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 浅色 自动

01鱼目记

所属系列:百代妖姬,桃花缭乱

鱼目记

百代妖姬,桃花缭乱

「杀了他,我给你解药。」顾云亭带着诱哄意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做不到。大人,您放过我吧……我真的做不到。」

我卑微地向他爬去,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好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他挑起我的下巴,「你猜,如果他知道你是我送来的,他还会不会信任你?」

那一刻我想,我逃不开既定的命运,也逃不出这个男人的手掌心。

1.

初见顾云亭那日,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我穿得破破烂烂,还挂着手镣脚镣,头发像枯草一样团在头顶,满面尘土面如菜色。

无需旁人说,我自己清楚,一定丑极了。

他则是另一个极端,他身上的绫罗绸缎在明烛照耀下华贵得仿佛在发光,他让我抬头,我便看见了他那张倾国倾城男女莫辨的脸。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颦一笑间狭长桃花眼仿若自带一种风流,一时之间看得呆了,他便笑起来,开口时声音温柔如四月春风。

「你是陆凝眉?」

我愣愣地点点头。他端详我片刻:「底子似还不错,只是太憔悴了些。」他说完,手一挥,吩咐手下人,「带下去梳洗收拾,好好养着,不养得珠圆玉润雪肤缎发不要带来见我。」

因他这句话,我被他手底下的人抬下去,开始了漫长的休养。

那时我是随将军府流放的罪人,吃不饱穿不暖,虚亏太久,身子坏了,人也憔悴着,脸上冻出了裂口,手糙得像树皮,要养回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我在他府上白吃白住了大半年看着才好了些。

这期间,我出不得厢房半步,没见过他一次,服侍的人次次都是来去匆匆,从不与我多说一句话。所以大半年了,我还不知他姓甚名谁,究竟是什么人物。

等他见我时,已经是秋日了。我被带到他面前,跪在地上。

他走到我身前,手持一把折扇挑起我的下巴:「养白了果真是美的,都说大将军的女儿生得玲珑剔透美艳无双,果然不假。」

我垂着眸子不敢看他,也不敢多问,他弯身靠近我:「凝眉,你想给将军府翻案吗?」

我不做声,他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撤了持扇的手,我的头骤然垂了下去。

我突然感到很惶恐。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能将我从流放的队伍中救出来,必不是什么小人物。如今我是罪臣之女,死生只在他一念之间,若他觉得我没有利用价值,我会是什么下场?

思及此,我伏身在地上:「求公子指点。」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没说我想翻案还是不想翻。

因为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你若想给将军府翻案,我手中有丞相诬陷大将军的铁证,只要你替我做件事,我便呈给皇上,保洗清你陆家满门冤屈。」

他说完,停顿了片刻:「自然,你若不想,那证物灰飞烟灭,你便从哪来的,回哪去。」

我心中长出一口气。

只要我还有价值就好。

我抬起头,直起身子:「我连公子是谁都不知,如何相信你?你若根本没有证物呢?若你不兑现承诺呢?」

他笑起来:「我顾云亭从不食言。」

顾云亭。

原来他是顾云亭。

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锦衣卫指挥使,诬陷忠良,掌控皇帝,耳目遍布天下,经他手的冤案不计其数,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恶贯满盈。

瞧着他的样子,我实在难以把他和这个身份联系起来。这么一号人物,难说陆家的冤案和他全然无关。

他好似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端起茶杯抿了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你父亲的死与我有关,想你家倾覆是我做的。若真是我,便没理由救你回来,养个祸害在身边。」

我很清楚他的话不可全信,但眼下我也没第二条路可走,只得应下来:「不知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你幼时曾救了豫王一命,他念念不忘至今。只是你被你父亲带在身边常年在边关,他始终未曾见你。你家出事,他比任何人都心焦你的下落,却寻不得。」

我被顾云亭藏在这,他自然寻不得。

不过他话说到这份上,我便懂了。

「你便去他身边。有幼时的恩情在,他不会薄待你。我想你这张脸,他会喜欢。」

「然后呢?」

「然后?」顾云亭放下茶杯看着我笑,但眼神中分明没半点笑意,阴冷至极,「杀了他。」

我被他眼神中的凌厉阴狠震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想这才是他,温柔和煦如春风都是假象,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骨子里就是冷的。

但他随后说出的话更让我周身发凉。

「不过,凝眉,为防你心有旁骛,我得使些手段。」

2.

我衣着破烂被扔在豫王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满身是伤。

伤是顾云亭找人做的,说这样真些,我想既然如此为何非要让我养回来,他说总得瞧瞧我究竟长得如何,若是相貌平平,即使有幼年情分在,怕也是入不得三皇子眼的。

豫王骆仪Z,当朝三皇子,宽和贤明之名天下皆知。我担忧他的马车会直接从我身上碾过去,顾云亭却笃定他一定会停车。

他说对了。

马车在我身边停下,我听见骆仪Z的声音,让人捎起我带回府里医治。

我在有人靠近我时艰难地爬起来,泪水涟涟:「我无需医治,求你带我找到三皇子府上,只有他能救我。」

轿帘掀起,骆仪Z探出身来,他打量着我询问道:「你是何人?」

「我……说不得……」我疼得说话都断断续续,这不是装的,顾云亭下手是真的半分没留情。

「我便是三皇子,你有什么对我说便是。」

听了他这话,我爬到马车边,抓住木框,压低声音:「你果真……果真是三皇子么……」

「果真。」

「我是凝眉……陆凝眉。」

他一把将我抱上去,我刚一落进他怀里便人事不知。

不是装的,我真的晕过去了。

毕竟顾云亭是真的可以毫不顾忌下死手的,在被扔来之前,我已有三日水米未进了。

他太擅长折磨人了,打我时也是,饿我时也是,精准地掐住那个劲儿,让我既死不了,又半死不活。

恶名满天下的锦衣卫指挥使,名不虚传。

3.

我是罪臣之女,陆凝眉这个名字不能再用,骆仪Z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叫陆婉秋。

我细细咂摸这个名字,喜欢得紧。

他待我极好。他不耽于女色,府上连个侍妾都没有,我是他带回府的唯一一个女人。因此,我在豫王府虽说没正经身份,但府里上下都是将我当主子侍奉着的,有什么好的珍奇的,他都送到我这里来。

我问过他为什么待我这样好,他说幼时他落水,是我救了他一命,若没我,便没今日的他。他念我的恩,爱我的人。

他隔三差五便宿在我房里,待我极温柔,他这般珍而重之地对待我,令我愧疚。

因为我是顾云亭送来杀他的。

这个念头一天天越来越沉地压在我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一日温存过后,他盯着我问:「近日见你总觉你有心事。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恍若无事般对他笑了笑:「只是想啊,你对我这样好,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他便将我揽进怀里,柔声说:「无需你报答,只要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愧疚更甚。他说他要离京三日巡田,叫我照顾好自己。我一面不舍他离去,一面却是庆幸的。

明日是我毒发的日子。

顾云亭给我下了毒,每月发作一次,百毒蚀骨的痛楚,无药可医。我听他的话,他便会把解药给我,我若不听,便只能死扛。时日久了,发作间隔会越来越短,症状也会越来越严重,直至日日发作,最终形容枯槁去世。

如今我入豫王府已然三月有余,我有无数次机会杀掉骆仪Z,却迟迟没下手,因此顾云亭在上个月就停了我的解药,我得瞒着骆仪Z扛过去。

我毒发时,锁了门窗,蜷在床上死死咬着锦被,披头散发状若疯魔。突然间,一个人在榻边坐下。

然后我就听到了顾云亭的声音。

「还不动手吗?」

我张嘴吐掉被子,硬撑着答话:「你如何进来的?」

他伸手捋了捋我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锦衣卫出身,这天底下有我进不去的地方吗?」

他对我伸出手,掌心躺着一个瓶子。

是解药。

我伸手去抓,他却收回手:「杀了骆仪Z,我给你解药。」

我颓然放下手,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了:「我…做不到。大人,您放过我吧……我真的做不到……您手眼通天,换个人做这事,理应并不难……是不是?」

「错了,凝眉。他身边跟着的都是好手,等闲刺客无法得手,送进他府中的人又会被查底,稍微有些不妥便进不来。只有你,他不会查你的底细。这事非得你来做不可。」

「如果……如果我不做呢……您会杀了我吗?」

「反正只要没有解药,你早晚会死的,不用我多此一举。你也别想让骆仪Z救你。如果他知道你是我送来的,你觉得他还会不会信任你?」他说着,一把将我拎起来,「我不知道骆仪Z有多好,迷得你失了心窍,但你不想给将军府翻案了吗?」

好,只要他不会即刻杀我,我便认了。

就算命不久矣,只要最后的时光中能和骆仪Z在一起,我认了。

哪怕骆仪Z喜欢的是陆凝眉,根本不是我,我也认了,我甘愿做替。

是了。将军府冤屈与否与我何干?我从未想过要给将军府翻案。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陆凝眉。

4.

