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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临云鹤

所属系列:长衣袖:戎马刀兵为红颜-第四章 临云鹤

知乎盐选 临云鹤

(一)

(一)

「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把花黄贴在面容上,欢欢喜喜地想去迎接我未来的夫君。而一语言毕,我手中西域进贡的琉璃镜子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瓣。传话过来的丫鬟小倩站在一旁瑟瑟发抖,颤着音儿说完了剩下的话:

「宁老妇人请您去一趟。」

我沉默半晌,去掉了装饰,再把头顶那个点翠簪子取下,换成了普普通通的玉簪,然后向将军府走了过去。

府上的宁老妇人坐于高堂之上,神情愤慨而悲痛。她和我的母亲一样,都是寡居之人,她的荣光是身为将军的儿子带来的,而我的母亲,是一个籍籍无名,完全不受正视的公主。

堂下跪着将军宁思远,旁边是个挺着大肚子的西域女孩。女孩英俊洒脱,眉如剑,眼似星,看他的目光柔情似水。

呵,多么讽刺,他当年亲口许我承诺:「等我凯旋,必八抬大轿迎你入门,此生唯你一人。」

唯我一人。

我思绪渐渐飘远,再拉回来时已是宁老妇人走下堂来,拉住我的双手,近乎悲叹地说道:「云鹤,思远回来了。只是…… 只是……」

我轻轻抽出手来,睫毛一颤,答了一句:「我知道。」

「你放心,思远这事儿干的不地道,我定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对着自己贴身嬷嬷点了下头,后者快步走上来,对着宁思远道了一声「对不住了,大少爷。」然后啪的一巴掌掴到了宁思远的脸上。我眼看着他那漂亮的脸庞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我没有拦着。

宁思远一声不吭,他旁边的女人却尖叫了起来疯狂地扑到宁思远身上护着他:

「你们干什么!」

府上的侍从努力想要拉开两个人,女人却不依不饶,双方僵持着,直到宁思远大喝了一声:「够了!」

登时,堂前安静了下来。

宁思远帮着女子整了整衣冠,然后帮她的簪子扶正,温柔的抚过她的脸颊,却也不看我们,只是说了一声:「她已经有我宁家的骨肉了。」顿了顿,他更温柔的补充了一句,「我的骨肉。」

我出声问他:「你想怎么办?不若我退回聘礼,你退回嫁妆,我俩一别两宽。」

他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可能,这桩姻缘是我宁家求皇上亲自赐下的。你若走了,我们两家都不好交代。」

这是他归来之后看我的第一眼,冷漠而疏离。

「那你要如何?」

「我会求皇上让她当我平妻。」他嗫嚅一下,再也没有半分沙场上的英气,「皇上对我甚好,更何况此次我立功归来,他更不会为难我。」

宁老太气的发抖,连连喊着上家法。我微微扯了一个笑容,说:「好哇。」

宁老妇人有点愣,似乎没想到我不仅没有拦住,反倒会真的同意,却又不得反悔。

下一刻,我在女子的惨叫声中,宁思远的闷哼声中,和棍棒打落的交响曲里走远。我看了一眼身后的将军府,扇了扇手,仿佛要赶走耳畔的苍蝇。

(二)

家中的母亲在等我,她说:「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叫尉迟鹰的女孩子。」

她说:「你打算怎么办?」

她说:「皇上已经下旨了,你走不了了,阿鹤。」

母亲的眼里有着浓郁的悲伤,我不敢看她。

我绕过她,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帮她按摩着头部,我想说,母亲,我不想离开家了,我好难过。

可是我说出口的是:「您别担心,我喜欢思远哥哥,无论如何,嫁给他,也是了我一桩心愿。」

我没有全然地骗她,我确实喜欢宁思远,从原来一直到现在。可是一想到他,我心中的苦和酸就一阵一阵的翻上来,直到把我淹没。

门外有人喊我,是我义兄。母亲又微微叹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去找你义兄玩儿吧。」

她还当我是小孩子,天天粘在义兄的身后。

我没有反驳,匆忙地道了一声,然后脱离开了这个压抑的房间。

叶长安在门口等我,春夏之交的阳光肆意而温柔。他坐在门口杏树上,看见我来,把吃了一半的杏子扔到墙外,对我伸出一只手,说:「来。」

虽然自我长大之后,我已经很少干这种毫无女儿形态的事情了,但这次我实在难过,就一言不发,吭哧吭哧的在叶长安的帮助下爬了上去。

叶长安看我坐稳,随手采了一个杏子给我,我仍然是一言不发,吭哧吭哧地啃着。可是啃着啃着,我的泪哗啦啦的往下流。

叶长安被吓了一跳:「怎么了你?」

我含着半口杏子,带着哭腔,口齿不清的控诉道:「叶长安你好讨厌,为什么给我这么个又酸又苦的杏子?」

他抿嘴一笑,说道:「把衣服张开给我兜着。」我傻愣愣不知道干什么,但是听话的拽紧了衣角,不多时,怀里满是黄橙橙的大个子杏子。他拽着我,轻盈一跃,向城南跑去。

城南是将军府,我知道叶长安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心里不由更是难过,迎着风哇哇的乱哭。

真好玩,在外人面前知书达礼的林姑娘,居然会这么不顾形象。

我一边编排着自己,一边顺从地听着叶长安的话,坐在了檐顶,日常用来拈花捧书的手还紧紧攥着两个衣角,上面还有翻墙越瓦时落下的灰扑扑的脏东西。

叶长安从里面摸出一个最大的果子,往身上擦了擦,然后塞到我嘴里,问:「好吃不?」我没有回答,只是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满眼都是院子里两个浓情蜜意的人,其中还有一个是我未来的夫君。

叶长安见我不回答,淡定的「哦」了一声,拈了拈重量,往下蔑了一眼,只听「啪」的一声,黄色的浆汁在宁思远身后爆开,然后杏子如同完成任务一般滚落到一旁。

宁思远眼神蓦然凌厉了起来,他把尉迟鹰互在了怀里,向四周看去,朗声呵问:「谁!」

但他没有看见我们,叶长安的速度比他更快,我俩趴倒在屋檐后,只露出一双眼盯着他。这时候,我已经反应过来叶长安要干什么了。

于是我接下来的情形就成了我吃着杏子,叶长安砸着人。不好吃的杏子上带着牙印,被一个接着一个砸到宁思远衣服上;而好吃的就算只剩一个核儿,叶长安也毫不留情的往他身上招呼。

宁思远气急败坏,也看出来了来者就是纯粹为了隔应他,但一明一暗,他根本找不到我们,就只能护着尉迟鹰匆忙地在各个院落之中周旋。他倒也想进房间躲,但杏子一个接着一个如狂风暴雨一样,直把他打的团团转。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宁思远这个模样,狼狈不堪,但是我居然在悲伤之余却又很高兴。就算我知道这只是一时的快意,我还是忍不住把手里的杏子向他砸去。

吃饱了,砸开心了。叶长安也不理他了,携着我到了街上。

他是真的想让我高兴一点,却不知道怎么哄一个女孩子,只好难得的一掷千金,我也毫不客气的买买买。只是今天的叶长安格外宽容,随我买完之后,还带我上了酒楼。芙蓉饼,莲花膏,全是我喜欢吃的东西。

只是我一口也吃不下,就呆呆地望着楼下发呆。

宁思远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孩子的事情大抵还没传开,此时的我还是百姓眼中郎情妾意的一对谈资,只不过我知道这一切岁月静好都是暂时的,等事情摊开那日,我又要怎么做呢?

「喂。」叶长安喊了我一声,把我神游四海的魂儿喊了回来。他问我:

「你打算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到时候嫁过去,该吃吃该喝喝。」说到这里,我变的有点泄气,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问我怎么办。我岔开话题和他说:「哥我告诉你,我之前还让他被家法伺候了一顿呢。」

叶长安看着我,带着一点嫌弃:「义母肯定骂你了吧?说你这是不顾及日后的愚蠢行为。」

我当下立即摇头,但是我知道,虽然母亲没有这么说,她却会是这么想的。

叶长安又说:「别人都当你从小就是一个坚毅的性子,又知书达礼懂得规矩。可是我知道,你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逞能倒会的,但是遇到事情就是一个小哭包。」

他叹了一口气:「但是谁不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呢?」

「可是我还是要嫁给他,」我吸了吸鼻子,「皇上都下旨了。」

「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

「那你想嫁给他吗?」

「…… 不想了。」

「还行,没有被狗屁爱情冲昏头脑。」叶长安颇感安慰的揉了揉我的头,「谁还没喜欢过一个混蛋呢?不过人生这么精彩,不要被束缚在了这一处。」

他说:「你往前走,不要害怕,我在后面撑住你。」

(三)

三个月后,我出嫁了。

满天遍野的红提示着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曾经我也和小女孩一样的期待过,希望着我的如意郎君骑在马上向我伸出手来,可现在我的心中却是满目疮痍。

母亲看着我絮絮叨叨地边说边哭,叶长安背起了我,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轿子旁。

我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偷摸着落泪。

我不肯嫁与他,但这并不代表着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要糟践自己。这是我的喜日,无论如何,我要风风光光,我绝不委屈自己。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二女同嫁一郎,街上果然热闹非凡。我放下窗帘,不听百姓们谈论的言语。而是细细思索我的未来。

我不可能永远留在将军府的,绝不可能。

晚上,宁思远醉醺醺地走进我的房间,把下人遣走,略显粗暴的拽下了我的红盖头。

我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眨了眨眼,看见了眼前一袭红衣的宁思远——果然是如意少年郎的模样。

宁思远带着酒气痞痞的冲着我笑,新婚自然得意。他一把把我推到了床上,语气含糊不清地说着:「小云鹤,我们先同个房。过会儿… 过会儿我去鹰儿那边,再去看看我的小鹰儿,和她肚子里我的小小将军。」

宁思远酒劲上来,力气大的很,我被按在床上死活挣脱不得,只得闭着眼,一抬腿,狠狠的踢了一下。

然后我就看见宁思远和一只煮熟了的虾米一样蜷在了一角。

我狠狠瞪他,又顺手把头上繁重的首饰扯了下来,顺势砸了过去,威胁他:「宁思远,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宁思远显然有点迷茫和愤怒,他说:「你已经是我妻子了,你要做好你妻子的责任。」

