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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我家纨绔

所属系列:鬓边华:爱恨交织的古代情缘(已完结)

我家纨绔

鬓边华:爱恨交织的古代情缘

我嫁给了我不喜欢的公子。成婚当晚,我才知道公子喜欢的是别人。

这可太开心了,我终于不用有心理负担了,要知道我喜欢的人,是公子的亲叔叔啊喂!

我一边剥喜床上「早生贵子」图案里的花生,一边问公子:「说说,你喜欢谁,我帮你追!」

公子叹口气,「追不到的。」

「能不能有点信心啊!」

「不能。」

「到底是谁嘛。」

「是……我的小婶婶。」

我擦。我喜欢他的小叔叔,公子喜欢他的小婶婶,我们的喜好,竟惊人的一致。

「……看来,我们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那就……让咱俩一起,把他们拆散吧!」

1

公子姓徐,单名一个字昂,人长得气宇轩昂,在京城里也是数得着的小恶霸一条。

他早年丧父丧母,无亲无故地长大,一向是恣意洒脱,率性而为。谁知长到一十八岁,过继到别人家的小叔叔容潜回家了。小叔叔见他这般荒唐,心忧如焚,干脆住进了徐家,每日对他严加管束。

小叔叔其实年纪也不大,刚二十出头,可是端的是庄重少言,内敛沉静。

小婶婶则是娇滴滴的,那唇畔的一抹微笑简直可以春风化雨。

小叔叔训公子的时候,小婶婶一般也在一旁。小叔叔训责一句,小婶婶安慰一句。

直把这个玩世不恭的小恶霸,说成了绕指柔。

所以,当小叔叔要求徐昂娶陈家的女儿霜霜的时候,他连个「不」字都不敢放。

2

至于我,陈霜霜,京城首富的女儿,名声也很响亮。

我爹做了大半辈子生意,攒了数不清的财富,娶了十几二十个姨娘,却除了我,一个旁的儿女都没有。

姨娘们为了争我爹的宠,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在我这里刷好感。这个逻辑也很好理解,我爹不常着家,一回家,第一件事肯定是先来看我。

哪个姨娘能把我留在她的小院子里玩耍,我爹晚上就住在哪。

就这么着,我的一个爹和二十个姨娘都宠我,等我到了十五岁及笄的时候,我爹千挑万选,也选不出一个他认为合适的结婚对象。

直到,公子的小叔叔容潜带着个精美的紫檀盒子来我家。

他穿一身纤尘不染的青色长袍,整个人像青竹般挺拔、清雅。他路过我的时候,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柔得好似能消融冰雪一样。

也不知他悄悄跟我爹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盒子里装的什么宝物,我爹连问都没问我的意见,当即就把我许配给了徐家。

把小叔叔送走了,我爹发了好久的呆,才想起来找到我,问:「霜霜,你愿意的吧?」

我还沉浸在那个人的美色之中无法自拔,「愿意啊,他好好看啊,我喜欢他。爹,什么时候成亲呐?」

我爹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可你要嫁的人,又不是他。」

「为何不能是他?」

「这……容潜他,早已成婚了。」

「那他想让我嫁给谁?」

「他的侄儿,你想必也认识的,叫徐昂。」

徐昂?

这,我能不认识吗?!作为京城榜上有名的纨绔之二,我和徐昂可谓是虽未谋面,但神交已久。

说起来,我俩共同捧过凤鸣班的戏子,赏过春风楼里的花魁。连迎客来的厨子,我们都是轮着请到家里来开宴,品味还是很一致的。

「……也行吧,嫁不了他,那就嫁到他家。」

3

新婚的第二天,照例要给长辈敬茶。

我四更天就爬起来了,就是为了给自己化一个美美的妆,给小叔叔留下个好印象。

黎明的微光中,徐昂躺在简陋的地铺上,睡得跟小猪仔一样香。

涂涂又改改,用光了一盒子粉和半盒子胭脂,又掰断了两根炭笔,我终于化好妆,我一脚把徐昂踹醒,「快起来,我们一起去看小叔叔。」

徐昂迷瞪着眼睛,好容易爬起来,看见我,吓了一大跳,「娘子,你把自己化成这样,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怎样?」

「实在是太时尚了。」徐昂不安地看着我手里的发簪,「太尖了,娘子你拿远一点好吗?」

我亲亲热热地挽起徐昂往外走,边走边拿着把小镜子观察我的妆,「哎,我说,等一下见了小婶婶,她会送我什么见面礼?」

徐昂想了想,「这我可不知道。娘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收起小镜子,神神秘秘地冲他一笑,「当然,是想回礼给她呀!」

4

小婶婶确实长得漂亮,怪不得能嫁给小叔叔,又能收获徐昂的倾慕。

她整个人五官已经很精致了,可是她笑盈盈的神态,更是温婉可亲,让人觉得像春风一样暖,

与丰神俊朗的小叔叔站在一起,端的是一对璧人。

敬茶的仪式进行得很快,毕竟徐家的主子其实就我们四个人,想复杂也复杂不起来。

我收到了小婶婶送的一对手钏,黄金打制的,非常华贵。我笑嘻嘻地接过来,顺手就戴上了,然后在小婶婶的微笑中,向我的婢女们一挥手。

「这是四季的衣裳和衣料,都是很衬小叔叔小婶婶的颜色哦。」

「这是一些川贝还有其他药材,听说小叔叔嗓子不好,要吃些润嗓的药材。」

「这是京内几位书法家的书法,听说小叔叔喜欢,我就都买下来啦。」

「还有十二把琴,听说小叔叔善于弹琴……」

「这是小叔叔最爱喝的茶叶……」

「……霜霜,这礼物也太多了吧。」小婶婶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太……隆重了。」

不多啊,不多好吗,喜欢一个人,就是要给他送很多很多东西啊。

我看了看小叔叔,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只是端起我敬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氤氲着几缕若有似无的热气,染得他的脸颊一时浮起一抹微红。

真好看啊。

不愧是我陈霜霜看上的男人!

5

我在徐家的日子,每天都过得蛮开心。

小叔叔白天常不在家。这时候,我就死皮赖脸地守在小婶婶身边,有时连徐昂也会过来。不过他没我脸皮这么厚,一般过来待一会儿,陪小婶婶略说几句话就走了。

插花、烹茶、作画,小婶婶简直什么都会。我在她这儿打发时间再好不过。

到了傍晚,那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小叔叔要回家啦。

他每每都是在院门口先停一停,将身上的大氅除下,给因为冬日寒风而僵硬的双手烤一会儿火,才会进屋。

这时候,小婶婶就会迎上去,握着他的手,把他引到房间里坐下。

甜……甜到J。

小叔叔开始不搭理我,后来我总去,他也会跟我说几句话。

「霜霜,我让徐昂背的书,可背下来了?」

「他的文章写了几篇?」

虽然话题永远是绕着徐昂打转,可是男神跟我说话了耶,不管说什么,我都很开心呢。

从小叔叔回家到摆上晚饭这一刻钟时间,我都可以悄咪咪地欣赏他的美貌。

不过,晚饭摆出来之前,我就会告退了。

吃晚餐这种温馨的事情,当然要留给心爱的人一起啊。

――再说,我要是还赖在小叔叔这边,徐昂一个人吃饭多孤单呐。

作为爱而不得的难兄难弟,我们还是很有友谊的。

再再说,徐昂吃东西的口味,那是跟我出奇的一致!

我们俩争西瓜的红心,争烤串的第一口,争羊尾巴上的油,争菜心里最嫩的那一段,争咸蛋黄里的蛋黄,争鱼鳃上最嫩的那一块肉。

打不过我的时候,徐昂就说:「我小叔叔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你看看你!」

我打不过他的时候,我就说:「你小婶婶喜欢有担当的男人,你看看你!」

冬去春来,我们俩都胖了一小圈。

小婶婶却瘦了。

她感染了风寒,进而一病不起。

小叔叔给她请了好多大夫,她仍旧毫无起色,没过几天,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着好可怜。

6

小婶婶的病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尤其是徐昂,每天茶饭不思,一天恨不得往小婶婶的房间跑三十次,看她吃药了没有,难受了没有,睡着了没有。

连我爹爹都听说了,花数百金搜罗了各种名贵的补品,亲自送到徐家来。

按照礼数,负责接待他的人应当是小叔叔和徐昂。可是小叔叔把徐昂赶走,单独和我爹在书房里密谈,整整一个下午,连着半个晚上,两个人连茶水也不叫。

我和徐昂都好奇得紧。虽然早知道我爹爹和小叔叔是旧识,可是谈什么事情能这样神秘啊?

「我们要不要偷偷去听?」

「这样不好吧娘子――那我们穿上夜行衣吧!」

我俩真个换了衣装,偷偷摸摸地到了书房,从窗户缝往里看。

我爹坐在太师椅上,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至于小叔叔,漠然立在多宝格前,静静地看着架子上的那盆兰花。

「……徐昂知道吗?」

「他和霜霜两个都还小,我不会把他们牵涉进来的。」

「容潜,你若是想好了,我必当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此事万分凶险,我不能让霜霜有任何闪失。」

小叔叔紧蹙的眉头只是短短舒展了一瞬,便又皱起来了。

「您放心,我势必会想办法护她周全――」

我爹却用鼻子冷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太师椅的扶手。

「出来吧!」

我爹果然是我爹,一下子就能看穿我的诡计。我讪讪地拉着徐昂走进书房,我爹却没多批评我,只是把我拉过去,捏了捏我的脸蛋。

「几日不见,我宝贝闺女可真是圆了不少――在徐家过得可舒心?」

那架势,大有我说不舒心,立刻就将我接回陈家的意思。

我连忙点头,「舒心,舒心得很。」

「女婿待你可好啊?」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徐昂,但见他半低着头,似乎也有点畏惧这个岳父似的,赶紧也点头,「好,特别好。」

说完,我才感觉到后背似乎有道灼热异常的视线,我诧异地扭头去看,却见容潜脸上怅然若失的神色一闪即逝。

――奇怪,我说徐昂对我好,他失落什么。

「爹,天晚了,你不如今天就住下吧。」

我爹一边摇头,一边站了起来,「家里还有事情,我要回去处理。容潜,徐昂,我陈某人的女儿……」

他扫过容潜的视线乍然犀利了许多,「就托你多多照料了。」

7

我爹很快就离开了,容潜虽然招待了他大半日,可也丝毫不见疲倦,又留下徐昂跟他谈话了。

一时之间,我无聊得很,干脆带着我爹送来的补品去看小婶婶。我一样一样地给她讲解这些是什么,又有什么功效。小婶婶依在靠枕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听我讲。

最后一样物品是个花鸟纹剔犀盒,打开,里面却不是补药,而是几个做工精巧的糖人。

这是不值钱的哄小孩子的玩意儿,必然是我爹拿来给我的。我顿时脸红了,「啊,这个肯定是我爹带来给我吃的,他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呢。」

小婶婶却「咦」了一声,慢慢接了过来,一只一只拿起来端详,突然轻轻笑道:「这个,就是小孩子玩的吗?」

「是啊,我小时候最喜欢了,我爹常常买给我。」

小婶婶的笑容凝滞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霜霜是个幸福的孩子啊,爹爹这样疼你。」

可是小婶婶也很幸福啊,容潜很关照你啊,徐昂也很喜欢你啊――我在心里反驳着,嘴上却笑道:「小婶婶喜欢的话,我分你一半!」

小婶婶真的在那盒子糖人里面挑了一只寿桃。她一边珍而重之地收起来,一边冲我笑,「谢谢霜霜。」

怎么能只收一只呢!我从盒子里顺手拿了一只凤凰递给她,「小婶婶,这只最大的凤凰送你吧。凤凰代表祥瑞,又代表出身高贵,和小婶婶很配的啊。」

我话音未落,小婶婶已是面色惨白。

「小婶婶,你又不舒服了吗?」

可是小婶婶没有答话。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捂住胸口,继而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8

我并不知道小婶婶为什么病情突然加剧,只知道容潜连夜带了大夫进府给小婶婶看诊。

直闹到破晓,三五个大夫接连看过,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私底下问徐昂:「是不是小叔叔请的大夫不够好?」

徐昂沉思了一会儿,转身就出府了。

到了晚间,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娘子,我打听了,附近的冀州城有位神医,我想请他来看小婶婶。只是他名声大、脾气差,非要病人家属去请,仆役们是一概不理的。」

冀州城离这里有二百里,绝对算不上「附近」。可是我很赞同地说:「那咱们一起去请。现在就出发。」

既然医生不好请,那便不应当提前告诉病人,否则请不来,该多失望啊。

趁着夜色,我和徐昂悄悄牵着马就溜出了家门,一路朝着冀州跑。我骑术并不是很好,徐昂嫌我慢,又怕我摔跤,干脆叫我弃了我的马,我们两人共骑一匹。

到了日头升起来的时候,我俩浑身都是露水,几乎湿透了――但总算到了冀州城。

我俩连早饭都赶不及吃一口,就去找大夫。谁知这大夫正守着个产妇生孩子,我俩一直等到半下午,才见到大夫。我还想以财帛动人心呢,徐昂已经简单粗暴地架着大夫往马车里塞,「多有得罪,等您看完我小婶婶,我给您负荆请罪。」

马车是我们俩在冀州城现租的,破破旧旧,又窄窄小小。我们三人急匆匆往回赶,总算在城门下钥之前,赶回了徐家。

徐家大门口等着我们的,是小叔叔。

我第一次看到内敛沉稳的小叔叔这样生气,他横眉立目,脸色铁青,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们俩胆子不小啊,竟敢一天一夜都不着家!」

徐昂低低叹了口气,垂头搭脑地跪下来了,「是侄儿的错,请您惩罚。」

「别跪我,去跪祠堂!徐昂,你越发无法无天,自己胡闹就罢了,竟还带着霜霜――」

我赶紧从徐昂身后扑过来,拼命解释,「小叔叔,不怪徐昂,是我自己要跟去……」

我的话音在夜风中打个圈儿就散没影儿了,因为我看到,小叔叔漆黑幽深的眼眸里,满满都是忧惧。

是……在担心我和徐昂吗。

我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乖乖地挨着徐昂跪了下去,「小叔叔,我,我跟徐昂一起受罚。」

9

徐家的祠堂大得吓人,哪怕正厅点了数盏灯,祠堂深处仍是黑洞洞的,好似怪物张着血盆大口。

我绕着徐昂打转,一步都不肯离他太远。

徐昂满不在乎地把四五个蒲团拼起来,成了一张简陋的床铺。他惬意地往下一躺,「舒服!」

我推他,「给我让个地方啊。」

徐昂歪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点嫌我烦,可他人倒是很快就坐起来,把位置让给我。

「看在你是第一回来的份上,让给你。」

我不由好奇,「怎么,你常来常往呀?」

徐昂被我逗得笑了笑,无端端地,这笑容有些温润清隽,竟使得他有两三分神似小叔叔。

「从前不来的,都是容潜回来以后――三天两头地管束我,嫌我没出息,叫我跪爹娘……」

「那,那他是你小叔叔,管束你,也是应当的嘛。」

徐昂却不答我,只是冷哼了一声,半晌才恨恨道:「管我?小爷我还没管他呢――」

我见他神色不虞,完全不像是往常那个追风逐月的轻快少年了,似乎心里头有事情。正想安慰他呢,这家伙眉头一挑,又是一副笑脸,「娘子,你饿不饿,我在房梁那里,藏了坛子好酒,就等着下一回受罚的时候……嘿嘿嘿。」

果然被他寻出来巴掌大小的一坛酒。

我只喝了两口,就觉得周身发烫,酒劲上涌,困倦不已。我一边躺下打哈欠,一边问他:「徐昂你说,我们请来的大夫能医好小婶婶吗?」

提起小婶婶,徐昂脸上自在的笑容很是收了一收。半晌,他才低声发誓道:「若是这个不行,我就去再找,找到能医好的大夫为止。」

我刚想夸他有侠义之气,鼻子里突然痒痒的,我捂着脸,连打了七八个喷嚏,眼泪都流出来了,真是狼狈之极。

还好还好,小叔叔不在,看不见我这丢人的样子。

徐昂却看见了,他眉头紧锁着,仿佛很担心。

「娘子,你是不是着凉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件犹带着他体温的外衣就披到我身上了。

「娘子,你不应该跟我出门的,你再病了,我怎么办呐。」

我想说本姑娘身体好得很,从来不生病,可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我这时才感觉自己冷一阵、热一阵,脑袋昏昏沉沉,大概是真快病了。

徐昂凑近了些,把我揽住,硬邦邦地说:「看在你也是好心想给小婶婶找大夫的份上,小爷给你暖暖。」

这家伙真是个小火炉,暖融融的,好舒服。我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合上了眼睛。

10

我大概是睡迷糊了,又好像很清醒地听见徐昂愤怒的声音,他好像在跟谁吵架一样,嗓门越来越大。

「我没说谎,我没耍花样,她真病了。」

「我会拿我娘子的身体开玩笑吗?快开门放我出去!」

不多时,一双微凉的手覆在我额头上,这是小叔叔在低叹,「这样烫……」

小叔叔拦腰把我抱起来,疾步走出祠堂,还不忘对徐昂道:「我带她出去,你继续跪着!」

徐昂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就用我请回来的那个大夫给她诊脉就行……哎,哎,容潜,容潜!小婶婶的病如何了……?」

真没良心呐徐昂!你娘子都发烧了,你还念着你小婶婶……不过我也不怎样有良心,现在这样被小叔叔抱着回房,我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一样。

再后来,我可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被灌了几口苦涩的汤药,我不想喝,可浑身酸软,根本动弹不得。

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半睁开眼,天色还是黑的,屋子里点了两盏小灯。

灯火昏黄,我的床前坐着个人,半靠在床柱上,沉沉地睡着。

是小叔叔。

我大概还是在做梦吧,他为什么会在我旁边呢?

我的动静惊醒了他,他对我柔柔一笑,「难受吗,霜霜?」

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梦见小叔叔,哪怕脑袋昏沉沉像塞了团沾湿了的棉花,我也赶紧挣扎着摇头。

「不,不难受,小叔叔能来看我,我就怎么样都不难受。」

梦里的容潜,眸子里的光彩明亮柔和,几乎都不像是他了。

「傻丫头,你不是天天都能看到我吗?」

我傻乎乎地摇头否认,「不是啊,平日里小叔叔看我的时候,眼睛里似乎都在看别人,只有今天夜里,你看的人,才……才是我。」

「为什么,我嫁的人……不是你呢?你去提亲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特别喜欢。」

容潜的眼眸里仿佛藏着万千的星辰,可是那些星辰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到最后,几乎只有黑不见底的幽暗了。

过了很久,他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霜霜,这种话你不可以对我说。」

我又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呻吟一声,喃喃骂道:「我知道啊,我清醒的时候,一个字都不会跟你说的……现在我在梦里,我才敢跟你说――容潜容潜,为什么我嫁的人……不是你呢。」

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我感觉容潜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换掉了我额头上的布巾,这才幽幽道:「原来霜霜是在做梦啊。」

「也好,是做梦也好……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啊。」

11

一觉醒来,我的烧就退了,整个人精神得恨不得上蹿下跳。

小叔叔亲自带了大夫过来再给我诊脉,确信我病愈,他才准我起床。

我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婶婶。毕竟医生好不容易请来了,她一定要好起来呀。

小叔叔跟在我后边,大概看出我去的方向不是祠堂,不由问我:「霜霜,你不去看徐昂?他可还关在祠堂里呢。」

自从放肆地在梦里告白,我再见到小叔叔,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害羞――虽然他依旧是一丁点都不知道,我是喜欢他的。

「徐昂又不是病人,我当然是看完小婶婶再去看他呀。」

容潜没有答话,只是从侍女的手里拿过一件披风,披在我身上。

「多穿些吧。」

他淡淡说完,径自往前走,也不等我。

我急匆匆地裹着披风追上他。

「小婶婶喜欢鲜花,我应该给她买些,不然满屋子药味,人才好不了呢……我这几天闷在屋子里呀,无聊极了,也没人来看我――」

容潜的脚步突然一停,我没反应过来,一下子撞上了他的背。

鼻子一阵酸痛,我惨叫一声,捂着鼻子,泪汪汪地瞪着他。手里一阵湿热,我,我竟然被撞流鼻血了……

容潜大概也没想到我这般毛手毛脚,想安抚我吧,大概又囿于平日惯常的长辈庄严做派,一时改不过来,想批评我吧,可能又觉得他也有错,不该突然停住,堵住我的路。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才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按在了我的脸上。

这帕子布料都毛躁了,看起来年代久远。针脚还极粗糙,像是个小孩子绣的。莫名地,我觉得眼熟,想拿下来看,容潜却一声低喝。

「不许动,捂好了才不会流血。」

待帕子捂好,他又恢复了一贯对我的疏远,收回了手。

12

我们俩沉默着继续走。

眼前就是小婶婶的卧房了,这里多日熬药,早就充满了药香。可此刻,哪怕我用手帕捂着鼻子,也能从清苦的药味中,分辨出一丝百合花香。

小叔叔先我一步挑起帘子想进门,可他高举的手很快就放下了。他紧紧抿唇,推着我的肩膀就往外走。

我不明所以,不由问他:「怎么,不能进啊……」

此时,卧室里传来小婶婶温柔的声音。

「伯望,我已好多了,你实在不必为了我从祠堂跑出来,还带着花来看我……」

伯望,是徐昂的字。小婶婶称呼他,永远都是喊他的字――徐昂这是从祠堂里溜出来看小婶婶的吗?

