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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瓶梅》里的爱与情:心理分析视角下的女性人物

所属系列:被忽视的她:名著里的女人心事

知乎盐选 《金瓶梅》里的爱与情:心理分析视角下的女性人物

四月,春意融融的一天,在西门庆家中,妻妾家眷在花园里玩牌。

四月,春意融融的一天,在西门庆家中,妻妾家眷在花园里玩牌。「五娘」潘金莲赢了三钱银子。富婆「六娘」李瓶儿又添了七钱,仆人兴儿买来烧鸭、白切鸡、一坛子金华酒、果馅儿的凉糕,另有蜜饯果子。众女眷在花园的葡萄架下开怀畅饮;又拿酒菜到假山凉亭,下棋、赏花,弹唱。度过了看起来雅致闲适的一天。

但其实内里却依然也是刀光剑影暗流汹涌的一天。

这是《金瓶梅》第五十二回的场景。

就算没看过《金瓶梅》,很多人也听说过这个句子:

读《金瓶梅》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这可以解释为心理学中的「投射」的理论。

金瓶梅绝不是爽文,虽然每个人物步步为营,良辰美景,娇妻美妾。但它是凄厉的,琉璃易碎彩云散。

性描写反而是全书最最辅助的。甚至这些性描写,类似于周星驰喜剧里那些角色刻意夸张的大笑一样。

清初文艺评论家张竹坡说女人不该读《金瓶梅》,可是,我却以为女人比男人更该阅读这部小说,里面的每一个女性或者男性,都能在生活里找到原型,说得更直接,也许能找到你自己和身边的人。

这里,我们就用心理分析的方式聊一聊里面的人物。

一、潘金莲

首先,从《金瓶梅》的「金」字开始吧,金,当然是潘金莲。

潘金莲几乎成了中国符号性的词汇。相声段子也喜欢用「金莲」「小潘」「大郎,喝碗药」等包袱, 好像她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蛇蝎毒妇,是诡计多端的象征。

但如果在现实生活中,大概率上,无论你是男性还是女性,可能先会被她吸引。

如果被问到:什么样的女人比较吸引人的注意?

也许各人有各人的回答,可是从我的经验来看,很多时候,人们往往会被对自己最没有自信,人格结构有点边缘或者自恋的女性深深吸引。

因为感觉自己内在极度匮乏,而引发恐惧感。为了防御这些恐惧吞噬自己。她们通常会做些额外的「补偿」来填补自己的匮乏感,因此显得格外吸引人。

潘金莲就是这种人。

这里回到我们的第一女主角潘金莲。

按现在的话说,潘金莲出生于家有变故的工人劳动阶级。父亲潘裁缝去世后,九岁被亲生妈妈卖到王招宣府。

小说里写:

她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将金莲转卖于张大户家,大户教她习学弹唱,主攻琵琶。

她受过教育。能干、会打扮、会诗词歌赋、通音律、擅吹拉弹唱。

作者借王婆的话,说她是「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了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鹿象棋、拆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字」。

也借孟玉楼佩服地称赞她:「六姐他诸般曲儿到都知道,俺们却不晓得。」

而且她长得也是很漂亮,《金瓶梅》里用的形容是「妖娆妇人」。

吴月娘第一次见她,是这样描述的:「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望上流。」

但潘金莲是《金瓶梅》一书中最美的女人吗?

并不是。

小说也写到,她皮肤白皙远远不如李瓶儿,甚至「还没三娘、四娘的白」,脚小不如宋惠莲。(在明代,脚小是性感的一个重要标准。)

所以,也许她的漂亮不仅仅在于容貌皮肤身材,「妖娆风流」,而是体现在一种激发情欲的气质。

很多女性的五官并没有多么符合刻板美学标准,但也会让异性恋恋不忘,让同性产生敌意,也是因为这种咄咄逼人的气质。

她还非常有才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有文艺女青年的范儿。

《金瓶梅》第六回展示了潘金莲的才艺。我们通过文字来感受一下这醉人的风情:

「西门庆与妇人重斟美酒,交杯叠股而饮。西门庆饮酒中间,看见妇人壁上挂着一面琵琶,西门庆请其弹奏。他搂妇人在怀,看她放在膝儿上,轻舒玉筝,款弄冰弦,慢慢弹着,低声唱着:

冠儿不带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

她还动不动就给西门庆写情诗。

为西门庆贺三十大寿,潘金莲特地做了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写着五言诗一首,云:

「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说道:「怎知你有如此聪慧!」

潘金莲真的是色艺双绝,哦,不,才貌双全。

潘金莲贪财爱财吗?

她也许爱占小便宜,但是多是出于争强好胜或赌气——一种被在乎、要赢过别人的感觉。而骨子里,她并没有有规划的大宗敛财理财的爱好。(比大娘子吴月娘差远了。)

在故事的最初,遇到西门庆之前,潘金莲和武大郎被赶出张大户家,租住在紫石街。武大郎看到浮夸子弟勾引妻子,想另租他处。

潘金莲却说:租房得看别人脸色,不如买上两间房,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

武大郎说:我哪有钱买房?

