是为了布个局,在最短的时间里,以最少的伤亡杀了程天德。

北部军阀群龙无首,再过段时间,他就是许大总统了吧。

真可笑,我刚刚还在幻想……

我跌坐在地上,累累如丧家之犬。

一切尘埃落定后,许津恪带着勃然的怒气向我走来。

看见我狼狈的样子,他抬手扯了扯军装衬衫的领口,蹲下来掐住我的脸,表情像是要把我拉进无间地狱的恶鬼。

「心疼他了?」

我真是被他养得胆大了些,面对着他滔天的怒气,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害怕,而是……

气他。

这好像是我能为哥哥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是……」

可我的第一个字还没出口,许津恪凌厉的巴掌就打了下来。

这一掌,又快又狠。

落到我脸上时,我只觉得头脑发懵,口中还沁出一股腥甜,顺势就倒在了地上。

枯黄的小草在我手下挣扎,刺痛了我的掌心。

许津恪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回去再跟你算账!」

说完,他就带着随从们向出口走去,仿佛这满地的鲜血都与他毫无干系。

我捂着发烫的左脸,坐在地上淡淡一笑。

回去?还回去啊。我还以为他得一枪崩了我呢。

许津恪走了几步,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又停下脚步来讽刺我,

「怎么?要我请你吗?」

我们第一次做的时候,他也是这么问我的。

许津恪在昏黄的灯光里面无表情地解着制式军装的扣子,解到第三颗时,他回过头来看我,见我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说的也是这句话:

「怎么,要我请你吗?」

他那时的意思,我懂。

可现在,我有些拿不准他的想法。

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

这一点也不像许津恪会做的事。

再者,我要以什么身份回去呢?

他孩子卑贱的生母,还是……可以真心相待的妻子呢?

许津恪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是我的错觉吗?

为什么我看见许津恪眼里弥漫着极重的疲惫和极浓悲伤呢?

那种眼神我无比熟悉。

午夜梦回时,它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脸上。

直到一个士兵提醒他道:「督军,车在外面等了。」他才又扯了扯领口,回头继续向前走。

我咽下了口中的血腥味儿,从地上爬了起来,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这才迈开步子,小跑两步赶上去。

不是我上赶着求他杀我,而是这世道里,我的去处本就不由我做主。

但还没等我追上他,余光里突然闪出一道寒光。

一个身穿蓝色军装的人,他躲在同伴的尸体下,竟然还存着一口气。

他挥舞着一把刀子,带着决绝的愤恨,直直戳向许津恪的后脊。

我根本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快速转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血痕出现在我的手心,而后温热的鲜血就从腹部溢了出来,一寸寸地爬过我疲软的双腿。

秋风打着旋儿,卷走了地上的尘土,却吹不散我一身的罪孽。

刀尖没入腹腔的时候,我看见了许津恪又惊恐又悔恨的眼睛。

他跪倒在我身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你……」

我却有点开心。

许津恪终于也为我焦急一回了。

他一把抱起了我,一改方才的高冷,声音急促地说:「我带你去医院!不会有事的!」

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安慰他自己。

可这战火纷飞的地界,哪个医院还有人啊……

对自己的命运,我向来清楚得很。

奔跑的摇晃让我恍惚起来,许津恪的声音也好像与我隔了千万层纱帐。

「米茵,你还没给我弹完琵琶,你不准死!」

琵琶……

对啊,许津恪从没听我弹完过一首曲儿呢。

但是,我觉得我的命就到这儿了,不能再给他弹琵琶了。

这是上天给予我的惩罚。

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有什么资格继续苟活于世呢?

我两眼发黑,费力地攀附着许津恪的肩膀,在他胸前闷声说:

「爷……曲儿忘了,弹不响了。」

我艰难地抬起手,抚摸过许津恪脖颈上的瘢痕。

哥哥,我算不算为你报过仇了?

如此,我可以去心疼许津恪了吗?