不知为何,我的手一松,染着血的帕子像秋叶一样飘落,然后平平展展地,铺在了地面上。

这时我才看出来,这脏兮兮的帕子上面绣着条小金鱼,丑丑的。

染了血,小金鱼变成了小红鱼。

只怕这帕子是洗不出来了……

容潜正俯身去捡。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心里一沉。尘封已久的记忆模糊到难以辨认,但我还是想起来了一个人。

徐潜。

那是一个眉目深邃的清秀少年。

「你叫徐潜?潜字是什么意思?宛娘还没教我……」

「就是……小鱼游到了水底的意思……」

「那我,送你一条小鱼吧!」

我茫然道:「小叔叔,这个帕子是谁给你的?」

是我吗?是我送给那个叫徐潜的少年的吗?容潜是过继到别人家的,所以姓容,可他的本姓,应当是徐吧?

小叔叔,会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吗?

他没有答我。只是低敛着眉目,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极其消沉、极其痛苦的情绪里。

仿佛这种情绪,下一瞬就会将他击垮一样。

此时,卧房里传来小婶婶柔美的声音,「外面是霜霜吧?快进来。」

我清脆地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就想进门,余光瞟见容潜,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帕子。

脚步如此匆忙,让我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逃避我的这个问题。

那就只好……改日再询问他吧。

13

小婶婶气色略好了一两分,但整个人仍然是病恹恹的,看着像日渐凋零的花朵,真是可怜。

说起来她也就比我大四五岁,可整个人不只像个温柔心细的大姐姐,甚至很像是个慈祥的母亲。

我三步并作两步就滚到她怀里了,「小婶婶,我可想死你了,你这几天好些了吗?我和徐昂――」我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自家相公,他正背着手站在窗前发呆呢,「请来的大夫,怎么样啊?」

小婶婶被我的鲁莽逗笑了,她挪了挪身子,让我脱鞋上床,和她一个被窝呆着。

「还说大夫呢,你和伯望突然失踪,把我和成渊真吓坏了。城里城外找了半日,只找到了你的一匹马,人却还是不见,当时成渊便气急了,书房里的东西摔了一地――」

成渊,是小叔叔的字。

原来我与徐昂偷偷溜走,容潜他这么担忧啊。

小婶婶抚了抚我的额发,笑了一下,「好在有惊无险,以后可不许这般莽撞,知道了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小叔叔都罚过我俩了。那,那个大夫好不好?他给我开的药,我两天就病好了,可见还是有些本领的……若是他还不好,我和徐昂再去找其他更好的。」

「霜霜是个好孩子,可是找大夫这一说,再不许提了,知道吗?」

我有些不解,「生病了不看大夫,怎么能好呢?」

小婶婶的笑容渐渐有些凝固了,她幽幽一叹,道:「没用的,我……我这是心病。」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可是小婶婶的心病是什么?我还想追问,可是徐昂突然转过身来,扯着我的衣领,就把我从小婶婶的被窝里薅出来。

「娘子,我们走吧,让小婶婶多休息。」

你自己早跑过来和小婶婶说了半日话,我跟她多说两句你就要赶我走!

我龇牙咧嘴地瞪徐昂,决定晚上不管吃什么,我都要抢走徐昂最喜欢的那一口。

14

可是徐昂好似转性了,他从八仙楼叫来的外卖,全是我喜欢的菜色。他一筷子都没动,看着我吃,发着呆。

我看他这种魂不守舍的样子就有点着急,拿手里的汤勺轻轻敲了他脑门一下,「你也被关了好几天祠堂了,不馋不饿吗?」

徐昂回过神来,他揉了揉脑门,嘟囔了一句,「大大咧咧地,哪有个女孩子样,你看看小婶婶――」

我吞下嘴里的蟹壳黄烧饼,怒道:「又嫌弃我!徐昂,你有你家小叔叔半点好吗?活该小婶婶不喜欢你呢。」

徐昂好像是真生气了,他紧紧捏着拳头,额头上青筋毕露,好像要发火。我见势不好,赶紧顺毛撸,「那个,徐昂,你也别不高兴,来日方长,小婶婶会感受到你的好的。我们徐徐图之,徐徐图之啊!」

徐昂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椅子上,半晌才道:「她的心病,就是容潜吧?」

我疑惑地凑过去,「是小叔叔?可,可他俩郎才女貌,比我见过的所有夫妻都般配,这有什么可心病的呢?」

虽然我和徐昂总是盼着小叔叔和小婶婶闹掰,然后我们好上位,但这只是说说而已啊!至少在我这边,也只敢在梦里跟小叔叔表个白,?死了,我还不如徐昂逃出祠堂、给小婶婶送花有勇气呢。

徐昂眉头一皱,又不高兴了,「大概也只有你这个傻丫头看不出来,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

「什么不是?不是什么?」

「就是,就是……唉!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就是个傻丫头。」

徐昂甩下这一句,也大步流星地出房门了。

我才不是傻丫头呢!我咬着蛋奶酥,决定亲自去问小婶婶,她的心病,到底是什么。

15

小婶婶的卧房里一片寂静。眼尖的我,分明看见小叔叔的袍角在门口一闪。

如果小叔叔也在的话,那似乎就不好当面去追问小婶婶的心病是什么了……我转个身想离开。但是一时之间,想不到要往哪里去。徐昂早跑没影儿了,我现在回房,也怪无聊的。

就在此时,我听到小叔叔沉稳的声音,「请您放心,也不必勉强自己,我会写信回去,替您回绝。」

这话真古怪。

我好奇极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步已经挪到了卧房的窗户旁边。

透过丝绢糊着的小窗,我隐约看到……小婶婶端坐在床边。她已经换上了一件会客的衣衫,但还没有上妆。

至于小叔叔……他笔直地跪在她面前,半低着头,神态恭顺异常。

我发誓,我此前只是觉得小婶婶温柔可亲,但是我从未想过她如此威严有加、御夫有术啊!真的,让小叔叔跪着给她认错,我酸了,真的!

小叔叔还在说:「您一日嫁与容潜,容潜便会誓死保您平安。这个誓言,容潜从未后悔。」

小婶婶却慢慢站起来,她的嗓音好像冬日小溪里的碎冰一样,说不上尖锐,却冰冷刺骨。

「你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誓死,现在你有了伯望,有了霜霜,你还敢说『誓死』二字吗?他们二人倘或真的死了,你,当真不悔吗?」

小叔叔的脊背颤了一下,他顿了顿,咬牙道:「可我……断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再去受辱。」

「不必再说。你快备马,送我去吧。」

她款步上前,似乎真是铁了心要出门。

容潜一手撑地,站起来拦她,「您听我说,今时不同往日,我为徐家娶到霜霜,霜霜的嫁妆里足足有陈家的三成财富,我们现在,不见得没有反抗的实力……我已有了妥善的计谋,您只需要再坚持一下……」

我应该避开的,这种时候被发觉听了墙角,真的是太糟糕了。

可是我的脚好似木雕泥塑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我早就知道,我喜欢容潜本来就是一厢情愿。我不期盼他回应,甚至永远不会把「喜欢」两个字说出口。

我能默默守在他身边,偶尔看到他,我就很满足了。

可是我不能接受的是被他利用。

我更加想不到,容潜为了徐昂求娶我,其实他看中的,根本就是我陈家的家财。

绝不是我。

我对着夺门而出的小婶婶微微一笑。

我猜那个笑容,一定比鬼哭还难看吧。

16

小婶婶身后的容潜也愣住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们两人,更准确地说,是定定地看着容潜――我此前从来不敢这样直视他的眼睛,总是偷偷瞄一眼就转移了视线。我怕我会脸红,叫他看出端倪,我怕我会忍不住笑起来,这样太不端庄。

可是这一次,我突然发现我可以做到了。

窥破了残酷的真相之后,我仿佛凭添了勇气。小叔叔原本也是不喜欢我的,现在我只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他此前不喜欢我,以后也不会喜欢我――那么,我还留在徐家做什么呢?

小婶婶在解释,「霜霜你不要多心,方才是我们在拌嘴,话赶话,说的都不是真心话!」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回应,反而问她:「小婶婶你要去哪里?还有,为什么小叔叔说,你要去受辱?」

容潜上前一步,低声道:「霜霜,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秘密,你不要问,也不要告诉徐昂。这……算是小叔叔在拜托你。」

拜托我吗?说得好卑微,好诚恳。一向气度卓然宛如谪仙的小叔叔,竟也有拜托人的一日。

我低头看着他的袍角,是青色的,一如他那日去我家提亲时的装束。倘若我知道他只是为了钱财求我,我还会开开心心地嫁到徐家吗?

「好,我不问这个。那你说,我手握陈家三成的财富,就可以不用让小婶婶受辱,是真的吗?」

我看不见容潜的脸,可是我听得出来,他的话音里非常愧疚,「是。」

「那我,把这三成的财富都给你。」

我抬起头,努力不让泪珠掉下来,「我爹说,他的钱花一百辈子也花不完。少了三十辈子,对我和我爹来说不算什么,可如果能让小婶婶平安,能让你和徐昂开心,那就都给你。」

「既然娶我只是为了钱,我又已经把钱给了你,小叔叔,你让徐昂跟我和离吧。」

「我在这里,看到你们,我就会伤心难过……」

容潜清隽的脸上,先是震惊,继而愤怒,最后是满满的无奈。

「霜霜,不要任性……」

我不理会他,扭头就往外走。

院子门口站着个白衣的年轻公子,剑眉星目,神采飞扬,不是徐昂又是谁呢。

徐昂看着我,气鼓鼓地说:「陈霜霜,跟我和离?你休想!」

17

徐昂说不离,就先不离吧,反正,假如刚成婚半年就离婚归家,我爹肯定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不知道得多难过呢,毕竟这夫婿是他给我挑的。

而且……徐昂这家伙,虽然不喜欢我吧,但是还蛮讲朋友义气的。

他知道我不愿意看见小叔叔和小婶婶,又知道我怕无聊,于是每天留在房里,陪我吃喝玩乐。

「徐昂,我是不是太坏了。」

在赢了他十二把双陆、十七次投壶,还有一百二十两银子之后,我却还是闷闷不乐。

「为什么?」

徐昂偷偷瞄了我一眼,修长的手指慢慢收拢,把棋子收起。

「你小叔叔这样为小婶婶殚精竭虑,事事周详,想必是很看重她的,我不应该不自量力,还撺掇着你一块,想把他们拆开。」

「所以,娘子是不打算喜欢小叔叔了吗?」

「我……我……」我感觉脸皮一阵发胀,「人家把你当朋友说真心话,你还笑话我!」

「我才不敢笑话你呢――」徐昂半低着头,眸子里光华流转,唇边的笑意慢慢浮现,他清了清嗓子,笑道,「娘子,我们去花园玩吧,我在池塘里新养了不少金鱼,都是你素日喜欢的品种。」

可是花园里散心的人,不止我和徐昂两个。

远远地,就能看到一对身穿碧色衣衫的人,正绕着池塘边散步。

小婶婶久病初愈,身子还孱弱,她慢悠悠地走着,小叔叔则落后半步,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的脚步,双手微微张开虚扶,显然是很用心,怕她有什么闪失。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突然觉得有些乏味。

「小婶婶这样端庄贤淑的女子,才是他喜欢的吧。像我这样子咋咋呼呼的黄毛丫头,又怎么能入得了他的眼。」

徐昂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很久,才轻声道:「娘子,你有你的好……是谁也比不上的那种好。」

是吗?可是哪怕我再怎么好,容潜也看不到啊。

我踢着路上的鹅卵石,感觉脚尖一阵一阵酸软的痛,可是这种感觉,又怎么比得上心里的那种噬心刻骨的委屈呢。

18

我嫌徐家住着烦,干脆就回了娘家,徐昂是任我打任我骂,也非要护送我一起回。

到了陈府,我爹当然要挽留他一起吃个饭,住一晚啊,毕竟是唯一的女婿嘛。徐昂从善如流,陪着我一住就是半个月,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

「这是我娘子的家,也就是我家,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除了吃吃喝喝,他倒是也陪着我爹干了不少正经事,比如迎接某个官员啊,探查哪个铺子啊,而且竟没怎么拖后腿。

不只我爹对他很满意,我的二十个姨娘也很喜欢他――因为徐昂的嘴巴简直是,太甜了!

我爹虽然是万花丛中过,但他其实不怎么解风情,对于女人家那些弯弯绕的小心思,那是避之唯恐不及,不然也不会由我的喜好,来留宿姨娘们的院子。

徐昂是我爹标准的对立面,油嘴滑舌,嬉皮笑脸,一会儿跟姨娘们打马吊,一会儿帮她们调制胭脂水粉,一会儿给她们参谋首饰头面,忙得不亦乐乎。

「霜霜啊,你这个夫婿真的是太好了,长得好,脾气好,本事也大……」

三姨娘、九姨娘拉着十六姨娘,当着我的面夸徐昂。

我的夫婿他一身崭新的青蓝色长袍,看针脚,肯定是二姨娘给他做的。

「是爹和姨娘们把霜霜养得更好吧,又开朗,又热情,又善良……」

爹和姨娘们纷纷被徐昂收服,我感觉我在陈家要失宠了!!!

这个趋势太危险,在我彻底失宠之前,我赶紧带着他往江南逃。

「烟花三月下扬州嘛,去散散心,看看风景,多好啊。」

徐昂听我如此说,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娘子,你心情还不好呀?」

「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我都这么努力了,娘子心情还不好呀。」

我看向徐昂。他明眸炯然,正认真地打量着我的神色。

从前那个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少年,此刻竟同我一样,眉眼之间都带了些愁容。

「都怪你小叔叔!」我咬牙道。

徐昂错愕了片刻,方缓缓一笑,道:「娘子说得对,小叔叔是坏人!」

「还有你小婶婶也是――」

我口不择言,几乎也想当着徐昂的面埋怨小婶婶了,可是徐昂接着我的话说下去了,「对,小婶婶也是坏人!但凡惹我娘子生气的,都是坏人!」

竟为了哄我,说自己喜欢的女子是坏人,这家伙真是讲义气啊,我这一瞬间还挺感动。

我揉了揉眼睛,低声道:「唉,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啦……」

徐昂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我头顶。

「走吧,相公陪你去扬州。」

19

自打数年前,我大梁出兵灭了南晋,南方国土尽归我朝。如今天下三分,我大梁位主中原,郑国位于西北,蜀国屈居西南一角。

另两国势力皆不如大梁,但国家之间停战已久,商贸交通,皆是顺畅。

我爹既是个商人,平日里走南闯北,见识和经历都是一绝,虽然不曾带我远行,却经常给我讲他外出时的种种情景。这会儿,眼看着我爹给我讲的那些山水楼阁,名胜古迹都成了真,我郁结多日的心,总算是松快了。

南方可真好呀,山清水秀,烟雨朦胧,徐昂包了条小船,带着我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悠闲。

当然,如果银子别一不小心就花完的话……

就更悠闲了。

此刻,我和徐昂大眼瞪小眼,都非常无奈。

其实我俩都随身带着私印,可以从银庄提钱出来,不过因为我们停留的这个城镇恰好位于大梁与蜀国的国界,兑钱的手续烦琐,总要两三日才能拿到钱。

「徐昂!你买那幅《珍鸟图》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那幅不是真品,二百两银子太贵了!」

「娘子啊,你吃那顿贵如黄金的石首鱼宴的时候,我也没有说什么呀。」

「快把你那幅画当了,我们好换钱吃饭啊。」

徐昂叹口气,道:「不行,还是当掉我行囊里那些碍事的衣衫吧。」

「可那些都是我让裁缝给你做的,不许当!」

这也不能当,那也不能当,所以,是夜,我和徐昂睡到了一间非常寒酸的客栈里边。

就着碗阳春面喝烧白干的徐昂突然停住,若有所思地对着我咧嘴一笑,「娘子,我们这样算不算是,贫贱夫妻?」

我吸溜吸溜地吃面,然后堂而皇之霸占了唯一的一小盘卤牛肉,白他一眼。

「算啊,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给你徐昂,也不指望你大富大贵,咱们都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大概是烧酒太烈了,我感觉徐昂的眼角都有点发红。

可是随即,他清亮的眸光越过我肩膀,直直地看向远处,神色渐渐凝重。

「怎么啦,徐昂?」

「那边那个姑娘,她好像……」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咬着牛肉的嘴巴也不由张大了,「哎呀,她好像是在……抢钱啊。」

20

被我俩盯住的那个姑娘年纪也不大,十八九岁,身量娇小,虽然作男子装扮,却让人能一眼看出,是个容色绝佳的女郎。

这会儿,她站在一个僻静的客栈角落,对着桌子上一个草莽大汉,冷冷而笑。

那男人面色赤红,醉醺醺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包袱里的钱袋子取出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动弹不了。

我这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人,当然要去拦阻。

可是徐昂却按住了我的手。

「别轻举妄动,你看那个钱袋子做工精细,还绣着花花草草,像是女孩子的物件。」

我更激动了,「黑吃黑?」

徐昂三两口吞掉碗里剩下的面,催促我起身,「要我说,八成是那个姑娘是在抢回自己的钱物。娘子,我们跟上去看看,若我猜得不对,咱们再行侠仗义,如何啊?」

我打小听着侠义故事长大,这会儿终于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简直就是喜不自胜。

我和徐昂尾随那个偷钱的姑娘,眼看着她一路行至大梁和蜀国的边界。关卡已经遥遥在望,可她却踟蹰不前了。

「徐昂,她怎么不走啦?」

「唔,大约是没有通关的文牒――」

可是徐昂话未说完,那姑娘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来,她手轻轻一扬,漫天卷地的铅灰色粉末已经冲着我和徐昂涌来。

辛辣的气息被吸到肺腑里,带来吓人的灼热,徐昂紧紧将我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那姑娘一步一步冲我们走过来。

「喂,你们两个,身上有没有带去梁国的度牒?」

「最好是有,这样你们可以带我出关。」

「倘若没有,你们毒发身亡时,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现在行走江湖的姑娘家,都这么霸气的吗?我和徐昂跟她一比,简直菜得可以。

看来,路见不平吼一声已经是极限了,拔刀相助什么的,还是量力而为吧。

21

说起来,这位姑娘年貌都与我差不离,凭借着我的度牒,想必她是可以蒙混过关的。既然她能得偿所愿,应该不会伤我和徐昂的性命吧。

我想让徐昂从包袱里取出度牒,但徐昂却一点都不配合,「这是我娘子的度牒,上面写着她要与我一同出关,你要想我配合你,除非先把解药给我们。」

那姑娘冷冷道:「我自然可以找个与你年貌相似的人,一同陪我出去。」

徐昂却笑眯眯地摇头,「此言差矣哦,昨日过关的时候,我和关卡里的官兵吵了一架,他们可是放出狠话说会记住我的,但凡我再过关,势必要我好看――这会儿你用旁人冒充我,我的名字和人对不上,你猜他们会不会扣下你?」

「这般伶牙俐齿,信不信我把你舌头拔了?」那姑娘到底还是存了顾虑,「我大可以不用你们的度牒,但你们的性命保不保得住,你就不怕吗?」

徐昂却眼珠一转,又咧嘴笑了,「小姐姐,你方才迷倒的那个大汉,想必不久也该追上来了,你不趁早出关,也会麻烦事一堆吧?不如我们都坦诚相待,你先给我娘子解药,我配合你出关,等事情成了,你再把解药给我,岂不两全其美?」

那姑娘哼了一声,权衡了半日,才淡淡道:「你,对你娘子倒是很上心。」

徐昂对这个评价嗤之以鼻,「她是我娘子,我不对她好,难道还要对你好?」

「呵,我都抢了你的度牒了,你就不怕我把你人也掳走?」

「不怕啊,你掳走我,能去干嘛?」

那姑娘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小瓶药丸抛给我,一边冷冰冰对徐昂道:「去当山大王的压寨夫君。」

好……好有气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把架起徐昂,往关卡里边走。大约是感知到我担忧的目光,那姑娘又从袖子里取出个什么,远远对着我丢过来。

落到我手里的,是一块剔透晶莹的白玉。

「我会把你相公放回来的。今日之恩,我赵清染铭刻于内――拿着此物去龙首山寻我,我必当以财帛相报。」

我不想要财帛,我家多的是――我只想要徐昂。

可赵清染狠辣的眼光扫过来,我太弱了,只能眼巴巴地回望她,「那姐姐你……可一定要放我相公回来啊,你可不能真捉了他去当压寨夫君啊。」

赵清染嗤地一笑,「小妹妹,我连郑国的少君都看不上,为何会偏偏看上你夫君?」

她不再理会我,抽身就走,步子又急又快,转瞬之间,就没了人影。

我又想追上去跟着她,又怕惹怒了她,再伤了徐昂,只能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缓解心情。

玉佩的花纹硌到了手,我低头去看,却见上面刻着一朵五瓣莲花。

五瓣莲是蜀国皇族御用的图案……而蜀国的国姓,就是赵。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赵清染,想必是出身蜀国的皇族,而她又说自己看不上郑国的少君……

所以她,其实是在逃婚来着?

