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逃我追,插翅难飞
你逃我追,插翅难飞
长相思:红妆十里
上神剔我仙骨时,血溅了他一身。
面上血色全无,锥心刺骨般的疼痛,我大口喘息,却依旧笑脸问他:「君泽上神,上一副仙骨就用完了吗?」
他沉着脸,没有多余表情,好似听不见我说的话,手上动作干脆利落。
「唔!」
浑身冷不仃一颤,我死死咬紧嘴唇,渗出的丝丝血迹沿着下颚缓缓流下。
君泽手一顿,低垂的目光晦明变化,片刻,他捏了一道护心诀,替我稳住心脉。
我扯起嘴角,气若游丝。
「怎么?君泽上神可是心疼了?」
闻言,他轻轻一笑,眉眼里瞧不见一丝温度。
「若葵神君,你取海棠花蕊时可有心疼过她?」
剔骨刃划过我背脊,冰凉的银器触感,君泽站在我的身后,将最后一根仙骨取出。
血和着汗浸湿我的中衣,不用多想,我便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狈。
低垂着头颅,我跪坐在囚洞里,深深浅浅的呼吸,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动弹。
君泽走到我跟前,大手擒住我的脖颈,将锁神环再次束在我的颈间,对上我的眼,那种视如草芥的藐视残酷神色刺得我心口一疼。
「请神君务必老实待在这里,不要想着逃出去。」
他向来白净的脸也染了我的鲜血,赤红的颜色格外显眼。
逃?
怎么逃?
挣扎着掀起眼帘,近在咫尺的人,心却远在千里。
「君泽上神,我好歹是神君,我若想逃,你奈我何?
声若蚊蝇,语气虚浮。
晚妤说的对,我这人总爱在不合时宜的场合逞一时口舌之快。
果不其然,君泽当真被我激怒,他两指掐紧我的下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便是逃到六界尽头,藏于天涯海角,我一样会将你带回来。」
扼住我的指尖用了狠劲,我甚至听到下颚骨碎裂的声音。
还未等我缓过神,耳边再度响起他低沉的话语。
「除非如棠苏醒,否则你哪儿都别想去。」
是。
知道了。
我还不愿意你离开我呢。
君泽松了手,毫不客气的将我甩至一旁,又绕到后头,仔细收好仙骨,小心翼翼放入藏物囊,转身便欲离去。
口里是满嘴的污血,我趴在地上,脸贴着石地,抽搐好几下,迷迷糊糊间,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瞧不见,彻底消失眼前。
污血被我吐出,忍不住胃里翻天覆地的腥意,又是一阵干呕,我蜷缩着身子,眼角跟着掉落几滴泪,笑得苦涩。
若葵啊若葵,你好歹是一届神君,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阿若?阿若?」
涣散的神识慢慢聚合,远处好似有道亮光,叫人睁不开眼,恍惚间又传来几声熟悉呼唤。
是有人在叫我吗?
「阿若?若葵?」
是谁?
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扶起,我借势站立,侧靠在他的肩膀,抬不起头。
他抚过我的脸庞,声音里有了些许惊愕,甚至带着焦急:「阿若?你的神力呢?」
许久不曾站起,双腿霎时一软,险些又瘫在地上。
或是注意到我的不同寻常,他把我牢牢扣在怀里,静默好一会,温暖的指节骨擦过我的脖子,伶仃几声,锁神环应声而落。
仿佛解开一道枷锁,四肢再次涌起充盈纯粹的神力,浸润过五脏六腑,汇集心脉。
我知道这股神力。
没人比我更加熟悉。
数万年前,我每次闯祸受伤,他都如此刻这般替我疗愈。
眼眶一润,鼻头一酸,我呢喃哭腔开口:「祖神,若葵又给您丢脸了。」
没有想象中的斥责与质问,他低声说着,宛如恨铁不成钢:「我先带你回家,养好伤再说。」
家?
我哪里还有家啊?