我不是陆凝眉,我是苏纫秋。

因此我才爱极了骆仪Z给我的新名字,陆婉秋。他每每柔情万千地喊我秋儿时,我总觉得那一瞬,他爱的人是我,真实的我,而不是陆凝眉。

陆将军驻扎在边塞,他唯一的女儿陆凝眉被他带在身边。陆凝眉我见过,她才当真担得起顾云亭所说的玲珑剔透美艳无双,和她相较,我什么都不是。

我在边城最大的青楼长大,我母亲是楼里的一个妓子,我继承了她的美貌,却还是比不上陆凝眉半分。

边城极乱,来往的有汉人也有胡人,楼里也有美艳胡姬,我在楼里打杂,只待年纪一到,便要跟我娘一样登台彩衣娱人了。

可陆将军给我和我娘赎了身。我还想着该怎么伺候这位将军时,他与我说了实情。

将军府遭奸人所害,气数已尽。他知他和他的公子们将问斩,问斩必得验明正身,他没得逃。但女眷只是流放,他希望无论如何起码保住陆凝眉。

所以他买了我替陆凝眉流放。

他答应我,只要我乖乖替下陆凝眉,我娘便会得到一笔不菲的钱财,往后能过安生日子,再不必以色侍人。

我答应了。自那日起,我成了陆凝眉。没过多久我便随着将军府一干人等被流放。

有时我感激顾云亭。若没有他,流放途中我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可有时我也恨他。他救我只是为了利用我,让我去杀一个我根本舍不得杀的人,为此以蚀骨之毒百般折磨我。

像我这样的人哪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最后的时光,我想由着自己的心活一回。

我在青楼长大,见多了男人的龌龊面目,从不曾知道,原来天底下还有骆仪Z这般的男子。

更重要的是,他待我那么好,我不能对不住他。

三日后,骆仪Z回京。他问起了一个我根本不想面对的问题。

「凝眉,你想给你家翻案吗?」

这时候他便叫我凝眉,而不是秋儿。凝眉肯定是想的,但秋儿不想。

我知道我若说不想,他也许会怀疑,但我还是说了真话。

不想。

他沉默片刻,抱着我说:「我知道你也许是忧心翻案不成反而害了还活着的人,害了你自己。但你相信我吗?我已经查出了将军府一案的真相。」

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什么真相,我不是陆凝眉。

但他不可能听见我心里的求告,他继续说下去:「你可知道锦衣卫吗?这事是锦衣卫做的,指挥使顾云亭,想必你也听过的。」

我沉默不语。

当初顾云亭说他手握丞相陷害将军府的铁证,如今骆仪Z矛头指向顾云亭。

我自然相信骆仪Z。

他接着说:「父皇的意思是定案了不再问,可不是没有其他法子。只要你张挂在城门昭告天下,汹汹民意自然会让父皇处置了顾云亭,你也能为你父兄报仇了。」

我还是没说话。许是他看我脸色不太好,没继续说下去,吩咐人上膳。

桌上有几道荤腥,我素日爱吃的,这日却不知怎么着,闻见便恶心想吐。骆仪Z急忙让人撤了下去,又请了医家给我诊脉。

我有喜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高兴得整个人几乎要飘起来。即便我没多久可活,但我一定会撑到孩子降生的那一日。这是骆仪Z的孩子,我要他平平安安地降生。

我抬脸看向骆仪Z,问他高不高兴。他笑着说高兴,但随即脸上便出现愁色。

我问他怎么了,他叹息说:「秋儿,我想给你和孩子一个名分,但我不能娶一个罪臣之女。认识你的人那么多,哪日这事被捅出去,牵连的不止你我。」

我的欣喜被一下子打落,沉沉坠在地上。

我忽然想明白了。

我用着陆凝眉的身份,那我便是她。我一日是罪臣之女,便一日嫁不得骆仪Z。我无所谓,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没名没分。

我问他:「若我家翻案,你便能娶我了吗?」

他握住我的手:「你家翻案那日,我便娶你。」

我点点头:「你拿出证物,我去张挂。」

5.

控诉连带证物被一同张挂在城门口,我没表露身份,但这张布告还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为别的,那上头有顾云亭独有的印鉴。

他很谨慎,为防有人在这上头做文章,他做印鉴的石料是特殊的料子,有天然的纹理,沾了墨印出来有独特的纹路,是刻不出来的,即使用同种石料也仿制不出一模一样的纹路。那印章确凿无误是他的,他无从抵赖。

当初找我来时,顾云亭信誓旦旦地说将军府不是他所害,证物摆在眼前,我对他半分信任也没了。

民意汹涌,骆仪Z谏言,听说连西厂提督也上了折子请求皇帝彻查此事。结果是顾云亭下了狱,将军府一案交由刑部重审。

这结果在我意料中。我相信骆仪Z,他说能成,便一定能成。此后再也没人会要挟我杀了骆仪Z,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再也不可能拿到解药了。

我肚子的孩子一日日长大,我满心欢喜等着骆仪Z娶我。

但我怎么都没想到,他娶了丞相的女儿。

丞相之女秦若姗,知书达理,才貌无双。她过门那一日,府上人人欢庆。我从没见过那样鲜艳热烈的红,铺了满府。

叫人羡慕,也叫人绝望。

而我被人关在房里,只能听着锣鼓喧鸣喜宴闹嚷。我走到门口想听得真切些,却听见看管我的小厮连声骂着晦气,因着要看管我,都不能去跟人吃杯酒。

是了。

秦若姗才是府里的主母,有了她,我便什么也不是了。

我只是想不通。骆仪Z说爱我都是假的么?他要我给将军府翻案不是为了娶我吗?那些两情缱绻柔情蜜意,都算什么?

我甚至忘了愤怒,我只想见见他,问一句,他若说都是假的,我便也死心了。

真也好,假也好,都是属于陆凝眉的东西,苏纫秋有什么资格悲哀?

二更时分,喜宴才散,小厮在门口打盹。我悄无声息离开厢房,径直奔向骆仪Z所在的地方。

我拼命敲门,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骆仪Z,而是一身正红的秦若姗。

秦若姗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便是那个死缠烂打的丫头秋儿?」

我怔在当场。

死缠烂打的丫头。这就是骆仪Z给我安排的身份吗?

秦若姗手一挥,便有家丁一左一右按住我,叫我跪了下去。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轻笑道:「不管你是谁,在豫王府里便是个死缠烂打的丫头。听说你还有了王爷的孩子,我是容不得的。」

她说完,身后一个侍女端着一碗药上前,掰开我的嘴往里灌。

我拼命挣扎。我可以受任何苦楚,但我的孩子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没了。骆仪Z待我再狠心,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要吗?

秦若姗说,不管我是谁,在豫王府也只是丫头。这说明她分明知道我身份不简单,但她还是要处置了我。

我一头撞翻药碗:「你私下杀了王爷的孩子,不怕王爷明日知道了动怒吗!」

她笑得嘲讽:「不只是我容不得这个孩子,王爷也一样容不得。还留你一命,是王爷最后的仁慈了。」

听完她的话,我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任由她的侍女把落胎药灌进了我嘴里。

即便他变心,或是从未爱过我,我宁可他自己说,而不是这样借着别人的手来伤害我。往日那个磊落坦荡温柔宽和的他仿佛突然消失,一个人对自己的孩子都能这么狠,哪里可能是个宽厚的好人?

