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奈何明月照河渠
所属系列:催泪扎心的小虐文
奈何明月照河渠
两情不相悦:催泪扎心的小虐文合集
一、
第一次,被几个下人用粗糙肮脏的手压在地上,让暴怒的忧姬用钳子拔掉指甲的时候,何渠还会惊慌失措地向那个男人求救。
可随着钻心的剧痛从指尖窜入心脏,那个男人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嫌她的惨叫太过刺耳,让人捂住了她的嘴巴。
「别让她的血弄脏了你的裙子。」男人坐在上方,手里拿着本经文平静地翻阅。
何渠一直知道程寅是狠毒的,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种狠毒会落在她身上。
毕竟过去,身为人人敬畏的国师,在她面前却是毫无架子,体贴入微,任她予取予求。
唯一能惹怒他的,只有在何渠弄伤自己的时候,即使只是擦破了点皮都不行。
后来,何渠才明白,他的温柔和包容是给这具壳子里的另一个人的。
他精心呵护了她二十年,只是为了把这句壳子完完整整、毫发无伤地交给优姬,让她用得满意。
时机成熟后,程寅就把她的魂魄抽离出来,随意地放到了一具刚刚过世的女尸身上。
换魂之术有违天道,折损福德。为了减轻术法反噬,何渠这个壳子的原主人,还得在世间再活十年。
异魂获得身体控制权之初,需要承受七日万蚁噬心之苦,浑身奇痒无比,为了防止优姬弄伤自己,程寅用轻软的绸缎捆住她的手脚,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七日。
那几天,优姬尖利的哀号响彻整座宫殿,一张脸狰狞而痛苦,咬伤了上前安抚的程寅。
程寅到底是见不得心上人受苦,翻遍了古籍终于找到一个解决办法。
离躯体原主的魂魄越近,躯体产生的排异反应就越小,痛苦自然也会减轻。
只是原主的魂魄受到吸引,会排斥现有的,拼命地想要回到原本的躯体内,这样痛苦势必会增加。
程寅没有半点犹豫,差人把何渠带到寝殿,怕她怀恨在心伤害忧姬,用铁链缠着她的脖颈将人锁在柱子上。
那时何渠已经抓得自己满脸血痕,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肌肤遍布红肿的抓伤。
看到程寅的那一瞬间,何渠满心欢喜,以为他是来救她的。
直到看见榻上那个熟悉的女人。
那分明是她的样子。
何渠来不及深想,这几日毫不间断地折磨她的痒意,和仿佛被人剖开肚皮,把五脏六腑用刀子搅烂的痛苦,一下子尖锐了两倍。
而奇迹般的,在床榻上不停打滚咒骂的忧姬,瞬间安静了下来。
程寅拿着帕子擦了擦忧姬的脸,声音是何渠熟悉的,饱含关切之情的柔和,「好点了吗?」
「程哥哥?」得以摆脱疼痛的忧姬终于清醒了过来,她愣愣地看着程寅,喃喃自语,「程哥哥,我……我真的活过来了?」
程寅唇角含笑,眼眶微湿,俯下身将脸埋在忧姬颈侧,良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泪水夹杂着额际流下来的冷汗模糊了视线,何渠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他们相拥的情景,而她自己则形容邋遢,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她以为这是她此生之中最狼狈的时刻了。
其实还远远不止。
忧姬恨她。
恨她享受了程哥哥那么多年的宠爱。
恨她夺走了她二十多年的人生。
忧姬看着在乱石堆中打滚,利用疼痛止痒,浑身鲜血淋漓的何渠,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毒和怨怼。
「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我被困在你的身体里,能听能看却不能动,程哥哥他对你那么好,你知道我有多嫉恨你?」
痛痒到了极致,何渠神思恍惚,仿佛灵魂剥离肉体,清醒地将忧姬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她想起程寅在数百个童子童女中独独看中了她,将她领回神殿,替她沐浴更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花了一整年,将原本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何渠养成了珠圆玉润的模样。
她早先的印象中,程寅常常是冷着张脸不苟言笑的,除了细心妥帖些,待她与旁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眼睛望着她的时候,穿破那层深邃的黑暗,是完全的淡漠。
可有一天,忽然就变了。
外人都说程寅不喜人近身,除了那双手,何渠再没触碰过他的其他部位。
听下人说她遭歹人毒害,足足昏迷了十日,御医轮番来了一遍,说的话如出一辙。
圣女体内仅剩一线生机,恐回天乏术。
下人说生平第一次在国师脸上看到了恐惧。
但国师毕竟是国师,即使是恐惧,也透着股阴狠的劲。
只是这次阴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程寅用三十年的修为,救回了她的命。
醒来时,何渠躺在程寅怀抱中。
他这个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见她睁开眼睛,程寅眸光闪烁了一下,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然后晕了过去。
何渠从来不知道,程寅还能有那么温柔的表情。
由此,何渠彻底对程寅打开了心扉。
她是真的感激这个男人。
他将她从饥寒交迫的窘境中带离出来。
赋予她尊贵的地位。
赋予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更给予了她新生。
直到今时今日,何渠才明白过来。
恐怕那次所谓的毒害,其实是程寅将忧姬的魂魄植入了她的体内,为异常反应做的掩饰。
幼小的躯壳负担不起两个魂体,差点就因此夭折了。
而程寅真正想救的,自然是那具壳子里的忧姬。
何渠闭着眼睛,她的血肉之中像被灌入了毒液,寸寸浸入,寸寸腐蚀,痒得让人恨不得一死了之。
可程寅早有准备,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续她的命。
二、
几日前,她有心寻死,在他面前撞翻了案上的花瓶,颤抖的手甚至捡不起瓷片。
程寅端庄持重地坐在主位,静静地等着何渠用瓷片割破喉咙,直到血喷了一地,方才缓缓踱步至她身边。
「何渠,你当有此报。」他的声音清润,温柔起来简直能把人的心揉碎。
像现在说着残忍的话,也是悦耳的,「这许多年,你能过上锦衣玉食、万人敬仰的生活,都是拜忧姬所赐,你既承了她的情,自然是要偿还的。」
程寅蹲下身,指尖在她伤口上掠过,沾了几滴血。
何渠的瞳孔已经涣散了,身体微微抽搐,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杂音。
程寅站起身,表情淡漠如常,像是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她需要你活着,你便不能死。你若再敢动轻生的念头,我就要罚你了。」
「何渠,你知道我的手段,别忤逆我。」
对于程寅来说,众生皆是蝼蚁,他可以随意操纵他们的喜乐,生死。
何渠以为得到了他的爱,就得到了一切。
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可惜,何渠除了那副皮囊,于程寅没有任何价值。
甚至没有活着的必要。
等忧姬发泄完怨气,何渠已经奄奄一息了。
程寅将手指搭在她的腕上,脉搏微弱,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忧姬虽放肆无礼,但也是怕程寅的,她知道何渠的死活事关她能否继续用这具躯壳存活于世。现在人被她玩成这样,还是有些心虚的。
「把她送进闭室。」程寅示意下人把昏厥的何渠抬走,看到优姬低头认错,模样可怜,到底是没忍心斥责,「我要替她疗伤,你先回去。」
闭室里有一口药泉,忧姬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他要做什么,不由面露不甘,「程哥哥你真的要给这个贱女人……」
程寅不愿从她口中听到粗鄙之语,低声呵斥,「忧姬!」
但随即又想到她这些年耳虽能听口不能言,其中的苦闷可想而知,性情变得尖刻也情有可原。
程寅自觉语气太重,指尖轻柔地抚过她的眼角,将鬓发撩至耳侧,这是他们过去常有的亲昵举动。
忧姬的眼中却未生出太多感触,犹自满怀怨毒。
过了太久,她大约是忘了。
程寅的心中掠过一丝淡得看不见的失落,他揉着她的耳垂,轻声诱哄,「听话,她活着才能替你受罪。」
忧姬回想起觉醒之初承受的痛苦,不由打了个冷战,木愣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可不想再尝一次那种滋味……」
她推开程寅,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直到她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不见,程寅才收回目光,缓步踏入闭室。
何渠被随意丢弃在药泉边上,她面色惨白,衣衫褴褛,血污混合着泥沙糨在伤口上,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这些都是外伤,倒是小事。
程寅替她褪去衣物,在脱亵裤的时候,动作微顿,这是一具陌生的躯体。
「渠儿。」
何渠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程寅没有察觉。
他将赤裸的何渠抱人水中,眼看着她毫无知觉地沉了下去,不疾不徐地解开自己的腰带。
……
何渠醒来的时候,身上的刺痒感竟消失了大半,水汽氤氲间,她缓缓睁开双目,看见的是程寅近在咫尺的脸。
她骇然地后退了一步,却发现脚下虚浮,原来是浸泡在水中。
程寅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片刻,张口吐出四个字,「还有三天。」
何渠退到了浴池边沿,翻身想要逃跑。
程寅没有阻止,目光落在她光滑的后背和雪白的臀瓣上,瞳孔微缩。
乍然离开泉水,皮肤上立刻烧起一阵抓心挠肝的痒意。何渠猛地瘫软在地上,控制不住地扭动,摩擦着冰冷的地面。
程寅踏着台阶步出水面,披上一件外袍,衣襟大敞。
他看着脚下的女人,可能是因为闭室里的湿气太重,他的嗓音略带沙哑,「这药泉虽能止痒,但一旦离开水中,痒感反而会加重。」
何渠已经把重新恢复光洁的皮肤挠出道道血痕,她只听得见前半句话,扭过身就要爬回药泉。
程寅蹲下身,擒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如同蛊惑,「想彻底摆脱痛苦吗?」
何渠瞬间猜出他要说什么,瞪大眼睛惊讶恐惧地看着他。
修为到了程寅这种境界,连鱼水欢爱都有了疗伤祛毒之效。
何渠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她用力咬破了舌尖,借着疼痛恢复些理智,口齿不算清晰地道:「忧姬才是你的爱人,国师这么做,不觉得是在背叛她吗?」
彼时,忧姬因换魂痛苦不堪的时候,程寅不是没想过用这种方法救治她。
至于为什么没做,程寅觉得大约是由于不习惯,他一直是个守旧的人。
所以他宁愿用另一种更为麻烦,且副作用极大的办法。
程寅望着她,虽然样貌变了,但神态、气息却仍是何渠的味道。
他少见的微微一笑,「反正一直都是你,不是吗?」
何渠尽量把自己蜷缩起来,明明已经难过到了极致,她仍是不愿哭出来,鼻尖憋得通红,小声哀求道:「求求你……不要再碰我了。」
程寅的动作顿住了。
这是何渠第一次拒绝他。
或许是出于报复,或许是真的毫不在意。
那之后,认定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必然生出苟且的忧姬,要当众对她施以棍刑。
何渠是真的怕了,她乞求地望着主座上的程寅,希望他能念及那么一点点旧情,替她拦下忧姬。
但是她忘了,他们哪有什么旧情。
程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若事不关己。
他非但没有阻止,甚至还提醒道:「不要让她的血弄脏你的裙子。」
忧姬是极厌恶她的,何渠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那段地狱般的傀儡人生。
虽然现在何渠的一切都成了她的,可被剥夺的时间却回不来了,包括那些美好而难忘的回忆,也都是何渠和程寅的,不是她的。
尤其在程寅望着她,口中却念着渠儿的时候,忧姬恨不能立即将她除之而后快。
偏偏程寅事事顺她的心,遂她的意,唯独在这件事上拒绝了她。
「十年,十年之后我就能骗过老天爷的眼睛,让你用她的身体无所顾忌地活下去。到时候,她任你处置。」
程寅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一贯云淡风轻的姿态,腰间甚至还佩戴着何渠亲手缝制的香囊,天青色,里面填的是何渠春日里采摘的小野菊,淡淡的苦味,比不了那些名贵的香料。
忧姬仍是满脸不甘,竟还要再忍她十年吗。
程寅抬眸,温厚的掌心包裹住她的素手,「你既已归来,我们便寻个吉日早些将亲事办了,也算了结前世的一桩夙愿。」
忧姬这才有了笑容。
三、
湖畔垂柳依依,何渠怀中捧着卷书在读,这是她旧日的习惯,身后的小婢女与她同看,许多字不识得,小声问她意思。
不远处的石亭内,程寅正与当朝宰相对弈。
他怀里躺着忧姬,身着一袭嫩黄色襦裙,秋高气爽,太阳势头还猛,但程寅挡得严实,她眯着眼偷偷地笑,一派的稚纯烂漫。
宰相年近四十,面白无须,屏气凝神地等着程寅落子,对方却显得心不在焉。
宰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柳条被微风抚动,一身形羸弱的女子大胆地脱去鞋袜,将一对雪白的赤足踩进湖边的淤泥里。
她身后,面容稚气的婢女扯着她的裙摆不敢放,急急地道:「淌走便淌走了,左右不过一本书,小姐你别下水。」
何渠撸起袖子,捞起书翻看了一下,纸页粘连,墨迹糊成一团,她毫不在意地揣进怀里,又回到岸上。
宰相呵呵一笑,感慨道:「这女子竟有几分圣女当年的风采。」
忧姬闻言心生愤恨,她的裙子是怎么回事?程哥哥给她的待遇竟与自己相当吗?
