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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人尽说江南好

所属系列:春日与你离别

人人尽说江南好

春日与你离别

嫁给夫君的第一年,生辰宴上,歌姬穿着与我一模一样的罗裙出场。

夫君脸色森寒:「来人,把她的裙子扒下来。」

他明明在护着我,我心里却一丝暖意也无。

因为我知道,当初为这歌姬一掷千金、相约与她私奔的人,也是他。

01.

六月十五是我的生辰。

赵朔在明月阁上设宴,请了京城最有名的乐坊前来助兴。

为了这天,我提前从留香铺里定制了一条水红罗裙,裙摆以银线勾勒,月光一照,便如层层的波光。

赵朔见到我时,眼前一亮。

我笑着向他展示:「如何?」

「恍若神妃仙子。」赵朔笑道,「今晚的宴席上,只怕人人都要羡慕我,有位这样秀外慧中的夫人。」

果然,我们一同出现在宴席上时,我的衣妆受到女眷们的一片赞叹。

「芷音这罗裙实在漂亮,赶明儿我也去做一条。」

「姐姐糊涂了,怎可与寿星穿一样的衣服。」

「也是,而且这衣裳只有芷音穿才好看。」

女眷们笑闹在一处,我朝对面望去,男宾席上,赵朔向我投来温柔一笑。

然而下一瞬,赵朔的脸色变了,他望向我身后,黑眸中雾气涌动。

我回过头去,也骤然呆住了。

丝竹声响起,一袭水红衣裙的歌姬在乐声中翩然出场,乌发如墨,皮肤胜雪。

而令我完全怔住的是……

她穿的裙子,与我的一模一样。

满座的宾客全都哑然,目光在我和歌姬之前来回跳动。

最终,赵朔猛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玉杯砸在地上:「荒唐!」

丝竹声戛然而止。

歌姬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来人,给我把她的裙子扒下来。」

下人们立刻上前,水红裙裾落地,只剩下雪白的中衣。

歌姬跪了下来,夜风中,她的身影显得分外可怜。

「闻莺是在留香铺里买了这条裙子,实在不知会冲撞了夫人……」

她衣衫单薄地跪在寒风里,纤细的肩膀不断颤抖,显然是吓哭了。

赵朔脸色极寒:「出去。」

歌姬站起身来,她的目光贪恋地停留在赵朔的脸上。

然而只是一瞬,她便重新低垂了眼帘,转身离去。

赵朔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低声道:「夫人,方才不过是个插曲,我们继续宴席,可好?」

我没有说话。

良久,我侧过头,看着赵朔的眼睛,低声道:「赵朔,乐坊的名单上,明明没有她。

「你告诉我,是谁让她来的?」

02.

那一夜的生辰宴以我称病离席告终,我说自己身子不适,提前回屋睡下了。

第二日清晨,我在赵朔鞭打下人的声音中惊醒。

「是谁放她进来的?」

我披衣起身,来到院子里,看着赵朔一脚踹翻身边的小厮:「说不说!」

「夫君。」我淡淡道,「你罚自己的下人,为何要来我院子里?」

如此虚假的做戏,没必要。

「夫人……」那被赵朔踹翻的小厮膝行到我身边,「夫人,昨夜是小的们疏忽了,才不知道怎么让柳姑娘混了进来,侯爷他是不知情的。

「若是伤了侯爷与夫人的感情,小的们就真的罪该万死了!」

我瞧着这出苦肉计,神情淡漠。

昨夜要给我祝寿的乐班子名单上,是没有柳闻莺的。

原本也不可能有她——她是春烟楼的花魁,没有任何官员会叫她来自己夫人的生日宴上献唱。

更何况赵朔身为侯府独子,昨夜的客人们全都身份贵重,柳闻莺的出现,丢的是整个侯府的脸。

我绕过小厮,来到赵朔身边:「夫君,我们谈谈吧。」

03.

我已经意识到,这事绝不简单。

昨夜我离席后,和我最亲厚的李夫人在小花园里拦下了我,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她说,赵朔和柳闻莺,曾经有段为世所不容的恋情。

他是侯府独子,她是风尘花魁,但两人真心相爱,赵朔不但砸下千金给她赎身,更要与她私奔。

我的心越来越冷。

「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李夫人叹道,「侯府的老夫人得知了此事,一病不起,小侯爷是个孝顺的,于是答应正经娶妻,和柳闻莺再不见面。」

正经娶妻?

指的便是多次下江南,来府中求娶我吗?

「姐姐为何早不告诉我?」我忍下心里的痛意,眼角却隐隐发热。

李夫人叹气:「芷音,小侯爷是真心喜欢你。

「起先他求娶你,或许只是冲着你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声,娶妻娶贤,让老夫人满意。」

「但后来,我眼瞧着他迎你入府,与你赌书消得泼茶香,越来越真心地爱你敬你。

「而他与柳闻莺的事已经翻篇了,又何必再提起呢?」

此时此刻,我看着赵朔的眉眼,心里只有一个疑问——

当真翻篇了么?