秦若姗叫人把我扔出了豫王府,我腹痛如绞,无处可去。

天下这么大,竟不知哪里是家。

我不熟帝京,只认去豫王府的路和顾府的路,意识迷蒙中,在天甫亮时,我跌跌撞撞爬到了顾府门口。

不过半月光景,顾府门庭萧瑟寥落。

是了,顾云亭已经下狱了。

没人能再救我了。

而且他下狱还是我害的。

愧悔愤恨耻辱哀痛悲凉,种种情绪一同涌上我心头。我只恨我过去瞎了眼睛,没听顾云亭的话早日杀了骆仪Z。他纵然折磨我,利用我,至少他不会骗我。

神思恍惚间,有人站在我脸前。我听见那人开口问我:「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何清早来顾府门前呢?」

是个陌生的男声,我已来不及思考他是谁,生不如死地蜷缩着身子:「我做错了事……」

我翻身平躺在地上,手能触到地面上似乎粘腻温热。

那是我的血,是我的孩子。

更是我的心。

「但我……怕是无法弥补了。若能重来一回……我一定听他的话。」

6.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总之醒来就在一个简朴的房间里。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只觉得凄凉。

是谁都好,总之我又要被卷着往前了,不是么。

我恨极了骆仪Z,但我不知我能如何报复他,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亮出去更是福祸未知。我从小在青楼长大,没眼界没学识,我连恨人都恨得迷茫没有方向。

这一刻我想,我若是真的陆凝眉便好了。

也许那样我便能做很多事。

门开了,一个侍女站在门外,看见我醒来,跑去通传了。不多时,一个男人走进来。

我冷眼打量他:「是公子救了我么?」

他点点头:「姑娘年纪轻轻,怎么落了胎,伤身呢。」

他生的不错,但看着又温吞又迟钝。可我不嫌弃他温吞。

就算痴傻都好过算计我。

我没法回答这孩子是哪来的,又是为什么没了,只能转开话头:「不知公子是何人,公子救我一命,我日后必当报答。」

他笑起来,样子很老实:「我叫骆仪璋。」

我心头一顿。

这名字叫我想起骆仪Z。

寻常人哪能同皇亲国戚撞了名讳,那便只有一个答案。他也是皇子,是骆仪Z的兄弟。

我试探性叫了一声:「您是王爷?」

他点点头:「我是睿王。」

我不知说什么好。皇上定封号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通达敏慧为睿,骆仪璋的外表和这个字实在是半点不沾边。

「王爷为何救我?」

他反应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我见你晕倒了,不能见死不救。你还说你做错了事,你做错了什么事才伤得这么重?」

我苦笑一声。

「我错信了不该信的人,没做本来该做的事,还害了别人。落得今日这个下场,也算我咎由自取。」

他很困惑的模样,问我害了谁。

我看着他单纯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了希望。

横竖他也是个王爷,能否帮我?

反正再糟也不过是我死,顾云亭也死。有没有这事,顾云亭都铁定是活不了的。

若到了这份上,我还想不通骆仪Z和顾云亭有大过节,也太傻了些。他们都想置对方于死地,都利用了我,不同之处在于顾云亭利用我暗杀骆仪Z,而骆仪Z利用我做文章。

我说不清他们谁更不磊落,二人都不光明。但起码顾云亭没有骗我的感情,没有杀我的孩子,没有在他的新婚夜喂我一碗落胎药扔我出府自生自灭。

想到这,我心一横:「我若坦白了,王爷能保证不往外说吗?」

骆仪璋重重点点头:「我一定不往外说的。」

「顾云亭。我害了顾云亭。」

骆仪璋又反应了好久:「前段日子下了狱那个顾云亭?」

我点头。

他不说话,似乎在想什么,我追问道:「王爷能帮我见他一面吗?我想我该亲自与他道个歉。是我害了他。」

他有些为难,这一为难又是很久,看来他是真的不聪明。

我心焦地等待他的回答,他虽为难,但还是答应了:「好,我帮你见他,有些难办,但你这么可怜,我会尽力帮你的。」

我想,若说有谁能扳倒骆仪Z,应当只有顾云亭,我也只认识顾云亭。不管是为我自己,还是为补偿他,我都想救他出来。

尽管我不知道朝堂中那些恩怨纠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我,还是想试试。

7.

出了小月之后,我乔装成家奴被骆仪璋带进大牢,顾云亭坐在牢房角落闭目养神。他曾经那般丰神俊朗,被牢狱生活磋磨得瘦了一圈,脸色也变差了,囚服穿在他身上如同挂在骷髅架子上。

我蹲在监牢外,抓住栏杆。

「大人。」

他睁开眼,望向我,眼神很冷。

是了,他理应是恨我的,我宁可死也不帮他成事,还反手将他害到这个地步。他想必是后悔救了我的。

他半分理我的意思也没有,重新闭上眼,我硬着头皮自顾自往下说:「如今我才知自己错了,但道千遍万遍歉意也弥补不了,我知道。

「若早知今日,我应当听你的话,早早杀了他。可人世哪来那么多早知道,我悔也晚了,只想问问我是否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以弥补万一。

「若我真是陆凝眉,我一定杀了他,可我不是。对不住,大人,我为活命,没有说实话。我不是陆凝眉。所以我也不想给将军府翻案。」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瑟缩了一下。

尽管他囚在里面出不来,昔日慑人的气场却还在,况且本就是我理亏,如何能不怕。

他凝视我良久,久到我疑心是不是非得我死了他才能出了这口气,他开口了。

「我早知你不是陆凝眉。」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勾着唇角,笑得颇为讽刺:「锦衣卫天南海北地查案,两年前我去过边关,见过陆将军和陆凝眉,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我往前了两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你为什么不捅破?为什么送我去豫王府?!」

「因为我没有选择。为什么选你,原因我已经说过了,只有陆凝眉才能杀了他。见你是陆凝眉时,我便知真的陆凝眉想必已经跑了。天大地大,我无从追回她,时间耽搁不起,我只能用你。你不坦白,我便也装糊涂。」

他早知我不是陆凝眉。

但他还是送我进了龙潭虎穴。

骆仪Z不是好人,他也绝非善类。

我是谁不重要,我的命不重要,反正在这些达官显贵的眼中就是可以随意作践的东西。

真可笑。

我嘲讽又痛苦地笑出声,他无动于衷:「只是我低估了江雾,想来他们也早看出你不是陆凝眉,我去见你时,他们便偷了我的印鉴,不然他们如何能掌握得了我的行踪,如何能得手?」

顾云亭想用我杀了骆仪Z,却被骆仪Z和江雾反将了一军,身陷囹圄。而我被两头利用,却懵然不知。他们双方皆知我不是陆凝眉,却都短暂地认下我陆凝眉的身份给我编个美梦,让我为他们所用。

若我当初就流放了,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些么?

他闭上眼:「你既来找我,想来是在骆仪Z那遭了祸,又身受蚀骨之毒,你也害我锒铛入狱,谁也不欠谁,你我两清了。」

这怎么能两清?我被动地卷进这些我根本不懂的是非中,我遭受的,他遭受的,这样轻而易举便能两清吗?又不是市集上交易,给了钱拿走货便钱货两讫,人与人之间的亏欠从来就是一笔烂账,只要纠葛起来,就再也算不清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要做些什么才能救你出去?」

「就凭你?你没这本事。」

「只有你能扳倒骆仪Z。杀了他。」

「原是为了自己报仇,我便说你没那么好心。」

我语塞。我是有私心,但对他也没坏处。

他突然走过来,离我近在咫尺。

「你从此便跟着睿王。你救不了我,他才能。问问他要你做什么吧。」

我愣住了。

那个脑袋不灵光的,睿王?

8.

我从大牢里出来,和骆仪璋一同离开。我偷偷瞧他,还是那副温吞的样子。

也许这些权利中心的人都太懂得伪装。如我初见顾云亭时,他满面春风和煦;又如骆仪Z,能生生做出一副宽和善良痴情模样。而眼前的骆仪璋,想必也是隐藏了锋芒的。

我问他:「王爷,您能救顾大人出来吗?」

他还是那副为难的样子。

我索性挑明:「顾云亭说了,我救不了他,只有你能,他叫我跟着你。」

他那副温吞迟钝的模样骤然收敛,仿佛一霎时变了个人,双目一片清明:「看来他算是信任你。」

我苦笑一声:「我害他如此,他会信我?不过是没路可走了,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我是陆凝眉,这个身份用好了能做出文章,就像骆仪Z一样。他把我交给你,并非指望我真能做什么,不过是让你也用我做文章罢了。」

他轻笑一声:「你也不傻。」

我厌恶被人欺骗的感觉。我之前还当他是傻子,原来我才是。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询问他将军府到底是怎么回事,顾云亭和骆仪Z又有什么过节,他简要说了几句。皇上身体越发差了,但却还没立太子,陆将军支持已故先皇后的二皇子端王承继大统,西厂提督江雾和丞相府都是支持骆仪Z的,江雾和丞相出手做出了这桩冤案,然后才有那些事。

我又问那顾云亭怎么会掺和进来,骆仪璋反问我,若你登基,有这么个前朝时专干脏活且势力惊人的人,你会留他吗?

