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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落花又逢君:古都中的浪漫爱情

十七岁那年,府上为我请了个教书先生,我不晓得一个瞎子要读什么书,后来才发现,那是父亲为我找来的药人。用他一条命,能换我一双眼睛,这是笔合算的买卖吗?

1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变成瞎子。

暖冬近春,姑苏城眼见着天气暖和起来。

我的父亲赶早带着一群人来到我的小院:「再有半年就是天家的大寿,端王既然看中了这幅《江南长春图》,那就是我们沈家的造化。沈知意,就算你瞎了,也得完成这幅刺绣。」

我睁着眼睛,只看到一片黢黑。

「可以。」

沈家能做到姑苏城首富,全靠苏绣这门好手艺。只是手艺传承到现在这一辈,能学个七八分的就只有我。如今的姐姐妹妹,对拿绣花针可不感兴趣,只关心怎么才能嫁进显贵高门,生个白胖小子。

我告诉沈老爷:「把四姐姐那双眼睛剜下来赔给我,我就教绣娘们绣《江南长春图》。」

我身后那位新来的教书先生轻笑了一声。

沈老爷怒了:「荒唐!沈知意,她是你亲姐姐,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当真以为我会为了《江南长春图》一直容忍你?完不成这幅刺绣,得罪了端王,沈家没了,难不成你还会有好日子过?」

我皱了一下眉头,不晓得我这要求哪里荒唐。

「四姐姐下毒害我时,为何没人教她什么叫血脉亲情?如今我想要个公道,怎么就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故意转过头,问那位新来的教书先生,「你既然要当我的先生,就该告诉我,这是个什么道理。说不清楚,那就走。」

这位教书先生说话慢条斯理,声音倒是清冽好听。我故意刁难,他回答得不紧不慢:「圣贤书没教过我这个道理。」

我笑了,又问他:「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肯把四姐姐的眼睛赔给我吗?」

教书先生不作声,我自己答道:「因为人命有贵贱。四姐姐要嫁给江南道知州的嫡子做续弦,命比我金贵,我配不上她赔我一双眼睛。」

「沈知意!」

「哐当」一声,我那怒极的父亲朝我这里掷下手中的茶杯。瓷器触地裂成许多片,沈老爷摔东西的力道不小,好几块碎瓷片溅到我身上,有一块直接划破了我的额角,血流到眼睛附近,肌肤上有黏腻的触感。

「沈老爷,不可。」

站出来的是那位教书先生。满院子寂静,随侍的婢子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他弯下腰将碎片都捡到一旁,才对沈老爷道:「七姑娘既已是我的学生,我该对她负管教之责,这件事,不如交给我处理吧。」

沈老爷恐怕是被我气到了,没说两句,带着他的人全部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新来的教书先生。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听、闻和猜,来窥得一点外面的世界。早晨听见门外洒扫的侍女说,今年玉兰开得早,路过门廊时看见了花骨朵。我只能透过昨夜未关紧的窗户,闻到风中似乎夹杂了一点花香。

给一个瞎子请先生,比滑稽戏还荒诞。

教书先生问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姑娘说不需要先生,肯定不是觉得自己学比圣人,没有问题,对吧?」

我没有回答。

他似乎蹲了下来,说话的声音很轻,却离我很近:「想来七姑娘应当是觉得我不够好,教不了你什么,对吗?」

我问他:「你能教我什么?」

「四书五经、学问道理、八股文章,这些我都很擅长,只怕七姑娘不愿意学。」教书先生说,「这样一想,我确实没什么能教七姑娘的。」

「那就走吧。」

教书先生没走,反倒笑了一下:「或许我能教你,为什么端王要这幅《江南长春图》。」

他又朝我走近了两步,轻轻地在我耳边道:「如今汴京城里的局势可不见好。太子因为营造运河受贿,刚失了圣心,反倒是端王一系炙手可热,不仅接过修运河的后续事宜,连其母妃在后宫也风头正盛,隐隐有能与太子抗衡夺嫡之势。」

我眉头一皱。

「这幅《江南长春图》在半年后献上去,正好替端王在天家面前表功。他运河修得好,江南富饶,由此可见,天家德政,万民称颂,百世流芳。」教书先生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沈家被端王选中,是福,也是祸,就看沈老爷如何作为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相信这是个普通教书先生能说出来的话。

2

「我姓贺,单名庭,字行云,是沈老爷为你聘的教书先生。」贺行云还是那套说辞,「我从北边来江南寻亲,可到了姑苏才发现,那两门亲戚早已亡故。如今我举目无亲,只能一面在沈府当教书先生,一面准备秋闱。」

我问他:「北边哪里人?」

「汴京。」贺行云没有隐瞒,「沈家既然聘了我,那你便是我的学生了。我这个先生,不敢说能教你多少道理,但至少可以做你的眼睛、你的嘴巴,让你眼盲心不盲。」

我问他:「你要怎么做我的眼睛?」

「今日先教七姑娘第一个道理,身体发肤,都是自己的,你不爱惜,那便没人爱惜。」我感觉到一方带着暖意的丝帕轻轻抚过我的额角,擦过已经凝固的血渍,「有个先生会有许多好处,比如这种时候,就能给你找个大夫。」

多了个先生到底有多少好处,我尚不得而知,但多了一个先生,我的小院子属实变得有些吵闹。

贺行云教一个瞎子读书,也日日辰时点卯,从不荒唐。他这么用心,我都不知道该夸他还是笑他。

「《中庸》里说,『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七姑娘,你说什么是君子之道?」

贺行云十句话里,我不见得回他一句,他倒也不觉得不自在,能自问自答:「藏而不露、坏而不显,就能被人夸一声君子了。」

我笑了一声,倘若贺行云秋闱时的答卷也按他说的这样写,我想他必然高中不了。

君子操行的贺先生今日摘了一枝玉兰花。

「今早经过玉兰树下,一枝玉兰花正好从院墙里伸出来,挡在我身前。我听闻七姑娘喜欢玉兰,看这花枝拦路的模样,怕是想见一见七姑娘。君子好成人之美,我便将这花摘过来了。」