赵朔迎着我的目光,似乎明白了什么,低下头去。

「芷音,我和柳姑娘确有一段荒唐往事。

「但都已经过去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只会对你一人好。」

我垂下眼帘:「为何之前不把这段往事告诉我?」

赵朔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怕你介怀。

「你芳名远播,京城无数子弟想要求娶你,我怕你知道后,就不肯嫁我了。

「芷音,昨日只是意外,我保证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好么?」

赵朔拥住我,我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沉默地叹了口气。

我也很想如此。

我也很想昨天的事只是意外,很想我和赵朔能继续携手度过余生。

毕竟我已经千里迢迢地嫁进了侯府,此次成婚得到了圣上的赞许,还于大婚当日赐了「佳偶天成」的墨宝,和离谈何容易。

更何况赵朔在成婚后的日子里,也的确是个很好的夫君。

然而直觉告诉我,局面恐怕不会有我想得那样顺利。

果然,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下来,就听到小厮匆匆忙忙地来报:「柳姑娘在正门口晕过去了……」

赵朔猛地站了起来,向正门处跑去。

04.

侯府大门处,柳闻莺一身素净衣裙,倒在石狮子旁,她眼帘紧闭,昏迷不醒。

侯府正对着青石长街,路人们都对着她指指点点。

她从清晨就来了,一直等在大门口,说是要给我道歉。

「不是让你叫她回去吗!」赵朔匆匆扶起柳闻莺,同时斥责看门的小厮。

小厮满头大汗:「小的劝了好多次,柳姑娘就是不走……」

「侯爷别怪他。」柳闻莺在赵朔怀里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是我自己执意要等的。

「我想当面给夫人道歉,闻莺这样卑贱苦命的女子,冲撞了夫人的生辰宴,心里愧疚不已……」

柳闻莺气若游丝地说了半句,随即又昏倒在了赵朔的怀里。

赵朔一把将她抱起来。

「愣着干什么,去请郎中!」

他对着旁边的小厮急呼,随后像是看不到跟在身后的我一般,抱着柳闻莺急步走向了客房。

05.

柳闻莺在侯府的客房内昏迷了一个下午。

与此同时,流言比风更快,在京城中吹开了。

人人都知道,青天白日之下,侯爷抱着柳花魁进了府门。

黄昏时分,我去了客房。

柳闻莺醒了,我站在门口,听到她低低的抽泣声。

「侯爷,莺儿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莺儿只是太想见你了,乐坊的姐妹说可以来侯府表演,莺儿就求她带了我进来,没想到是夫人的生日宴……

「虽然罪该万死,但是能看你一眼,我也觉得值了。」

赵朔打断了她:「我已经成婚了,日后你我还是不要再见了罢。」

柳闻莺的声音里沾染上哭腔:「侯爷可以不记得当初的海誓山盟,和如花美眷携手此生,可莺儿该怎么办?」

赵朔的声音很冷:「我会出钱为你赎身,天大地大,你想去何处都可以。」

柳闻莺哭了起来。

「侯爷,你明明知道,天地虽大,我唯一想停留的地方,只有你的身边。」

我听不下去,走了进去。

柳闻莺一见到我,立刻仓皇地从床上起来,跪了下去。

「夫人……」

赵朔将她拉了起来:「你身子不好,就别再作践自己了。」

「夫人。」赵朔走到我身边,「我已经问了,裙子的事是留香铺的老板不小心,柳姑娘她不是故意的。」

我沉默。

恰在此时,小厮送来了汤药:「侯爷,药熬好了。」

我抢在赵朔之前,接过药碗:「侯爷还有公务要忙,我来照顾柳姑娘吧。」

赵朔的目光微微一滞。

我垂眸道:「不然的话,侯爷想留在这里亲自喂药么?」

「京城中人人都知道侯爷把柳姑娘抱进府了,只等着瞧我争风吃醋、鸡飞狗跳的大戏。」我笑了笑,「怎么,侯爷要让他们如愿?」

赵朔走上前,握住我冰凉的手指:「芷音,你委屈了。」

他皱眉望向柳闻莺:「我已经嘱咐了郎中,之后你就在京郊的医馆养病吧。」

说完,他转身避开柳闻莺恋恋不舍的目光,径直离开。

我坐到床边,轻轻舀动碗里的药汁。

赵朔一走,柳闻莺就像换了一副面孔。

那种柔美又可怜的模样消失不见,她上下打量我,笑道:「据说夫人容颜如玉,但我今日见了,觉得不过如此。

「那袭水红罗裙穿在身上,你觉得我和你,谁更美?」

我无视她的挑衅,淡淡道:「我无需与你相比,柳姑娘,我并不以色侍人。」

柳闻莺呼吸一滞,但随即,她笑了出来。

「夫人高风亮节,闻莺佩服。

「可惜了,世间的男子,爱的就是美色。」

我打量着她,她貌似在病中不加妆饰,但事实上,无论是鬓角的碎发、眼角的红痕,每个细节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的确如西子捧心,是个我见犹怜的病美人。

「柳姑娘的确美,倘若不好好喝药,这美可存不住。」

我叫来两个心腹侍女,一左一右摁住她,将药灌进了她的口中。

柳闻莺被我灌得连连呛咳,黑色的药汁淋了一身。

她用带着恨意的眼神瞧着我。

「苏芷音,你等着吧。

「侯爷心里的人,始终是我。」

06.

