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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系列:B 面人生:那些神展开的烧脑悬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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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巷子里,路灯的电路老化,时明时暗晃得人眼睛疼。

剧烈的喘息声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呵,呵呵……」

男人的肩膀在颤抖着,如释重负,又像是畅快地长呼了口气,直起腰。

他手里握着的那块砖已经脱了手,被随手丢在地上,砖块朝下的那一面,粘着血,还有些模糊的血肉组织。被男人骑在身下的那个人已经一动不动了,面部一片血肉模糊,是被活活敲击着头部砸死的,起初,还能听到那人的挣扎声,现在,整个巷子安静得可怕。

李少君察觉到自己的手脚越发僵冷了,他一动也不敢动,仅存的理智让他屏住了呼吸,只想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因为他意识到…… 自己正在目击一起凶杀案,就在他前方的巷口里。

头顶老化的路灯仍在闪烁着,他缓慢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冻僵了的手脚恢复些许知觉,吸入满口的血腥味让他差点吐出来。

前方骑在受害人身上的男人忽然有了动作,他朝着李少君所在的方向,缓缓地转过头来……

李少君只觉得呼吸一滞,就在此时,头顶仅存的那盏昏暗而又闪烁的路灯,啪的一声,彻底熄灭了,就在那人朝他偏过头的一瞬间。

在那仅存的光源熄灭,周身彻底陷入一片寂静的漆黑中时,李少君好像…… 对上了那双藏在深色卫衣帽子下,刚刚抬起的眼睛。

不不不,他也不能确定对方是否真的看到他了,就像他此刻也无法确定,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和对方对上了视线。

隐隐约约,似听到了对方起身爬起的动静声,不能再等了……

黑暗中,李少君白着脸颤抖着后退了两步,然后迅速转身,他得跑,跑得越远越好!

「李少君……」

就在此时,李少君落荒而逃的脚下蓦然一僵,他听到了那沙哑而又难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离他有一段距离,但李少君敢保证,他没有听错。那三个字就像有人用针尖刺入他的耳膜一般,清晰入耳,杀人犯认出他了,他认出他了,像是要把他紧绷的神经捏在手中,碾成粉末,提炼出毫无杂质的恐惧,用那沙哑难听的声音,低低沉沉而又准确无比叫出了他的名字。

李少君没敢回头,只拼了命地跑,拼了命地想逃离这里。

2

李少君坐在凳子上,手里握着个纸杯,握纸杯的手仍在颤抖着,眼神发直,没有焦距,嘴里哆哆嗦嗦念叨了一夜:「他认识我,他认出我了……」

好在,姚平一直陪在他身边。

有几个人从他面前经过了,李少君很确定,他们在说他,嫌他添乱的意思。

值夜班的几个警察虽然没有明着说他添乱,但除了最初有人接待了他,和他交谈了一会儿之后,李少君就被晾在了一边,没有人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直到天快亮时,来了个老警察,看了李少君一眼,觉得奇怪,才多问了句:「这人还没走?我记得我昨晚离开前他不是就来了?一晚上都待在这?」

边上的人来不及回老警察的话,有几个凑了上去围着老警察:「昨晚的事怎么样了?」

「嗐,别提了,忙了一晚上没睡。鼓楼那边死了个独居女性,初步判断是前天平安夜晚上死的,搁了一天一夜才让人发现,死的时候右手食指被人掰断了,专案组的人已经接手了。也是邪了门了嘿,案件细节和行凶手法,和一起陈年旧案挺像…… 当年那起案子就还没着落。」老警察又瞥了眼被晾在那的李少君和姚平,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事了,他们怎么回事?要没什么事就让人回去吧。」

这才有年轻警察一脸无奈地摊了摊手:「你问他啊,昨晚来报案时,非说在长乐路北那目击了一场凶杀案,说不通,我们让他回去,不肯回,你不信啊?来,我问他几句话你就知道了。」

说着,年轻警察领着那老警察朝李少君走了过来,见李少君手里握着的那纸杯里的热水早就凉透了,且一口也没喝,这才皱了皱眉,给李少君重新倒了杯热水,塞进他手里:「你说,昨晚你在长乐路北目击了一场凶杀案?什么时候的事?」

一夜没睡的李少君反应有些迟钝,僵直着抬起头来,手心里的那杯水已经重新换上了热水,他还是依然觉得冷得很,好半会儿,他才呆滞地答道:「昨晚,大概,大概 2345 左右……」

长乐路北是一条老旧的巷子,很多设备跟着老化了,就连探头都坏了快大半年了也没人修,一般这么晚了,没人会走那条路。

「这么晚了,你不在家睡觉,一个人走那条夜路干什么?」

「我,我加班…… 最近公司有新品,为了做卖进方案,我已经连续加了一个多月的班了,昨晚从公司出来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我的房子就租在公司附近,那是条回家的近道,步行不到二十分钟。」他冻僵的手脚好像慢慢开始恢复一些知觉了。

李少君还记得,等他做完卖进方案准备回家时,还特意看了眼手机,因此他很确定那会儿的时间,大概是夜里十一点半左右,因此等他走到长乐路北,快到家时,大概是夜里 2345 左右。

当时他看手机,只是为了确认女友桃桃是不是给他回消息了,不出所料,女友桃桃连个消息都没给他回,最后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中午给桃桃发的消息,很抱歉地告诉桃桃,他今天恐怕得加班,没法陪她过圣诞节。

桃桃估计是生闷气了吧…… 时间太晚了,他才打消了给桃桃打电话的想法,直接收拾东西回家了。

「我亲眼看到那人杀人了,然后,然后我拼了命地往家跑。」李少君僵硬着脖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急切地抬头,「对了,逃跑的时候,我听到他叫我了,杀人犯叫出我的名字了,他认识我,杀人犯认识我……」

「你冷静点。」警察试图安抚他。

「对,昨晚我在李经理家门口等他,李经理跑回来时,整个人脸色都很不对劲,我怕他出事,就陪他来报案了。」姚平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稍显木讷地接替李少君开口,证实昨晚自己所看到的事。

「这么晚了,你去他家干什么?」警察转而问姚平。

李少君的情绪好像慢慢恢复了些,白着脸开口替他解释道:「原计划今天是要和客户见面的,昨晚我另一个同事就该把工厂的样品送来给我的,后来是姚师傅跑了一趟工厂,回来晚了,我让他直接送我家去的。」

他接到姚平电话时,刚好已经从公司离开了,当时他还觉得奇怪,姚平当天因为身体不舒服请假了,却在这么晚给他打电话,但他还是接了这个电话。

姚平在电话里跟李少君道歉,说自己本该在下班前把样品送去公司的,但是他从医院出来拐去工厂有点远,耗了些时间。工厂在跨城区的郊区,晚上回来时连班车都没,到市里才拖到那么晚。

按照级别,李少君现在还比姚平高一级,但姚平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三年前李少君刚进来时,他还是李少君的带新伙伴,接电话时李少君还是习惯性地管他叫师傅,为他打抱不平:「师傅,你今天不是不舒服吗,好好的怎么又跑工厂去了,大老远的来回跑能休息好吗?样品的事我不是让小郭去催吗?」

姚平是个老好人,打从李少君刚来那会儿就知道了,果不其然还反过来劝他:「没事,这都是小事,能帮一点忙是一点,反正我上午去完医院,回家也没什么事,小郭说临时有事,我就代他去了……」

后来李少君才让姚平直接把样品拿到他家门口等他,省得再多跑公司一趟。

「说重点,就从你说接到那通电话开始。」年轻的警察打断李少君的话,提醒他从那通电话说起。

那通电话就发生在他挂了姚平的电话之后,李少君咽了口唾沫,回想起来,昨晚一整晚发生的事,都透着古怪。

「对,那通电话…… 我挂了姚师傅的电话后,接到了一通…… 奇怪的电话。」李少君哆嗦着手,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热水,一晚上了,他一动不动,这会儿,才感觉口干舌燥,「一开始我以为是姚师傅还有什么事没说完,没多想,直接接起了,但是,我『喂』了半天…… 电话里却没人说话,只有,只有一阵嘈杂的电流声。」

然后他才觉得奇怪,看了眼来电显示,才发现不是姚平打来的电话,更奇怪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机来电显示还能显示一团乱码了……

「加班到那么晚,我很累,所以我有点恼火了,我问他是哪位,再不说话我就要挂电话了。」

电话那头仍是一阵嘈杂的电流声,依然没人说话,李少君骂了声「神经病」,正准备挂电话。

就在他准备要挂电话时,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吼声……

「他在吼什么?」警察又问他。

「立马掉头,不要走那条路,不要走长乐路!」李少君抬起头来,学着电话里的那声音,重复道。

「那当时你在哪?」

「我在……」李少君咽了口唾沫,「当时,我就在长乐路。」

他还记得,他听到那吼声时,整个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迈出的脚也下意识地缩了回来,因为,等他抬起头时,那写着「长乐路北」的牌子,刚刚好就在他面前。

3

他不是没怀疑过有人在跟踪他,否则这一切也未免太巧合了,但是当时太晚了,路上除了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本来就冷的缘故,李少君只觉手脚有些发凉,正要多问两句,电话那头就兀地被人掐断了,就连那刺耳的电流声也没了……

神经病。

这是恶作剧吧?