贺行云站在门帘外,大声道:「七姑娘,你走下来,将这花拿进里屋吧。」

我像往常一样拒绝贺行云:「你放在外面就好。」

贺行云却不肯放弃:「七姑娘,这玉兰花说,倘若你不来拿,它见我们这一屋子俗物,便要立刻枯萎了。」

我觉得好笑:「那就枯萎吧,一枝花而已。」

贺行云讶然,故意道:「我可真折了啊。」

我听到一声枝桠被折断的轻响,又听到贺行云十分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前几日看了七姑娘十五岁时作的《玉兰春图》,那画笔触细腻,构思巧妙,还以为七姑娘是个爱花之人。」

「瞎子不配。」我冷冷地说,「都看不见,谈什么喜欢?」

我甚至都不知道贺行云是真的摘了一枝玉兰,还是故意骗我出去说的玩笑话。

贺行云来了小半个月,不论他在外面教些什么,我大部分时候仍然坐在床榻上发呆。有刻薄的婢子在背后说我,不知是瞎了眼睛还是瘸了腿。

我一直不太讨人喜欢,从前我还没瞎的时候听她们说,沈七娘眼睛长在天上,从不低下头看人。那时我从不把这些话当回事,不明白怎么着才叫低头看人。如今就剩耳朵能用,人竟然也变得更加没用了,开始会被这些刻薄话伤到了。

她们不知道,没了眼睛,即使有腿也跟没有一样。不知道方向,不知道路上有多少磕磕绊绊,我是真的不敢走。

「沈知意。」他异常严肃地问我,「眼睛看不见,就意味着你这辈子都完了,是吗?你就永远缩在这个太阳晒不到的角落里,直至死,是吗?」

贺行云问得较真,我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让他不满意了,又或者他不满意的其实不是我,而是别的什么人――比如他自己。

3

我闭上了眼睛,告诉贺行云:「是的,直到死。」

贺行云不是我,不知道每天眼前都是一片黢黑是怎么样的感觉,就妄想用一枝花、一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让我做出符合众人期望的改变,太可笑了,真的。

「沈知意,今天我要教你第二个道理:死生事大,命在须臾。」

「哐当」一声,贺行云似乎摔碎了一只花瓶:「我手里头现在捏着一枚瓷片,很锋利,只需要在喉咙这里割上一刀,你的痛苦就结束了。」

「如果我现在进来,你害怕吗?」

我听到竹帘被掀开的声音。贺行云说话的声音压得低沉,让我有一瞬间恍惚――或许他真的不介意过来割我一刀。

哪里有这样的教书先生?

「你现在想,如果下一刻就死了,再也不必待在这个糟糕透顶的小房间,你愿意吗?」

我很想说我愿意。

「你会有遗憾、后悔和舍不得吗?」

怎么会没有呢?我很想闻一闻那枝玉兰花,很想绣完那幅《江南长春图》。如果我这辈子再也看不见了,这就是我对人间光明最后的印象。

在我还没瞎的时候,确实有些心气。去年上巳节出门,瞧见这江南桃红柳绿,远近皆是景,实在漂亮,就起了作画的心思。

众人以为刺绣不过是绕线穿针,其实不对,刺绣与画画一样,构图、用色、写意……处处都是讲究。我师承吴门画派,一直想将画意融到刺绣里,不是仅仅绣一方帕子、一件衣裳、一架屏风――刺绣可以是一种更为立体的表达。

于是就有了这《江南长春图》。这幅刺绣高有二尺,长有一百余尺,光作画稿就用了我将近一年的时间。我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对这里是真心喜爱,画上的一草一木,乃至山塘街上的一块瓦片,我都用心去描绘。

谁承想绣了不到三分之一,我就瞎了。

我怎么能不遗憾?

我问贺行云:「一个瞎子要怎么活,才能不算遗憾?」

这话我问得艰涩,喉咙里好像被倒进了一把干灰。

自我失明以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该怎么做。有人冷眼旁观,有人说尽风凉话,每一个说着沈七娘可惜的人,未必是真的替她惋惜。

如果不是《江南长春图》,我早就被沈家赔些嫁妆,随便嫁出去了。一个不听话的女儿,还瞎了眼睛,真是最没价值的存在了。

贺行云的声音温醇动听:「你过来,拿到这枝玉兰,我就告诉你怎么活着才不算遗憾。」

「从床边走到这里,不过十步,在你失明前,已经走过无数遍。我告诉你,前面没有任何遮挡物,你走过来。」

坦白讲,我并不信任贺行云。这个古里古怪的教书先生,说着狗屁不通的道理,但偏生很难让人拒绝。

我走了下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地面是敦实的,没有任何障碍物。我听见贺行云在对我说:「沈知意,我在这里。」

他温柔得好像春日带着玉兰香的暖风。

这间屋子真的不大,只不过是十来步,原来也没有那么难走――很久以后我明白了,一个瞎子想要在黑黢黢的人世间走下去,只需要心里有一盏灯就好。

「给你。」

竹帘被掀开,一枝玉兰花被放到了我手里。我感受到柔嫩的花瓣和有些粗粝的树枝,真不可思议,霎时间我就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江南的春天。

「怎样活着才不算遗憾?」贺行云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虽然我一点都不拦着你去死,但仍然很高兴你想活着。有人觉得死比活着容易,有人又觉得死很难,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在我看来,人是没法儿选择地在活着,既然活着,就不能跟死了一样。」

「活人能做很多事情,而死人做不了。」

4

到此刻我终于愿意叫贺行云一声先生。

有些事情只能活人来做,除非我能变成恶鬼,否则沈四娘一辈子都不用赔我眼睛。我们只是同父异母的姐妹,难不成亲姐姐害了亲妹妹,就无须负责了吗?

我怎么看不出血缘是这么厉害的玩意儿?

