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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若得春雨细珍珠

所属系列:凤凰蛊:美人无归路

知乎盐选 若得春雨细珍珠

我这一生,做过两件最大的错事。

我这一生,做过两件最大的错事。

一件是识得齐冕,一件是爱上齐冕。

1

我嫁给齐冕时,刚刚十六岁。

这一年,我爹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又因德行高尚,一向勤恳,加封孟昭公。我的两位哥哥,一为大司空,一为御史丞,弟子门人数不胜数。那时京中盛传,若是孟家人休沐,半个朝堂都要空。

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我爹常说,要将我多留两年,倒不是舍不得我,只是忧心我脾气太大,教我一定记得谨言慎行。

所以当齐冕将我头上的龙凤花盖掀开时,我忍了再忍,可惜还是没有忍住,脱口而出:「齐冕,几日未见,你怎么这样老了?」

闻言他手中的喜秤一顿,随手又将喜帕放了下来。我眼前一黑,问他:「你做什么又将我盖起来?」

他说:「我怕你嫌我老,自卑。」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自己将喜帕掀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你是个老男人,天地都拜了,我也只能认命。」

其实齐冕不老,也只大了我三岁。龙凤花烛静静映着一弯新月如钩,风自殿外吹来,带着承露台前的海棠花香,烛火下,他穿着大红吉服,眉目如裁,大概是被我气的,眉头微皱,却英俊得令人心碎。

可真奇怪,自从我大婚前生了一病,就总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只是觉得要比现在更年少,那双凤眸也该更睥睨桀骜一些。

他看着我,磨了磨牙:「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这样说,倒显得他心胸宽广。我也生了气,转过头去不肯理他,他又来招惹我,将手搭在我肩上,我一耸肩,将他的手给摇了下去,他不气馁,手顺势就落在我的腰上,将我给揽入怀中。

我没有料到,「哎呦」一声,却已经倚在了他的臂弯中。

他从上而下凝视着我,不知在想什么。却又轻轻地,将我头上的一枚珠钗拔了下来。

青丝逶迤,婉转郎膝,盈盈烛光中,他的眼中闪烁不定,似是透过我,望向岁月另一头的某处罅隙。

天涯明月、山盟海誓,多少深情厚谊,也只在这一眼中。我心跳忽然很快,不敢看他,只能垂下眼睛,就听到他轻轻地喊我说:「孟珠凭。」

我没有应声,他又说:「我的凭凭。」

他语气中,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连带着我的心也为他语气中的快乐而雀跃,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鹰奴,我在。」

这是他的小名,他的母妃怀他时梦见一只巨鹰衔子而来,替他取了这样的名字,后来他母妃去世,这世上,也就只有我会这样唤他。

他神情越发温柔,低下头来,轻轻地亲吻我的眉心。我又紧张又害羞,要去推他,他握住我的手腕,轻笑说:「到了这时,再想跑,也是难了。」

我嘴上不服:「谁想跑了!你放开我,我自己来。」

我是说大话,他却真把我放开了,我一时傻在那里,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咬牙,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这次换他不自在起来,我志得意满,手却忽然顿住,他心口向左三分处,有一道刀伤,伤疤狰狞,如猛兽嗜人。

像是有只大手在心头拧了一把,连带额角,也如有利刃,在中周旋。我疼得呼吸一滞,连眼泪都滚了下来,他看我神情,连忙将衣襟拢住:「怎么哭了?别怕。」

「我不怕。」我哽咽着问他,「你是皇帝,怎么会有人敢伤你?」

他说:「自然是你伤了我。你不要我,我的心就被你伤得透了。」

我以为他是故意逗我,破涕为笑说:「油嘴滑舌。」

他看着我,温柔道:「只说给你听,还不好吗?」

他的玩笑话,日后回忆起来,才惊觉其中牵扯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只是那时,我心中满是喜悦,一腔少女情愫,只恨不能向天下人娓娓道来。便连额角心尖,那一点细枝末节的痛,在他面前,却也不算什么。

2

第二日我起来时,齐冕已经去上朝了。

当皇帝好惨,新婚之夜折腾一晚,第二天还要精神抖擞地早起——不精神抖擞不行,稍微萎靡不振一点,就会有大臣参一本,说有人在后宫搞霸权主义,独占皇帝,害得皇帝不务正业。

我忽然愣了一下,替我梳头的小环问我:「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我感叹道,「就是觉得自己刚当皇后,就已经很熟练了。」

——熟练得好像真被人这么骂过一样。

小环替我梳妆好,又来服侍我更衣,我望着铜镜中朦朦胧胧的自己,却又奇怪道:「怎么觉得,胸变大了不少?」

小环讷讷道:「小姐,想是错觉吧?」

我哼了一声,拿手拍了拍胸口,怪哉,往日平平无奇,怎么婚后反倒拔地而起?莫不是这便是书里说的,采阳补阴?