真是恶心,我喜欢的人居然还会说出这种鬼话。我一面摆着笔墨纸砚一边和他说:「既然你说到了这里,那正好,帮我写一份休书吧。」

宁思远看着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一边帮他磨墨一边说:「宁思远,你别以为我喜欢你我就可以容忍你的一切。我不是那种贤内助,我也不想当你的内助。你带一个怀孕的女子回来,还想让她和我当平妻,你当你是吃了五石散在我面前发疯吗?」

宁思远默默插了一句:「你这是在犯七处之罪。」

我一用力,墨被我啪的一声按断了,我真想一拳锤他脸上:「宁思远,你是蠢货吗?我没打算当你妻子,管什么七处之罪。我承认我之前喜欢过你,可是现在我都在努力让自己每天都更不喜欢你一点。」

墨磨好了,我唤他:「过来。」

他不动。

「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鹰儿她很好,她是个草原上娇蛮天真的小姑娘,她不会……」

我刷刷地帮他写着我的休书:「我以前温文尔雅是为了让你欢喜,现在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不了我。还有,那个女孩子,我不动她是因为她还有个孩子,至于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并不是很在乎…… 你放心,这休书一时半会我是不会拿出去的,毕竟圣上赐婚,草草了结对我们两家都不好,但是到时候我想走的话你别拦我。」

我在他面前放了两份休书:「来,签个字就行,我怕丢了,干脆写了两份。」

(三)

宁思远签了,但却把休书带走了。

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以为他回把休书撕了。

看见他冷着脸把休书带走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么难过了,甚至有一点遗憾,遗憾他没有把休书留给我。

我知道,我会这样慢慢的走出来,成为更好的我的。

只是现在还有一点麻烦——日后走我肯定不能大张旗鼓的走,黄金细软若是不够了,肯定还要靠着自己双手吃饭。只是我从小什么正事儿都不干,女红什么的也皆是一窍不通,这到时候若是真的走了出去,又要怎么养活自己。

我一个人坐在婚房里,托着腮默默思索。

首先书是要多看的,其次身体要养好才能跑的远……

床上洒了一堆花生,我一边磕一边慢慢的在脑海中构思出了一二三四点。

初次真正的离家独自一人,无依无靠,我心里头有点发慌,只好默默给自己打气。

接下来的日子,将军府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

新夫人天天早上在院里子一圈一圈儿的跑,跑的满头大汗之后又去将军书房找书看,还找了一堆老师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在午夜呜呜地吹着笛子。

怎么看,都觉得新夫人是被刺激疯了。

不过将军倒也不怎么管,他正一心铺在那个异域夫人的身上,夫人的小肚子日渐丰满,怕是不日就会产下一个大胖小子。府中上下都对这位尉迟夫人关照的很,连一开始对尉迟夫人没个好脸色的宁老夫人都日渐喜笑颜开温文尔雅。

尉迟鹰找我的时候,我正在一手拿着闲书读,一手演练围棋。

她撑着自己的大肚子,笑盈盈地走到我面前喊了一声姐姐,然后她随身丫鬟很自然的把我面前椅子拖开,扶着她坐了下去。

我乜了她一眼,没理她。

尉迟鹰当这是自己屋子,随手就摆弄起我面前的东西,一边摆弄一边还啧啧的感叹着:

「姐姐呀,我说你这女红,实在不怎么样,不如别学了,免得贻笑大方。」

还没等我骂她,她又在感叹:「呦,你这还有史书兵书呐?女孩子家家的,学这些又有个什么用。」

然后又拿起我的笛子:「女奏琴,郎吹笛,你吹什么笛子?」

我的脑袋仿佛被苍蝇嗡嗡嗡地绕着,忍了半天,在她拿起我的玉笛又假装不小心掉到地上时,终于忍无可忍的把桌子一拍,对小倩喊到:「去帮我拿根绳子把她捆起来!」

那玉笛是叶长安给我搜刮来的好东西,羊脂玉雕琢而成,入手温润细腻。母亲说,那有可能是父亲流落在外的笛子。但它现在却碎成了两半。

尉迟鹰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仿佛万万没想到我会讲这种话。不过我也真的没想到她是个这么蠢的女人,明明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和我相处,非要孕傻一样冲上来叽叽歪歪,丝毫没有草原女子的气概。

小倩是一个好帮手,虽然尉迟鹰有着武功,却抵不过小倩三下五除二地帮她绑在了板凳上,还好心地绕过了她的肚子。

我就这么好心情地看着她被「八抬大轿」的送回了自己屋子。路上的人吃吃地笑,她侍女上窜下跳配上她特有的带着草原方言的骂人的话,实在是有趣极了。

只是转头回来看我的笛子,实在让我心疼。

夜晚尉迟鹰大呼小叫的喊着肚子疼,慌的宁思远把府中所有人都叫了起来。

我揉了揉眼半坐起来,问:「小倩,怎么了?」

小倩帮我拿了一套衣服,回答:「尉迟小姐肚子疼,府中大夫说诊断不出来有任何不适,将军就让人去请了宫中的大夫来。」

我听她一席话,大抵也明白怎么回事,重新把被子一盖,头缩了进去,嘟嘟囔囔道:「真是找事儿,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骗人……」

话还没说完,我卧室的门一脚被踹开,冷风呼啦啦地往里灌,小倩大喊一声:「将军!」便要拦着他。但宁思远把她一推,另一只手锢到我的脖子上。

真是无妄之灾……

他眼眸中有着杀人的目光:「林云鹤,你真是个妒妇。鹰儿来看你,你却让她喝对她不利的东西!」

宁思远,你不长脑子吗?怎么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妒妇?谁是你夫人了。

我突然想起当年母亲的话,母亲说,将军性莽,身边又都是些正直之人,作战一向勇往直前,总而言之,还算善于作战。但他却不攻于心计,皇上觉得他好掌握,所以才让他坐上这么高的位置。

但是末了她又悠悠地说,可是他易被掌握,也就易被他人蛊惑,这人啊,未必是阿鹤良配。

我当初不肯相信,如今才觉得母亲说的对。

能被区区一个尉迟鹰几句话左右,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但是我说不出话来,两只手盘了上来掐他的手,努力的拽,就是死活拽不开。

虽说皇上赐婚,主要是估计你宁思远的脸面,但我好歹还是公主家的女儿。宁思远这么做,当真是恃宠而骄又鲁莽之至。

最终还是他放下了手,但是却半点没有饶过我的意思,他扯着我的手臂把我直接从床上拖了下来,对我说:「去道歉!」

「我不!」我一口咬在他手上。

他纹丝不动,墨色的眸子让我如临深渊,他说:「若鹰儿,或是我的孩子,有半点损失,我让你以死谢罪。」

谢罪?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只是我没敢说,眼前一切都是尉迟鹰针对我的阴谋,我处在劣势,实在是有点手足无措。

我只好尽可能的护住我自己:「好,你把休书给我,我这就去道歉。」

(四)

宁思远回我:「好。」

行吧你同意了就好。

我们二人到尉迟鹰房间之时,太医院来的大夫刚好看完了诊,一脸尴尬的站着一边。

宁思远焦急地问道:「怎么样?」

「夫人脉象平稳,应该是一点事情都没有。」

尉迟鹰急急打断了他,梨花带雨地哭诉:「郎君,我肚子好痛,我是不是要丢掉这个孩子了?呜呜呜我不要,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宁思远不疑有她,温柔的抱住了尉迟鹰,连声安慰:「别怕鹰儿,别怕,有我。」

我真的看不下去。

这时候,尉迟鹰也看见我了,她尖叫着把滚烫的水杯往我身上砸去,我抬臂一挡,霎时,胳膊上多了一道烫红的印子。尉迟鹰喊到:「你来干什么!你…… 你是不是看没毒死我想再害我一次!」

我微微欠身,认真倒了一个歉:「白日里把你绑起来送回来,是我不对。我和你道歉。」

「可是你摔我白玉笛,诽谤我害你,又拿水杯砸我,你是不是也要道个歉?」

不消等尉迟鹰回答我,宁思远已经忍无可忍的呵斥我:「跪下!」

跪你个仙人板板。

他把我手臂压到背后猛的一摁,我被压的差点跌在地上。我只好又是一脚踹向宁思远——毫无大家闺秀形象。可是没办法,我虽私底下学了打人的招式,却实在打不过一个将军。

尉迟鹰哭的更大声了。

宁思远脸色煞白,对侍从下令:「把她给我押回到房里!门锁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放她出去!」

几个侍从果然听从了他的话。

屋子里的人被驱逐干净,只剩小倩还没有走。诺大一个空房,空空荡荡,几只红烛摇曳着快要熄灭。

小倩扑上来为我包扎的时候,我听见大门上锁的声音。

我拉开她,说:「小倩,去收拾东西。」

小倩愣了一下,躬了身,转头开始把值钱的东西往包裹里放。

我把笔墨纸砚排好,一如新婚那个晚上。

我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我的身份要由他掌控。

笔尖吸满了墨水,我在纸上挥洒自如。

想来人生前十几年,真是肆意张扬,而这几个月却让我狼狈不堪。

人生真是荒诞可笑,如梦一场。

我凝神细思,平日里满腹经纶却都像化做了水一般。

最后一个字写完。小倩也背着包走到我面前。

我说:「走吧。」

有小倩在,我们出逃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心中笑了笑。

休书放在了木盒里,是我休他。

我随着她从窗口翻了过去,想了想,顺手取了一只红烛往屋内扔去。

漫天的红光闪耀,轰轰烈烈如同盛世烟火,我看见宁思远跑了出来,身边的人递给他他们刚找到的木盒。

他以为我死了吗?他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他脸背着火光,拿着那份休书看,脸色昏暗不明。

宁思远,我的少年时代落在了你的身上,一去不复返。从此以后,永不相见。

晨光熹微,我往山上奔去。

(五)

数天之后,我别了母亲,从山上下来。

母亲在那山顶的尼姑庵当个信女。

我这才知道,虽然宁思远并没有把休书呈出来,但我出逃之事,已经人尽皆知,甚至闹到了皇帝那儿。皇帝大怒,母亲亲自入宫,以公主身份,自请去尼姑庵日日为圣上抄经念佛,这才平息了皇上怒火。