在贺行云的坚持下,我不再排斥出门。人世间的事情好像就是这样容易,不论好坏,有了一,就会有二。就在我开始能绕着院子走路不摔跤时,终于等来一条我想要的消息――我的奶娘从杭州府回来了。

「知州大人家可晓得我们四姐姐做的好事了?」

一个月前,我托奶娘去杭州府,暗中将四姐姐做过的好事散播出去。

「按照七娘说的,我先买通了几个采买丫头,将沈四娘做过的事情说给她们听。后宅里这样的闲话传得最快,不多时知州夫人就派了人来姑苏打听,我跟着他们一道,把该递的话都递了过去。今日退亲的人已经坐船来府上了,我就比他们早到一脚,先过来给姑娘递消息。」

午后知州大人的家仆就到了沈府,干脆利落地将这门亲事退掉了。我听门廊下的那些丫头学舌,说是宁愿赔点彩礼,也断不肯要品行不端之人。

到底是读书人家,说话讲究,连恶妇两字,都说得含蓄。

听闻四姑娘闹了一整晚,闹得很难看,被沈老爷差人送进了祠堂。

我自然不能错过看笑话的好时候。

差丫鬟叫了顶小轿,将我送到祠堂门口。我一个人扶着门,慢慢地走进去。

四姐姐见到我想必吓了一跳,声音尖厉地喊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四姐姐这样说,我就要伤心了。听闻姐姐被退了亲事,我专门来安慰你呢。从云端摔下来的感觉想必很不好受,四姐姐想知道我是如何熬过来的吗?」

见到我,她显然很愤怒:「你这个瞎子也要来看我的笑话吗?」

我摇了摇头:「我是来讨债的。四姐姐,你还记得欠我的那双眼睛吗?」

「你快滚!」

沈四娘上前推我,我顺势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推倒在祠堂前的蒲团上。虽然我瞎了,但从小到大,沈四娘打架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袖中藏了把匕首,此刻掏出来贴在沈四娘的脸颊上:「嘘,四姐姐不要挣扎,如你所见,我是个瞎子,一个不小心,划破了你的脸,可不能怪我。毕竟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你先下的手。」

「沈七,你是不是疯了?」

听见沈四娘如此咬牙切齿,我倒是很快活地笑了:「你毒瞎了我一双眼睛,原本我也想要你一双眼睛。可比起眼睛,你肯定更在乎这张漂亮脸蛋。这匕首上淬毒了,从今往后的每一日,你会看着自己脸上的伤口日渐溃烂,永不愈合。」

我捏住沈四娘的下颔,在她脸颊上划了一刀。一声凄厉的惨叫在祠堂里响起来,沈四娘开始激烈反抗,我抖着手又划下第二刀,然后扔掉匕首,向后退了两步,躲开沈四娘乱抓的手。

「啊――」沈四娘的叫声震得我耳朵疼,「沈七,你疯了,疯了!我的脸――」

她似乎要朝我冲过来,我有些分不清方向地后退,没退两步就撞到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我有些被吓到,正准备反抗,却被人温柔地托住手臂:「隔着老远就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虽然在叫的那个一听就不是我的徒弟,但也想进来看看,我这徒弟做了什么,有没有吃亏。到底是师徒一场,不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受委屈。」

我因为后怕,心跳得有些快,一面让贺行云带我出去,一面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家祠堂可不是什么适合散步的地方。

5

「见七姑娘深夜未归,特意来找你的。」贺行云答得从容。

他越这样举重若轻,我越不敢轻易相信他的话。

贺行云牵住我的手腕:「回去吧,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就是新的开始。」隔着两层春衣的料子,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我摇了摇头:「去绣园。」

我已经很久没来过绣园了,可我对这里太熟悉了,哪怕眼睛看不见,也能凭记忆说出每一个角落是什么模样。

「东南角上种了一棵垂丝海棠,现下开花了吗?」我问贺行云。

贺行云答道:「还未到时候呢,倒是回廊下面那一排碧桃开花了。」

我有些怅然:「如今正是去桃花坞看桃花的好时候。我的屋子就在那后面,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海棠花。」

贺行云领着我去了。

他告诉我:「屋子很干净,应当一直都有人打扫。绣品也很新,连丝线的配色都很齐全。」

「你怎么知道丝线该有多少色,现在是齐全还是不齐全?」我摇摇头,「打开那个小柜子,里面有我的绣绷和针顶,最底下还有新的帕子,你取一条出来吧。」

我教贺行云如何用绣绷将锦帕套起来,如何劈线分丝,贺行云倒是很好说话,也不见嫌我烦,或者觉得刺绣这种女人家的活计,非君子所为。

最后他将绣绷和针交到我手上时,我竟然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恍惚感。

「苏绣有十三种常见的针法,但若要简单地区分,无非是直针、盘针与套针。花线的颜色应该远比你想的多,光我们沈家就能染出八十九种颜色,根据不同颜色的深浅再区分,能有七百多种。」

「嗯。」贺行云应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我用手指拂过这巴掌大小的绣面,估摸着尺寸开始落针。

「我会变成一个瞎子,就跟这些丝线有关系。这些送到我这里的丝线,在染色时里头就淬了毒,我整日坐在这里,拿着这些丝线刺绣,手上全沾的是不干净的东西,偏生我还有个喜欢揉眼睛的坏习惯。你看,我那四姐姐每一步都算得很准,我被害不怪自己大意,怪自己技不如人。」

贺行云道:「不是你的错。」

我没回答,朝他伸出手:「换银白色的线。」

因为看不见,我必须不停地靠触摸来感知落针的位置,因此指尖被扎破了许多次,一开始我还会痛得缩一下手,可这样又得重新再来一次,扎得多了,竟然也不会躲了。

人的韧性总是超乎想象。

「好了。」绣了两个时辰,我才绣出一方帕子,「送你了,先生,权当今日的谢礼。」

我将手帕递出去,又犹豫着想收回来:「算了,一个瞎子绣的帕子,肯定很丑,你还是打开那边那个箱子,里头有许多我从前绣的玩意儿,肯定都比这块帕子好看。」

「都说是今日的谢礼,哪有用从前的东西敷衍的道理?」贺行云根本不给我反悔的机会,将帕子抢了过去。

我问他:「你……能看出来我绣的是什么吗?」

贺行云犹豫了一下:「这一块块、一团团,你绣的是条京巴狗吗?」

气得我立刻就要把这块帕子抢回来毁掉。

贺行云笑着抓住我的手腕:「骗你的,是我送你的玉兰花,怎么会看不出来?绣得很漂亮,是我收到的最好看的绣帕。」

贺行云嘴里的话真是没一句能信的。

「回去吧。」这会子我倒有些困意,绣这么一条帕子着实伤神,我已经有些熬不住。

「先等等。」贺行云又是一阵翻找。

我不解:「还在找什么?」

「药膏。」他似乎找到了,「教过你的道理,一个也没记住。身体发肤,都是自己的,总不知道爱惜,有人能替你疼吗?」

我摇了摇头:「不疼。」

「得疼。疼了才知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了。虽然你这帕子是送我的,但看你这一针针地往手上扎,我心里也难受。」