旁边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看过去,却看到个眼生的丫鬟,有一张圆圆的面孔,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见我看她,向着我行礼:「娘娘。」

我问她:「你是何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名作佩儿,是太后派来服侍娘娘的。」她说起话来清脆甜蜜,「太后说您和陛下举案齐眉,怕是没空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便要奴婢来,替您分忧解劳。」

我一向不耐烦管理庶务,太后肯派人来,真是再好没有,我立刻喜悦道:「我这就去谢谢太后姑姑。」

佩儿却道:「太后这几日去了皇觉寺礼佛,并不在宫中。」

太后是我的亲姑姑,虽然不是齐冕的生母,却也将他自小抱养在膝下。闻言我有些失落,待到晚上齐冕来时,忍不住同他抱怨说:「姑姑也真是的,明知道我刚嫁进来,一个人孤零零的,做什么跑那么远去拜佛?」

齐冕正在替我剃鱼刺,闻言道:「她也是替咱们祈福,希望咱们早生贵子。」

我一时臊红了脸:「谁要和你早生贵子?」

他微微一笑,将剃好的鱼肉端到我面前:「就算你想生,我也舍不得。有个孩子,你的心就不会在我身上了。」

可夜里歇息时,他又忽然问我:「凭凭,你想要个孩子吗?」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口说:「这两年不想,可等到以后,总要有的。若是能生一个孩子,我希望他的眼睛像你,皮肤却要像我一样白才好看。」

「若是…… 若你不能有孩子呢?」

我有些奇怪:「我为何不能有孩子?」

他不再说话,我也就没继续往下问,往他怀中钻了钻,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却听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对我说:「对不起。」

我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却又在想,不知道他是怎么,对我不起的。

3

红烛垂泪,临近日出时分,我忽然醒来,他竟然也没睡,支着额,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我含糊问:「怎么不睡觉,瞧着我做什么?」

「你刚刚做噩梦,哭得很伤心。」

我一时纳罕,他却伸过手来,在我脸上拈了一下,指尖沾着一颗泪珠,摇摇欲坠。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得满脸泪痕,他又问:「梦到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柔声道:「无论如何,凭凭,在我身边你都不必害怕。」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香,说不上是龙涎还是瑞脑,只是一层薄薄的气息,凉而淡,月亮似的捉摸不透。我低声说:「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受到伤害,我怎么会怕?」

他揽着我的手忽然僵了一下,良久,在我额上亲了亲。窗外的天渐渐亮了起来,他恋恋不舍放开我,起身下床,我跟着下去,他转头对我说:「你再多睡一会儿。」

「我来伺候陛下更衣。」

「这样殷勤?」他狐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不由分说,取了他的玉带来,狠狠一勒,他被我勒得喉中吐出口气来:「原来是要谋杀亲夫。」

我哈哈大笑,却又怪道:「你怎么瘦了这样多,腰身都细了。」

「这你也能知道?」

「出嫁前,我替你做了一套衣裳,自然知晓你的尺寸。」

这是旧礼,新妇亲手裁衣,寓意婚后二人一心一意。我说的有些害羞,低下头去:「我一会儿将那衣裳找出来,替你改改尺寸,等你下朝回来,就能穿了。」

他恍然大悟:「就是玉郎和我讲的,你做了半年,才缝好一只袖子的那套衣裳?」

玉郎全名孟玉勍,是我二哥。我脸上的害羞僵住,咬牙道:「慢工出细活。」

「可玉郎还和我讲,你缝好了才发现,是把左手缝到右边,只好拆了,又缝了半年?」

孟玉勍,等到见面,我一定要和你决一死战!

我在心里骂着二哥,齐冕已经穿戴整齐,看我咬牙切齿,嗤一声笑出来,牵着我的手说:「衣裳不着急,你仔细又扎了手,倒惹得我心疼。」

我心中甜蜜,一时笑得牙都露出来,又觉得不大文雅,努力想收回去,怎么收也收不住,只好扑在他怀里,小声说:「我等你回来。」

等他走后,我唤来小环:「你去把那套衣服翻出来,齐冕瞧不起人,我偏要缝得又快又好。」

小环闻言,却站在原地不动,头深深低着。我以为她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她却忽然抬起头来,哀哀地看着我:「小姐……」

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瞧着这样委屈。」

她脸涨得通红,刚要说话,一旁,佩儿忽然道:「娘娘,陛下怕您缝补衣裳费眼,特意叮嘱我们,带您去御花园逛逛。小环姐姐大概是怕替您找了衣裳,被陛下怪罪。」

我忍不住笑了:「齐冕哪是这样小气的人,你忘了,过去他爬树翻墙下不来,还是你替他搬的梯子呢。」

小环又将头深深低了下去,只是说:「小姐,还是去御花园看花吧。」

4

她们都这样讲,想必是在宫里闷了,想出去透透气。我这样体恤下人,自然要应下来。于是将缝衣裳的事扔到了脑后,带着她们去了御花园。

这样的天气,巧手的匠人将花在暖房中焙开了,瞧上去姹紫嫣红,倒像是在春日。我瞧见一盆魏紫,忍不住赞叹道:「这样的时节,竟还有开得这么好的牡丹。」

佩儿笑道:「这都是陛下特意替娘娘准备的。说是唯有牡丹真国色,配得上娘娘的国色天香。」

我脸皮比较薄,听人这样吹捧,忍不住尴尬,刚巧听到前面有些喧哗声,连忙道:「前面这是怎么了,咱们快去看看。」

佩儿没来得及拦住我,我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到了地方,正好瞧见两个侍卫拖着一个人往外走。被他们拖着的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沾了灰尘,望着狼狈至极。