夜晚,无星无月。

柳闻莺被赵朔派人送去了京郊医馆。

他来我房里,一身青色的家常锦袍,却因他气度翩然,被穿出了如竹如玉的味道。

我瞧着他英俊的容颜,心里却只觉得难过。

倘若我从未爱过赵朔,也就罢了。

可恰恰相反。

随父亲来京时,我曾参加了公子小姐们的马球会,马场之上,我的马突然受惊狂奔,众人无不慌乱躲避。

只有赵朔孤身上前,最终强行拉住了笼头。

他把吓坏的我从马上扶下来,笑容如清风霁月:「在下赵朔。」

永乐侯府的独子,清贵无比的小侯爷。

本以为缘分止步于此,哪知几年后,我在江南的家中,得知他亲自来求娶我。

父母都很满意,赵朔一表人才、身份尊贵,更别提永乐侯府家风清正,不许纳妾。

于是家人与我,都对这桩婚事极为放心。

就是太放心了,所以导致我们竟没托人去京城打探打探赵朔的过往。

此刻,赵朔来到我身边,从身后环住我。

「芷音。」他轻声唤,「不高兴了么?」

「不高兴就罚我。」

我苦笑:「皇上罚你都要三思,我怎么敢。」

「皇上罚不了的事,我夫人可以罚。」赵朔在我耳边呵气,「夫人说说,想怎么罚?」

我心里很乱。

无数念头在胸腔内乱撞。

我既想推开赵朔,告诉他不忠之人不配得到我的恋慕。

又想抱紧他,对他说我们已经拜过天地高堂,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窗外,乌云密布的夜空终于下起了暴雨。

风雨声大作,其间隐隐有小猫的呜咽声。

片刻后,我听到侍女慌乱的声音:「柳姑娘,你不能进去……」

赵朔的脸色变了。

他冲进雨里,音色冰冷:「柳闻莺,我夫人的院子,岂是你能擅入的?

「我已经说过,你我不必再见面,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

赵朔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因为他看清了,倾盆暴雨中,浑身湿透的柳闻莺紧紧搂着一只小猫,用身体护住它。

「莺儿……莺儿也不想再给侯爷添麻烦了。」

她轻声道,浑身因为冷透了而打着哆嗦。

「但这只小猫跑进府了,它是侯爷送给我的最后一样礼物,我怕它出事,只好厚颜无耻地求门房让我进来。

「侯爷,它大概是想你了……」柳闻莺抱着小猫,抬起头看向赵朔。

她想要站起来,把小猫送进赵朔怀里。

然而她脚步虚浮,刚起身就摔坐在地,她用尽全力再次站起身来,抱着小猫:「侯爷……」

柳闻莺摇摇欲坠,眼看一句话说不完就要朝后倒下。

赵朔终于抑制不住,他上前一步,将浑身湿透的柳闻莺一把揽进怀里。

柳闻莺虚弱地伏在赵朔怀里,抬眸望向我。

隔着雨幕,我们对视。

她的眼中有恨意,也有得意。

恨我抢了她的赵朔。

得意她又抢了回去。

雨声很大。

然而我的胸腔内,却像是突然安静了下来。

其他的念头纷纷消失,只剩下一种选择。

我抛下这对雨中相拥的苦命鸳鸯,转身径直向后门走去。

「备轿,去太后宫里。」

07.

我的轿子从后门而出,然而还未走出半里,一匹黑色骏马就从背后追上,挡在面前。

马上的人跳下来,径直来到轿子前,一把掀开帘子。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他的脸——

赵朔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

他黑沉沉的眼睛望向我,语气比平时都冷:「芷音,你去做什么?」

我回视他,一字一顿道:「请、旨、和、离。」

这四个字一出口,我清晰地看到赵朔的眼中滑过一丝慌乱。

「芷音,此事不可儿戏。」

「没有儿戏。」我沉声道。

「苏芷音!」赵朔骤然发火了。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生一世都是,和离这种话,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第二次。」

他对着轿夫吼道:「回府!」

轿夫愣了愣,一时间没动。

「夫人闹脾气,你们也跟着闹吗?」赵朔扬起马鞭,甩在轿夫身上,「回府!」

轿夫到底还是怕他,扭转了方向。

心头的绝望仿佛要溢出来,我推开赵朔,要从轿子上跳下去。

他一把拽住我,将我拉回到怀里,我想挣扎,却被他死死地禁锢住。

冰冷的、带着雨水气息的吻落到我唇上,封住了我的叫喊。

我推不开他,只能用牙狠狠咬上去,血腥味弥漫开来,然而赵朔竟然不躲,半晌,他松开了我,擦了擦下巴上的血。

「没事,芷音。」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我知道你生气。

「怎么罚我都可以,罚完了,跟我回去。」

我被赵朔强行带回了府。

他把我从轿子上扛下来,雨夜淹没了我的叫喊,我被一路带着穿过院子。

那院子里本来遍植花草,我刚嫁进来时,赵朔知道我喜欢花,于是亲手一株株栽种。

然而暴雨之中,所有的花朵都从茎头跌落,只留一地残破的深红。

我被赵朔扛进卧房的大床上,他想要吻我,我直接砸碎了床头的青瓷花瓶。

瓷片被我捏在手里,对准他,因为捏得太用力,我的手被割破了,暗红色的血顺着雪白的瓷片流下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别过来。」我哑着嗓子道。