潘金莲却说:你是个男子汉,却摆布不开,常叫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置不迟。

就这样,她自己出钱,为丈夫凑了十数两银子,买了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的院落,甚是干净。位置还是在市中心(县门前楼)的别墅。

想想现在结婚前争论不休的彩礼和婚房,一个色艺双绝的能干大美女,婚姻里自费全款买房倒贴嫁给丑挫矮穷男。换在今天可能是流量爆款,不上「今日头条」,也是朋友圈的 10 万 +。

之后,她遇到了西门庆之后,也没索要过钱财。(虽说「潘驴邓小闲」,但西门庆其实并不在女人身上太花钱,甚至几位太太都是他娶来做资本积累的,除了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那是唯一一个真正通过与西门庆的性关系发家致富的。)

潘金莲给西门庆的生日礼物自己做,烧了裹馅肉饺子等西门庆来吃,怕人偷吃,还巴巴地一个一个数。窘迫毕现。

到了西门庆家管家时,她也没有贪污过家中钱财。甚至亲妈来看她,她连老娘打车回家的钱都一毛不给。

那么她要的是爱情吗?

好像也不是,你会觉得她对谁都飞蛾扑火般的炙热激情,又会觉得其实她谁也不爱。

卖掉首饰倒贴买房,那她对武大郎有情感吧?

没有。她说毒杀就毒杀。

她对武松最是念念不忘。乃至最后武松上门寻仇,她已经年届中年(31 岁),却还冒着粉红色泡泡少女心地想:我这段姻缘还是要落在他手里呀。

好,那么美女恋英雄,潘金莲爱武松?

好像也并没有。西门庆曾经使了手段把武松流放,潘金莲当时可是快乐得直拍巴掌。

那么潘金莲是对西门庆是真爱吗?

在书里,西门庆冷落她几日,她把角门儿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使春梅去瞧数次,不见动静。

只好取过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二犯江儿水》,以遣其闷。在床上和衣又睡不着。

猛听得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以为是西门庆来到,敲得门环儿响,连忙使春梅去瞧。春梅回:

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

像极了养的一只小动物,巴巴地等待主人回家。

她对西门庆在床笫之间也可谓是千依百顺,极尽所能。

例如书里最著名的「葡萄架」;她甚至给西门庆当夜壶;

有一次她偷听到西门庆对李瓶儿说「你达不爱别的,爱你好个白(和谐)臀部」,立即伤神费力「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欲夺其宠」……

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不能做到。羞耻感,不存在的,只要是能取悦西门庆的方式,不管怎么登峰造极她都可以。

我想,大部分人这么被对待,多少都会被打动吧?

但这取悦里,似乎并没有那种绵长的,相濡以沫的岁月才能构建起来的默契与柔情。

她与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偷情。而且西门庆的死也跟她直接相关,西门庆死前大家都在求天开恩,唯有潘金莲不在乎他的死活。

那么,潘金莲对与她偷情的小鲜肉陈敬济有感情吗?

依然没有。

陈敬济让她等他凑钱回来赎她。

她不守承诺,转眼就自以为来了「一段好姻缘」,美不滋地跟着武松去了。然后害死了自己。

既然,她对男人没有感情,潘金莲对她亲妈总有感情了吧?

还是没有。

她动不动把潘妈妈赶回去。而且,还不给钱。倒是李瓶儿经常给潘妈妈送钱送礼物。

潘金莲对她的丫鬟兼好闺蜜春梅有感情吗?

其实也没有,作为第三女主角,春梅对她倒是很有人性。

春梅被吴月娘赶出门,潘金莲只知道哭,还要别的丫鬟提醒,潘金莲才明白,原来要拿几件衣服簪子首饰给春梅。

听起来潘金莲活像兰陵笑笑生写的一个工具人,男人们的充气玩具。她没有过任何反思,任何悔改或忏悔。

但是,其实,潘金莲是中国文学史上塑造得做成功最真实的人物形象之一。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人物让人印象深刻,可以一直流传下来。甚至很多人读《金瓶梅》时可以与她共情。

当然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又文艺少女心。

而是因为她身上存在深深的矛盾。看起来极有心机,却又极为纯真。

虽然看起来泼辣厉害,但是她的人生是被恐惧支配前行的。

所以她要的是什么呢?

安全感。但是她不知道什么是安全感。

就像「金瓶梅」这个名字:华丽的金瓶子里插着怒放的梅花。

纵然,第十回、三十一回西门庆家宴席全用「花插金瓶」装饰得富庶,但就如小说中的名字的三位女主,这美艳的生命力却是飘零之花,既无根,也没有让她们扎根生长的土壤。

在西门府,李瓶儿、孟玉楼有钱;

吴月娘是闺秀有娘家做靠山;

李娇儿会管账,雪娥会做饭菜,潘金莲有什么?

她一无所有,只有她自己。

她唯一有的,只能把风情做到极致。

让西门庆离不开自己时,感到自己能够碾压众女时,那些破碎的瞬间,是她的安全感的来源。

所以,当一个女人始终无法摆脱这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与始终无依无靠的丧失感(这也根源于她年幼丧父,被卖来卖去的经历,没有稳定感),除了自己的身体,她的内在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资源。

确实,当你看到她,你就会感受到她那种咄咄逼人的与人渴望深深链接的魅力,与三围腿长肤白都无关——这种气质的来源是满满的求生欲。

所以,没有安全感,又试图努力拽紧身边仅存的亲密关系的女性,是最有魅力的,但同时也是让人最不堪容忍的。

看起来她放荡,可是这种女性,其实大部分是没有获得过真正的生理上的性愉悦的——不断解锁各种姿势的行为,像紧紧握住一把纯金的刀刃,舍不得放开,只想握得更紧些,刀刃镶进肉里越深,越觉得痛与安全,哪怕鲜血淋漓。