我觉得很对不起母亲,几乎想落泪。母亲却安慰我道:「阿鹤,你没有错。」

母亲说:「做你内心真正想做的事情,他人的错误,你不要全抗在自己肩上。」

「没有了公主的繁文缛节,这样简单而朴实的日子,我过的很是欢喜。」

我又拜访了山顶大和尚,问了问我义兄的去向,然后穿着一身素静的白衣,带着小倩往山下走去。

下山这天,天气湿漉漉的,雨打在竹叶上,凝成一串串水珠滚落下来。我虽撑着一把油纸伞,可斜风裹细雨,不多时便把我的衣裙打湿了。

小倩一路笑着给我摘野果编花环,她一向稳重,难得如此自在,我心里也很开心,和她嘻笑打闹了一路。

到了半山腰之时,我终于看见一个除了我们之外的其他人。

那是个男人,坐在轮椅上,纤细挺拔如青竹一样。

他没有带伞,眉眼发间全是水珠。山路有些崎岖,我看着他艰难的把手按住轮椅,向前滚动着。他穿着一声镶着金丝的白衣,腿上薄薄的覆着一层毯子,已经被雨水打的湿透了,显得格外沉重。

我和小倩的嬉笑声淡了下来。我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问他:「你要我帮着推你吗?」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眸中有如江南水韵,朦胧温柔,他说:「谢谢姑娘,不必了。」

我也没有强求,这种人有可能会有些自卑心,强求之下,可能他还以为你污辱他,虽说这个男子并不像,但我也不想弄巧成拙。

只是这雨水淅淅沥沥的下着,我心中不忍,为他撑着伞同行。

他看了我一眼,未置可否,只是又对我报以一笑。

我们三人就这样一路走到山脚下。他的毯子还是湿漉漉的,我的身子也沾满了落花和雨水。

临别之际,我干脆把伞往他手里一塞:「送你了,路上小心。」

他摸索着伞柄倒了一声谢,我拽着小倩又上了路。

(六)

听说南方又起战事了,叶长安跑到别的地方,也不知是图财还是图什么,但是我一向不怎么在意这种事情。我已经和叶长安通过信,他也知晓我快要到来,想着下一个城池就是他的地盘,我欢欣雀跃的都想要飞过去。到了那里,我一定要狠狠宰他一顿。

下山的路越走越艰难,路上弃婴和尸骨遍野,我们一路走着一路避着也不敢送给流民粮食。我曾亲眼看见一个贵人家的女子处于好心送了灾民一些粮食,结果被其他灾民看见,一大群人蜂涌而上,不多时就把女子淹没,再退去时,那孩子几乎是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

我从小生活在都城,锦绣繁华,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样,从未看过这样的景象。

想来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和小倩小心翼翼地避开流民,可是路途艰难,纵使小倩有武功,我们到底还是被冲散了。

我不敢走大路,就顺着连绵的山脉往南方走。

就这样一路千算万算,我还是被山匪抢劫了。

睁开眼时,我和十几个女人被关在了同一件屋子。这里面有老人有小孩,我居然还看见一个意外的熟人——尉迟鹰。

她小腹平平,面容憔悴,看见我也不惊奇我为何在这里。

我是真的奇怪。我主动和她说了话,我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将军出征,她想随后赶上然后随行去见她部族。结果被逮过来了。

她没有回答,旁边和她同行的女眷带着一双哭红的眼对我说到。

她孩子呢?

我问那个女子,那女人摇摇头,缩回到了一边。

她摸了一把平坦的肚子:

死了。他都长那么大了……

她流着泪问我:你说这是不是我的报应?

我没有回答她。

然后一瞬间,她又面目狰狞的扑上来: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你!我孩子怎么会死!

我推开她,换了一个地方坐。

我倒对她孩子没有什么恶意,但是死了我也不会惋惜。我们俩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

屋子里有时会送饭,断断续续的,有时也会扔一个女人进来或者拉一个女人出去。

好的情况也许被拖出去的女人凄厉尖叫几声,时候顺从了,也就没什么折磨了。遇到不好的情况,刚拖出去的女人被看了看,就一刀刺死在门外。

其实也不是一刀刺死,有时候捅到了肺,我们能听见门外痛苦挣扎和大声喘气的声音,然后血就顺着门留了进来,把送给我们的那些馊了的饭染成了红色。

那些饭只有我和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吃。土匪劫的都是富家女,从小锦衣玉食享受多了,受不得这份委屈。其实我也吃不下去,有时候会吃一口然后趴在墙角吐半天,但是我知道,想要活下去也只能这样。

空余时间,我顺着小窗户往外看,计划着逃跑的路线。虽然能看见的地方很少,但总比日后万一能出去还两眼一抹黑的好。

正如尉迟鹰想着宁思远会来救他一样,我想的也是叶长安回来救我。

如果有机会,我就逃;如果没机会,我就等。

该来总会来的。

(七)

一天夜里,一群山匪突然闹哄哄的进来,驱赶着我们去出去。

胆大的还能问问是怎么了,胆小的已经哭出声来。

庆功宴。

庆功宴上把我们一群女人叫过去要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我们被驱逐着先到了另外一件屋子自行梳洗打扮。屋子中脏兮兮的,仅仅有几个女山匪在看守,但逃是逃不出去的,那一大帮把我们拖出去的男山匪正纹丝不动地守在外面。

尉迟鹰迟疑了一下,开始打水洗脸。旁边的女眷们也陆陆续续做出了选择。我有意往无人的角落走过去,把我的身子隐藏了起来。但是那群女山匪也不是等闲之辈,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就看着一个穿着黑衣,看上去比我还年少几岁的女孩子走了过来。

她看上去赤手空拳又年幼,我心中的擂鼓哐哐哐的响动着,手中的发簪钻的紧紧的。

当她刚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右手一个闪动,把发簪挥了上去,离她脖颈仅仅隔了一条发丝一样的距离。我说:「我不管你是谁,你放我走,我就放你走。」

她出乎预料的丝毫不惊慌,还透着一丝淡定的冷漠:「你以为你真的拿着一个发簪就能杀了我吗?或者退一万步说,你杀了我,你又如何脱身?所以你对我的威胁,有什么作用?」

我拿着发簪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没错,破绽百出的一个计划。但是我不敢放下手,我怕一放下手,我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她似乎嗤笑了一声,下一刻,我的身子重重撞到了墙上,簪子跌落到地上,拗成一个奇怪的弧度。

我闷哼一声,没敢叫出来,外面有人问怎么了,我俩都没有说话。她走到我面前,幽冷地看着我。

脚步声渐近,她终于出声:「没事。」

那声音又由近及远地转回去了。我吐出一口气,如负重释。可是紧接着,我的心又哐哐哐的跳了出来。她说:「我帮你。」

我坐在帮主的床边上,还有些难以置信。

她说她帮我,可又不说为什么。我问她叫什么,她也不肯告诉我。

我问她时,她只说,如果我成功了,她自会向我讨要;如果我失败了,那更是与她牵涉越少越好。

在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大家各自搂着新到手的美人。有的还在吃酒,有的已经带着哭哭唧唧或者是整场宴会都在尖叫的的女人回去了。场面乱成一团。

我有意选择了帮主,并且劝他回屋子。

帮主的屋后就是后山,最利于逃跑。但同样的,在帮主手里逃跑,风险最大。

当然,这些话我一个字也不敢吐露出来。

我只是看着娇滴滴的和帮主说道:「夜深了,回屋吧,我们喝两个人的酒。」

于是现在这个场面,就是我在等着帮主过来。

他慢悠悠地脱去外面的粗布衣衫,往我身边凑了过来。我端着一碗酒抖的和个筛子一样,却还凑出一个笑容,努力劝酒道:「帮… 帮主… 我们先喝一杯交杯酒。」

酒里有那个女孩子给的迷药,虽然我更想要的是毒药。

然而帮主拿起酒碗,哐的一声就砸到一边,猛的将身上来,用油腻粗糙的手掌抚摸了一下我的头,痞笑道:「管它什么规矩,春宵苦短。」

我惊的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他似乎更是满意,双手从头往下滑去,身子也越加靠近。我感到我的外衣松了下了,这时候,他顿了一下。

我把黑衣女孩给我的袖珍小刀猛的的捅进了他的脖子。

我看着他的血喷涌出来,他愤恨地望向我,把我往地上一贯,然后欺身上来,死死摁住我的口鼻。

那女孩子给的小刀不行还是这个帮主太强悍了啊…… 我脑子思绪翻飞,却不妨碍我的小刀有猛地捅了上去。

我呼吸困难,他刀刀致命。

当我最后从他尸体下翻身出来的时候,我知道我赢了。

我恶心的快要吐出来,远远的把小刀掷到一边,然后把满手的血往身上蹭了蹭。

最艰难的事情已经完成,这个醉生梦死的夜晚,没有几个守卫在外面。我打开窗户准备跳出去。想了想,从帮主屋子里拖了一把刀来,然后还是捡起了小刀。

我跑到半山腰就已经跑不动了,远山的灯火还在闪耀,只是越来越遥远。

帮主的大铁刀上沾满了血迹,是我乘其不备,把山腰间一个守卫砍死的原因。

杀了第一个人,第二个人也就没有那么可怕了。可是我心里却荒凉的想哭。野草荆棘和连滚带爬都赶不上那厚重的血腥味带给我的痛苦。

天已经蒙蒙亮,我看见山脚有百马千骑急驶而来。为首的是叶长安和宁思远。

叶长安疯狂向我奔驰来,可是我还是不敢扔下手里的刀。

他跨马而下,拥我入怀。

我的手颤抖着,刀锋划在地上,划出了粗厉的声音。他一把把刀扔开,安慰我说:「阿鹤没事…… 没事儿了。」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裳,连甲胄都没有穿。搂着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冰凉的身子。

他说:「我家小阿鹤… 想哭就哭吧。」

我想说我没哭,却感受到了一颗又一颗的眼泪砸到我脸上,滚烫的和火一样。

这次,我没哭,他哭了。

我想告诉他我经历了什么,想告诉他别哭。但是出了口,却是喊了一声「哥哥」,便哽咽到无法言语。

他摸摸我的头,然后把我抱到马车上,说:「睡吧。我等一会就来。」

我应了一声,把头蒙到了被子里。

我感觉到了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走了出去。

很快我就听到一声惊恐又愤怒的声音:「叶长安你疯了吗!」

他答了一声:

「血海深仇,血债血偿。」

我沉沉的睡了过去。

当时我不知道的是,那天叶长安如同修罗一样杀红了眼,血水混着雨水成了一条河,一路流到了山脚下。

这是我前十八年来从未见过的叶长安。

(八)

我再醒来的时候,是在悠悠哉哉的行驶的马车上面。小倩眼中红红的望向我。我唰的掀开车帘,向外面看去。

另一个马车上的车帘也恰好打开,里面的人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

「云鹤姑娘,你醒来了。」

片刻之后,马车停了下来,那人拖着自己的轮椅向有些困难地进来。

我知晓他不肯让人帮他,就耐心地坐在床上等他。

他到了我面前,抱歉地说:「姑娘久等了。」

我张嘴说了一声无事,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似乎也看出来了,轻笑一声和我慢慢解释了起来。

原来小倩找不到我时候迅速去找了叶长安,然后叶长安路上又碰见同样来找尉迟鹰的宁思远和纯属路过的易水王江寒山——也就是他,三人一合计干脆一起过来救人。救过人之后,叶长安和宁思远不对付,就甩开他和江寒山同行。而江寒山久病成医,顺便还帮我调理了一番。

听完来龙去脉,我整个人都成了痴傻状态——难怪我能睡这么大马车!原来是易水王!原来我认识的这货是易水王!原来给我调养起来的是易水王!

我心里涌起惊涛骇浪。

对不起,打扰了。

我努力往墙角缩缩,他哑然失笑。

门帘再次卷起,这次是叶长安和我一个不认识的青年——不对…… 这不是……

「江临川!」

我终于知道叶长安是怎么和江家勾搭上的了。

原来他发小就是江家人,只是我当年脑子笨,再加上江临川早就离家远去我没见过几回…… 居然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我有些汗颜,怎么说我母亲也是一个公主啊,虽然先皇驾崩加上我父亲仙逝之后她就在帝王家没有什么存在感了…… 再加上现在吃斋念佛彻底远离俗世……

我疯狂给自己找理由。

江临川和小时候一样虎,啪的一声拍我背上,高兴地说:「你还记得我啊!」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像你这样又莽又皮的我就认识你一个。

我揉着肩在心里吐槽。

江寒山呵斥了一声:「临川!别乱闹!」

他哦的一声乖乖应下。没办法,当弟弟的,就是没法顶撞兄长。

我的脸快笑开花了。

他又转身去逗叶长安,却见叶长安虎着脸,脸色发黑地盯着他拍我的那只手,仿佛要把它剁掉一样。

江临川晒晒笑了一下,吞下了到嘴边的话,又转过来和我说:「山匪窝里有个女的找你,你一直在睡,我们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就先留她一条命。」

哎呦我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是生死关头没脑子。

我连忙掀起帘子,看见了随队骑马的黑衣飒爽的女孩,唉唉唉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叫她。

她看见了我主动御着马踢踏踢踏地走了过来。说了一声「蝉衣。」

哦,她名字真的挺好听。我暗自琢磨了一下,问:「你帮我,要什么报酬来着?」

「保我性命,留在你们身边,时机到了,给我一个新的身份。」

前面不难,后面给她一个新身份…… 我有点拿不准,回头看了看大家。

江寒山柔声道:「这种小事,云鹤姑娘放心,交给我就好。」

蝉衣也听见了这声保障,点了一下头,就准备离开。

江寒山却再一次叫了她:「蝉衣姑娘既然帮了云鹤姑娘,又是武路出身,不如改日我送蝉衣姑娘一件兵器。」

蝉衣望了他一眼,也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又踢踏着马走开了。

江寒山放下了帘子。

(九)

第二日,江寒山就亲自送去了一杆红缨枪。

蝉衣淡淡地道一声谢,拿着红缨枪就走开了。

江寒山也没有恼,转着轮椅往他的地方过去。我和江临川却开着一条缝,挤在一起偷偷看蝉衣反应。

江临川拿了一贯钱和我赌:「我赌她喜欢这枪,你看看这反应,啧啧啧,红缨枪拿了就不离身呀。」

我啪的把银子砸到那一贯钱上,说:「不可能,你看她都不理人。」

江临川和见到异类一样看了我好久,然后反驳道:「你是不是个女人了?她这面冷心热的感觉你居然看不出来?而且你看每次江寒山——不是,我大哥喊她蝉衣姑娘,她那小眼神儿都一颤一颤的。」

我真没发现。我俩互相瞪着,场面一度很僵持。

小倩递过来茶水,江临川喝了一口,突然灵感来了一般, 一拍大腿,和小倩说道:「哎!小倩姐姐,不然你帮我们问问?」

这货一求人,喊的就格外甜。

小倩猝不及防被叫到,一脸茫然问:「我我我我我我…… 我问她什么?」

江临川说:「就问她喜不喜欢那个红缨枪!」

小倩被江临川一来二去地忽悠,恍惚着下了车。

于是我们再次挤在车帘那一条缝隙那看小倩和蝉衣谈话,半晌,蝉衣点了个头。

江临川激动地拍着大腿嗷嗷叫:「我就说!我就说。」

小倩走回来时,还没说话,就收到了江临川最高级别的礼遇。他把那贯钱和银两往小倩怀里一塞,豪迈道:「小倩姐,这都给你了。」

小倩吓了一大跳,我恨的牙痒痒。

小倩不知所措地抱着那堆银两站在那里,许久,说了一声:「要不…… 我们赌钱吧?」

很好,小倩,我才知道你是个这样的小倩。

不多时,我们全跑去了江寒山的车厢,他的车厢最大,只是大家全聚在一起,还是显得紧凑了一些。

江临川喊着人多热闹,非要玩多人牌。叶长安首当其冲陪他一起瞎胡闹,小倩把那钱全押上去了,江寒山含笑放了一块羊脂玉佩,我搁了一盘从江临川房里偷来的莲花糕,蝉衣手足无措,最后干脆把带着的一把弯刀啪的一声拍到了桌子上。

夜晚,我拖着哭丧着脸,手里空空如也的小倩往回走。叶长安转了个满钵,强盗一般的把那堆东西拿来换了江寒山一坛绝好的桂花酿。蝉衣拿着那块羊脂玉佩,没看路,差点从车上翻下来,幸好江寒山及时拉了一把。

夜深我等小倩睡着了。偷偷从马车上翻了下来,绕了一个大弯,翻到了叶长安的马车上面。

然后…… 三个人面面相觑。

江临川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来,搞什么?」

我瞪了回去,语气却弱了下来:「我觉得那个酒…… 那个那个……」

叶长安还是抱着坛子的姿势,盯着我们和杀人越货的人一样:「我的桂花酒,关你们屁事?」

江临川腆着笑凑了上去:「怎么说都是哥们儿,这酒不给我喝给谁喝?」

我也和叶长安拉扯着:「哥你给我来两口。」

「我看你是有事喊哥哥,无事叶长安。」他指甲都快扣到坛子里了,还是不愿意松开手。

我们拉拉扯扯快一刻钟,才一人被塞了小小一碗酒。

江临川对着月亮干了一口,感叹道:「明月照何处?思我故乡人。」

我锤了他一下:「怎么?你故乡还有什么妹子在等着你吗?」

他嘿嘿一笑,摸摸鼻子:「不是不是,就是我想着,如果日后有一天可以天下大定了,我就要到风景秀美的山川汇聚之地,开垦一块儿小田地,种点香瓜高粱稻麦之类的。」

叶长安在踹了他一脚,鼻子里哼了一声:「江家易水王的弟弟,这么没出息吗?」

他也不恼,锤了他一拳:「哟,那是谁还帮着我找种子的?」

「种子?什么种子?」我好奇地问他。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怀里的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来,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种子,千奇百怪,煞是好看。一边摆弄着,一边还和我介绍:「你看你看,这是百里香的种子,这是秋葵的种子……」

我看的眼花缭乱,急忙说:「打住打住……」

他这才又把种子收起来,认真对我说:「待到天下太平那一天,你们来我的茅庐喝酒啊。」

我笑笑,叶长安回了一声:「好。」

「待天下安宁,我们一起。」

三杯酒碰到一起,叮当一声脆响,伴着如水的月色。

(十)

江临川一路上不断寻乐子,而不久后遇见的宁思远就是他最大的乐子。

其实当时剿山匪时大家碰见了一波,然后又很快地散去。没想到江临川太喜欢瞎窜,互相之间避着的两队人都被他碰见。

当江临川活灵活现地描述宁思远带着一对熊猫眼顺带挂着彩出现的场面时,连江寒山这等儒雅的人都没憋住笑出了声。

大家处久了,我倒也不避讳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也不想见他。于是拒绝了江临川的邀请。

江临川说:「你不打,我可打了啊。叶长安,你去不去?」

叶长安摇摇头:「我陪着阿鹤。」

小倩问:「将军不还手吗?他不生气吗?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啊?」

江临川咯嘣咯嘣地掰着手,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他还敢生气?我没把他头崩掉算好的了。放心,出了事算我的。」

于是她拖着蝉衣也开始跟着他们混了起来。小倩我知道,她早就看宁思远不爽了。但是蝉衣……

大染缸啊,我感叹出来。

易水是我们的终点站,也是宁思远修整的地方。他们计划着就从这里再来一次「切磋」。

我被他们一行人硬拽着,美其名曰「那就看热闹」,叶长安也只好跟着。

然后我们就看着宁思远带着尉迟鹰走进了一家医馆。

大夫把着尉迟鹰的脉,微微笑着,然后抚了一把胡子,收回手来,对着宁思远一拱手:

「恭喜将军,令夫人有孕了。」

宁思远皱紧眉头,斩钉截铁地说:「你诊错了。」

那大夫胡子一翘,带着三分倨傲:「不可能,我当了二十年的大夫,若是一个喜脉都能诊错,将军您尽管斩下我的头。」

尉迟鹰的脸色唰的白了,和死人一般。

江临川躲在一边,很煞风景地小声叨叨:「我记得她不是刚丢了孩子吗?怎么?这么快又怀上了?宁思远可真不是人啊。」

宁思远自是没听见,他盯着大夫,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我救她出来至今,一直没有碰过她。」