到底不敢出言反驳,我乖乖倚在祖神的胸前,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祖神带我去了哪里,只是沿途很安静,鼻尖嗅到的全是他的味道。
我撸了撸他胸前的衣襟,环住他的腰身,安然沉下心。
还好,我还有祖神。
一路昏睡许久,半梦半醒中忽感针锥般的刺痛,全身上下像是被白蚁蚕食,又酥又麻,疼痒难止。
眉心紧皱,我耐不住哼唧出声,挣扎着就要伸手去挠,还未碰到衣裳,就被人钳在手心。
细软的指腹时断时续的擦过我的虎口,就像是哄着深陷梦魇的孩子,温柔的声线丝丝入耳。
「阿若乖,我在帮你重塑仙骨,过程虽是难忍了些,但总比你自己依赖神力再生要轻松。」
他轻触我的发顶,划过我眉间象征着神君身份的花钿,一股柔和的暖意自额心渗入。
他哀声叹气道:「阿若,我知你费尽心力复活我,可我是祖神,顺应天道而生,我的存在本就没有源头,我的消逝不过是命中注定。如今四海安定,八荒祥和,天道不会允许祖神重新降世,你若这般固执的逆天而为,必然会遭天道反噬。」
又是深深叹息,几经沉默。
便是无法睁眼,便是无法见到牵肠挂肚几千年的祖神,我依旧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慈悲、博爱、心怀苍生、度化众人。
祖神从来都是这样,就像他当年以身陨为代价补天裂时,没有不舍,没有犹豫,只身一人,神形具毁,化作繁星点点,润物大地。
在我眼前,消失不见。
身体的不适逐渐淡去,重新生成的仙骨似乎比往日更加合身,见我好似缓了气,祖神的手号上我的脉搏,又是半晌,他温柔道
「阿若,照顾好自己。」
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暗道不好,挣扎着拼命地睁开眼,昏暗不明的视线里显露出一个雪白的影子。
是祖神吧。
应该是祖神吧。
努力眨着眼帘,我赶忙摸索着抓住他的衣袖,喉头哽咽,同他商量般问道:「祖神,这次,能不能别走?」
他轻笑着,咯咯几声,仿佛被我逗乐。
「阿若,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还同孩时那般?」
水雾漫上我的双目,本就模糊的身形更加明暗不清。
「祖神,别走。」
几近苦苦哀求,压抑又痛苦。
祖神没说话,他一如从前,舒缓明朗的眉宇,上扬唇角的笑意,抚上我的发髻,静默着。
没忍住嚎啕大哭,我蜷缩一团,颤抖着臂膀,不停抹着自己的脸,期期艾艾。
「我好累啊,祖神,若葵真的好累啊。」
嘴唇青白,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走后的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为什么我不听告诫闯了禁地?为什么补天裂的人是你不是我?为什么我只能看着你消逝却束手无策?」
凛冽的寒意自心口蔓延,遍布全身,凉透指尖。
「我一直在找你,祖神,我找了你几千年。」
眼泪大簌大簌掉落,湿润枕巾,我哭的疲惫,凝噎着,坚持说着。
「你等等我,若葵马上就能复活你了。祖神,你能不能别走?」
祖神依旧没有回应我。
他垂着纤长的睫毛,宁静的面孔透出一抹浅浅的微笑,身影如一缕烟雾,愈发虚无缥缈,朦朦胧胧。
我直起身子,试图探手去抱,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祖神…祖神…」
嘴上念叨着,慌乱间,一个不留意,我从床上跌落,可这次没有人再牵起我的手,没有人给我的掌心吹气。
终是无影无踪。
我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就像一个被人抛弃的流浪孤儿,没了生机。
心悸至心凉。
屋外响起脚步声,周围的景象被日光照亮,紧接着便是有人推门而入,那人一顿,惊讶道:「阿若?你何时醒的?」
我转动干涩的眼珠,聚焦于来者。
是晚妤。
她手上端着药碗,氤氲的雾气飘然而起,转瞬不见。
不见…
又不见…
跌跌撞撞起身,如同稚儿学步,我猛然扑在晚妤身上,搂紧她,喃喃道
「我见到祖神了,晚妤。」
晚妤一手拿稳药碗,一手回抱住我的腰身,侧头疑惑道:「祖神?」
我埋在她的颈窝,闷闷应和。
「嗯…」
她松去我的手,看着我定定道:「阿若,祖神万年前便陨落了。就算你耗费千年收集他的三魂七魄,可三魂七魄缺一不可,现如今还剩一魂还未全,你不该遇见祖神。」
晚妤触上我的额头,正经道:「你是不是魔怔了?」
「没有,晚妤,我没有魔怔,我好得很。」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我反问道:「若如你所说,不是祖神,那又是谁带我回来的呢?」