贺行云抹药的动作很轻,药膏会被他在掌心捂热了,再涂到我的指尖处。他低下头时,我能感受到他的清浅温热的呼吸。

夜色渐深,我们孤男寡女挤在一间绣房里,做着逾矩逾礼的事情,还担着师徒的名分――其实我们什么腌H事情都没做,也不晓得这些规矩礼法,到底在规束些什么。

「走吧,回去。」贺行云仿佛也不觉得有什么,坦荡地牵着我的手腕,走回我住的院落,甚至还有闲心跟我说起以后,「过两日,找个晴好的天,我们去姑苏城走走。」

我诧异地问:「去哪里?」

「不是你说桃花坞的桃花开了吗?我从北地来,没见过姑苏城的桃花,就当尽一尽徒弟的本分,陪先生去看看吧。」

我又笑了:「让瞎子陪你看桃花,贺先生怕是做学问做傻了。」

贺行云朗声笑了,摸了摸我的头:「啧,看这头发乱的。本来想夸一句七姑娘聪明,可一想到你跟亲姐姐在地上打滚扯头发的模样,这话无论如何是夸不出口的。」

我愤然甩开贺行云的手,贺行云又笑着扯住我的衣袖:「同你说笑呢,要把这话当真,可真就是傻了。」

世间聪明人太多,做个傻子也没什么不好。

从绣园走回我的小院子,大约用了一刻钟。到门廊下时,贺行云的脚步一顿,他迟疑着没走进去,问我:「今晚怎么这么亮,平日里也没见你这院子点这许多灯?」

瞎子的院子当然不需要点很多灯,我的院子一直都是整个沈府最黑的地方。

有人在里面。

6

贺行云松开我的手,推开院门,木门闩发出很轻的咿呀声。

「沈知意!」院子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听到是沈老爷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

看到贺行云还站在我身边,沈老爷更生气了:「让你教她读书做人的道理,贺行云,你就是这样教的吗?」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有什么错呢?」我嗤笑一声,「沈四娘别的不行,告状倒是很快。」

「你――」沈老爷气得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怎会有你这样忤逆不孝的女儿?给我把沈知意捆起来,上家法!」

几个粗使婆子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按住我在院子里跪下来。沈家的家法是一根长藤条,上头是一根根倒刺,也不晓得是从哪里学来的下作玩意儿。

我从小没少挨打,也从不求饶。大部分情况都跟今天一样,在沈老爷眼里我罪无可赦,但我心里却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打吧。」

婆子举起长藤条,有些不忍心:「七姑娘,你向老爷认个错吧。」

「我没错。」

「给我打――」沈老爷大喊了一声,我真担心他一口气背过去。

藤条重重地落下来,我紧闭眼睛,咬着牙,千万不能让自己痛呼出声。

贺行云在藤条落下来之前,将我推开了,「教不严,师之过。」他自己跪了下来,「七姑娘该挨的罚,让我替她受了吧。」

「打――」沈老爷大喝一声,「两个一起打!」

贺行云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我不肯低头让他替我挨打,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他抓住我的手,紧紧搂着我,小声地叫我的名字:「沈知意。」

长藤条毫不留情地落下来,抽打在皮肉上,闷响一声接着一声。

「贺行云,你松手……」我眼睛红了,倘若是自己挨打,我必不会哭,但被人护在怀里时,反倒哭得厉害,「他凭什么打我?养育之恩?」

挨了七八下,贺行云咳嗽两声,一口血喷了出来。

血尚温热,有一部分溅到我的脖颈,我哭红了眼睛:「先生,你不是一直教我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吗?」我哽咽了两声,无力地低下头,「好,我认错――」

「停停停,别打了!」

没想到看见贺行云吐血,我的父亲反倒比我还慌张:「别打了,快去叫大夫!」

我低头认错,沈老爷毫不在意,急匆匆地跟着去找大夫:「我真是气坏了,怎么连他都打?快去请灵岩寺的方丈来。罢了,还是我去!」

我不知道贺行云伤得怎么样,也不知道现在院子里是怎样的情况,只能听见一阵阵杂乱无序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贺行云?」我知道那长藤条抽人是真的很痛,也很担心贺行云。可一个瞎子在这种时候能做些什么呢?

她什么都做不了。

「没事。」贺行云掰开我紧握成拳的手,「没有很严重。」

我摇了摇头,红着眼睛:「我可能真的错了,我不该这样睚眦必报,最后只会连累别人。争这些有什么用吗?既然瞎了,就该做个安分守己的瞎――」

「胡说什么呢?」贺行云打断我,「你当然可以睚眦必报,也该争这一口气,只是要记得保护好自己。」

7

贺行云被大夫带走后,足足过了有大半个月,我才再次在院子里见到他。

「好歹是在桃花落光之前,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了。」贺行云站在门廊外,牵着一匹小马驹,「走吧,七姑娘,我们去看桃花。」

我站在门边,愣了一下:「你的伤好了吗?」

「一点小伤,早就好了,不骗你。」贺行云牵着我的手腕,扶我坐上小马驹,「快走吧,七姑娘,趁着今日沈老爷去庄子里查账。」

贺行云好为人师的毛病依然不改,我们边走,他还要边说起姑苏城的典故:「姑苏城始建于春秋,是吴王阖闾的都城,『左与劲越同壤,右以强楚为邻』,伍子胥认为姑苏『因地制宜,凭天气之数以威邻国』。」

「小徒弟,你觉得姑苏城好在哪里?我嘴上没搭理贺行云,心里头却在想,姑苏城临水而建,前巷后河,桥梁就有三百来座,纵然是整个江南道,也没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姑苏的水好。

《水经注》里记载姑苏的地势,「东南地卑,百流所凑,涛湖泛决,触地成川,枝津交渠。」我喜欢河流穿城而过,将原本平板方正的土地切割成错落有致的形状。虽然说规整平直自有一种雍容大气,但我更喜欢不规则。我打心底觉得,审美的价值就表现在不一致上。

我问贺行云:「我听闻北方的城池市坊分明,坊与坊之间还砌着厚墙?」

贺行云只是很简略地提了一下汴京:「市坊的界限和院墙都是秩序的表现,天子之城,需要这样精准的阶级度量。汴京也有河流,但跟苏州截然不同,少了秀美雅致,多了端庄厚重。」

