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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被扫地出门后,我 20 年都在为「二本学历」买单(上)

所属系列:沉没的大多数:二本青年生存图鉴

被扫地出门后,我 20 年都在为「二本学历」买单(上)

沉没的大多数:二本青年生存图鉴

计算机的屏幕亮起惨淡的光,照亮我脸上的泪痕,面前是一口没动、已经坨了的干拌面。

我知道,自己在上海混不下去了。

就凭我这个破二本文凭,纵使再有能力,也会被大城市和大企业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更何况,能力,可能只是我自以为有能力罢了。

刚才,Maggie 已经派人告知我,我的实习期提前结束了。

实习结果是:不合格。

「像你们这种大学出来的学生,为什么要来这座城市,和这样的企业自取其辱呢?」

1、

我叫陈雯婷,跟大多数 95 后一样:普通、安静、不起眼、但又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兴许哪天就跟动漫里演的那样能拯救世界或做出一番大事业。只是时候未到,金子还未发光。

我的家庭跟大部分 60 后父母组建起来的家庭一样:普通、安适、野心不大、有些存款,养的是独生子女,盼的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总之,都是些暗戳戳的想法,根本不可能拿出来时刻挂在嘴边。

每个学校总有那么几类标签明显、特征分明的学生群体。我不属于喜欢追星、谈恋爱的那撮女孩儿;更不属于另外一撮长得漂亮、打小就有艺术细胞的艺术生姑娘;且跟那些脑子好使的优等生有明显差距,我确确实实是最普通的那种,普通到甚至只存在于老师的点名簿上,就连大扫除都是安排完所有工作后才将我分配至人少的那一组。

或许是跟自家开小卖部的父亲有关,我平时接触到的杂志种类也多。除开时尚杂志和八卦小报,也有什么《三联周刊》《财经》《中国经营报》《新民周刊》等等,我最爱看的就是这些。因此,也老被这些杂志输出的价值观所影响。

「我想考 FRM,然后去渣打银行工作。」

某次,班主任在做关于未来工作意向的调研工作时,问到我的未来计划时,我很认真地回答她。

班主任哑口无言了几秒才讪讪说:「你……志向挺远大的,但不够落地,要不再想想?」

我顿了顿,想到上个月自己的模考成绩,只够本科提档线的分数令我格外心焦。我觉得自己平时够努力了。因为本就不起眼,所以全部精力都用来努力。

「让你妈给你报个辅导班或找找家教吧。」班主任最后说。

2、

我也不是没想过放弃,想着退而求其次,学个会计也挺好。虽然不是金融,但至少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我每每翻开新一期的《财经》或《商界》,都会被里头一个个专业术语和金融界大佬的专访所吸引。紧跟着,心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把自己替换到内页里,幻想着某一日的自己也能实现阶级飞跃,成为优雅端坐在明亮落地窗下受访的那一类人。

为了这些华丽的梦开始近乎病态地苦读,我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三个小时,甚至连早饭都放弃了。

我爸也挤了些钱出来,给我报了最后的高考冲刺班,里头都是些跟我家庭条件差不多,却也抱有同样「大事业」梦想的学生。

高考结束后,我和父母又熬了几天夜来评估学校,最后慎重地在志愿意向表上填下了东北财经大学和北京工业大学。然后在「其他志愿」上填了一所跟大连理工大学仅有一字之差的二本院校(学校我就不提了)。

虽就差一字,含义却直接差了数倍。

但想着,万一没去成大连理工,去那所学校也至少离梦想近了点。我近乎自私地这么想。

接下来就只剩等分数了。

「嗨,既然都考完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我爸这样说。

但所谓听天由命,都是对「不优秀」的妥协。

分数出来的前一天,我跟爸妈一起去市里的道士庙烧香拜佛。那天的道士庙香火旺盛到没地儿插脚,乌乌泱泱的人群仿佛打仗。

一切能跪的地方都被跪满了。

虔诚的学子和他们的父母就像那些不断燃烧成灰烬,又不断跌落在灰烬堆里的香灰,也孤注一掷地燃烧自己、报废自己。

第二天,当电话里略带温度的声音宣告了我的分数后,我几乎要疯了。

因为分数比我自己估得还要高了几分。

我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就差一点没满街道拿着大喇叭吆喝了。好像华丽的梦想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但过两天公布的分数线,又给我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原来这次不是自己超常发挥,而是今年的题目相对简单,一本分数线比往年高了差不多十五分。而我,刚刚好就卡在一本的提档分数线上。