赵朔仍想上前:「芷音……」

他不怕。

于是我将瓷片横到自己颈前:「再上前一步,我真做得出。」

赵朔的脚步停住了。

他后退一步:「你别伤了自己,我们明日再谈。」

「芷音。」赵朔离开房间时,低低地唤我的名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是新婚那日我的誓词,我绝不会违背它。」

也许是我看错了,赵朔的眼中竟有依稀的泪意。

可我累了,不想深究。

「滚。」

赵朔离开了。

我一个人被留在房中,最后握着瓷片,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割破的手已经被包扎好,房间里所有的尖锐器物全被收了起来。

门外依稀晃动着人影,是赵朔的家将,他们将整个卧房围了起来。

我支起身子,立刻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像灌了铅水,整个人又倒回了床上。

外面的丫鬟听到了动静,连忙进来。

「夫人昨夜淋了雨,病了。」她的手中那这药碗,「侯爷已经叫郎中来看过了,亲自盯着奴婢熬了药,又叮嘱了奴婢好多照顾夫人的细节。

「侯爷真是爱极了夫人。」

我看着丫鬟的嘴在我面前一张一合,只觉得疲惫。

「玉书呢?」我推开丫鬟送到我唇边的药,「还有玉画和玉琴,叫她们来服侍我。」

这些从江南跟着我陪嫁过来的姑娘,是我在这侯府中真正的自己人,然而此时她们都不在,侍奉我的是赵朔身边的丫鬟。

丫鬟微微一滞,不知如何作答间,赵朔走了进来。

「她们都被安置得很好。」

心头郁气翻涌,我咬紧嘴唇:「赵朔,她们也都被你软禁起来了,是不是?」

赵朔没有回答我,他从丫鬟手中接过药碗。

丫鬟识趣地离开,屋中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没有苛待她们,只是不让她们出院子罢了。」赵朔舀动着碗里的药汁,「我怕她们去太后宫里胡说八道,搅动是非。」

我几乎快要气笑了。

「赵朔,你就打算这样一直关着我么?」

「当然不是。」赵朔试了试药的温度,大约是觉得烫,于是吹了吹,「芷音,等你不生我气了,我们就还像从前那样。

「现在我没办法让你出去,我怕你离开我。」

他吹凉了药,送到我唇边。

我冷冷地凝视他。

他瞧着我,无奈地笑了笑:「听话。」

「乖乖把药喝了,甜汤我都备好了。」

果然,在他的手边,还放着一碗银耳莲子汤。

我刚嫁来京城时,因水土不服病过一场,那时候赵朔也是亲自喂我吃药,我怕苦,他就每次都叫人提前煮好甜汤,哄我先吃苦,再吃甜。

他不明白,有些苦,是无法用甜来终结的。

我拿起那碗银耳汤,直接扣在了赵朔身上。

黏糊的汤汁流下去,他那身云白的长袍顿时变得脏污不堪。

赵朔垂下眼帘,睫毛抖动,像是在压抑着怒气。

他出身高贵,几乎从来没有人对他无礼过。

这或许也是他年少时轻狂到无法无天,能为一个歌姬闹得满城风雨的原因。

「赵朔,求你了,别再和我互相折磨了。」我头疼得几乎要裂开,每个字都耗尽全部的力气,「娶柳闻莺的确要承受流言蜚语,然而除了流言蜚语,谁又能真的把你永乐侯怎么样?

「更何况,你也不是怕流言蜚语的人。

「当初娶我,不过是为了老夫人,现如今老夫人已经驾鹤西去,你也尽了孝道,何必还要留我在这府里?」

我等着赵朔冲我发火。

然而他没有,片刻后,他拿起绢子,擦了擦自己胸口的脏污。

「娶你,是因为苏芷音是我想要相守一生的人,不是为了我母亲。」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用一声嗤笑回应他。

赵朔站起身来。

我感受得到,他的耐心耗尽了。

「我知道,你在意我和柳姑娘的过往,不信我现在说的话。

「既然如此,我这就给她赎身,然后立刻为她另择婚配,她嫁人了,我们夫妻便也像从前那样生活,可好?」

不好。

我很想告诉赵朔,不好。

但我没力气了,而赵朔又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带着千两黄金,又叫人去请了京城中最有名的媒婆,一起去了春烟楼。

千两黄金,在楼下换了柳闻莺的自由身。

而媒婆则直接在丫鬟的陪同下上楼,去柳闻莺的闺房,把京中想要纳妾的王孙贵族,或愿意娶她为正头娘子的普通人家,都细数一遍,柳闻莺喜欢哪个,直接告诉媒婆便好。

柳闻莺安安静静地听媒婆说完,请她在门外稍等。

片刻后,媒婆听到门内一声响动,她察觉到不对,连忙推开门。

「不好啦!柳姑娘上吊啦!!」

媒婆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赵朔带人冲了上来,他一刀砍断吊绳,将柳闻莺抱了下来。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是柳闻莺醒转后,哭着说出的第一句话。