程寅微微瞩目,见她提着鞋往这边走来,身姿绰约,神情疏淡地落下一子,「东施效颦。」
这句话随风灌进耳朵里,何渠的步伐略一停顿,没有退却,依然从他们身侧走过。
途经练武场,都是些赤膊上阵的少年儿郎,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只有一人不合群地穿着V褐。
能进得了这里的莫不是皇亲国戚,名门将后,由程寅亲自教诲成材,若何渠还是圣女,他们便该称她一声师姐。
台上两人你来我往打得精彩,何渠驻足观看了一会儿,忽然身形一转,踏上台阶。
「觅儿,你在这儿等我。」她吩咐道。
穿短褐的夏鱼避开一拳,往后翻了一个跟头,同时袖中射出一支暗箭,何渠虽换了具躯体,但多年习武的本能尚在,她一个箭步上前,擒住江车挠冶垡馔贾他避开。
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一拉之下男人的身形丝毫未动。
何渠反应很快,抬起他的胳膊,旋身躲入他怀中,堪堪避开了直射过来的短箭。
江车氖窒乱馐斗鲈谒腰侧。
何渠挣了挣,没挣开,抬头看了他一眼。
谁知夏鱼见没得逞,气急之下催动弓弩,竟又射出一支短箭,夹杂着凌厉的风声「嗖」地袭来。
江痴庀略缬蟹辣福一抬手就将箭拍在了地上,巨大的冲劲震得他虎口发麻,向来无波无澜的脸上也有了恼怒。
夏鱼忌惮地后退了一步。
何渠被江车奶臂禁锢在怀里,青年后知后觉地低下头,他的眼中还带着未消的煞气,在看到何渠的一刹那凝固了。
她沉默了半晌,吐出一个字,「疼。」
胸疼。
江车牧澈炝撕欤逃也似的松了手,并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何渠揉了揉被抓痛的胳膊,抬头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一众男子。
一群精壮的汉子围着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儿家,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显得旖旎起来。
何渠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两个不知怎么地都低下了头。
她沉吟了片刻,「现在比武场允许用暗器偷袭的吗?」
「姑娘不知,这姓江的王八蛋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夏鱼的哥哥就是被他……」韩将军家的小公子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
「住口!」夏鱼低斥一声。
在场的汉子都知道夏家长子是夏鱼不可提及的伤疤,脸色一变,全都噤了声。
江沉成系呐色也收敛了不少,表情显得有些复杂,欲言又止地望着夏鱼。
何渠对其间的隐情没有过多兴趣,转身欲走。
袖摆却被江忱住了。
何渠怔了怔,回过头,静静地望着他。
江澄樟宋杖,视线飞快地在何渠白嫩却沾满污泥的脚丫上瞥过。
他蹲下身迅速脱下自己两只布靴放在她脚边,垂着头不大自然地说:「就当是报答姑娘的恩情。」
「男人的脚都很臭的。」小觅在何渠耳边窃窃私语。
那双布靴除了鞋面沾了些灰,看得出是新做的。
何渠抬起脚,鞋很大,很通畅地踩了进去,里面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她道:「谢了。」
江惩着她的背影,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从足底升起,酥酥麻麻地融入骨血。
入夜,程寅做了一个梦。
梦里忧姬跪倒在他脚边,形容狼狈,攀着他的腿缓慢地爬起身,那一张面庞上满是血污,连眼睛也是灰蒙蒙的,「你怎么舍得对我这么狠呢?」
他喉咙梗塞,一个字也说不出。
于是忧姬失望地垂下了头,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身,步履蹒跚地离开。
他一度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这个女人自他懂事起,始终陪伴在他身侧,他不知她的来历,自然也不会清楚她的去向。
再见面时,她站在城墙上,城下是大片的死尸,有守卫将士,但更多的是无辜百姓。
那个女人从来喜欢色彩艳丽的华裳,今天却穿了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衣,一张素净的脸,几乎让人认不出来。
她很快将目光锁定到他身上,两人遥遥相望,他听见胸口传来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知道那里压抑着巨大的喜悦,和微弱却徘徊不去的恐慌。
他等候着她过来,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
她果然迈开步子,徐徐靠近。
近卫却如临大敌,一拥而上,死死地将他包围在最中央。
程颂说:「国师小心,就是这妖女在两天三夜里疯狂屠杀了近两万人。」
他愣怔了一瞬,低低地嗤笑,「她哪里来那么大的本事。」
被几十白刃虎视眈眈,忧姬却如闲庭散步一般地穿梭其中,士兵们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挑衅,暴喝一声将她捅成了筛子。
程寅赫然睁开双目,额际冷汗涔涔,不,她不是这么死的。
怀里的温度提醒着他这是现实,程寅亲了亲忧姬的发顶,心中稍微踏实了些,耳畔忽然无端端响起她前世说的话。
「程寅,无怪乎你百般算计于我,当真是我瞎了眼。」
她那时,用的却是前嫌尽释的口吻。
他批衣而起,踏着月光和夜露,无端便走到了何渠屋外。
看着房门口那双明显是男人穿的黑靴,程寅目光微凝。
门豁然敞开,清凌凌的月华洒了一地,床榻上的何渠赫然睁眼,望见程寅立在房门外,面容比之夜色更为清寒。
他的视线淡淡地在屋内逡巡一圈,又落在她脸上。
什么也没有。
侧塌,枕边,都无那男人的痕迹。
他再次瞟了一眼地上的黑靴,转身离开。
何渠指节发白,无意识地揪住了身上的锦被。
四、
季春七日,是程寅定下的良辰吉日。
前世那个女人俯身蹲在他面前,将被打落的木剑交回他手中,微微弯唇对满头大汗,牙关紧咬的他道:「反正你总是要娶我的,打不打得过我又有什么要紧。」
在他与和昌公主的成亲宴上,她一身白衣,手无寸铁,却引得所有侍卫骇然提刀,忌惮恐慌地围在她身侧不敢妄动。
她的目光划过他与和昌公主的喜服,又落在他们相执的手上,她惯常爱笑,让人瞧不出她是真心欢喜还是难过,低低道了一句,「季春七日,的确是个好日子。恭贺程小公子当上驸马,只盼你日后前程无忧,得偿所愿。」
他终是如她所盼得了无上前程,却直到她死前,才知晓自己心中真正的愿想是什么。
所幸,不是没有机会弥补。
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程寅在铜盆里净了手,拿起匕首朝她走来,下人自觉架起何渠的手臂。
她眼看着他步步逼近,整个人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席卷。
程寅撩起她鬃间的碎发,指腹摩挲着耳垂,与温存的动作呈对比的,是他右手紧握着的匕首,锋利尖锐,泛着森寒的冷芒。
他似是在安慰:「闭上眼睛,很快就好了。」
何渠眼前一片血红,她听到皮肤割裂的响声,被男人一双宽厚的大手稳稳地剥离面部,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觅儿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抬眼看见这血淋淋的一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圣女自幼由他一手抚养长大,在天下人的眼中与他有师徒之谊,情同父女,若是二人结合,必然引得朝堂争论,百姓不耻。
程寅如何忍心让爱人遭受非议,所以,他将她的脸与忧姬交换,巧妙地置换了二人的身份。
此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下人端来新的水,他在水中将手上的血迹洗净,蹲下身轻抚她的脸颊,目光居然是平静而温和的,「这方是你原本的模样,你该是欢喜的。」
皇帝圣驾亲临,何渠恢复了圣女的身份,理应相迎。
大抵是婚期将近的缘故,程寅一贯淡漠的脸上多了些生气,他站在楼阁上,着一袭绛紫色长袍,与皇帝一同倚窗而立。
龙章凤姿,贵不可言。
天高日暖,竹林苍翠,那样和煦的春风吹拂过肩头,程寅一双狭长幽暗的眸子看向她的时候,何渠有一瞬间的恍惚。
多少年了,他的容颜没有一分一毫的变化,时光如同凝结在了他身上。
这个人,这双眼,仿佛依旧是她幼时亲近信赖的模样。
当年周朝将倾,是国师以一己之力击退敌军,护卫了城中万千百姓免遭涂炭,是以程寅地位之尊崇,连皇帝见了也要矮他三分。
他属意将忧姬册封为正一品禾昌郡主,如此一来,既使得皇家与国师更为亲近,也给予了忧姬皇妹的尊荣。
「禾昌?」忧姬似是有些愣神。
皇帝笑道:「正是。」
程寅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他品了口案几上的茶,语调轻慢地道:「既是我的夫人,即便无甚品阶,也无人敢对她不敬。」
皇帝面上笑意稍滞,仍是颔首附和道:「……那是自然。」
忧姬却微抬下颌,满意道:「禾昌这个封号我很是欢喜,程哥哥,你便应了皇上吧。」
程寅望着她,眸色沉暗。
五、
皇帝走后,忧姬缠着他的胳膊小声与他耳语,程寅面色不虞,并不像以往那样温和纵容。
忧姬怔了一怔,低声喃喃,「你果真还是不愿意娶我的是吗?」
她豁然起身,指向一旁默然独坐不闻他人事的何渠,难掩恨意,「见到那副脸孔又回到了她身上,你便动摇了对不对?」
程寅眉心微拧,「忧姬。」
「若你要证明给我看。」忧姬凄然笑道,「就将她打入水牢,待我和你大婚完了再将她放出来。」
「她如今既恢复了圣女身份,你便是耍性子,也该顾忌着些国师府的颜面。」程寅隐有不悦。
「只不过在水牢关上个把月而已,你还心疼了?」忧姬眼波如水,隐隐含着凄惶之色,「程哥哥,你说过会补偿我的。这句话,加上前世你足说了两回,转眼间却又被其他女人蛊惑了心智吗?」
程寅见不得她难过,总会让他想起那些不堪的,令人追悔莫及的往事。
「若你肯回到我身边,我会倾尽所能对你好。」这句誓言默默埋在心头,埋了许多年,不曾说给她听。
「她不过是我为盛你魂魄所用的傀儡。」程寅语气稍缓,「一个容器罢了,你大可不必与她置气。」
「若只是一个无用的傀儡,便是任我处置又如何?也好叫她长些记性,别忘了谁是才正主,谁又是冒牌货。」
后面这两句话,忧姬特意加了重音,目光凌厉地瞧向程寅。
程寅便不再开口。
「将她押入水牢。」忧姬命令下人,嘲讽地瞥了何渠一眼。
何渠近乎执拗地看着程寅,那个人的表情无一丝一毫的松动。
他过去待她能有多宽怀温厚,现如今就能有多残忍冷漠。
何渠被关在水牢里的二十几日中,程寅前来探望过她一次。