我想到了土匪窝里尉迟鹰去宴会前的沉思和打扮,好像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出声来。

宁思远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往四处看看,我急忙捂住了嘴。

尉迟鹰低低地发出了呜咽声,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将军……」

宁思远在沉默。

尉迟鹰又轻轻扯了一下宁思远的袖子,梨花一枝春带雨:「将军…… 是那个山匪强迫我……」

一向沉默的蝉衣憋了半天, 石破天惊地蹦出来两个字:「不是。」

宁思远继续沉默,眼神更是晦涩难懂。

小倩悄声骂了句:「荡妇。」

大夫在一旁冷汗都冒出来了。

蝉衣迟疑片刻,潜行到我面前,再次蹦出一句惊雷之语:「要不…… 开坛酒庆祝一下?」

宁思远沉默了一下,对大夫说:「您若是无事了,便走吧。」

「无事无事,什么事也没有了!」那大夫满头的汗,就等着这一句话。

我们看着大夫走出来,急忙挤到旁边的小巷子,叶长安振臂一呼:「叫上江寒山,今天我请客!」

(十一)

没过几个月,我们意外见证了一件事——南方没有守住,皇上让宁思远不要南下了,而是守住易水。易水所有权利,全交给宁思远。

大家心事重重地往回赶。

城池里亦有难民,却不是流民,而是由于长久的战乱和饥荒使他们只能上街乞讨,最后饿死路边。

一个老妇人带着孩童走向我们,怯怯地跪下,乞求道:「各位官老爷,给口饭吃吧,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那孩童是个六七岁的女娃,听言也立马跪下,头低到地上去,不敢说话。

江临川皱了一下眉,蹲下去将老妇人和女孩扶起,问:「像你这样的,还有多少人?」

老妇人掬了一把泪,垂首回道:「官老爷…… 这一带,几乎全是这样了啊!」

全是这样…… 我听见江临川喃喃复述了一遍,然后一手搀着老妇人,一手准备去拉小女孩,说:「我们走,我来帮你们。」

小女孩怯生生地问:「大哥哥,你真的会帮我们吗?」

江临川愣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会的。」

江寒山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临川还是太天真了。就是不知道他能走到那一步。」

我问江寒山:「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江寒山看了我一眼想:「我们回去说。」

回去到住处,大家聚集在一起。

江寒山说说:「其实我是以病重名义回的领地,就目前看来,国家数月之内必将易主,我打算目前至少保住当前易水。」

「起义军并不可怕,他们是王朝的敌人,却不是我们的。我用三年的隐线做了个长远的打算,所以大家对起义军尽可以放心。」

「我们最大的敌人是旧皇族。如果他们一旦对我们起了进攻,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而现在,我们可能必须现在就做打算了。」

我心中涌起惊涛骇浪:「江寒山,我们…… 我们可是皇族的一员啊。就算我愿意陪着你们,可我还有母亲,我绝不同意她陷入危难之中。」

江寒山对我笑了一下:「云鹤,你不必担忧。历朝历代的传统都是不杀甚至优待佛门人家。你母亲已入了尼姑庵,她不会有事情的。」

我盯着他:「所以你们早就想好了是不是?可是那可是我的母亲啊!万一…… 万一……」一直沉默的叶长安出了声:「阿鹤,义母同意了。」

「你说什么?」

「现在局势危急,我早已和义母通过信,她说,一切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护住你。」

「哥哥!」

叶长安摸了摸我的头,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担心,所以我已经把我身边所有的亲兵派去接她了。」

「阿鹤,你相信我。」

好吧。我相信你。

我换了一个话题,问江寒山:「我们要怎么打?」

江寒山说:「打宁思远。」

宁思远?我恍恍惚惚。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成为我如今最大的敌人。我说:「好。」

江寒山又提醒我:「宁思远也许在你印象中是某一种人,但是你要知道,他是将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勇往直前的千军万马之首。」

(十二)

叶寒山本来想让叶长安和宁言和,叶长安也果断同意去见他,但是他的意思是,现在有机会了,他去一定会不负众望的把宁思远的头割掉……

大家连声劝阻,告诉他没人有这个打算,如果他宰了宁思远,大家一波人可能都会完犊子。叶长安这才放弃。

我说:「要不我去?」

小倩说:「小姐您这是在狼入虎口。」

我反问她:「在这里有谁比我去更合适?」

这下连小倩也不说话了。

叶长安拍案订了下来:「我来陪阿鹤去。」

说干就干,我和叶长安果断地计划了起来。小倩担忧地往我怀里塞各种瓶瓶罐罐,一边塞一边叮嘱:「小姐啊你可要当心,你记得,这个是辣椒粉,如果他敢过来你就往他眼上撒…… 这个是迷药……」

叶长安看向小倩,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你这是看不起我呢还是看不起我呢?」

江临川在一边幽幽插了句:「小倩啊,比起你这么担心你主子,我觉得你应该更担心他们两个活菩萨把宁思远拆了……」

………

宁思远的住处在军营之中,我们递了帖子,然后被放了进去。

宁思远让人给我们带的路有意避开了那些正在操练的兵,而是顺着女眷和后勤比较多的地方往里面走。

我对叶长安感叹道:「他还真的挺聪明的。」

叶长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难得地帮宁思远说了一句话:「一遇到战争,他确实还算可以。」

但是想了想,还是又补了一句:「但是对于其他事情,他就是个蠢驴。」

「……」

又转过一个帐篷,宁思远的住处就在前方。

这时候突然一旁跑过一个婢女,差点撞到我身上。她以为我也是个普通人,也没有道歉,而是远远地对着后面的某处呸了一口。

我有些诧异地挑挑眉,却没有说话。

那婢女对着另外一个婢女迎了上去,愤愤不平道:「那尉迟鹰摆什么架子!」

咦?我脚步慢了下来,竖起了耳朵听。

另外一个婢女应和道:「就是!将军也不肯见她,她架子倒是大的很!肚子里怀的不知道是谁的野种,也不打掉。就这样也还敢天天摔东西,把我们使唤来使唤去,上次还抓破了我的脸!」

之前那个婢女呸了一声:「就她?还想使唤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浸猪笼了。能给她一点剩饭剩菜就不错了。」

我还想听,叶长安却把我拽着往前走。我有点愤怒地看向他,却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根本遮不住……

只是这笑容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宁思远张口对我说:「云鹤,回家吧。」

我说:「我现在是过来和你合谈的,任务没完成,我还不能回家。」

宁思远说:「不!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里。云鹤,回到我这里吧。」

他拿出两张熟悉的东西:「云鹤,这是新婚那晚我写的休书。」他说着,刷刷地把两张纸撕成了碎片,「云鹤,我知我往先是对不住你,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我眼看着叶长安额头上的青筋炸开,他说:

「放屁!是阿鹤休你!你拿个没用的休书摆什么戏台子!」

宁思远没有理会他,只是看向我。

我说:「别扯这些,我早把你休了。你就来看看有没有议合的可能。」

他说:「真的没有可能?」

「没有。」

「那议合也没有可能了。」

我没拦住叶长安,他结结实实锤了宁思远一拳,砸到了他眼睛上。

宁思远没有吱声,站稳了之后擦了一下眼角的血,对我笑了一下:「云鹤,我等你。」

我死死拽住叶长安,怕他再把宁思远揍一顿,在敌方军营中议合结果打了对方的将领,实在是不好交代。

叶长安没有再冲动,他只是搁下一句:「你迟早死我手上。」

「还有,云鹤不是你叫的,她是我林家的人。」

(十三)

走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了尉迟鹰。

但是我很快就把这事儿丢出九霄云外。

易水城里一堆事,他们各个都在买马练兵,我也在跟着练功夫。

让我诧异的是,江临川还是没有放弃,他真的在竭尽所能的帮助城里百姓。虽然看起来有点傻,但是也是真的起到了效果。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又莽又喜欢挑事儿玩的人,却没有料到他还有这一面。

他有时候会喜滋滋地跑来和我炫耀:「云鹤你看,我又多了种子了,这是何家大娘给我的千菊儿叶。」

我看着那一堆黑乎乎的种子,有点头疼:「你这什么玩意我分不清。」

他小气地把布一包,说:「那你别管了,我这些宝贝们都精贵的很。」

行行行,我也不想管。我拿着那把明晃晃的大长刀,继续练习。

快打仗的一天晚上,我的母亲到这里了。

我挺后悔赞同叶长安把她叫过来的,也许在尼姑庵里真的比在这种战火纷飞的地方来的安全。

但是母亲见到我似乎挺开心。

打仗那天,我们还以为是个平常的日子。

江寒山的医术是和他师傅学的,而他的太师爷,就在这座城池里。他师傅和他说,他的腿就算作为师傅的他也治不好,但是如果见到太师爷,务必让他一试。这也是江寒山回到易水的原因之一。

太师爷小心地掀开他腿上的毯子,叹了一声。

我们也紧张地围了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江寒山的腿。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师爷问他:「寒儿啊,你这腿,有感觉吗?」

江寒山温顺地回答:「平时几乎和没有一样。但有的时候会剧痛难忍。」

太师爷拉了他腿看了一眼,又放了下来,那腿在空中摇摆着,绵软无力。

我的心悬在半空中。站在我前面的江临川没有说话,但是手都快把叶长安的肩抓烂了。

太师爷说:「能治。」

蝉衣哐的一声把身后的江寒山摆放书籍的铁架子撞出一声巨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江寒山。江寒山安慰的向她笑笑:「无事。」

太师爷又说:「我给你开药,口服和汤浴的都有。只是这药烈性,你要做好准备。」

江寒山笑出声:「太师爷,我已经准备了十几年了。」

突然有人急报,宁思远已经率领着副将攻打北门。

叶长安二话不说,随手从江寒山屋里找来盔甲,自己穿上,又给江临川扔了一副。

他说:「你们别出去。」

(十四)

不出去,我们就只能安抚百姓,和救助伤员。绷带不够,我带着小倩回去拿。突然听见远远的街道上有人的嘶吼声:「西门要被攻破了!」

我手上的绑带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不是探子来报主攻北门的吗?叶长安他们大部队都在北门…… 我对小倩呵道:「快去叫人!」