她们虽然看起来有心机——但就像小猫或者人类婴儿的那种狡黠与心机,狡黠也是纯粹的,毫无远见,单纯得一塌糊涂。

世人皆说,婴儿有奶就是娘,猫儿是奸臣,谁给食物就认谁做主人。

可是,世人也都会被婴儿和猫儿的爱感动,因为他们也是最纯真的人,不会算计考察你的阶层、出身、三观与前途潜力…… 他们只是,你有吃的,且肯喂我,那就是对我好,我便喜欢你。

但这种单纯可能比深谋远虑的心机危险得多,因为她们内心是不具备善恶道德的观念的。

潘金莲也是如此,她的人生和行为,完完全全就是被情绪支配的——恐惧、愤怒,那些暂时得到的满足幻觉,立即被侵袭而来的患得患失再次丢进恐惧里。

所以这是一种即刻情绪满足,专为损人,毫不利己。

假如是真无情,且人格结构稳固的「坏」人们,结局往往都不会惨。可她偏偏不是。

里尔克的诗里写: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怖的。

这就是这种边缘人格结构女性的魅力与悲剧。

二、孟玉梅

她是一个性格相对完整的女性,看起来与世无争,表现为处处和事佬,淡然静穆。

在《金瓶梅》里,作者似乎格外偏爱她,给她的结局最好,但她并没有像潘金莲那样,给人留下狠狠划下一刀那样的深刻印象。

胡兰成在写《民国女子》一书时,写到张爱玲一文时,要找个词语描摹张爱玲坐姿,绞尽脑汁不得,遂问张爱玲。

张爱玲是熟读《金瓶梅》的,她说孟玉楼的那两句来形容她就很好:

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知乎上曾经有一类问题特别火爆,女人嫁给什么样的男人会幸福。

这个答案可能是百花齐放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经验和对生活的追求。

但是,孟玉楼这一类型的女人,无论跟谁结婚,她的人生都不会不幸。

她的人生一帆风顺吗?别说封建社会,用现在的观念来看,都绝不算。

三十岁丧夫,守寡。幸好丈夫留了些钱财。但有前夫的两个亲戚张四舅和杨姑娘虎视眈眈。又改嫁给西门庆作小妾,不算得宠。

再丧夫,又改嫁给李衙内,婚姻里有惊无险智斗陈敬济的敲诈勒索,遭到公婆嫌弃,高龄产妇生子,终夫妻感情笃深,享以善终。

她很漂亮,「身材高挑白皙,几粒微麻」,但是比不了潘金莲那咄咄逼人的才情和性感;

她也很有钱,但是跟李瓶儿比,就是殷实普通的中产商人,不算贵族;

她虽然是小妾,但有正式妻子的娴雅端庄(潘金莲是很多男性想拿来做情妇而不想与之结婚的女性,而孟玉楼,她给人的感觉就是不想恋爱,只想结婚)。

她从不主动弄脏自己的手害人,但是有心机,会报复,善于自保。

你也许不会对她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不会对她产生死去活来的情感。

但无论男女,就算你不是那么喜欢她,但也很难厌恶她,她不是像潘金莲那样能够引发人们爱憎分明的情绪的人。

但是我很佩服她的(或是说佩服作者吧),虽然是生活在封建社会,但是她始终明白自己要什么,把命运抓在自己的手里。

一个有三次婚姻的女人,即使在现在社会看起来都已经遭人议论了,何况是在「存天理、灭人欲」的小说时代语境中呢?

但是,三十岁时第一次守寡时,她说:「我还青春年少,守他甚么」——要知道,现在 30 岁的女性在社交平台上都快自谦成「老奶奶」了。

再嫁、三嫁,她也丝毫不纠结。

尽管第二次婚姻受媒婆骗,被嫁到西门庆家里当小妾,很难说婚姻幸福,但在时代语境下又很难离婚,但是她能够随遇而安,在混乱的「宅斗」中却不卷入,还尽量自得其乐。

最后,她居然带着自己的财产全身而退。

第三次婚姻是姐弟恋,但吃一堑长一智,她不只凭自己看到的表面印象,也不轻易相信媒婆,而是要媒婆将衙内的情况「从实说来,休要捣谎!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初时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及到其间,并无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

孟玉楼可能没有潘金莲那么有趣炙热。

但她的一生,在惊涛骇浪的乱世里驶得平稳幸福。

有人说,在《红楼梦》里,孟玉楼对应的是薛宝钗。

她若是遇到一个自恋人格障碍或者边缘人格障碍患者(父母包办婚姻里,自由恋爱的话,估计两类人难擦出火花),估计日子也能过。

在西门庆的妻妾女眷中,孟玉楼也算是小富婆,用媒婆给西门庆做媒的话说:

「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她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她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而且又弹一手好月琴。」

这句话翻译成现代文:「某企业老总的遗孀,现在是唯一的股东,无儿无女,她有限量珍藏版米兰家具周某大师亲手制造的签名版家具两件,loro piana 衣服好几箱,卡地亚爱马仕首饰多得不消说,顶级羊绒桑蚕丝布料若干。而且还精通音乐,善于演奏莫扎特。

西门庆听到「有一份好钱,还没有子女」时,赶紧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真弹得一首好月琴?别的我不在乎,我这人就爱好个文艺音乐。」