黑沉沉的水一直漫至下巴,那张袒露在外的脸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蛭。一只只吸饱了血,脱落回水中,眨眼间又有新的蚂蟥填补空隙。
程寅大概是来看看她有没有失血而亡的。
他似乎说了些什么。
何渠眯缝着眼睛,只瞧见他薄唇翕动,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水蛭堵塞了耳道,并不能听得清声音。
她的手脚被锁链所束缚,动弹不能。起初身上被叮咬的部位还会痛痒红肿,纵使池水冰寒刺骨也不能削减半分,何渠只能咬烂舌头,用直冲脑门的尖锐疼痛转移注意力。
太冷了,连血液都流得格外缓慢。
到了第三日,从胸口生出玉质的温润感受,丝丝缕缕的汇入四肢百骸。
得益于此,何渠灵台一片清明。
她心中揣测,这水蛭大约有致幻的作用,叫她看到了许多荒诞古怪,又似曾相识的景象。
清醒时再欲深究,却什么也记不起了。
程寅从随行的婢女手中接过药碗,亲自下了水池,扣着何渠的下颌灌入她口中。
「这是给圣女补血续命用的,每日午夜服下一帖,不得延误。」
语毕,程寅拖着一身沉甸甸的湿服,步履仓皇地出了牢门。
狱卒发觉,他的脸色竟比在水中浸泡了七八日的圣女还要苍白。
六、
何渠被放出来的时候,忧姬与程寅已是成婚在即。
忧姬临时改了主意,要让她以圣女的身份,亲眼看着他们拜堂成亲,步入洞房。
好让她彻彻底底死心。
这实在有些多此一举,因为就在何渠出水牢的当日,皇帝便下旨要将她纳为贵妃,而圣女之位,将由新的幼女继任。
何渠忽然明白,程寅为何不惜让忧姬承受换脸之痛,也要置换她与忧姬的身份。
国师是不老仙身,圣女却是肉体凡胎,若是衰老病死,未免有失国体,是以历届圣女都是正值芳华的少女,年龄大了便要同寻常妇人一般,嫁做人妻。
圣女之尊,求娶之人上至帝王,下至达官显贵。
何渠那具身体,已经二十三岁了啊。
他怎会舍得将辛苦救回来的恋人,拱手相让呢。
觅儿不清楚她这段时日的去向,只觉她整整瘦了一圈,愈发形销骨立,身子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连皮肤都是极病态的苍白。
她禁不住红了眼眶,「圣女,可又是国师对您做了什么……」
何渠牵了牵唇,拭去她眼角的泪,「我这不还好端端活着呢嘛,你哭什么。」
是啊,活着。
哪有那么些铮铮傲骨,宁死不辱,若是能活,拼了命也要活着。
「待圣上接您进宫便好了……待圣上接您进宫便好了。」
夜色渐浓,说是替她去端滋补的乌鸡参汤的觅儿迟迟未归,何渠担心她被刁难,起身去寻。
明日便是国师的大喜之日,府内的侍卫都撤走了,换上了武艺更为高深的暗卫,埋伏于各个隐秘处。何渠一路行至主院,竟是一个人也没见到。
水流潺潺,何渠耳聪目明,注意到一个人影屈起一条腿坐在河岸旁的大石头上,遥遥望着忧姬的寝宫,揣着酒罐子对月独酌。
他听到动静,转头看过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来得及掩饰的伤怀。
赫然就是那天在演武场脱靴给何渠的男子。
江成裆一凛,连忙起身给何渠行了个常礼。
何渠脸上凝起笑容,「清风明月饮浊酒,江侍卫好雅兴。」
江骋皇辈恢该如何应和,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他原本对这位人传广施善行的圣女是存着几分敬畏的。
但随侍程寅左右的这段时日,却听闻她对偏院那位名唤忧姬的姑娘百般刁难,酷刑加身,心里面很难不生出些芥蒂。
两人之间的气氛正僵,忽听夜鸟惊起,院内传出女子短促的吟哦。
江沉成一变,几步窜到门边,正要推的时候,被何渠给拦下了,「诶,不可,里头住的是国师未过门的妻子,你想做什么?」
江乘颊微红,急急地张口辩驳,「我是担心……」
何渠不等他说完,一脚蹬在院外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借力攀上了院墙。这一瞧之下甚觉有趣,她怎么也没想到,还真有人敢惦记程寅的媳妇儿。
忧姬平躺在院中央的祭坛上,衣裳已经脱得七七八八,肩膀和大腿在月光下白晃晃的。
而祭台下站着个男人,一身夜行衣包裹严实,正低头与她说些什么。
院子里静得出奇,程寅外出与朝中官员喝酒,直至现在还没回来。那淫贼显然是图谋已久,掐准了时机,为的就是在新婚夜前夕玷污新娘,好让一国之师蒙羞。
只待天一亮,仆从涌入这院子,忧姬满身被蹂躏后的痕迹就叫所有人看了去。
她翻墙而入,江辰羲嫫浜螅望见这一幕,双目赤红,撸起袖子就想冲上去救人,何渠拉住他。
「别莽撞。」
江撑ね飞钌畹乜戳怂一眼,咬牙忍下了。
离得近了,方听到那淫贼口中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你以前不是厉害得很吗,这一世竟无用至此。」淫贼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面无表情将我从头到脚鄙夷奚落一通,惹得我跳脚发怒,结果竟也如寻常姑娘家一般只会哭哭啼啼,真是无趣。」
江承穆胰缏椋见何渠抬目观看,竟兴致勃勃,耐着性子低声询问:「圣女是否有把握制服那歹人?」
何渠说:「急什么,这不还没开始吗。」
江:「……」
淫贼唠叨完,用一把短刃挑开忧姬的腰带,剥开衣衫,露出白嫩的肚皮,而刀尖一转,划至忧姬脐下二寸,正欲再向下。江匙蠼欧⒘Γ腾跃而至,一柄银剑的剑刃擦着淫贼的脸颊掠过。
何渠叹了口气,慢吞吞站起身随他走去。
她眉清目冷,再加上身材瘦长,随意地披着一件外袍,行止间自有一股模糊性别的萧疏轩举之气。
江车P挠羌У陌参#放不开手脚,只能被淫贼牵着鼻子走。长剑很快被打飞,折断了的剑头拐了个弯,回射进了他的肩胛骨。
淫贼嘴角微勾,正欲补上一刀,何渠拍了拍他的肩膀,「没用的,忧姬与国师情投意合,早非处子。」
「!」她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
淫贼受惊不小,猛然回身,大掌含着澎湃的力量重重地击打在何渠胸口,另一只手则将匕首推入了她腹部。
何渠喉头一甜,险些吐出一口血,亏得咽得及时。
她却轻巧地笑了笑,在淫贼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袖下的手指暗甩,一片叶子裹挟着风声割破他胸口的衣服刺入心脏。
淫贼脚下一颤,「这一招……莫非是你?」
他愣怔地望着她一阵,又看向祭台上的忧姬,「怨不得……我竟寻错了人。」
他表情几番变化,不顾嘴里涌出的鲜血,倏而大笑出声,「那程寅妄自尊大,自以为能从天道手底下留人,却未料到反被天道戏弄了一把,错把鱼目当珍珠,我真想瞧瞧他得知真相时追悔莫及的模样。」
七、
酒楼内的程寅心头传来一阵异样,他停了饮酒的动作,看向国师府所处的方位,在三位同僚诧异的挽留声中离席而去,顷刻之间就进了府门。
这头何渠微微蹙眉,「你说什么?」
淫贼对程寅的气息极为敏感,当下便有所察觉,他轻瞟了她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丢到她手里,颇富深意地道:「这是溯命简,是你从前遗落在我那儿的东西,也是你心上人予你的信物。溯命简记录着时间之河中的众生相,可通前世今生,若有一日你想知晓始末,便将它打开吧。」
语毕,翻墙奔逃。
何渠望着手中陈旧无华的书简,垂目不语。
江惩严峦庖赂亲∮羌У纳硖澹有些手足无措地扶她坐起,哑声道:「夫……夫人,您还好吗?」
忧姬总算缓过些精神,身子软弱无力地靠在江郴持校不忘将一双泪意蒙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她,「你不该巴不得我死吗?说吧,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何渠收了竹简,温温和和地笑着,「夫人说笑了,我之性命全系于夫人一身,岂能袖手旁观?」
若是忧姬出事,程寅还会让她活吗。
院门被股巨力轰开,程寅几乎是霎时便到了近前。他紧张地凝视着忧姬,后者适时地凄然一笑,晕了过去。
江吃缭诔桃进门的那一刻松开了环抱忧姬的胳膊,捂着肩胛骨的伤口跪倒在地,「属下护卫夫人不周,请主上责罚。」
程寅一语不发地抱起忧姬,利落地离开了这所院子,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旁人一个。
江嘲簿驳胤首,视线追逐程寅的脚步,眼中掠过一丝黯然。
何渠摇摇头,捂着腹部的伤口往回走,血溢出指缝,洒了一路。
回了房间正碰见因为找不到她焦头烂额的觅儿,来不得多说什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到床上,总算能安心地闭眼。
那一路的血脚印红得刺眼,觅儿慌慌张张地去请大夫,结果得知忧姬以心神受刺激为由,把所有的御医都留在了她的屋里。
她想不到别的法子,只能去求程寅。
程寅坐在床头,忧姬躺在他膝上,黑发如泼墨一般倾泻,他禁不住用手去碰,好一副温情脉脉的画卷。
觅儿跪在地上,既畏惧,又有一股压制不住的愤慨,「我家小姐是为了救夫人才受的伤,危在旦夕,求国师请大夫为其诊治!」
程寅指尖盘绕着绢凉的发丝,沉吟不语。
忧姬喉间哀婉呻吟,纤细的玉指揪住了他的衣袍。
程寅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人的事情,「忧姬伤得怎么样?」
为首的御医也看得清这两人在程寅心中孰轻孰重,当下回道:「夫人之伤不在表面,还需与众位御医探讨一二,再开药方。」
程寅微微点头,「有劳了。」
十几位御医退到外室,其中一位看不过眼,经过觅儿身边时暗暗劝道:「再等等吧。」
觅儿急道:「可小姐等不了了,夫人的命金贵,我家小姐的命就下贱吗?」
忧姬大怒,夺过婢女手中的药碗掷向她,喘着气道:「哪里来的贱婢!主子们的事轮得到你碎嘴吗?」
觅儿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药汁,还欲再行争辩。
程寅说:「你回去吧。」
觅儿被两个奴婢推搡着出了房门,天色将明,是清澈好看的蓝色。
觅儿踉踉跄跄地扶着门廊边的柱子跪倒在地,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
辰时,程寅总算带了人过来。
何渠双目紧闭,双手置于腹部,是安详的模样。嘴角却溢出一丝血痕,怎么也擦不干净。
御医把完脉,又查看了伤势,面露难色,「圣女伤得太重,又拖了一晚上,更是伤入五脏,恐怕随时可能丧命。」
程寅一派的云淡风轻,不见丝毫忧色,只曼声道:「很严重?」
「是。」
「那你回禀皇帝,待她养好了身体,再行婚嫁之事不迟。」
何渠的伤已非御医能治得了的,觅儿送走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前,他站在门口,神色间颇多犹豫,最后还是张口问道:「圣女不久前是否受过水刑?」
觅儿愣了愣,回想起昨天乍见何渠她惨白的脸色,「我……不知。」