我不禁想,他们真的开心吗?

回了睿王府,他给我安排了身份,他的贴身侍婢,往后就跟着他。

平时他还是那副迟钝模样,我看着都替他累。

我进了睿王府半月后,宫里来人说要办大宴。骆仪璋问我想不想进宫,我说不想。但他却说我进宫多认认人有好处,往后不一定哪个是仇敌哪个是盟友。

我便跟着骆仪璋进了宫,席间以纱巾覆面,反正只是侍女,不露真容也无所谓。

骆仪Z的座位就挨着骆仪璋。

但讽刺的是,他没认出来我。

秦若姗也陪同他进宫了,她压根没有多瞧我一眼。毕竟谁会在意一个侍女呢?

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众人到齐后,皇上才带着一个妃子出来,听通报。是叫柔嫔的。皇上年岁不小了,须发皆白,但这柔嫔却是年轻明艳。红颜鹤发,走到哪都是造孽的事,偏偏在皇宫中便是理所当然了,多讽刺。

那柔嫔座席比皇上矮一些,她落了座,抬起头,我便瞧见了她的正脸。

我一时怔住了,反应过来时,趁着给骆仪璋斟酒悄声问他:「那位柔嫔娘娘,姓什么?」

「似乎是姓江。」

我放下酒壶:「她不姓江。」

骆仪璋疑惑地看向我,直起身前,我轻声说。

「她是陆凝眉。」

9.

陆凝眉的美艳玲珑世间仅有,见过一次便忘不了。被流放时,我怨恨地想过她会在哪,也许过着平淡的生活,灾祸与她无干。当以陆凝眉的身份卷入纷争时,我便更恨她。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进了宫,改头换面成了皇上的妃妾。皇上命不久矣,她图什么?

思来想去,也只有给她父兄报仇这一个动机了。

我突然心慌起来,总觉得今晚这大宴只怕不安生。酒酣耳热时,皇上说柔嫔善舞,要柔嫔起舞助兴,她应下了便去换衣服,我心慌更甚,跟骆仪璋打过招呼便悄悄跟出去。

她换好衣服从偏殿出来,我在小径上拦住了她。

她皱眉看着我:「你是何人,敢私下拦本宫?」

我揭开面纱,她目光中的惊异不比我刚认出她时少半分。

我们见过,她自然是认识我的。她一把拉住我:「你怎么会在这?」

「说来曲折,陆凝眉这个身份带给我的除了灾难别无他物。你又为何进了宫?」

短暂地沉默后,她放开我:「是我陆家对不住你。我知道我父亲希望我好好活下去,但我实在无法苟且偷生,我非得替父兄报仇不可。今日皇上若死,我必不能活,望你能替我给父兄上柱香。」

我大惊:「你要刺杀皇帝?!」

她点点头,就往前走。

我赶紧拉住她:「你杀了皇帝也无用!害你将军府满门,他不是主谋!」

她停下脚步,回头审视地盯着我:「不是他指使顾云亭灭我将军府满门么?」

「不是!」我慌忙摇头,「是相府和西厂,顾云亭被陷害了。前因后果我都参与,我清楚,我没必要袒护顾云亭,你信我。丞相秦敬明,和西厂提督江雾,这两个人你可知道么?」

她突然变了脸色,脸色霎时间苍白。

「你说,江雾?」

陆凝眉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我突然记起,方才骆仪璋说,这位柔嫔娘娘现在是姓江。

她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你没说谎诓我?!」

「我没必要诓你。」我深吸了一口气。今日这局面太复杂,她若一转性转而刺杀江雾,成功了还好,失败了只怕更难办。

且还是失败的可能性大些。西厂提督武艺无需质疑,若没点真本事,早死了千八百回了。

我得稳住她。

「可是证物我也瞧见了,那上头分明有顾云亭的印章,独一无二无法仿制。」

「以西厂提督的本事,偷来一枚印章并不难,不是吗?」

她沉默着,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听进去了没有,只能继续往下说。

「陆小姐……不,柔嫔娘娘,凭你,凭我,都扳不倒江雾,扳不倒丞相,只有顾云亭能做到。」

「顾云亭……」她咀嚼着这个名字。

「能与西厂抗衡的只有锦衣卫了。柔嫔娘娘,皇上宠爱你,你要想法子救他出来。」

10.

大宴当晚无事发生,大宴过去一月之后,顾云亭被从狱中放出来了,官复原职,权势如旧。

我不知道陆凝眉在皇上那做了什么,总之,结果是好的。

顾云亭和骆仪璋在一间茶楼的雅间见面,我跟在一旁。顾云亭看着骆仪璋:「你动作倒是快。江雾和秦敬明难对付,我以为总得一年半载。」

骆仪璋摇摇头:「不是我。」

「嗯?」

「我还在筹备,不知道你是如何被放出来的。」

顾云亭眼睛转了转,最终落在我身上。

我坦然迎向他的目光:「是我。」

二人都有些惊异。在狱中顾云亭还说了我没这本事,转眼却是靠我才出来。骆仪璋稍微一想便明白了。

「大宴当晚你出去时,求了陆凝眉?」

「不是求。」我镇定地纠正他,「陆凝眉明白利弊,她比谁都想给将军府翻案。」

顾云亭刚出来,还什么都不知道:「陆凝眉?找到她了?」

骆仪璋喝了口茶:「不知道她为何改姓了江,进了宫,如今都是嫔位了。」

我将大宴当晚我和陆凝眉的对话和盘托出,末了,我说:「她得知是江雾时那般反应,她如今又姓江,想来总和江雾有关。」

「我倒是听说,江雾是会往宫里送人。」骆仪璋不疾不徐,「毕竟他是宫里出身,往后宫送人总方便。只是,他知不知道陆凝眉的身份?」

这事儿非得顾云亭才能查出来,他手下无数锦衣卫,想查些什么,不难。

一月后,陆凝眉的事被查出来了。她辗转到了帝京,在一间青楼容身,化名为横波。不知怎么,她在青楼见了江雾,得了他喜爱,被带出了楼,后来不知怎么,便姓了江,名唤云落,成了江雾的妹妹,入了宫。

云落便是雾,这名字倒是配。

只是我不禁有些唏嘘。过去我是青楼出身,她是将军嫡女。后来我顶了陆凝眉的名,她却流落青楼。谁也没能过得好。

造化从来如此弄人。

11.

但除了我们自己,其余人哪会为我们颠倒的命运伤怀。他们在权利中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他人的沉浮舛错爱恨是非,统统与他们无关。

只有我自己想着这些,他们的话题很快便转了。

「近日似有风声传出,说皇上的身体日日不好了。」顾云亭慢悠悠地喝茶,脸上全然不见对皇上的担忧之色,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连朝都不上了,可不是不好了。」骆仪璋这句话接得不咸不淡,我偷偷瞧他的脸色。那是他的父皇,顾云亭不担心,他也不担心吗?

「一旦皇上不理政务,也不召见,我见皇上便不如江雾方便了,毕竟没什么名目觐见,比不得江雾,好歹算是近臣。」

顾云亭和江雾两相比较,江雾确实是近臣。

因为江雾是个阉人。

锦衣卫和西厂东厂差不离,做的事都不甚光明,经手的冤假错案数不胜数。他们只听皇上的话,任谁都支使不得,也动不得,也不参与朝会。但锦衣卫是从开国时就有的,从源流上总比西厂正很多,西厂则是当今皇上亲设的,目的不仅是监察百官,也是为牵制锦衣卫。

正因是皇上亲设,所以这厂公就选了近臣,首选就是江雾,毋宁说这西厂根本就是为他设的。

那时江雾侍奉在御书房,人机灵聪敏,善于揣摩上意,所以很得皇上欢心器重,渐渐的,皇上若有些什么不好经别人手的事,就交他去办。他也是样样都办得漂亮利落,渐渐的,皇上便觉得,他侍奉在书房反而不方便办事,侍奉笔墨谁都行,而江雾能办的事,别人办不了。再则,皇上私底下办的事多了,臣子也多有觉察,这早晚有一天要摆在明面上。这么一来,就有了西厂。

他本就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成了西厂提督后更是为皇上鞍前马后,入宫是常事,又凭着自己对后宫和对皇上喜好的了解时常往后宫送美人。照理说他送去的女子本质是间人,怎么能得盛宠,可如今六宫无主,竟连个能劝谏的人都没有。

换言之,皇上的前朝后宫,事实上都被江雾把持了。

东厂厂公在西厂设立后不久便被下了狱,东厂也名存实亡,锦衣卫能留到现在,全仰赖顾云亭周旋。

当然,凭我自己是没能耐知道这些的,这都是顾云亭还没出狱的时候,骆仪璋说与我听的。

我只是有一点不解。趁此机会,便问出了口。

「在还没有西厂的时候,那些皇上不方便摆到明面上的事,为什么不是交由顾大人去办,而是交给一个小太监?」

顾云亭笑了笑,我看不出他这笑容里是什么情绪:「因为有些事不是好事,我不愿意做。你也以为锦衣卫无恶不作陷害忠良是不是?」

我默然。

普天之下谁不如此以为?