媒婆给了肯定的回答,原话就是:

「大官人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拿一段,买上一担礼物,明日亲去见他,再许他几两银子,一拳打倒他!」

翻译过来就是,你在家里随意找一段绸布,用几两银子买一担礼物。拿下了这娘们,天天让她给你演奏《费加罗婚礼》。

西门庆听得「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藏不住的喜悦,他说:「会演奏音乐真是太好了,每一个音律那都是银钱碰撞的声音。」

他立即撇下了床上床下都精通吹拉弹唱的潘金莲,赶紧「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正大光明跟孟玉楼(以及她的财产)结了婚。

孟玉楼在婚姻里并不算得宠爱的,但是她算是非常受到西门庆尊重的。

西门庆对各路小妾丫鬟经常都是打骂罚跪,但对孟玉楼的尊重甚至比对大娘子「吴月娘」更甚。

这与她有钱硬气有关,西门庆拿了她一张「南京拔步床」给自己的女儿做嫁妆,这让她在家里有底气和分量。

但也不仅仅因为钱,因为其实论财富,李瓶儿更有钱,但她在新婚之夜,就「跪在床上挨了西门庆一顿鞭子」

这与她的性格和人格有关。

在十八回里,西门庆知道李瓶儿嫁人,回家后就迁怒几个妻妾,大家都很惶恐,唯有孟玉楼回怼道:「骂我们也罢,如何连大姐姐也骂起淫妇来了?没槽道的行货子!」

这一方面说明她有底气,不怕西门庆。

另一方面,她对大太太吴月娘的尊重和维护,也体现了她内心是特别遵守规则的人。

二十三回,最让人嘴馋的一回。月娘出去走亲戚,宋惠莲烧猪头:

「起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着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

其他的人只顾自己吃,但是「玉楼拣齐整的,留下一大盘子,并一壶金华酒,使丫头送到上房里,与月娘吃。」

西门庆临终之前,陪着月娘为西门庆许愿祈祷的,是平日寂寂无声的孟玉楼,而终日为西门庆撒泼吃醋争宠,看起来爱得热烈的潘金莲,却无动于衷。

原文书:

「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逢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

孟玉楼对西门庆感情很深吗?不见得。

大概是作为一个妻(妾)分内的感情,也是生而为人的同理心。

就是这样一种女性(也包括男性),你总感觉她 他没有那么爱你,她 他不会背叛婚姻,但也不会海誓山盟地动山摇。

但是遇到困难时,你知道他 她是可以依靠的。

与他 她在一起的生活,未必会有多刺激,但会让你感到安心和安全。

他 她的感情,出于日积月累的生活琐事,出于同理心,也是出于责任感和对规则的遵守。

所以,一个人会不会出轨,与对你爱得炙热不炙热是没有关系的。

也许是应着那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注:这里「无情」是和「风流多情」相对立的,而不是通常大家所以为的「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等等解释。)

西门庆死了,家散了。

吴月娘卖了春梅,「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不准带走」,潘金莲被撵走,什么也不准拿,唯有对孟玉楼:

「月娘看着,但是他房中之物,尽数都交他带去。原旧西门庆在日,把他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莲房中那张螺钿床陪了他。」

她能从「最爱财」的吴月娘手里拿回钱财,真可见她做人的十足功力。当然,这也是让她能再次底气十足地走向新的婚姻生活的底气。

潘金莲被撵出家门的时候,什么也不准带。

孟玉楼还「两个落了一回眼泪」,悄悄送潘金莲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说上了一番鼓励的话语:

「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个人来对我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肠。」

你说她是一直步步为营也好,善于「提供情绪价值」也好。

但是我相信,她真的有与生俱来的完整人格魅力,与跟人共情的能力。

与潘金莲相比,潘金莲极度敏感,像毒品,也因此容易让人陷入堕落的迷恋。

孟玉楼更娇憨,如四月的清风拂面,悠远绵长得像日复一日的日子。

三、李瓶儿

「金瓶梅」的「瓶」,是全书的第二女主角,是一个「完美」的女性:温柔、富裕、风情、美丽,按现在的话来说,是超级白富美,也是西门庆唯一从「激情的爱」升华到真正的「柔情的爱」的女性。

她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可是她也是全书最悲剧最哀愁的一位女性,她的死曾经让读《金瓶梅》的张爱玲掩卷流泪。

李瓶儿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女性形象。

甚至我曾经假想过,如果她在嫁入西门家,尤其是在做母亲之后,能有一位好的心理工作者的支持,保持自我觉察,她的命运会不会发生改变?

现在年轻人喜欢问这个问题:有钱又漂亮人生就可以开挂了吗?