「我方才为她诊脉,湿邪已深入骨髓。现在虽然不显,可以后每逢阴雨霉湿天气,全身关节都会疼痛难忍。最怕的是……胞宫受寒,寒凝血瘀,进而影响到子嗣。」
程寅正在喝茶,许是刚沏的茶有些烫手,他哆嗦了一下,茶盏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八、
御医走后不久,皇帝便来了。
「朕听闻圣女伤势严重,心中甚感担忧,特带了一位高人前来为圣女治伤。」
程寅轻慢地抬眼,「高人?」
皇帝,「是啊,此人医术高明,且擅玄术,凡世医者眼中的不治之症在他这里皆能妙手回春。」
皇帝语音方落,那位高人便自他身后走出,执着一柄挂着玉坠的折扇朝程寅躬了躬身,笑吟吟地道:「小人柏梓桑,见过国师。」
他顿了一顿,再度朝程寅身侧的忧姬颔首,唇角笑意扩大,「见过国师夫人。」
忧姬莫名觉得此人的气息颇为熟悉,熟悉得让她生出不适,微蹙了眉心疑虑地睨着他。
梓桑不以为意,依旧噙笑道:「烦劳二位带我去看一看伤者。」
何渠榻前。
他将手指搭在她脉上,沉吟许久未语。
程寅道:「高人可有法子使她醒来?」
梓桑收了手,掩了掩袖子,笑道:「圣女沉疴痼疾,加之如今心脉受损,便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程寅陡然沉下脸,「这便是陛下所说的高人?」
梓桑不惧不怒,反倒是语带探究地道:「不知国师是忧心圣女的安危,还是忧心圣女若是死了夫人也要赔上一条命呢?」
换魂之事断不该有旁人知晓,程寅眼底掠过一丝杀意,「你是谁?」
梓桑微俯下身,指背轻轻抚过何渠苍白的脸颊,「我是她的一位故人。」
程寅瞧着他的举动,面色不易察觉地冷了一冷。
「若圣女当真这般凄凉死去,国师日后,只怕是要悔恨终生。」
「她不过是一个河渠边捡来的孤女,连名字都取得这般低贱,若非程哥哥,她早已曝尸荒野,哪里还活到如今。」忧姬凉凉道,「左右已找到新的圣女,她死便死了,我与程哥哥会为她寻一块福地葬了,也算全了她救我的恩义。」
梓桑看了她几眼,「夫人这寡薄的性子倒是从未变过,好说也是曾恩爱了数载的枕边人,国师就未想起哪位故人吗?」
忧姬脸上闪过一抹惊慌,「你胡说什么。」
程寅袖下的左手紧握成拳,神色晦暗。
「鱼目混珠,以假乱真。」梓桑淡淡道,「若是爱她,又岂会不知她的品性心性。程寅,你就从未有过怀疑吗?」
忧姬抓住了程寅的袖子,仰头哀怜地望着他,「程哥哥,这人来历不明,怕是有古怪,你莫要轻信他的胡言……」
程寅缓缓道:「你说什么?」
梓桑眸间浮出讽意,「我笑你枉费心机,费尽周折救回来的心上人被你弃如敝履,反倒对一个假货珍爱有加,你的一腔愧疚皆用在了前世加害她的人身上。程寅,我若是你,断不敢再活着出现在她面前。」
忧姬头一次见程寅露出如此惶怖的眼神,他紧紧盯着榻上无知无觉的何渠,神情晦冷骇人。国师府上方黑云涌动,偶有紫色雷电劈裂天空,下人们纷纷躲在屋檐下,畏惧地望着这天降异象瑟然发抖。
半晌,他吐出四个字,「绝无可能。」
他低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识得忧姬的魂魄,她不可能是她。」
梓桑眼中讽意愈盛,「我把这东西留给她,原是想等她将来自己发觉,如今只怕她是没有命看了。」
他伸手,从何渠怀里掏出竹卷。
「此乃天界神器溯命简,滴血上去,前世种种,自见分晓。」
「……我知你是谁了。」忧姬退后两步,骇然地指着他道,「他便是昨夜轻薄我的淫贼,便是他伤了我……程哥哥,你快将他杀了……」
程寅垂眸凝视那竹简,未动。
忧姬难以置信,「难道你宁愿信这淫贼,也不愿信我吗……」
梓桑却笑道:「这便是你视若珍宝的女人,你瞧瞧她,惺惺作态,愚蠢怨毒,哪有半分她从前的影子。」
程寅瞳仁紧缩,终是将指尖血滴了上去。
殷红的血滴洇没无痕,竹简漾起一层薄渺的白光,将屋内几人裹入其中。
榻上的何渠眉心动了动。
混沌之间,她似一缕被带入时光秘境的幽魂,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幻象。
她看见一个身着青衫的女子站在海棠树下,面前的男童绷着张小脸,紧张戒备地望着她,她不在意地笑笑,伸手掀开他的袖子。
小小的手臂上生着一枚极狰狞的胎记,如同被烈火灼伤过一般。
男童的身体立刻颤抖起来,似是极抗拒别人看到这个丑陋的印记。
她却轻柔地抚过那处,喉头微动,「你瞧,我终于找到你了。」
男童是宁王的庶子,乃是宁王酒后乱性与一个卑贱的浣衣奴生下来的,他出生后不久,母亲就被善妒的王妃寻了个由头杖责处死了。
宁王子嗣不少,光儿子就有六个,对他也不甚在意,他自小住在荒芜破败的院子里,冬天穿得是破了絮的夹袄,夏日吃的是馊了的饭食。
她轻易折了虐打他的下人的手臂,在那几人的哭号惨叫中蹲下身说,程寅,从今以后,再无人敢欺负你。
她名唤忧姬,武艺奇绝,且身负仙法,一人可抵千军万马,举朝上下无不对她且敬且畏。皇帝亲临宁王府,想请她入宫为帝师,她牵起他的手,淡淡道我只做他一人的师父。
于是宁王终于正眼瞧见了他这个儿子,自此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再也不需要在苦寒难熬的冬日里将身子缩进她怀里,在后背那只素手缓慢拍打的节奏中才能安然睡去。
他最恨旁人议论他的娘亲,哪怕拔了那碎嘴下人的舌头也不能解恨,可这一次当面侮辱娘亲的,是他的长兄,宁王府的长子嫡孙。
他回到那处荒凉的院子,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抹眼泪,小小的拳头握得死紧。
又是她,她立在他面前,言语清淡,「哭什么,你娘亲是浣衣奴,他娘亲又高贵到哪里去,都不过是浊骨凡胎的凡夫俗子罢了。」
似是担心惹得他难受,她遂补充道:「虽是这样说,不过你娘亲的德操定然淳善高尚些,不然如何有机缘诞下你呢,说不得她死后就可位列仙班了。」
男童垂眸不语,拳头捏得愈发紧。
是吗,若是娘亲死后便成了仙子,又为何眼睁睁望着下界的他受尽冷待和欺凌,从不施以援手。
年岁渐去,那个躲在她怀里哭泣的小小少年长大了,再不会轻易掉泪,便是连话都少了许多,官场沉浮中愈发内敛深沉,看不出城府。
他说:「姐姐,你会帮我对吗?」
他想做世子,他想要兵权,她通通如了他的意。
「我不是什么姐姐,我是你的妻子。」
已是青年的程寅未说话,呆然望了她半晌,她才欲说些什么,譬如解释一下二人之间的年龄差,青年便将她揽进怀里吻了她。
那是一个极莽撞的吻,灼烫的气息不知收敛,隐隐战栗的唇,还有颈侧暴突的血管。
那时她以为那是因为他的青涩紧张,却殊不知那一吻中的勉强。
终于,他位极人臣,从前欺压嘲弄过他的人皆被他踩在了脚底,连他的父亲和曾经不可一世的兄长都需得仰他鼻息过活,稍微施以眼色便吓得两股战战,惶惶不可终日。
忧姬问他:「如今的你可欢喜?」
他垂眸掩下眼中的猜忌,弯了弯唇,握住她的手。
他低声问:「为什么是我?」
她依旧如儿时那般轻抚他的脸庞,噙着笑道:「过去你所为我做的,今时今日的我不足以报之万一。」
宣和十五年,异象四起,皇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反军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直至兵临城下所用不过数月,纷纷高举长枪叫嚷着让躲在程寅身后的狗皇帝出来受死。
他说:「忧姬,再帮我一次。」
「你想要千秋大业,万载功勋,我都给你。」
于是那一场原本注败的交战由一个女子逆转乾坤,传闻她面如修罗,嗜杀成性,所过之处血肉横飞,哀号遍地,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那三日里,京城上方遮天蔽日的黑云为血腥气所染,连落下的雨都是红的。
她踏着尸山血海归来,得知的却是他新娶的消息,那女子正是大周的长公主――和昌。
她特意换上了一身白衣,仿佛这样旁人就瞧不见她身上沾的血。她只身来到二人的婚宴,那个曾经依偎在她怀中方能睡去的少年,曾经战栗而小心地亲吻她的男子,如今身着喜服满面漠然地望着她,那双狭长的凤眸略带残忍的,似乎想要看清楚她有多难过。
她护佑他半生,不惜造下杀孽,可得到的结果却是,被那人连同公主揪住她的要害,亲手诛灭了她。
他布下上古大阵,将她的仙身占为己有,由一介凡人摇身一变,成了大周不老不死的护国之师。
他问她,你知不知,每夜让我忌惮入骨难以安枕的,不是朝中那些手握重兵的老朽,而是你。
若不能完全攥在手心为我所控,终究难以放心。
……
她死后,各地反军纷纷缴械归顺,程寅党同伐异,先斩皇族,后屠重臣,举朝上下无不自危,皇帝被囚于深宫之中郁郁而终,年仅九岁的太子继位,事事听命于他,朝政由程寅一手把持。
他终是权倾天下,得偿所愿,却成日在王府小院的海棠树下静坐,一坐便是数日之久,且不允许任何人踏足这院子。
那树生得枝叶繁茂,挺拔壮丽,却再也不曾开过花。
又是经年,那人已被世人淡忘,史官将镇压反军的功绩记在了他身上。于是百姓便只知他以一人之力挽救大周免于覆国之祸,感恩戴德,称颂他为一国之师,护佑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九、
过去苦苦追寻的一切如今皆唾手可得,他却日渐失了兴致。
若是无甚可求,那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空守着这漫漫长日,直至有一日,他再次去到那所院子,却发现和昌命下人将那棵海棠老树砍了。
小院变得极为空旷,唯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立在那里。
他看了良久,久到原本满眼挑衅的和昌面露惶恐。
他望着她,极轻地问:「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和昌笑了,声音却在颤抖,「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是你我联手杀了她,而今你还守着这树有何用呢?程寅,你不觉得荒唐吗,分明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却日日望着这棵树,我偏是要砍了它……」
剩余的话被他的手掐灭在了喉咙里,和昌瞪大眼,从程寅的表情中断定,他是真的起了杀心……
窒息的恐惧将她淹没,在她断气的前一刻,程寅松开了手。
她匍匐在他脚下呛咳不止,永生难忘他方才望着自己的眼神。
程寅望着掌心随风飘落而来的叶子。
他终于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皇坛前。
和昌目眦欲裂,嗓音凄厉地道:「你竟想复活她,你可知她是什么人?你以为你这般陷害她,即使她活过来,还会像往日一般对你痴心不改吗?她定然恨毒了你,届时你我都会丧命在她手里……」
他望着手中她所赠的重名鸟灵羽,垂眸不语。
那日之后,和昌便被打入冷宫之中禁足。
堂堂长公主之尊怎堪受此大辱,可如今大周已是程寅只手遮天,皇帝敢怒不敢言。