我的血都凉了。

我知道自己掉缝里了,能接住我的,只剩下那所二本院校了。

所以,如今,我拿着 EMS 邮件倚靠在门板上所体验到的冷感,跟分数线公布那天的冷感如出一辙。

就好像你望眼欲穿、饥饿难耐,终于盼来一种等了好久好久的美味时,有人告诉你上错了菜,要撤回去重做。但我只能接受了这份上错的菜,硬吃进嘴里,果然味同嚼蜡、实难下咽,但却解饿。

后来我果不其然地收到了「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个二本中的三流。唯一值得安慰的一点就是至少我上了自己心仪的专业:国际经济与贸易。

有大学可上,不至于饿死,压根儿没啥好抱怨的。

3、

上大学后,我发现,一切果然如同当时我疯狂百度过的那样——「烂」。

师资力量差,拥有带研究生资格的导师一个手都数得过来;科研经费少,听生物专业的学生说,研究室近几年都没进过什么新设备,就连有问题的旧设备都没怎么修过;校园环境差,学校宿舍和网吧并存,校园里竟然能随时看到小广告和糟污的涂鸦;教学楼丑、食堂贵、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制订规则等等等等。

不过似乎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理科为主的院校里总归是男多女少,僧多粥少。因此我的存在感比在上高中时多了那么一些,不对,应该是多了很多。

尤其在我上的「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几十个人的专业,只有六个女生。而我因为不起眼久了,气质变得很文静且淡然,这种气质竟然为我赢得了同专业男生的关注。虽然达不到女神的程度,但确实也让我有了「高冷」的资本。

当时正值网路信息大爆炸的时候,微博、微信朋友圈、知乎、豆瓣,社交平台的涌现让更多人可以展现自己。

人们在网上虚构自己的故事,杜撰虚假的传奇,神话自己的经历。

上层阶级的生活开始或真或假地,逐渐剖析到普罗大众面前,网住了无数个像我这样渴求改变生活质量的女孩子。

而我越去了解,就越是沉浸在这样的「信息茧房」中无法自拔。

而实现阶级跃迁的途径,对我来讲,已经没几条路可选了。

拼爹拼不过,拼样貌也无法跻身,拼才情更是机会渺茫,如今只能拼自己了。

我变得比上高中时还务实许多,务实到只学有用的课,只结交有用的朋友,只去做有用的工作。

「哎,雯婷,今天晚上寝室聚会你又不来吗?」

同寝的艺术专业女孩程紫,在下铺边化妆边问正抱着一摞教材走进寝室的我。

「抱歉抱歉,你也知道我们专业课老师有多变态,今天布置的调研作业一周后就得交,不仅如此,我还得帮老师弄他的报告呢。」我软着语气卖个惨,毕竟,平时的化妆技术就是跟着这个女孩学会的。

程紫停下夹头发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雯婷,你平时是不是太辛苦了点。老师的活你也干?」

「没,没办法啦,既然老师命令了……」

「行,那你要是无聊了就来找我们。」

程紫化着大浓妆,穿着精致皮裙,踩着高跟鞋走出了寝室,留下脸色从讨好到一秒变冷漠的我。

我慢悠悠地挨个儿打开同寝女孩们的衣柜,挑出一件又一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最终选定一件奶白色、蕾丝缀边的连衣裙。

「借来一用啦,抱歉。」我轻声说着,但脸上却面无表情。

半小时后,化了淡妆的我出现在还亮着灯的学院社团办公室,里面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普通过了头」的男生。

男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会副主席,杨子轩。能成为学生会副主席的理由无他,只是因为他叔父是这所学校的书记罢了。

杨子轩穿了一身看不出价格的西装,至于为什么看不出价格,可能也是因为套在这样一个身材上和这样一张脸下,就算昂贵,也变得廉价且油腻了。

「学长,」我故意压低了声音唤。「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雯婷,机会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优秀。」他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能待在身为学生会副主席的学长身边,做你的女朋友,我一定能学会很多。」

杨子轩他差点藏不住脸上得意的表情,作势想去吻我,呵,被我轻松避开。

「学长,我的新社团申请——」

「明天就办。」

没办法,最后,那个油乎乎的吻还是落在了我的脸上,呼吸一滞,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自己大学这四年必须要破釜沉舟地过,必须。

巴结老师为老师忙前忙后、自欺欺人地跟学生会副主席交往、跟有点权或钱的同学搞好关系、还要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讯息。