天子之城,那该是怎样的繁荣?可惜我这个瞎子,再也无法看见了。

「去桃花坞得入阊门河向东,过石塘桥出齐门。」我坐在小马驹上,给贺行云指路。

贺行云牵着缰绳,走得很慢。我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河流、石桥和春风。我们走过西米巷,踏过鱼行桥,姑苏城还是记忆里的姑苏城,并不会因为多了一个瞎子而变得可憎起来。

到了桃花坞,桃花河流水潺潺,桃花林间多踏春游人,我似乎听到有年轻姑娘在窃窃私语,想要给贺行云送香囊。

我起了玩笑的心思,问贺行云:「贺先生,今春的桃花是什么模样?」

贺行云应了一声:「远看犹如云霞,近看……这桃花倒是开得热闹,一树接着一树,密密匝匝的,我倒觉得没有你院子里那棵玉兰雅致。」

玉兰和桃花有什么好比的呢?桃花就是要开得热闹,带着天真的俗气,纵然是行脚商人走过这片林子,也要觉得好看。

「给我摘一枝最好看的桃花带走吧。」我想起一句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等有一日贺行云离开苏州,我再将这枝桃花送给他。

「你这学生又在为难先生了。」贺行云抱怨道,「这么多桃花,你能说出来哪枝最好看?」

我歪着头想了想,告诉贺行云:「那就摘离先生最近的那一枝吧。」

贺行云啧了一声:「手伸出来。」

我伸出手,以为贺行云要将桃花摘下来递给我。谁承想贺行云一手抄起我的右臂,将我整个人背在了身后。

「贺行云!」

我吓得紧紧抓住他肩膀处的衣服,靠在他身上。

「你背上的伤真的都好了吗?」

「嗯。」

贺行云背着我径直走了两步,他的背脊挺直,走得不算慢,有清风吹落花瓣,拂过我的脸颊。

「你抬起手,摘到的那一枝就是整片桃花林里最好看的桃花。」贺行云停了下来,慢条斯理地对我说,「摘吧,徒弟。」

我的嘴角好像不自觉在上扬,伸出手时,指尖真的碰到了一枝桃花。

我折下了这枝桃花,并取出一枚丝囊,将桃花系好,紧紧拿在手里。

贺行云将我放在地上,重新扶着我坐上那匹小马驹。他问我:「现在高兴了吗?」

我弯着嘴角,连连点头。

这恐怕是我失明以后最开心的一天了。

我们在黄昏时回沈府,我看不见暮色茫茫,烟波流水,却听得到归船的桨声。晚风也温柔,我伸手就能抓住贺行云被风扬起的衣袖。

8

贺行云送我回小院,小马驹留在门外,他仍旧隔着两层衣袖牵着我的手腕。路过玉兰花开的门廊时,他提醒我:「七姑娘,当心脚――」

话还没说完,我听到他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我察觉出不对,贺行云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没事。」他松开牵着我的手,「接下来的路,七姑娘自己能走,我就不送了。」

说罢,贺行云就要离开。我觉得不对,立刻抓住他的衣袖,紧紧攥着不肯松开:「到底出什么事了?」

贺行云停了一下,他似乎想说话,但还没等到他开口,我就听到一声咳嗽,紧接着有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血。

「咳――」贺行云的声音比往常要低哑一些,「都说了让七姑娘自己走,偏不肯。瞧,现在见了红,多不吉利。好好的一天,要是以这样的转折结尾,我会很不满意的。」

「来人啊。」我依然攥着贺行云的衣袖,冲着院子里大喊了一声,「叫大夫!」

贺行云是不是又骗我了?他那日的伤到底有多重?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好?

我这儿动静闹得颇大,竟然连外出查账的沈老爷也来了,他还带了个老和尚。和尚也给贺行云把了脉,沈老爷似乎比任何人都紧张,连着问了好几遍:「成了吗?」

老和尚点了点头:「该是七姑娘的造化。」

沈老爷大笑出声:「好啊,好啊!我沈家果然命不该绝,七娘,你的眼睛有救了。」

我心下不安,这几句话都说得奇怪。

贺行云已经被人带去了厢房休息,屋内只剩我们三人,我问那老和尚:「贺行云究竟是什么病?」

方才那几个大夫看了都说没什么事,只开了几服补气血的药,但我看贺行云的情况,却不像没事。

沈老爷笑着说:「七娘,事到如今我就不瞒你了,你不是一直让我们赔你一双眼睛吗?现在你的眼睛有救了。四娘的事我不再同你追究了,等治好了眼睛,你就将那幅《江南长春图》好好绣完。让我们沈家,能顺顺利利地搭上端王。」

我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说我的眼睛有救了?」

沈老爷唔了一声:「方丈,你说。」

老和尚念了一句佛号:「灵岩寺通天塔内藏有一枚百年古莲,以人心头血肉饲之,若有一日从心口长出,取其莲心,能解百毒。那位贺郎君的心口就种着这枚莲花,如今他吐血,是因着这莲花终于成活了。如若一切顺利,不出一月,莲花就会从他心口长出。」

人的身体不比土壤,倘若真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口长出,那个人难道还能活?

「他是不是会死?」我问这话时,整个人都在颤抖。

「一命换一命,是因果。」和尚温温吞吞地道,「心莲开,宿主亡。届时,七姑娘就能重见光明了。」

我从未听过如此残忍的话。

「你当初说自己不需要教书先生,我们都知道,你不需要。他哪里是什么教书先生,七娘,这是我精挑细选为你挑的药人。」沈老爷扬扬得意,「方丈说,种心莲需得至纯至善之人,这个贺行云,我们真是挑了很久。古莲就只有一颗,若是他失败了,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沈老爷还在笑:「这书生一定想不到,他进府那日喝下的莲子茶里的那枚莲子,是活的,能顺着他的血,在他的心头扎根生长。」

说到这里,沈老爷问我:「七娘啊,你的眼睛就能治好了,高兴吗?」

9

沈老爷问我,高兴吗?

用贺行云一条命,换我一双眼睛,我高兴吗?