她一边流泪一边道:「侯爷,我知道你家夫人介意你纳妾,但她不许我嫁进侯府,难道还不允许我去死么!」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春烟楼的姑娘们物伤其类,见状全都哭作一团,一时间春烟楼的二层全是泣诉之声。

来春烟楼的都是京城中的公子哥,原本他们也嘲笑赵朔为了柳闻莺把家族的脸都丢尽了,但此刻红颜殉情,这份凄美惨烈让公子们也纷纷动容,不由得纷纷劝起赵朔。

「闻莺姑娘如此刚烈,欢场中有此真情,实在世所罕见。」

「赵兄,柳姑娘只是想做个妾室,并未提出什么非分之想。」

「才子佳人,也算一段救风尘的佳话,令夫人难道就不愿成全?」

「就是就是,若是柳姑娘真的因此而死,夫人恐怕还会落下悍妒的名声。」

……

就这样,我在屋檐下听雨的时候,得知了赵朔要纳妾的消息。

来送信的是玉画,我的陪嫁丫鬟,赵朔允许她来照顾我,只是我们都不能离开侯府。

「小姐,侯爷说,柳姑娘到底是一条人命,他怕柳姑娘死了,损了你的名声……」

玉画说的时候,眼眶都泛红。

我找了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泪:「好端端的,哭什么?」

「奴婢凭什么不哭?!」

玉画抹着眼泪,结果眼泪越来越多:

「做女子真难,若是不嫁人,外人要说这姑娘没人要,于是名声不好。」

「嫁了人,夫君在外面寻花问柳,外人要说这妻子治家无能,守不住丈夫,于是名声不好。」

「若是不让丈夫寻花问柳,外人又要说这妻子悍妒,还是名声不好!」

玉画用袖子重重地擦了擦脸:「早知左右都是名声不好,还不如当初就不要嫁人,咱们在江南采菱角赏荷花,不知道有多快活!」

我笑了笑,望着无边的雨幕。

「玉画,想不想回江南?」

「想。」

玉画哭得更凶了。

「可是小姐,我们回不去了……」

「回得去。」

我轻声又坚定地说。

「相信我,我们回得去。」

08.

晚上,赵朔来见我。

我从未见到他这么小心翼翼的姿态。

「我给了她妾的名分,但不会让她进侯府,只会在外面置办的宅子里住。

「以后这府里,还是只有我们两个。」

赵朔说完,打量着我的神色。

他在等待我哭闹,如果我怨他的话,他也必须受着,毕竟出门前说要与柳闻莺彻底了断的人是他,出门后纳了个妾回来的也是他。

然而我没有。

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赵朔受宠若惊地挑眉。

我淡笑着拂落他肩头蹭上的脂粉:「怎么,我依你了,你反而不高兴?」

「当然不……」他低声道,「芷音,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大度。」

「我妒忌,你不高兴,我大度,你也失落。」我笑笑,「这侯府夫人,还真是难当。」

赵朔的喉头动了动,还想说什么,我已经回身取了酒瓶酒盏。

「这是我亲手酿的,与夫君一醉。」

我很久没有叫过他夫君了。

赵朔很惊喜。

却也有三分犹豫。

他认得这酒。

「这春水酿,不是说我们成婚三年时再开封吗。」他说,「怎么今日就开了?」

因为我们不会有成婚三年的时候了。我在心里说。

然而面上,我只是莞尔:「京城气候与江南不同,这酒再存下去口感便不佳了,不如今夜喝了。」

春水酿倒入青瓷杯中,我们相对饮下,屋檐外有雨水滴落的声音。

「酒喝完了,夫君去吧。」

我站起身来,送他。

今夜原本是柳闻莺入府的日子,她现在被安置在了外宅内,所以赵朔需要过去。

柳闻莺大概很高兴吧?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她和赵朔成婚的日子了。

赵朔站起身,他的眼中有挣扎。

「芷音,我和她喝杯酒便回府,不过夜。」

他说得坚定。

但我并没有当真。

赵朔是那种男子——他立下誓言的那一刻是真心的,并不是有意要骗你。

但他做不到誓言也是真的。

过去我总为这一点感到疲惫又痛楚。

但此刻,我并不会了。

唇边浮现出温婉的笑意,我颔首,语气恳切:「好,那我等你回来。」

他用力地拥紧我,随后恋恋不舍地松开,向府门走去。

不过是几十步的路,赵朔回头了好几次。

我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去。

于是他回头时,我们遥遥对望。

就让他记住我此刻的眼神吧。

至于他会将此理解为不舍还是别的什么,都与我无关了。

赵朔走后,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独自回了房,玉书走到我身边。

所有陪嫁丫鬟中,她年纪最大,性子沉稳,最得我倚重。

「小姐,都准备好了。」

玉书低声道。

我点了点头。

玉书仍有最后的犹豫:「玉画她们几个,要被告知实情么?」

「不要。」我摇头,「她们几个年纪小,藏不住事,之后再说。」

玉书有些不忍,但她明白,这是最好的办法。

天彻底暗下来,玉书离开了,我躺在床上,床头放着一枚玉书留下的黑色丸药。

我将它吞下,闭上眼睛。

赵朔应该和柳闻莺在成礼了。

而我这颗心伤到尽头,终于可以解脱。

眼前依稀浮现出家乡的旧景,水乡之中,白墙黑瓦,绿叶红花,有乌篷船在莲池中划过,歌声飘渺而出——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真好。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09.【赵朔视角】