这四年,真是要多苦有多苦。

每每放假回家,我大部分时间也是在自己房里闭门不出,要么睡得天昏地暗,要么就是在远程工作。

至于同学聚会,这对我来说都是累赘。我一个二本大学中的三流学校学生,确实没什么资本坐下来跟同学们侃天说地,我要等实现了阶级跃迁后再放纵自己。

努力之下,我的简历也越来越接近一位求职者的理想模板:管理学院学生会主席,创办了一个约有 100 人的社团,大三刚一结束,绩点就已经超过了 3.6(「几乎每门功课都在 90 分以上」)。

大三结束,即将到来的就是我最期待,也是最恐惧的实习期了。

4、

在大三和大四交接的那个暑假,我以最慎重的态度,向以大型投行、银行、国际贸易公司为主的企业,投出了二十多封简历。其中就有我高中时就梦寐以求的渣打银行和国信集团。

等啊等,虔诚地等了一整个暑假,最后果不其然,石沉大海。

眼见大四开学日期越来越近,我急得抓心挠肝。

我的学生会微信群里以及班级群里,每天都有人汇报实习进度。虽然大家去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型企业,或是专业不怎么对口的国企,但至少每个人都找到了实习的地方。就连陈子轩都被介绍去了一家进出口粮油的大型国企。

只有我陈雯婷,这个在大学期间力求将一切做到完美的人,连个动静都没有。

直到返校的前一周,一直不怎么在学生会群里说话的一个小富二代悠悠冒了头,在群里发了条信息。

「有人想去海洋证券实习吗,我爸给我联系的。在上海太远了,我不想去,谁来帮我把这个名额顶一下。」

后面紧跟着 了几个还没找到实习工作的人名,我的名字是第一个。

自小看财经周刊长大的我当然知道海洋证券的鼎鼎大名,虽然比不上那些大型投行,但配我的确绰绰有余,甚至是高攀了。

我赶紧加了小富二代的微信,向他表达了自己非常乐意去实习的想法。

小富二代平时并不会主动搭理像我这样的女孩儿,但还好他高度认可我的成绩,在把我推荐给海洋证券的负责人后,富二代就把我的微信删了。

我看着发送不成功的「太感谢了」旁边的红色感叹号,不由得感到脸上发烫,极其屈辱。

在一片屈辱的寂静中,我近乎机械性地打开桌面上的简历,第一千零一次地「欣赏」起自己优异的成绩。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找补回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心。

我第一天和第二天都会向海洋证券的负责人发送早安,但她对我寒暄几乎视而不见,只是礼貌且客套地告诉我公司管吃住,实习期工资,然后问我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自然是什么要求都不敢再有了。所以,实习的地方就这样定了下来。

我瞒着父母,告诉爸妈自己的简历被海洋证券看到并赏识,很快就要去上海报到。

没什么文化的父母听了自然是喜上眉梢,开始着手打点去上海的一切,并将我的生活费提高到了 1700/月。

一周后,父母将我送上了开往上海的绿皮车,待到了哈尔滨,我还要换乘高铁。似乎只有坐上高铁或飞机,才配进入上海这座城市。

上海,一切都是未知且新鲜的。

我看着一路倒退的风景,并不感到害怕。只有一种情绪充盈在她的胸膛里——勇气。因此车窗外的风景对我来说不是在倒退,而是如我自己一样——在前进。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日本动漫或是文学杂志里的主人公一样,肩负着改变命运的重任,正鼓足一腔勇气走在通向洒满血泪史的成功的大路上。

我差点被这样臆想出来的画面感动到哭出来。

而当我历经火车上的跋涉抵达上海虹桥站时,也确确实实差点被大城市的繁华和熙攘给震撼到流眼泪。

我拖着行李,按照手机导航,一路磕磕绊绊,乘坐地铁来到了海洋证券的总部——位于上海中心地带的海洋证券大厦。

那座流线型的大厦震慑着我的眼球,周围的繁盛与发达更是让我不知所措。

守在大厦底部的保安拦住拖着行李箱、没有证件的我,而其他身着高级套装的人忙着刷卡进出自动化门禁,且没有一个人向我投来目光。这不是冷漠,而是习以为常。

最后,负责人李彤彤下来接我,并毫不掩饰地对我的穿着与拖着箱子来报到的行为皱起眉头:「陈雯婷,把你的箱子放在前台,不要带上去。」

「李总。」我尴尬地赔笑。「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尽快来报到。」

「不要叫我李总,叫我的 Maggie 就可以了。大家时间都很忙,没工夫分辨你嘴里只有姓氏的『总』和『董』分别是谁。」Maggie 穿着一眼看上去就极其昂贵的真丝西装和红底高跟鞋,抱臂站在电梯口。「不过你倒是很有时间观念,今天你是最早来报到的一个实习生。」