晚妤神色不变,答的理所当然:「自然是我。」
「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是我?」
我怔了好一会,忽而气笑道:「晚妤,自从祖神陨落,我便继承了他的全部神力。你说是你带我回来,那你可知祖神替我疗伤给我造骨?」
晚妤面上一凝,目光沉重,见鬼的星火淬在她的眸中,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
「阿若,囚洞是我找到的,锁神环是我解开的,至于你说的疗伤和造骨,那都是祖神遗留给你的神力自愈的。」
她的手捧住我的双颊,湿润的手心格外滚烫。
一字一句,缓慢地,郑重地。
「阿若,那都是你的梦,不是真的。」
「祖神早就陨落了。」
够了…
不要再说了…
两行清泪蓦然留下,我甩开晚妤的手,退后两步,痴傻般摇着头,连一句反驳都说不出。
祖神魂魄未全,身形无存,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即便知道,我也在卑微的祈祷着、恳求着、盼望能早日见到他。
人间传言,至亲至爱者死后会化作星辰,抬头便能望见。可我的祖神,他什么都没留下,连一丝念想都没有。
时隔万年,我好不容易再见到他,听他唤我阿若,替我疗伤,哄我入睡,这一切都如从前那般。
但到底是我贪心了。
黄粱一梦,梦醒了,什么都没了。
暗淡了目光,屋内回荡起阵阵笑声。
仰天肆意的长笑,近乎癫狂的长笑,如锐器划破玻璃,叫人心里一骇。
晚妤几次张嘴,却又几次合上,盯着我的那双眼似是关切,似是怜悯。
「晚妤,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额上净是细细的薄汗。
「每日每夜,只要我合上双目,脑海里全是他教我习得法术,教我生活琐事,教我提笔练字,就连梦里都是他一遍一遍唤我的名字。」我极力绷着自己的情绪,「阿若,阿若,阿若…」
「祖神待我那样好,他那样毫无保留的待我好,可我却眼睁睁看着他身死神灭,无计可施。晚妤,天裂是我做的,补天是他做的,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啊!」
饶是晚妤这般镇定冷肃之人,也在我癫狂的声声嘶喊中,不由微微战栗。她轻启薄唇,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院中传来一句高昂的男声——
「晚妤上神,君泽求见。」
来者毫不避讳的自报姓名,晚妤一挑眉,与我飞快对视,眼神询问。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近乎狂暴的情绪,抬手擦拭去面上残留的泪痕,将浊气缓缓吐出。
众仙皆知,若葵神君隐居多年,不问世事,除非天帝偶邀,一般不现于人前。虽说挚友不多,但上神晚妤却与其交好,每当若葵神君因事耽搁,都会留宿晚归宫。
现如今,若葵神君被锁神环困住,神力大失,又被剥去仙骨,奄奄一息。此刻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囚洞,若无他人相助,怎么可能?
因而,不用多思便能猜到君泽来意。
大抵是没得到晚妤的回应,君泽再度喊道:「晚妤上神,君泽求见。」
察觉到君泽言语里的不耐,晚妤犹豫了会,还是度了句密语,道:「你别出来,让我先把他糊弄走。」
将将擦肩而过,我拉住晚妤的细腕,格外冷静道:「祖神最后一魂就在君泽身上。」
意料之中的瞠目,仿佛一道晴天霹雳,惊得晚妤动弹不得,良晌,她才缓过神:「怪不得你待他如此特别。」
就连被他囚去,都不挣扎反抗。
「可他为何要囚你?」
憋了许久的话,晚妤终是找的时机问出。
恍然提及此事,心头涌上一阵无奈,我答道:「那日君泽由上仙飞升上神,本是寻常晋升,我却从他的护身法力中察觉到祖神的气息。为保他顺利渡过天劫,不伤及祖神寄魂,便擅自取了海棠花蕊为辅,以自身神力替他掩护。」
晚妤忍不住打断,急急道:「你既佑他飞升上神,他不感激涕零,反倒囚你?」
「事不凑巧。若是寻常海棠便也就罢了,偏偏我取的那朵海棠花蕊是他的心上人——如棠的元神。」
「……」
「也不晓他从哪儿得知,说是以仙骨做养料,日日浇灌花灵便能重化元神。是以趁我神力不济之时,将我带回囚洞,再用束神锁链上我的脖颈,仅留一道神力助我自造仙骨。」
「以仙骨做养料?!」晚妤一道惊呼,似乎不敢相信我的话语:「若他的心上人迟迟不醒,那他便要取遍所有仙者的仙骨吗?」
荒唐至极!