设阵招魂那日,和昌披头散发地闯了出来,她面容枯槁,衣衫凌乱,哪里还有皇女的雍容气度,「你疯了!你竟要拿自己的命盘做阵眼。程寅,你何时竟成了那舍身忘我之人?你亲手诛灭了她,现在又做出那深情来给谁看呢。」
程寅不曾理会她,他竖起灵帛,手中十柄招魂幡猎猎而起围绕阵眼急旋,此等禁术,一开启便引得天地色变,无数游灵惊嚎。
和昌痴痴望着这一幕,她流下泪,眼中浮现哀楚,「好。我追随你两世,偏两世你都执着于她,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溯命简中最后的画面,便是忧姬自刎在了阵前,诡异的是,她唇角竟然微微含笑。
「我吞下的是她的命石,待百年后转世轮回,忧姬便是我。」她口中絮语,「……和昌,本就不该有什么和昌……」
「看清了吗?」梓桑的声音冲散了幻境,「斗转星移,日落月升,直至此生,连她自己都信了自己是忧姬转生。这个女人对你的一片痴情,真可谓感人至深。」
和昌双眸怔然,恍惚摇头,她抓紧程寅的袖子,执着地向他解释,「不是的……不是的,定是这淫贼耍了什么招数……」
程寅忆起这些年与何渠在一起的日夜朝夕,那些相处间的默契和熟悉,他以为只是源于她体内忧姬的魂魄。
忧姬复生后性情迥异,变得任性刁钻,却是她依旧如故,他越发频繁地在她身上见到前世那女人的影子,这其中的蹊跷和端倪,他不是没有察觉……
可是如何能承认,如何敢承认,他对她做下的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他伫立良久,方才低声问道:「如何才能救她?」
梓桑慢悠悠摇了摇折扇,「已经太迟了。」
程寅掀眸看向他。
梓桑视线下移,瞧见他袖中有血滴落,一滴、两滴,想是几乎将拳骨捏碎,他心中不屑,扬唇笑了一笑,「为今之计,只有拿和昌的命换她的命,你可愿意?」
和昌跌跌撞撞地向屋外奔去,「不要……我宁愿死……」
程寅五指虚握,隔空揪住了她的后颈。
「你说。」
「不难,只需剖开和昌的丹田,从中拿出忧姬的命石归于她体内,将她残缺的上仙之魄修补齐整,这区区凡人之躯所受的伤自然于她无碍。」
和昌脸色煞白。
程寅目光瞥向她,淡漠得再不见一丝情绪,他抬臂将人拽到近侧,竟是要以手生掏。
梓桑「啧啧」两声,「也不必如此血腥,将溯命简置于二人中间指引命石择主,若何渠当真是忧姬,命石自然归体。我方才只是想试一试你罢了,未料国师竟这般的全无犹豫,利落绝情。」
程寅冷冷看他一眼,将和昌按到榻上,迫使她与何渠并排躺下,而后将竹简放入其间。
神光大起,那本不属于她的命石自和昌额心脱离,在空中闪烁一阵,飞入何渠天灵之中。
不过须臾,她面目便生出变化,容貌恢复至了七分。
忧姬天人之姿,生得螓首蛾眉,唇如朱砂,容色绝艳。
梓桑视线一烫,不甚自然地挪开眼。
「真的是你……」程寅喉头鼓动。
梓桑凉凉笑了一声。
程寅想要伸手去触她的脸,及近前,指尖却颤抖着未能落下。
他道:「她何时能醒?」
「命石融合需要时间,左不过半日的功夫。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待忧姬醒了,以她的性子,定不会同那个假货一般对你曲意逢迎。」
十、
榻上何渠再度陷入幻境,那命石携着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乍然复苏。
原来数千年前,她乃是天界一位骁勇善战的女将,剿灭魔族无数,连魔界那位自负天资的少主在她的手下尚不能扛过五招,此般威名赫赫,树敌亦是不少。
就比如那位魔界少主,自打当年落败之后便一直怀恨在心,哪怕仙魔两界如今已化干戈为玉帛,一片祥和景象,他仍不能释怀,寻机便要对她一通言语挑衅,烦人得很。
那时的她有一位心上人。
那人是临泽帝君,是她的师父,也是她的主人。万年前在阴灵沼泽拾起为怨灵噬咬奄奄一息的她,旁人皆劝他莫要理会她这样一只被同族视作不祥之兆,转而遗弃的单瞳重明鸟。
是帝君以血相哺救活了她,之后更是将她放在身边亲自教导,她的一身功法皆为他所授,是以三界之中难逢敌手,过去将她当作异端驱逐的重明鸟族也再度接纳了她。
帝君虽然严厉,却也会在她受伤之时轻拧眉心,难得卸下男女大防为她上药疗伤。他曾劝她卸下将军之责,天界多的是想立功的勇将,可她不想丢他的脸,她既承了他的衣钵,便要做出个样子。
何况她也有私心,她想瞧瞧他为她担心的神情,想像幼时那样安静地趴在他膝头,等待那只大手抚过她的脑袋。
可她也知他是她的师父,他不可能对她动情。
何况他还是那般冷清的性子,这几万年来,怕是从未有一人走进过他的心,只有那千羽阙的流筠仙子还与他说得上几句话。
而今四海升平,已许久没有战事,她一个闲散将军,无事便去司命那里逛逛,翻翻他殿内的话本,瞧着人间八苦甚是有趣,便生出了下凡的心思。
她一贯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念头乍起便已下到凡间,四处游历一阵,随手解决掉了几只害人的小妖,正觉无甚滋味,竟又因为貌美被出巡的皇帝纳进宫当了妃子。
她身上杀伐太重,一般很少有人能够记起她是女子这回事,如今难得被人贪慕一番美色,倒让她觉得新奇得很,是以便随他去了。
她真身是只鸟,需知鸟都是极臭美的,她爱慕帝君,也有极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生得过于俊美,俊美到很难让朝夕相处的人不生出邪念。
是以她自然也是喜欢华服美饰的,皇帝对她疼宠有加,摸出她的心思,从各处搜罗来了珍奇异兽的皮羽给她做衣裳,东海的珍珠西域的琼璧,连她寝宫中照明用的都是人间至宝夜明珠。
皇帝知晓她与凡人不同,有飞天遁地之能,怕她有一日会厌烦困于宫墙之中,竭尽所能地讨她欢心,甚至连朝政都顾不得,每日伴在她身侧。
三年后的一日,皇帝抿着发白的唇,慎之又慎地开口问她,可愿留在宫中伴他终老。
她愣了一愣,想着他一介凡人左右不过活个几十载,于她不过转瞬而已,况且这皇帝待她还算尽心,便答应了。
皇帝紧握着她的手,眼里迸出极浓烈的欣喜。
「那你可愿与我成就夫妻之实?」
她蹙了蹙眉,因不是很明白这夫妻之实是怎么个实法,在她犹豫的当口,皇帝便当她答应了。
帝君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在皇帝进洞房之前,攥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回了天上。
帝君脸色铁青,她从未见他如此过,一时只顾新奇,连害怕都忘了。
帝君将她带进寝殿,寒下脸来问她,「你可知你犯下的过错?」
她有什么过错,她不过是耐不住寂寞在凡间走了一遭,她为天界立下战功无数,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
眼见她不以为然的模样,帝君眸中掠过失望,将她关在殿内,「那你便一人待在这里,待你反省过了,我再放你出来。」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对于帝君来说,她消失不过三天而已,她却是三年没见过帝君了。
甫一见面便遭到一通训斥,说完全不恼是不可能的。她愤然往帝君榻上一躺,蜷缩着身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沉了一沉,似是有人替她盖被,她嘟囔一声,那人一顿,拿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脸。
直至后来,她方知她的出现在凡间惹出了怎样的祸乱。
皇帝不见了她,寻遍皇宫无果后,将自己关在她过去的居所内闭门不出,整整七日,前来劝慰的皇后妃子连同老丞相皆被他轰了出去。
经过此事,性情本就阴沉的皇帝愈发敏感多疑。因知她真身乃是一只鸟,他不顾朝中百官联名劝阻,掏空国库请来天下道士猎捕鸟妖,为此施行暴政,不理民怨民苦。一段时间后,国境内的鸟妖几乎都被擒到了他修建的地牢中,只可惜,仍无所获。
他一一看过去,无一妖是她。
蓦地,他的脚步一停,瞧向角落里一名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女妖。
那女妖的眉眼轮廓与她生得极像。
他命道士把她抓出来,扣住她的下颌抬起,眸底掠过异光。
他挑出其中羽毛最为鲜艳油亮的一批鸟妖,拔光其羽翼命巧妇编织出世间最华贵斑斓的衣裳,让那女妖穿着身上立于城墙之上受万人瞻仰,而后对众妖施以酷刑,以滚油浇身,掏空五脏六腑暴晒于日光之下。
本已在人间隐没声息以求共存的妖族怎堪这般侮辱,一时间,无数妖怪精灵涌入周国百姓之家屠戮生灵,更有一批妖精直逼皇宫。
那些恶事虽非她所为,却是因她而起,天帝要降下九天玄火施罚于她,是帝君为她求情,道她性子纯良,此番懵懂下凡竟成了诸多祸事的源头,皆因他这个师父管教无方之故,他愿一力承担下所有责罚。
天帝念及她过往的功勋,答应了。
九天玄火是什么?是灼灵噬体之苦,是帝君从前拿来征战魔界的东西,多少魔君被炙烤得灰飞烟灭,如今竟被拿来惩罚他自己。
他虽是帝君,未死在那重重烈焰之下,可身上也留下了数道无法褪除的烧伤。
她抚着他小臂上的伤,只觉此生从未如此难过,比之初次上阵时被魔兵一剑刺入心脉还要难过百倍,「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帝君不该替我的……」
帝君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温声道:「本就是只秃了毛的鸟,若是再留些伤疤,就更难看了。」
重明鸟羽时长时落,是以在她幼时,常有仙家嘲笑她是只丑丑的小秃鸟,她为此还哭了许久来着。
原来他都知道。
她怔了一怔,眼神转厉,「我去杀了他,只要杀了他,妖族便会平息怒气。」
「诶,小鸟儿不可。」司命从殿外走来,「人间帝王的气运与紫薇星相连,只要帝星未陨,天界便不可任意干涉其生死,否则届时天象大变,人间怕是要生出更多乱子。」
「那怎么办?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残害我鸟族,眼睁睁看着妖族为害百姓吗?」
「小鸟儿若想弥补过失,不如便下凡遂了那皇帝的心愿,左右不过几十年他便要入土了。你再对他一番劝诫,让他对妖族致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是妖族还敢耍横,你便让帝君往他们面前站一站,他们定会知道好歹的。」
她蹙了蹙眉,还未说话,便听帝君冷冷道:「不可。」
司命还欲再劝,帝君已下了逐客令,「此事我自有分寸。」
司命走后,流筠仙子也来了,瞧见帝君手背上的灼伤直流眼泪,对她也生出了几分怨怼,冷冰冰的不再与她说话,拿出止痛生肌的灵膏要为帝君涂抹。
她心头黯然,转过身想为这二人腾出地方,却被帝君叫住。
「才惹下这般祸事,你又想去哪儿?」他敛下容色,对流筠道:「多谢仙子赐药,交予忧姬便好。」
流筠僵了半晌,才道了声好。
她一面往他胸口涂药,一面向他低低地保证以后不会再胡闹了,也不会再痴心妄想,对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他沉默片刻,问她,何为不该有的心思?