我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我看出他们本来想装作没看到我,见我开口,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向着我领了个礼,恭敬道:「回娘娘的话,这人是从冷宫逃出来的罪妇。」

「冷宫?」我震惊道,「齐…… 陛下有冷宫?」

那人道:「娘娘说笑了,陛下对您情深如海,哪里会有冷宫。这都是先帝留下的。」

我又要脸红,还好是冬日,勉强可以推给风大吹得。

「既然是罪妇,便不妨碍二位大人了。」

我转身刚要走,裙角却被人拽着,我低头看去,那罪妇正死死地看着我,手里扯着我的裙角,却像是恨不得将我磨牙吮血:「孟珠凭!你竟还活着!」

她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仔细看了才知道,竟是舌头缺了一截。我看着她沾满血污的面孔,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却又桀桀怪笑起来:「情深如海…… 哈哈,情深如海!你这个可怜虫……」

她话音未落,身后却又有人厉声道:「混账东西!在娘娘面前胡言乱语什么!」

我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佩儿却已经走了过来,随手给了那罪妇两耳光,将她打得头仰过去,半天没有动弹,又将一团手帕塞到那罪妇口中,对着侍卫喝道:「你们两个是死人吗?还不将人拖下去好好看管!」

她在我面前是个甜美可人的小姑娘,原来竟是这样的威严可怖。两个侍卫被她骂得头也不敢抬,拽着人匆匆离开。那罪妇被拖拉着,还要转头看我,一双眼睛里,全是滔天的恨意。

我被她看得心头一紧,忍不住后退两步,还好小环扶住了我,低声说:「娘娘别怕。」

我握住她的手,问佩儿:「那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佩儿笑道:「在冷宫里关久的人,脑子总会有毛病。」

「可她怎么认得我是谁?」

佩儿顿了顿,温言道:「您同陛下大婚的消息,自然是满宫皆知。她大概是听侍卫喊您娘娘,猜出来的。」

我没有作声,又往前望了望。

这样一会儿子时间,远方已经黑云压城,日光如同流水,稍纵即逝,满园春色,一瞬间便像是海上蜃楼,又如前路一般,浮在半空,再不分明。

5

用晚膳时,我同齐冕讲:「想来明日要下大雪。」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我应了一声,却又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他便问,「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到底只说,「只是想起往年大雪,倒将京郊不少房屋压塌,虽然瑞雪兆丰年,他们中一些人,却也见不到明年春日了。」

他伸过手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放心吧,我已经派了人手,去替他们加固房屋,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惨剧了。」

「真的?」

他故意板起脸来:「你夫君也不只是会吃喝玩乐,毕竟是位皇帝。」

他在我面前,从来只用「我」,而非「朕」,我明白,这都是对我的优待,一时心中的烦忧就淡去了。吃过饭,我在前面看话本,他不知道去了哪里,半天出来,喊我说:「孟珠凭。」

我话本正看到关键之处,没有理睬他,他就过来,将本子从我手中抽走,我刚要发怒,却看到他穿了一身月白的寝衣,针脚歪歪扭扭,并不像御用的品质。我转怒为喜:「这不就是……」

「你亲自替我缝的,我找出来了。」

我围着他转了个圈:「不愧是我做的,这样合身。我看你精绣局那些绣娘也不过如此。」

他沉默一下,半天才说:「这话你好意思讲,我都不好意思听。」

我哈哈大笑,扑过去用力抱住他,两个人歪歪扭扭倒在床上,那件精心做的衣裳,也被丢了下来。

夜半时刻,果然下起了雪,敲在窗框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赤着足下床,悄无声息地将那衣裳捡了起来,手指拂过袖口内侧三寸处。

身后,齐冕忽然问我:「怎么起来了?」

我吓了一跳,语气还很平缓:「起来喝口茶,差点被衣裳给绊倒了。」

他无论何时,语调都很清明,完全没有夜半惊醒的倦怠:「是吗?」

我顿了一下,转过身去,对着他笑了笑:「总不会有鬼来抓我吧?」

「那可不好说。」他向我伸出手,我将手搭上去,被他拉入怀中,他低声说,「手怎么这样凉?」

我道:「外面下雪了。」

他嗯了一声,渐渐不再言语。雪势渐大,映得窗外一片都是亮的,我不敢回头看他,装作睡着了,可浑身一片冰凉,只是在想,怎么会是这样?