赵朔对苏芷音说,他喝杯酒就回来。

结果他在柳闻莺那里待了足足三日。

到达外宅之前,他的确想的是见一面就回。

已经有了太多对不住芷音的地方,他怕自己待久了,夫妻之间的裂痕会愈发增大。

然而到了外宅的时候,他发现,柳闻莺将卧室布置成了洞房花烛的模样。

妾室是只能穿粉红婚服的,但柳闻莺在粉红外服的里面,又穿了一层大红的嫁衣。

此刻卧房内只有他们两人,她褪下外衣,露出正红色的里子。

「妾身知道,这不合规矩。

「但妾身也是女子,家父获罪抄家前,莺儿也是待字闺中的官家小姐,一生所愿,不过是穿着凤冠霞帔嫁给心上人。」

赵朔心里流落出一丝不忍来。

他告诉柳闻莺,自己不留下过夜,喝杯酒就走。

柳闻莺落泪了,她将自己亲手剪的大红喜字、铺的满床花生大枣给赵朔看。

「侯爷,这是你与我的洞房花烛夜,你当真要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吗?」

红烛滴蜡,柳闻莺泣泪,楚楚可怜。

赵朔心软了。

他喝了那杯酒,想,那就再留片刻吧。

赵朔明明只喝了三杯,然而那酒烈得惊人。

他很快便觉得热,觉得昏昧,觉得情动难以抑制。

——柳闻莺在酒里下药了。

很久很久之后,赵朔才知晓柳闻莺的算计。

她想要个孩子。

在她的盘算中,只要她这边怀孕了,苏芷音一定会和赵朔闹,而赵朔的耐心是有限的。

这对夫妻间的嫌隙只会越来越深,而越深,他们便越不会同房。

所以自己的孩子便是唯一的孩子,赵朔现在将自己安置在外宅也无所谓,侯府的香火在自己这里,他早晚要接她回去。

柳闻莺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可能做正妻,但没关系,只要这一切能够顺利地进行,妻与妾都不过是个名分,她最终会成为侯府真正的女主人。

药劲很大,荒唐了三日后,赵朔终于清醒。

他要回府,柳闻莺没有拦他。

反正她想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

她甚至派自己的婢女随着赵朔一起回府,表面上说是照顾赵朔,实际上是让婢女找个机会,把侯爷宠幸了柳姨娘整整三日的消息告诉苏芷音,进一步地刺激她。

然而婢女只过了半日,便仓皇地跑了回来。

「姨娘,不好了。

「苏芷音死了。

「侯爷他……他疯了!」

10.

赵朔坐在卧房内。

一定是幻觉。他对自己说。她只是睡着了。

事实上,苏芷音躺在他面前,容颜平静,真的好似只是睡着了。

然而他伸出手去试探,没有呼吸,没有脉搏。

下人们跪了一地,纷纷乱乱的声音说着:「侯爷节哀。」

苏芷音的大丫鬟玉书跪在最前面,眼眶通红地上报——

夫人郁郁了很久,得知侯爷要纳妾后,心灰意冷,已经存了死志。

于是侯爷去和柳闻莺洞房花烛的时候,她吞了事先准备好的毒药,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经冷了。

玉书尚且是最能自持的一个。

至于玉画玉琴几个年纪小的丫头,哭得要断了气,望向他的时候,眼神几乎要吃人。

这一切都在提醒着赵朔——

苏芷音真的不在了。

她不会再说话,不会再笑,不会再在他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时,悄悄羞红脸。

她目送着他走向另一个女人时,到底在想什么?

而自己尽管回头了多次,却最终没有回到她的身边。

如果他当时没有走……

赵朔突然吐出一口血来,随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赵朔在床上躺了很多天。

柳闻莺的药本就透支了他的身体,而苏芷音的死唤醒了他的心魔。

郎中来瞧过许多次,流水般的汤药灌进去,堪堪吊着他的一口气。

其间他挣扎着起来过一次,去苏芷音的灵堂。

操办丧事的,是苏家来的人。

为首的是个面容清冷的年轻人,是苏芷音的弟弟,赵朔浑浑噩噩地想要往棺材旁冲,被这位苏公子叫人摁住了。

「侯爷,你这是做什么?」

赵朔呆呆地看着棺材。

他想和苏芷音一起死。

他们躺在同一张婚床上睡过,现在,他也想躺进这棺材,和她同眠。

「我姐姐生前的事,我就不多说了。」苏公子声音很冷,「如今,还希望侯爷能给她最后的安宁。」

苏家人带着苏芷音的棺材走了。

他们说,她不喜欢京城的气候,所以魂归故土,应当葬在江南。

于是苏芷音就这样消失了,连座墓碑都没有留给赵朔。

此后的三年,赵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他常常在下雨的时候坐在屋檐下,学着她的样子听雨,回忆着与她有关的所有细节。