仙者修炼最注仙骨,所谓言仙根察慧骨,若无仙骨支撑,再强大的仙术神力也无处可施,最终只落得个凡人下场,经生老病死,受六界轮回。
晚妤倏尔顿悟,顺言道:「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唯有继承祖神神力的你能在失了仙骨的情况下活下来,再造新的仙骨。」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她砸着嘴,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我当真没想到,君泽上神的心竟如此狠毒。」
一身浸染污血的衣裳已经干成了暗红色,虽说肌肤已完好无损,看不出剔骨的痕迹,但被刀刃划破的外袍仍是勉强挂在身上。
神识微动,我换上墨色金袍广袖,淡淡道:「狠毒又怎么样?晚妤,他的魂魄里既有祖神的一魂,我便要护他周全,保他平安。」
晚妤默了一瞬,也未阻拦,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自然是取君泽一魂,集祖神的三魂七魄。
掏出袖中的广云镜,我理好自己的妆发,确保气色如常,瞧不出异样:「以重塑如棠元神为筹码,换他一魂。」
晚妤倒是有些不放心,道:「虽说你为神君,可重塑花灵元神并非易事。」
「晚妤,我连祖神的魂魄都能收集,区区一个花灵又有何难?」我转过身,势在必得:「他的最后一魂我等了五百年,这一次,就算刀山火海,我也不会错过。」
晚妤眼眶有些异样的红润,她低声一叹,玉指穿过我的及腰乌发:「罢了,我知劝不住你,你若想试便去试吧。」
祖神走后,晚妤便成了唯一与我交心之人,这些年打听到不少与祖神魂魄有关的消息,也得益于她的无私相助。
往事如影,历历在目,尚不及细细回忆,君泽又是一呼:「晚妤上神,君泽有事求见。倘若上神不愿面晤小神,小神便杵在晚归宫不走了。」
正事要紧。
我抿了抿唇,道:「让我去吧,晚妤。」
朱门映上一袭白衣,檐下风铃伶仃作响,我微一抬眸,恰巧瞧见轻风拂过君泽额前的秀发,带起发丝,飘然而落。
天边朝霞薄云,淡如琉璃,眼前有此君子,负手而立。
许是听见寂静的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原本侧身的君泽转而看向院内,他掀开眼帘,眉目清冷,遥遥一望。
何其相似?何其相似!
胸有成竹的笑容僵在脸上,我停了脚步,顿住呼吸。
这一眼,恍惚万年。
万年前,我初有神识时,天地间仍是一片混沌。祖神划分六界,择六界帝君,协助料理事务,日日奔波不歇。偶有得空之时,便会对蹲在莲池,问尚未化形的我。
「小花灵,你成日与这淤泥混在一起,真的能化形吗?」
祖神身姿极为挺拔,胜过苍松翠柏,于我原身相比宛若庞然大物。因而,我不得不昂起首仰视他,冲他摇曳着花瓣。
「可以的,祖神。」
可惜,祖神并不能通晓我的意识。
与往常的例行关怀不同,那日,他格外认真,眉头皱在一起,面上染了不少愁绪,好似苦恼极了。
思虑好一会,最终严肃道:「还是将你挪去天葵山吧,那里的金瑶池灵气充沛,利于你生长。」
天葵山位于北海中央,属极寒之地,常年积雪,金瑶池更是居天葵山之巅,冰雪皑皑,经久不化。
祖神俯下身,张开双臂,作势将我从莲池捞出,我抖动着根茎,避开他的手,浑身都在拒绝。
「哦?」大概是没料到我的抗拒,他的手顿在空中,疑惑道:「你不愿?」
自然不愿。
金瑶池灵力充沛,但环境极其恶劣。我为花灵,喜阳恶阴,那样的环境于我百害而无一利。
见我倔的不行,祖神突得意识到什么,挠了挠后脑勺,似有些恼了,讪讪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无碍,祖神。」
我舒展自己的玉瓣,瓣尖触及他的手,祖神似乎感应到我的安抚,舒缓了眉眼,温声道:「我自天道而出,未曾经历化形,对此着实不甚了解。不过想来,化形一事确然急不得,莲池既是你的诞生之处,你便在此安心修炼吧。」
他抬起手,葱丝般的指尖置于嘴边,微一轻咬,泛着金黄的血珠从那破口处显出,也仅一瞬,上一刻还在流血的指尖全然愈合,完好如初。
「或许这样能帮你。」
血珠顺着他的指引滴落根茎,由下至上,途径脉络,贯彻周身。磅礴的生命力霎时将我笼罩,精气萦绕,冲击我的神识。
祖神这个傻大个…
身为祖神,他的神力本就蛮横霸道,我虽为并蒂玉莲,海纳百川,不排斥万物,但这样一滴凝结他神力甚至神识的血魄,不得将我修为冲散?