6

等我再次醒来,齐冕自然又不见了。

大概是冬日多困,睡了这样久,我仍是满身倦怠,问小环说:「佩儿呢?」

小环犹豫一下:「陛下传召,她便去了。」

我这才起身,穿鞋时,小环跪在我脚边,我迟疑一会儿,低声和她说:「小环,我觉得这宫里不大对劲。」

她的手猛地一抖,我越发肯定:「你也察觉到了?那件衣裳,看起来是我缝的,可我当时在袖口三寸内,本想绣一朵并蒂莲花,因为技艺不娴熟,只绣出一团红点来,若不仔细检查,很难发现。可我昨晚去摸,那里并没有那一团红点。更何况,我制衣时,齐冕还没有这样消瘦,如今这衣裳穿在他身上,却尺寸妥帖,分毫不错。」

小环跪在那里,声音细弱蚊呐:「或许是陛下担心小姐为他改衣劳心,便要精绣局赶制出一模一样的来。」

「我入宫许久,我娘亲竟然未曾来看我,难道就一点都不关心我?」

小环又嗫嚅道:「夫人怎么会不关心您?」

「还有昨日那名罪妇,你又怎么看?」我望着自己的手,喃喃低语,「我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无论是她的模样,还是她骂我的话…… 都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见闻了。」

小环发出一声低低的吸气声,像是为我的话惊异。我自己也知道,说的这些话听起来有些古怪,沮丧道:「罢了,你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吧……」

我说着,站起身来,可小环还跪在那里,我奇怪地看她一眼,她忽然死死攥住我的衣角,涩声道:「小姐……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您难道忘了,咱们府上……」

她话音未落,佩儿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盆十丈垂帘,笑盈盈道:「陛下知道娘娘喜欢菊花,特意赐下一盆。娘娘您瞧,这花在火窖里焙得多艳。」

却又瞧见小环跪在那里,惊讶道:「小环姐姐这是怎么了?惹您不高兴了吗?」

我顺势瞪了小环一眼:「还不给我起来!这里是宫里,哪有你任性的地方?难道你以为,全天下只有你会想家不成?」

佩儿笑道:「小环姐姐原来是想家了,只是宫规森严,还是忍一忍吧。」

「也是跟在我身边,被我宠坏了。」我叹口气,问佩儿,「过几日我娘亲就要进宫,能让她多带个小丫鬟吗?小环她妹子在我们府上,带过来,让她看一眼,也好放心。」

佩儿闻言,还没说什么,小环攥着我衣角的手又收紧了许多,将我一件好好的裙子扯得皱皱巴巴。她这样失态,是从没有过的,若是佩儿说出去,说不得小环就要受罚,我刚要替她遮掩,就听到佩儿道:「娘娘您忘了,宫妃入宫第一年,论理,是不能召家人入宫的。」

我皱起眉来:「我是皇后,难道同那些妃子一个待遇?」

佩儿闻言,连忙跪下:「是奴婢失言,娘娘不要生气。」又膝行着替我端了一碗补品,「这也是陛下赐下的甜汤,喝了益气补血,娘娘先用一口,也好暖暖身子。」

我向来讨厌喝这种黏黏糊糊的东西,闻言只说:「先不喝了……」

「娘娘。」佩儿却加重语气道,「这是陛下赐下来的,多少喝一口吧。」

这点面子,我还是要给齐冕,到底抿了一口。这汤浓稠黏腻,入喉带着涩涩的甜苦滋味,我忍了再忍,还是一阵反胃,扑到一旁吐了起来。小环惊呼一声,连忙来扶我,身后,佩儿又说:「娘娘是有哪里不适吗?」

「我……」

我一阵头晕目眩,后退几步,不知碰到什么,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这声音令我愈发难受,却又于天旋地转中,像是听到有谁在我耳边急切地说着话。

耳中嗡嗡作响,如同一万只蜜蜂在飞,又似水中捞月,到头也只一场空。

我费力侧耳去听,隐约听到有人说:「…… 气急攻心、血流不止…… 伤及根本,往后,亦是再难有孕……」

还不待我细细分明,却又有一个哭声,断断续续,如丝帛迸裂,仓皇狼狈之意,几乎响彻天地:「我的孩子——!」

7

我猛地睁开眼来,泪痕犹湿,就看到室内一片漆黑。我骇了一跳,旁边,立刻有人握住我的手,声音沙哑却又喜不自胜道:「你终于醒了。」

这是齐冕的声音,我心中立刻安定下来,反手握住他的手,问他说:「我这是怎么了?」

他沉默良久,低声说:「你又旧病复发了。」

大婚半年前,我忽患怪病,整日昏昏欲睡,浑浑噩噩,连同许多记忆都失去了。好在齐冕力排众议,执意立我为后,哪怕我的怪病无法根除,仍不离不弃。

那时我想,为了他也一定要将身子养好,这样才能同他年年岁岁,白头偕老。可没想到这样快便又发作。

这病来的古怪,症状也离奇,不能见光、不能吹风,需要静心调养。我一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道:「明明已经好了…… 怎么忽然又犯了?齐冕,你把我休了吧。」

此言一出,他握着我的手猛地收紧:「你又在说什么梦话?」

我哽咽道:「我这个皇后,既不能替你分担前朝压力,又不能替你统御后宫。鹰奴,你放我回家吧,再娶个白白胖胖、身体健康的皇后来,不要让我拖累你。」

我说了长长一串,哭得眼泪打湿了枕头,他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摸索着替我擦去眼泪:「我们的大婚天地为证,全天下人都知晓,这一生一世,咱们俩都要在一起不分开。你想甩开我,真是门都没有。」