他这么安慰自己,这条路他走了没有万遍也有千遍了,因而并没有再多想…… 但,多多少少还是因为那通电话有了些许心理阴影,大概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今天这条巷子特别黑,路灯一闪一闪的,格外发黄,还时不时暗下来,好像随时要罢工。

「后来,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在跟着我……」李少君哆嗦着手,又往嘴里送了口热水。

「有人跟踪你?」

「我不确定。」李少君却摇了摇头,「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所以我没敢回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身后的脚步声明显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离我越来越近了,到了最后,甚至变换为一阵疾跑……」

李少君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急急地看向身边陪着他的姚师傅和那两位警察同志:「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我决定要杀他个回马枪,干他个措手不及!」

可就在他准备回头的时候,头顶电路老化的路灯迅速地闪了几闪,那人的动作更快,一只手猛地按住了他的嘴,不允许他发出半点声音来,另一只手死命地勾着他的脖子粗暴地将他往回拖,试图将他拖回隐蔽的巷子里。

见李少君苍白着脸也不继续往下说了,老警察主动开口催促了句:「然后呢?」

「然后,我拼命地挣扎,终于挣脱了,就在我要回头给他来一拳的时候……」李少君的神色有些茫然,是到了这会儿都没能想通的茫然,「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的意思是,我身后他妈根本一个人也没有!」

4

当他的拳头抡起的时候,直接扑空了,他的身后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活像…… 见鬼了。

「再后来,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我看到有人杀人了,那人就是用砖头一下一下砸在身下那人的头上的,他还回头看我了…… 就像,就像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一样。」

再后来,他便拼了命地跑回了家,姚平见到他那模样,吓坏了。凶手知道李少君,也知道李少君目击了那场凶杀案,他俩都怕杀人凶手会因此报复,两人连夜就来派出所报案了。

「你看清凶手长什么样子了吗?或者,他喊你名字的时候,你能辨认得出他的声音吗?」

李少君颓然无力地摇了摇头:「没有,当时光线太暗了,晃得人眼睛疼,我只知道,那人骑在受害人的身上,对了,他手里的砖头应该是就地捡的,那附近很多那样的砖头。他穿的是深色的卫衣,连着帽子的那种,当时他就戴着帽子,所以我看不清他的样子,等他回过头看我时…… 灯,灯恰好在那时候灭了。声音,我只知道那声音很沙哑,很难听,我想不出来在哪听过,我压根不认识他!」

可对方却能准确无比地叫出他的名字。

那位年轻警察没有再继续问话了,只搭着老警察的肩膀,将人带远了些,压低了声音对老警察道:「你也听到了,就是这些,昨晚我们就已经给他做过口供了,大家都很重视,我马上就让人去了一趟他所说的案发现场,你猜怎么着?那儿的监控探头确实坏了很久也没人修,那段路那个时间也的确没什么人会走,砖头也的确随地可以捡着,不过……」

没有任何一块砖头,像李少君说的那样,沾满了血迹,是凶手用来行凶的凶器。

当然,凶器也有可能被人带走了,但现场根本没有丝毫血迹残留,即便用蓝光照了也一样,什么也没有。

连血迹都没见着一滴了,更别提尸体了,总之,他们白跑了一趟。

「不过谨慎起见,我们还是查了他的手机,也让运营商调了通话记录,当天晚上,只有一通记录,就是他和姚平的那通,发生在 2335 左右。」年轻警察无奈地摊了摊手,「还有,我们大半夜的给他那所谓的女朋友打了电话,还因此被骂了一通,人家说早跟这小子分手了,都分手大半年了。我看了他的手机,的确每天都给『女友』发消息,边上是个感叹号,消息根本发不出去,但他却跟没事人一样,自说自话,照发不误。还有,这小子不是说没看清凶手长什么样,天太黑吗,又非说凶手看到他了,两人还对上眼了。」

老警察听罢,对李少君也有几分同情,但更多的是无奈:「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还是建议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我说了,不听啊,家里人好像也不在本市,问了他同事,工作之余也没什么朋友,已经让他那个姓姚的同事帮忙劝了,劝一晚上了都。」年轻警察叹了口气,「现在社畜真不好当,一不小心精神压力就大了,什么古怪的电话,什么有人在巷子里追他,什么目睹了一起凶杀案,我看都是臆想出来的,这是不是叫被害妄想症?还是让他趁早找个医生看看吧……」

他们说得虽然小声,但李少君还是听到了,他们说他有被害妄想症,不相信他昨晚被人跟踪了就算了,那里明明有人被杀了,他们怎么能说什么都没发生!

「你们胡说!有人被杀了,明明有人被杀了,我亲眼看到的,你们怎么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放跑杀人犯!」李少君的情绪一时失控,拼了命地想往前冲,「杀人犯看到我了啊,他知道我啊!你们不抓到他,他会来找我的,你们会害死我的!」

5

李少君简直要从椅子上冲出来,好在姚平即时抱住了他,派出所里的警察也吓了一跳,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激怒李少君,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会尽快抓到凶手,等有消息了就通知他,先让姚平把人送回去了。

从派出所里出来,李少君只觉得浑浑噩噩,姚平小心翼翼地劝他:「李经理,要不,今天你就先回家休息吧?公司那边我已经帮你请假了。」

「姚师傅,你说,他们为什么说那里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所有人都说是我精神压力太大了……」李少君的眼睛通红,脸色惨白,看向姚平,「是不是连你也不信我?你说,凶手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他会不会报复我?他就是在威胁我!」

姚平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不会的,李经理你不要多想…… 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吧?今天,今天我还是不去上班了,陪你待待吧?」

「我知道你们都在敷衍我!」李少君大吼着猛然推开姚平,他大口呼吸着,剧烈喘息着,看到姚平这张老实巴交的脸,李少君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语气略微有些缓和,「算了,冲你嚷嚷有什么用?师傅,你陪了我一晚上,打认识开始,你就一直很照顾我,我打心眼里感激你。这事算了,你别管了,你回去吧,不用陪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李少君在这个城市,除了工作和女朋友外,的确也没什么别的社交了,也就和姚平走得近一些。

姚平见状,仍是一脸的憨厚老实:「没有,哪有什么照顾不照顾,在公司是你比较照顾我。」

姚平这话说得也没错,他也的确是打心眼里感激李少君,李少君刚进公司时,老板让他带李少君熟悉环境,刚开始他只是觉得这小伙子看着亲近,好像在哪见过,是有格外照顾他一些。后来李少君人家年轻人自己有本事,很快就升职了,成了业务部的骨干,到后头反倒是李少君时常照顾他,姚平不善言辞,又是个老好人,少不得挨些欺负,李少君没少替他出头。

姚平是个老好人,李少君一早就知道,他不会直接说他精神有问题,让他去看医生的,李少君知道姚平和别人一样,根本不信他的话,态度有些坚硬地谢绝了姚平的陪同:「师傅,我就想一个人静静!」

姚平犹犹豫豫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又怕李少君再发脾气,只好有些不放心地又劝慰了几句,才被李少君不耐地打发走了。

姚平走了,李少君整个人才跟脱了一层皮一般,拖着虚浮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经过长乐路时,李少君不自觉地慢慢停住了脚,抬起头来,呆滞地看向那指路牌,那里,真的像警察说的那样,什么也没有吗……

就在此时,一股突如其来的重力从后方跳上了他的背,就像一座大山一样险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李少君没能站稳,往前扑倒,继而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脑后响起一阵神经质的笑声:「嘿嘿,猜猜我是谁……」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少君只觉得一抹寒意从脚钻进了头顶,恐惧吞没了他,他几乎要因此而窒息……