他没有在意我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可皇上打定主意要做,我便没有办法,我不做,就让别人做。如果早知道会养出江雾和西厂这么个劲敌,我宁可当初就把那些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

傍晚时分,骆仪璋与顾云亭告别,我随着骆仪璋回府。

如今我名义上是他的近身侍女,他特许我与他同乘。路上他问我:「你也觉得顾云亭是坏人么?」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人。说他善,那些经他手的冤案普天下皆知,难道是其他人硬扣在他头上的吗?他不顾我的死活利用了我也是事实。可若说他恶,他下狱后还留了解药给我,还让骆仪璋送我走。我来到帝京不过一年多光景,已见识了许多我无法完全明白的事。同一个人可以每一面都不同,每一面都纷杂,每一面都叫我捉摸不透。

终究,我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甚或我想,我本就不该太在意。顾云亭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问我究竟姓甚名谁,那我为了达成目的,也可以不问他究竟是好是坏。

如果这是在达官显贵当中周旋的生存法则,那我想,我学会了。

12.

虽然顾云亭进不了宫,但骆仪璋还能。儿子探望父皇,再正当不过。他进了宫一趟后回来,带来了皇上病情的确切消息。

皇上重病卧榻,连起身都难,眼下全凭药吊着命,最多不过半年的光景了。

不过更意外的是,他带来了陆凝眉传出来的消息。

她捎出来的条子上写,皇上已有意立骆仪Z为储,她想干预但不能,让我们尽快想办法。

骆仪璋把条子扔进炭火盆,看着跳跃的火苗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他突然开口。

「我们需要宫里的消息,但是我频繁进宫,骆仪Z和江雾必然生疑,柔嫔娘娘又没法儿绕过江雾的耳目主动递消息出来。」

我似乎预见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他顿了顿,继续说:「若有个人从中牵线是最好的。这人得是我们信得过的人,还要机灵。」

我在心底叹息一声。

「你愿意进宫吗?若你愿意,我在宫中也有些门路,能将你送到柔嫔娘娘宫里做宫女。」

我不愿意,我一点都不愿意。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就算我愿意,我也是不能去的。」

「为什么?」

「我这张脸。」我指指自己,「骆仪Z和江雾都认识我这张脸。江雾不是查过我么?」

骆仪璋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淡淡开口:「换张脸而已,在顾云亭那理应不是什么难事。」

言尽于此,我便明白了,我进宫去做这个线人已成定局,骆仪璋根本就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他只是告知我一声而已。

人生已错位成这种境况还不够,竟然连脸都能换。

可能这就是人在其中身不由己,过去我的身份不是自己,现在连这张脸,我也不得不舍弃。

13.

锦衣卫有一种易容秘术,只耗费一月时间,就能给我换一张新的脸,只是一旦换了脸,却是再也换不回去的。

倘若大计未成我死在宫里,这世上还有谁知道我是我?

苏纫秋这个名字大概就像炭火盆里的条子一样,化为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在换脸开始之前,顾云亭给我画了张像,这时我方知他还会画画。骨节分明的手指捻着画笔,叫人恍惚间忘了那双手也杀人。

我垂眸望着自己在他笔下成型,我觉得那画上的我,比我自己要美,恬淡安静又顾盼生姿,他画技当真了得。

而我自己已然心死没有光彩。

我像是死的,那画上的我才像是活的。

画画好了,他展示给我看,我看着画上那陌生又熟悉的我自己,只觉得不真实。

他问我:「像你么?」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形似,神不似。」

他没说什么,把画好的画收起来,一月后,我已然变了一副面孔。

看着镜子里的我,我始终没有实感。

非常普通的一张脸,说不上丑,只是无法叫人注视。如街市上随处可见的女子,来往路过时,没人会多看一眼。要在宫里保命必得谨慎行事不引人注目,所以注定了我只能长这样。

骆仪璋通过他的门路将我送进了宫,塞进陆凝眉宫里当宫女。我垂着眸把茶水端给她时,她瞟了我一眼。

「瞧着眼生,新来的吗?」

「是。」我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句,「奴婢秋儿,今晨刚分来侍奉娘娘的。」

她抬眼多看了我几眼:「听你声音,总觉得耳熟。」

我低着头不说话,她又多问了两句:「你本来姓什么?有名字吗?」

「贱名不值一提,奴婢本家姓苏。」

她脸上有隐忍的震惊,但到底是在宫里待过的,情绪压得极好,不着声色地看了看其他侍奉的宫人,站起身:「本宫困了,你侍奉本宫午睡吧。」

我应了声,扶她进内室。

内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压低声音:「你名字叫什么?」

我从那副恭顺的奴才模样里脱离出来,抬起头:「苏纫秋。」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脸,盯了半晌才问:「你如何变了一副模样?」

「锦衣卫秘术。往后您若有话传出,可交给我,我会转给睿王。」

她看着我良久,一声叹息。

「值得吗?」

值得吗?

我也问过自己。

而最后我想出的答案是,很多事,最好不要去想值不值得。

14.

在陆凝眉身边待了七八日,我渐渐觉察了不对。

这七八日来,皇上竟一次未召见过她。其他嫔妃轮流侍疾,从没她的事。

我便问她,为何她不用去侍疾?

她笑容淡漠看不出情绪,反问我,你难道便没瞧出来,我早已失宠了吗?

我一怔。

是了。她是江雾送进宫的一枚棋子,但她想办法捞出了江雾的死敌。江雾怎么会需要一枚不听话的棋子,还留她一命已是仁慈。

天下美人那么多,找出一个人,甚至很多人,来取代她,一点儿都不难。

我无暇为她伤怀,或者说她自己也许并不伤怀。她怎么会真心实意喜欢那个年纪足够做她祖父的昏庸帝王?

只是,她失了宠,什么都做不了,那我换了副模样进宫来,还有意义吗?

我想改变现状,但我没有能耐帮她重新得到皇上的宠爱。皇上重病卧榻,早无力宠幸妃嫔了。

但很快,骆仪璋就带来了一个让我不得不帮陆凝眉复宠的消息。

15.

那日骆仪璋又进宫来探望皇上,约我在宫里一处人迹罕至的废弃宫苑见一面,我如约而至,还什么都没说,他便把一个小瓷瓶交到我手上。

「这是什么?」我端详着瓶子问他。

「剧毒。」他薄唇一张一合,吐出这两个字。

我霎时觉得这瓶子危险得慑人,抬眼看向他:「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剧毒必要杀人,谁是他想杀的人?

「皇上不理政务,也已经无力理政了,朝政被江雾和秦敬明全盘把持着,我们无法扳倒他们。」

我稍微想了想:「无法越过他们扳倒他们,所以你们就想了别的法子……你要我杀谁?」

「皇上。」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看不出悲喜。

此时我才发现,他竟甚至不愿意喊皇帝一声父皇。

他笑了笑:「何必这么大反应,这是目下最好的选择。」

「我不懂。」我老实承认了自己的疑问,「朝政已然被江雾和秦敬明把持,若皇上死了,大权不更落到他们手中?到时江雾理所当然迎骆仪Z登基,我们还有什么法子阻拦?」

「帝王骤崩,只要还没正式立储,那么谁都有可能坐上那个位置。骆仪Z有江雾,我也有顾云亭。我们也希望能兵不血刃地走上去,当这种可能无法实现时,就只能釜底抽薪。皇上一死,就会从权谋之争变成兵戈之争,当天宫变,谁胜出,谁坐皇位。若是败了,那是谋事在人天不成事,死生不怨。」

我突然觉得他很陌生。这么有风险的计划,我觉得怎么也不像他和顾云亭会做的。凭我对他们浅薄的了解,他们似乎都是谨慎的人。

「从前没瞧出来……王爷这么好赌,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能押进去。」

「我当然是有必赢的把握才敢孤注一掷。」他表情变得严肃了些,「顾云亭已私下联络了禁军统领。一旦宫变,西厂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他语气很平淡,我却凭空从中听出一股子狠辣。西厂再作恶多端,那也是无数条人命,但在他们眼中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随时可以牺牲。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从他们把我送进宫里这一刻,我就已经被牺牲了。

毒杀皇上,我必不可能全身而退。就算当夜就宫变,只怕我也难以活命了。

我却怎么今日才想明白呢?