两尺的花径径直长到了五尺,几近透明的花瓣也染成了金黄色,中央的莲实光芒大盛,璀璨的,耀眼的,包裹整个莲池。
我辛苦积攒数百年的修为啊…
正当我被迫含泪接受祖神的善意时,祖神却是瞪圆了双眸,紧接着迅速撇开眼,羞红了脸,就连耳尖都泛起微红。
这是…怎么了?
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凉风徐徐吹过,我颤巍地环抱住自己的身子,双手不住的上下揉搓,企图获取更多温暖,搓了许久,终于将手臂焐热。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脑子仿佛一团乱糟糟的麻线,拧在一起,拆解不开。
焐热?
焐热什么?
什么被我焐热了?!
机械般地低垂脖颈,入眼便是白净光滑且不施寸缕的起伏胸脯。我几番吞咽喉头,哽住说不出话,雷光一闪,突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这是因祸得福化形了?
因为祖神的一滴血就化形了?
初次化形,我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傻愣愣的站在莲池里,目光灼灼盯着祖神。
「祖神…」我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弱弱道:「我修成人形了。」
他颈处的青筋暴突跳动,终是红透了面颊,背过身,不知是羞涩还是尴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我懵懂呆站时,祖神轻咳一声,强装清冷镇静,言语却是支吾:「我…知道。」
然后呢?
我等着祖神的指示,可他只顾着自己赤红了耳根,并未搭理我。
无奈之下,我又想了想,既是已经化形,那便脱离了莲池的束缚,应该就能像祖神一般在岸上自由走动吧。
意识微动,刚抬起右腿,重心一个不稳,左摇右晃似在踉跄,待我稳定身形,原本平齐小腿肚的池面已至膝盖,人仍旧伫立原地。
明明是生我育我的莲池,怎么感觉格外陌生格外不熟悉呢?
琢磨了好一会儿,我还是决定开口求助:「祖神,我走不动。」
短短一瞬,祖神像是被我唤回神魂。他微一侧目,仍是不敢看我,但心里亦知他若不出手相助,我大概得站到日月衰落,莲池干涸。
广袖一挥,华光流淌,眼帘一阖一睁之间,我已洗去脚上的污泥,换上祖神为我选定的衣裳。
大抵是知晓我已然穿上了衣服,祖神抬头望向我,眼含琉璃,似有波光潋滟。
「我极少接触女子,不知寻常女子的衣裳该为何样。此番匆忙,故先将自己惯用的锦帛为你定制一套,你若是不喜欢,明日带你去选身合适的。」
祖神的锦帛无疑是六界之中顶级好的,可他仍是这般谨慎小心的询问我的意见。
抚过墨色外袍上以金线绣着的并蒂玉莲,心中惶恐却动容。
不争气的眼尾微微泛红,我诚心真切道:「并蒂玉莲受祖神恩泽方能化形,恳请祖神赐名。」
祖神抿了抿嘴唇,眉头轻皱,半晌,柔了神色,指尖轻触我的额心,温声道:「若于淤泥,葵阳而生。」
「若葵。」
「若葵神君?若葵神君?」
几声轻唤,仿佛将食梦魇兽将梦境吞噬,打破坠梦之人所有的痴心妄想。
细嫩白净的纤长手掌在我眼前晃着,记忆中的人影几经重叠,朦胧不清的视线瞧不起来者。
「…祖神?」
呢喃一句,含糊不明。
「若葵神君,你说什么?」
清高冷漠,满是距离。
不!
他不是祖神!
祖神只唤我阿若!
冷不丁回过神,头脑仍有些恍惚。君泽肃身在我眼前,眉似远山,薄唇削然,黑如点漆的深色没有温度。
他又问道:「若葵上神,你刚刚说什么?」
「啊?没有没有…」
下意识的否认,又顿时失了语言,我撇开视线,心乱如麻。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在想怎么复活祖神,我在想怎么取出你的魂吧…
佯装无事发生,我轻笑着,掩饰心中忐忑,笃定道:「你方才说求见上神晚妤,其实,君泽上神想见的人是我吧。」
君泽垂首,毕恭毕敬作了一揖,也不正面回答,只道:「若葵神君好本事,竟能从囚洞里逃出。」
「……」
你当真是在夸我吗?