22

到了下半夜,徐昂回来了。

虽然周身都被露水打湿,可他精神倒还不错。眼角眉梢,又都带上了一贯的风发意气。

我守在原地等他等了这么久,一看见他,却除了傻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徐昂好像完全不记得自己刚刚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挽着我的手就往回走。

还不忘邀功,「娘子,我给你讲,我可厉害了,我跟赵姑娘说,她得多给我些钱,不然我转头就去告发她――她竟真的给我二十两银子呢,我们今儿晚上可以住客栈啦,还可以吃好吃的夜宵,开不开心?」

开心,当然开心,可是睡干净柔软的床,还是吃香甜可口的夜宵,都……比不上徐昂在我身边陪着我。

我突然有点汗颜。

徐昂总是保护我,挖空心思逗我开心,可是我又为他做了什么呢?

若不是我想出门散心,今日也不会有这样凶险的遭遇了――

「我们回家吧,好不好?我不想在外面玩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回我家?」

「嗯。」

「可是小叔叔说――」

「我,我不喜欢他了,我,我愿意跟你回家。」

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说完我就后悔了,可徐昂分明听得一清二楚。

他搂着我的手突然收紧了一瞬,接着缓缓放开,夜色朦胧,四下寂然,我甚至可以清楚听见他的心跳。

「好啊娘子,我明天就带你回家。」

23

虽说要回家,可是路过最著名的花街柳巷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

我缠着徐昂,让他带我去看姑娘。

「蜀国的姑娘会不会与大梁的不一样?我们看看再走吧。」

徐昂开始是拒绝的,可经不住我歪缠,他有点为难,「娘子,不要去吧。」

「干什么啊,你这个京城第一纨绔,从前还跟我抢春风楼的花魁呢,你不记得啦?」

这个黑历史是怎么都洗不掉的――我俩作为大梁京城最知名的两个小纨绔,暗搓搓地争风斗气好一阵子了。我用三倍的价格抢走了他预订的春风楼花魁,还曾经把他惹急过呢。

徐昂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扭捏着说:「……那你只许看,不许摸。」

他带我去的地方叫饮香苑,这名字一听就有些意趣,真进去了,我不得不感慨蜀国人可真会玩。

园子里错落有致地起了些楼阁,每间楼阁都点着金红的蜡烛,燃着甜腻的熏香。

好一派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啊。

我和徐昂要了两位姑娘,一个弹琴一个唱,技术水平与大梁相差不多,胜在异域风情,令人心醉神迷。

酒足饭饱,我俩心满意足地往外走,两人的脚步都有些踉跄。

夜空中,突然传过一阵悦耳的小调。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我一惊,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我挣开徐昂握着我的手,奔着这曲调的方向而去。徐昂不明所以,紧跟着我后边。

「娘子,你去哪儿?慢些跑,别摔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跟我一样,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那一处凉亭。亭子里,坐着个双十年华的姑娘,她穿了件镂金线的长裙,整个人美艳不可方物。

一曲已毕,她对着亭子里的几位顾客,微微一笑。

「阿萝此曲,比起饮香苑的姑娘,也不遑多让吧?」

我反手就握住了徐昂的手,哆哆嗦嗦地问他:「这不是真的吧?小婶婶人在大梁京城里,怎么会出现在蜀国边界?这个姑娘只是与她容貌嗓音皆相似罢了……」

徐昂面色惨白,他喃喃道:「可是小婶婶的闺名,也是阿萝啊。」

我俩眼睁睁地看着阿萝为身边的一个客人斟了酒,柔笑道:「高大人再饮一杯吧。」

24

兴致勃勃进门去,忧心忡忡出门来。

伺候我们的婢女只肯告诉我们阿萝并不是这里接客的姑娘,就三缄其口了。

我和徐昂为了不打草惊蛇,藏在饮香苑门口,只等着阿萝出来。我已经足够忧虑了,可是徐昂简直就是坐立不安,不住地说:「不可能啊,怎么与容潜所说的不同呢?」「一定是看错了!」「可是天底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我看他这样子也有点同情,不由按了按他的肩膀,道:「别胡思乱想。男子汉大丈夫,要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徐昂咬着唇,不说话了。

下半夜,几顶小轿终于慢慢行了出来――最后一顶,坐的便是阿萝。

我和徐昂打起精神一路尾随,终于看见阿萝下轿,步入了一间民宅。

这宅院从外面看着不起眼,可等我们爬到墙上才发觉,宅院里富丽堂皇,简直就是个销金窟一样的存在。

阿萝步至一座小花园内,对着高台上的一个中年男子,盈盈下拜。

那男子穿着家常的袍子,长发披散,衣襟敞开,颇有些魏晋名士的气度――只是那双眼睛,阴毒得像条蛇。

「父亲大人明鉴,今日女儿探访得知,梁国盐商……」

阿萝竟是将今日席间听到的种种内情,一五一十地报给了她的父亲。嗓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口音,不南不北,陌生得很。

我闻言,心里稍稍松懈了。小婶婶一介深闺女子,何以有如此胆量?大约真是我弄错了……

我轻声道:「徐昂咱们走吧!」

可谁知我话音刚落,一只黑羽箭矢破空而来。

徐昂凤眸一眯,堪堪带着我躲过,可是紧跟着,箭如雨来,我们想躲也躲不起来,只能狼狈地缩在墙头上。

「墙上鬼鬼祟祟的是何人?还不快报上名来!」

我赶忙叮嘱徐昂,「这事是我们理亏,被抓到了你可别逞强啊,江湖规矩,花钱免灾,我让我爹拿钱赎我们,想必是可以解决的……」

徐昂的袖子被钉在墙头上,他一边撕破袖口,一边咬牙道:「傻瓜,寻常人家哪有这样的功夫,只怕我们今天难逃一劫。」

我俩束手无策,而小花园里的阿萝看到了我们,脸色数变,她终于转过身去,对着父亲频频磕头。

「父亲大人请勿动手!这两位,是女儿的……是女儿的朋友。」

眼前的阿萝,当真是徐昂的小婶婶!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小婶婶委身为妓,小叔叔人在哪里?!

25

在阿萝的阻拦下,我和徐昂没有被为难。

甚至,阿萝的父亲,还命人给我和徐昂安排住处,让我们睡个觉再离开。

我俩被请进了一间宽敞别致的卧房里,又分别有人来给我们沐浴更衣――可是我们哪有心情。

好容易众人都退下了,我赶忙抓着徐昂,以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婶婶不是在京城里吗,为什么人会出现在蜀国?徐昂你搞明白了吗?」

徐昂被清洗一新,整个人散发着好闻的茉莉花香味。他的脸色却很难看,他打量着四周,把我揽到怀里,又将床棉被兜头盖下,罩住我俩,才低声道:「从前,我只以为,容潜为南晋朝廷效力,我断断想不到阿萝也牵涉其中。」

「南晋?是那个十年之前就被大梁出兵剿灭的南晋吗?」

「恐怕是的。」

「那,小婶婶为何还会出现在蜀国边境呢?小,小叔叔也在吗?」

联想到今日阿萝探查了多位大梁皇商的行踪,我又惊又骇。越想,我越感觉自己的脑瓜不够用,「难道,难道他们此前在大梁,也,也是在收集情报吗?小叔叔曾说,他命你娶我,是为了我的嫁妆……莫非这些钱其实是资助了南晋朝廷?可是,可是他还说,拿到了我的钱,小婶婶就不必受辱……他指的受辱,难道就是指让小婶婶陪客吗?又拿了我的钱,又让小婶婶陪客,这简直是……」

徐昂痛苦地闭上眼,随即睁开,他正色道:「阿萝,绝不是陪客的姑娘。」

他的声音隐隐有些伤痛,「若我猜得没错,方才她称父亲的那个人,是南晋的最后一位国君……年号武义的……南晋睿帝。」

徐昂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理解,可是他们组合到一起,简直是匪夷所思。

「你是说小婶婶其实是一国的公主?你开什么玩笑,公主怎么能去那种灯红酒绿的场合探听情报!」

徐昂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声音非常低沉,「对于他来说,儿女姊妹都是货物,价高者得,这有什么奇怪。容潜以为拿了陈家的钱便能让他满足,看来是他太……天真了。」

徐昂分明是个大梁京城的纨绔,南晋朝堂这样的秘密,为何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徐昂,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26

徐昂似是看出我的惧怕,他按着我的头,柔声道:「霜霜不怕啊,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徐昂你别糊弄我!我可是你娘子!」

徐昂长叹一声,「好了,别闹,我都告诉你――睿帝,算是我的舅舅。」

「我母亲是南晋的一位公主,我父母隐姓埋名在梁国为他收集情报,却因为一次意外,失去了性命。他们去世时我还小,多年来我装作游戏人间,麻痹了他们,让他们以为我是个废人而已。」

「容潜回京,对我屡屡干涉,我装作顺从,他也一直以为我毫不知情。」

「我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的种种行为,我继续装不知道,就可以糊弄过去。」

「可我万万想不到,我一直以为是局外人的阿萝,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一个。」

「唉,这些破事,咱们权当不知道,过了今夜,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带你去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躲起来……」

我看着徐昂的眼睛,刚想开口表示同意,只听一声巨响,卧房的门被轰然撞开。这力道太大了,震得床铺都是一抖。

徐昂低叫一声「糟糕」,翻身将我挡在了身后。

隔着被子和徐昂,我惊恐地看到,迎着几丝晨光大步迈入的,正是徐昂口中的舅舅。

「伯望啊,这床榻下有密道,你们的对话,舅舅我可真是听得明明白白。我可是真没想到,我的外甥竟如此聪慧,将我们蒙骗了十数年啊――」

徐昂半低着头,他抚在我身后的手,冷得像铁一样。

睿帝的话语里,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那么,这一位小姐,就是梁国京城首富陈之照的女儿吧?」

徐昂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你既然知道她的名字,就应当知道陈老爷在梁国的权势,绝不是你能轻易动她的。」

睿帝却毫不在意地拊掌大笑。

「伯望,你还是小看舅舅了。成渊说陈家的三成财富已经归于我手,那今日就请陈之照,再多出些家财吧!我手上有陈家唯一的女儿,还怕他不会就范吗?」

他的笑声越发猖狂,「这笔意外之财,真的是……多亏了伯望啊。」

27

我与徐昂被彻底分开关押了。

他从我身旁被带走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让我等他来救我。可是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也是心里没底的。

徐昂再怎么聪明,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对付老谋深算的睿帝,又能有多少胜算?

好在我对于睿帝仍旧是有利用价值,因此除了将我手脚捆住,我的饮食仍是相当考究。

被关到第三天的时候,事情出现了一点点转机。这一日,来送饭的丫鬟虽然垂着头,可我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小婶婶!

龙潭虎穴中终于出现了故人,我瞬间打起了精神。

小婶婶越发消瘦了,眼睛里也有挥之不去的担忧,她用眼神示意我噤声。随后,一边喂我饭菜,一边在我手心写字。

「傻丫头,你俩分明回陈家去了,为何又来了蜀国,还尾随于我?」

我的手被捆住不能动弹,好在吃饭的时候嘴巴是空着的,我压低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他呢?」

小婶婶如水的眸子扑闪着,继续写「伯望被关,我爹想派他回梁国,去陈家讨要赎金,他正在周旋。」

我先是欣然点头,继而拼命摇头,我想问的,不只是徐昂。

「小叔叔呢?」

「成渊在牢中。」

「为什么他也要被关啊!又为什么要派你出去周旋!你们不是他的女儿女婿吗?」

小婶婶的泪水瞬间如雨滴般落下,「成渊想带我北逃,但失败了,我爹发觉之后,将我们捆绑至此。他被我爹打成重伤,情况很糟。我爹以他性命威胁我……」

重伤……吗?我的心里突然一抽,疼得厉害。

也难怪啊,他但凡还有能力,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婶婶这般曲意求全啊!小婶婶虽没说明白,我也能猜到,她虽然是睿帝的女儿,可是那一日在饮香院,她弹唱如此精妙,与陪酒的姑娘又有何差别?

至此,我终于明白,那一日容潜与小婶婶口中的「受辱」,到底有怎样可怕的含义――怪不得小婶婶会的好玩儿的东西那么多,她在徐家哄我开心之前,又替睿帝哄过多少人开心呢?

我只觉得周身冰冷,我咬牙问她:「他是你爹爹,你不能求饶吗?」

「霜霜,不是所有的父亲都像你爹一样疼爱你的。我爹,就是个恶魔。」

小婶婶写不下去了,只能用手捂住嘴,不让哭声溢出来,瘦弱的肩膀不住地轻颤。哭够了,她含泪继续在我的手心写。

「霜霜,我很羡慕你,真的。我会想办法让你逃出去的。我已经深陷泥潭,我不能让你也和我一样。」

……前几天,徐昂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她和徐昂都是刀俎上的鱼肉,又能怎么帮我呢?

我看着她湿漉漉的眸子,轻声道:「我不会自己逃的,我要带你们一起走。」

28

打这一天起,我既不吃又不喝,而且放话出来,若不能每日让我见到容潜和徐昂一次,我就不配合他们去讨赎金。

「我爹纵横商场多少年屹立不倒,可见他有多聪明,他看不到我真人无恙,又怎么会付钱呢?」

这般僵持了三四日,大概是真怕我饿出个好歹,睿帝这边终于松动。

这一夜,数个神情冷峻的侍卫将我从梦中叫醒――

「陈姑娘,随我们来。」

多日水米不沾,我乍一跳下床,便觉得头重脚轻,软绵绵地毫无力气。我咬着牙一声不吭,慢慢跟着他们步出房间。

夜风吹动了我的裙摆,我整个人都摇摇欲坠,月影下我的身姿……竟算得上端庄稳重的淑女。我突然想到,若是徐昂看见我这样走路,只怕会笑话我矫情做作吧。

也不知在偌大的府邸中走了多少个弯弯绕绕,侍卫们带着我,终于在一座僻静的水池边停下。

前方,是数丈高的假山与倾泻而下的瀑布,脚下,是清冷泛着月光的潭水。

「陈姑娘,去吧!」

去?怎么去?游过去吗?

几个侍卫的脸上都有些不屑,「陈姑娘口口声声要见容潜,总不至于湿了鞋袜都不肯吧?里面,就是关押容潜的所在。」

我定神去看,嶙峋的石头和缠绕的藤蔓中,当真有条黑黢黢的通道。

睿帝这老贼,竟将容潜关押在假山里!

我吸了口气,提起裙子,踏着水,头也不回往假山走。冰冷刺骨的水淹没了我的小腿,我却好似感觉不到似的,脚步越来越快。

身后传来那几个侍卫干巴巴的声音,「一刻钟,见一个人。」

我哼了一声,没有答应。

假山里那条通道极为狭窄,仅可通行一人,越往里,口鼻间越充盈着难闻的霉味与血腥气。

通道尽头是个四四方方的石室,点了几根火把,或明或暗。

我心跳如鼓,哪怕我心里想过几次容潜的境遇有多糟糕,在看到人的那一瞬间,我也不由眼睛一酸,几乎立刻就要流下泪来。

29

火光映照下,我看清了,石室的一面石壁上,钉着两根锈迹斑斑的钉子,连着碗口粗细的铁链――链子的另一端,束着个人。

那人,身穿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已经破碎不堪,血迹斑驳,破口处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长发凌乱披散着,遮住了大半的低垂的脸颊。

这哪里还是那个光华无双、清风霁月的小叔叔!

他似是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轻轻咳了一声,说话的声音虽沙哑,却仍是带着些漫不经心。

「来了?我早说过了,你再怎么追问,我也还是那几个字,无可奉告。你与其这般折磨我,不如一刀杀了我……」

我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着奔过去。

「小叔叔,是我!」

容潜一颤,抬起头,迎着火光细细地看着我,他深邃黝黑的眼眸满是迷茫,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我。

我拼命对他咧嘴一笑,「小叔叔,真的是我。」

容潜素来笃定淡然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他似乎急切地上下打量着我,见我形容倒还得体,不似被欺辱虐待,他方舒了口气,这才嘶哑着嗓子,苦笑道:「霜霜,我不是让徐昂带你走,走得越远越好吗?唉……你们俩,又不听话。」

虽然会面的时间只有一刻钟,我应当抓紧时间,问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是眼见容潜这般情形,我实在心里难受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撕开了自己裙角,蘸着清水,给容潜擦去满脸污垢与血迹。

我尽量放轻动作,但碰到伤口时,容潜仍是忍不住嘶嘶作声。

待将他的长发拢好,又随手拔下自己我头上的乌木发簪,替容潜挽起长发,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的囚徒,渐渐又变回了那个气度稳重的小叔叔。

只不过……他脸上的肌肤血色尽失,看起来仿佛一件极其脆弱的瓷器。

容潜任由我给他清洗,眼神颇为柔和,他在我耳边低声道:「隔墙有耳,你把事情写下来。」

30

我左手握着他的手,右手在他掌心慢慢写字。

他的手比潭水还要冰凉,我忍不住把左手摊开,把他整只手都放在我的手上,想给他暖一暖。

一笔一画写了好久好久。

待容潜知道我与徐昂、阿萝均是身陷此处,他不由惨笑,「那日,我藏好了阿萝,又让徐昂远远带你离开,就是怕今日这种情形。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他颓然倚靠在石壁上,眼眉低垂,不知心里想些什么。呼吸清浅,几不可闻。

容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霜霜,你不必管我了,早些回去吧。」

入耳,仍是清越的嗓音,只不过由于伤痛,显得气息微弱如丝。

我皱着眉头,嘟囔,「我不要,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呢。虽然他说叫我每日见你一次,可谁知道他说话算不算数呢。」

容潜弯了弯唇角,柔声道:「乖,听话,你的裙子湿了,会着凉的。」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长裙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凉凉,难受得紧。

「霜霜,坚持一下,小叔叔会想办法的,总要护你们周全为好啊。」

我们四个人里,数他伤得最重,他怎么想办法啊。我刚想回话,却听石室外有人在不耐烦地说:「陈姑娘,已经快两刻钟了,你再耽误下去,咱们哥几个便不带你去看徐公子了。」

我仿佛被火烧了一样抛下容潜的手,语无伦次,「小叔叔,我,我还要去看徐昂,他也――」

容潜的身子一震,可他神态倒仍是从从容容,他颔首道:「好。」

在侍卫们一迭声的催促中,我终于起身往外走,可我简直是一步三回头,容潜见我这般,终于浅浅一笑。

「霜霜,回去喝一盏姜汤,不要再生病了。」

31

与被囚禁的容潜相比,徐昂的生活状态显然滋润许多,他不只住了间小厢房,地上还横七竖八地摊着好些话本子,大概是供他消遣的。

他正蒙着被子打呼噜呢,我一把给他的被子掀开,叫他:「徐昂!」

徐昂一下子醒了,见了我,更是一惊,「娘子,你怎么来了?」

我忍了数日的泪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一滴不漏地哭出来了。

「徐昂,怎么办啊!小叔叔好惨,小婶婶好惨,我,我也……」

徐昂却歪着头看我,似笑非笑,只用了一句话就成功打断我的哭声。

「娘子,你怎么变丑了?」

天哪!多不容易才能看到你啊!不开心就算了,竟敢说我丑!我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去抽他,「徐昂!」

徐昂笑嘻嘻地往后躲,我则恼怒地也爬上他的床,手继续高高扬起来。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狠狠揍一顿!