至于他们是如何把禁军统领拉到了自己这边,我没问,他也没细说,只是其间想必有无数的勾斗和交换,那就不是我该担忧思量的事了。

我攥着药瓶默不作声,良久,他开口。

「这是锦衣卫秘制的剧毒,只消一颗,服下去不出一刻钟就会身亡,但不会有中毒的症状,即使宫中太医亦看不出破绽。只要你做事隐秘些,不会牵连到你。」

我又升起了些希望。

看来他们还是给我留了后路的。

15.

我回到宫中时提了盒桃花酥,以作为我出去这么久的掩饰。现在问题摆在我眼前。我要毒杀皇上,那首先得能见到皇上,起码也得能接触到皇上的吃食,但我一介宫女实难做到。

我思来想去,若想成功,只有一个法子,陆凝眉得重新得宠,她见到皇上,我才能随行着见到皇上,然后找机会下药。

许是我太心神不定,陆凝眉看出了端倪。内室无人,她便问我:「你有心事么?」

我良久无言,最终还是和盘托出。

我本是不想将她牵扯进来的,这样的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我要成功就需要她重新获宠,帮她复宠的事难道还能瞒得过她?

我展示出那瓶药:「这是锦衣卫特制的,服下之后一刻钟就会死,没有中毒的症状,连太医也验不出来。只是我接触不到皇上的吃食。」

她一直盯着我不说话,眼神很复杂。我被她盯得有些心慌,问她怎么了,她又说没事。

越是遮遮掩掩,就越是有事。这我还是很清楚的。可她不说,我也问不出来。

半晌,她从妆奁里拿出一个镯子给我,那镯子翠绿莹润得仿佛要滴下来,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的东西。

她将镯子交给我:「我上次侍寝是三个月之前,你去太医院找个信得过的太医吧,这个拿去打点。要避开院使和院判,那是江雾的人。」

我一怔,她补充道:「如今皇上已不能宠幸妃嫔,想见到皇上,除非有喜。这是大事,不会连皇上一面都见不到的。」

「可如果被发现是假……」

「发现什么?」她抬起头来,反问我,「见了面,他便要死了,谁会发现?若睿王和顾云亭赌赢了,会有人计较我腹中这个先帝遗子的下落么?」

我佩服于她的雷厉风行,点点头,拿着镯子去了太医院。今日赶上季考,院判和院使会同礼部去主持了,我没怎么费劲便找到个年轻的太医。

他两年前刚考入太医院,面庞尚算稚嫩,不似那些老了的人精似的太医。人越老越不好糊弄,我出身青楼,也算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识过了,深知这一点。

带他回宫的路上,我把镯子交到他手里,他大惊失色,连连推却,我却还是坚执地塞进了他手里。

「林太医,我们娘娘许久没见过皇上了,娘娘能不能再见到皇上重得圣宠,全仰赖您今日的诊断了。」

他也不知道是没明白我的意思还是在装糊涂,连连点头:「秋儿姑娘的意思我明白,我们医家自当谨慎行事,若娘娘身体真有不好,我必然不会瞒,定会如实上报。」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目不斜视,只有声音飘进他耳里,「如今皇上自己便病着,哪还有心思管后宫这些人病不病的?您诊出来的,得是个好事,大好事。」

他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声音都有点儿发抖,赶紧把镯子给我还了回来:「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我又把镯子推回去。明明是一件难得的珍品,但当它带上了某种使命时,就成了众人避忌的罪孽之物。

「您大可放心,这孩子不会降生,不会有人追究。您对皇上的身子也是有数的,想来也难撑到瓜熟蒂落。」

他更慌了,慌忙阻止我往下说:「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无视了他的阻止:「到时我们娘娘因为哀伤过度,这孩子顺势便没了。娘娘不过是想见皇上一面罢了,您不肯成全吗?」

任我怎么劝说,他依然固执己见不肯同流合污,但他却没有停下跟我回宫的步伐。

真想拒绝,转身走了便是。不是么?

人总有想要的东西,是我还没开出价码,他在等。

「若我们娘娘重得皇上的宠爱,到时替你美言几句,你能步步高升,我们娘娘了了心愿,这是合则两利的事。退一万步讲,这样好的东西随便就能拿出来赏人,我们娘娘是不会亏待你的。」

他终于松了口,收下镯子。

果然,是人就有弱点。只是他的弱点太过外露,以至于连我这样粗浅的眼光也瞧得真切。也不凑巧,他的弱点是最好抓也最难舍的那一种。

看着他年轻白净的脸,我突然觉得很抱歉。

他等不来他渴盼的步步高升了。

只是抱歉归抱歉,我却没恻隐之心。因为这段时日以来,我渐渐明白了,有时候为了必须要做的事,人命是可以牺牲的东西。

这是顾云亭和骆仪璋教会我的。

16.

进了宫门搭了脉,都无需陆凝眉嘱咐,林太医便得出了有喜三月的诊断,立刻去回禀皇上了。皇上虽在病中,但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精神好了不少,已经能起身了。恰逢今日天气好,皇上便在左右的侍奉下出了寝宫,转来陆凝眉宫里看她。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皇上,上一次是在宫宴上。皇上较那时消瘦憔悴了许多,如果说那时尚且看得出九五之尊的威严,那如今他和寻常垂暮老人的区别便只是那身明灿灿的龙袍了,即便是他硬撑着精气神和气势,透出来的也只有深切的风烛残年之感。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么?或许知道,只是自欺欺人觉得自己是真龙天子有天命护佑定能不死吧。只是天命或许管得了病痛痼疾,却管不得我。

我为陆凝眉和皇上上茶。陆凝眉那杯是寻常的雨前毛尖,皇上那杯,却是加了东西的。

他还不知自己死期将至。

皇上高高兴兴地听完太医的论断,对陆凝眉嘘寒问暖,她虚情假意地迎合,并且下令让我送太医出门。

这正合我意,就算她不下令,我也是要送的。

送他出了宫门,我告诉他娘娘还有东西要给他,让他随我去隐秘处。

到了隐秘处,他眼中有期待。我手心的帕子里藏着一颗药,是从骆仪璋交给我的瓶子里倒出来的。这一路上,我捏着帕子提心吊胆,倒不是怕他发现,而是怕这东西哪怕只是触碰皮肤也会置我于死地。

我假意凑近他,趁他不防时飞快掰开他的嘴把药灌了进去。

他反应很快,但到底是没防备,药进嘴了。我死死捂住他的嘴,他拼命挣扎,很想把药吐出来,看着我的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和愤恨。

这是我此生头一遭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极端情况会激发人的潜能,我不能让他脱逃,不能给他机会吐了药。只要我让他张不开嘴,即便他不咽下去,药也会在他口中津液的浸润下慢慢渗下去。

「对不住,林太医,你不得不死,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需要你保守的秘密,当然不是娘娘这一胎,而是即将发生的,更大的事。」

这药比我想象中起效快得多,压根没有一刻钟,他便委顿在地。饶是如此我也不敢松了手,生怕他是做戏引我放松警惕。可是突兀之间,他剧烈咳了一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在了我手掌心。

我缓缓拿开手,他嘴边,和我手上,都沾了带着腥气的黑血,粘腻,带着死亡的不祥。

任我怎么擦拭,都无法拭干净。看着他死不瞑目的脸,我才意识到我并没有我想象中对人命那么淡漠,我还是惧怕死亡。

也惧怕亲手缔造了他人死亡的自己。

我飞速逃离这里,用帕子包着手往回跑。我甚至还没忘了找骆仪璋留在宫里的人,叫他递话给骆仪璋,说事成了。

做完这些,我反倒冷静了下来,回陆凝眉宫里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骆仪璋说,这药服下,不会有任何中毒的症状,连太医都验不出来。

那林太医那副样子,是什么?

思及此,我便觉得他那大睁的双眼就在我眼前。

挥之不去。

17.

此时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皇上毒发身亡顾云亭和禁军统领促成宫变后,只要他们成功了,我也就活下来了。

二是照旧回陆凝眉宫里去。可皇上死状有异,我是她宫里人,必脱不了干系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可我回去了。

我连傻子都不如。

我想起在我将这个计划和盘托出时陆凝眉复杂的眼神,想必那时她就知道会是今日这样的境况。是了,既然是剧毒,必然侵蚀五脏六腑,这世间哪有让人瞧不出症状的剧毒,若真有,锦衣卫也好,西厂也好,要杀人还用如此大费周章巧立名目么?一颗药灌进去,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不好么?