我从张屠夫家顺手拿下他放在门口的大砍刀,往西门奔去。

情形比我想的严重。叶长安和江临川被调虎离山开来,宁思远派着他的人来兵行险招,想速战速决把西门攻下。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手好棋。

但是也不是不能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我们守住了这一会儿,就能撑到退兵。宁思远在西门求的是速战速决,拖延战必然不可能展开。

我走到城头上问旁边守城的兵:「我们还有多少人?」

战火纷飞,那兵听不见我的声音,扯着嗓子喊:「你说什么?!」

我也大声喊了回去:「我们还有多少人?」

「没几个啦!城里的兵大多都去了北门!」

他又说:「千万不能破城门啊!这不是副将!是屠神将军应和秋!」

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冰窟窿中。

大家所谓的屠神将军,在攻破城池之后,抢劫杀戮无恶不作。他的这个名号,是因为攻下城后,一时兴起,连屠了十三城。

他比宁思远官职低一阶,不是因为他作战能力不够,而且因为他太狠了。

我捏紧了刀,看了一眼身后的百姓。

我想说,有能力的,和我们一起上阵吧,你们不上阵,会死更多人。

但是我闭住了口。

叶长安和我说过:「你不能左右别人的人生。」

上阵不该是百姓干的事情。

我和小倩说:「我们走吧。」

小倩抽出了自己的刀,看了我一眼,说:

「小姐,你长大了。」

我以为我会害怕,就和逃离山匪窝的那个夜晚一样。但是我没有。

我拿着屠刀,麻木而疯狂的砍着人。。

血溅了我满脸,我横冲直撞的往里面冲进去。小倩在一旁提醒我,说:「右边。」

然后她手起剑落,唰唰地解决掉了两个人。

我摸了一把血,感觉我们的所作所为没有意义,战争之中,多了我们两个人,又怎么样呢?

但是想想城里我的母亲,想想城里的百姓,我就对自己说:「那就多拉两个垫背的吧。」

我以为战斗会很快结束,却发现无缘无故陷入了胶着。我往四面看看,旁边的大叔拿着锄头嘭的一声砸碎了我旁边人的头,他骂我道:「你个小丫头!发什么呆!」

无缘无故的,战场上多了好多百姓。他们有的扛锄头,有的举菜刀。拿着锅当盾牌,用稻草把身子绑了一圈当盔甲。

真是奇怪。没有人让他们往前冲啊。

大叔说:「我们也不能就让你们两个小丫头上阵啊。」

他顺手砍了一个人:

「这里也是我们的家啊。」

我们等来了援军。

叶长安把那边解决了就急急地骑着马冲了过来,他带着亲兵势如破竹地解决了这一波本来就打算撤退的人。

大家看着敌人终于走远,哎呦哎呦的在地上随意坐了一片。我靠着城门,看了眼被血染红的裙子,想着,下次是真的不能穿裙子了,实在不方便。

叶长安脸色发黑地下马向我走过来,我往一旁缩缩。怕他骂我。

小倩推推我,说:「去,快去求情认个错。」

我觉得小倩说的对,但是就是腿软,只好坐在地上向他扬起了一个微笑:「哥哥,我厉害吗?」

但他只是沉默不语。

许久,他轻轻抬起手,擦去了我脸上的血迹。

我们回到北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蝉衣从远方骑马狂奔而来,她用鞭子把江寒山紧紧地和她拴到了一起。一手拉着马缰,另外一只手抓着红缨枪,轻而易举地挑翻几个残兵。

西门受敌,正是江寒山给叶长安他们一行送去了消息。只是他腿脚不便,堪堪上马前去之后,被别人挑下马却无力挪动。

他也是足够狠的下心来,对着迎面而来的马蹄丝毫不避让,而是猛的把刀捅入了马的肚子。但是解决掉眼前的危机,他反倒被人盯上了,陆陆续续的几个人就冲了过来。

叶长安和江临川惊出一身冷汗,却苦于被围攻,脱不开身来救他。

这时候蝉衣一席黑衣一杆红缨枪杀了进来,转眼间江寒山身边躺下了一圈人。

然后蝉衣一弯腰,猛的将江寒山扯上了马。

江临川和我小声念叨这些事情的时候,蝉衣正坐在一边给自己包扎。

江寒山对她倒了一声谢,然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一丝病态的红晕。

蝉衣难得的没有理他。

我看着同样一脸冷色擦着剑的叶长安,突然生出了和江寒山同病相怜的感觉。

(十五)

只是很快我就后悔没有把叶长安哄好了。

叶长安某次趁胜追击时候却误入埋伏,前后都被夹击。他率着一群人撕裂了一个口子,自己却失踪了,生死未仆。

叶长安不在,只有江临川率军去战场。

月色温柔,我一个人在怀中揣着一坛酒,独自上了屋顶。

夜晚沉寂如水,偶有家灯火闪烁,昏黄的灯光下,人影交织重叠。

我听见旁边的树发出沙沙的响声,我没有在意,又从坛中添了一碗酒,就这乳白色的月光,咕嘟咕嘟地喝下肚去。

树影中跳出一个人来,是江临川。

他慢悠悠地走到我的身旁坐下,问道:「怎一个人在喝闷酒?」

我笑了一下说:「不是闷酒,举杯邀月,我希望这明月能多陪我几时。」

江临川抢过我的酒来,灌了一口下去,抹抹嘴:「别邀明月了,我来陪你喝。」

我把碗伸了过去,示意把我的满上。

江临川给我倒了一碗,问我:「你最喜欢喝什么酒?」

「青梅酒。」我对他笑了笑,「把青梅酿在酒坛里,特别香,特别醇厚。」

「你倒是好享受。」他和我一碰杯,又干了一口,「这酒太涩。日后我就在我的院子里种一株青梅,你和叶长安来,我让你们尝尝什么是好酒。」

「喝酒就喝酒,带他干什么?」我酒碗已经端到了唇边,心里却哐哐地跳着,仿佛最隐蔽的一面被扒开来。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一直都是他主动,他找你,他护你,他哄你。然后你想和我说,他就只是你义兄?」

我手一抖,倾洒出了半碗酒水。

他哈哈大笑:「云鹤,不要自欺欺人了。你知道吗?从来你都是只敢在他面前哭。」

他给我添上酒水:「云鹤。不要等来不及了,再去惋惜。」

我低头不语,但恍恍惚惚觉得,江临川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心里对叶长安的归来,隐隐从担忧中,多出几分期待。

江临川却是点到为止,他转移开了话题,问我:「云鹤,你害怕明天的战争吗?」

我低头抿了一口酒,看着瓦上的清霜,我不想骗他:「我怕。」

江临川侧首对我笑:「你不要担心,千军万马,我来解决。」

想了想,他从脖子上取下了一个东西,放在我的手中。

「这是什么?」

「长命锁。」

我嘲笑他:「江临川,你都这么大了,居然还带长命锁。」

他说:「这不是看你害怕吗?等到天下大定的那一天,你可是要还我的。」

我想了想,细心地收好了他,然后也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这是我从寺庙里求的平安符,送给你了,不要还。」

我着重强调了最后一句,他和我对视一眼,我俩笑将起来。

他饮了一口酒,突然对苍天问了一声:

「天下兴亡,又与百姓何干?」

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说:

「江临川,我们守住这江山。」

早晨带着微微的凉意,街头小巷偶有几家还开着早点摊子,热气腾腾的薄雾轻笼,绕到了天上去。

青石板上潮湿又平滑,大块大块的石头缝隙之间长出了青苔,车辆长久的驶过,日积月累,碾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江临川穿着银色的甲胄,带着他的兵往外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整齐而一致。我跟着一旁,格格不入,忧心忡忡,却不肯走开。

街上人烟稀少,大家都深闭院落,怕出了什么岔子。

一个小女孩忽然的就窜到了众人面前。

大家顿住了脚步。

暴躁的副官张嘴就想要骂。我却看着那个女孩有点眼熟。

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大哥哥。」

江临川蹲下来,问了她一声:「怎么了?」

她掏出一个小小的饼来,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牙印,煞是可爱。

她认真地说:「大哥哥,这个饼,你拿去战场上,饿了的时候吃。」说着,又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忍住,咬了一口,大哥哥不要嫌弃我。」

江临川笑了起来,小心地装好:「不嫌弃。」

她又认真地对江临川说:「大哥哥,等你回来,我带你放纸鸢,是我自己做的小蝴蝶。」

「好。」

「等你回来,我把我的泥人借给你玩,是小猴子。」

「好。」

「等你回来,我们做一个小吊钩,去吊小鱼儿,烧鱼汤喝。」

「好。」

「等你回来,我们去看花,去树林里捉小虫子。」

「好。」

………

突然一个老妇人从旁边急匆匆冲了出来,略带娇嗔的一巴掌打到小女孩的头顶:「你个死丫头,你怎么能干扰行军!」

副官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没事。」

老妇人再次作揖,我这才彻底想起来,她和那个小女孩,正是当天跪地求人的两人。

小女孩哭兮兮地抱着脑袋,江临川失笑,摸摸她的头:「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小女孩眼眸放光:「大哥哥你说。」

江临川说:「帮我做一碗面,回来的时候,我想吃一碗面。」

这下不仅小女孩答应,连老妇人也连声答应:「将军放心,我老婆子亲自来做,绝对好吃。」

江临川笑了,一辑到底。

他转身拍拍我:「你也别送了,别担心,等着我回来。」

我看着他们远去。

那老妇人说:「姑娘,走,我也给你做一碗面。」

我跟着她走到一家无人的铺子旁。

我有点诧异地问:「这是你家的?打仗了你为何还敢开门做生意啊?」

老妇人擀着面,笑着道:「日子总是要过的。总有些胆大的出来吃饭,所以也总有些胆大的开着店。」

她把面切好,切成细细的一条一条,扔到滚水中,拿着长筷子搅了几下,等了一会,又把捞了出来放到碗中,撒上一把碎葱花,一勺原汤浇上去,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我的肚子咕咕地叫出声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她,一边的女孩子却格外开心地接过老妇人手里的碗:「来来来我来给姐姐端。」

于是我就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果然香到舌头都要被吞掉。我赞美道:「您这面若是给江临川吃了,他怕是得把你这里面都吃完。」