6

遮挡住眼睛的那双手撒开了,李少君整个人脸色煞白,急急忙忙地转身爬起来,整个人瘫坐在那,大口呼吸着。

正坐在他对面嘿嘿傻笑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是个浑身脏臭瘦骨嶙峋的老头,他看起来六十来岁,头发很长,因为太久没清理,早就结成一块一块的,被虱子啃得耷拉下了一大块糊在一起的头发悬在头皮下方,胡子也很长,几乎将他的整张脸都挡住了,但还是可以看出老头脏得发黑的脸上有新添的青肿,估计是被人揍的,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袜子,没有一件是合身成套的,估计也是在垃圾堆里东拼西凑捡来御寒的。

这是一个乞丐,疯疯癫癫的乞丐。

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李少君只觉得满腔的恐惧瞬间被怒火取代,刚想发作,一阵阵无力感继而又将自己吞没,跟一个疯癫乞丐能计较什么。

李少君的神情忽然又陷入了呆滞,一夜未睡,加之大起大落的精神状态,让他的反应看起来颇有些迟钝,竟是好半天没从地上爬起来。

「嘿嘿嘿,给钱,给点钱?」见李少君反应迟钝,老乞丐越发得寸进尺,直接上手在李少君身上和口袋里摸索着,摸索到一点零钱,老乞丐咧嘴,露出一口黑牙,哆嗦着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真的有钱,我就知道你带钱了!」

李少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老头这一笑,那本就胡子拉碴满脸泥垢的脸上,才显得异常的狰狞,除却一口黑牙和新添的鼻青脸肿外,他脸上还有一条显眼的旧疤,从额头贯穿右眼皮子之下,那右眼眶里装的不是眼珠子,而是一颗玻璃珠子,让他看起来更显诡异。

老乞丐压根没搭理李少君,见他反应迟钝,反而变本加厉,又在李少君的口袋里摸了一通,最终却只摸索出了他的手机,放在嘴里咬了咬,疯疯癫癫的老乞丐几乎是毫无预兆地突然发火,怒气冲冲地将手机往地上一摔:「现在的人光带手机,都不带钱,都不带钱!」

冷不丁见到自己的手机忽然让人摔了个稀烂,李少君猛然回过神来,顿时推开老乞丐,爬过去,拼了半天,却发觉自己的手机早就成了一堆破铜烂铁,直到这会儿,李少君才变了脸色,捧着自己那摔烂的手机残骸回头看向那老乞丐:「你是不是疯了!」

老乞丐嘿嘿点头:「是啊,他们也说我疯。」

一团无名火尚未发作便偃旗息鼓,但见李少君的确气得不轻,那疯疯癫癫的老乞丐多多少少还是收敛了一些,摸了摸自己脸上新添的青肿,大概怕再挨揍,磨磨蹭蹭半天,才用自己那黑乎乎的手从自己身上摸出了一架半新不旧的手机,看着像老年人用的山寨机,屏幕很小,带着键盘。老乞丐朝李少君靠近了两步,但常挨揍的经验主义,也没敢太靠近他,把手机往地上一放,立刻往后跑远了一些:「赔,赔你一个就是了。」

李少君想发火,但对上老乞丐那疯疯癫癫仅剩的一只眼,又觉得跟这么个疯子是说不通道理的。他在等桃桃的电话,怕桃桃联系不上他,乞丐那手机也不知道是从哪偷的,虽然是台款式老旧的山寨机,但成色不算旧,李少君试了一下,竟然还有电,能开机。他想也未想,先将自己的电话卡装进了这架手机中,这样至少在桃桃打来电话时还能联系上他。

好像知道李少君在想什么,老乞丐再一次咧了嘴,露出一口黑牙,两只手插在袖口里,站得离李少君有一段距离,献殷勤般冲他道:「这不是偷的,是我捡的,前两天捡的。就在平安夜那个晚上,有人说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把教堂屋顶砸破了一个洞,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坑,我在那个坑里捡的。」

李少君将卡插入手机,压根没理会老乞丐的话。

老乞丐仍在兴奋地自言自语:「那个洞就在耶稣雕像前,我听他们说,圣经里有一句话,『你是我的藏身之处,你必保佑我脱离苦难,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就这话,你听没听过?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李少君只觉得烦躁:「我不信这些。」

「我也不信……」老乞丐挠了挠头,又死命地挠身上,大概是被虱子咬得浑身发痒,「不过你可以试试,说不定它能帮你呢?你打电话问问耶稣,不行问问如来佛祖也行?年轻人别老用电话,用多了伤身体,容易健忘、失眠、暴躁。你别把电话弄丢了,丢了找不回家了……」

这话颠三倒四,不着四六,李少君走得很快,老乞丐在后面跟了一会儿,大概也觉得没趣,也不再继续跟了,找了处墙角靠着坐下,把手伸进衣服里挠自己:「你是我的藏身之处,你必保佑我脱离苦难,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

7

李少君没有走那条常走的小道,反而绕了一条大道,途径斑马线前的便利店时,手里揣的老人机震动了,李少君的反应很快,条件反射般接起,他怕是桃桃给他打电话,要是没有第一时间接起,桃桃会生气的。

电话那头却是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说它陌生,并不是桃桃打来的电话,也不是工作方面的来电,说它熟悉,这声音不久之前还和他有过交谈,就在派出所里,那个陪他聊了一晚上,做了一晚上笔录,最后委婉地劝他回去看看心理医生的年轻警察。

「李少君,你,你方不方便,马上回来一趟?」电话那头年轻的声音呼吸有些急促,口吻有些沉重,「陶韬女士她…… 她出事了。」

陶韬,李少君的女友桃桃的大名。

桃桃被人发现死在家里,早上桃桃没有去上班,公司里有急事联系不上她,就让住在桃桃同一个小区的同事回去找了一趟,家里没人应答,后来找到备用钥匙开门进入后,才发现桃桃已经死了,死的时候,右手食指被生生掰断。

事发在昨天晚上,就在李少君和姚平还在派出所里的时候,大半夜的,警察还因为李少君的事给桃桃去过电话,那会儿她还好好的,因此警方初步判断,桃桃死在昨天夜里,或许就在接过电话不久之后。

食指被掰断,还未告破的连环杀人案,昨晚他目睹的那起凶杀案…… 一定,一定是同一个凶手,他杀了桃桃,就是在向他报复!他知道桃桃是他的女朋友!

「我就知道,杀人凶手会报复我,他报复我了……」李少君整个人都在发抖,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情绪再一次失控了,电话那头年轻的警察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回去一趟。

挂了电话,李少君只觉得浑身都冷,冷到了骨头里,他的脚下死活挪不动脚,这么冷的天,他整个人几乎都要被冷汗浸透了。

就在李少君回过神来,准备往回跑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这一次,是远在老家寡居的老母亲给他打来的,用的是家里的座机电话:「君君啊……」

老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却极力地想掩饰,不想让李少君担心,只旁敲侧击地问他:「君君,你在外面,是不是,得罪什么人啦?」

李少君听出了母亲声音里的不对劲,他找回了些许理智,强稳住了自己的呼吸,用极尽平稳的口气问道:「妈,怎么了,家里……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我一早起来,村里人都围在我们家门口,我还说怎么回事呢,到门外一看…… 咱们家围墙外面,被人用红漆写了『闭嘴』两个大字,吓死个人了,跟血一样…… 君君,你可不要瞒着妈妈啊,你在外面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妈,我没事,真的,你别担心。这两天你就待在家里,把门关好,叫大舅来家里陪你,我马上回家……」

李少君意识到,自己说这话时,拿电话的手都是抖的,好不容易挂了电话,他彻底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在威胁我,杀人凶手在威胁我……」李少君的眼眶红得像是要滴血,先是桃桃死了,然后是威胁他的家里人,李少君知道,对方就是在以此警告他,让他闭上嘴,他知道他去派出所报案了,所以桃桃才会死,就像…… 就像这是对他报案一事的惩罚!

「我要,我要把他找出来,我要杀了他!」

在那人继续对他的家人下手之前!