原来这世间,人命真的这样不值钱。

我如坠冰窟。原本以为今天是我失明以后最高兴的一天,到最后才发现命运果然擅长捉弄人。

我曾经无数次发誓,只要能让我重见光明,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如今真有这么一天,我发现代价是我那教书先生的性命,却只觉得害怕。

贺行云这次只躺了一日,第二日又来到我的厢房外聒噪:「七姑娘,你这又是怎么了?」

「你是担心我的身体吗?放心吧,七姑娘,没事。」

我根本听不得贺行云说话,直接让奶娘将他赶走。

每时每刻我都在渴望重新看见,我想看见门廊外的玉兰花,看见那幅《江南长春图》,看见我跟贺行云一起摘回来的桃花――还有看见贺行云。

可为什么代价偏偏是贺行云的性命呢?我仿佛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坑里,只有头顶有一线光,上面却还在一g一g地倒土下来。

第二日天还未亮,我跟奶娘去了城外灵岩寺。

奶娘扶着我跨进山门的时候,敲钟的声音正在山间回响。

方丈在禅房等我,我闻到安神的白檀香,还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敲木鱼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这寺庙好像在红尘外。

「问沈姑娘安。」

我没有寒暄的心思,直接问方丈:「能有拔除种心莲的法子吗?」

方丈问我:「沈姑娘,种心莲就只有一枚,没了它,你这辈子都无法再重见光明了。你想好了,真要拔除它?」

「是。」

「老衲唐突,问沈姑娘一嘴,倘若今日种心莲的不是那位先生,而是一个与你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还愿意放弃吗?」

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否则也做不出划烂四娘的脸这样的事情。倘若真是一个陌生人,或许我就接受了,事后给足该给的补偿就是――这世上,多的是需要用钱换命的人。

人命啊,远没有圣贤书里说的那么尊贵。

我告诉方丈:「因为他是贺行云,所以我宁愿不要眼睛,也要他活着。」

方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只要沈姑娘不后悔,那老衲也不瞒你。万物相生相克,姑娘只要爬上通天塔,拿出原本装着古莲种子的那个木盒,将木盒研磨成粉服下,那古莲将不会再生长。」

「这古莲能百年不腐,正是因为这旃檀树枝做的木盒。《长尼迦耶》中记载,佛陀当年就是食用了「旃檀树耳」而去世的。」

我听不懂什么佛理,只知道还能有挽回的余地,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谢谢方丈。」

方丈道:「当初沈老爷将灵岩寺的菩萨都重塑了金身,才拿走那颗古莲。如今你要带走旃檀木盒――」

我眼皮一跳:「是门口的石狮子也要重新筑一对吗?」

方丈笑了:「沈姑娘是个妙人,老衲虽说是方外之人,但有些俗事却不能不理,不过这石狮子还是夸张了。旃檀木盒就在通天塔的最高层放着,沈姑娘去拿便是。只是通天塔一次只能容一个人进去,姑娘可能爬到十三层,找到那木盒?」

奶娘立刻道:「我们姑娘眼睛不便,可否我代她去?」

方丈拒绝:「这是沈姑娘的缘法,需得她自己走这一趟,旁人上去,或许根本就找不到旃檀木盒。」

我听到这些怪力乱神的话时忽然想笑,真希望这方丈是个骗子,这样我就不会被虚无的希望折磨,又不用承担背负一条人命的痛。

「我去。」

通天塔十三层,远超乎我想象地难爬。灵岩寺的和尚恐怕都是苦修,木楼梯修得又陡又高,木料也不怎么好,干裂生出的木屑扎进我的手指里,我真害怕我的手就废在这里,一辈子再也拿不起绣花针。

想到这里我又意识到,我原本就不可能再拿起绣花针。

那就爬吧。楼梯太陡,每一层的距离也不一样,我摔了两次后,不得不手脚并用地爬,这模样虽然丑了些,但除了神佛,恐怕也没人能看见。

或许这是神佛给我的考验。神佛只有低眉看到他的信徒饱受折磨,才好实施一些怜悯和宽宥,让信徒感恩戴德。

神佛救苦救难,不苦不难,怎么好意思劳动他们呢?

我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次,甚至某一瞬间,我好像感觉眼前闪过一丝白光,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画面。

摔得最狠的一次我后脑勺着地,我当时以为自己险些要死,唯一的念头就是,可惜没能把旃檀木盒带回去,要是在地底跟贺行云再见面,都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怎么看都是笔亏本的买卖,所以我一定要把这木盒带出去。

直到日暮,我才离开通天塔。

奶娘守在门外,看到我时哇的一声就哭了:「我们姑娘受苦了……」

瞎子爬楼梯罢了,不算什么苦。就当是救了一条人命,是我的功德。

10

我回到府里病了一场,昏倒之前嘱咐奶娘一定将木盒交给贺行云。奶娘接了过去,摸了摸我的脸颊:「姑娘好好睡吧。」

等我再醒来时,又过了三天。我急着去绣园,从前跟那些绣娘们讲的绣法都是假的,我的筹码不多,《江南长春图》是一个,怎么能轻易给出去?

如今沈四娘的仇报了,我也愿意做一个瞎子了,《江南长春图》的恩怨,就留给庙堂里那些贵人们去烦恼吧。

不知是什么缘故,近日我的眼睛似乎能察觉到一点光,不是能视物的那种「看见」,而是随着光线强弱的变化,隐隐有了一些感觉。

我有些不放心,问奶娘:「贺行云现在怎么样了?」

只要《江南长春图》能如期绣好,我这个没多大价值的女儿,沈老爷能允我随便找个庄子去了此残生。但贺行云不一样,我得帮他打点好后路。

他理当是有光明前途的人。

奶娘听我问起贺行云,犹豫了一会儿没说话,她抓着我的手,忽然跪了下来。

「奶娘?」我惊了,忙要扶起她。

可奶娘不肯起来:「姑娘,这些年我看着你长大,说句逾矩的话,我把你当亲姑娘看。」

我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奶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旃檀木盒,我没有给那位贺先生,我烧毁了。」奶娘平静地道,「姑娘,你该知道你的眼睛有多珍贵。」

「……奶娘?」我愣了一下。

奶娘跪着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姑娘,我们得为自己考虑一些!」

「可那是一条人命啊――」

那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或者别的什么人的命,那是――贺行云。

给我读书,替我摘花,替我上药,要做我眼睛的……贺行云啊!