她一下子卡了壳,绞尽脑汁思索怎么才能敷衍过去。
他却叹了口气,一吻印在她唇上,「我不是怪你,只是怕你没有识人之明,反倒害了自己。」
她呆呆道:「哦,那你亲我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她一会儿,「这是代表亲近的意思。」
「那我可以亲司命吗?我和他也很亲近。」
他在她额上轻敲了一记,眉眼却是柔和了不少,「不可以亲司命,也不可以让司命亲。懂吗?」
十一、
那妖,却不是那般好解决的。
妖王与众妖为祸百姓,肆意屠戮,人间已是满目疮痍。这本就是她惹出的祸端,天帝便派她下凡平息这场风波。
她立于宫墙之上,面色是见惯生死的淡漠。皇帝身着玄色龙袍站在宫道内,身后跟着大批侍卫军,一双眼睛死死睨着她,像是唯恐眨一眨眼她便会再度消失。
她衣i随风翻飞,双眸睥睨,全然不见他的影子。
京城上空妖气漫天,宫墙外聚集着以妖王为首的大批妖灵精怪,士兵们为众妖身上的煞气所震,一个个握着兵器瑟瑟发抖。
她微微抬起手,便是一道疾风过境,将城下眼露嗜血贪念的众妖掀翻在地。
妖王为了维持风度,生生挨下这一股劲力,他抹了抹唇角的血,冷笑道:「天界这心却是偏得厉害,分明是这狗皇帝凌虐我族后辈在先,你们却惯会偏帮这些无耻的凡人。我妖族遵守三界条例,苟于山野之间安分守己,只是这一再的退让倒是让你们以为我等好欺负。」
「自然是知晓你妖族受辱在先,不然你以为你们还有命好端端站在那儿吗?」她道,「是为雪耻还是借故生事你们很清楚,这段时日你妖族残害了多少无辜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可那些鸟妖又做错了什么?左不过是他杀我族人,我便杀回去罢了。」
她笑了笑:「莫不是非要将这大周变作你妖族的领地才肯罢休?」
妖王神色一暗。
「你妖族所为天帝皆已知晓,他心中自有定数。劝妖王你见好就收,莫要惹得天帝发怒,再现一遭千年前的惨剧。」
妖王面上青白交加,他权衡一阵,阴鸷地瞧了她一眼,与众妖一并消失在了宫墙外。
她步入宫道,皇帝攥住她的手,指节泛白至微微颤抖,「你终究还是来了。」
他道:「朕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引你出来。」
她抬眼,看见他身后跟着一名女子,那是被他擒获的数名小妖中唯一幸存下来的,身着一袭流光溢彩的霓虹羽衣,极是艳丽夺目。
「她是不是很像你?」皇帝轻声道,「这衣裳,你穿着定然更美。」
她蹙了蹙眉,倒是没瞧出她与自己有哪一处相像,甩开了他的手道:「你这收割我鸟族性命做出的衣裳,我瞧着只觉厌恶,更遑论穿着。你为一己之私罔害生灵,这笔账天道迟早都是要与你清算的,望你好自为之。」
不远处,帝君浮于流云紫霞之间,静静望着她。
她心下一定,径直朝帝君走去。
帝君瞧了一眼地上的皇帝,执起她的手。
她自是不会拒绝。
「陛下……」女妖瞧着皇帝此刻的面色十分害怕,小心翼翼去挽他的手臂,柔声道:「您还有我……还有禾儿……啊!」
皇帝将女妖甩脱在地上,袖下的手攥至青紫。
当年三界之战平息后,佛祖曾断语千年后必将有一场浩劫,只是未料想到这浩劫竟是由她引出来的。妖族之后,魔界伺机生乱,这场勉力维持了数千载的安宁被彻底打破,蛰伏已久的魔族卷土重来,弱小的凡人成了仙魔两界交战下的牺牲品,人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她跪地请命上阵,帝君冷下脸,「若非你私下凡间埋下祸根,三界岂会变成如今的模样。来人,削去忧姬将军之职,收了她的令牌,押入天牢以思己过。」
她难以置信,「帝君……」
男人恍若未闻。
帝君重披战甲,挂帅三军,然魔族筹谋多年,又有妖族助力如虎添翼,天兵天将折损过半。眼见不敌,帝君以已身为祭,重启天机神盘,霎时间,无数妖魔在天机盘下灰飞烟灭,消匿无形。
她费尽心思逃遁出来,望见的便是他神力尽散,身殒道消的一幕。
此后这世间,再也无了对她倾心爱护之人。
她伏倒在地,双眸怔然,身上的数道伤痕皆是为逃出天牢受结界阻挡留下。若是那人还活着,定会眉头轻蹙,如同过去许多次那样。
他心疼她,不愿她做这个将军,她是知道的。
可如果不做这个将军,那样寡薄淡漠的人,如何还会在意她,怕是早就将她抛在脑后了。
拿一点痛楚换来他的瞩目,她一直觉得无比值得。
若是知晓有一日,他会因她造下的恶业而死,她何不早早地死在战场上呢。
身侧的小将迟疑地递上一卷竹简,「将军,这是帝君赴身天机盘前吩咐我交给您的,说是日后……」
小将一语未尽,身子便被她周身暴涨之灵力所形成的气浪打飞,手中的竹简掉在地上。
魔军已经降了,可她竟想催爆仙灵与剩余魔族同归于尽。
魔族少主捡起地上的竹卷,眼见势态不妙,涨红了脸高声叫嚷道,「忧姬!以帝君的福泽和修为,未必没有留下一线生机,若是你死了,这天下怕是再也无人可以救他了!」
她眸中金芒渐敛,渐渐恢复清明,缓慢起身,一双眼直直望向他。
十二、
眼前的幻梦如海市蜃楼般崩塌消散,何渠醒了。
她甫一睁眼,梓桑便将脑袋探了过来,紧张兮兮地瞧着她。
何渠顿了顿,开口道出了她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梓桑?」
梓桑眼睛一亮,「你的记忆都恢复了?」
「恢复了。」何渠起身下榻,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也记得你昨夜妄图凌辱我的事情。」
梓桑面颊一红,尴尬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我是听闻你竟鬼迷心窍到了与程寅那厮相好的地步,想来看看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若是真糊涂,与其便宜了那厮,倒不如便宜我。」
屋外响起沙沙的脚步,程寅踏入屋内,与他同来的,还有被下人架着手臂的和昌。
她鬓发凌乱,被踹弯双膝强摁在地上。多熟悉的一幕,数月前,和昌初醒之时,便也是这般命人将她押住,而后施以棍杖之刑。
程寅兴许也想到了那一日,眸底沉暗。
何渠走到她面前,抬起了她的下颌。
瞧见她的模样,和昌脸上浮现出惊恐和畏惧,她竭力向后躲避,不愿看她,「为何你竟与我那般相像……」
「与你相像?」何渠道,「我本就生着这副样子,何来与你相像的道理?」
「你胡说……分明我才是忧姬。肉身可以不再,魂魄还能出错吗?」和昌双目赤红,几乎声嘶力竭,「我记得我与程哥哥所经历的一切,程哥哥……你还记得我为何要唤你程哥哥吗?」
――「为何不许?你是觉得我为老不尊,会惹得宫宴上的那些大臣们笑话?」那时她身披妃色薄纱,顶替了楼兰舞姬,要在夜宴上为那荒淫好色的皇帝献舞。
他望着她在薄纱勾勒下不盈一握的腰身,和裸露在外的大片香肩,难以抑制地冷凝了脸色。
她却笑了,将身子靠向他,柔柔揽住他的手臂,「那我此后也学那些寻常女子,唤你一声程哥哥可好?」
这一幕,恰被躲在罗帐后的和昌瞧见。
此后数年,牢记在心。
和昌竭力将头扭向程寅,惶急地想要向他自证,「你瞧,这称呼的由来除了你我,断无旁人能知。」
何渠笑了一笑,「和昌,你可知记忆是会骗人的?」
「千年前,你是我鸟族中一只小妖,因与我生得有几分相像被程寅留在身边。他杀尽你同族兄弟,拔下他们的羽毛给你做衣裳,你却枉顾血海深仇,真心实意爱上了他,此后生生世世,你都想成为我。」
「终于,在成为和昌公主后,你寻到了机会。」
「程寅生性多疑,他忌惮我入骨,你将我鸟族的命门告诉予他,二人合谋陷我于死地。程寅得了我的仙身,你却得了另一样东西,那便是我的命石,使得我被抹去记忆,而你却受了那命石的影响,与我越发相像。」
「和昌,你拼尽一生只为活成旁人,甚至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不觉得可悲吗?」
梓桑踱步至二人跟前,悠悠道:「程寅,如今你可信了?」
良久,他方涩然道:「原来一直以来,我都错了。」
「是了,你心心念念、逆天改命也要救回来的女人,早已随着轮回转世来到了你身边,你却无一日真心呵护过她,反而易体换魂,将那和昌公主的魂魄塞入她的躯壳,还放任这女人对她用尽歹毒手段。你眼睁睁看着她受尽折磨与欺辱,生生折短了她的阳寿。你瞧,她如今已是百病缠身,就连站在那里,身上每一寸骨头也无不在隐隐作痛。」梓桑不无嘲讽,「程寅,这便是你对她的爱吗?」
殿外是满天阴云,黑沉沉地压下来,让人想起百年前忧姬死的那日,也是这般的乌云晦雨,不见天日。
幽微的风拂动她的袍角,程寅双膝着地,跪在了她面前。
大周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国师,便这般卑微狼狈地跪在了一个女子足下。
和昌神情怔然,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而她垂眸,满面的无动于衷。
他沉沉道:「前世今生我皆负了你,你该是恨极了我。」
何渠眼中掠过一丝嘲讽。
她蹲下身,睨着他的眼睛,「怪我没有看清,程小公子的野心从不止于称王拜相,你怎甘于一生受制于一个女子,你想凌驾于众生之上。你要的,是我的命啊。」
帝君曾道她没有识人之能,到头来会害了自己,还真是一语成谶。
程寅张了张口。
他原想解释,解释她死后他便已悔过,余生都在找寻复生她的办法,在将误以为是她的和昌灵魄塞入她体内之前,他没有一刻是得以喘息的。