8

李少君的脸色惨白得吓人,横冲直撞冲进了斑马线,行人避之不及,有人面色不耐烦地回头瞪他,有被推搡到的路人指着他的脸骂,但眼下旁人说了什么,李少君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两耳都在耳鸣,脚下的步履时虚时实,仿佛下一秒就会瘫软不起。

就在此时,对街的方向有人张大了嘴,面露惊恐,两手在半空中挥舞着,像是在对他比划着什么,李少君却只是久久地僵立在那,听不到,也看不懂,直到…… 他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做出了反应,侧头顺着车流的方向看去,才发觉自己正停在马路中央,飞驰的车流试图避开他,却有避之不及的,正迎面朝他而来,近在咫尺,所有人都露出了夸张的神色,惊恐、诧异、害怕、着急……

奇怪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像被分裂拖拽成了无数个漫长的碎片,每一个人的动作,都变得极其缓慢,四周静悄悄的,人们光张嘴不发声,就像在演一场无声的默剧,每一个动作变得缓慢之后,竟显得格外的滑稽。

就在此时,那默剧的频道突转,失去的声音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忽然回来了,猛地冲进了李少君的耳朵里,轮胎在地面摩擦拖拽发出刺耳的声音,伴随着四周的喧嚣和惊叫猛地一刺,但仅在瞬间,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瞬间静止,夸张大叫的人面部表情停留在惊恐万状,挥舞的手也静止在半空,飞驰的车流也顿时一动不动,迎面而来的那辆车就停留在李少君近在咫尺的地方。

滋滋,滋滋……

这个安静的世界,这嘈杂的电流声便显得格外清晰,李少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仍握在手中的手机,那架山寨老人机,电流声是从这发出的。

手机屏幕诡异地闪起了雪花,就像老式电视机犯毛病时也总是这样,滋滋的电流声仍在继续,忽然,手机屏幕上的雪花蓦然一静,屏幕闪了闪,出现了画面,一个,奇怪的画面,只有两个选项,A 或 B。

一个莫名其妙的画面,刺耳的电流声好似在催促着他做选择。

李少君的拇指徘徊于那两个字母之上,最终,停留在选项 A 之上,指腹与之贴合。

画面瞬间发生了变化,这变化让李少君吓了一跳,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在上一秒才刚刚做了选择的举动,只是下意识的一个选择,他甚至没有思考过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手机屏幕跳出了一行说明,在三秒的自动跳转后,那行字消失,出现了新的页面,要求他输入致电号码,与致电的时间。

「您可选择通话,并输入通话抵达的时间,通话将于三十秒后结束。」

不等李少君做任何输入,三十秒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那倒计时的变化让人变得烦躁和急促起来,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李少君顾不得更多,颤抖着双手,争分夺秒般迅速在那屏幕填上自己的手机号,直到选择通话抵达时间时,李少君犹豫了片刻,这太荒谬了,但在亲眼目睹了除自己以外所有的一切都瞬间静止后,这一刻无论发生何种荒谬之事都显得理所当然。

这该死的一切,桃桃的死,全家人的担惊受怕,都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如果昨晚他没有目击那场谋杀,没有被杀人犯盯上,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破事。

李少君知道,唯一能救桃桃的,只有自己……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

李少君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将时间输入至 2020 年 12 月 25 日 2340,倒计时刚刚从 23 秒跳转至 22 秒,李少君整个人变得烦躁起来,迅速按下了播出键。

21 秒。

20 秒。

没时间了……

好在,电话那头的人仅在拨通后的第二秒便迅速接起了,这一切的顺利并没有让李少君减缓丝毫烦躁,直到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喂」了一声。

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李少君整个人几乎僵了一僵,惊愕、狂喜、兴奋、难以自信,各种各样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大脑,竟让他有一瞬的大脑空白,那,那是他的声音,太像了,太像他的声音了……

电话那头的人等了很久,好像有些不耐烦了,口气变得很不友善:「你是哪位,再不说话我要挂电话了!」

剧烈的情绪让李少君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极力地想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开口说些什么,电话那头的人已经越发不耐烦了,骂了一声:「神经病!」

唯恐对方真的要挂电话,李少君想起自己接到这通电话时人在哪里,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了声:「立马掉头,不要走那条路,不要走长乐路!」

嘟……

就在他的尾音冲出口,耳边几乎是同一时间,陷入了忙音,通话毫不拖沓地被掐断了,下一秒,砰——

李少君还未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一股剧烈的冲击撞开,然后,耳边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大脑变得模糊,隐隐约约,他好像记得自己被迎面而来的车撞飞了很远。

9

「今天差不多该醒了吧?」

「也不知道这小子最近走的是什么霉运,女朋友刚出了那事,自己就被车撞了……」

「我听说那起车祸有点古怪,撞他的肇事车辆是报窃车,当时前后车辆都知道避开,偏那辆车,跟故意撞上去一样,斑马线就在前面也不减速,反而踩了一脚油门,要我说,就像压根想把人撞死一样……」

「听说出事后,警察倒是在荒郊野外找到了那辆报窃车,就是司机不知道跑哪去了。你说,这人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故意撞他?」

李少君醒了,但周围的人没发现他醒了,在帘子外面低声讨论说闲话的,男声女声都有,后来好像是有人来了,他们又不说了,紧接着,李少君便见到有人拉开了围着他床位的帘子,说要让他透透气。

来看他的是那个老警察,那天李少君在派出所里见过他,老警察见李少君醒了,又惊又喜,李少君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是一个警察来看他。

「我妈呢…… 我女朋友,桃桃呢,那个人…… 抓到没有?」

按说,他出了车祸,警察和医院该第一时间通知他的家属。

李少君不知道自己在医院躺了多久,开了口,才发觉喉咙干哑,老警察立马帮他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喂他。

眼下他最关心的事,无非就是那个杀人凶手抓到没有。还有他妈,他妈怎么样了,他出了车祸,警方没理由不通知他家里人。

「陶韬女士的家里人在接到我们的通知后,当天晚上就到了。至于你的家人……」老警察看起来有些为难,「李少君,我希望你一定要冷静,我们警方正在全力侦查……」

「什么意思?」

出人意料的,李少君表现出了异常的冷静。

但老警察并没有放松警惕,又靠得病床近了些,好随时准备能够应对病人的激动情绪:「你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六天。发生车祸被送到医院时,我们给你家里人去了一通电话,通知他们过来,但是直到第二天,也没有人到,再联系,也联系不上…… 所以,我们让当地同事去了一趟你老家的家里。」

当地同事去了,才发现李少君的母亲已经死在了自己家,一起出事的还有一名男子,据邻里辨认,是死者的哥哥,也就是李少君的大舅,两人无一例外地…… 死后右手食指都被人硬生生掰断了。

老警察都已经做好准备要把情绪失控的李少君按住了,但李少君却只是白着脸,张了张嘴唇,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手机呢?」

老警察被他这么一问,问得猝不及防,直到这会儿,李少君才突然有些暴躁:「我手机呢!把我的手机还给我!」

老警察很快意识到李少君的精神可能已经异常了,在得知家里出事后不吵也不闹,只喊着要自己的手机,但老警察还是第一时间选择安抚李少君的情绪,急急忙忙去寻他的手机。

出事时李少君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机,因此除了屏幕有些摔裂之外,手机比他这个人被保护得还好,这会儿应该就随着他的个人物品放在床头储物柜的下层。

找到了李少君的手机,老警察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手里拿着他的手机:「在这,这不是在这吗,别急别急……」

李少君几乎是从老警察那夺回自己的手机的,检查了手机还能开机,李少君的情绪这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他像是生怕那手机会丢失似的,不肯交给任何人保管,只将它塞在自己的枕头底下,要确保自己一伸手就能摸到。

就在此时,有人进来在老警察边上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老警察这才问李少君:「你那个姓姚的同事来看你了,要不要见一见朋友,和朋友聊聊天?」

李少君答也没答,只背着老警察躺下,用被子蒙过了头。

老警察叹了口气,没再勉强他,出去时,碰到仍在询问处等待是否允许探望结果的姚平,看得出来,姚平这朋友做得挺地道的,老警察冲他摇了摇头,拍了怕他的肩膀:「改天吧,发生了这么多事,也怪不得他,接下来我们会和医院商量,对他介入心理干预,希望能帮他度过难关。」

姚平见状,知道是李少君不想接受探望,有些失望,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李经理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车祸呢……」

老警察也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出事前李少君接到了一通老家妈妈的电话,不知道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急急忙忙就冲进马路了,都是意外,你们别多想。」

姚平默了默,忽然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肇事者抓到了吗?警官,会不会是那天晚上的凶手被李经理看到了,心虚,才想开车撞他灭口的?」

老警察不愿再多和他谈论案子的细节,只边把他往外送,边转移话题道:「别胡思乱想,你们这些做朋友的,要多关心关心李少君,等过两天他情绪稳定了,你们再来看他吧。别的事,不要私下多议论。」

老实巴交的姚平直点头:「好……」

10

老警察和姚平都走了,李少君把帘子拉上,用被子蒙着头,谁也不搭理。

那架手机在他手中,只在屏幕上碎出了条裂缝,李少君忽然想起那疯疯癫癫的老乞丐把这东西给他时说过的话……

「有人说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把教堂屋顶砸破了一个洞,我在那个坑里捡的。」

「你是我的藏身之处,你必保佑我脱离苦难,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

「说不定它能帮你呢?」

「年轻人别老用电话,用多了伤身体,容易健忘、失眠、暴躁。」

「你别把电话弄丢了,丢了找不回家了……」

李少君忽然有点…… 相信那老乞丐的话了。

这个荒唐的念头让李少君忽然有些急不可耐起来,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被自己握在手中的这支山寨手机,如果当时他选了 B,会是什么结果?