李瓶儿的人生就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她是白富美,可是,她的命运却有些凄凉。

她在临死前,西门庆守着她,想「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她说句话儿。」

她死以后,西门庆大哭大叫,在屋里一蹦三尺高,他不吃不喝,鼻涕眼泪一大把拉着李瓶儿号叫,仿佛纵然妻妾成群,但失去她,如同整个世界都空了,恨不得替了李瓶儿去死。

可能这是整部小说里仅有的一缕超越了性,超越了欲望的真切的情感。

然而,纵然如此,西门庆明知道是潘金莲间接害死了李瓶儿,甚至故意害死了他最爱的儿子小官哥。

可是当金莲在床上撒娇,找她要李瓶儿的貂皮大衣,他嘴上说:「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二两银子可以买一个丫鬟)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

说是这么说,一转身,他就把李瓶儿贵重的紫貂貂皮大衣,让李瓶儿的人,小官哥的奶娘亲自把大衣送到瓶儿生前最恨,害死她的潘金莲的手中,还恭恭敬敬地让如意儿「向金莲磕了四个头」。

这也许就是人性的幽暗与复杂,你是「四海列国,千秋万代」里唯一无可取代的感情,这是真的;你走之后我依然莺莺燕燕,继续生活,这也是真的,这两者甚至能毫无冲突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再说李瓶儿和西门庆的新婚之夜,如一场 pua 的仪式。

李瓶儿的形象,就是中国传统文人心中的理想完美女性:白、瘦、幼。

她的身份与「难以接触」的高层贵族有联系,眼界高,见过世面。自带大宗财富辅佐男方。

婚后她恭良从简让,生儿子,对老公永远是星星眼的崇拜。

最重要的是,还早早转了身,留下一片白月光在老公心里,让他只能在一群人间的胭脂俗粉里空遗憾。

文中描写:她甚是白净,五短身才(娇小),瓜子面儿,细湾湾两道眉儿(白瘦幼)。

那是怎么描写金莲和孟玉楼的呢?一个是体格风骚,一个是高挑微麻。

其实整部书里,西门庆花钱在她身上最多的女性,是王六儿,但她不符合中国主流审美:「紫黑色的脸庞」、膀大腰圆。

另外文中还有一些不可描述的词,特意描写李瓶儿的肤白。

而且李瓶儿富裕,自带一大笔财富,西门庆自从找到了她,从此实现了人生的「阶层跨越」。

西门庆和他的媳妇们,大家闺秀的吴月娘或者孟玉楼,他们的富裕最多是「中产阶层」,可是李瓶儿是真正跟贵族在一起过的人。

在《金瓶梅词话》,李瓶儿有这样的人生经历:

「先与大名府梁中书家为妾。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都埋在后花园中。这李氏只在外边书房内住,有养娘服侍。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与夫人在翠云楼上,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鸦青宝石,与养娘妈妈走上东京投亲。那时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因侄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人说亲,娶为正室。」

蔡京是北宋宰相,李瓶儿最开始是北宋统治阶级最高层的女婿的小妾。

家里遭到黑势力打砸抢,大部分女性可能都吓得慌不择路,可是她深知「女人没钱就没底气」,在混乱中冷静地拿上「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鸦青宝石」去投亲。

她嫁的人是谁呢?皇宫花太监的侄儿花子虚。

她表面上,是花子虚的媳妇。但是实际上,是她丈夫的叔叔,位高权重的老花太监的情妇。

花太监不准李瓶儿和侄儿同房,走到哪儿都带着她。

花太监死后,大笔的财富全部留给了李瓶儿。

李瓶儿的财富来自最上层的贵族阶层。

她刚刚跟西门庆在一起时,李瓶儿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让西门庆大开眼界,震惊不已。

原文说:

「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还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好玩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取去。」
大概就相当于现金好几大箱,全是欧元美元,四大箱爱马仕全球限量版,故宫翡翠白菜温莎夫人珠宝当代顶级艺术大师艺术作品……

震撼归震撼,一回家,西门庆就把李瓶儿的钱财宝物全部归置到了自己的原配大太太吴月娘房里。

在李瓶儿终于嫁给西门庆之后,给他带来的钱财计三千两金银,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一百颗西洋大珠子,一对二两重的鸦青宝石、值银五百四十两的大宅院,和狮子街值银二百五十两的一所房屋。

原文说:「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

包括西门庆的官场上下打点,送蔡京的礼物,都是从李瓶儿的财物里拿的。

西门庆也因此从商人混到了「国家机关干部」的队伍里。

她在西门庆家里散漫撒钱,看起来确实人缘最好,温柔,甚至做小伏低,看起来人人爱她。

她甚至周济潘金莲的亲生母亲潘姥姥,连吴月娘、吴大妗子及所有的姊妹,都不止一次接受过她赠送的财物,即使对尼姑和唱戏的伶人,她也都慷慨解囊。

那么她就是传说中的白月光白莲花吗?

绝对不可能。

想一想,能够在梁中书家做小妾,前夫还是个吃软饭的,女主人的爱好是吃醋随时杀丫鬟小妾埋在花园里……

李瓶儿不仅能在这种环境里保全自己活下来,还能在黑社会杀过来时,冷静地收拾财宝全身而退。

之后,她又给自己丈夫的叔叔,一位有权势的大太监(阉人)做情妇,太监死后居然只把钱全部留给她一人——这般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女人,会仅仅是一个好脾气的傻白甜?

再则,她在自己的丈夫落魄生病之时,落井下石,把财产转移到西门庆家,进一步催化了自己丈夫的迅速死亡。

西门庆家里有意外,没能及时娶她。

她入赘嫁给了医生蒋竹山,对这段婚姻不满,她能对蒋竹山破口大骂:

「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

李瓶儿半夜三更把蒋竹山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之后,又二话不说,果断赶走了这一任丈夫。

这绝对不是一个任劳任怨受人摆布的傻白甜。

那为什么之后她的转变那么大呢?