可是这么拙劣明显的谎言,当时我竟没反应过来。

我从不是他们那样的人精,能游刃有余地在权利中心辗转腾挪。我以为他们会留生路给我,可到底我还是被牺牲的那一个。弑君不可能没代价,我便是那个替罪羊。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一早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对他们存了一线期望,一时忘了我的命也在他们股掌之间,被算计得无计可施。

陆凝眉早就预见了结果,却还是帮了我,大抵她对杀了她父兄的人当真极恨,才愿意牺牲自己的命搅进来。可她最后却支开了我,为我拖延了时间。

值得吗?我想这么问问她。计划本来就是我带去的,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如果留我在宫里,她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那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顾云亭和骆仪璋计划里那个该牺牲的人是我,她是无辜的。

倘若我回去,或许能保她一命,我想。

18.

我回到宫里的时候,宫里已经一团乱了。皇上口鼻全是黑血,尸身被挪到了内室的榻上,处置皇上身后事的人还没来,陆凝眉和一众宫人待在正殿等待既定的命运。当她看见我去而复返时,眼中有掩不住的震惊。

果然,她就是故意支开我的,给我创造一条生路。

如今,我把这条生路还给她。

她见了我,把我拉到内室。皇上的尸身就躺在那里,若他魂魄未去,不知道是否能听见我们的谈话。

「你为什么要回来?」她压低声音问我,语气中有焦急。

「来承担我应承担的。」我声音淡淡的,「这事总要有人负起责任来,若不是我,便只能是你。我不能拖累你。」

她眉目哀伤:「你以为就算你回来,我就跑得了么?你是我宫里的人,我总归脱不开关系的。」

「我一力承担。」

「如果当初不是我父亲买了你,你本不必过到如今这步田地,掺和进这些你本不该掺和的事。」她说完,顿了顿,「从我父兄斩首那天,我便立志,只要大仇得报,我便随他们去了,绝不苟活。」

我一时之间没了话,我从未想过她竟然是怀着必死的信念的。

也是。若不是怀着必死的信念,昔日的将府嫡女怎么甘心委身青楼,怎么甘心侍奉这昏庸无道年事已高的杀父仇人。

「我已回不了头了,你明白么?」她看着我,「就算睿王成功了又能怎么样?我是先帝嫔妃,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么?还能出宫么?不死也是老死宫中罢了,那还不如死了。可你现今只是宫女,又是睿王的人,他登基后,也许你还能出宫。」

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从未想过她竟然这般为我考虑。

她接着说下去:「你还有改头换面过回自己的日子的机会,可这样的机会,我永远没有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弑君这样的大事,顾云亭和睿王怎么可能让我活下来?我也是回来的路上才想明白的。睿王告诉我这毒药服下去不会有任何症状,分明是想让我没有顾忌不计后果地投毒,让我不去想皇上死了我该怎么脱身。他的计划里,从来就没有让我活下来这一环。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就是该死的。」

我之于骆仪璋,就如林太医之于我。

在我掌控了别人的生命的时候,别人也掌控了我的。

权力顶端的人才能脱出这无望的轮回,那个顶端的人,当然不会是我。

19.

很快,内务府,礼部,太医院,以及西厂的人,全都赶到了。

刚才能跑的时候我没跑,如今我就算想跑也没得跑了。所有人都被严密看管起来,陆凝眉跪在正殿,我跪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挺直的背脊。

不知道她怕不怕,我却是心凉的。

顾云亭没到。

跪在陆凝眉身后时,我看见了江雾看她的眼神。并不如我想象中复杂,没有怜惜,没有不舍,甚至没有愤怒,有的只有探究。

之前在大宴上我也见过江雾一回,但那时我的身份是骆仪璋的随行侍女,还要避免被骆仪Z和秦若姗认出来,全程低着头,无暇观察他。此刻大局未定生死攸关,我却有机会时时偷眼打量他两眼了。

平心而论,他生得并不像个太监。若非早就知道他是西厂提督江雾,我定然无法将他与阉人这个身份关联起来。他听着多方的汇报,有条不紊地下指令,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当他周围的人都散去,他走到了陆凝眉跟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没有抬头。

「你胆子大了。」江雾对她全然没有对天子嫔妃的尊敬。也是,如今天子已死,他也没什么可避忌的了。

「您教导有方。」我听见陆凝眉冰冷的声音。

「我何时教你弑君呢?」

我很想挺身而出说此事与她无关,陆凝眉的手却在背后朝我摆了摆。

「听说你怀了大行皇帝的孩子,你不会以为这是你的免死金牌吧?」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说出大行皇帝四个字时也没有任何的悲伤。

皇上驾崩,便成了大行皇帝,也许这也是他早就想要的结果。

陆凝眉正想说什么时,外面响起了如山的脚步声。江雾脸色陡然一变,回身往外看去。

我也不禁抬起头来看过去,黑压压的大军站在宫门口,站在最前头的是顾云亭和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人,想来那就是禁军统领。

我突然觉得我得救了,如果骆仪璋和顾云亭不会执意杀了我的话。

20.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见顾云亭朝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他大步上前,走到江雾面前。

江雾面对大军逼近没有一丝慌乱,挂着一丝意味不明地微笑盯着他:「顾大人,这是要做乱臣贼子啊。」

顾云亭神色如旧,对乱臣贼子这顶天大的帽子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先帝骤然崩逝,对身后事没留下只言片语,生前也未曾册立太子,当此权位未定大局生疑之际,我身为先帝近臣,不得不清君侧,正国本。」

「先帝没留下只言片语?是么?」江雾缓缓掏出一封诏书,展开,「先帝遗诏,众臣跪接遗诏。」

顾云亭脸色一变,但还是随同其他人一起跪下了。。

「先帝遗诏:自古帝王承天命,御四海,当慎建储,励国本,以保帝祚永延,江河永续。朕感天命将近,平生无憾,唯忧国本。皇三子仪Z,天资过人,宽和温良,勤勉仁孝,深孚众望,天意所属。朕钦承身后仪Z继位为君,当励精图治,承皇天之命,秉后土之德,继列祖之志,兴后世之隆,稳宗庙之续,成社稷之福。启平二十七年四月初一。」

满宫人鸦雀无声。

这变化我始料未及。皇上怎么会留有遗诏?

江雾笑吟吟地看着顾云亭:「先帝遗诏,瞧瞧吧。」

他递过遗诏,顾云亭接过去迅速扫了一遍。

「可是先帝亲笔无疑吧?」

顾云亭没回答,但他沉重的脸色似乎已经昭示了答案。

他站起身,直视江雾:「孤证不成,我如何能知这遗诏是否为你伪造。遗诏如何会在你手中?」

「我承蒙先帝厚爱,奉命保管遗诏,顾大人要抗旨?」

顾云亭沉着脸一言不发。

没有遗诏,他是肃清小人一力匡扶新君上位;有遗诏,他就是祸朝乱国的乱臣贼子。

我相信也许那一瞬间他心里是有纠结的,但江雾没给他纠结的机会。

江雾一摆手。

「锦衣卫指挥使顾云亭联同禁军统领,当此先帝驾崩天下生疑之际,置先帝心意于不顾,兴兵作乱,使得先帝九泉之下魂魄不安――拿下。」

21.