但触发那两个选项出现的因素是什么…… 李少君逐渐变得暴躁起来。

他的情绪好像影响了手机周遭的磁场,滋滋…… 那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

李少君愣了一愣,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兴奋地掀开被子爬起来,果不其然,邻床的病人和家属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帘子外,推着配药车经过的护士在途径病房门口时停了下来,保持着那个张口要说话的动作,一动不动,四周,再一次静了下来,就在那滋滋的电流声出现的一瞬间。

「来了,它来了!」

李少君兴奋不已,面部表情也因这突然乍起的兴奋而显得有些扭曲,他拿着那山寨机的手在颤抖着,这一次…… 裂缝后的屏幕在片刻的闪烁后,果然再一次出现了两个选项。

李少君连想也不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个选项,这一次,只跳出了简简单单地一句话:请选择抵达的时间地点。

三秒钟的自动阅读时间结束之后,屏幕页面跳转至时间地点选择项。

李少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整个人都因即将可能发生的事而兴奋紧张得发颤,他很快在屏幕键盘输入了那晚的地点,长乐路口,时间:2020 年 12 月 25 日 2341,就在他打完那通电话后。

指尖略微有些颤抖,但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按下了「确定」键。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少君只觉得眼前一黑,等他睁开眼时,自己已经身处那漆黑的长乐路北巷入口,头顶的路灯昏暗,他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头上甚至都还缠着纱布,光着脚,站在冷飕飕的冬夜里。

他想起此时的自己应该已经进去了,但绝不会离开太久,李少君开始焦躁起来,得在他目睹那起凶杀案,和凶手对上眼之前,将自己拦下来!

身体还是有些虚浮,但他还是拖着这副身躯极力加快速度往巷子里跑,终于,他看到了前方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李少君想追上去,但对方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马上就到巷口了,李少君急了,只能用跑的,好在,他追上了他……

李少君怕他们的动静惊动了巷口的杀人犯,因而他第一时间捂住了当时的自己的嘴,用尽了全力,试图将他拖回巷子里,忽然,对方的手肘在挣扎中猛地撞击到李少君头部的伤处,李少君吃疼,松手,顿觉浑身被脱了一层皮一般脱力,被冷汗浸湿,隐约间,好像见到前头的自己往回扑来,但就在这一瞬间,李少君只觉得身子一沉,又坠回了那张病床上……

突如其来心率的紊乱惊动了值班护士,李少君躺在那,整个人脸色苍白,浑身汗湿,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张大了嘴剧烈呼吸着,却好似有些呼吸不过来,血压在不断地飙升,整个人处于急剧的亢奋中,直到医生赶来为他注射了一剂镇定,整个人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好端端的,人躺在这,额头怎么又莫名其妙开始渗血了?」医生觉得奇怪。

护士也觉得纳闷:「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变成这样。」

11

鉴于李少君的反常行为,情绪起伏剧烈,家里又出了那样的事,在这个城市又没有什么朋友,院方对他做了心理干预。

很显然,心理干预好像生效了,李少君慢慢地镇定下来,对院方的要求也极为配合,除了偶然间会因为自己的手机没有出现在视线范围内而显得有些焦躁和不安外,总算并没有再出现什么反常行为,院方决定准备让李少君办理出院,回家调养。

期间偶尔也会有李少君公司里的上级和同事来看望过他,但来得最勤的还属姚平。

姚平给李少君带了点营养品,又劝他安心休养:「公司的事你放心,我们会处理好。领导也批准给你停薪留职了,不过这段时间算病假,工资照常发。」

李少君的情绪已经比刚入院时平和许多了,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原计划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李少君没跟别人说这事,他觉得没必要,唯独和姚平说了这事,他握着姚平的手,眼神没有半点忧伤颓败,反而燃着一团火,一团谁也不信的邪火:「师傅,你放心,我已经想到把那个杀人凶手给揪出来的办法了,等我把他揪出来就没事了,真的。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到时候,桃桃不会死,他在老家的老母亲和大舅也不会死,谁也威胁不了他!

他说这话时,那疯疯癫癫的样子真的有些吓人,姚平有些结巴,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回道:「我,我相信你,你别把自己逼太紧了……」

「师傅,是不是连你也不信我?」不知为何,姚平的反应反而有些惹恼李少君,但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他察觉到自己易喜易怒的情绪变化,因而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算了,不说了,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李少君又看了看表,催促姚平道:「时间差不多了,午休就那么点时间,你也赶紧回去上班吧。」

姚平有些放心不下,犹犹豫豫了一会儿,还是又不痛不痒地安慰了几句才走。

姚平走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吃的药里有镇定的成分,李少君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还是被一阵激越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出人意料,联系李少君的是他在公司的同事,业务部的新人,一个愣头愣脑的青年。听说现在还是由姚师傅在带新人,如果没发生这些事的话,李少君或许会亲自带他,小伙子从农村来的,初出茅庐有些呆愣,但心眼很好,总让李少君想到刚出社会时的自己。

「李经理,这时候我不该打扰您的,但是……」小伙子有些紧张,如所有新人那样,和上级说话时总是有些紧张的,「姚师傅今天一个下午都没来公司,中午时我听他说要去医院看望您,不知道姚师傅是不是还在您那?本来说好下午有客户来公司的,等了一下午……」

小伙子没敢说下去了,不用想也知道,姚平的突然失联,肯定是捅篓子了,整个部门少不得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按说,这些的确不该是这时候拿来叨扰李少君的,除非迫不得已,李少君觉察到不对,问了句:「姚师傅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挺担心他的,最近姚师傅的脸色看着不对劲,身子好像不太好,听说常跑医院,有一回晚上我和姚师傅留在公司加班,我提前走了一会儿,到了楼下中途因为落了手机又坐电梯回去拿,发现姚师傅就倒在门口,送了医院,医生才说姚师傅心率不齐,血压过高,短暂性脑缺血发作,要是晚一步送来就危险了。」

小伙子说着还有点后怕:「我是怕姚师傅又像上次那样没人发现就坏了,本来想去他家看看,可是问了一圈,也没人知道他家在哪。」

在公司和姚平能说上几句话的人本来就不多,也就和李少君关系近些,也难怪新来的小伙子会硬着头皮给李少君打电话。

「你马上去他家看看…… 算了,你那过去那么远,还是我去吧,你在公司各个角落、洗手间隔间都找找,看看他在不在那!」李少君变了脸色,边说着边急忙下床穿鞋,中途又急急忙忙给姚平打了好几个电话,通通没人接。

好在医院离姚平家不远,李少君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跑着去的,等到了姚平家楼下时,李少君又给姚平打了几个电话,还是没人接,只好直接上楼,临到姚平家门口时,才觉得奇怪,门没锁,是虚掩着的。

姚平家住在濒临拆迁的老小区,管理比较混乱,人员也混杂,他来过几次,知道他家这门很不好关,要重重甩上才能关严实,否则很可能会虚关上,李少君猜测要么是姚平早上出门时就没关好,要么就是他已经回来了,但不排除会不会在姚平不在家时有入室行窃发生。

正在李少君抬手把门推开一段距离之时,里头,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诡异的电流声……

这滋滋的声音有些熟悉,李少君手上的动作一顿,在他踏入姚平家里的那一秒,四周蓦然一静,正对着门口挂在墙上的钟表的指针也忽然静止,站在李少君面前的姚平,手里分明握着什么东西,看着…… 和李少君手里的那支老式山寨机有些像,但看得并不真切。

还没等李少君回过神来,姚平便连人带手机地,瞬间从李少君眼前消失了……

12

李少君愣了愣,猛然回过神来,急急冲了进去,却在冲过去的一瞬间,早把人扑了个空。

李少君重重地摔在地上,爬起来,眼底震惊愕然的复杂情绪仍未散去,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钟表指针仍处于静止中,他急急跑至窗前往外看,果然…… 外头的车流也处于静止状态,一切都静悄悄的,此时整个屋里,除了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