其中第一个原因是,西门庆在与李瓶儿的关系里,展现了一个宋代 pua 高手的雏形。

西门庆娶李瓶儿的经历,就如同一个惊心动魄的 pua 故事:

西门庆初次遇到李瓶儿,被她的美貌震惊得「不觉魂飞天外」。

而李瓶儿第一段亲密关系,是在夫人可以随意杀死小妾的软饭梁中书那里苟活下来的;

她与第二任丈夫花子虚,并没有真正的亲密夫妻关系,花子虚长期包养妓女,李瓶儿实际上是一个位高权重的有性虐爱好的老太监的情妇。

所以与西门庆的交往,可能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相对「正常」的关系,西门庆把她当作完整的女性来欣赏喜爱。

在瓶儿眼中,西门庆看起来又强悍(有能力和势力),又有男性魅力,还对她温柔体贴。

他们在第一次发生关系,李瓶儿对他说:「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为了西门庆「真心要娶」,以后能「并头相守」「百年偕老」,她拿出了真金白银搬进西门庆家里,罕见稀罕之物惊吓得商人阶层的西门庆连连说:「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

谁知,西门庆一去后「朝思暮盼,音信全无」。(这里他着实不是故意 pua,而是西门府真的遇到了意外,却意外起了 pua 的效果。)

找不到西门庆的李瓶儿病了,也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了她的第三任丈夫蒋竹山。

说起来,李瓶儿的病算「心病」,夜里狐狸作祟——毕竟丈夫的死与她有关,大概算是 ptsd 或者惊恐发作。

西门庆在这件事里也起了神攻助,他找泼皮无赖暴打蒋竹山,与蒋的软弱对比,更加在李瓶儿心中加深了他的「强悍」男性形象。

西门庆娶她过门后,故意「一连三夜不进(她)房来」,故意给她冷落与羞辱。

她「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了,可见是已经绝望害怕到了极点。

西门庆又拿着马鞭走进来,让她裸身跪在床前,问她和蒋竹山比怎么样。

西门庆当然不是故意使用 pua 技术,也许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不服,也许他是「占有」和「碾压」的本性使然。

李瓶儿回答了这样一番经典的,能够表达在被 pua 状态中的人们心声的话:

「他(按指蒋竹山)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是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西门庆听得是眉开眼笑,他心疼地把李瓶儿抱在怀里,叫春梅端上酒菜来。

李瓶儿这番话,也许是出自真情,也许是出自恐惧和绝望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许这两者皆有之。但为她在西门府的悲剧埋下了基础。

说起 pua,我们可以讨论一下,《金瓶梅》里的主要女性角色,潘金莲会被 pua 吗?

某种程度上,也许在容貌外形上她会,她不服输,因为她唯一的武器就是身体,恐惧和焦虑的也是自己的身体外形。有一次偷听到西门庆夸李瓶儿白,她用酥油和茉莉花为自己抹了一天。

如果在这个时代,也许她会被整容机构割韭菜。

孟玉楼会被 pua 吗?她大抵也不会,纵观全书,虽然三次嫁人,但她但没有害死人命,没有婚内出轨,没有愧疚感,只是不贪财,不贪爱,冷静地计算守护着自己。

李娇儿王六儿这些女性更不会,她们连外表都不在乎,李娇儿身材肥胖,王六儿也不符合主流审美,但她们心中有「怎么样,老娘好看着呢,这就是老娘的独特个人魅力,不欣赏滚蛋,能欣赏就付费」的气势。人生目标明确简单,何况李娇儿本来就是妓女,她们的性与情感,都只用来谋生而不谋爱。

所以,pua 的第一条,就是精准定位:找准那些能够被 pua 的女性。

她们对自己有「标准,心中有内疚感,有恐惧,有一个很难填补的黑洞。因此往往会做出脆弱与退让。

总之,北宋语境下的李瓶儿,觉得付出财产,得到一个所谓「归宿」,是非常值得的。

另外,有一种可能是,嫁给西门庆之后,李瓶儿一直承受着「道德性焦虑」(moral anxiety)的折磨,带着某些愧疚甚至在过度补偿里生活。

对于过去的一些内疚与创伤,无法修复,只好过度地补偿在现在的生活里,因此呈现出一副「隐忍的好人」,甚至有些「包子」的模样。

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不久就生了一个儿子。她散漫使钱,出手阔绰,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爱她。老公西门庆又当上了官——理刑副千户。表面看起来,她的生活风光无限,让人羡慕。

然而,她却谦卑得让人匪夷所思。

在最开始,她喜欢潘金莲,而厌恶正室吴月娘,甚至想把金莲当作知心朋友。

原文上写李瓶儿说月娘:「性儿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扫人」,认为潘金莲「见了奴亲热」,还要求西门庆娶了自己之后,将自己的住处和潘金莲安排在一起,原因是,「奴舍不得她个好人儿」。

而潘金莲的思维是直线的,她认为李瓶儿有了儿子,所以夺走了西门庆对她的宠爱,只要除掉孩子,宠爱就会回来。

当然,这是典型的分不清激情与柔情亲密的爱。

于是,潘金莲训练了一只白狮子猫,每天用红绢裹肉,让这只狮子猫扑食。

为什么呢?因为李瓶儿的儿子小官哥穿着红肚兜。

终于有一天,这只狮子猫将穿着红肚兜的西门官哥儿,当成了肉,扑了过去,活活吓死了小西门官哥儿。

也导致了李瓶儿失去儿子,万念俱灰,郁郁而终。

而在这之前,李瓶儿是怎么对潘金莲的呢。

她知道潘金莲没钱,自己的贵重之物随潘金莲随便拿;潘金莲的母亲每次到家里来,李瓶儿也是从钱到礼物送个不停;西门庆要在李瓶儿房里过夜,李瓶儿多次撵他,把他赶到去潘金莲房里。