承下他这礼,我拂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君泽上神能有束神锁这等稀罕物件,属实难得。」
束神锁,乃是祖神取炽烈玄铁并灌于自己精血所制,专用于禁锢触犯戒律的仙者,这样一件神器,却因祖神的突然陨落而不知所踪。
审视的目光悠悠扫过,君泽饶是冷静,回以淡淡微笑。
作为百余年来唯一一位靠自身修炼晋升上神的人,君泽固然有祖神一魂加持,但自身的天赋与境遇必然不同常人。
君泽拱手,不与我争论解释,温声道:「我来此处的目的,神君应当心知肚明。」
「自然。」笑眼盈盈地看向他,我勾唇道:「取海棠花蕊,伤如棠元神,确实是我无心之举,我自当尽力弥补,不过…」
话语突得一转:「我有条件。」
君泽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什么谬论:「此事本就是神君过错,此刻同我谈条件,未免有失公允。」
掠过君泽眉清目秀却嘲讽至极的面孔,挑衅、不满、质疑,各种复杂的情绪揉杂堵上心口,免不得徒生怒气。
我扬声道:「失又如何?我乃祖神护神,承祖神神力,居众神之长。当日若非我神力耗尽,单凭你一小小上神,怎能将我捉去?!」
娇声一呵,眼中划过一抹浓烈警告。
既是成心逼他,言语之间也不复先前的温和,夹带着几许威严凛冽。我挑眉看向君泽,凤眸如炬。
君泽若有所思的打量我,沉言不语。
我接着说道:「我知君泽上神救人心切,今日上神若是同我达成共识,我自会倾力相助,可若是违背我的意见,那上神朝思暮想的如棠上仙是否会永世沉睡不得苏醒,也尚未可知。」
听我提及如棠的名字,饶是淡如君泽也动了身形,他侧过半张脸,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还在坚守分文不值的孤傲吗?真是固执。
「上神是个聪明人。」我提脚迈向君泽,步步紧逼:「你应当知道,除我之外,没有仙者能自造仙骨。」
是的。
获取仙骨的唯一方式便是剔骨,可一个正常的仙者都不会主动献出自己的仙骨。那君泽该怎么做?弑仙吗?
权宜许久,君泽皮笑肉不笑,状似迎合道:「不知若葵神君有何要求?」
「简单,」我答的痛快:「我要取你一魂。」
「一魂?」
「是的,天魂、地魂、人魂,三魂中的一魂。」
君泽抬起手,试图掩盖嘴角抑制不住的讥笑,揶揄之态倾数溢出:「于仙者,三魂七魄缺一不可。神君敢与我提这等要求,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我自然知道这要求有多离谱,可面上依旧笑得无所顾忌:「那你答不答应?」
也不继续施加压力,我从袖口甩出一根点燃的香火,妥妥扎在石板面上,继而说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想清楚了,这可能是你救人的最后一个机会。」
红色星火闪烁,无声无息消然,仿佛千年,仿佛一瞬。胸腔里暴躁的跃动宛若合上跳跃的萤光,扑通、扑通。
君泽,我在赌。
我赌你对如棠之心,正如我对祖神。
不负我望,在香火即将燃尽之际,君泽眼帘轻动,终是沉沉答道
「好。」
到底我赌赢了。
暗自松了口长气,这才发觉冷汗湿透了重衫。
「稍等。」悬空的心脏稍稍平复,我拉上君泽的手腕,不容其挣扎地将自己的神力注入:「未免届时上神抵赖不认,我需留一道神识在你体内,以备不时之需。」
君泽督了我一眼,瞳中的不屑刺进我的双眸,深入灵魂。
明知他心中不悦,我仍旧笑弯了眼,吟吟道:「君泽上神,合作愉快。」
得知消息的晚妤将我拉至院中角落,偷摸瞅了好几眼远处伫立的君泽,眉头快要拧成一团。
她抿起唇瓣,闭成一条唇线,隐忍半晌,末了,还是拽了拽我的衣袖,倾身凑到耳畔,格外慎重问道:「阿若,你当真要同君泽上神一起寻找如棠元神的重塑之法?」
不知是不是君泽剔我仙骨一事给她留下深刻阴影,她此刻看君泽的目光犹如稚兔遇饿狼,恨不得避之远远。
拾起她的手,我慰藉似的宽声说道:「你放心,我的神力已然恢复了十之七八,以他的修为断不能再将我囚去,更不能伤了我。」
「可…」
松不开眉心,晚妤欲言又止。
她既想竭尽全力显得云淡风轻,相信我信誓旦旦的保证,可又害怕再出现什么意外,见我命在旦夕。
相处多年,我自然知道她的所顾所虑,然而我也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晚妤,」触上她的手心滚烫至极:「我说过,祖神的最后一魂,我志在必得。」
从前祖神是坚固的堤坝,不论我是宁静平和的湖面或是波涛汹涌的浪潮,他都能将我护在臂膀,佑我无恙。如今他不在,我就如水上浮萍,茫茫然无目标,寻不到方向。
我救的不止是祖神,更是心生愧疚、无处安放灵魂的自己。
晚妤闭上眼,好似在隐匿情绪里的惴惴不安,最终,她再一次向我臣服。
伸出的掌中银光微动,她叹了气,说道:「那你带好这个。」
一颗圆润至极的银色玉珠,暖阳照射下如水晶般熠熠生辉。
「这是何物?」
晚妤淡淡回答,满不在乎道:「蛟龙珠。」
「蛟龙珠?!」
不由得拔高了音量,突而意识到君泽就在不远处,我又赶忙捂上因过于震惊而张大的嘴角,压低声线道:「你疯了吗??」
蛟龙珠,蛟龙一族化形修仙的内丹,其颜色越纯粹越透亮,持丹者修为愈高深愈精炼。
便是粗略随意一看,我便知道这颗蛟龙珠的贵重。
晚妤虽有些不明,可她就算再迟钝,瞧见我反常的惶恐,哪里还会不清楚呢?