李少君好像意识到什么,开始急急忙忙地在姚平家里翻箱倒柜,他几乎是暴力地翻找,但姚平比他想象中更谨慎,直到李少君在一面玻璃墙前撕下了整面墙纸,他整个人才僵立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出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整面玻璃墙的笔记,凌乱、狂躁,确切地说,这面玻璃墙,更像一场数字游戏,精妙绝伦。每一条笔记旁,都贴着照片,一张张血淋淋的照片,它的主人好像很享受这样的杀戮,泄愤似的享受这样的成果,抑或是,他怕自己忘了,自己曾经去过这些地方……

照片中的死者躺在血泊中,最早的那张照片发生在三十年前,最近的…… 李少君的呼吸一滞,垂在身侧的双手隐隐在颤抖着。

身后传来一身闷响,李少君僵硬着背脊慢慢地转过身来,与此同时,钟表不紧不慢地走出了下一步,窗外的车流缓缓地开始恢复流逝…… 姚平就出现在李少君面前,他整个人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脸色苍白,衣衫汗湿地贴在身上,额头撞出了个血口子,流了一脸的血。

抬头,见到李少君,姚平明显也是愣了愣,是没想到李少君会找到他家来。

刚想开口,便见李少君红着眼,发狂般朝他扑了过来:「我杀了你这个畜生!是你杀了桃桃,是你杀了我家里人!」

重重一拳打在姚平的脸上,直接将他的牙齿打落了数颗,他挣扎着推开李少君,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挣扎了几下才爬起,然后啐了口中的血和落齿,看着李少君愤怒红眼的样子,看着这个被翻了个底朝天凌乱的家。

姚平眼底的震惊之色已经慢慢褪去,他忽然抹了一把嘴,咧着满口是血的嘴,低喘着气笑了,他看着李少君的眼神变得古怪:「难怪撞不死你……」

难怪刚刚,他没能将他撞死,因为他们本质上根本就是同一类人!

13

「你是我的藏身之处…… 原来是这个意思。」李少君就是再傻,此刻也该意识到,能回到过去的,不止他一人,「你是凶手,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姚平之所以至今逍遥法外,便是因为他利用了这时间差,让未来的自己回到过去进行杀戮。

就像桃桃死的那一晚…… 他分明和他在一起,两人在派出所待了一夜,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李少君朝着姚平扑打过去,两人扭打中,反倒被姚平找到空隙,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死死将他按在地上。

此时姚平的面色颇有些狰狞,满脸是血,因为用力而咬紧了牙关,后槽牙和太阳穴皆是青筋暴起:「李少君,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我不想杀你的,我本来不想杀你的…… 我杀的那些人本来就是他们该死,谁让他们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我窝囊,我掰了他们的手指,他们就再也不能对我指指点点了。还有那些女的,说看不上我这样的人,我怎么了,他们凭什么指着我的鼻子,趾高气昂?小李,你是第一个帮我说话的人,真的,这么多年,别人都拿我当冤大头,背后骂我傻缺,只有你这个小伙子替我出头,我真的很不想对你动手,我给过你机会的……」

那晚,李少君说他目睹了一起凶杀案,很显然,凶手是李少君身边的人,至少凶手是认识李少君的。

他也只是担心李少君看到的行凶者是未来某个时间回来的自己。可李少君偏偏说,他好像看清凶手的脸了,又好像没看清…… 真是令人不安。

「你说要报警,我怕劝你反倒让你起疑心,只好陪你在派出所待了一晚上。」

果不其然,警方断定一切不过是李少君的臆想,但李少君却出人意料地固执。

「他们说,你那女朋友早就跟你分手了,我想,她出事了你应该不至于太伤心。」

于是,26 号早上与他分别后,姚平就回到了这个家,去了 25 号晚上,杀了桃桃,顺带…… 他也只是留了两个字警告李少君的母亲,他以为李少君会因此乖乖闭嘴的。

「得知你出车祸,我真的很担心,我还去医院看你了,那个老东西说你不肯见人,我只好作罢。我从他那听说,你出事当天,和你妈讲了电话,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你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我没办法,我真怕你们说了不该说的话,只有死人才会把嘴闭上。」

姚平看起来神色也有些痛苦:「我以为你吃到教训,就知道安分的。可偏偏!偏偏你今天要告诉我,你有办法抓到凶手,还说得那样信誓旦旦。」

他是想回到 26 号早上李少君出车祸那天的,既然那次车祸他福大命大,就由他来撞死他…… 可谁知道,他眼睁睁看着李少君手里也有那东西,时间在他面前静止,他还看到李少君可笑地试图打电话提醒那晚的自己,让他不要走那条长乐路……

「你知道为什么你和我都有那支能够帮助我们改变命运的手机吗?小李,我们太像了,总有人说我们有病,这有病。」姚平指了指自己打头部。

「没病的人,怎么会相信这些?可我们怎么病了,是被逼的啊,你看看,谁都看不起我,谁都可以对我指指点点,小李你又好到哪去呢?人家姑娘早把你踹了,你还总死缠烂打,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关心的人一个个死去,这都是命运啊,只有我们这样够惨的人,才需要改变命运!可到了这份上,我真的没办法把你留下了,你太危险了…… 小李,你原谅我……」

李少君几乎要窒息,他的无力反抗让姚平放松了些许警惕,他仍保持着一手从后面勒着李少君脖子的姿势,却空出了一只手,试图在李少君身上找到什么东西,逐渐的,姚平的情绪看起来也有些暴躁了:「那东西呢,你也有那东西对不对?在哪里,在哪里?」

就在这空档,李少君终于找到了挣脱的机会,手肘猛然一个回击,姚平被撞击得有那么一瞬晕眩,连连后退了数步,见李少君脱身,姚平转身胡乱摸索起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欲抢得先机,脚下却猛然被一股向外的力拖拽,是李少君见状,顾不得许多,扑上去抱着姚平的脚将他拽倒。

姚平一时失力往前扑倒,李少君趁势向上爬,姚平趴在那,见挣脱不得,持刀的那只手反身朝着李少君正面扎去……

千钧一发之际,李少君于混乱中抓住了姚平持刀的手,咬着牙,按着姚平的手,令他手里的刀尖硬生生地调转了方向,眼见着就要从姚平的侧颈刺下……

双方皆面貌狰狞咬着牙在半空中角着力,姚平显见要逐渐地落入下风,而李少君看起来,更是早已红了眼,半点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此时姚平的脸色苍白,满眼写满了恐惧,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颤抖着一只手,在挣扎中使劲儿试图去摸索放在自己裤兜中的那东西……

滋滋……

那诡异的电流声再次响起,李少君察觉到姚平的意图,面色一变,试图伸手去夺,这次他分明看清楚了,姚平手里攥着的那老式老人机和他的那支近乎一模一样,就连屏幕摔裂的那条裂痕都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无非是姚平的那支看起来比李少君的那支更陈旧一些,机身有些褪色了。

姚平得逞一般朝着李少君咧嘴笑了,李少君恼怒地面色大变,两人角力的刀尖也猛地往下刺去,却在即将要刺中姚平的那一刻,人再一次从李少君面前消失了……

14

李少君整个人虚脱无比,只能坐在那干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着。

但他没有任由自己就这样坐在那干喘气,李少君咽了口唾沫,气息略微顺了些,他很快便让自己爬起来了,出了这间屋子,回到医院,回到自己的病床前,从上锁的储物柜里取出了自己的手机,然后很快钻进了病房内的卫浴室里,反锁了门。

做完这些,他仍在喘息着,汗湿的衣衫贴在身上,让他有点打冷颤,李少君深呼吸了几口,似乎感觉好了一些,他开始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的思路保持冷静,很快,手机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屏幕上,再一次出现了那个画面……

李少君记得很清楚姚平消失前胡乱输入在那屏幕上的时间,那是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地方。

一阵晕眩之后,李少君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身子一沉,继而四周便陷入了黑暗,十二月的冷风吹得人寒意刺骨,前头传来了和自己一样沉重的喘息声……

姚平就这样狼狈地站在冬夜的巷口里,和先前一样,仍是满脸满口的血,在见到李少君的那一刻,姚平如同见到鬼了一般,反应过来后,他拔腿就跑。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昏暗,那盏熟悉的电路老化的路灯。