而且,她还认了自己前夫花子虚在婚内时包养的情妇吴银儿,做了自己的干女儿。

我想,这对于任何一位女性都是不可思议的。

这个我觉得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理解:有一种可能是,李瓶儿升华了。举个有点极端的例子,我在工作中遇到过,在长期战乱的国家,有些女孩子从小被父母抛弃,被打被抢劫,甚至被迫走上了失足女性的道路。但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来到意大利,在经过心理治疗和专业系统学习以后,很多人成了帮助难民小朋友的教师,或是人权律师,展现出惊人的耐心和温柔,与过去活判若两人。

某种程度上来讲,李瓶儿在之前的婚姻生活里,也经历争宠羞辱,受尽委屈。

她如今有了爱人,做了母亲。看到她们如同看到曾经那个艰难的自己。不计较,以己渡人。

还有一种理解,李瓶儿的内心始终是低价值感的。她间接害死前夫花子虚,又以被 pua 的心态嫁到西门庆家,她对于幸福始终是惶恐的,感觉幸福就像是自己偷来的,不敢去守护和抗争。

甚至死的本能占据了她,她本身就带有自毁的倾向。

所以她步步退让,而且金莲的脾气态度激活了她内心的某些情境记忆,让她又羡慕又害怕。

她始终企图去补偿修复一些她也无法解释的东西,甚至愿意把丈夫推到潘金莲房里过夜,愿意认前夫的情妇做「干女儿」,去保护她。

可惜我无法跟李瓶儿聊一聊,所以,我只能假设这些原因。

只是在最后,临终之前,她对身怀有孕的吴月娘说了一句话:「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

她一生终于背后说了一次人的坏话:她告诉吴月娘,她知道自己是被潘金莲暗算而死,你也小心她吧!

四、庞春梅

春梅绝对是谜一样的传奇人物。她不见得有怎样惊世骇俗的美貌与风情;小说里写她「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

她没有李瓶儿的贵族财富,绝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作者甚至懒得交代她的「原生家庭」,潘金莲还是破落裁缝的女儿,而春梅,干脆就是西门庆「十六两银子就被卖掉的丫头」——她是被穷人家卖掉的女儿。

十六两是多少钱呢?随便举例第三十四回,书童给李瓶儿整了一桌酒席: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鲜鱼,一块肘子,一块果馅饼。这些花了一两五钱银子。

十六两银子,如果我们穿越到了宋代,这么大吃大喝体验生活能够两个星期吧。

前八十回里,她甚至没啥存在感,给人的感觉就是作为背景板打打酱油的角色,可是,她是整部小说的第三女主角。

鲁迅先生在他的演讲录《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曾经说:「因为这书中的潘金莲、李瓶儿、春梅,都是重要人物,所以书名就叫《金瓶梅》。」

为什么春梅如此重要呢?

她是书中最有意思的人之一。你会感觉她非常沉稳但又潇洒,有点侠义风度,不爱钱,对什么都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

同时,春梅绝对算全书跨越自己阶层最彻底的人,从一个丫鬟成了守备夫人,相当于一个进城务工的家政小阿姨成了高官太太。

小说在第 29 回埋了个伏笔:

算命先生说春梅:「这位小姐五官端正,骨骼清奇,发细眉浓,秉性要强。」说她必戴珠冠,得贵夫生贵子,命比主子还好。

吴月娘鄙夷,以为讲的是她老公西门庆要当官,自信地说:「有珠冠也轮不上她」。

可春梅却不卑不亢地对西门庆说:「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各有各的命,将来的事谁说得准?难道长远在你家做奴才?」

可是彼一时此一时,西门庆刚刚死,大太太吴月娘就把春梅卖了,净身出户,甚至不让她带一件衣裳一件首饰。

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反叫潘金莲保重,然后「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

也正是如此,春梅被卖给了周守备,生了儿子,备受宠爱,成了正房夫人。

吴月娘上坟时再次遇到了庞春梅,她不仅是「满头珠冠」,用月娘的话说就是:

「紫府琼姬离碧汉, 蕊宫仙子下尘寰。」

身份比吴月娘高多了,吴月娘吓得一口一个姐姐。

可是,这姐姐不仅不摆谱,反而异乎寻常的谦卑,「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

相当于现在,家道中落的商人寡妇,路遇一身大牌的省长夫人,居然是曾经被自己虐待赶走的住家小保姆,可是这高官夫人对着她狂磕头。

大家可以想象月娘心受到的暴击,但是大家难以揣度春梅的动机。

在小说里,春梅有句口头语:「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

不禁让人想到,她到底觉得自己是谁呢?或是说,她到底是如何认同自己的内在身份的呢?