我气道:「我才不是因为想家,故意这样说。」

他说:「我可没说你是想家了。」

我故意不打自招,装作生气。他又来哄我:「大雪封路,宫内宫外不好往来,你母亲行动不便,我喊你大姐进来陪陪你如何?」

「我大姐?」我立刻惊喜道,「她回京了?」

我大姐大我十二岁,嫁的是江南豪族,夫妻和睦,却难得能上京一次。

齐冕道:「为了你,特意将她传召回京的。」

我闻言心中满是甜蜜,头却又猛地一痛,连忙闭目不语,他察觉到了,问我:「是不是又难受了?」

我说不出话,用手勉强勾了勾他的手指,他就势勾住我的尾指,珍而重之地摇了摇说:「凭凭,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咱们拉过勾,说好了要一起白头到老,你…… 你千万不能骗我。」

一颗很大的水珠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微凉,是天子为我而落的眼泪。

这样深情,可我没来由想,若是血,应当也是这样炽热。

这念头太可怕了,毕竟我自小生在和睦之家,又哪有机会见血?我还没来得及细想,齐冕已经轻轻拍着我,我不由自主地合目,到底睡着了。

8

阔别经年,我终于同大姐相逢。

我看不见她,听到她跪下向我行礼的声音连忙止住说:「咱们姐妹之间,哪需这样的虚礼?」

她却坚持道:「礼不可废。」

我上次见她还是两年前,她怀了孕,眉目漂亮得像是观音菩萨。想起这个,我问她:「你来京中,可把我小外甥带来了?」

「他是一刻也离不开我,自然也带来了。」

「怎么不带进宫给我看看?」我说到一半,却又想起来了,「算了算了,你千万别把他带来,万一被我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倒不是为了这个,只是他一向身子也不好,最近正吃着药,不敢叫他吹了风。」大姐叹了口气,「凭凭,你在宫中,一个人实在辛苦了。」

我说:「不辛苦,陛下待我很好。」

大姐沉默一会儿,淡淡道:「那就好。」

我觉得她语气有些奇怪,似乎并不欢喜齐冕,这同往日她对齐冕的态度大相庭径,我刚想问,她却又牵住我的手,温柔说:「来之前,我去庙中替你求了平安符,你戴在手腕上,可保长命百岁。」

她的掌心粗糙,浑然不似过去金尊玉贵的模样,我刚要问,她却重重握了握我的手,口中语调平淡道:「你已是个大姑娘了,万万不可像是在家中那样任性。陛下和你青梅竹马,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凭凭,姐姐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

她一边说,一边借着替我戴平安福,在我掌心中写字,怕我不明白,翻来覆去只写四个字,我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她一把握住,黑暗中,我们姐妹相顾无言,却忽然听得旁边有人开口:「夫人,今日时辰不早了,娘娘也该休息了。」

若不是她自己出声,我竟不知道佩儿一直候在旁边!

我悚然一惊,大姐已经站起身来,却又恋恋不舍地叮嘱我说:「山高水远,这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小妹…… 你自当多多保重。」

最后一句,她语调轻颤,到底是哭了出来。我躺在那里,静静地流泪,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唯独掌心,她写下的那四个字滚烫至极。

她写:小心齐冕。

9

小心齐冕?

小心齐冕!

可我实在不懂,他是我的夫君,又有什么值得我这样小心?我想不通,一时之间也不愿去想。佩儿替我送上汤药,我问她:「小环呢?」

「小环姐姐守了夜现下正在休息,由奴婢来伺候您。」

我本想让她将小环喊来,却又转了念头,喝下汤药,昏昏沉沉睡去。因为总在喝药,室内又一片黑暗,我渐渐失去对光阴的判断,似乎过去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

齐冕总来,大多时间我在睡着,偶尔半睡半醒间,闻到他袖口淡淡的香,他的指尖轻轻地描摹过我的眉眼,我问他:「雪停了吗?」

「还没。」他不提防我是醒着的,顿了顿,慢慢地回答我说,「可今年宫中白梅,开得倒是极香。」

「梅花香自苦寒来。我还在家中时,窗外就有一株白梅。那时我年纪小,总嫌这样的花寡淡,要我爹爹替我砍了,种上牡丹,反被我爹爹骂了一通,还被罚跪了一晚上,要不是小环偷偷替我垫了个垫子,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我说到此处,有些疲倦,咳了两声,问他,「小环呢?怎么总不见她?」

齐冕沉默半晌,方才回答说:「我这就喊她进来。凭凭,先把药喝了吧。」

他说着,端来汤药,我说:「这样苦津津的药,谁有功夫一口一口喝,拿来。」

他将药递给我,我一饮而尽,苦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又笑起来,看我重新躺下,轻轻说:「睡吧。」

我顺从地闭上眼睛,良久,感觉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摸索着替我盖上被子,我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她吓得小声说:「小姐,是我。」

果然是小环!