老妇人说:「正好,我给他下一碗。」

我连忙劝阻:「别别别,他这才刚刚出发。」

老妇人笑道:「男儿打过仗回来,都饿的紧,到时候若是不热了我再给他热一热,总比等半天没得吃好。再说……」

她顿了一下,还是推测到:「小将军一直没问大家伙要什么,这次单单要了一碗面,我猜,要不今天是他生日。」

我也没有走,就在木桌旁边坐着,等着他回来我亲口对他道一声祝福。只是我的碗空空荡荡,对面的面热了一遍又一遍。江临川还是没有回来。

(十六)

小倩跑过来和我说:「局势不大好。」

我猛地站起来,问她:「在哪边?」

「北门。」

我和小倩一前一后飞快地跑着。

站在城楼上,我奋力地掀烦已经驾到城门上的云梯,和小倩抬着滚石打算投下去。城楼下的箭雨飕飕地飞来,我们赶紧蹲了下去。

我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战场上是应秋和和易水的军队在厮杀。应秋和的军队到底是多一点,我们这边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江临川盔甲上面已经血迹斑斑,我不知道那是他的,还是敌人的。

如果要破除这个局面,只有一种方法了。

我的心哐哐哐哐哐的直跳,我猛地站了起来,往江临川那里看去。

他挥着刀,冲向应秋和。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士兵们奋力抵抗,江临川身子一斜,长刀挡在身前,发出铛的一声巨响。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旗帜在空中烈烈作响,敌人把举旗的人砍倒,后面的人没有抓住要坠马的旗手,便一把拉着摇摇欲坠的旗帜,猛地一挥,再次树了起来。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江临川那刀在空中灵活地转了一个圈,劈下了一只射往他身后小兵的箭,然后又一个顺势把旁边一个敌人的头砍了下来。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厮杀的声音淹没了天地的一切,乌云压城,唯有刀剑交接时闪烁的银光如闪电一般撕碎了这灰色的世界。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有人抓住了流血的咽喉倒在地上,有人拿刀的手被斩了下来,有人的捂住腹部跌下马的时候还不忘拖一个垫背的。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江临川和应秋和短兵相接,刀剑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江临川的刀直直地劈砍下来,宛如九天星辰追大江。应秋和亦是毫无惧色,迎面而上。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那刀不肯让,那剑也不肯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只是应秋和到底是低估了江临川的决心。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应秋和的剑戳通江临川的心脏又从他后背穿出来时,江临川亦是一刀把他的头给砍了下来。

也许应秋和到死也没想到,一个稚嫩的,连人生都不曾完全了解的少年郎,会以这样的方式赴死。

江临川喊:

「将死,士不可退!」

千军万马涌了上去。

他坠到马下,了无踪迹。

我弯下腰,长命锁从我怀中滑落,铛的一声,落在地上。

我说:「小倩,击鼓。」

「剩下的,我们来守。」

天色渐晚,晚霞光影直到天边。

路过熟悉的摊子,一碗面放在桌子上,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十七)

小倩对我说:「皇上要来易水,我们是攻还是迎?」

我答:「他是我们敌人,按理来说应该攻,但是他孤注一掷的带领他最后的亲信们来到易水,若是再加上宁思远之辈,攻,我们未必能守得住易水。」

我说:「走,去找江寒山。」

江寒山说:「迎。」

「为什么?」

他弯腰把滑下去的薄薄的毯子扯上来盖好腿,回应我:「攻不过的。但是若是能把皇上拉拢过来,我们尚且可以暂时抵挡一下宁思远军队。」

「怎么拉拢?」

他仰头对我笑:「当今皇上多疑,我只需要让他相信我而不相信宁思远就可以了。」

我问他:「你有办法吗?」

他看着他的腿,温润地笑:「我有。云鹤,你不必担心。」

「皇上几日后就来,你怎么办?」蝉衣开口问他。

江寒山说:「他对目前易水情况不甚了解,我只要把易水战争的原因归结到宁思远头上就可以了。就算他还是带有怀疑,但是一定会选择弱的这一方,因为足够好掌控。到时候我再把事情往宁思远头上推推……」

我笑。他又转头对我说:「云鹤,你务必要将皇上先带到我们这一边,这只有你能做到。」

我说:「我这就去。」

我和蝉衣走到门外,蝉衣忍不住对我说:「我感觉有点不对。」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我们难得生出一样的直觉。我俩对视一眼,决定回去看一眼。

蝉衣武功比我高上许多,她几个轻巧地点地,已经把我甩出一截。我听见她叫出声来:

「江寒山!」

浸满了血的刀被扔到了一旁,江寒山的手紧紧抓住一股一股往外冒的两只腿,脸别到一旁,身子微微发着抖。

薄薄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和血水浸湿,贴在他原本就瘦削的身体上。那被他日常覆在腿上御寒的毯子也滑落到地上,满目尽是刺眼的红色。

他死死咬着嘴唇,一声未吭。

我如临冰窖,刺骨寒冷。

江寒山面色苍白如纸,他看见我们,苦笑了一下,想要张口解释,却连声音都是嘶哑的:

「怎么回来了…… 腿不彻底废去,皇上身边御医查出来,我们未必能保全自身。」

蝉衣的指尖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掌心,她历来古井无波的眼眸仿佛掀起了巨浪,她说:「我来叫大夫!」

「不必叫。」江寒山阻止了她,疼地轻轻皱了一下眉,然后对我说,「云鹤,接下来,靠你了。」

我没有回应,只是想到太师爷和江寒山说他腿有救的时候,他眼眸中迸发的希望。

蝉衣没有听他的话,撕开一条布来,猛地把他腿扎上。他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豆大的冷汗从他额头滚落,他对着蝉衣说了一声:「蝉衣姑娘,你不……」

「闭嘴。」蝉衣手上不听,语气冰冷如冰山,她背对着我,手上动作突然慢下来了,说,「云鹤……」

江寒山也说:「云鹤,为难你了。」

我捏紧拳头,又轻轻放开,止住了去叫大夫的冲动,回应了一句:「好。」

好又怎么样,成功了又怎么样。江寒山的腿终究是彻底废了。

我独自往外赶着,天地广阔,冬天已经到了。

江寒山说服皇上的时候,叶长安也被送了回来。

这一趟回来,惊动了所有人,江寒山甚至又请了他的太师爷过来。

太师爷说他心脉受损。又说他骨折又被淬了毒的箭射中。然后一边开药一边指着我们的鼻子骂,说我们有勇无谋,不知天高地厚。

大家低着头挨骂。我转过头看着叶长安,心里想的是江临川对我说过的话。

他已经醒来,只是还是很虚弱。

皇上对宁思远大怒,打算明天御驾亲征去攻打他。我想在这前一个晚上来找叶长安。

我不打算告诉他,但是我想的是,万一我死了,我至少能不留遗憾。

母亲被照顾的很好,我和蝉衣说,如果我死了,不要告诉母亲,蝉衣应下了。

屋子里的蜡烛忽明忽暗。

叶长安没有睡着,他看着我,说,阿鹤,你来了。

我嗯了一声,跪坐在他床榻前,头靠在床上,和小狗一样。

他好笑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对我说:「阿鹤,别做地上了,地上凉。」

我说:「那我要上床睡。」我说的理直气壮,耳尖却泛起了红。

叶长安似乎有些诧异,却没有拒绝。只是往里面挪了挪,给我腾出了空子,然后伸出手来,轻轻握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冰冰凉凉。我不敢看他,飞快地脱去袜刬,然后钻了进去,把头也顺势缩了进去,只拿个背对着他。

我听见他低低的笑声。

他把被子往我这边挪一挪,然后把遮住了我脸庞的被子往下扯了扯。我听见他问:「阿鹤,你怎么了?」

叶长安七窍玲珑心,必是察觉出来我的不对劲。

我没有回答他。

我听见他闷闷地咳了几声,然后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把怀里的铜捂子搁到了我的身旁。

我转过身来。他眸子清凉,如同夏日湖中碾碎的星辰。

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把大部分的被子都让给了我。

我钻到了他怀里。

他说:「阿鹤,我身上凉,你不要过来。」但是他感受到了我低低地啜泣,抿住了嘴不再说话。

他环住了我,安慰我:「你不要哭。」

我偏不听他。

叶长安的身子真的很冷,却也很柔软,他拥着我,就像我小时候抱小兔子一般的温柔。

他太累的,他的身子撑不住太长时间,就沉沉睡去。我看着他的眉眼,一直到天亮。

前路未卜,我在心中和他告了一个别。

(十八)

对面是宁思远。我多久没看见他了?几个月?

几个月的时间,他整个人似乎都苍老了一圈。他在马背上挺直腰杆,对我说:「云鹤,你说你休我,我认了,但是我要把你重新娶回来。」

我垂眸:「不必。」

如果他早一点认错,我会不会原谅他呢?如果在他大婚那晚,或是更早一点…… 我想了想,终于发现,从他带回尉迟鹰班师回朝的那一天,我们的缘分,就已经断了。

他说:「鹰儿已经死了。」

「自从知道她怀里孩子…… 我就一直不肯再理她。她执意要生这个孩子,然后早产了。」

「当时她大出血,但是最终命还是保下了。她终于能下地走路那一天,有人说,她抱着孩子要来找我。」

「我愤怒地甩手冲出去。才发现她是骗别人的。她根本不是来找我的。」

「她抱着孩子跳入河里,孩子哇哇地哭着,然后转瞬就没了声音,她看见了我,只喊了一声——宁思远。然后她跳了下去,一次挣扎也没有。」

「那时候我突然想到,她是草原的女儿,当初遇见她时,她也曾挥舞马鞭策马奔腾。」

我想,尉迟鹰死的时候,她到底在想什么,是想,她恨宁思远,还是,希望生生世世永不复相见。

「云鹤,你恨我吧,和鹰儿一样恨我吧。」

我认真看向他:「我已经不恨你了。我有自己的新生活,往事我会慢慢忘记,直到我忘了你。宁思远,我不想记住你。」

我看见他的眼神变得绝望,一颗一颗泪水滚过下来。

我们终究还是展开了厮杀。

旌旗蔽日,我的刀剑卷了刃,就顺手拿过死人的继续杀戮。

原来我终究可以独当一面了。

眼前的灰色和红色交织到一起,我看见一个人身着银色甲胄,如利刃一般劈开人群,冲我而来。

我忍不住想哭。

他挑开我刺向我的矛,说,到我身后,我互住你。

我泪水和血水滚滚而下,却丝毫不肯后退半步。

我说,叶长安,我可以和你比肩而立了。

(十九)