我把他逼到床角,他没地方躲了,于是干脆一边笑,一边拦腰把我抱起来放倒,「好了好了,相公逗你呢,娘子只是瘦了些,等过几日啊,相公带你吃八仙楼的烧鹅,两顿就养回来了――呦,裙子还湿了?」

他干脆抽掉我的外裙,把我往他的被窝里塞。

被子将我裹得紧紧的,徐昂则半躺在我旁边,含笑看着我,拿袖口去擦我脸上的泪痕。他的里衣因为方才的打闹有些凌乱,露出精致的锁骨。

这家伙……以前也是没有锁骨的。

我喃喃道:「徐昂你也瘦了。」

徐昂一挑眉,「辟谷,知道吗?我这养生呢。等辟谷九十九日啊,我就得道成仙了。」

被他这番插科打诨,我几乎都忘了我俩的性命都还捏在别人手里呢。我从被子里挣脱出来,趴在他耳朵边,把之前小婶婶来看我,还有刚才看到容潜的情状都告诉了徐昂。

越讲,徐昂的笑容越酸涩。

他无意识地揉着我的脑袋,直把我揉得昏昏欲睡,他才道:「好了好了,让我家傻娘子想这么多事情,真是难为她啦。」

我瞪他,「我才不傻!」

他哼了一声,侧身也在我旁边平躺了下来,嘴里喃喃道:「容潜一向心气高傲,苦心孤诣。此刻他的大计功败垂成,自己都性命难保――他竟还有工夫顾虑你我的安危,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我没听懂,「大计?容潜有什么大计?」

徐昂却不肯再说了,只是淡淡道:「管他做什么?他从来都把我当成个游手好闲的小恶霸,那我便不务正业给他瞧――既不肯把实情告知你我,我们当然也不用顾及他的死活。」

「你,你别乱说啊,他是你小叔叔啊,血脉相连,有什么事情不能掰开了讲?你这么聪明,有什么是不能讲给你听的!」

「对啊。」徐昂脸上怅然若失的表情乍然一收,他兴味盎然地瞅着我,「娘子,你觉得我聪明吗?」

32

他离得太近了。我只觉得他的笑容灼灼生光,灿然炫目。

我突然就咬着了自己的舌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心里发急,含糊着就要说「聪明」。

门外已经响起侍卫催促的声音。

「陈姑娘,该回去了。」

我瑟缩了一下,不愿离开徐昂的被窝。徐昂见我磨蹭,了然地哦了一声,利索地翻身下床。他推开门,好像变戏法似的摸出几片金叶子,在众人面前晃。

「哎,各位兄弟,我家娘子多日不见我,想我想得紧,哥几个行个方便,过一会儿再回来?我在舅舅面前也会为各位美言的。他老人家肯定也想早日当舅姥爷的,不是吗!哎,多谢,多谢,有劳,有劳!」

这,这都是什么鬼话连篇啊!!!

可是徐昂笑眯眯地对着外面做了个「再见」的动作,然后潇洒地把门一关。

……那帮侍卫,竟,竟然就这样被打发了?

对上我疑惑的眼神,徐昂捻起我一缕长发,一边在手指上缠着玩,一边笑道:「睡吧,天亮前再回去。」

可我不能睡,我还有事情要和他商量。

「赎金,你打算怎么跟我爹要赎金?要用我家一半家财换我们一命,这也太……」

「娘子不怕,岳父大人素来豁达又疼爱你,想必不会心疼钱的。」

我白了徐昂一眼,「我当然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我爹最重要的人,他必定会救我的,我从来不怀疑,换过来也是一样――我是怕我爹担心我。你知道的,他就是看起来康健,但一心急就容易上火……」

徐昂默默听我分析,突然开口,声音之中颇有些狡黠,「娘子,那我呢?」

「什么?」

「你会用什么来换我一命?」

这个家伙怎么总说傻话,我没好气地许诺,「自然也是倾尽所有。有钱给钱,有命给命。」

徐昂无声地笑了一笑,他摸着我的头顶,柔声道:「睡吧,我陪你一起睡。」

他这句话仿佛有催眠的魔力,我闭上眼,一瞬间就睡了过去。睡迷糊前的最后一个记忆,是徐昂在我耳边低声。

「我徐昂……也是如此。」

33

又住了几日,我渐渐从侍卫们的口中套出了此地的底细。

南晋睿帝流亡多年,行踪不定。大约是与蜀国的国主达成了某些交易,近一两年间,他一直蛰伏于蜀、梁两国交界,左右逢源,伺机而动。

而蜀国,乐见睿帝一心针对大梁,不仅允许他在蜀国边界修建住宅,甚至还对他招兵买马,多有纵容。

所以,我和徐昂当真是误打误撞,闯到了敌人的老巢里边。

说起来,说话不算话的敌人果真没能让我每天见徐昂和小叔叔,总是隔两三日才准我二选一,见一个人。

我请他们拿些药去给小叔叔用,他们也都置之不理。

我私底下问徐昂:「我们得想办法照顾一下小叔叔的伤。」

徐昂却满不在乎,「他打小练武,这一点皮外伤想来无妨。」

真狠心,我咬牙反驳,「可是真的很重,而且――他是你亲叔叔诶!」

「娘子,你不要管,」徐昂也是迟疑了很久,才拒绝我,「既然睿帝没杀容潜,而是关起来折磨他,那想必他们之间是有些博弈在其中的。我们贸然行动,反而不妥。」

话虽如此,我想到容潜身上伤痕累累,如何能心安理得?

必须帮容潜,既然徐昂不帮,我就想办法自己帮。

我也想跟徐昂似的,拿钱让人办事,可我和徐昂出门玩的时候,一直都是他管钱,因此我虽然是首富的女儿,但现在真的是身无分文啊……

算了,没有办法也要想办法。

我举起房间里的瓷壶,啪的一声往地上摔。然后皱着眉头捏起一片碎片,轻轻在自己手背上划了几下。

好痛……

我愁眉苦脸地举着伤口,去给门口的侍卫看,「我受伤了,快给我看大夫。」

眼看门口的看守沉着脸想拒绝,我灵光一闪,也学着徐昂的口吻,厚着脸皮说:「几位大哥,我好歹是老爷子的外甥媳妇啊,而且是明媒正娶的外甥媳妇!再说,他老人家还要用我换赎金呢。大夫不给请,伤药总要来几瓶吧――去跟我相公要钱就行。」

真的,从那些人的脸色来判断,我觉得自己还挺有演戏天赋的!

不多时,侍卫们真从门缝里塞进来了一小瓶伤药。

还有……一小盒蜂蜜肉脯。

这种小零食,绝对不可能是睿帝吩咐给我的福利,只可能是……徐昂托他们买给我的。我打开小盒子取了一片,入口鲜香柔韧,比我们往日吃的自然差了许多,可是在这里被困了多日,这已经算是极好的款待了。

「陈姑娘,你今日去见谁?」

我藏起伤药,本想把那盒子零食也揣上,可手指好像不听使唤似的,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后我一跺脚,径直跑出了房间。

「见,见容潜!」

徐昂这么厉害,肯定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顾得妥妥当当的呀。

34

今日容潜的气色又差了几分。想也难怪,他整日待在这不见天日的潮湿之地,怎么能好起来呢?这样一想,我又后悔克扣下那盒子肉脯了。

我给容潜清洗了伤口,又仔细地上药。

他半阖着眼,突然问我:「你的手?」

我这才发觉,自己手上裹着的手帕松了,露出一点点红痕,「没啥,又不疼。」

容潜安静地看着我,轻道:「霜霜。」

「啊?」

他漆黑的眼眸在这昏暗阴沉的石室中,仿若熠熠生辉的宝珠,「谢谢。」

我又不是为了你一声谢谢才帮你的――我想起徐昂念及容潜时的那一缕复杂的担忧,低声道:「不要客气,毕竟你是……你是徐昂的小叔叔呀。」

我又想办法探了容潜两三次,他的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伤口好得极慢不说,整个人也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的,见了我,已经虚弱得连对我笑一笑也不能够了。

就在我为容潜的伤势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个坏消息。

徐昂,已经动身去大梁京城了。

睿帝已经为他打点好了新的身份和度牒,并派人一路押送,直奔大梁京城。

据说徐昂临行前,来我的房间想看我,只是我去看了容潜――睿帝催得太急,他没有等到我,无奈离去。

我整个人焦灼不安,这时才后悔不已,我今天不应该去看容潜,我应当去见徐昂,和他道别啊!

可是再怎么懊悔也没用。眼见徐昂走了,阿萝不知所踪,容潜又病势汹汹,我必须坚强起来。

容潜的什么大计我管不了,我爹的赎金我也管不到,那么我只能顾好眼前的事情了。

我眼前最要紧的,就是――保住容潜不死。

而他显然已经病得不轻了。

所以下一回去见容潜的时候,我干脆死死地抱着他不撒手,面对一众侍卫的劝说,不停地撒泼耍无赖。

「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你们不把他挪到干净的房间里,我就跟他一起住山洞!到时候,到时候我也病死了,你们陛下休想拿赎金!」

几个侍卫轮流来劝我,甚至还想动手拉走我,可是我死死拽着容潜身上的铁链不松手。

僵持了不知多久,容潜始终沉沉地睡着,仿佛无知无觉。

到了晚间,连我都有些疲累,正在想要不要躲在容潜旁边小睡片刻,石室外突然火光大盛,一阵浓郁的熏香味传来,我顿时精神一振。

有人来了。

35

睿帝一身玄色衣袍,负着手,冷冷地看着石室里的容潜与我。

他身后,站着个桃红色衣衫的美貌女郎――阿萝。她紧紧咬着唇,目光在容潜身上久久不去。

「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外甥媳妇,现下却抱着这浑小子不松手,陈姑娘竟连礼义廉耻都忘了么!」

我还未答话,他又对着身后的女儿,啧啧有声,「阿萝,你挂念这小子有何用?你看看,他没了你,照样是桃花运好得很。」

阿萝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她脸上划过一丝痛苦,可是仪态却依旧端庄,她柔声道:「父亲大人说的是,可是眼下,安顿好陈姑娘要紧,不是吗?毕竟,父亲您还指望着陈老爷的赎金呢――」

「啪!」

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睿帝已经回身,狠狠地给了女儿一掌。

这一下子力度极大,阿萝被打得身子一软,无力地跌倒在地。睿帝尤嫌不足,又抬起脚,狠狠对着阿萝的腰腹踹下去。

「贱人,贱人!你敢这样与你的父亲说话?你敢这样与你的君王说话?信不信我打死你――」

这是怎样蛇蝎心肠的父亲啊!对亲生的女儿尚且下如此毒手!

我低叫一声,死死盯着一动不动的阿萝,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不行,我不能袖手旁观,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萝被打――

「舅舅!」

我分明是怕极了,可是我叫出来的声音一丝颤音也没有,还带着几分小孩子般亲昵的撒娇,简直不像是我。

「我,我爹他早年,收集了几匹名贵的镂金绸,据说是专供皇家做衣裳的,特别衬您,一直收藏着,等待哪一天送给配得上它的明君。」

睿帝充血的眼珠转了转。

「若是,若是徐昂把它们带回来,您正好可以做几件龙袍,想必一定是宝光四溢,威,威仪无比――」

睿帝突然哈哈大笑几声,指着我道:「小妮子,油嘴滑舌,倒有几分像我那个外甥――也罢,看在龙袍的份上,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容潜也是你的了,你只别让我的宝贝女儿和宝贝外甥吃味了才好――」

此人暴戾无常,喜怒不定,且刚愎自用,可怖之极!

眼看他走得远了,我扑到阿萝身边,她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面如金纸,连呻吟都听不见了,只有胸脯还在浅浅的起伏。我简直不敢伸手去碰她,只怕碰了她会更疼。

「小婶婶,阿萝,你,你还好吗……」

片刻,阿萝才半睁开眼,她的眼神涣散,好像正在遭受极大的痛苦。

「小婶婶,你爹他,他太坏了,他是你亲生父亲啊,怎么舍得这样打你……」

阿萝看着我,对我柔柔一笑,可是两行清泪,却从她眼角慢慢淌了下来。

36

不出半月,徐昂回来了。

带着足占陈家一半家产的商铺地契。

算一算,他几乎是马不停蹄,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来往于两地。

在我的强迫下,容潜被迁到了我借住的房间,他睡床,而我,在地上打了地铺。大夫也在我的死缠烂打下请过来了,甚至还勉强开了几服药。吃过药,容潜的状况时好时坏,多数时候他还是在沉睡。

所以徐昂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守在房间外面,拿个小破扇子扇火熬药,而容潜在我的床上昏睡,小院子外面,仍然是重重把守着的侍卫。

徐昂错愕了一下,脸上的喜悦凝滞了一会儿,才又恢复如初。

「娘子,我回来了。」

我赶紧对着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家小叔叔病得厉害,快别吵他啊。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徐昂似乎有点不情愿地哼了一声,走到床前去看容潜。

待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掀开被子看他的伤口,徐昂神情才渐渐郑重起来。

我在一旁解释,「小叔叔这几天已经好很多了,都可以睁眼了,前几天才吓人呢,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我都担心他真病死了,我该怎么……」

犹豫了一下,我并没有说完――我那会儿真的是又怕,又硬着头皮给容潜灌药。全院子里一个愿意出手帮助的人都没有,只有我守着垂死的容潜。

我那时就在想,倘若容潜真的没能撑过去,徐昂又失去了一个亲人,他得有多难过啊。

所以,不能害怕,也不能逃避,哪怕是与黑白无常来争斗,我也不能让容潜死在这里。

徐昂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辛苦你照顾他啦。」

什么话嘛,毕竟这是你的小叔叔呀。

我想起徐昂此行目的,赶紧追问:「那个,我爹好不好?他是不是吓坏了?他心不心疼钱啊?你跟他说没说我很好啊?」

徐昂被我一连串的问题问笑了,他带着我走到屋外,掐了把我的脸,淡笑道:「都好,都好,只是……」

「只是什么啊!」

徐昂不说话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轻声问我:「娘子,你还……」

「还怎样?」

徐昂上前一步,轻轻按着我的脑袋把我拉向他,在我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我:「你还喜欢他吗?」

37

我一震,我先是没明白他的意思,继而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病榻上的容潜。

徐昂在问我,我,还喜欢小叔叔吗?

我咬着唇,这一刹那,心里浮现过无数个回答。

我从前应当是很喜欢的……我后来也很喜欢……他是我陈霜霜人生当中第一个喜欢的人,我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春天里暖融融的日光,看到了秋日里烟波浩渺的湖水,看到了冬天霜雪当中盛开的那一缕梅花。

是如此不计回报的、炽热又真挚的喜欢啊。

可是再后来――他利用了我,伤了我的心。

我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一个字也不愿意再跟他讲。

可是这样强烈的爱与恨,是从什么时候慢慢被化解的呢。

是有个人跟我买好吃的,有个人跟我打牌逗我开心,有个人带着我游山玩水的时候吗?

现在,我已经知道,小叔叔利用我,是为了救阿萝,倘若他不救,阿萝的日子会比现在还要悲惨。

我不恨容潜了。

我现在可以原谅他骗我。

但对他的那种发自肺腑的喜欢,似乎再怎么找,也回不来了。

我一直不出声,而徐昂也不催促我,只是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太灼热,我感觉脸上一阵一阵发热。

现在这个时候,要告诉徐昂我喜欢的人变成他了吗?

他会不会笑话我呢?会不会拒绝我呢?分明我们成婚的那一夜他说,他喜欢的人是小婶婶。

现在假如我说喜欢他,而他还是喜欢小婶婶……我,还能经得起第二次的伤心吗?

于是我吞吞吐吐地说:「那,你还喜欢小婶婶吗?」

徐昂的眉头微微皱着,他很认真地说:「这个问题,与小婶婶有关?」

有关,当然有关,除非我知道徐昂已经不喜欢小婶婶了,不然我怎么能把对他的喜欢说出口――我刚才见到徐昂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只觉得委屈,恨恨地说:「所以说!徐昂,你还是在喜欢阿萝吗?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来问我?」

徐昂颓然垂下双手,他的话音有些缥缈,「是啊,是啊,娘子说得对,我,我不是……也喜欢阿萝的吗?」

他这是承认他现在依然还是喜欢阿萝?

一时间,我有些生气,可这气生得太小家子气。他喜欢阿萝,这是我与他早就开诚布公的事情。那时候我还打趣呢,说要拆散小叔叔和小婶婶――虽然我知道,徐昂对小婶婶所做的最最出格的事情,也只是给病中的她送去一束鲜花而已了。

可是,徐昂的表情太凄惶,连带着我也觉得心里酸涩不已。

算了,不要管那么多――徐昂倘若真的拒绝我,我大不了再去找别人,难道天底下除了他们徐家,不会再有旁的好人不成。

我陈霜霜别的没有,好运气一直都是有的。

我扭过头不去看徐昂,鼓起勇气道:「那个,但是,徐昂你也是很好很好的――」

徐昂轻轻笑了一声,把我的脑袋扳过来,直直地看向我:「是吗?我好吗?」

此刻,金色的暮光柔和,镀在他脸上,显得他整个人,俊美如铸。

我呆呆地看着他,「对啊,你很好的。徐昂我――我现在喜欢――」

38

就差那么一丁点,我就说完了,但是徐昂打断了我,「是啊,我很好的,娘子的愿望,我一直记得呢。」

愿望?哪一个?我跟徐昂说过几十个愿望,包括去吃南归楼的醉蟹,去买富锦阁的孔雀翠羽绸,去游庐山,去喝缀锦楼的荔枝酒……

这些愿望,有的在出来散心这一路就实现了,有的还没有。

徐昂轻快地吹了声口哨,最后望了一眼我,慢慢转身往外面走。

「我先去看看那老头。稍后……再来看你。」

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有些疲软。

似乎他要走上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漫漫长路。

我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正想去给容潜掖一下刚刚掀开一角的被子,却见病榻上的病人已经醒来,正安静地盯着床顶。

他的表情,颇有些落寞。

我的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小叔叔!你别听我和徐昂乱讲!我,我不喜欢你,徐昂也不喜欢小婶婶!」

啊啊啊真是要疯了。照顾容潜了半个月,这家伙都是昏昏沉沉的,偏偏在我和徐昂说话的时候醒了。

他肯定听见我和徐昂说我俩喜欢他和阿萝了!

我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容潜却似乎对此浑不在意,他只是蹙着眉,叹道:「我病了多久?」

「唔,现在,已经是八月了。」

「……怪不得闻到了丹桂的香气啊。」

他只低低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便又陷入了沉睡。

我疑惑地四处嗅了嗅,除了满屋子的中药味道,哪来的桂花香气?

不过,说起桂花,我小时候生活的苦泉寺才是到处充满丹桂香气呢,因为赤色的丹桂太好,甚至有了「朱砂寺」的别称。

我还没有回忆到朱砂寺的老方丈、绣娘阿宛,还有厨娘拿手的豆腐煲呢,那些讨人嫌的黑衣侍卫又上门来了。

「陈姑娘,陛下有请。」

39

我应了一声,心里倒没有多慌张。徐昂回来了,我们两个臭皮匠也能顶半个诸葛亮吧,在睿帝面前就算吃亏也有限。

可我眼见侍卫们又推出一把轮椅,还要把容潜放上去,我才急了,「他还病着,不能挪动!」

没人理会我,众人押送着不情不愿的我,推着轮椅上病怏怏的容潜,一路前行。不多时,前方遥遥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众人停下,让我推着容潜继续走。

目之所及,是一座议事的楼阁,端的是雕梁绣柱,画栋飞甍,精妙无比。

高座正中,坐着一身华服的睿帝,神情陶醉,举着酒盅正开怀畅饮。他下首,设了张红木雕花小几,上面坐的人……

是徐昂。

室内的两侧则整齐地摆了十数张桌椅,坐满了追随睿帝的门客。

眼见我推着容潜进来,原本喧嚣的厅子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徐昂正歪着头与高座上的睿帝笑说着什么,待看见我与容潜时,笑容分明凝滞了一下,也缓缓停下了动作。

睿帝也看到了我,他一扬手,奏乐的乐师即刻便停了下来。

偌大的阁内,可以清晰听见我自己的心跳。

一片静默之中,睿帝缓缓站起,对我道:「陈姑娘,你父亲对朕大业的鼎力相助,朕心中,实在是感动――」

不过是巧取豪夺罢了,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真不要脸!