Maggie 轻轻转头看向我,语带笑意地说:「像你们学校的学生,一定要很用力才能走到前头吧?」

充满香味的电梯来到一楼,里面锃明瓦亮的金色玻璃反射出 Maggie 和我的倒影,我们两人站在一起,却如同两个格格不入的世界硬拼接在一起。

我感到浑身发软,似乎仅剩的勇气也快被瓦解了。

5、

第二天,实习期工作正式开始。

我穿上自己最好、最正式的一套衣服——是考上大学后,母亲带我从基本没怎么去过的商场买的——早上七点就从宿舍往大厦赶。Maggie 的话始终萦绕在她耳边,包括那句「像你们学校的学生,一定要很用力才能走到前头吧」。

跟我同一时期来海洋证券实习的还有四个人,三男一女,分别来自华南理工大学、上海财经大学、中央财经大学和兰州大学,这里面光「六星四大」里就占了俩。而他们每个人都有钱租住在海洋大厦附近,没人愿意来这个离公司有七公里之远的临时宿舍。

但我没有办法。因为——

「不得不用力啊。」

当我八点抵达大厦 21 楼 Maggie 的办公室时,我绝望地发现,那四个实习生已经到了,并且正跟 Maggie 一起坐在小会议室里,和睦地交流着什么。Maggie 笑得很开心,跟昨天见到自己时的态度全然不同。

我小心翼翼摁下指纹,轻轻走进会议室,咬着牙,尽力不发出一点动静地拉开一把椅子,坐在兰州大学的女生身边。并且尽力不让目光停留在他们的高级西装上太久。

「大家早上好。」

四名实习生也友善地同我打了招呼,然后又转头去听 Maggie 为他们分派下去的任务。华南理工大学的实习生被分去了负责融资的小组手下;上海财经大学和中央财经大学的实习生手挽手去了基金小组;兰州大学的实习生则去了私募投资小组。

Maggie 每分派一个任务,都会把手里的工牌递给实习生。眼见最后一个工牌递到兰州大学的女生手里,Maggie 手里只剩下资料夹和一份简历。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自己即将被分派的命运,心里如字幕般反复流动着融资小组、基金小组的名字。

Maggie 头也不抬地翻动手中简历,过了半晌,才抬头跟我说话。

「我研究过你的简历,你的成绩很好,但社会实践类的项目太少。不仅如此,跟之前四个实习生的简历相比,你缺少最基本的一点,那就是经历。」

「经历?」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论坛,沙龙,甚至会议。你参加过多少,又对它们了解过多少呢?」

还没等我张嘴,Maggie 又很快地往下说:「你持有多少支股票,对它们的走势分析有没有自己的见解?你比较过期货和券商理财产品之间的差异风险吗?你或许懂什么叫『雨伞基金』或『对冲基金』,但你对它们的了解是否仅停留在表层,而从没有用实例佐证过其模式?」

「……抱歉,Maggie,我……」我心里泛起一片慌张无措。

「或许你能用出色的工作业绩和表现说服我,但在此之前,我认为你需要去客户服务中心锻炼。跟我们的客户沟通,更能打开你的眼界。我希望你能利用好这短暂的实习期。」

Maggie 目光如炬,直直看透张口结舌的我的内心,几句话就把我脱得片甲不留。

「啊对了 Maggie,我的工牌……」

走之前,我还是鼓起勇气问她。

「抱歉,」对面妆容精致的女人挂起无可挑剔且满含真诚歉意的笑容,「因为当时换人比较仓促,所以你那张工牌还没来得及做。但你放心,就算没有工牌,你也是我们公司的实习生。」

所以,这就意味着不会有工牌了吗?

我被 Maggie 的笑容噎得鲠了又鲠,最终也没有问出心里这句话。只得欠身道谢,走出会议室。

明明失误的不是自己,却要做出最卑微的姿态。这压根儿不是自己设想过的未来……

我想,自己的实习工作,自己的黄粱美梦,还没开始,就已经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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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12-01 14:33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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