我这才睁开眼,不忙着说话,先侧头,将含在口中的药给吐了出来,哪怕未吞入腹中,这药含得久了,仍让我的头有些发晕,我拿指甲刺了刺掌心,问小环:「现在是几月了?」

「已经三月底了。」

原来已经过去这样久,可齐冕连时间都要瞒着我,生怕我对自己病了这么久,起了疑心。我还未说话,小环又道:「小姐,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我问:「想起什么?」

「想起你并非十六岁。」小环呜咽道,「离你的十六岁,已经过去十年了啊!」

离我的十六岁…… 已经过去十年了?!

我如遭重击,僵在那里,惶惶然间,眼中仿佛浮现万千事由,鸿爪雪泥,一件件摆在面前,只待我细细回忆,可我没有时间了!

外面传来一声推门声,我屏住呼吸,门却没开,小环对我说:「佩儿一直监视着我,好不容易陛下松口准我来服侍您,我进来时,就将门锁上了。」

她和我自幼相识,那一年天降大雪,京畿房屋塌毁不计其数,她一家五口都葬身雪中,只有她侥幸活下,自卖入府中。管家本不欲收下她,是我将她留了下来,因为我觉得,这样聪明的小姑娘,不该就那么死掉了。

我轻轻笑了笑:「你一向机灵。」

她引着我走到窗前,整排窗都是锁着的,唯独最边上一扇,破了个洞,光从小洞中透了进来,她不知如何动作,就将窗锁从外面打开了。日光耀目,我久未见光,不禁落下泪来。

小环扶着我翻过窗去,我站在外面,伸手想要扶她出来,她却后退一步,我有些意外:「小环?」

她对着我笑了起来:「小姐,接下来的路,我不能陪你一起走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能伺候在小姐身边,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我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就看她重重将窗关上,隔着窗户,她的声音轻松而快乐,又像是我记忆中,那个永远聪颖伶俐的小姑娘了:「所以小姐…… 就算是想起来了所有的事,你也不要伤心,小姐,这一切都不怪你。」

「我不明白!」我用力想要拉开窗户,「小环,你出来!」

可她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去冷宫,找贺明璃,她知道全部的事!」

屋内有重重撞击的声音,佩儿的声音夹在中间,尖细冷酷:「还不快给我撞开!娘娘出了事,你们都要脑袋落地!」

我知道,一定是小环用自己的身体顶着门,可窗户被她从里面锁死了,哪怕我再怎么用力,也推不开来。

她的声音也渐渐消失,淹没在士卒们撞门的轰响声中,最后一句,却徒然凄厉起来:「小姐,快逃啊——!」

10

我到底逃了,哪怕踉踉跄跄,也向着冷宫跑去。

多奇怪,我的记忆里并未有过冷宫,可我却走得轻车熟路,仿佛通往冷宫的路,被牢牢刻在了心里。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我看到御花园中的桃花开了,轻快烂漫,沸沸扬扬,如一场满天彻底的大火,烧得整个城池都泛着淡淡的烟粉色。

当我见到贺明璃时,我恍然大悟——原来便是那日私逃出来的罪妇!

哪怕三月,冷宫中仍阴冷至极,她坐在檐下,低声哼唱着一首小调:「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走过去,她抬起眼睛,视线掠过我,倏然便笑了:「你来了,我就知道,早晚你会来。」

「贺明璃,」我低声问她,「小环说你知道全部的事,能告诉我吗?」

「小环?」她挑起眉来,「就是一直跟着你的那个小丫头。她人呢?」

我不做声,低下头去,把眼泪都擦了,大概是这模样实在狼狈,贺明璃愉快地说:「瞧你的样子,哪有一点皇后的威严。孟珠凭,我真想不明白,明明我同陛下也是两小无猜,又为何,他一颗真心,偏偏给了你?」

「爱与不爱,谁又说得清楚。」我苦笑一声,「况且…… 你知道一切,那我想问你,站在你的角度来看,他的所作所为,真的是爱我吗?」

贺明璃一脸错愕地盯着我,良久,忽然抬起头放声大笑:「不错,不错!他若是爱你,又怎会舍得那样对你!我一直以为你蠢笨如猪,没想到如今,却聪明了一些。」

「那你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冷冷道,「去年八月,陛下秉雷霆之势,于朝堂之上发难,将你爹当众斩杀,你两个哥哥倒是忠君爱国,哪怕如此也是束手就擒,被打入天牢,不待秋后,便连同你们孟家满门,一道斩首于菜市口。」

我没有说话,亦没有动,大概是脸色太过难看,连贺明璃都说:「哪怕咱们是敌人,可孟珠凭,你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徒增烦恼罢了。」

我只摆了摆手,示意她接着往下说,她啧了一声,接着道:「陛下天纵英才,忍人所不能忍,表面上坐视孟家独大,实则私下联络朝臣,又暗中在军中布置下心腹,这才能里应外合,将你们孟家连根拔起。唯独你,虽然那时已经被打入冷宫,却仍顶着皇后的名头……」