我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摆出个客套的笑,「舅舅喜欢就好。」

睿帝又举杯,向着徐昂道:「甥儿伯望,也是个人中英杰,这件大事,办得漂亮!」

与我的疏远客气相比,徐昂却是嬉皮笑脸地站起来,对着睿帝深深一鞠躬。

「舅舅既然夸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只是,当年我小叔叔拿到陈家三成的财产,就娶到您的千金,现在我拿到了陈家一半的财产,舅舅打算怎么奖励我?」

睿帝抚须大笑,「这有什么难的,朕别的不算多,女儿还是很多的――来来,都过来,都给我甥儿看一看、选一选――」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竟如此作践自己的女儿!我咬着唇不敢相信,然众人都不觉得有何不妥,而一旁的屏风外,当真走出来六七个女孩子!

年纪大的,和阿萝相仿,年纪小的,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

徐昂他,不能这么荒唐吧……我死死盯着徐昂,而徐昂,死死盯着那几个女孩子。

「舅舅啊,这些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

徐昂若有似无的眼光从我身上掠过,从轮椅上似醒非醒的容潜身上掠过,他朗声道:「我,只喜欢阿萝。」

40

是啊,徐昂喜欢阿萝。

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徐昂他从来没有瞒着我,也从来没有骗过我――可是我的心里好像被谁重重锤了一记,酸苦的味道从喉头漫上来,盈满整个口腔。

我几乎不敢呼吸,只怕我一呼吸,眼睛里就会落下泪来。

轮椅上的容潜,几不可闻地,动了一动。

睿帝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说起来,朕十几个女儿里面,数阿萝长得最好,和我那个妹妹长得最像――」

徐昂点头,「舅舅明察秋毫,我早年丧母,一心想寻个像我娘一样的娘子。早先,我不知道阿萝的身份,还不敢贸然行动,但如今我知道她是我娘血亲的侄女,那么我就要势在必得了。」

睿帝却带着酣醉后的迷离,笑着拒绝,「可是伯望啊,阿萝嫁过几次人了,她上一个嫁的还是你小叔叔,你不介意,舅舅心里也过意不去呐!换一个女儿吧,你为舅舅立了大功,舅舅怎么也得给你选一个好的……」

徐昂笑道:「这有何妨,您让阿萝与我小叔叔离婚便是!」

为了讨阿萝,竟让容潜与阿萝离婚?!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徐昂。大约是楼阁内熏了浓重的熏香,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我看清了睿帝的神情――他很赞同。

果然,徐昂话音刚落,睿帝不由颔首,「也好,也好,容潜这小子看着总是碍眼,那舅舅便命他们离婚,然后赐阿萝给你为妾……」

徐昂咳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您又错了,我不要阿萝做妾,我要她――」他重重地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我的方向,一字一句,「我要她,做我的妻。」

此言一出,我只觉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饶是睿帝脸皮厚,他此刻也有些蒙,「这……只怕陈姑娘不愿意吧?」

徐昂笑眯眯地对睿帝拱了拱手,道:「之前的五成家财只是保陈霜霜不死,并不保把她还给陈老爷――现在,只要把陈霜霜交还给陈老爷,他甘愿把剩下的两成陈家财产也送给舅舅,反正我也不喜欢陈霜霜,我把她退掉,拿了钱再娶阿萝,不是很好吗?」

舅甥两人对视片刻,都是拊掌大笑。

睿帝甚至对徐昂的创意夸赞不已,「都说外甥像舅,朕这回真信了。朕的那个妹妹是个木讷的,妹夫也是个书呆子,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机灵孩子――好,很好,就这么办。」

徐昂笑,「那么,还烦请舅舅座下的人来准备文书。」

几乎是眨眼之间,两份拟好的离婚文书,已经呈递到了我与容潜的面前。

一份,写着徐昂与陈霜霜,一份,是容潜与阿萝。

我的手颤抖着不肯伸出来,双眼一片血红的模糊,几乎看不清前面的一切。

徐昂,徐昂,你怎么可以如此待我,如此待阿萝与容潜!

我几欲大喊,大骂,甚至还想不顾睿帝在旁,冲过去与徐昂对质。

可是我的手,轻轻被谁的手覆住了。

是容潜。

41

容潜半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说:「霜霜,别去,别去。你不知道他盛怒之下,会作出什么事情来――」

容潜宽大的衣袖滑下来,露出了已经结痂的累累伤痕。那些,都是睿帝命人打的。

我看着他嶙峋的手臂,好似一盆冰冷的水兜头浇下来,浇灭了我的盛怒。

是,我如何能在那个魔鬼面前如此冲动?哪怕心里再愤怒,我也不能公然质问徐昂,我须想办法找个私下的场合再问――我想徐昂必定是会给我一个满意的回复的――

丝竹之声再次响起,睿帝的女儿们鱼贯而出,随即,从外间走进来的,是阿萝。

阿萝穿着件单薄的白衣,不施脂粉,看起来非常清纯可人。她惨白着脸,跪倒在睿帝面前,泪如雨下。

她说:「请父亲大人收回成命,女儿宁死,不愿另嫁!」

「父亲大人明鉴,您曾经说过,不再将女儿送给别人,容潜是最后一次,您说过的!我是容潜的妻子,容潜是您麾下的金吾卫上将军,您不可以――」

她的声音哀怨婉转,如泣如诉,睿帝勃然大怒,他一拂袖,桌上的杯盘碗盏俱都扫在阿萝身上。

「贱人,你和他的命都捏在我手里,你还敢忤逆――」

徐昂却轻巧地拦住了睿帝,又对着阿萝幽幽一笑,「表姐,舅舅早就废了我小叔叔的金吾卫上将军之位,又将他重重责打,眼下他已经是半个废人了,你跟他还有什么前途?」

阿萝气急,她站起来,指着徐昂痛骂,「徐昂,你混账!枉我一直当你是朋友!你这般无耻,你对得起容潜,对得起我,对得起霜霜吗?」

「唔……」徐昂满不在乎地挠了挠脑袋,「表姐啊,我徐昂,从来都是梁国京城数得着的小恶霸,恶名远扬,人见人恨,你拿我当朋友,实在是……太天真了……」

犹嫌这些话不够伤人似的,他甚至慢慢步下台阶,行至阿萝面前,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抬起了阿萝的下巴。

「表姐,等赶走了陈霜霜与容潜,我们便成婚,好不好啊?」

……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来的,我也不记得我后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失魂落魄的,感觉自己深陷在一团迷雾之中,看不清,听不见,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徐昂他,不要我了。

我又一次,被我喜欢的人抛弃了。

等我回复些许清醒的时候,容潜正牵着我的手,要把我往马车里送。

「小叔叔,去,去哪儿?」

「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

42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果真,除了寥寥三四名侍卫看守,我们身边空无一人――可是远远的花园那头,张灯结彩,已经布置上了喜庆装饰。

我瞬间清醒过来,我反握住容潜的手,死命摇晃。

「小叔叔,徐昂疯了 ……我们,我们去阻拦他好不好?」

容潜本就病势沉重,被我这样晃,几乎要摔倒,他哑声道:「霜霜别闹,我们先离开此处,好吗?」

「不行啊,他们已经要成亲了,小叔叔,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阿萝嫁给徐昂吗?你,你不是和阿萝很恩爱吗!」

我浑身上下撕心裂肺的疼,可是容潜,却面无表情,只是不容置疑地继续将我往马车里放,「我只知道,这里危险,先将你平安送走是最要紧――」

「小叔叔!!」

夜风微凉,容潜的身子微微一颤,他淡道:「霜霜啊……」

「什么?」

「你已与徐昂不是夫妻,所以,你不必再叫我小叔叔了。」

容潜的神情非常严肃。我盯着他,喉咙里好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他说的是,我和他唯一的联系就是徐昂,而如今,徐昂已经和我没有联系了。

「小叔叔说得对,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徐昂带着三分轻佻的嗓音在我们背后响起来。

他穿了身崭新的新郎官装束,束着金冠戴着红花,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哪怕这套装束俗气得要命,他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他眼风向容潜轻轻一扫,又对着我,笑一笑,「霜霜,我来送你一程。」

徐昂从未叫过我「霜霜」,他从来都是「娘子」来、「娘子」去,嘴巴甜得不行不行。

我们虽然算是盲婚哑嫁,可他新婚之夜,第一次看见我,就眉开眼笑地冲着我说:「娘子,我就是徐昂,你叫我相公就行。」

……自来熟,熟得不能再熟。

……没皮没脸,果真是个小恶霸。

……半点都没有他小叔叔沉稳持重。

我当时,便是这样想的。

那时的我,不讨厌他,也绝算不上喜欢他,我时而觉得他是个油腔滑调的小流氓,跟我抢饭吃的时候坏得要命;时而又觉得他诙谐逗趣,跟他待在一起,玩得轻松又自在――但无论如何,他都还是比不上小叔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徐昂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多,而我,也越来越像他的呢。

我从马车上跳下来,跳得太急,还扭了一下脚,可是我已经顾不上喊疼了,我只想抓住徐昂,不要让他和阿萝拜堂。

我要告诉他,我喜欢他,我喜欢的人,是他。

来得及的,一定还来得及。

43

我一头撞进徐昂的怀里,而他微微笑着,扶住了跌跌撞撞的我,「霜霜啊,本该留你喝杯喜酒的,可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实在是等不及,就不挽留了。」

我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出城二十里,你爹就在白草坡等着你。他倒是很大方,说钱不要紧,女儿的性命最要紧――等他的财宝运到此处,就是我与阿萝成亲的吉时――我这番安排,周详不周详?」

他的笑脸在我面前放大,我已经心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徐昂,徐昂,你不要这样,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我们才是在神明面前拜过堂的夫妻,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手臂上的力度突然加重,我痛地低呼。低头,只见徐昂握住我手臂的那双手,骨节都在泛白……

可是这力气一下子就松懈了,徐昂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懒洋洋地说:「霜霜,别犯傻。」

我怒极,「我没有犯傻――」

徐昂好似很吃惊似的,他上上下下看了我半日,才正色道:「陈霜霜,你是不是忘了,你喜欢的人是容潜,我喜欢的人是阿萝。我们成婚那一夜,你便说……」

「把他俩拆散,我们就可以上位了。」

「现在我成功了,我真的把他们拆散了,你反而来指责我,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他松开我,又对着我身后的容潜走去,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容潜,我一向不大待见你,你是知道的吧?嘿,小爷我快快活活地长了十九岁,凭空冒出个叔叔,还对我管东管西,烦死个人!但现在,我还得拜托你件事情――」

「陈霜霜这个蠢丫头,你帮我把她带走,带得远远的,永远别来烦我,她这种见异思迁的姑娘,我才不屑……」

「啪!」

容潜的脸上风云变色,他狠狠甩了徐昂一掌,沉声道:「够了徐昂!你不要太过分!」

徐昂捂着下巴,哼了一声,仿佛有些愤然地舔了舔嘴角沁出的血珠,再不理会我与容潜,转身便走。

夜风吹进了他喜服的衣摆,鼓鼓囊囊地蓬起来,越发显得他瘦了许多……

「徐昂……等,等一下。」

叫住他的人是我。

徐昂的脚步停了停,双手微微攥成拳。我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而他,似乎半点不耐烦也没有,安静地等着我。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他面前。

我的手冰凉凉的,抚在徐昂的脸上,一时间,很难分辨谁的肌肤更冰冷一些。

徐昂一时有些错愕,他喃喃道:「霜霜,别喜欢我。我不值得――」

「是的,不值得。」

我扬起手,像容潜一样,对着他另一边的脸颊,狠狠地打了下去。

44

我以为我会哭,可是我一滴泪都没掉出来。

对,不能哭,这种时候哭,徐昂会更看不起我。

我这一下打得重,手掌钻心地疼,徐昂一定也疼,可是他一动不动,只是看着我。

大概是错觉,我感觉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丝的后悔和不舍?

我搜肠刮肚想再寻几句骂他的话,可是容潜在我身后催促,「霜霜,多说无益,快走吧。」

徐昂偏过脸,不再看我们,脸上仍旧是那副欠揍的表情。

「是啊,快走啊,小爷我等着成亲呢!」

我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往马车里走,帘子落下来的那一刻,我余光看到,容潜上前,抱了抱徐昂的肩膀.

「徐昂……好自为之!」

同时,他用身体挡住看守侍卫的视线,将一团极小极小的纸团,塞进了徐昂新郎官礼袍的前襟。

马车好像逃命一样地驰骋在这座僻静的边境小城。

白草坡等着我们的,果然是我爹和二十驾马车。

车里,装满了金银,一箱一箱都拿封条封着,整整齐齐。

我爹戴了个大兜帽,遮住半边脸,面无表情且一言不发。

睿帝带着的人略一查验,便互相交割。

为首的似乎是个小队长,阴阳怪气,对着容潜讥笑一声,「容大人,人家都说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也不知道您心里头现在是什么滋味儿啊?」

几人都哈哈大笑,竟是丝毫脸面都不给容潜留。

容潜却并未生气,他拂了下自己纤尘不染的衣袖,淡淡道:「哦?这个夺字,用得不好。命我与阿萝公主和离的是陛下,陛下的话还能有错不成?你们几位这是在替我这个叛徒,指责陛下有过失吗?」

「这话若让陛下听见,只怕你们几个的境遇,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那几人立时煞白了脸,其中一个恨恨道:「容潜,论吵架我们比不过你,走着瞧!」

竟是落荒而逃。

容潜好似耗尽了全身力气,他半倚在道路旁边的一株大树上,剧烈地喘着气。夜色中,他脸色苍白,简直有如鬼魅。

――我愣愣地看着容潜,第一次发觉,他这样温润谦和的人,竟还有如此邪气的一面。

45

此时,我爹低声喊道:「你们俩别磨蹭,都过来!」

待我们都坐上马车,我爹给容潜把了脉,喃喃道:「唔,这是九重酷刑啊,与内伤相比,外伤倒不算什么了……」

然后便从袖子里取出个青瓷瓶,让我喂容潜一粒。我疑惑不已,我爹一个商人,竟还懂行医赐药?可我掰开容潜紧锁的牙关,喂了他一粒之后,他的呼吸竟真的渐渐平稳起来。

我把容潜放好,让他尽量舒服些,随后就凑到了我爹身边,「爹,我们去哪?」

我爹一边策马,一边道:「霜霜你看好容潜,他若再难受了,继续给他喂药!眼下还是那大魔头的地盘,我们须尽快往北走越过国界,若是叫他们追上,那可是前功尽弃。」

他专挑人迹罕至的小岔路走,仿佛对周边很熟悉。马车向北继续前行,停在了一处码头,他带着我们上船,船行不多时,又弃船换马。直到天色发白,我们第三次换船,他方道:「可以了,睿帝的人追不上来了。」

我把容潜安顿在船尾――他正闭着眼,眉头紧皱,似是疲惫之极――然后回到船头,对着正在撑船的我爹,问:「爹,咱们回家吗?」

爹爹看了我一眼,笑道:「霜霜没有家喽,咱家房子卖掉啦!」

「那姨娘们呢?」

「卖房子的钱分给她们,都遣散了。」

「……爹你心疼吗?」

「不心疼,不心疼啊,只要霜霜平安,千金散尽还复来嘛……」我爹笑呵呵地打量我,「能从那老家伙的手里全身而退,我霜霜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嗨,那老贼厉害得很,梁国十几万兵马围剿,他都能带着几千人杀出重围,又利用梁、郑、蜀三国之间的矛盾,在边境之地隐居蛰伏多年,甚至还越发势大。」

「我女儿从这样的人手里逃回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听着他这样揶揄的口气,心里酸涩难忍。

不过短短一月多不见,爹爹竟好似老了十岁,连鬓角的头发都花白了,他从前可是一根白发也没有的。

我一把抱住了爹爹的大腿,简直就是号啕大哭。不一会儿,他的衣裳都湿透了。我爹倒也不安抚我,只是由着我哭,不时地拍拍我的脑袋,道:「爹知道霜霜委屈,哭吧,哭出来就好了――那个徐昂呀……」

「是,是我先不要他的,我早就说我不要他了,在徐家我就说了――呜――」

我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好像被剜去了一大块,鲜血淋漓的,一碰到、一想到,就疼。

……这个伤口的名字,叫徐昂。

46

等我哭够了,爹爹给我递了个葫芦,「乖,喝点水,润润嗓。」

我抱着葫芦,咕嘟嘟喝了一气,然后就听我爹夸我,「对啦,我陈之照的女儿就是要有骨气,有脾气!哎,天下的男儿千千万,少了个徐昂,难道天就塌下来啦?就算天真塌下来啊,也有爹爹给你顶着。」

啊啊啊,眼泪又要漫出来了……

可是我看着我爹眼角深深的皱纹,还有他关切的眼神,抽了抽鼻子,打算把这一顿哭给忍住,过两天寻个没人的对方,再好好哭一场。

现在,我必须变成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陈霜霜。

「那以后我,我赚钱养爹。」

我毫无形象地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发誓。

接收了誓言的我爹嗤之以鼻,「就你?还是爹赚钱养你吧,虽然五十多了,可是爹脑子可比你好使。」

「怎么就不行呢!我会绣花啊,我绣花卖钱养你!」

「哈哈哈,就你那二脚猫的针线,也好意思说赚钱养我。」

「你又嫌弃我!我住在朱砂寺跟宛娘学绣花的时候,厉害着呢。那个,小叔……容潜他,都多少年了,他还留着我绣的小鱼呢!」

「撒谎,他以前怎么可能认识你――」

「真的认识――」

我俩同时回头,看向船尾的容潜。

……方才还沉沉睡着的容潜,已经睁开了眼睛。

黎明的淡淡金光洒在河面上,闪着粼粼的碎光。

一片水汽浩渺中,容潜的眸子好似燃着重重的火焰,亮得怕人。

47

容潜启唇,阴沉沉吐出几个字。

「陈,之,照。」

这话听着不善,我爹把船桨一扔,哼道:「干什么?」

「你不是说,霜霜是你亲生的女儿,打从落地长到十八岁,从未离开你身边一步吗?那她怎么会住在朱砂寺,还拜一个绣娘为师?」

「啊这――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要紧?容潜我告诉你,霜霜哪怕身上流的不是我的血,她也是我亲闺女!」

「你,你……」容潜呼吸一滞,他捂着胸口,痛苦呻吟,「枉我还当你是前辈,你竟连句实话也不告诉我――」

我爹气呼呼的,感觉若不是容潜太虚弱,都会冲上去揍他,「你这小子不也没告诉我实话?你要是早说,你是想用我的钱搞垮那个大魔头,我痛快就把钱给你了,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我何必让我宝贝闺女去徐家受罪!」

「若我早知道你千疼万宠的宝贝闺女是她,我,我死也不会……不会要她嫁进徐家!」

他俩在我左右两边,针锋相对,我越听越不对劲,「停,停,停,爹,你和容潜,以前也认识?」

我爹圆胖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不自然,「啊,这个啊……当然不认识,霜霜你别多心,我怎么会认识他这种人……」

「可是你们说话的语气明明就――」

容潜轻咳一声,他撑着身体勉强坐起。

他手心摊开,里面是那块皱巴巴、脏兮兮的小帕子――他曾经用它来给我擦鼻血的那一条,也是十年前,我在朱砂寺,绣了送给他的那一条。

小金鱼已经被洗得掉色了。

「霜霜,对不住……若是我早知道陈家唯一的小姐是你,我绝不会……绝不会让你这样涉险。」

容潜的语调苍凉,而他的眼角,已经沁出了星星点点的泪珠。

我一惊,被他郑重的道歉弄得有点慌乱,「啊,小叔――容潜你干吗这样!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爹则在旁边冷哼,「霜霜你乖乖听着,让他好好给你道歉!这笔账我还得给他算一算呢。拐了我宝贝的女儿,又害她这般伤心――」

容潜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几分。

我听不下去了,迈过几步去扶他,「好了好了,等你养好伤再说这些吧。」

可是容潜不肯停,他仍断断续续道:「这块帕子我一直留着,后来,我回到朱砂寺的时候,宛娘说你已经得了伤寒不治身亡,还带我看了你的坟……」

我有些疑惑,但很快明白过来,「朱砂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宛娘怕人知道我去了有钱人家,那些故人会骚扰我,所以对外一概都说我病死了……」

「是吗……」容潜的笑容颇为凄惶,「她也骗了我。我真当那个曾经救我一命的小丫头死了,我绝想不到,她变成了陈家的女儿,我还为了钱,命徐昂娶了她,又把她拖到了这场你争我夺的算计中……霜霜,对不住,都是阿潜不好,阿潜会想办法弥补你的……」

眼前这个虚弱的金吾卫上将军容潜,和十年前那个神情冷峻的少年徐潜逐渐重合,我喃喃,「真的是你啊,徐潜。我还以为这辈子都遇不到你了呢!」

「是我……是我……霜霜,对你来说,我这么多年都杳无音讯,你,你怨恨我吗?」

48

怨恨……吗?