李少君像是想通了,嘴角反而不自觉地向上勾起,然后…… 死命地追他:「这次我看你往哪里跑!」

姚平满面惊恐,终于,还是不敌,李少君的速度明显比他更快一些,他的体力和耐力终究比不上年轻人,李少君将他死死制在了身下,眼睁睁看着李少君空着手在身侧胡乱摸起一块散落的砖头,对了,这里到处都有这样的砖头,李少君就这样满眼都想要他死的狠劲儿,在他头顶上方高高地抡起了那块砖……

他想错了,姚平一直以为李少君那天晚上看到的杀人犯会是自己,没有想到,竟是他……

李少君不知道自己一下一下地砸在姚平的脸上,究竟是砸了多少下,姚平早已是血肉模糊,也早已不反抗了,李少君最后那一下高高扬起的砖块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落下,他忍不住想笑,只感觉一切终于结束了,他想要长长地松一口气……

「呵,呵呵……」李少君手里的砖块脱了手,坐在那,松垮下肩膀来,是想笑来着,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侧方那昏暗的路灯闪了闪,比之刚才越发昏暗了些,他仿佛听到了那里传来窸窣的动静,李少君意识到那里有人,也知道在那的人是谁,就在李少君试图抬头侧眸,试图起身的一瞬间,那盏路灯终于啪的一声彻底罢工了,四周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李少君仿佛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当初的自己,看到当初落荒而逃的自己,又仿佛,除了黑暗外什么也没看见。

「李少君……」

他想叫住当初的自己,和他谈谈,解释这一切。

就在此时,脚下一空,刚才还满脸是血躺在那一动不动的姚平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了,李少君刚想上前,只觉得自己的心率骤然加剧,脑仁一阵刺痛,身子一沉,几乎有些站不稳……

15

等他再次大汗淋漓地缓下这一口气时,才发觉自己早已回到了这间病房内的卫浴室里,李少君拉下卫衣帽子,露出脸来,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貌可怕,脸上、手上、衣服上通通沾满了血腥,面色也苍白的可怕,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丝毫人样。

但他却只是有条不紊地打开了热水淋浴,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又将卫浴室冲洗干净,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从洗手台上将那支老式老人机揣回口袋里,又将沾血的旧衣服收拾进垃圾袋里准备带走。

等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门外刚好有人敲门,李少君面色如常地开门,敲门的是和他同一病房的另一病人的家属,对方很自然地朝李少君点了点头:「洗完澡啦?」

李少君淡定地和对方打招呼,笑了笑,口吻轻松:「嗯,洗完澡舒服点,明天就准备出院了。」

「听着声音有点哑啊,开暖气比较干燥,要多喝水。」对方热情地关切了几句。

李少君点头,摸了摸脖子,笑了:「好。」

16

2021 年 1 月 7 日晚。

姚平再一次血淋淋地出现在自己家里,他甚至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即便睁开了,也是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清……

滋滋……

熟悉的电流声,再次出现了……

姚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手机举至自己的嘴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含糊,每呼吸一口,便感觉喉咙口满是血泡,他似乎很痛苦,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憋着一口气:「我们,被发现了……」

话音未落,姚平握着手机的手便已彻底脱力,垂落,一片血肉模糊之中,眼睛依旧努力睁着,再也没了呼吸……

17

2020 年 12 月 24 日晚。

从公司厕所里出来的姚平不知为什么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就连李少君在他后面拍他肩膀的时候,姚平整个人吓了一跳,白着脸,活像见了鬼。

李少君觉得姚平的反应很奇怪,关心了句:「姚师傅,你没事吧?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没什么……」姚平看起来心事重重,但还是在李少君临走时叫住了他,「李经理,我有点不舒服,明天想请一天假去医院看看……」

没等姚平说完,李少君就批了他的假:「我看你脸色的确有点不对劲,明天好好在家休息吧。要不你现在就走吧,不舒服还加什么班啊。」

姚平感激地点了点头,收拾了东西,又跟李少君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走了,走的时候,还破天荒地打了一辆车回家。

回到家的姚平没有开大灯,他连鞋都来不及脱,急急忙忙地就直奔里面,一扯,就把一整面墙纸给扯了下来,这墙纸是静电吸附贴合在玻璃上的,平时不把它扯下来时,丝毫看不出底下是一整面玻璃。

此刻没了遮掩,那一整面玻璃墙赫然出现在眼前,上头是准确的时间安排表,标注了时间和地点,这让他总是能够做到在正确的时间准确无误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然后再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完成杀戮,制造精妙的不在场证明。

在公司时,他接到了那通电话…… 那通他再熟悉不过的电话。

我们被发现了……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姚平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坐立难安。

18

2021 年 1 月 8 日。

一早,李少君准备收拾东西去办理出院,正收拾东西的时候,还是那个老警察来接他。

见到李少君的时候,老警察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有件事……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我看你和你那位姓姚的朋友走得还挺近的,他和你一样,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朋友。」

李少君收拾衣服的动作一顿,直起腰看向老警察。

老警察也不瞒他:「姚平死了,就昨天的事,死在自己家里,死的时候,家里一片混乱,手里还紧紧握着电话,鉴定科那边说他的头部颅骨发生骨折,疑似生前受过外力重击头部,但直接死因是心悸,医院那边有急救记录,早前就因为心率失常和血压飙升入过院,应该是老毛病了。推测是突发心悸,混乱中压垮茶几和边上的柜子,头部也是那时候受到重击,临死前试图寻找电话向外求助,电话还未拨出就死了。」

李少君怔了怔,大概是对姚平直接死因是心悸而觉得意外,那便意味着,当时他没死,还有一口气……

老警察只当李少君是一时难以接受故友的死,安慰了他几句,又问道:「对了,我听说昨天中午姚平来看过你,他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后来你们有没有联系过?」

「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不过傍晚的时候我接到公司同事的电话,说姚师傅一下午都没去公司,也联系不上,怕他像上回一样出事,我不太放心,想去他家看看,前后我还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人接。」

这些即便李少君不说,警察也已经在通话记录了解过了,李少君的说法也和公司同事那边的说法一致。

「昨天我就应该直接去他家看看的,都已经出门了,不过没走多远就接到公司领导电话,我提供了地址,他们说他们正在过去,让我马上返回医院。我没有想到姚师傅会真的出事,护士长这边也打电话来催,想着有人去了,就半路折返回医院了…… 我当时要是坚持过去一趟就好了!」

李少君昨天的确没有离开多久,利用静止的时间返回医院,没有哪个常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到往返那个地方。

至于李少君所说的那几通电话,这些老警察也知道,包括李少君昨天短暂地离开过医院,没多久就被护士长发现,打电话将他骂了一通,还没骂完呢,李少君就已经出现在护士长面前了,护士长是又好笑又好气,也没再多说什么。

老警察对他的话并未起疑,只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件事……」

他们在姚平家发现的那面墙,以及那些连警方都未必掌握的现场照片,足以证明姚平就是那起连环杀人案的疑凶,只是案情尚还有些疑点,他们无法确认姚平是怎么做到那些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的,那一整面墙的笔记,看起来也有许多有悖常理的地方。

如果证实姚平就是凶犯的话,那么李少君的前女友和老家的老母亲、大舅,很可能就是死在姚平手里的。

但仔细一想,这事毕竟还未确凿,老警察又改了口:「没什么,赶紧收拾东西出院吧。什么都不要多想,好好调整心情,养好身体。」

李少君又看了老警察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收拾行李。

19

回到出租屋,李少君坐在空荡荡的家里,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家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也没有动身收拾,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坐在那的时候,他想了很多事。

如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所说,每用一次这个手机,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也在渐渐受到影响,心率会超负荷地加快,情绪会变得暴躁,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使用它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也不确定,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变得像姚平那样,越来越疯狂。

但事情不应该就到此为止,姚平是死了,但桃桃呢,他的家人呢,他一个也没能救回来……

不,是他的思路错了,打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以为这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源于那一晚,他以为如果自己那晚没有出现在那条长乐路,没有目睹那起凶杀案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他错了,这一切悲剧的源头,根本就在于姚平身上。

「最后一次……」李少君的手里紧紧握着那支手机,就最后一次,他要彻彻底底,解决这件事,在一切发生之前…… 他要解决掉姚平。

滋滋……

手机屏幕再一次出现了雪花,嘈杂的电流声不期而遇,这一次,李少君熟练地输入了目的地。

身子猛然一坠,还是一个冬夜,冷得刺骨。

使用手机的副作用好像越来越严重,李少君捂着剧烈跳动的胸腔,有些呼吸不上来,他的面色痛苦,骤然苍白,视线也有许久的发黑,什么也看不清楚,耳边嗡嗡的,只有阵阵耳鸣声,他的脚下踉跄,几乎要站不稳……

砰!