「奶娘,你把盒子给他,我不需要眼睛,我想他活着。」

奶娘不愿意交出旃檀木盒:「姑娘,你的心思我看得分明,可你别真把那位贺先生当良人,他不是――」

「不是。」我不知是自欺还是欺人,立刻打断了奶娘的话,「奶娘,不值得,我不想这辈子都背负着一条人命而活。」

奶娘摇头,坚持旃檀木盒被她烧了。我看不见,更无法找东西,想着只能趁奶娘不在,偷偷去找贺行云。

只是这几日我的眼睛又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

上次在通天塔晕倒时,我就发现我似乎能「看见」一些画面,那时我以为是幻觉,直到这两日,我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幻觉,我真的能看见――只是在用贺行云的眼睛看。

这时不时出现的画面,是贺行云看到的场景。

有些场景是熟悉的,比如开着玉兰花的门廊,他每日早晨都会来这里走一遭,奶娘把门闩得紧紧的,根本就不让我见他。

有些场景是陌生的。

我看到他去染坊,所有送去《江南长春图》的丝线,都在暗中过一遍他的手。

他熟稔地出入姑苏城的茶肆酒楼,不停地见着什么人,我听不见声音,但是有一个口形却好辨认――太子。

「奶娘。」我闭上了眼睛,可眼前的画面没有停止,「奶娘――」

「怎么了,姑娘?」

我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去检查《江南长春图》用过的全部丝线。」

11

这一日清晨,贺行云在门外敲门时,院门被打开了。

「七姑娘――」

贺行云话音未落,院门打开,我站在庭院中央:「贺行云。」

「哎,七姑娘。」贺行云似乎整理了一下衣冠,「许久不见,七姑娘这些日子气色见好。」

「托福。」庭院中央的石桌上沏了一壶茶,我请贺行云坐下,「近日贺先生的身体如何?」

我知道他的身体不太好,种心莲的宿主日夜被莲花吸食血肉,有一次我透过他的眼睛,就看见了他在吐血。

「好得很。」贺行云答道,「只是不能来教七姑娘读书。」

我笑了:「是吗?」奶娘给我递了杯茶,我握着暖手,「赵庭,我们还要继续说这些场面话吗?」

「场面话?」贺行云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太子殿下的长子,屈尊来到苏州府,给一个瞎子当教书先生,这是真心话?」我问这话时,还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希望贺行云否认我这些猜测。

贺行云唔了一声:「好茶。七姑娘都知道了?」

「种心莲的事情,殿下也知道了?」我问他。

「当不起七姑娘一声殿下。」贺行云叹了口气,「真是,为什么非要把这一切都说破呢?知意啊,你既然看不见,就不应该知道那么多。」

贺行云举起他的茶杯,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杯口,瓷杯相撞,发出「哐」的响声。

「你快死了。」我告诉他。

「嗯,我知道。」贺行云抿了一口茶,笑了,「没想到死之前还能给你换一双眼睛,真合算的买卖。我这个先生没教你什么,能给你一双眼睛,实在是造化了。」

贺行云这话说得我心一跳,只要我说出旃檀木盒的事情,以他的身份,肯定能找到。我了解奶娘,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不会轻易毁掉,肯定只是藏了起来。

但这话我不能说,只要想起绣园里那些有问题的丝线,我就一阵后背发凉。若端王真将这幅有问题的《江南长春图》呈到御前,我都不敢去想沈家会有怎样的下场。

我、奶娘,还有更多无辜的人,都只是权贵们的牺牲品。「贺行云」从一开始就没有一句真话,他不是双亲亡故的落难书生,很多事情早有端倪,只是我这个瞎子眼盲心也盲,一直装作看不见。

我对贺行云道:「有问题的绣线,我已经全部筛选出来处理掉了。」

贺行云说话还是同往常一样慢条斯理:「该是如此。我来苏州,有部分原因是为了《江南长春图》,原本是想将这幅刺绣直接毁掉,谁承想因为你的眼睛,这幅刺绣迟迟没能完工。你的四姐姐倒帮了我,与其毁掉这幅画,不如学着她将这刺绣动一点手脚,提前在绣线上下毒。放心,绣园里我用了解毒的熏香。」

「你怎么敢――」

「嘘。」贺行云替我的茶杯又加了些水,「有什么不敢呢?到时候买通一个内侍,让他提前把手上弄点伤口,呈上刺绣时染上毒,就足够让端王有的受了。有时候伤害帝王身边的人,比直接对帝王下手,效果要好很多。」

「不论是天子还是庶民,都很擅长『以小见大』『风声鹤唳』,不是吗?」

我好像从未了解过贺行云。

或者说,我自以为很了解贺行云,没想到贺行云不仅仅是贺行云,他还是赵庭。

「你还想要什么?」一幅《江南长春图》还不至于如此,我想,恐怕赵庭还是因着大运河修建的贪腐案来的。

贺行云放下茶杯,我听到他压抑了一声咳嗽,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

「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太子殿下因为修筑运河贪腐失了圣心。而随着大运河的开通,江南的地位日益显著。且不说这『苏湖熟、天下足』,光是沈家经营的养蚕缫丝,织锦刺绣,都是汴京没有的好东西。江南像沈家这样的富商士绅,势力都不容小觑。有很多场合,太子不能出面,我刚好能来表个态度。」

有些话贺行云不说,我也能猜到,今日他拉拢的这些人,不会只是太子殿下的人,而应当先是他赵庭的人,才是太子的人。

「东宫啊,不是个好待的地方,我这个非嫡出的长子,碍着了很多人的眼。你以为这莲花种子真是你父亲从灵岩寺求来的吗?这原本就是我的好弟弟,给我设的局。」

「我运气不好,也不想争了。希望下辈子,能晚生半年吧。」贺行云站了起来,摸了摸我的头,「七姑娘,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天的那枝桃花,送我吧?」

我摇头:「不好。」

就算我要给,该给的也不是那枝桃花。

贺行云离开的脚步声渐远,我站在原地,在该不该叫住他之间犹豫不决。这场谈话没有我预想中的歇斯底里,他依然从容,只是多了掩藏不住的疲惫。

「贺行云――」

我还是开口了。

贺行云已行至门外,但他仍然转过身问我:「七姑娘是后悔了,想把那枝桃花给我吗?」

「不,只要找到旃――」

「我只想要那枝桃花。」贺行云打断我,「其余的都不需要。」

12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那是文人墨客骗人的话,江南有财富、权柄……有太多让野心家垂涎的东西。

我没能说出旃檀木盒――后来我无数次后悔,可人活着最无用的事情就是后悔。毕竟日子只能向前,不能往后,再悔也无用。

我甚至时常觉得自己卑劣,或许我该感谢「赵庭」的出现,我想治好眼睛,却又无法对贺行云下手,可对「赵庭」,我有什么不忍心的呢?