他第一次去她家,她悄悄地从帘子后面往外望,被他发现了,立刻缩回头。

很可爱,像只受惊的小鹿。

苏家是江南的望族,世代显赫,苏芷音又是嫡长女,十五岁时在闺中所作的诗歌传至京城,文人骚客皆为之惊艳,才名就此远播。

他上门求娶,苏家最开始是不同意的,他们原本想将苏芷音送入宫中成为皇妃。

而他相比之下并没有那么出色,侯府爵位是高,但已经是闲职,所依仗的不过是老侯爷当初军功留下的祖荫。

但她喜欢他,跟家里争了好几次。

家里人还是宠她的,在家族荣耀和女儿幸福之间选了后者,松口让她嫁了他。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妻子,他胃痛,她便找了好多方子,换着法子给他食补。

侯府老夫人去世,他最痛苦的时刻,她陪在他身边,反反复复地说:「夫君,你还有我。」

她是他最亲密的人,一生一世绑在一起,绝不分离。

当初和柳闻莺被迫分开的时候,赵朔曾觉得自己会念她一辈子,想起来时便会痛彻心扉。

但后来,赵朔捧着苏芷音为他熬的汤,想起柳闻莺这个名字时,竟然觉得并没有那么痛了。

年少时惊艳了他的恋人随着时光淡去,夜深人静时醒来,他看着枕边安睡的苏芷音,只觉得安心。

而现在,当他再在睡梦中醒来,朝枕边摸去时,只能摸到一片冰冷。

赵朔没有接柳闻莺入府,空旷的侯府内,就这样孤零零地一个人。

他开始呕血,找了很多郎中看,又去宫中找了太医,吃了一服服药,但反反复复地没起色。

大半年后,柳闻莺生了孩子。

是个女孩,柳闻莺很失望,不太管她,只让乳母抱着。

乳母和丫鬟倒是很疼那个孩子,她们轮流抱她、逗她,瞧着她一天天长大。

有一天,赵朔听到她们议论:

「这孩子生得,好像和侯爷并不像……」

像有一把冰冷的剑,径直刺入了赵朔的心底。

他没有立刻发作,悄无声息地查了几个月,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当初赵朔去春烟楼找柳闻莺,每次都是一个小厮给他引路,那个小厮唇红齿白,眉眼俊秀不说,一对瞳仁儿还是浅浅的琥珀色。

而这个孩子,瞳仁也是浅浅的琥珀色。

赵朔找来柳闻莺,把自己猜到的事情告诉了她。

柳闻莺又哭了。

她流着泪,讲自己如何对赵朔一片痴心,是那小厮觊觎她的美色,给她下了药。

赵朔平静地看着她哭闹、自残、寻死觅活,突然发现,自己心里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

当他不再动情时,他惊讶地发现,原来柳闻莺每一次的招数都是如此地雷同,她甚至连流泪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样的,露出最漂亮的侧脸,摆出最可怜的姿势,每一滴泪都被计算好,每一句台词都经过编织。

赵朔突然觉得可笑。

想来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柳闻莺时,不过十七岁。

而柳闻莺十一岁时便入了春烟楼,在那里被嬷嬷一点点调教着长大,已经混迹欢场近十年。

她给他弹过的琴、唱过的曲、说过的话,都不过是被嬷嬷教出的技巧,除了他外,还给千百人弹过唱过说过。

而他竟然把这娴熟的技巧,当成了赤诚的真心。

……

其实仅此一次的真心他也得到过。

但被他亲手毁了。

11.

又是三年过去。

赵朔老了许多,他其实风华正茂,但所有人见到这个年轻人,都会感到他身上有股沉沉的暮气。

柳闻莺已经死了很久,坟前长起了青草。

——是被他失手杀的。

他已经忘了具体的过程,只记得她哭着来抱他,问他是不是念着苏芷音,所以才不肯和她同床。

而他听到苏芷音的名字时骤然失控,将花瓶砸在了柳闻莺的头上。

……

皇上念在他父亲的军功上,尽力对他怀柔了,但此事影响恶劣,永乐侯府在京城本就不好的名声,自此彻底变得恶劣。

侯府衰败得很快。

他把大部分家人都遣散了,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

如果说他还做了什么好事的话,大概就是将柳闻莺的孩子带给了那个小厮。

那个小厮倒是很疼女儿,他取出攒的钱,要带女儿离开京城。

「去哪里?」赵朔问他。

「江南。」小厮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我想让女儿在江南长大,她大概会出落得温婉秀丽、知书达理。」

因着这八个字,赵朔给了小厮很多赏钱,小厮千恩万谢地走了,完全不明白侯爷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其实只是因为赵朔想到了,她也是在江南长大的。

温婉秀丽,知书达理。

果真如此。

就让那个无辜的小女孩在江南长大吧,父母这一代的龌龊肮脏,不该落在她身上。

赵朔自己也想去江南看看。

恰逢西南有暴民造反,皇上下旨平反,赵朔便自请前去。

他绕道去了江南,想看最后一眼。

12.