当他真的将一切尽数握在手中,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她回来,活生生地伴在他身侧。
这份入骨的思念甚至强过了他幼年受尽欺凌时,对于权势和报复的渴求。
可望进她眼底,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末了,终是艰涩道:「是我醉心权位之斗,辜负了你的情意。」
「情意?」她却笑了,起身居高临下地将他望着,「程寅,我对你从未有过什么情意。」
程寅遽然抬首。
「你当真以为我那时是为了你吗?程寅,你可曾记得你我初见之时我对你说过什么,你可曾记得我数度对你提起的前世过往。纵是我对你有万般好,不过是因为你臂上的那道疤,错使我将你当作了他。」
程寅瞳孔紧缩,唇色暗淡,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看来你与和昌果真天作之合,连自欺欺人的本事都如出一辙。」
她抬袖一拂,溯命简便自动展于他眼前。
小臂上的疤痕似在灼烧,疼痛难忍。
程寅脑中被强灌入了帝君的记忆,让他目睹了她与那人所一同历经的千千万万年。
重明鸟破壳即是少女,他解下披风盖在那赤蜷缩着入睡的女子身上,随后起身,命侍女拿来衣裳替她穿上。
可才迈出一步,便被一只软软凉凉的小手攥住了衣角。
鸟族皆有雏鸟情结,无奈,他只得做了她的师父,将她放在身边亲自教导。
再后来,她慢慢知晓了男女大防,不再整日缠在他膝头做尽娇憨之态。她努力不坠他的名声,成了长年征战威名赫赫的将军,即便被一刀劈碎了肩胛骨,也咬紧牙关说不痛。
她扭头偷偷瞧了他一瞧,眼睛亮晶晶,似是在笑。
那些埋于心底,不知名的情愫,渐渐地有些难以按捺。
既然难以按捺,那便不必按捺。
程寅望着帝君记忆中的一幕幕,她与那个男人,曾经竟那般亲密。
原来她对他的依恋和温柔,可为之付出一切的深情,皆是因为将他误认作了那人。
他为她的深情所惑,掏出了自己的一颗真心,可最后方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旁人。
「我爱的不过是你手臂上的那道疤,是你身上帝君的影子。」何渠嘴角浮起嗤笑,「那疤是他替我受刑所留,毕生难消,我每每触之,便会念起他对我的恩情。若非你身上有着与他肖似的疤痕,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程寅记起前世,她那般轻柔地抚触他臂上丑陋的伤疤,眸底携着令人动容的温软。
她曾一遍遍执着而笃定地告诉他,「你我本是夫妻,你将来是要娶我的。」
那些话听了太多次,他早已信以为真。
究竟谁比谁更可悲?
真气逆流,似有千万柄无形的毒刃在五脏六腑间划动拼撞,程寅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何渠淡漠地瞧了一眼地上的血,五指成爪扣于程寅颅顶,便要碾灭他的魂魄夺回自己的仙身。
和昌说得不错。
她醒来第一件事,果真是要取他性命为自己报仇。
程寅咽下口中的血腥,自嘲地阖上眼。
「且慢。」
却是梓桑制止了她。
何渠余光瞟向他,示意他给她一个解释。
梓桑正色道:「他能救帝君,还不能死。」
「帝君?」何渠嘴角牵出一抹嘲谑,「千百年前,你也曾告诉我帝君还有救。」
梓桑掩唇清咳一声,「我那时骗了你,是想为你留下一个念想,省得你当真破罐破摔与我魔族来个玉石俱焚。我诓你帝君有一线魂魄或许已转生为人,是想给你时间缓一缓,在漫漫人世游历一遭解开心结,可谁知你竟寻错了人,还被一介凡人夺了仙身。」
他叹道:「因果循环,自有定数,程寅便是那皇帝的转世。」
何渠蹙眉,「可他手臂上为何会有与帝君一模一样的疤痕?」
「是和昌,她趁众人注意力皆在你身上时捡了帝君殒后掉在地上的命石碎片,想要以此回到程寅身边。程寅请道士施法将碎片嵌入他的额心,于是他转世后便承了些许帝君的命格,甚至连模样都与他有几分肖似,也不怪你会认错。」梓桑道,「不过也亏得有她,方才为帝君现世留下了一线机会。」
何渠的手颤了颤。
「帝君残余的神识历经千年,已经愈发微弱,若你再迟些记起,他怕是就彻底消散在了程寅脑中。」梓桑道,「若想召回帝君散落在天地间的其余魂魄,需得以不周山为阵眼,上仙骨血作引,一颗仙心为祭,方有一丝可能。」
他嘴角牵出一丝笑,「那程寅便是个现成的祭品。」
十三、
何渠胸中大恸,她猛然攥住梓桑的袖子,指骨紧了又紧,用力至青白,方才缓缓道:「你不曾骗我。」
她喉头有难以察觉的颤意。
梓桑柔和了目光,轻轻道:「不曾。」
「你竟要拿程哥哥去换你的帝君……」和昌厉声道,「亏你天界之人向来以正派自居,竟也会使出如此阴毒的法子。你这般……与他今世所为又有何区别?」
梓桑眉心一拢,才欲开口,却见何渠松了他的袖子,转身面向她,「你大抵不知,我乃重明鸟所化,我族中人最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别人负我一分,我必还以十分,非此般不能解恨。」
她徐徐步向和昌,「你放心,我一贯公平,不会厚此薄彼。程寅做了我师父的祭品,你加诸我身上,桩桩件件,我都还记得十分清楚,定会逐一奉还。」
「你……」和昌面色紫胀,说不出话。
程寅闭上眼。
……
不周山乃苦寒之地,终年飘雪,寻常凡人经受不得。程寅被梓桑以捆仙锁束缚在大荒之隅,为了唤醒帝君的神识,每日灌下一碗接一碗的洗魂汤,使得他神智混沌,再以溯命简将帝君的记忆强汇入他识海之中,逼得他一遍遍反复回忆帝君与她的那段过往。
他看见那人将练功练至昏迷的她从雪地里抱起,放到榻上悉心照料。
她发了高烧,总算流露出几分幼时的娇态,嗫嚅着将滚烫的脸蛋贴在那人的手心。
而那人不曾拒绝。
他看见她如何从一个鸟族弃儿成长成天界战将,亦看见那人长久注视着她的目光。
如师亦如父,此乃天道人伦。
可那又如何呢。
束缚那人的从不是天道,而是她的日渐疏远和回避。
转机,却是那人间的皇帝。
他看见他的妒忌与惶然,立在现世境前望着二人在皇宫内相携的景象时紧攥的手。
那层薄纸终究被捅破,他很欣喜。
在那冗长无趣的岁月中,从未这般欣喜。
程寅脑中尖锐嗡鸣,冷汗浸透额发,手臂上的伤疤刺痒灼痛,似由毒火炙烤,那汲取他精血的玉器在他胸口散发着莹莹光辉。可这一切,皆比不得识海中的景象让他肝肠痛断。
她脱去那人衣衫,蘸取药膏涂抹那人肩膀脊背上的灼伤,下手极轻,眉宇之间尽是愧疚。
他垂下眼帘未语,半晌,沙哑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她不甚理解他的意思,「为师父上药。」
他微微叹息,「你这般模样,怕是被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她骄傲地轻抬下巴,淡淡道:「我竟不知这天上地下还有谁敢占我的便宜。」
他沉默地睨了她一阵,「就是这样,我才不放心。」
天旋地转,他将她压在身下。
肢体拥缠,耳鬓厮磨。
她红了脸,喘息着道:「这便是占便宜吗?」
「若是夫妻,就不算是占便宜。」
她愣了一愣,悟出些什么,「大约这就是皇帝口中的夫妻之实。」
「从未有人教过你这些吗?」
她思索一阵,「也不是,梓桑曾拿了一些册子给我,我翻了一翻,看不甚明白,便向他请教过几回。」
「梓桑?」
她答:「就是那魔界少主。」
帝君扣住她的腕,一吻烙在她泛着红潮的颈间。
「……你这样是在占我便宜吗?」
「我不算。」
原来这便是她前世口口声声念着「你我本是夫妻」的来由。
程寅冷汗如瀑,体内真气胡乱冲撞如绞,却低头噙出一抹可堪悲凉的笑。
十四、
模糊的视线内,他瞧见何渠白色的裙裾,沉缓地漫步至他身前。
「你倒是意志强悍,若是换作常人,怕是早已浑浑噩噩神智全无,你却能由始至终保持清醒。」她道。
他竭力抬起头,声音低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这是否比将我粉身碎骨,更能让你痛快百倍……」
「我痛不痛快都无甚要紧。」何渠淡淡道,「我只盼着,他能回来。」
程寅喉头微鼓,脏腑愈痛,那心口汲血的玉的光泽就愈亮,「连报复都不算吗……」
他道:「你可知,我想救的人,想穷尽所能弥补的人,从来是你……」
她唇色浅淡,极是凉讽,「你与和昌对我做尽猪狗不如之事,还妄想着我醒来会和你和好如初吗。程寅,你未免天真得过了头。」
她道:「今世我伴你半生,你却仍能将和昌与我弄混。可知你即便是爱,爱得也不过是一个虚妄的表象。」
程寅面色煞白,汗珠顺着他的下颌低落,脖颈处青筋鼓爆,眼底霎时一片虚无。
何渠心中轻鄙,转身欲离开,却听他低低地道:「我如何不知晓,我非你要寻之人。」
她顿住脚步。
「你从不知,平白受到你那般对待,我心头有多惶恐难安。你也从不知,我有多恨你。」
她看着他时,永远是带着怀念的,像是透过他在望向另一个影子,却从未有过他。
如何能不嫉恨,她的温柔和优待,她待他的万般好,皆因那段他所不知的过往。
他惧怕极了。
怕她发觉他非她所寻,怕她离开,怕到寝食难安,日夜煎熬,数度从榻上惊醒,冷汗涔涔,掌心血肉模糊。
梦中她冷漠决然的样子,历历在目。
每每思及此,痛入骨髓。
他与和昌成亲那日,她闻讯前来赴宴,眸中是掩饰不去的伤心,但那伤心里,又有多少是为了他。
他对她有多少依恋,便有多恨她,恨到亲手策划一切,欲置她于死地。