我打断她:「我又为何入了冷宫?」

「因为我。我爹屈居于你爹之下,早有不满,同陛下君臣相得。陛下感念于他的忠心,特意封我为贵妃,那时宫中,我一人受尽宠爱,使后宫三千无颜色。你这个傻瓜,以为陛下变了心,伤心之下,竟然流了一个孩子,往后,也再难有孕。你心灰意冷之下败走冷宫,却不知…… 他和我,只是虚与委蛇,待到孟家一倒,他就因我曾加害于你,将我也打入冷宫!」

她说到这里,咯咯地笑了起来,可眼泪,却又沿着眼角划下去。

「原来他对我只是利用!他心中能白头偕老的,永远只有你孟珠凭一个人!可哪怕如此,他还是对你们孟家下了狠手,满门抄斩啊!连你那个远嫁江南的大姐都受了牵连,全家被流放三千里。我那时觉得我可怜…… 可孟珠凭,哈哈,孟珠凭,咱们原来,一样可怜……」

她又哭又笑,又捏着兰花指,婉转而喑哑地唱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郎君啊,你好狠的心……」

是啊,郎君啊,你好狠的心。

温软的春风吹来,这样好的地方,天上人间,不外如是。我嫁了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可原来他娶我,也只是为了杀了我的亲人。

我的爹爹,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仁和慈祥,夙兴夜寐,从未因为身居高位而有一丝怠慢,却身死于他勤勉了一辈子的大殿之上。

我那二哥,玉人一般,却零落成泥,在菜市口不肯瞑目。

还有我的娘亲、我的大哥,我被流放了三千里的大姐…… 我这一生,从未替他们做过任何事,却连累他们死于非命。

贺明璃还在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歌里歌外,都是这样好的光景。

原来,原来。原来尽是假的。

我亦想放声大笑,可甫一开口,血就自喉中溅了出来。

这大概便是我心口三寸那一方热血,我拿指尖蘸着唇角一点伶仃的薄红,只在心里想,原来我曾见过血,那血便是我腹中孩儿的。

齐冕,你从我身边夺走的,未免…… 太多太多了。

11

门外走进来个人,看我这样,皱眉道:「我不告诉你这些事,就是怕你会忧心,御医说,你这身子亏空太重,须得好好将养。」

这声音,柔情万丈,又带着无比的体贴爱护,我缓缓转头,凝视着走进来的齐冕。他身穿天子常服,凤眸温柔,隐含睥睨之意,似乎这天下万事万物,都不曾在他眼中。

我要开口,却又呕出一口血来,他皱一皱眉,要替我擦,我随手用手背抹了抹,问他:「原来是为了我好,所以才日日给我下药,让我昏昏沉沉,不明天日?」

「若非如此,你怎能安心调理?」

他神色坦然,我忍不住讥讽道:「我还以为,你是怕我想起一切,会行刺你。」

他却道:「你不会。凭凭,你们孟氏一族,各个忠君爱国,你也不会例外。若我死了,无人可以继位,天下大乱,受苦的只会是百姓。你怎么会舍得?」

我怔怔望他,他满袖天风,稳操胜券,逆着霞光千条,如神人临境,煌煌不可逼视。可我忽然想起,那时还是我十二岁时候,春日朝阳和暖,庭中牡丹开了满园,他牵着一只风筝,含笑看向我。他大我三岁,正是风流少年,长身玉立,恍然,正是此生最好的模样。

只是时光匆匆,白驹过隙,再回首,已千疮百孔,恨不是当年。

我也只能说:「你说得不错。」

他露出个笑来,伸手想要牵我:「这里风大,咱们先回去吧。」

我却避开他:「我还有事情没有明白。」

「什么?」

「我为什么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十六岁?」

「那时你没了孩子,又进了冷宫,身体本就不好。我忙于朝政,贺明璃这贱妇便趁我不备给你下了毒。这毒药本该消磨你的心智,可恰好消息传来,你知晓…… 你全家都没了,当场便吐了血,反倒令这毒药药效散了七分。待你醒来,便将在宫中这十年忘得一干二净,只以为自己还是十六岁,待字闺中。」

他说到此处,望向了我,眼中藏着万千情愫:「我知道,你只记得十六岁这一年,是因为这一年你嫁与我为妻,在我心中,同样觉得,这是我此生,最开心快乐的时刻。」

那是我的十六岁,未经一点风霜,父母慈祥,兄弟姐妹和美,又有最爱我的夫君,这世上再没有一人,能比我要快乐。

我像一只蜗牛,缩回壳中,坐井观天,将那染血的爱恨埋于心底,与我的仇人鸳鸯比翼,做这世上最恩爱甜蜜的一对夫妻。

这样的荒唐、这样的悲哀。

小环要我不要怪自己,只因为我是这天下最不孝的女儿!