怨十三岁的徐潜分明许了个「等过几日,我从南边回来,就带你去我家玩」的承诺,却一去不回?

恨二十三岁的容潜利用我、利用陈家的钱,只是为了救阿萝?

还是……怨恨他让我遇到了徐昂,又被徐昂所伤呢?

若是没有容潜,我爹定会为我寻一个更好的夫君,他肯定会比徐昂好一千倍、一万倍。

可若是没有容潜,我又怎么会遇到徐昂。

想来想去,我只能摇头,「我不怨你,也不恨你――是真的。」

我对上了容潜漆黑如夜的眼眸,那双曾经让我悸动不已的眼睛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可我,再也没有去探究的动力了。

从前那个挖空心思讨好他,喜怒哀乐都追随着他,视线总是偷偷在他身上流连的陈霜霜,已经不见了。

既然不喜欢了,那就真的是不会怨,更不会恨了吧。

容潜仿佛看明白了我的心意,他喉头涌动,仿佛要说什么话,可是他只是剧烈地咳嗽着,一句也说不出来。一阵剧烈的喘息之后,他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随即,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哎!容潜,你――你倒是坚持一下呀!」我爹急了,「霜霜,你过来看着桨,我给他针灸。」

说着,我爹真从他裤腰上取下个灰扑扑的荷包,从里面捏出根金针,按着容潜的脑袋就要扎下去。

「爹!你会弄死他的!」我看着他的动作,简直要吓死了,「你,你又不是大夫!」

我爹很嫌弃地白了我一眼,「行了行了,别吵吵――你爹当年也是个金吾卫上将军,好歹算起来还是容潜的师伯呢,我给他扎几针,死不了的!」

在这种我从前认识容潜而我爹不知道、我爹从前认识容潜而我不知道的诡异情形下,我们三人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化解尴尬。

还是我爹有大局观,他说:「容潜受的伤太重,我们得尽快安顿下来,不能再带着他奔波了。」

于是话不多说,在天色大白之前,我们弃船上岸,寻了个僻静的驿站住了进去。

心惊胆战在魔窟里过了这么多天,住进驿馆房间,拿着镜子一照,我才发觉自己的脸色也很差,两只眼睛下都带着浓浓的乌青。

我把镜子扣起来,决定眼不见心为静。

我爹那边,则是先把容潜弄睡,然后又忙前忙后给我打了热水,还给我寻到了干净的换洗衣物,「霜霜,洗漱一下早点休息吧。」

「爹――」我虽疲倦不已,可是好奇心仍然战胜了疲倦,「金吾卫上将军,到底是个什么职位?」

「啊这个――」

于是,就跟小时候他哄我睡觉一样,我爹又开始给我讲故事了。

49

数年前,睿帝也算是个励精图治、雄才大略的年轻帝王,南晋在他的治理之下,安乐富足,甚至隐隐有兼并梁国之势。

我爹作为他麾下的金吾卫上将军,近帝王之身服侍,同时掌管禁军,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权力腐蚀了帝王之心,睿帝性格之中的偏执与多疑逐渐暴露,政令不一,民生凋敝。

我爹看清局势后便及早抽身,他佯装病亡,隐姓埋名,秘密潜逃到了梁国。

出于打发时间的目的,他开始做生意……大概是天赋所致,他生意越做越大,最后竟然做到了梁国京城首富……

「爹爹真的不想做这么大啊霜霜,爹爹真的不是故意的,钱财对于爹爹都是身外之物,是累赘啊!」

「行了,这话我都听一千八百遍了――」

于是我爹继续讲。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很准,十年之前,梁国玄帝果真出兵剿灭了南晋,睿帝随即开始流亡。

若不是玄帝突然驾崩,玄帝资质平庸的幼子继位,导致国力日渐衰弱,只怕睿帝及其残部也不能苟延残喘如此之久。

「容潜找上我的时候,只说他有实力一举除去睿帝,只需把女儿嫁给徐家……我一听那是大好事啊,能帮就帮……再说那个徐昂,虽然人称小恶霸,但爹爹也见过几次,小伙子长得还是蛮不错――」

我爹好像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他顿了顿,低头看我。

我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假装睡着的话,对我们俩都比较舒服吧。

我感觉我爹慢慢为我放下床帐,又轻轻走了出去。房间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对啊,明明是个可爱的小恶霸,明明他也宠着我,明明我也很喜欢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我呢?

为什么他依然还是喜欢阿萝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阿萝与他早逝的娘亲,有着相近的容貌?

我与他之前的感情,当真单薄脆弱到,连一张相似的脸庞也抵不过的地步吗。

50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又睡了多久,又想徐昂想得睡不着了多久。肚子咕咕叫把我吵醒的时候,天色仍是灰蒙蒙,好像是傍晚,又好像是黎明。

我很快就判断出来,这是第二天黎明。

我这样躲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了。

我轻手轻脚地下床,准备在不吵醒任何人的情况下,寻摸点吃的。

刚刚走到房间门口,我便听到了我爹的声音,在安静的小院子里,显得非常低沉、严肃。

「容潜啊,你这伤需要卧床静养起码一个月,你再舟车劳顿地赶回去,病情势必加重,药石无效,只怕会连三十岁都熬不过,你可想明白了?」

沉默了片刻,才听见容潜的声音,「于情于理,我都要去找伯望。」

「找他作甚?」

「以他一人之力对抗睿帝,凶险万分,我怕他步我的后尘,我得去帮他……他们折磨人的手段如此恶毒,伯望打小就怕疼,怎么受得了。」

容潜这话中还有话,本来尚有三分困倦的我,顿时清醒过来,竖着耳朵偷听。

「你受得了,他就受不了?」

「师伯!你别拦着我了……哪怕不是为了正事,我也要……我也要去找他问个清楚。霜霜这么伤心难过,我看着实在是……」

门缝里,我爹的脸黑沉沉的,看起来很不赞同容潜的做法,又没有办法劝阻。他沉吟了片刻,才道:「不必去了。」

「什么?」

「我说,不必去了。」

「徐昂早就跟我商量妥当了,那日运到睿帝住处的金银之中,藏了大量的炸药,只等拜堂喜宴结束,众人喝醉熟睡之时,将炸药点燃――」

「徐昂说,让我们在此地等他五日,若是他来了,说明他成功了。若是他没有来……」

我爹哆哆嗦嗦从袖子里取出封书信,递给容潜。

「他请你,替他好好照顾霜霜。」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撞开房门,拼命一般跑出去,想从容潜手里把那信夺过来。

「给我!给我!我要看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们两人都不提防,被我这样撞破,俱是一惊。

容潜高高举起手臂,将那信托起,不叫我够着,而我爹一把揽住了我,又伸手在我脖颈处砍了一下。

一阵剧痛伴随着眼前一黑,昏迷之前我听到我爹在叹息,「傻孩子,两个傻孩子啊……」

55

我们等了五天,等了七天,等了十天。

可是徐昂,没有来。

我们栖身的驿馆偏僻,往来的客人商旅不多,但我爹每日都会向人打听蜀国边境是否有什么异动,却只听说了「私宅莫名爆炸,官兵随即驻扎」的只言片语。

没有人提到作乱的南晋睿帝,更不会有人知道徐昂是否安好。

虽然我爹和容潜一直轮换守着我,不叫我出门,但我也能敏锐察觉,他们脸上的希望都是越来越少。

在这种胶着的等待中,我病倒了。

不是真病,是装的。

我已经想明白了,是生是死,我都要再见徐昂一次。

利用陈家家产暗藏炸药,以期对睿帝一举击杀这件事情,徐昂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他故意要求与我和离,又让容潜与阿萝和离,我们四个人里逃出了两个,已经算是很不错的结局。

所以他给容潜留了信,却连多的一个字都不跟我说……他是不是以为,假如他真的回不来了,我会傻傻地忘了他,然后接受容潜?

徐昂你休想!

我「病」了几日,容潜给我端来的药我一概偷偷倒掉,饭食也一口不肯吃。我也不知道他发觉了没有,反正他总是一言不发,送完药就走,最多对着我假装熟睡的脸轻轻叹口气。

终于有一回,他妥协了。

那天,他过来收拾托盘,见我又是把药碗倒空、饭碗纹丝不动,他叹口气,拎起床头的一只花盆看了看,然后半是愠怒,半是好笑地叫我:「陈霜霜。」

我不答。

「别耍小孩子脾气。」

我还是装睡。

容潜的手轻轻贴在我额头,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你这样装着装着,真病了怎么办?真病了,我还怎么带你去找伯望?」

我瞬间睁开了眼睛。

入目,便是容潜关切的眼神,他似乎想笑,又没有笑出来,「床头摆了四盆花,你只往一盆里倒药,也不知道匀一匀――」

我惊讶地去看,果然那三盆花还好好的,第四盆已经蔫了。

但这种时候哪是关心花花草草的时候,我赶紧跟他确认,「容潜,你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啊!」

「算话。」

「你小时候就――」

「这一次,我必不食言。」

56

看他的神色,绝不是在哄我,于是我掀开被子就要往地下跳,可是容潜按住我的膝盖,正色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以伯望的机灵,想必已经脱身了,只是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一时回不来,我带你去看看也好。」

以容潜这么谨慎的人,他说徐昂「想必已经脱身」,肯定是真的就无碍了。我顿时喜形于色。

「只是,我有两个条件。你答应了,我才带你去。」

「第一,你要听我的话,不许冲动,不许胡搅蛮缠。」

这个……可以做到。

「第二,倘若我们遇到了阿萝……」

容潜的表情突然有些高深莫测,「你须答应我,你一个字也不告诉她,而她说的一个字你也别相信。」

我心里头的喜悦突然就被疑惑替代了,「为什么?阿萝,阿萝她不是你的妻子吗……」

容潜慢慢垂下睫毛,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的话音里隐隐有些难以言喻的伤痛。

「这件事,以后再告诉你。」

我简单给我爹写了封告别信,是夜,就催着容潜带我去找徐昂。

这时节已经是深秋了,晚上寒气袭人,所有人都早早回房歇着,因此驿馆小院里一片安静,绝不会有人能发现我们的行踪。

可是我俩还没摸出驿馆呢,漆黑的小院子里突然点起了一盏灯笼。

灯笼下面是我爹。

他端坐在院子中央,仿佛很惬意似的,还在一边摆了张小几,上面放着一壶酒、一只杯子。

「容潜啊,知道师伯有雅致赏月,所以还带着霜霜,一起出来陪我?」

我望了一眼容潜,见他有些懊恼又有些畏缩,大约是害怕我爹问责。我便自己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冲我爹撒娇,「爹,我们只是出去走走,散散心……」

我爹的神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霜霜你让开,我在和容潜说话。」

啊,好凶……我默默低着头不说话了。

容潜道:「师伯,请您见谅,但是霜霜如此难过,我实在――」

「哦?」我爹慢慢给自己斟了杯酒,语气凉薄,「容潜啊,你叫我一声师伯,我也教训你两句――在阿萝那里吃过一次大亏,你怎么如今还是没长记性?做大事的人不能心软,这句话,你师父没有教你?」

「当年阿萝要寻死,你便心软娶她,自以为是救了她,结果她心里还是向着她的生父,转头便把你出卖了,让你饱受睿帝的折磨,现在内伤都还没有愈合。」

「这回,霜霜假装生病,你便要带她去找徐昂,你知不知道现在或许南边的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你们上钩?」

57

这段话的内容太多,我一时间无法消化。

容潜却已经面色苍白,宽大的袍袖下的两只手已经攥紧成拳。

我看了看恨铁不成钢的我爹,又看了看后悔不已的容潜,顿时感觉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许多……阿萝,怎么会是阿萝?她分明饱受生父欺凌,她分明恨透了她父亲,她明明是喜欢容潜的,那她为何要这样做?

最可怕的是……徐昂会不会……

我站在容潜后面,轻轻拉了下他的袍子,他猛然回过神来,对着我道:「你放心,我们临别时我告诉了伯望,不可信任阿萝,他心里有数的。」

我这才想起,当日我们离开之前,容潜的确往徐昂的衣服里塞了个纸团。

我咬牙道:「倘若阿萝也不可信任,那徐昂岂不是孤身一人了,我们更应该回去……」

「霜霜!」我爹厉声喝止了我,「不可添乱!」

眼看我爹怒意更盛,容潜连忙道:「师伯,从前都是容潜轻信旁人,可是霜霜的性子您也清楚,我不带她去,她若是自己逃走往南边跑,只怕更……更糟。」

我也赶紧顺着容潜的话补充,「爹,我会很小心的!爹,你也要帮帮你的女婿啊,女儿那么喜欢他呢……」

我话音尚未落下呢,身旁的容潜突然呼吸一滞,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一惊,赶紧拍着他的背,想让他舒服些。我爹盯着我,又盯着容潜,最后恨恨地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气道:「罢了罢了,口口声声叫你心硬,你师父没做到,我自己也做不到!霜霜你回房睡吧,明日……」

他舒了口气,「明日爹爹带你回去。」

我张了张口,刚想说话,我爹又将我顶了回去,「若是你想让女婿的小叔叔活得久一些,这一趟,就别让他跑了。」

我满脑子都是徐昂、阿萝,还有容潜,以及睿帝建造的那座假皇宫,这些弯弯绕绕实在是太折磨人了。我真的是睡不着,四更天,我就起身了――当然,其实也是因为这几天装病,睡得太多。

可是我刚推门,便看见院子中央,坐着个人。

容潜。

他正坐在我爹昨夜等我们的位置上。甚至也在旁边的小几上放了壶酒。

「你怎么醒得这样早?」

他饮了一口酒,问我。

真奇怪,这家伙头也不回,竟然知道是我。

我讷讷道:「我想着可以去找他,就睡不着。」

容潜手持的杯盏,微微晃动了一下,几滴酒液洒在他一尘不染的衣襟上。

他淡道:「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徐昂。」

58

「啊?为什么?」

「因为……凭他什么家国责任、什么疾苦人间,这样沉重的枷锁,他都可以不去背负。」

「对喜欢的女孩子,他也可以陪着她,不用去顾及其他。」

啊?这话是怎么说的……

我绕到容潜旁边,看清了他的脸。玉石一般的面颊上,晕染着一层一层的酡红,想必是喝得有些醉。

不然,这种颠三倒四的话,又怎么会从小叔叔嘴里说出来呢?

我干脆坐到他旁边,说:「我猜徐昂也羡慕你。」

容潜愣了一下,反问:「他羡慕我什么?」

「唔……他是个小恶霸,你是个翩翩公子,他不学无术,你能文能武,然后,他喜欢的人,又喜欢你――」

「呵。」容潜将手里的酒杯不轻不重地往石桌上一放,清脆的撞击声传来,他嘴角勾起,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傻姑娘,你是在说阿萝,还是在说自己?」

说我自己?我呆在当地,眼看着容潜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伯望娶阿萝,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托付我照顾你,也不过是无奈之举。」

「他真当我对你,半点私心也无吗?他是故意这样的,若是托我照顾你,我自诩是个君子,便只是照顾你而已,一辈子都不会和你纠缠……他竟对我也这般玩弄心机。」

「小坏蛋――」容潜大概是真醉了,眼神都有些飘忽不定,「一个两个都不省心,早知道如此,我何必勉强自己,早知道如此,我何必……」

「容潜!」眼看他要摔倒,我赶紧跳起来扶他,「你喝多了!」

「陈霜霜,」他低声,仿若呓语,「我容潜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替他娶了你。」

我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我扶住容潜的手,几乎突然之间就没有了力气。

「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上天又给我了一次机会,可我终究,还是错过了。」

现在,即便是愚钝如我,也听明白了容潜话中蕴含的深意。

倘若我是几个月之前听懂了,只怕我会欢喜得叫出来吧,可是现在,我只能咬着牙,挣扎道:「容潜对不起……我,我不能……」

「不必说了,我知道的。」

他的眼神逐渐飘远,好像在看我,又好像在看某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霜霜是个敢爱敢恨,不拖泥带水的姑娘,她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再看旁的人一眼啦。旁的人再喜欢她,她也看不到啦。」

「所以,我羡慕伯望……」

「羡慕他,没有这么多羁绊,羡慕他,不用担那么多责任,更羡慕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陪着你。」

我脸上一阵一阵烧,我哪有他说的这么好呢。

「容潜,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姑娘的,真的,比我还好的姑娘。今天的话就当我们从未再说过――」

可是容潜,却好似没听见我的话一样,缓缓笑了。

他抬眸,对着远方,幽幽道:「伯望,你回来了?」

59

伯……望?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扭过身去。

天已破晓,晨光洒在驿馆外弯弯曲曲的小道,半明半暗。

几丛凋零的花木旁边,站着个白衣的公子。

他两颊已经瘦得凹了下去,整个人的神色都非常憔悴,可是他眼睛里的笑意,却是灿如晨星。

「徐……徐昂!」

在我的脑子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叫出了口,并且我松开了扶住容潜的手,冲着徐昂直直地跑过去。

快一点,我要再快一点……如果去晚了,说不定这个大坏蛋就又溜走了……

我一头撞进了他怀里,脑袋磕在他的锁骨上,切切实实地疼了一下。他被我撞得向后退了两三步才站稳。

可是我越抱越紧,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徐昂徐昂徐昂!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的声音这是掺了蜜吗?我自己听着都牙疼啊……我在徐昂怀里蹭来蹭去,而他一边笑,一边捂住我的脑袋,制止我继续不安分。

「别闹,相公身上还有伤呢……」

这声熟悉的「相公」听得我头皮一麻,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样。

我只开心了三秒钟,就紧张起来。

徐昂衣襟的接口处,露出了几层纱布。纱布上,还隐隐约约带着血痕。

我心里一阵酸疼,这时才从他身上弹开,开始从头到脚地摸,边摸边叫,「还有哪受伤了?啊?头有没有事?胳膊腿都还在吧……」

他被我弄得笑了起来,「没事,没事,我这不是都完完整整的吗……」他略一抬头,对着我身后也微微一笑,语气也凝重起来,「小叔叔,这几日辛苦你了。霜霜没有给你们添乱吧?」

不知何时,容潜已经站在了我身后。淡淡的酒气传来,他半个字也没有评价我是否添乱,而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问:

「大事已成?」

徐昂脸上的笑容顿时收了一收,他颔首,压低声音道:「是。老爷子受了伤要逃,但我的援手正守在外面,因此一网打尽。我也受了些伤……不过不要紧。」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睿帝老奸巨猾,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被擒获?因此哪怕徐昂再三确认无碍,我还是不放心。我正在专心想,我是不是应该去拆他的衣服检查,以防他说大话,我身后的容潜,突然倒吸一口气。

「她?!」

我有些讶然地随着容潜的视线看过去……

果然,徐昂的身后不多远,站着两道窈窕的身影。

其中一个一身劲装,是数日之前曾抢过我度牒的那个蜀国逃婚公主赵清染。

另一个,是个眉清目秀的女郎。她的表情天真稚嫩,仿若孩童一样。

是阿萝的脸,可是阿萝绝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她用手指比画着什么,嘴里咿咿呀呀地问:「徐公子,这是谁啊?」

我呆在了当场。

「阿阿阿萝,你……不认得我们了吗?」

徐昂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向我和容潜解释,「爆炸之后我和赵姑娘救了她,可是她头部受了伤,已经……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60

赵清染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土匪,她随身带着五六个小喽,个个奉她如神明一般。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驿馆小院子里,该打扫的打扫了,该熬药的熬药了,该做饭的做饭了――

她自己呢,已经端出一坛子好酒,与我爹喝起来了。

「久闻南晋金吾卫上将军容镜盛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你那个叫容潜的师侄,不如你多矣!」

「他不过是年轻心软,多历练就好了――赵姑娘身为金枝玉叶,却有这般身手,老夫才是刮目相看!」

两个人豪气干云,分外投缘,就差称兄道弟了。

我悄悄拉着徐昂问:「赵姑娘怎么会同你们一起回来?」

徐昂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解释,「她不是给了你我一块玉佩吗,说有事情可以求她。我心想此事重大,能多个帮手自然最好,就拿着玉佩向她借了人押送财产,又与她约好,里外夹击。赵姑娘倒也爽快,说她看不惯蜀国国主暗中资助南晋多矣,又听说了陈家的家产――」

他突然有点心虚,「娘子啊,岳父的钱最后都落到土匪窝里了,他会不会生气啊?」

「什么?」

「要赵姑娘出手,总要有些好处给她,她在龙首山招兵买马的,都需要钱……」

我先是一愣,然后非常无语,「这有什么可气的,求人办事还不花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徐昂这才放了些许心,「不过我也讨价还价了的,我说就算入股了,现在娘子你,可是龙首山的三当家――」

「噗!」我一口茶水没忍住,全都喷了出来,「徐昂你――」

「那个,我想着大梁那边我们是回不去了,蜀国也大概不欢迎我们,郑国在西北,又怕娘子你不适应那边的气候,若是,若是落草到龙首山,似乎也不错?」

所以,我这个大梁京城的小纨绔,摇身一变就成了浪迹天涯的匪徒?