赵朔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江南见到苏芷音。

在一家裁缝铺子里,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这罗裙好看!」是玉画,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鬟。

「可是,是水红色的……」这是玉琴,她的吴侬软语口音最重。

「水红色不好,小姐要么换一条?」这是玉书,她声音总是沉稳,就如她的性子一般。

赵朔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他听到了一个很多年来,只在梦里出现过的声音。

「颜色有什么错?」女子的声音温婉又清澈,「水红色我喜欢,喏,我去试试。」

赵朔走进了那间裁缝铺子。

隔着层层的衣料和木架,他看到她穿着水红罗裙出场,如同多年前的那场生辰宴,她翩然走到他面前,笑着问他:「如何?」

几个丫鬟全都安静下来,铺子中,他和女子对视着。

良久,女子轻轻笑了一下,对着玉书道:「你带她们几个先出去。」

丫鬟们离开了,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芷音……」

赵朔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你是假死,对不对?

「那服药是假死的药,你没有死,你是用这种办法……」

他说不下去。

因为后半句是,她是用这种办法,彻底逃离他。

良久,女人笑了笑。

她后退半步,行礼如仪,是疏离的姿态:「这位公子,往事难追,不是所有的故人,都需要重逢。」

13.

南方是很少下雪的。

从小到大,苏芷音几乎从未在家乡见到雪景。

但这一年,天空不但飘落了雪花,还在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有人说这是因为西南暴乱,所以天生异象。

赵朔已经在苏府中跪了七日,苏芷音的父亲和弟弟都去劝过他,也硬赶过,但他就是不走。

弟弟对着苏芷音叹气:「他到底要怎样?」

苏芷音笑了笑:「我去和他说吧。」

「你还要见他?!」

「放心,见过这一面,他会走的。」

赵朔跪在雪里,浑身都冷透了。

终于,他看见一袭水红长裙出现在雪白天地间,缓缓朝他走来。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

苏芷音走到他面前,她穿了火红的大氅,这样过于艳丽的颜色,也被她的端庄高贵压住,整个人像朵雪中盛开的寒梅。

她将一把伞撑到他的头顶,为他遮住了漫天的风雪。

赵朔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痛苦。

他其实希望她闹,希望她报复他,或者像前六日那样不理他都好。

这样他还能仍然抱着一丝希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遇到一个最陌生的旅人那样,善意地为他撑一把伞。

他颤抖着望向苏芷音的眼睛,想从里面捕捉到什么。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睛清澈平静,映着漫天茫茫的雪色。

「芷音。」他声音发颤,「是我错了。」

她柔软地笑:「过去的事,就都过去吧。」

赵朔的心仿佛坠入了无底的冰窟,再说不出第二个字。

她真的放下了。

「侯爷,珍重。」

苏芷音将那柄伞留在他身边,转身离去。

赵朔没有起身去追。

他长久地看着那个背影,贪恋地想要将她永远印在自己的心头。

大雪绵延不绝,而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一刻,赵朔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地,失去苏芷音了。

14.【芷音】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

还没有彻底暖起来的日子里,我和玉书玉画她们一起窝在房间里剥菱角吃。

「也去给公子送一份。」我叫她们拿一份吃食给弟弟。

弟弟近日来都没睡好,西南动乱,我们家乡也加强布防,情报全从弟弟这里过手,他已熬了几个通宵,直到昨日捷报传来,暴民都已被镇压,他才匆匆休息了片刻。

然而还不等玉书送吃的过去,弟弟便主动来找我。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赵朔死了。」

……

赵朔死在暴乱平息的前一夜。

他胃病愈发严重,原本是不适宜去前线作战的,然而他还是强行去了。

乌骓马把他带到了敌营的深处,他没能回来,在战至力竭的时候被暴民一刀砍下了马。

愤怒绝望的暴民骑着马来回践踏。

侯府贵子,最终甚至没能留下尸骨。

「姐姐,姐姐。」

我听到弟弟在唤我的名字。

我从出神中缓过来。

「你没事吧?」

「没事。」我轻声道,「你累坏了,先去睡吧,不用担心我。」

弟弟走后,我靠着墙,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玉书她们没听到弟弟的话,正围在炭盆边,拿火烤栗子。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时刻。

我看着那炭盆中的火星,眼前恍惚了,它们变成了洞房那一日燃烧的红烛。

烛花跳动,映出赵朔的眉眼,他一字一顿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赵朔立誓,此生与发妻苏芷音一生一世一双人,若违此誓,我必碎尸万段。」

如今,他应了自己亲口立的誓。

有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掉在地上,洇开小小的水花。

然而,也仅仅是一滴泪罢了。

「玉画玉琴!你们两个怎么把栗子都烤完了,也不知道给我留!

「玉书,给我拧她们两个的耳朵!」

我跑到炭盆旁,搓着手加入了嬉闹的队伍。

一室的笑声,窗外,阳光渐暖,春意融融。

河水要化了,到时候,乌篷船上,又会有渔女歌唱——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京城之事,皆是前尘,如今化为旧梦,纷纷散去。

而在江南,我还会许多好风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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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4-13 16:59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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