情形转变时,是皇帝一声大喝:

「宁思远,你以下犯上,好大的狗胆!」

宁思远斩掉一个人的头颅,和他手下一样,愣在了当场。

皇上身边的公公又尖又细的重复着皇上的话:「宁思远,你抢了易水的军粮,又伤了易水王,现在还率兵造反。宁家上下,尽数腰斩!」

宁思远半晌不说话,许久,确实哈哈大笑。

他愤怒却苦涩地说:「我负了无数人。皇上。」

「我负了无数人,我却从来没有负你。」

「叛离者,护他左右;忠你者,你刀剑以对。」

「你不配我宁家护着。」

我看见他勇猛无畏的冲进皇上的军队。

那本应该是最坚不可摧的堡垒,第一次被撕裂开了一个口子,然后我看见皇帝的头滚了下来。

众人淹没了宁思远,不多会,一个熟悉的,支离破碎的腿被扔了出来,然后又被马蹄践踏到了地上,紧接着,是几根断指,一段手肘……

叶长安扭开我的头:「不要再看了,我们走吧。」

他还没到房间,就撑不住,猛地跪在了地上,呕出一大口鲜血。

我喊他:「叶长安!」

他抬头看我,说:「我没事,阿鹤不要担心。」然后晕了过去。

(二十)

我日日守在叶长安身边。

一日,江寒山转着轮椅找到了我:「云鹤,天下定了。」

我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江寒山说:「江南归我们,江北归新的王朝。」

「不必担忧双方日后打起来,我已经处理妥当了。易水以后的权利我交给了别人,虽然他们与易水要磨合一段时间,但是我相信,他们有这个能力。」

他说:「云鹤,我要走了。」

我诧异地抬起头。他苦笑了一下。

他说:「云鹤,我撑不住了。」

他本就病弱缠身的身体饱尽折磨,终于是扛不下去了。

我说:「你几时走,我送你。」

他说:「明天。」

送别寒山时,是在微雨的桥头。

他坐在乌篷船上,撑着油纸伞,一如初见。

我惊诧地说了一声:「啊……」

他笑:「山高水长,我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再相见。总要有一个纪念。」

我说:「江寒山,你要回来。」

他柔柔地笑,白衣在风中舞动,被微雨润湿,却不显得沉重,只是那腿上的毯子盖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一直覆到了地上。

他也不答应我,眸中带有一丝温柔:「未来,谁能知晓。唯愿你,岁岁平安,一生长乐无忧。」然后他又转过头,来对着蝉衣说:「蝉衣姑娘,你也保重。」

蝉衣身上湿漉漉,带着江南烟雨旖旎的美,她没有一丝迟疑地说:「我和你走。」

江寒山愣了一下,叹息道:「蝉衣姑娘,值得吗?」

「值得。」

蝉衣一身空无它物,就连衣服也是当初带来的那件黑衣,我问她:「蝉衣,你的红缨枪不带了吗?」

她看看我:「以后,都不需要了。」

船夫到了开船的时候,长篙一撑,小船儿悠悠离开了岸边。

微风裹细雨,湿了这一片天地。

我看着江寒山和蝉衣一立一坐在船头,宛如笔下的山水画。

他们一点一点远去,直到成为一颗天际间的芥子。

别离,却如初见。

(二十一)

叶长安一日比一日消瘦,江寒山的祖师爷说,他要是再这样下去,怕是好不了了。

我没有回应他。

他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昏迷。药总是放在床头,凉了又去热,热了又凉掉只好一碗一碗地倒掉。

天气晴朗时,我会把窗打开,院子里荒草萋萋,我懒于整理,觉得就这样肆意生长,也很好看。

我把果盘放在床边,本来是怕他喝药太苦,却都被我当零嘴,一个一个吃掉了。

小倩也走了。

朋友全都如浮云一般聚了又散,独留我一个人,我有些寂寞。

叶长安那天醒来的时候,我正在看着话本。

他没喊我,只是久久久久地,笑了一声。

我拿着一个果脯向他砸去,果脯扔到了他身上,又咕噜噜滚下来。

我心里涌现了些恍惚的记忆,砸杏子,喝酒,抢花糕。

他说:「喂,我渴了。」

我瞪了他一眼:「正好这会儿你醒了,先喝药吧。」

我把床头的药碗拿过来,摸了摸,觉得有些凉意,说道:「先让人去热一热吧。」

「可别。」他说,「等你热好了,我怕又睡着了。」

我只好一勺一勺的喂着他已经半凉的药水:「苦不苦?」

「倒也尝不出来了。」他回我道。

药喂完了,他扯扯我,我坐到他身边。

我的手腕碰到了他的胳膊,冰冰凉凉,和寒玉一般。

他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喝了药却还是干裂。他对我说:「开个窗子吧。」

「外面冷。」

可是我拗不过他,将窗子开了一半。

猛烈的寒风刮了进来,他忍不住狂风暴雨一般地咳了起来。我要把窗户关上,他急忙喊:「不要!」

他努力咽了一下,嘴角还是溢出血丝。

我们相视着,突然,我笑了一下。

我说:「我想和你说个事。」

他笑:「你过来,我也想和你说个事情。」

我低头附耳到他嘴边,下一刻,他的唇轻柔地碰到了我的脸颊。

我们终究谁都没有开口。

窗外已是雪纷飞,梅花被狂风卷席着往屋子里吹来,洒落了我们一身。

他凝视着窗外,许久道:「阿鹤,如果以后我没有办法再撑住你……」

「以后的路,你也要勇敢的往前走,不要怕。」

(二十二)

他终于陷入了长久的昏睡。太师爷叹气,问我道:「你敢不敢冒个险?」

我说:「您来吧。」

他把几十种烈性的药放到了一起,天天熬,不给人碰,告诉我说:「别乱来,一不小心碰到了哪个,指不定你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我问他:「毒性这么大,可以吗?」

他说:「你个小丫头,以毒攻毒知不知道。如果要是成了,他醒来,万事大吉;当然如果醒不来了,一堆毒物在他身体里,他不死也得死。」

「三天。丫头,你只要等三天。是生是死,就在这三天了。」

于是我就一天一天守着他。

第一天,湿雨落闲窗,枕边人未醒。

第二天,深巷卖花声,如果是往常,他可能已经偷摸这溜出去买一枝压在我的砚台下了吧,只是,依旧未醒来。

到了第三天,已经是傍晚。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手中无意识地用勺子转动着凉透的药水,那碗中一圈一圈晕开的涟漪就和我的心绪一般纷乱。

太师爷突然对我说:「去,买点东西吃再回来。别熬过头了。」

我知晓他是想驱开我,可是我依旧慌然失措地逃了出去。我答了一声好,急匆匆放下碗,逃一般的快步走了出去。

我害怕,我想躲避开来。

我听见他在我身后一声微不可觉地叹息。

我一个人走在街上,也没有多披一件衣服。傍晚的风吹过来,已是十足的凉意。

街上人来人往,晚霞透过树丛,落下斑驳的影子。

转眼又是一年上元节,仿佛前一刻还是儿时的嘻笑打闹,这一睁眼,却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人间真是喧闹无比,孩童互相追逐,街头巷尾吵闹的声音,举着糖人儿卖的,推着小车儿走的…… 繁华笑语,我却兀自走着,突兀的如同这世间的过客。

旁边大娘拿着一个劣质的玉佩问我:「姑娘,你有没有心上人啊?你看着玉佩送给你心上人多合适,他若是在家等到你带着这个玉佩回去,该有多欢喜。你看啊你看这成色……」

她的声音时近时远,我却浮现了一个人的面孔。

他在等我回家。

就算他不醒过来,他也在等我回家。

我向家中狂奔去。

(二十三)

回到房里,屋子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连被子都叠好了。

我的泪水不知道在何时已经流了满面。

我冲到母亲的房间里,问母亲:「长安呢叶长安呢!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母亲敲着木鱼的手一顿,在香雾缭绕中转过来:「云鹤,你不要……」

我不想听下去,转身跑了出去。

圆月高挂,如同冰凉的玉轮在空旷的星野。我跑遍了整个地方。蹲坐在地上,呆呆地望向街头。

灯笼挂满了街头巷尾,把天地映照的如同白昼。女孩子们用扇子遮住脸,嬉笑着打闹猜谜。铃铛和香囊坠在衣襟上,发出好闻的香气,叮叮当当响过我的身边。

啊,这铃铛我也曾有过,在我年幼的时候,有人曾带我翻墙去花市嬉戏了一整个夜晚,将铃铛扣在我的腰间。

笛声从远处的楼台呜呜的响起。

笛子我也曾吹过,在某一个冷月如霜的夜晚,有人用纤长的指腹教我按着孔。

我站了起来。我想往前走。

焰火发出咻的响声,窜到天上,像是繁华绽开,又如同流星一样坠落。

我忽听见有人在身后喊我。

我转过身。

仿佛过了千年,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孩童的生意几乎要埋没过他的声音。天空炸开的烟花映在他眼中,却如同搅碎的星辰。火树银花,鱼龙乱舞。

我却只能听见那一声穿越了我整个岁月的话。

他说:

「阿鹤,过来。」

终是一世长安。

(番外)

许多年后,我走到临川被杀的地方,那里种子长的漫山遍野,有百里香,有雏菊,有他喜欢的一切的花花草草。甚至有一棵小小的青梅,冒出来一个头。

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黄沙满地,尸横遍野。

谁也不知道一个少年郎许下的心愿。

我带了一坛酒,仿佛还是昨天一起喝酒的岁月。

醉醺醺时,我把酒坛扔在了地上,淹没在了草地中,那里草木繁盛,这世间繁华平安。

只是那是他期待的,却再也得不到的未来。

我似乎梦中想起了一首诗,那是在我们不知愁而强说愁的少年时,几个人叮叮当当地敲着酒碗吟着诗,恍如梦一场。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