于是连连摆手解释道:「并非是我体内真正的蛟龙珠,形似罢了。这个仅是我以法力凝结而成,于我无损。」
她笑着,露出好看的梨涡,将蛟龙珠交付于我,并嘱咐道:「你将其藏于眉心花钿之后,倘若遇到危险,我便能第一时间感应。」
既是如此,我也没有再推脱,遂在晚妤的眼前,立刻将蛟龙珠吸收入体。
脑海里瞬息一片透亮,心中燃起无限感激。
再次握上她的手,我轻声道:「谢谢你,晚妤。」
她反握住我,眼神柔慻:「阿若,不论何时,你都不用同我说谢谢。」
又是重复且反复地关怀叮嘱,暗自苦笑着,我指了指已经开始翻眼望天的君泽,道:「我该走了。」
晚妤舔了舔有些干涩裂白的嘴唇,似仍不甘地补充说:「你若有事,千万记得找我。」
得到我的应承,她终是一步三回首,进了屋。
返至君泽跟前,我歉声陪笑道:「劳君泽上神久等。」
「无妨。」君泽大度极了。
他谦虚问道:「关于重塑元神,不知若葵神君有何高见?」
接了他的话,我随即答道:「高见没有,高人倒是一位。」
「哦?」
君泽一眨也不眨地凝视我,眼神询问:「敢问他是?」
既是合作,我也不愿吊他胃口,故干脆利落说了句
「书天下命格,掌六界轶事——司命。」
「司命!司命!」
声与身同至。
等不及通报,我带着君泽风风火火闯进了昌极殿。
沉木门砰的一声巨响,守门的童子几阵慌乱,膝盖一软,忙跪在了地上,对我行了个大礼:「我家上神在闭关!神君进不得!进不得啊!…….哎!神君!神君!」
我走得大步流星,他追得连滚带爬。
瞧那惊慌失措的模样,我依稀记得八百年前,他门前的童子也是这副说辞。
这位大概是新来的,司命这种专用于应付他人、躲懒偷闲的借口竟然也信了。
进了殿内,我随手抽出书案上的一筒竹简,指了指就近的座位,道:「上神先坐,司命估摸着还得等会。」
君泽也不同我佯装客气,掀了衣摆,如自家似的落坐在席。
半晌,司命右手执笔左手握簿,自屏风后踱步而来。
他一边皱眉晃头,一边嘴里碎碎念着:「还是不太行…幼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是不是过于凄惨了些…」
说罢,又抬起右手,在簿子上划上几笔,数次涂涂改改。
许是仍未达到他的预期,司命陷入沉思,眉头不自觉皱的更深。
正在他一筹莫展、左右为难之际,小口品着清茶的君泽凉凉开口道
「司命仙君若想苦其心志,又不忍其命途多舛,不如将中年丧妻与晚年丧子调换成中年丧子、晚年丧妻。」
司命未抬头,嘴里咬着命笔,仿佛在默默思索着此提议的可行性。
须臾片刻,他沉声道:「丧子固然心痛,但贤妻仍在,虽说无后,可若夫妻二人和和睦睦,携手共度余生,得一圆满结局,也非不可。」
提笔洋洋洒洒几行字,司命难得露出满意的笑颜,他刚想感谢提言者,眼帘轻动,却一眼督见身前的我。
「小祖宗?!不是,神君!你怎么来了?!」
勾起的唇角还未收起,他骇然睁圆了眼眸,显得顿足失色。
怎么?