有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仿佛是哥哥给我的答案。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刀尖不断搅动着我的腹腔,生命正随着鲜血不断涌出我的身体。

公馆那么大,我能不能坚持到许津恪打开车门都要打个问号,我不想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路上。

我扯了扯许津恪的领口,「放我下来吧。」

许津恪没有理我,固执地抱着我向前跑着,但他的腿似乎落了旧疾,脚步也逐渐慢了下来。

我又扯了扯他的领口,这次力气比刚才小了很多,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虚弱,许津恪终于停了下来。

他把我放在地上,半跪着抱住我,喘着粗气,语气里带了脆弱:

「你再撑一会儿……行不行……」

行啊,我也想多看看你。

可是……许津恪,生死这事,我说了不算的呀。

我勉强笑了笑,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反而忍着疼问许津恪:「爷,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啊?我老是……老是取不好。」

我得知道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这样到了下边,我才好去寻他。

一向坚强的许督军眼里也流出了温温热热的泪水,他把头贴在我的头上,像极了情浓时与我耳鬓厮磨的样子。

他摩挲着我的鬓发,在我耳畔沉声道:

「慕茵……许慕茵好不好?爱慕的慕,茵茵的茵。」

茵茵……

茵茵好啊,不是娇娇,是茵茵呢。

我的泪水也开始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许津恪颤抖着手,低头看着我不断流血的腹部,声音里带着慌乱和害怕,还有久违了的温柔。

「茵茵,别睡好不好……别睡……」

许津恪,我也不想睡,可是我太累了。

我就小小的闭一下眼,或许等我醒来时,那棵玉兰就开花了。

……

后面的话,我听不见了。

后面的事,我不知道了。

意识逐渐沉了下去,落到了早先的一个梦里。

我穿着哥哥新买的小裙子,一个人穿过长长的弄堂。

一个跟了很久的小混混把我拽到了无人的暗巷。

裙子破裂,发丝凌乱。

叫卖声,打闹声,交谈声,调笑声……交织成回忆里不堪的背景音。

绝望之时,一根铁棍破空而来,砸在了小混混的头上,顿时让他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我啜泣着站起身来,一个青年站在巷子口,单手插着兜,目光沉静地看着我。

一个娇俏的少女跑过来,问我有没有事。

我摇摇头,道了句谢。

青年也走了过来,脱下身上的外套,扔在我的头上。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娇俏少女,又用冷硬无比的声音跟我说:

「穿上吧,前面风大。」

然后,我目送着他们挽着手,一起离开了肮脏的暗巷。

从始至终,我都忘了问他们是谁。

冷风吹的我一阵瑟缩,我只好套上青年的外套,遮住裸露在外的肌肤。

忽然,我眸光一动,在外套的里侧发现了一个绣的歪歪扭扭的名字。

……

许津恪,你是那时候进到我心里的吗?

……

意识再度下沉,来到了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

原来哥哥把我藏进地窖时,说的不是让我给他报仇。

他说的是:「茵茵啊,人生还长,你要好好的。」

哥哥站在风里,不断重复这几句话。

他叫我别给自己戴上沉重的枷锁,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放眼人生,路还很长。

可惜我不是个听话的好女孩,并没有照他的话去做。

哥哥,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爱与恨,那该多好啊。

我也能挽着许津恪,看看朝升暮落的太阳,听听聒噪逆耳的蝉鸣,守着我们的孩子,陪他从牙牙学语到人生暮年。

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一样疼爱他,教他正直无私,教他坚强勇敢,教他温柔待人。

……

风裹挟着玉兰的香味,拂过我的脸颊,又了无痕迹地逝去。

在风的碎片里,我看见自己穿着一条漂亮的旗袍,坐在镜前描眉涂唇,许津恪就坐在身后静静地看我。

待妆毕,我拉起许津恪的袖子跑到屋外,指着春日里盛放的玉兰树说:

「看呐,花开了。」

(完)

□ 作者:野狐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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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荔不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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