或许我就是一个自私狠毒、只想着自己的人。借着坡、就着驴,坏得让人讨厌。

说出来很可笑,尽管我在奶娘面前从不肯承认,但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我对贺行云,藏着不能说的心思。

有一日读书,他在院子里睡着了。我悄悄地伸手,抚摸他的眉眼、鼻梁和下颔。这教书先生应当有一副好皮囊,只可惜我看不见。

宁愿一辈子当一个瞎子,不过是因为不想让喜欢的人死。那时候我在想,或许有一天他会考上功名,风光无限地出仕入阁,娶上一个温柔美貌、诗书皆好的世家小姐。哪怕那都是跟我无关的事情,但我仍愿意爬上十三层通天塔,取下旃檀木盒。

那破烂的木盒子就像我这颗不值钱的真心。

谁承想,这真心我不敢给,他不想收。

我不知道赵庭是怎样的人,不清楚汴京城里的阴谋算计,而贺行云就像是我瞎眼时做的一场梦,梦醒了,梦里的人也就不在了。

灵岩寺的方丈将莲心取出后,与几味药材配在一起,研磨成粉,涂在纱布上,为我敷眼睛。我这几日身体不见好,总是反反复复地生病,病中隐隐觉得有人进来过,不知又是哪一场梦。

等再睁开眼睛,床头挂着的那枝枯桃已经不见了。

我又能看见了。

「姑娘的苦日子可算是到头了……」奶娘搂住我,泣不成声。

我靠在奶娘的肩膀上,瞪着眼睛,只看到床头空荡荡的绣花丝囊。重见光明并不像预想里那样欣喜若狂,我只觉得空空荡荡。

江南的春天结束了。

后来我又一次去到桃花坞,落红满地,花枝零落,当初一起看花的人,被我亲手杀死了。

13

《江南长春图》如期绣成,端王大喜,我随献寿的队伍一同入京。

东宫近日却不见好,大运河修建的受贿案迟迟没说个明白,得罪了不少江南出身的官员,加之东宫内斗,更加失了官家的圣心。

这些我也都是听旁人说的。汴京不比江南悠闲,好像随便进个酒楼吃饭,就能听见有人在议论朝政,不知真假。

「皇长孙殿下没了,实在可惜。怎么年纪轻轻的,就病逝了呢?」

「什么皇长孙殿下,长子非嫡,当不起这一声皇长孙。我看没了倒好,东宫能敞亮些。倘若这一位能晚生半年,不占这个长字,该是人人想要拉拢的好辅臣,可惜生错了时候,偏生才华又那样耀眼,碍着路了,该命不长久。」

「我曾记得三年前的上元节,这一位代替太子随官家城楼赏灯,穿了一件凫靥裘,火树银花下,那衣裳光彩夺目得很,随着方向的变化还会闪出不同的颜色,何等的气度,该是天上的仙人。」

「看人看什么衣裳!可曾读过这一位的时论策?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是那些蠹虫敢说的事吗?谁会相信他是病逝的,不过是东宫选出来为那些受贿的替罪罢了。你说这一位没了,该怪这朋党之争,还是怪东宫无情?总不至于怪他才学太高、命却太坏吧?」

这一年汴京城大雪,皇城的瓦片上积雪足有半掌厚。那些浓墨重彩、金碧辉煌的宫殿楼宇,都被阴沉沉的雪天映衬得暗淡。汴河结了一层薄冰,四四方方的市坊规整得一如贺行云的描述。街市倒是繁荣,年节将至,哪怕天气不好,也人人面带喜气。

我全部都能看见,却开始想念江南的春天。

回姑苏城时,我在佛像全部新塑了金身的灵岩寺供了个牌位。

那灵岩寺的老方丈见我来,请我喝了一杯茶:「庙里头没好茶,还望沈姑娘别嫌弃。」

我没说话,只觉得心沉甸甸地在下坠,疼得说不出话来。

「那一位的尸骸,是我帮忙敛去的,就葬在通天塔后面,那棵玉兰树下头。」方丈拨弄着手里的念珠,「他去时只带了一方绣帕,上头花样绣得歪歪扭扭,落款却是『知意』二字。如今这玉兰树旁又插了一截枯桃枝,也是他带来的,不晓得能不能种活,沈姑娘有空,去照看一二也好。」

「他在人间的最后一晚,我们聊了许多。你该晓得,他是太子的庶长子,生母命薄,他在虎狼环伺下长大。占了个长字,却没落得好,就比嫡子早生了十七天,却连累太子殿下得了个宠妾的坏名声。他说自己打小不讨人喜欢,仿佛太子府对他不好,就能弥补对嫡子的亏欠。小时候他看着备受宠爱的弟弟,也会想让父亲抱他一下,幸好随着年龄增长,知道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是痴人说梦,便不再想了。」

我看着方丈,请他再说一说赵庭。

「你也看出来了,这一位是个面热心冷的,脸上在笑,心里头其实塞满了黑黢黢的石头。他不是没想过去争一争,否则也不会来姑苏,但争了才发现,他其实从没有过机会。他说,他给你讲的那些道理,其实自己一个不信。但既然你信了,就希望你能永远相信。对了,他还拿着一块绣得很丑的帕子说,不想再看见你在黑暗里靠触摸来刺绣,然后弄得满手是血。」

「他比谁都希望你的眼睛能好。」方丈看着我,「至于他自己,如果死在姑苏城的春日,也算是个好结局。愿他来生能活得痛快一点,不需要再戴着假面皮过日子。」

我点了一盏长明灯,跪了一宿。

「这话,那一位不知,倘若沈姑娘不来,只怕会被老衲带到坟墓里头去――沈姑娘可知,心莲要如何才能长出来?」

方丈最后同我说起了种心莲:「心莲发芽之时,就是他对你心动之时。心动了,这莲花才会活。这道理,正如当年慧能法师在法性寺见二僧争执风幡时所言,『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血肉里长出来的从来不是莲花。

这道理我明白得太晚。我捂住胸口,只觉得心头好似被钝刀子一点点割开,连呼吸都凝滞了。

姑苏城落了点薄雪,覆盖在灵岩寺后坟茔的旧土上,没有墓碑,一枝枯桃插在旁边。

(完)

□坏账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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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复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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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账准备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