见鬼了吗?
我笑得亲昵,柔声道:「司命,我这不是想你了嘛?」
「呵呵…」司命没相信我的话,他浓深的睫毛垂落,轻轻颤动着,委婉规劝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神君,我这儿真没有消息。」
捻起簿子一角,我抽出司命手里攥紧的命格簿,缓声道:「你别紧张,我今儿来是问别的事。」
司命缓了神态,叹了口气:「神君但说无妨。」
「是这样,」我拉着司命坐下,好生给他斟了杯茶:「我不小心毁了一朵海棠花,你可知有何修补的办法吗?」
司命侧目,声若蚊蝇。
「你毁过的东西还少吗…」
一贯秉持着沉默是金的君泽蓦地轻笑出声,眼里闪出点点光亮。瞧见我懵懂不明的视线,他又恢复成淡漠疏离的模样,不愿多言。
察觉有些不对,我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司命清了清嗓子:「我说,神君毁的是什么海棠?」
呃…
俗话说对症下药,得把症言明,良医才能下药。
以是眼一闭心一横,含糊回复道:「如棠上仙的元神。」
送到嘴边的茶杯猛然一抖,冒着氤氲水雾的热茶顺势洒在司命的手背,烫的他一阵酥麻。
顾不上仔细擦拭,司命甩了甩手,声音微茫,好似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元神?你毁人家元神了?」
话落,他小心看了眼仍不动如山的君泽,又道:「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动了如棠上仙的元神?」
字字句句,咬牙切齿。
这偌大天界,除了如棠上仙本人,谁不知道君泽上神心悦如棠?
无奈扶额,我答道:「此事说来话长。」
司命随即接话:「那便长话短说」
「躲天劫。」
「天劫?」司命一脸狐疑地问道:「你已为神君,只要不触及天道,照理不该遭受天劫,莫非…」
司命禁了声,不远处的君泽立刻投来一道寒气逼人的视线,时而看向司命时而看向我,宛如猎豹巡视圈养的猎物,下一秒便要吃光抹净。
「哎呀!」我仓皇起身,扬声道:「你就说有没有法子重塑如棠的元神吧!」
贸然被打断思路,司命蹙眉,嗫嚅道:「办法倒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难啊。」
难?
再难能比我复活祖神难?
于是挑起眉:「管他难不难,你先说与我听听。」
见我流露出鄙夷的目光,司命缓缓道:「南海有孤岛,名为蓬莱。蓬莱盛产仙物良药,其中有一灵株名为归一,有聚神归元之效。」
归一…
不等司命说完,我有些尴尬,又问道:「…或许还有其他可行之法吗?」
「暂时未曾听闻。」
我端起手边的茶杯,微抿了小口,茶叶的浓香和苦涩扑然而至,萦绕鼻尖,挥散不去。
看样子,重塑如棠的元神当真有复活祖神那样难。
「神君可别不信,这归一神着呢。」不同于刚才同我介绍时的漫不经心,眼瞅着我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司命眼里迸射出火光。
他神采飞扬,近乎手舞足蹈地说道:「且不说先前人界已亡帝皇被他的忠臣用此物从阎王手里抢出,就说魔界那天生体弱多病、被众魔戏称为药罐子的神机军师,据说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偏偏被他的爱妾寻来归一,从此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更甚从前。」
低垂了眼眸,映出睫下一道阴影,我心里暗自好笑。
怎么会不信?
怎么能不信?
毕竟,我就是你嘴里那个救下人界帝皇的忠臣和治愈魔界神机军师的爱妾。
不过,从前我只知归一能聚集神魂,今日才知晓其还能归还元神。
一口气说完大段话,司命兴奋地红了脖颈。他随手执杯,喝了我刚斟的热茶,猛得一嘬,又被呛得双目通红。
我轻拍着他的后背,看他慢慢缓过气,嘶哑喉咙道:「只可惜归一自身属性相斥,四海八荒之间只容存活一株,且其千年才得一株,因而遇见它便是缘分,不可强求。」
缘分?不可强求?
当真是我运气好,次次去蓬莱,次次都遇到。
司命撑上座椅旁的圆木扶手,左右看了看,突然说道:「君泽上神呢?我怎么没瞧见他?」
「君泽…」
我望向他之前的位置,那处已然是空无一人。
心底涌上一股寒意,登时血往头顶涌,耳边仿佛有道巨响,一朵璀璨烟花轰然炸开。
遭了!
君泽定是独自一人前往蓬莱仙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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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1-04-29 16:08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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