我越想越好笑,不由逗他,「那徐昂你是什么?」

他低着头扒了几口饭,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正色道:「我是陈三当家的压寨相公,如何呀?」

陈三当家,这个名字听起来还不错。压寨相公,听起来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我心满意足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徐昂愣住了,端着饭碗的手僵硬得像块石头。他仿佛不敢置信地回头看我,欲言又止,最后非常期待地问我。

「这一下子太轻了,我皮厚感受不到,娘子你亲重一点,可以吗?」

61

赵清染只停留了一夜,便回龙首山去了。

剩下一院子五个人,三个都是病号,每个都要吃药。

我有点忧心忡忡地问我爹:「爹,我们家钱都给赵姑娘了,这会儿请大夫是不是都没有钱了啊。」

我爹先是一愣,然后就嘿嘿笑了,「想不到吧霜霜,当首富的女儿当了十来年,现在也有为钱发愁的时候。」

「啊这……」

「人生酸甜苦辣咸,什么口味都有,霜霜现在要吃苦咯!来吧,爹爹从前只教了你怎么花钱,现在爹爹教你怎么挣钱!」

我爹摩拳擦掌,好像很期待似的。

第二天,他果真带着我去集市走了一圈,然后就开始指点,「霜霜啊你看,那个卖点心的小贩,他的点心好吃,可是包装太简陋,只有儿郎们买,没有姑娘们买……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呢,手里的花又卖不掉……你想到了什么?」

「……」

「可以把花和点心装在一个包裹里,卖给姑娘们呀,或者卖个儿郎们,让他们送姑娘呀!」

我目瞪口呆看着我爹买了二十件点心和二十朵花,大概只用了半刻钟,就把他自制的二十件点心礼盒卖掉了!

「厉害吗?」

「厉害!」

第三天,我爹又萌生了新的主意。

「霜霜啊你看,那个梳头发的年轻妇人,她走街串巷给人梳头发,可是她担子里缺了个什么东西呢?」

「……」

「缺小孩子爱吃的糖啊!」

「这有什么关系啊爹!」

「哎!」我爹气得一拍大腿,「她年轻,梳的发型也新潮,顾客肯定也是年轻妇人,她们梳发的时候,膝下的孩子肯定吵闹,给些糖吃,肯定就乖巧了……」

我继续目瞪口呆看着我爹买了十几种糖,全都寄卖在那个妇人处。到了半下午,竟然又是全都卖掉了!

「厉害吗?」

「厉害!」

第四天,我爹还要给我讲解,但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当年看霜霜长得好看就养她,确实冲动了,若是能选个机灵孩子就好了。」

他喃喃说,仿佛颇有些失望。

我正有些汗颜,身后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来。

「师伯,你教我吧!」

我默默看着我爹拉着容潜讲生意经,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而容潜频频点头,心领神会。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每天都早出晚回,而我爹,喜得脸蛋都发着光,「阿潜果真是个好苗子,可以接我的衣钵,我定要好好栽培他!」

62

容潜虽然病体初愈,整个人身形瘦削,宽大的衣袍在他身上空空荡荡,几乎像个衣服架子了。但他气色倒还不错,整个人似乎又恢复到我初见他时,那种安稳沉静的气度。

而且,就和当初一样,他现在看我的时候,永远都是半垂着眸子,他再也不会看我的眼睛了。

……我知道,他没有放下我。

就好像当时没有放下他的时候,我会躲着他一样。

既然他躲我,那我也不要让他这么辛苦,我自己少出现在他面前就好了。

于是,每日我就守在驿馆里照顾徐昂和阿萝。

徐昂还好说,每天乖乖吃药、睡觉,很快就把精神头养起来了,除了哄睡的时候有点难缠,总是需要各种亲亲抱抱,其他时候都很好说话。

阿萝……就一言难尽了。

从前那个温婉可爱的女孩子去哪里了!

啊!!!

眼前这个失去记忆的小姐姐,简直就是又娇蛮,又充满幻想。

「我想去云游四海,看遍天下名山大川!」

「啊姐姐,咱们先吃药好不好?」

「不好!」

这天晚上,我爹带着容潜回来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抓住他俩诉苦,「我管不住阿萝了,嘤嘤,她每天吵着要出门游历,不肯跟我们待在一起。」

容潜一挑眉,「哦?我去瞧瞧。」

他转身就去了阿萝的房间。

这么多天,这是容潜第一回主动去看阿萝。之前的几天,他都是能避就避――我记得我爹说过,当日是阿萝泄漏了容潜的计谋,才导致容潜被捉。我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究竟还有怎样的过节,因此也不敢去劝。

我爹和我碰着头合计,「其实从前种种,阿萝都不记得了……若是容潜愿意,也不见得不是一桩好姻缘……」

我揉了揉鼻子,点头,「唔……」

「不行,」我爹想了想,又断然否认,「他要是有了娇妻,还陪她四处游玩,怎么还肯跟我这个老头子学做生意……女儿不中用,好容易有个师侄,可不能再跑了……」

说着,他自顾自地回屋了。

一时间,偌大的院子就留下我一个人。

「啊!催徐昂吃药!」

63

我端着药碗,三步并两步就闪进了他的房间……其实是我的房间。驿馆里只剩下四间房,他、容潜、阿萝各一间,至于徐昂,就塞到我房间里了。

「反正离婚什么的又不算数,你害什么羞!」

我要怎么跟我爹解释,我和徐昂其实并没有……啊!真是够了!!

前几天徐昂确实还比较乖巧,躺在我旁边,也是老老实实的,但是这几天他养伤养得太好了,整个人越来越过分,各种胡搅蛮缠,简直就是花式作天作地。

「娘子,苦啊。」

我循循善诱,「你岳父大人都说了,我们现在要吃苦,知道吗?」

「……需要娘子亲一下,才能喝一口。」

「你喝一口,娘子才能亲一下。」

「先亲。」

「先喝。」

徐昂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喝了一小口,「喏,喝了。」

我也很讲信用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小口:,「我也亲了啊!继续!」

徐昂干脆一饮而尽,然后擦着嘴,笑眯眯道:「喝了好多好多口苦药,娘子要亲好多好多下……」

我眨了眨眼睛,还想说什么呢,徐昂已经利落地反身将我压在床上。

他的嗓音沙哑,听起来带着一丝古怪的压抑。

「而且,我的伤也快好了……我们不如……补一下……洞房……」

我发誓,我本意是想躲开的,毕竟我是个矜持的姑娘,对吧。

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伸到徐昂发间的手指就化推为拉,他的脸颊在我面前放大,这小恶霸被我的拉扯弄得龇牙咧嘴,眼睛里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

他轻轻在我唇上亲了一下,笑问:「苦吗?」

源源不断的热量从他的身上传过来,这种感觉既陌生又令人期待,我非常骄傲地回答。

「不,我的相公不管怎么吃,都是甜的!」

64

「霜霜啊,起床了,你再睡下去,就看不到爹爹咯。」

啊啊啊我竟然起晚了!而且是特别晚的那种晚!

我一边踢着徐昂叫他也起床,一边匆匆忙忙给自己穿衣梳发。可是腰酸背疼加手忙脚乱,我的衣服也穿得乱糟糟,头发也梳得乱糟糟。

等我推开门的时候,我爹却还是没生气,只是笑盈盈地,捧着个食盒等我。

「这是爹爹最后一次给你准备早饭了哦,以后霜霜可要自己动手了。」

我茫然地接过来,再向院子里一张望,瞬间傻眼。

……我真的只是睡了一个懒觉,为什么我起床的时候,所有人都打包好了行李?!

我和徐昂站在他们面前,我俩都顶着个黑眼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容潜只是瞟了一眼就挪开视线,大概是觉得碍眼。阿萝却很好奇地在我俩身上看来看去,突然自己扑哧一声笑了,也别开了脸。

没关系我脸皮厚……我问:「所以,你们要去哪里啊?」

我爹和容潜是一拨,他们说要往东,搭一艘东海的商船,去交趾做生意,中午就起航了。

「爹爹早就想去啦,要不是养了你不舍得,也不会耽误这么多年!」

阿萝自己是一拨,她要去北方,驿馆正巧有些去北方做生意的客人,可以带她一同去。

「我都没有见过下雪,想必,雪花飞舞的样子一定很美。」

大家都好有目标啊,显得我和徐昂……很没有目标的样子。

徐昂站在我身后,轻轻捏了我一下,然后对着略带忧虑的我爹一拱手,「岳父大人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霜霜的。」

说得好像我自己不会照顾自己一样……我干脆也对着容潜一拱手,「小叔叔你也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徐昂的。」

容潜皱了皱眉,对我爹道:「师伯,不然,我们再给他俩多留点银子吧……」

「别看不起人啊。」我急了,「我们俩很机灵的!」

徐昂却笑嘻嘻地将我揽住,对容潜笑道:「小叔叔都替我娶了媳妇了,要是养不好她,那我岂不是太没本事啦?您放心去吧!」

他对着阿萝,似是有意,似是无意道:「从东海给我带个小婶婶回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我正想骂徐昂不会说话,万一阿萝听见了难过怎么办呢,转念一想,阿萝已经全都不记得了,提一句也无妨――可是下一瞬,我就愣住了。

阿萝柔柔的眼睛里,分明闪过了一点点的泪光。

那不是这几天骄横的阿萝的眼神,这是那个柔弱无助的阿萝的眼神!

「阿萝你是不是……」

我想跟她确认,可我又不敢说。阿萝却拎起了自己的行囊,豪气万丈地说:「你们几个太唆,我先行一步!」

说着,竟是头也不回,往驿馆外面走。

容潜向着她离去的方向略看了一看,也对着我爹道:「师伯,咱们也走吧?」

我爹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拍拍我脑袋,正色道:「这回是真的要做个大人了,知道不知道?」

「知道。」

「徐昂要是待你不好,就揍他,知道不知道?」

「知道。」

「要是想爹爹了,就去海上找爹爹,知道……不知道?」

我爹的眼睛里已经湿答答的了,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我赶紧搂住他,安慰道:「知道知道,都知道,我会揍徐昂的,我会给他做饭吃的,我也会……我也会想你们的。」

我爹拿手绢擦了擦眼睛,抽抽搭搭地跟在容潜后面离开了。

三个人都走远了。

驿馆的小院子里只剩下了我与徐昂。

我的相公,他咬着我爹给我们准备的煎饼早餐,美滋滋地许诺,「娘子,我们也动身去龙首山吧!」

「路上,我们可以继续玩。」

「你给我许的愿望……吃南归楼的醉蟹、喝缀锦楼的荔枝酒,我每个都记得呢!」

「娘子你放心,每一个愿望,相公都会带你去吃的。」

「现在你别哭了……越哭越丑呀。」

这个小恶霸又在说我丑!

「……而且你再哭的话,煎饼就被吃光了。」

又说我丑,又吃我的煎饼,天底下还有更可恶的夫君吗!

我含着泪笑了,我一边拧徐昂的腮帮子,一边把他嘴里的煎饼抢下来,怒道:「胡!说!八!道!难道你不知道吗,徐昂娶回家的娘子,天!下!最!美!」

65 番外 阿萝

我出生的时候,还是南晋的十一公主。

我母妃在生下我不久便病逝了,我被接到了皇后膝下抚养。

皇后并没有亲生的公主,她待我视如己出,一时之间,我是南晋后宫中,身份最显赫、容貌最出挑的一个公主。

皇后很温柔,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时,她就常常揽着我的肩膀,指点着我们南晋最优秀的儿郎给我看。

「阿萝你看,那是永泰长公主的儿子,是不是眉清目秀的,很耐看呀?」

「还有那个,他作诗极好……」

我每个都不喜欢,我指着人群里一个瘦削苍白的少年,直笑,「母后,我喜欢他!」

皇后定睛去看了看,笑着摇头,「那是徐驸马的幼弟徐潜,要想配我们阿萝,还需历练历练。」

哦,这样。我懵懵懂懂,也不去反驳,也不去同意。

可是几乎是朝夕之间,我尊贵的身份突然就变为了笑话。

我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梁国的皇帝出兵,兵临京城,国破家亡,死伤无数。

父皇带着我和其他兄弟姐妹逃了出来。

母后,却永远留在了那座摇摇欲坠的宫廷里。

逃难的这一路,我们颠沛流离,漂泊不定。我们几位姐妹,原本娇生惯养,现下有几个吃不得苦,已经病倒了。

父亲的眼神在我们几个女孩子身上逡巡,那种算计,那种阴毒,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几个里边,年纪最大的是二姐。

父皇把二姐送给了永州城的将军,城门因此大开,将我们这几百人的残将收留了。

永州城破,父皇继续南迁,这一次被送人的,是三姐。

我敏锐地发觉,我们这些女儿,已经变为了父皇苟且偷安的砝码。

终于……轮到我了。

我才十四岁,远远不到出嫁的年龄……可是父皇身边,已经没有更合适的女儿可以赠送了。

我不愿意去回忆我被送了几次――我曾经引以为傲的美貌,现在变成了诅咒。

众人都可以把玩欣赏,并且互相转赠的诅咒。

最后一次,是父皇要将我送给一个六十五岁的富商,用以换取十万两银子的军饷。

我已经厌倦了。

嫁衣是血红的。不,这不是嫁衣,这是父皇收买人心的遮羞布而已。

我将它一条一条裁开。

系紧。

然后,投到了梁上。

在我站到那条丝滑又柔韧的绸带之前的那一瞬间,我的房间门被谁撞开了。

那个白衣服的少年,满头冷汗,喘着粗气,道:「公主,请勿自轻……」

我歪着头看他――他长得真好看――笑道:「这不是自轻,这是自我了断。」

他看着我,神情十分不忍,「要怎么样,您才能愿意活下去呢?」

「想让我不死啊,那你娶我啊!」

我只是随口这样说了,想把他打发掉,可是我万万想不到,这个少年把我怪诞的话语当了真……当父皇座下第四任金吾卫上将军容坤的嫡传弟子容潜,求娶我这位「十一公主」的时候,我才恍惚想起,数年之前那个小小女童的爱娇之语。

「母后,我喜欢他!」

「那是徐驸马的幼弟徐潜……」

原来,上天还是厚待于我了。

在我跌落辗转于泥泞之地的时候,那个少年像一束光一样,带给了我希望。

66 番外 徐昂

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京城里有个人喜欢别我的风头。

我喜欢的戏子,她第二天就把人家请去家里搭台子。我喜欢吃的酒菜,她过不了几日就也包场,一饱口福。我让人定制的绸缎衣料,好容易该交货了,商家苦着脸给我道歉。

「徐公子,这……陈姑娘她使了三倍的银子,我们实在是没办法……」

行吧行吧,看在此人是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计较。

可是春风楼的花魁也与我争抢,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个姑娘吗?还有姑娘包花魁的吗?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把心一横,打算夜探陈府,把这个专门跟我对着干的小纨绔好好收拾一顿。

让她知道,京城恶霸,我徐昂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我夜行衣都换好了,就差出门了。

徐家的老管家却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冲我跑过来,「公,公子,您的叔叔回来了!」

我徐昂在大梁,哪有什么叔叔?

莫不是骗子,讹到我小爷我头上了?

我半信半疑地去花厅迎客。看到此人的第一眼,我心里便是一沉。

此人眉眼之间与我颇有三五分相似,但最让我忧惧的,莫过于他的眼神。

看起来是如沐春风般的温润内敛,可是那里面分明蕴含着一把锋利的剑,仿佛只等着敌人露出破绽,便能够一击即中。

我本能地对他有些戒备,只觉得此人颇有不凡。

他却拿出了我徐家儿郎皆有的护身符,用以证明身份。

「当年尔父意外身故,牵连徐家在南方满门亲眷皆受贬谪,我当时年幼,躲避到师门,逃过一劫……」

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他一字一句地将徐家秘密告知于我,并试图从我的神色之中判断,徐家与南晋朝堂的千丝万缕,我到底知道多少。

我扬起一抹没心没肺的笑,「是吗?那我该叫你声叔叔了?可是眼看着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叫叔叔是不是把你叫老了?」

他眼神一冷,手里攥的那护身符越来越紧。

「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关心?」

「我知道啊,我关心啊,我说小叔叔,您远道而来,我请您喝个花酒如何呀?」

容潜显然是动了气,他收回玉佩,缓缓开口,寒气凛然,「我徐家祖训,男子不得流连烟花之地,今日我便替长兄教训于你,你自去跪祠堂吧!」

得,来了尊大佛。

我有些不情愿地将身上的夜行衣扯下来,嘟囔,「陈家小丫头,就算你运气好,小爷我今儿要去跪祖宗,不能找你算账了――」

祠堂的大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

我盘腿就地而坐,两手托着腮,看着地面上斑驳的月亮的影子,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父母身故虽是意外,可他们却也为我留下了遗训。

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遗训总结一下就是,命我不得去找南晋那个暴戾无常的舅舅复仇。一切恩怨,都不及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可是如今容潜回来了,他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呢?

在祠堂里苦思了一宿,我也有了决断。一动不如一静,暂且装傻充愣,看一看这位小叔叔,究竟有几分本事?

我每天吊儿郎地当应对容潜的一板一眼。

他天天对着我,说得最多的几个词就是:

「荒唐。」

「胡闹!」

「唉!」

唔,他还带回了一个小婶婶?

这姑娘的面庞,怎么与我娘有三五分相似呢?本来也想冷言冷语忽悠她呢,可是看着这张脸,真的是不忍心啊。

嗯,容潜要给我娶个媳妇?

可以,小爷快二十了,给我提亲的人至今一个也没有,都被我玩世不恭的态度给吓着了。我就不信满京城你能找到愿意嫁我的人。

竟然,竟然说成了?还要我娶陈家的女儿?

这不是我小对头吗?也……也可以,娶她回了家,我就不信她还能跟我对着干。

我确实想不到,盖头一掀开,这丫头长得竟还有些好看。

但她是容潜做主给我娶的,会不会也有什么计谋呢?最好是能想个什么借口,让她别老缠着我――

于是,我喝完交杯酒,就轻描淡写说:「那个,娘子啊,有件事情我要提前给你讲一下。我喜欢别人,不喜欢你,娶你只是为了应付长辈――」

万万想不到,这姑娘马上就咧嘴笑了,「真的,说说是谁,我帮你追!」

不,不按套路出牌啊。那我干脆给她出个难题好了。

「追不到的。」

「能不能有点信心啊!」

「不能。」

「到底是谁。」

「是……我的小婶婶。」

那姑娘果然被噎住了,可是她若有所思地吃了半天的花生桂圆,突然非常郑重其事地对我讲:「我喜欢你的小叔叔,你喜欢你的小婶婶,看来我们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这是什么逻辑?