啤酒瓶砸碎在李少君的头上,玻璃碎片直接在他的脸上开了个口子,一片尖锐的碎片更是直直地插入了右眼珠子里。

「啊!」李少君痛苦地捂着脸,血水从指缝里淌出,却不敢伸手去拔那片插入眼里的玻璃碎片。

那几个穿着喇叭裤烫了头的青年都吓傻了,他们本意只是吓吓那个被他们围在中间胆小如鼠的少年,哪里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人,踉踉跄跄横冲直撞地就冲了上来。

眼见着李少君躺在地上,捂着脸的手满满都是血,那几个青年也怕了,互相看了眼,二话不说,丢了手里的东西就跑了个没踪影。

仍抱着头蜷缩着蹲在地上的少年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等了很久,也没等来那阵拳打脚踢,等他颤抖着把抱在头上的手挪开时,那几个青年早已经落荒而逃了……

看到躺在地上满脸是血的李少君,少年也吓了一跳,吓得好半天没敢靠近他,但到底还是念及李少君救了他,小心翼翼地试图靠近他……

还没等他靠近李少君,这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就已经忽然紧紧抓住了少年的手,吓得少年边哭边哆嗦着腿,始终没法将自己的手从那男人血淋淋的手掌中挣脱出来,抬头对上了李少君那张被玻璃瓶碎片划破了的整个右半张脸,还毁了一只眼睛,少年更是连叫也不敢叫了,直发抖。

「现在是什么时候?」

面对李少君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少年只能哆嗦着答道:「九点,晚上九点……1990 年 12 月 24 日晚上九点!」

「1990 年……」李少君的面部赫然变得越发狰狞起来,甚至有些暴躁,「怎么可能是 1990 年,我要去 2020 年的 12 月 24 日!」

在一切都还未发生之前,找到姚平!

「你说的话好,好奇怪……」少年大概是觉得他疯了,想哭又不敢哭。

李少君的呼吸急促,但好在是慢慢平复了情绪,他没去管自己脸上的伤,只是捂着脸,模糊中瞥了眼这个比女孩子还胆小的少年:「刚刚怎么回事?砸我玻璃瓶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他们,我不认识,都是混混…… 但是有一个是我同学,在学校里,经常把我按在厕所,在我头上撒尿,然后笑我窝囊废。班上的同学看见我,也跟着笑我,只有让我给他们跑腿的时候会好一点,不过背后还是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有妈生没妈教…… 我爸喜欢喝酒赌牌,家里没钱,不想让我继续上学,他们就笑我没妈管,连学都上不起了。」

少年抱着自己的膝盖,说这话时,眼底明显浮上一抹愤恨和戾气:「我是没妈管,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最讨厌别人对我指指点点!早晚有一天我要他们好看!」

少年说这些的时候,却发现边上的人压根没回话,抬头看他,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李少君已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是晕死过去了,少年在地上捡了个棍子戳了戳他也没见反应,刚想想办法找人帮他,却在看到李少君手里攥着的那东西时,少年犹豫了……

终于,少年还是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将那东西从李少君的手里抽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他知道,这是好东西,应该能卖些钱……

就在少年仍处于心理斗争之时,对街忽然传来一声醉醺醺的骂骂咧咧声,在对面喊他:「姚平!你个小兔崽子,在那干什么!大半夜不想回家,还要老子放下手里的牌找你,趁我还没揍你之前给我滚过来!」

叫姚平的少年吓了一跳,将那东西猛地揣起兜里,慌手慌脚地起身往对街跑,跑了两步,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眼晕死在那的李少君,对街那嘴气醺醺的男人又在不耐烦地叫骂了,姚平没敢再回头,赶忙跑过了街。

20

隐隐约约,李少君好像听到了一个醉鬼在叫骂着「姚平」二字,但再想睁眼时,李少君只觉得浑身乏力,眼前发黑,终于晕死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周身围了很多人,李少君满脸血的样子的确很吓人,一只眼睛还插着玻璃碎片,周遭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小声议论,没人敢上前。

最后还是一个好心的诊所大夫帮李少君取出了眼睛里的那片碎片,贯穿右眼的一道血口子给逢了几针,这都是小事,不过这颗眼珠子怕是要废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头上缠着纱布的李少君急急追问。

给他包扎完伤口的大夫随口答他:「九点啊,不是还有一只眼睛能用吗。」

「我是问哪年!哪年!」李少君忽然有些急躁。

这一次大夫没有回答他,李少君捧着桌上刚到的 1990 年的报纸,整个人脸色煞白,怎么回事,他还在这……

许久,李少君才回过神来,开始急躁地在自己身上摸索,没有,手机没了……

脑海里仿佛又听到了那疯癫老乞丐说过的话:「你别把电话丢了,丢了找不回家了……」

回不去了,他回不去了……

李少君的动作一顿,然后开始往外跑,因为眼睛看不大清楚,跌跌撞撞,路上撞到了不少人,惹来不少谩骂。

大夫在他身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没顾得上再去拦他:「疯疯癫癫的,怪可怜。」

21

2020 年 12 月 24 日。

「你是我的藏身之处,你必保佑我脱离苦难,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

平安夜晚上,教堂里灯火通明,时不时往外传来唱诗班的吟诵。

衣衫褴褛的老头坐在外头,表情颇有些呆滞,只是盯着教堂顶部发呆,时不时咧开嘴,嘿嘿地傻笑,口水从嘴角滴落,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平安夜晚上的活动结束,里头陆陆续续有人出来,看到坐在外头的老乞丐,他们也不奇怪,这老乞丐经常来,疯疯癫癫的,还总说胡话,有人问他怎么老来教堂外面坐着,那老乞丐则嘿嘿地笑,说他在等,等教堂被砸出一个大窟窿……

李少君坐在那,看着陆陆续续有人从他面前经过,偶尔有几个好心的会给他几块没吃完的面包,李少君则坐在那,抬起他那面貌狰狞的脸,咧嘴冲他们嘿嘿一笑:「天上要掉下一块大石头,把教堂砸个大窟窿,嘿嘿……」

「哎,走吧,别搭理他。这老乞丐也不知道哪来的,以前偶尔看到他在街上游荡,饿了冷了就去垃圾桶里翻一翻,最近一个月才老往我们这跑,见到我们就说教堂要被砸个窟窿…… 你能怎么办,还能真的跟他一般见识不成?」年轻人拉扯着同伴,不想和李少君计较。

人都陆陆续续散了,连最后给李少君面包的那两个年轻人都拉扯着走远了,就在此时,头顶忽然一道亮光闪过,轰一声,那两个年轻人被这阵划破天际的光束吓了一跳,回头,不禁惊愕地呆在了原地。

只见那从天际划落的一颗流星,竟果真如那疯疯癫癫的老乞丐所说,轰的一声…… 将他们的教堂屋顶砸破了一个大窟窿。

最高兴的当属李少君了,那阵光亮划落,李少君大张着嘴,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大喊一声冲进了那教堂里,他看起来兴奋极了,开心极了,一头扑进那黑乎乎还冒着焦烟的坑洞里,不知过了多久,李少君从里头爬出来了,手里还抓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泥土包裹着,他将外头的泥土掰了,又朝着里头的东西啐了口唾沫,用自己早就脏得发硬的袖子擦去那上头的黑色,果不其然,他在坑底找到的,是一支看起来做工颇有些山寨的老式手机。

「哈,哈哈哈,我找到了,我在坑底找到了!」李少君大笑起来,兴奋不已,他等了三十年,足足三十年啊!

就在那阵大笑中,李少君早已老迈浑浊、疯疯癫癫的眼底,少见地浮现了些许的清醒之色,那欣悦到了极点的狂喜之色并没有在他脸上持续太久,下一秒,他便突然暴怒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砸,砸了还不够,他扛起教堂里的椅子,恶狠狠地往那手机砸去,直将它砸得稀烂。

直到这会儿,李少君才直起腰来,畅快地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嘴巴一咧,露出了满口的黑牙,又笑了,笑得极其大声:「什么藏身之处,脱离苦海,能救我们的只有自己!哈哈哈,只有自己!」

这是命运吗?命运是不可打破的循环吗?谁知道呢……

眼角似有些许晶莹吧,他不知道,他的脸太脏了。

随着手机的彻底砸碎,李少君察觉到自己老迈的身形也终于渐渐地淡去,他就要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一切,将从这里开始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