可她真的死了,他又不计代价地将她复生。
若是再来一次,她会完完全全属于他,再无那些荒谬的掺杂。
他嗓音沉哑,「我最恨,你将我当作你的帝君。」
何渠走后,梓桑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惯常捏着一柄折扇,只是那扇子上的玉坠,此刻却已附着在了程寅胸口。
「此世她为你一手养大,视你有再造之恩,尊你敬你,若是假以时日,未必不会倾心于你。只可惜,你不曾珍惜。」梓桑道,「你将她看作养魂的容器,待那和昌复活便将她一脚踹开,弃如敝履,更纵容和昌对她百般刁难。」
眼瞧着他面上血色尽褪,梓桑微微笑了,「程寅,是你一手毁了与她今世的可能。」
……
这是和昌被丢进化骨池的第七日。
化骨池见字生义,便是腐蚀肉身,唯留白骨一具,偏梓桑灵药无尽,能吊着她一口气不死,第二日卯时重新生出血肉,奇痒无比,周而复始,求死不能。
和昌被锁在池中,一汪池水皆被她的鲜血染红,她是真的怕了,平生从未感受到如此彻入骨髓的恐惧与痛苦,不住哀声乞求何渠放过她。
何渠淡漠地道:「这不过是抵了我在水牢中受水蛭噬咬之痛。还有杖刑、钳甲、换魂之苦,你还没有经受过。」
和昌眼露绝望,哀声道:「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这叫声却引得小皇帝身旁的侍卫江巢蝗獭
「圣女为何要狠心为难一个姑娘家?」他躬身拱手,极力压抑着愤怒,「您就算是怨恨国师,也不该将这恨意转嫁到无辜女子身上。」
「哦?」何渠轻慢地笑了一下,走到他面前,「你说我为难她?」
江扯倭似刻,仍是道:「是。」
倒不知这傻小子对和昌用情至深。
何渠敛了笑意,「既然你这般心疼她,不若就替她受过吧。」
江骋Я艘а溃「好,只望您就此收手,放过她。」
觅儿在一旁欲说些什么,何渠已带着人走了,无甚表情地道:「随他去。」
十五、
那夜过后,程寅心境大乱,使得帝君的神识终于有了再现之机。
为今,只需击败守卫不周山的黄兽,以湿山为阵眼,将凝萃了他精血的灵玉打碎,混入寒暑之水,再献祭程寅的一颗心,便可立阵复生帝君。
何渠立在和昌跟前,「今日是帝君归来的日子。」
她道:「亏得有江晨咸婺愠惺芷と饫@弥苦,你方有机会亲眼看见程寅被剜心做祭的这一幕。」
和昌身着湿衣匍匐在地,红透了一双眼,「你真狠……可笑他对你却是一片痴心。」
「痴心二字从你们这般人口中说出,当真是辱没了它。」
……
寒署河畔,何渠收拢五指,灵玉在她手中化作齑粉,荧荧散落进流淌奔涌的河水之中。
蕴藏其中的仙灵惊动了守山的神兽,倏而之间地动山摇,天际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
梓桑站在她身侧,「这改天换命的复生大阵,十万年间也只有龙王麟钧曾有过一试,可他终是不敌神兽之威,人未救成反让自己也丧命在了它们口中。如今的你失了仙身,法力仅只五成,忧姬,你就不怕吗?」
何渠语调极低,「五成,也够了。」
梓桑眸色复杂,负在身后的手紧扣成拳。
她依旧同过去那样。
不曾变过。
护山的神兽有二,身着黄色盔甲,自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断裂后便守卫在此,历经千古不灭,有无上威能。
二兽来时遮天蔽日,身上溢出的神力引得狂风大作,沙石飞溅,方圆数里草木衰败,何渠便迎着这一股疾风腾跃至半空,掐指作诀,引来天雷劈向它们。
神兽吃痛,旋即暴怒,口中吐出滚滚黑烟蒙蔽二人视线,巨爪迎头向她拍来。
「接着!」梓桑甩出长剑,朝她喝道。
渡沉剑在空中飞旋几圈落入她掌心,那是她在天界用惯的兵器,转生后不知遗落在了何处,如今重回她手中,剑锋发出欣喜的嗡鸣。
有了它,才算有了几分胜算。
那注定是一场鏖战,二兽皮糙肉厚,极其扛揍,而她此世又是肉体凡胎,被神兽一掌拍中,便是头昏脑涨,耳目淌血,亏得梓桑在关键时刻替她挡下了攻击。
何渠从地上爬起,抖了抖衣袍上的灰土,「数年未见,你倒是长进了许多。」
梓桑冷哼一声。
能一口吞吃龙王麟钧的神兽自然了得,何渠生生被撕扯下了一只手臂。
梓桑目眦欲裂,「忧姬!」
血滴在山下的程寅眼皮上,他抬目看去,只觉眼前一片血雾蒸腾,唯见那女子独臂握剑刺向黄兽眼球,一副豁出命去的样子。
他握紧了拳,口中发苦。
她这般模样,都是为了那人。
心口涌起淡淡的悲凉和无奈,他知那不是他的情绪。
是她的帝君。
危急关头,小皇帝领着一批凡世的修仙者匆匆赶来。众道士在山脚布下剑阵,霎时间万剑齐发,铺天盖地地袭向二黄兽,连觅儿都来了,红着眼眶撕心裂肺地叫道:「小姐!」
虽此等凡刃只能伤到皮肉,却足够让它们分神,何渠与梓桑抓住机会,合力执剑捅入黄兽最脆弱的眼中。
黄兽痛呼,其声如啸,震得山脚下的凡人双耳流血,纷纷弃剑捂头。
「尔等违逆天条犯我不周,而今又重伤我兄弟二人,就不怕届时天帝降责吗?」黄兽道。
何渠收了剑,拱手作揖,「我本无意冒犯,千年前临泽帝君为救三界于水火,以身作祭开启天机盘击溃魔军,自己却落得身殒道消的下场。还望二位神君网开一面,容我借贵地一用,将帝君救回来。」
黄兽对望一眼,沉默须臾方道:「我等耳闻帝君以身赴死护佑苍生,心中亦是敬佩万分,只是这天规到底是天规,若是天帝追查起来……」
何渠道:「神君只管放心,罪责由我一力承担。」
黄兽颔首,双双消散。
何渠落到地上,断臂尚在淌血,她拖着渡沉剑,一步一步走至程寅面前。
他静静望着她。
「程寅,我这颗心你用了数百年,是时候还给我了。」
渡沉刺破他的衣衫、肌肤,穿透肋骨,程寅面色灰败,视线逐渐模糊,直至再也瞧不清她的面容。
「江常 贡焕υ诹硪徊嗟暮筒大声呼喝道。
心脏泛起一阵凉意,何渠低头,看见一柄白刃自她胸口穿过。
而后,重重抽出。
她徐徐回身,江骋桓钡朗孔鞍纾持剑的手还在抖。
她眨了眨眼,脚下一颤,勉力方能不倒下去。
她低声开口,「为了和昌?」
江澄战羰种械慕#「是为忧姬姑娘。」
「你便是这般报答圣女的吗?」觅儿冲过来扶住她,流着泪大喊,「亏得那日她还曾在夏鱼手底下救过你,你赠的那双臭靴子,至今还摆在圣女房中!」
「靴子……」江澈硗凡了颤,脑中浮现练武场那日,那女子将一双赤脚踩进他的鞋里,「怎会是圣女?我分明记得她的模样……」
「你与国师一般,都是瞎子。」觅儿哭道,「你看到的那张面孔,是国师亲手从圣女脸上剥下来换给她的。」
江承纳窬拚穑愣愣地望着何渠,又望向她胸口的剑伤。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护错了人。
梓桑赤着眼自人群后走出,伸手拧断了江车牟弊印
江稠中水色隐现,似是想说什么,终是未能说出口。
何渠未再理会,她转身,再度抬起渡沉,在和昌声嘶力竭的叫喊中亲手剜出了程寅的心脏。
那心剔透玲珑,原是她的一颗仙心,却平白在他人胸口跳动了数百年。
程寅唇角溢出鲜血,眼前浮现幼时海棠树下,一袭青衫姿容清丽的女子执起他的手,浅笑盈盈地道:「你瞧,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时心中已隐有预感,他不会是她要寻之人。
这些年来,他已自欺欺人了太久。
何渠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头,施法将其变作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重新放入他胸膛内。
她漠然垂眸,「你将带着这颗石心被困在厄罗幻境中,历经人生最惨痛惘恨之事,循环往复,永无脱身之时。而和昌会伴在你身边,受我鸟族万鸟啄食之苦,欲死不能,永生不灭。」
……
何渠醒来正是晨光初绽,日出有曜。她从榻上支起身子,恍惚片刻方觉不对,垂头一看自己的右臂不知何时竟又回来了。
梓桑说,是帝君将她抱回来的,可是帝君人呢。
他竟不曾守着她吗。
何渠心头微梗,旋即想到一个可能。
莫不是梓桑骗了她,帝君根本不曾回来。
她唇色煞白,惶急之间竟滚到了榻下。
梓桑恰好赶来,放下粥碗将她扶起,在她的逼问下支吾一阵方无奈说了实话。
帝君为了修补她的仙身,生生融去了自己半副神骨,此时正在偏殿休养。
她下榻欲走。
梓桑拉住她,「他定不愿让你瞧见他如今的模样。」
何渠顿了顿,仍是挣脱了他。
无怪她醒后觉得身轻如燕,体内灵气充盈,脉络通畅,修为竟比在天界时还要高出几分,原来竟是帝君将神骨融给了她。
神骨,他可知神骨是什么?
她步履不停,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拐过重重回廊,她脚步蓦然一停。
帝君身着白衣立在她跟前,此情此景,让她眼眶发烫。
为了等这一刻,她几乎精疲力竭。
男人微微弯唇,似是在叹息,「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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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容成男主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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