我用力呛咳两声,咳出血来,从指缝中淅淅沥沥地落在地。白梅啼血,真相大白,我恍然大悟说:「怪不得姑姑从没有来见过我,也怪不得我的宫中,铜镜那样昏花,原来是你怕我看出,我已非十六岁的容颜。」

他柔声道:「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美的模样。」

哪怕不合时宜,我仍轻轻的笑了一声。他大概会错了意,上前一步,正要来抱我,我却反手从袖中,抽出一支金簪:「你莫要过来!你难道以为,我想起了一切,还能和你举案齐眉?」

「为何不可?」

「你杀了我所有的亲人!连你都知,我孟家满门忠义之士,从未辜负过皇恩,你为何处心积虑,一定要杀了他们?!」

「为了这天下。」他神情变得肃穆起来,「孟氏忠义,可附于其上的小人太多,天下竟只知兵马大元帅之令,而非天子旨意。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凭凭,哪怕你会恨我,可我杀孟家,绝非私心。诸天神佛面前,朕也能说,朕没错!」

最后三字,被他说得掷地有声,连带我满腔痛楚,也忽然泄了气。

他是这天下的主人,又为了天下,将一切可能的隐患消弭于风气之前。他没错,可……

我喃喃道:「可我再也没有家了。」

「这个宫中,只有你我,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可我摇了摇头,固执地说:「这里不是。齐冕,当年你机缘巧合结识与我,又说非我不娶,究竟是真的爱慕于我,还是…… 只是为了博得我爹爹的支持,好登基做皇帝?」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青丝白发、眉眼成灰,才低声地说:「人总是会变的,我那时以为…… 能做皇帝,便是最重要的事情。可如今…… 如今却不那样想了。」

人总是朝令夕改,只望得见眼前方寸之地,哪怕贵为天子,亦不例外。得到的不珍惜,失去了才悔恨,我不在乎他如今是作何想法,只是觉得滑稽。

我眼中的天作之合,原来是他的有备而来,不为了我,只为权势地位。

情爱一词,伤人太深。而我这一生…… 着实太可笑了。

他还要说话,我又问他:「齐冕,你心口那处刀痕,是我伤的你吗?」

他像是不欲回答,到底说:「是…… 那时你得知噩耗,闯入我宫中,拼尽全力用匕首刺向我,只是到底心软,偏了三寸。」

「因为我们孟家人,都以国事为重。」我哈哈大笑,笑得泣不成声,「原来那时你没有骗我,原来真是我伤了你!」

他只静静望着我,我笑得力尽,柔声道:「鹰奴,我求你三件事。」

他问:「何事?」

「第一件事,我求你放了我大姐和小环,她们受我拖累,已经很可怜了,求你不要迁怒于她们。第二件事,求你将姑姑从皇觉寺接回来,她是太后,理应受到赡养……」

「我答应你。」大概是我语气柔软,他以为我是想通了,神情中带上一些期待,「第三件呢?」

我说:「你走近一点,我悄悄告诉你。」

他毫不迟疑地走向我,风中卷着桃花的香,我凝视着他,一寸一寸,想要将他牢牢记在心中。他向着我张开双臂,我投入他怀中,轻声说:「第三件事,我求你,放了我。」

「嗤」一声轻响,是利刃没入肉体的声音,他微微张大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这样的时候,我却笑了起来,将刺入他心口旁三寸的金簪拔了出来:「上一次,我没有下得了手,这一次,亦是如此。」

「可是齐冕,我再也不愿见到你了。」

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怒吼一声,可太迟了。一个抱着必死之心的人,永远不会被任何人阻拦。

金簪入喉一刻,我竟不觉得痛,只是怕刺的不够深,又将它向着自己喉管用力地插了插。血狰狞地涌出来,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世界潋滟成花,我倒在他的怀中,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他。

他哭了,哭得声声泣血,却又不敢碰我,只能喊我:「孟珠凭…… 凭凭…… 你不要这样残忍……」

可我就是这样残忍。

我心里有许多许多的快意,哪怕不能替亲人报仇,可至少,我能同他们团聚了。我只是个小小的女子,被教了天下为重,可我到底,没有那样大的胸襟,能同仇人白头偕老。

只是啊…… 只是……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又像是望见了许多许多年前,同样也是桃花满天,远方的天角都被骄矜的花朵染成粉色。小环在树下,紧张得要命,压着嗓子小声喊我:「小姐,别爬那么高,被夫人看到,要骂你了。」

我觉得她胆子太小了,不以为然说:「我娘才看不到!」

话音未落,小环尖叫道:「那边有人来了!」

我被她喊的吓了一跳,脚下一滑,便摔了下去。真奇怪,竟然不痛。身下却有人道:「你自然不会痛,因为我接住了你。」

我低下头,便看到了此生,最英俊,也是最难忘的一张脸。他为了救我,摔得龇牙咧嘴,可一双凤眸,仍明亮至极。我忍不住问他:「我叫孟珠凭,你叫什么名字?」

时光在这一刻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如同漫过了一生的河流,他微微一笑,对我说:「齐冕。」

12

就是这里了,这一生的开始,这一生的结束,都在此刻。

桃花开了又谢,雁南蝶去,春已零落满地。

只是好事总须臾,天意翻云覆雨,而爱意如刀。

哪怕再有一万次的初见,到底,回不去了。

作者:似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