我被这姑娘新奇的想法闹得哭笑不得,可她却扬起一抹狡黠的微笑。

「那就让我们一起,把他们拆散吧!」

67 番外 容潜

南晋国破的那一日,我刚刚改了姓氏。我放弃了血亲的姓氏,徐,改成了师傅的姓氏,容。

唯有如此,师傅才会收我为弟子,传授我容家的心法要诀,将来由我继承金吾卫上将军一职。

促使我做出这般举动的,是我刚刚知晓,曾经救过我一回的那个小姑娘,她已经不在人间世了。

徐家满门忠烈,原是南晋大族。我的长兄徐冲迎娶了文帝的嫡出公主,那时,徐家势力煊赫,几乎到了如日中天的程度。

徐冲犹觉不足,他一心想助文帝与梁国开战,多争些国土。

「若能拿下洛阳,我南晋百年基业都可奠定了。」

他带着这句言犹在耳的豪言壮志,带着公主去了大梁的京城。他还带走了刚满三岁的、伶俐乖巧的侄儿徐昂。

徐昂那时很喜欢缠着我,而且他总是叫我哥哥,而不是叔叔。

「哥哥只比我高一个头,怎么会是叔叔呢?叔叔都长得很高的。」

「我是叔叔,我就是叔叔。」

长兄和公主听着我们俩天真的对话,不由都笑了。

几年过去,长兄那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好,他在大梁京城处处掣肘,而南晋这边,文帝驾崩,登基的睿帝虽然年轻,也颇有谋略,但对于长兄,似乎并不非常信任。

徐家的长辈们便派我去送一封信。

我年纪小,认识我的人也不多,叫我去跑腿,再合适不过。

临出门前,我买了一盒南晋特有的小零嘴,乌梅糖。我记得徐昂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糖,现在他长大了些,是不是依然爱吃呢?

我一路急行,不日到了京城。可是那时,长兄却出城办事去了。我无法,便在城郊找了个寺庙借住。

那地方叫苦泉寺,大概是因为寺庙里的水不太好,不过那里到处都种着赤色的丹桂,那会儿正是秋天,所以人也叫它「朱砂寺」。

我万万想不到,我的行踪还是露了马脚。

一个木讷拘谨的少年,每天到徐家打听一回徐冲在不在,长兄在京城里算是个身居要职的官员,这便引起了有心人的忌惮。

在我第十三次去问长兄在不在徐府的时候,有个男人斜穿过来,叉住了我的手臂。

「小兄弟,你找徐大人做什么?」

一看此人的眼睛,我就知道他也是个工于心计的间谍,甚至极有可能来自于南晋。此时我不能说话,我的大梁官话里带着些南晋的腔调,只怕我一开口,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有个百伶百俐的小丫头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了,「他是我哥哥,我们朱砂寺欠徐大人个人情,想请他赏脸去赏桂花呢!」

那男人显然是认得这小丫头,但还是不信任她,反问:「你哥哥?那他怎么不说话?」

八九岁的小丫头懒洋洋道:「他是个哑巴。」

就这样,这个机灵的孩子无意间帮了我一把。我随她回了朱砂寺,我想问她,为什么帮我。

她却脸红了,「我也寄住在朱砂寺……我那天替你扫房间的时候,看到你的糖盒子就走不动了,你,你递给我了一颗糖――你既然给我吃糖,想必不是坏人。」

原来如此,我哂笑不已。我干脆将整盒子糖都送她了。

「慢慢吃,若是你喜欢,以后我再送给你――」

这小丫头没有名没有姓,寺庙里的人都叫她啾啾,大概是因为话太多、太活泼,简直像只小鸟儿一样。

本来是焦灼不安的等待,在和这个小丫头交上朋友以后,每天剩下的都是新奇。她跟个野孩子似的,漫山遍野到处跑,遇到好吃的,就哈哈傻笑,摔跤了,就放声大哭。

真是个傻孩子――可是跟她相处了两个月,连带着我也幼稚起来。

在徐家,我是被寄予厚望的老来子,在南晋,我是一言一行都必须完美无缺的世家公子。

只有跟她在一起,我才是我。

真正的,无拘无束的我。

她送了我一条自己绣的手帕,而我问她:「啾啾,等过几日,我从南边回来,就带你去我家玩。或者,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南方吗?」

我知道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寺庙里的绣娘收养了她,若是给绣娘一笔钱,或许,或许我可以把这个小姑娘带走。

可是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就不得不与啾啾不辞而别了。

是夜,长兄寻到朱砂寺见了我,将信收好后,命我连夜回南晋。我依言回去,坐到快船上,一路南下的时候,满心都在后悔。

我为什么,没有把那个爱笑的啾啾一起带回来呢?

好在,不过半年多,我又有了一回去北方的机会。这一次,我带上了两盒乌梅糖,打算一盒送啾啾,一盒送徐昂――两个孩子,总不能分吃一盒吧。

可是我终究是错过了。

收养她的绣娘说,啾啾已经得了伤寒,不治身亡。

「公子不必再寻她了,此世人间,再没有这个叫啾啾的孩子了。」

是吗?没有了吗?

我此生的快乐,大概……也没有了吧。

折返南晋的时候,我听到了更多的坏消息。长兄和公主同日身故,身在南晋的徐家被抄,一夕之间,满门亲眷皆受贬谪。

我躲在师父门下,逃过了这一劫。

师父问我:「阿潜你可想好了?」

我说:「请师父明察,我已经想好。」

「从今以后,此世人间,也再……再没有徐潜了。」

68 番外 阿萝

我想,人总是贪心的。

我原本只想要一个安稳的住所,一个可以安心睡到天明不被打扰的梦乡。

现在,我想要我的夫君,他多看我一下下。

哪怕我很清醒地知道,容潜娶我只是一时的心软和冲动……

他为此被师父重重责备,甚至还被人嘲笑,说他贪恋女色,绝非大器。

更难听的话,我猜也有。毕竟我们这些所谓公主被父皇送来送去,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笑话。

容潜却从不抱怨。

他总是一副恬淡自若的样子,我看不出他的任何悲喜。

我有次问他问得太急了,他只是淡淡道:「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南晋岌岌可危,甚至到了委屈你一个弱女子的程度,再因此指摘你的品行,又岂是君子所为。」

是的,容潜他,是个真正的君子。

他知道我一切痛苦的过往,可他从不轻慢我。外人看来,只会觉得我们相敬如宾,是一对神仙眷侣。但只有我知道,夜晚来临时,他从不会近我的床榻一步。

「我会带您离开的……待我们走得远了,山高水长,他再也寻不到的时候,公主,您就真正地自由了。」

自由……吗?

我逗弄着金丝笼里的珍贵鸟雀,心下一片凄然。我渴望了多少年的自由近在手边,近在我夫君的话语里,可是那个自由里,全然没有他的踪迹。

「那……你呢?」

「公主说什么?」

我意兴阑珊地收回了手,懒懒地看向容潜,「你会去哪里呢?」

他被我的问题噎住了似的,只是沉默。半晌,他沉沉一叹,道:「微臣……也不知道,或许会去一个,寒风凛冽的地方吧。微臣虽然出生在北地,可是生长在南方,十数年来竟是连一片霜雪,也看不见呢。」

难得他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我按捺住心下的欣然,记下了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可是我想不到,容潜的话中深意,竟然是这般令我绝望。

因为,容潜心里那个雪花飞舞的地方,还住着一个姑娘。

她的名字,叫啾啾。

他喝醉过一次,是个桂花飘香的秋天,那时他说:「啾啾,我为什么没有带走你?为什么只是一次错过,我们就会阴阳相隔?」

我应该是怅然若失的,可我更多的是庆幸――我的夫君心里有一位已经死去的姑娘,这是不是说明,只要我够好,我就可以――就可以走进他的心里呢?

我跟着容潜回到了徐家。

紧接着,又有一位姑娘,嫁进了徐家。

霜霜大概是我见过最天真烂漫的姑娘了。虽然已经及笄,可是她总是带着孩子气的天真,又真诚,又热情,可爱到简直叫人招架不住。

第一次见面,就给我和容潜送了价值连城的见面礼。

……看着我和容潜的眼睛里,全是小星星。

虽然是嫁给了徐昂,可她整个人每天都黏在我身边,问东问西,指南言北,也不嫌累,也不嫌烦。我开始是无奈,只能带着她玩,可是渐渐地,我反而是离不开她的那一个了……

因为困守在徐家这座大宅,我是既孤单,又无趣。

为了他的大计,容潜总是出门在外,四处奔走,除了晚间回来与我打个照面,再也不多同我说一句话。

徐昂呢,待我也是极诚恳尊敬。可我知道,那是因为他自幼没娘,他不知不觉间,想从我这里寻到一些母亲般的慈爱。

仆役们对我毕恭毕敬,也不是谈心的对象。

偌大的府邸,只有我,看起来尊贵无忧,实际上却茕茕孑立。

我从前听人说,家里如果有了孩子,那就会多添许多欢声笑语,那才像一个家。

那时我不信,可是如今有了霜霜,我信了。

我应该嫉妒的,我应该难受的,因为那个姑娘从小被疼爱着长大,这样的宠爱,我何其有过?

可是对她,我厌恶不起来,也怨恨不起来――这孩子天生就有一种让人喜欢的喜气。她能让死气沉沉的徐府,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家。

她也能让对任何人都温润清和的容潜,动了真怒。

那一天,我看着容潜对着全府下人们发怒,命令他们彻夜去找失踪的徐昂和霜霜。

我知道,若只是徐昂离家,他不会这样生气的……

能让他这般焦躁的,只有霜霜。

那个巧笑倩兮的傻姑娘。

心里有一个角落,还是一点一点撕开了缝隙。

但我还是心安的,毕竟容潜念那个死去的啾啾那么多年,他又怎么会对霜霜动心呢?

直到有一天,我和霜霜在闲聊天。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小时候的小名儿。

她说:「小婶婶你可别笑话我啊,我小名是啾啾。这是我养母起的,她说啊,我打小就跟小麻雀一样特别爱说话,烦得很,她干脆就叫我啾啾――给孩子这样起名字的,应该不多吧?」

是的,不多,绝对不多――

我脸上在笑,可是那些被我竭力隐藏起来的难过,压抑,绝望,不甘,在那一瞬间,像一条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若是……若是容潜知晓了霜霜就是他心里那个已经死去的姑娘,他……会离开我……吧?

我不能让他离开我。

他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而且是……我第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只要,只要父皇还在,只要容潜一日是他的金吾卫上将军,容潜……就一直会是我的夫君。

即便是貌合神离,即便是他对我敬而远之,可是我们……仍然会在一起。

这样就够了。

69 番外 徐昂

吹牛。

牛皮都吹到天上去了。

我开始还期待着陈霜霜这姑娘能有什么周详严密的计划,真能把容潜和小婶婶这对所谓恩爱夫妻拆开,可是等了大半个月,她根本就一丁点行动都没有。

虽然白天都耗在小婶婶房间里,可傍晚,容潜从外边一回来,不出一刻钟,这姑娘就会灰溜溜回来我这边了。

我问她:「你怎么不陪小叔叔用晚饭啊?」

她顿时哑巴了,半晌才讷讷道:「晚饭这么温馨的场合,我还是,还是别打搅他们了。」

行了,我已经彻底明白了,这姑娘也就是过过嘴瘾,真让她去干点什么背信弃义的事情,她能把自己为难死。

不过,这句话说得我倒有些心里痒痒的――既然吃晚饭是件温馨的事情,那她特地跑回来跟我一起吃,又是因为什么呢?

小爷刚长到十九岁,却已经有十好几年没人想着陪我用晚饭了。

有个人念叨着一起吃……似乎也不错。

而且这丫头口味竟然跟我出奇地一致。我爱吃的,恰好她也爱吃,我不爱吃的,恰好她爱吃――反正就是一盘菜,要么我俩都喜欢,那就抢着吃,特别热闹;要么就是我吃菜叶,她吃菜秆,各得其乐又完全不浪费粮食。

其实容潜……还是挺有眼光的。

怎么能给我选到这么可爱的一个姑娘做娘子啊。

比他给自己选娘子的眼光好多了。

但是烦心的事情还是有许多――我越来越觉得,容潜在玩火。他把大梁京城里蛰伏着的南晋探子一个个都寻出来了,每日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但我直觉,是很危险的事情。甚至有可能,是与我父母当年意外身故有关。

甚至连霜霜的父亲都出动了――我实在看不过去,只能主动去问他,究竟有何打算。

「你在外面搞什么事情我可不管,但你绝不能让霜霜有什么闪失。」

容潜却好整以暇地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淡然道:「哦?伯望竟然问起霜霜,我还当你从来没有心呢。一直游戏人间的纨绔小爷,也有关心人的时候?」

我道:「别的我都不关心,我只关心我和霜霜。」

容潜深深望了我一眼,唇边浮现了一丝笑意。

「伯望啊,一个少年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他就该长大了。」

长大,什么叫长大?我知道容潜是在激我,他总觉得我应当像他一般悲天悯人、心忧天下。

可我偏不。

我懒洋洋道:「谁说我喜欢她?我顶多是觉得她有趣罢了。」

容潜放下手里的香炉,他不再看我,只道:「好,我知道了。等时机合适的时候,你就带着霜霜离开此地吧,我保证等你们游山玩水回来之后,一切恩怨都已经化为了云烟。」

「到那时,你和她都可以凭心意去留,我绝不再置喙。」

我不由自主地追问了一句:「那时,你还会留在这儿吗?」

容潜错愕了一下,仿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去留。他背过身去,很久很久才道:「或许……不会吧。」

我既知道了容潜不需要我参与他的计划,那我便干脆做个甩手掌柜,每日陪着我的娘子玩耍。

果然不出几日,容潜设计使霜霜伤心,然后又顺势把她送回了陈家――我则一路陪着她。

看着这傻孩子因为容潜「利用」她而难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变傻了。

分明就是长辈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妻,她不喜欢我,我也用不着喜欢她。就算我俩吃吃喝喝很惬意,但顶多当个酒肉朋友做个伴就好了……为什么我看到霜霜不开心,偏偏自己也会不开心呢?

我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

直到我们遇见了赵清染。

这位姑娘也是来头不小,为了逃婚,放着一国公主的身份不要,宁可去当个山贼。我一边装腔作势地陪她过关,一边问:「天底下的夫妻,同床异梦的多了去了,赵姑娘为什么不行?」

赵清染冷冷瞟了我一眼,「人生苦短,为何还要勉强自己,和不喜欢的人朝夕相处?看你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小子,你能勉强自己?」

我不屑一顾地回答她,「我当然可以。」

赵清染嗤的一声就笑了,「你这样若是叫勉强,天底下就没有付出真心的人了。」

我愣在了原地。

困扰我数日的问题突然之间有了答案。我脑子里千回百转,只有一个念头――

徐昂啊徐昂,你可真是个傻瓜。

是山水不好看,是美食不好吃,还是牌九不好玩?

你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呢。

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好姑娘你不要,你为什么要喜欢那个喜欢容潜的傻姑娘呢。

容潜的话犹在耳边。

「……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他就该长大了。」

我呆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吹了半个时辰的风,也没能让发涨的头脑清醒。

破晓的微光洒了出来,我任命地叹口气,垂头丧气往回走去。

长大……就长大吧。

陈霜霜这傻丫头一直在我身边,我早晚,都是要长大的。

70 番外 容潜

那一日,南边来信。阿萝阅毕即焚,也不告诉我信中说了些什么。我猜,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我也没有追问,因为阿萝的过往,算是我和她之前永远不会谈起的禁忌。

随即,阿萝就病了。

但我想不到,霜霜和徐昂两个人跑到外地去给阿萝寻药――他俩虽是一片赤忱,可是阿萝的病根本就是心病,没药可医。

那一夜,霜霜发烧了。我把她从祠堂里带出来,给她看诊、吃药。

昏昏沉沉的时候,这孩子语出惊人。

「容潜,为什么我嫁的人不是你呢?你去提亲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这是我想嫁的夫君。」

那时候我才发觉,霜霜是喜欢我的。

我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她送我和阿萝的所谓见面礼,样样都是我的喜好。每次见了我,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可是两只耳朵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但凡我与她寒暄客套几句,她整个人都正襟危坐地,绞尽脑汁地回答我的问题,好像个怕教书先生斥责的笨学生。

其实……也蛮可爱的。

可是我不能回应她。

即使我与阿萝只是貌合神离的夫妻,我也不能因为她,破了我的这桩大计。

好在她还是懂事的,她下一句话就是,因为我此时在梦里。梦醒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会说。

很好,很好……我看着霜霜熟睡的容颜,不知不觉间,叹了好几口气。

一切都很顺利。我在大梁的京城里,逐渐布好了局。

从陈家「借」来三百万白银,然后假借运送银两,把睿帝留在京城里的探子都一一支开。然后,让徐昂带霜霜远走,再将阿萝妥善藏起。

这一步最关键的,是京城里的几个探子――我会与他们密谈,让他们内讧,瓜分这批银两。

然后写信给睿帝让他派人接应,让内讧的计谋流产。

但是贪恋的种子已经种下,等到睿帝收到银子的时候,我会再次纠集这些人,设法让他们刺杀睿帝。

人为财死,三百万白银的诱惑在前,又有几人不动心?

等睿帝一死,到那时,天高海阔,我就再也没有任何烦忧了。

可是,我断然想不到,这样天衣无缝的计谋竟然会失败。

睿帝将我囚禁,九重酷刑轮流施加,只想逼我说出叛变他的探子。我咬死不承认,只说自己绝无不忠之心。

若是牺牲我一人,能保住阿萝、徐昂和霜霜,就是一死,我又有何惧。

但是,所有人都误打误撞进到了这个龙潭虎穴――霜霜心软,总是想办法给我治伤。徐昂则从我这里得知了我的计谋,若有所思地回去思考对策。

至于阿萝――

在她以为我昏迷不醒的时候,轻轻对我说:「容潜,对不起。我只想让你失败,我没想到他会动用九重酷刑来折磨你……」

那一刻,我的心冷了。

真的是她,真的是那个我以为恨透了睿帝,一心想要自由的阿萝。

我不懂,我对她已经抱有了最大的善意,我将她从火坑里救出来,又许诺说会给她一个安稳自由的将来――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徐昂将阿萝带回来的时候,她说自己已经失忆了。我冷眼旁观,只觉得她再怎么故弄玄虚,也掀不起浪花,故而干脆不理会。

可是我还是想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出卖我?」

阿萝只是慢悠悠地在一个绣绷子上绣花。

她一边绣,一边哼着南边的歌谣,好像当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我走近,看清楚她绣的是一条小金鱼,依稀仿佛就是霜霜当年送给我的那个花样。

阿萝绣完了最后一针,含笑开口了。

「留不住的,我早就应该知道,我这样的人,是留不住你的。你娶我只是可怜我,你永远永远不会对我有丝毫的真心――」

「容潜,你救了我,你对我来说就是神o一样的存在,我……我喜欢你,但我卑微到连一句喜欢也不敢告诉你。」

「如果你……愿意回过头来看一看我,如果你愿意……把你的心分一丝丝给我,或许……或许我会放手,或许我会开心――」

我看着她手里的针刺破了食指,滴滴点点,染红了那条小金鱼。

一定很疼吧,可是她脸上却是笑着的。

「你错了,阿萝。」

「你最该放手的人,是自己。」

「从前的种种,都是环境所致,我早就说过错不在你,你更无须忧虑。」

「开心,幸福,都是需要自己去寻的,你不能寄希望于我,更不能寄希望于别人。」

「如果你自己不爱自己,那么旁人对你的心,不论有多真诚,你永远都不会相信。」

「阿萝,你是值得被爱的……只是那个人,或许永远不会是我容潜而已。」

阿萝的睫毛剧烈颤动着,她突然露出一丝凄苦的笑,「我,是值得被爱的吗?」

「是的。我从不怀疑。」

「我明日会和师伯一同出海,不知何日才会是归期。你我相识一场,这条帕子送我做纪念吧,等遇到了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你再送一个属于他的东西,好吗?」

「好。」

阿萝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我眨了眨眼,轻轻一笑。

「我知道了,容潜,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又一次。」

我没有再答话,只是将那方刚刚绣好的手帕接了过来。簇新的手帕攥在拳头里,有些扎手。转身走出门外的那一刻,日光大盛,白茫茫刺入眼中,我突然感觉脑中一片迷茫。

佛说,度人如渡己。渡己,亦是渡人。

……我渡了阿萝,可是能渡我的人,何时才能来渡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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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若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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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微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