再纵观全书,通篇在讲「情」,可是这个「情」几乎是绝望的。

小说第一回西门庆结拜了一伙「异父异母的塑料亲兄弟」——兄弟深情,一天没见就念得慌。可是西门庆刚刚归西,「兄弟们」即刻卖旧友投新主。

为了「爱情」,各路男男女女尽极手段争宠。可是树倒猢狲散,有盗财出逃的,有抱金归(妓)院,甚至连哀伤都懒得装…… 人与人的关系全靠利或欲来驱动维持。

可是春梅,她是全书唯一有过「深情」的人,这份情,并不是指的她跟过的四个男人,而是她对女性的真情。

我甚至感觉,如果说世界上有谁真爱过潘金莲,那就是春梅了。

这是一种女性之间的很奇特但真挚的感情。

春梅对月娘敬爱,对金莲最深情,但是对某些女性又是入骨的恨意,特别狠,比如孙雪娥。

当春梅成了(守备)高官夫人后,西门庆曾经的另一位小妾孙雪娥被卖,春梅不顾价钱,立即将她买回到家里。

雪娥一入守备府,就被春梅下令「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鬏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

「…… 良久,(春梅)叫过小丫鬟兰花儿来,分付道:『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你去厨房内,对着淫妇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口儿。他多着些酸笋,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 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类,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拿到房中。」

这个鸡尖汤听起来貌似极为美味。

可惜,春梅不这样觉得,她呷了一口就怪叫大骂:「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有些甚味?」

孙雪娥忍气吞声,重新坐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的。

结果,春梅尝了一口,又嫌做得咸了,劈手就把碗往地上一泼,呵斥道:「成心的吧,做得这么咸怎么喝啊?告诉那奴才,她要是敢再瞎做,别怪我不客气!」

雪娥忍不住悄悄埋怨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

等的就是雪娥这句话,春梅立刻让人把雪娥脱光了衣服,打三十棍子,又卖去妓院成为一位失足妇女:雪娥被取名「潘玉儿」,和另一位「潘金儿」包装成一对姐妹花。

春梅为什么这么恨孙雪娥呢?因为孙雪娥和她的原主人潘金莲之间有深深的矛盾,而春梅对潘金莲有深深的感情。

她对潘金莲是怎么样的真情呢?

为了潘金莲,春梅敢顶撞西门庆。

潘金莲跟小厮私通,春梅不但帮着圆场,还说西门庆是自己顶上丑名的;

西门庆让春梅拿鞭子要打潘金莲,春梅不理他,还说:「你教人那眼儿看得上你!我不依你!」

西门庆竟然毫无办法。

西门庆死后,春梅听说潘金莲也被吴月娘撵出来,在王婆家里发卖,便央求丈夫周守备去买回潘金莲,让潘金莲给丈夫做正房太太,自己做回小妾。

现在我们看来尚且匪夷所思,更需要考虑到金瓶梅小说的时代,还是一夫多妾制,妻子是有权利杀死小妾的。

什么刎颈之交,春梅对潘金莲的爱简直就是性命之托。

可是命运弄人,潘金莲还是被武松杀死了,春梅连哭几天,她出钱把潘金莲埋在了永福寺,年年清明节祭奠。

第 11 回,孙雪娥说她是奴才,春梅气得要死要活。

孙雪娥原来是西门庆已故前妻的陪床丫头,春梅曾经也是吴月娘的丫鬟,两人都同样被西门庆「受用」。

但是孙雪娥成了「第四房」,虽然有名分,但其实是家中厨房里的行政总厨。春梅得宠,但是没有名分。

人不会太在意跟自己差距很大的人,但会痛恨或恐惧跟自己相近的人,因此她厌恶孙雪娥,对「身份」「名分」异常看重的微妙心理,可以由此体会。

我们回到春梅最喜欢的口头禅:「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

那么,她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吗?或者说,她有思考过自己想成为谁吗?

孟玉楼很清晰,她想嫁人生孩子过平淡富足日子;不太聪明的月娘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大老婆,老公的孩子他娘,因此甚至愿意护着「情敌」瓶儿生的儿子……

而春梅,她是对感情最从一而终的人。

与春梅有过性关系的男人有四个:西门庆、陈敬济、周守备、周义。其中前两人是因为潘金莲。

但是,其实你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什么性欲。

陈敬济和春梅发生关系,是因为春梅撞见了他与潘金莲正偷情。

潘金莲狡黠,硬要把春梅拉下水,故要求春梅当场与陈敬济云雨;后陈敬济与潘金莲、春梅发生关系时,春梅只是一块背景板。

即使是最巅峰的「葡萄架」,庞春梅也只是在西门庆和潘金莲身边服侍,完全没有流露她自身的情欲渴望。

她从一而终的感情给了谁呢?

潘金莲。

她做了守备夫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接来潘金莲,让她做正妻,她做妾继续服侍她;

知道金莲死亡,庞春梅收敛安置她的尸体;

之后报复孙雪娥,也多半是因为孙雪娥曾经与潘金莲不和。

之后,她陷入了巨大的虚无,哪怕是有了孩子,她也并不愿意接受自己是否是一位母亲,甚至说过「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这样的话。

也许,因为潘金莲从来都不曾是母亲。

潘金莲在西门家选择和琴童、陈敬济偷情;相应地,春梅选择了周义——

「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巳,一日过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辰晏起。不料他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口,就呜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词话本庞春梅死亡)」

也许,她是无意识地在帮助潘金莲借尸还魂般活着——因为这是金莲极有可能的选择。

她的所作所为,也如同一场漫长的自杀。

但她并不自知。

她到底是谁哩?

真真像极了聪明、努力、自傲,走上自己人生巅峰,之后不知所措,为了对父母从一而终,而选择重复父母创伤,慢性自毁的孩子。

□ 耷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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