西厂的人直冲了上来,都不是赤手空拳,个个提刀。

他们这哪是要拿下顾云亭,分明就是要他死在当场。

我跪在陆凝眉身后,手攥得紧紧的,手心全都是汗,背后的衣裳都被汗濡湿了。

我死死咬着牙,在心中默念顾云亭一定不能死,我知道从下毒的那一刻我就很难活,但若他和骆仪璋成事,我总还有些活下去的希望,我不想死。

他没有选择束手就擒。过去我只知他身手了得,却从未亲眼见过,如今一见,方知此言不虚。他抽刀出鞘三两下就打退了近身的西厂厂卫,从正殿里杀出去。

禁军统领眼看此势心知已经骑虎难下,就算有遗诏在又如何,他和江雾总得死一个。反正已经起兵,与其被江雾不明不白地折磨至死,不如放手一搏。

禁军,西厂厂卫,以及锦衣卫,三方就在这不大的宫殿内外混战起来,从宫苑到宫道上,全都是各色盔甲袍服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想必也是最后一次。

江雾并没有贪生留在殿内。如果他不出去,西厂的人难免会有被抛弃之感,锦衣卫和禁军两方联合后,西厂人数本就不占优,他若再不出去指挥战局,便是必输的境地了。

他冲出殿门的那一刻,陆凝眉突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宫门口,关上了正殿大门,上紧门闩。

然后外面那杀声冲天的战阵,就成了门上模模糊糊的剪影。

她背过身靠在门上,大口喘着粗气,我把她拉回来。

「别站在那,也许刀会砍进来。」

我扶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

我看见她的手在颤抖。

她抬头看我,问我:「你害怕吗?」

我诚实地点点头。

「我以为你什么都豁出去了,你什么都不怕。」

「但还是怕死。」我老实承认,「我也以为我什么都不怕,但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还是怕死。你呢?害怕吗?」

她颤抖着端起茶杯,沉默了很久,才在连天的叫喊声中回答了两个字:「害怕。」

这出乎我的意料。她是将门之女,她什么都见过,也会害怕吗?

「在边城,我见过比这阵仗更大的战争,我见过双方十万大军对阵,这根本不算什么。可我恐惧结果。我怕江雾和骆仪Z会赢,我便永远报不了仇了。

「你知道江雾是怎么对我承诺的吗?他对我真的很好,我流落青楼时,是他把我赎出去,把我从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拉出来,让我看见了复仇的希望,他需要一个人进宫替他打探消息,我说我愿意做,但是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说但是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舍不得你去。」

我沉默。

男人都这么会骗人。世人常说女人狠毒,女人会哄骗人,可比起他们,我们真是小巫见大巫。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说,从一开始就有目的地接近,事成抽身而退,留下我们苦苦挣扎。

她哀伤地看着我:「可我没想到他竟然是在利用我。其实不止他,所有人都在利用别人,也互相利用。只是曲终之时回头看看,我们得到了什么?我已经回不了头了,要是连我期望的结果也得不到……」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直望着门上的剪影。

「可是想通了,被利用又能怎么样呢?」我也看过去,看不出谁是谁,看不出哪边情况更好一些,只能猜,只能赌,「处在这样的境况中,所有人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这没什么大不了。明着利用总好过欺骗,所以……我宁可跟着顾云亭和骆仪璋。他们在利用我,我又何尝没有利用他们,只是利用的点各不相同,他们用我做事,我用他们报仇雪恨。」

「可是骆仪璋也骗了你,不然他就不会让你来下毒。」

「是啊,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垂下眼睑,不再看门上的影子,「没有权势的人搅进权势的漩涡,那就只能甘于被利用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即使是被利用,也好过任人鱼肉无声无息地死去……即使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我也得继续骗下去,不然还怎么活。但无论如何,我也感谢骆仪璋,如果他没有救下我,这会儿想必我早死了。」

我把从我被顾云亭从流放的队伍中救回来开始的事都说给她听,在连绵不绝的刀兵声中。

说着说着,我们仿佛都忽视了外面的情况如何。她安静地听,也不插话,这比什么安慰都有效,这世上没什么所谓的感同身受,没有谁能真正安慰我。

直到天色暗下去,其他宫人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没人敢去掌灯,生怕外面的人瞥见光亮打进来。我点起一盏暗灯,放在陆凝眉面前的桌子上。

血战从白天到夜晚,又从夜晚到晨光初明,蜷缩的宫人都睡着了,我和陆凝眉却谁都睡不着。

她们在意的只有新皇登基会不会追究先帝死在我们宫里的罪过而已,只有我和陆凝眉,外面的输赢真切地影响到我们的命运,我们的人生,我们能否得偿所愿。

天亮时,兵戈声才止息。有把刀从门缝伸进来挑落了门闩,殿门被推开,我和陆凝眉都被初晨明亮的日光晃得睁不开眼,浓重的血腥气被晨风吹进店内,呛得我惊恐。

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即便已经好了,我也不敢睁眼。

我生怕站在门外的人会是江雾。

然后我听见了顾云亭的声音。

「……没事了。」

我方才睁开眼,逆光中顾云亭的身影模糊不清,我流下泪来。

到底是因为阳光刺眼呢还是因为劫后余生呢……我也不知道。

22.

我睁开眼,顾云亭倒在门口,几乎成了个血人。

我们赶紧把他拖进来。大行皇帝还躺在陆凝眉床榻上,口鼻渗出的黑血已经凝固了,陆凝眉毫不顾忌地把他的尸身拖下来,把顾云亭抬了上去。

帝王真就是上天之子吗?没有旁人的敬仰,他什么也不是。

我飞奔出去请太医,满地的血,甚至还有残肢,浓郁的血腥味熏得我恶心,我忍着生熬了一夜之后想吐的欲望请了太医回来,太医看过顾云亭的状况后,说他无性命之虞,只是伤重失血,左臂断骨,需要静养。

刚送走太医,骆仪璋就来了,是带着棺木来的,看过顾云亭的情况之后,他吩咐人把大行皇帝的尸身抬出去。陆凝眉完全不顾眼前的人可能是未来的帝王,一把拉住他:「江雾和秦敬明呢?」

「江雾被关在锦衣卫大牢,秦敬明软禁在丞相府。」说完,骆仪璋看向我,「骆仪Z软禁在豫王府。我是来带你们出宫的。」

陆凝眉一怔。

她的意外之情都写在脸上,看来确实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出宫。

骆仪璋扔来两套宫人的衣裳:「换上然后跟我走。」

我和陆凝眉换了衣服,混在随侍的人中跟着骆仪璋出了宫。

骆仪璋现在还住在睿王府,但是很快就会搬到皇宫里了。他给我和陆凝眉分别安排了两间厢房,如今我不是他的贴身侍婢了,自然也不用住在下人房里。

但把我安排进厢房之后,他就没过问过我。就这么等到天色将暗,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主动去找他,正碰上禁军统领和几个不认识的官员从他书房中出来,想来是还有事要善后。他送这些人出门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招呼我进去。

我走进去,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他没告诉我毒药的真相,这意味着他想我死,但现在我还活着,他会怎么处置我?

可能见我半天不说话,他先开了口:「害怕了?」

我默不作声,许久,还是决定自己问个清楚。

就算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那瓶药……」

「你没被江雾当场处死,我真是意外。」甚至没等我说完,他就完全没有负担地承认了,「别怪我,这事儿太大了,只要人还活着就有泄密的可能,我不得不做万全准备。」

虽然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答案,但听他亲口说出来,我不知为何反而平静了下来。

若他此刻为自己辩解开脱,我才会陷入惶惑不安中。

「我嘱咐过他,如果他进宫时你还未死,杀了你。但是――」他话锋一转,抬眼盯着我,「他向我求情,说如果他进宫时,你还未死,希望能留你一命,他说你不会泄密。」

我怔在当场。

他?骆仪璋口中的他是谁?

顾云亭?

他为我求情?

骆仪璋想我死,而他会是顾云亭将要辅佐的新君,顾云亭与他相左,就不怕日后生嫌隙吗?我的命于他而言重要吗?

我突然想起当日骆仪璋问我的那个问题。

「你也觉得顾云亭是坏人吗?」

23.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一天一夜没睡,我明明已经很疲倦了,但躺在榻上却睡不着,眼前突然就浮现出顾云亭的脸。

我想起初见他时他大权在握玉树临风,想起他威胁我时戾气逼人,想起在牢中相见时他形销骨立,想起早上他满身是血的样子,想起他为我画的那副画。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我感谢他从流放队伍中救出我,又恨他明知我不是陆凝眉还利用我,我感谢他给我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又恨他换了我的脸把我送进宫,如果不是进了宫,我也不会卷进弑君的漩涡,可他又从骆仪璋手上求回了我的命。

一个人的好坏当真可以如此难以分辨,连带着使得我对他的感情也如此晦暗不明。我们到底是谁亏欠谁,这笔糊涂账真的很难算清,我选择不再去想。

我沉沉睡去,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还在洗漱时,骆仪璋来敲我的房门。

我开门迎他进来,他没进,只问了我一句话。

「你要去看看骆仪Z吗?」

24.

我当然要去。

我要让他知道他是怎么输的,让他知道他如何作茧自缚。尽管这场博弈中起决定性作用的人并不是我,但我会大言不惭地把自己说得无比重要,然后告诉他,这就叫因果报应。

我就是他的报应。

报仇若是报得无声无息还有什么意思。从古至今推崇的都是情绪不过分外露的人,城府深重,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如果太过外露,就会被认定是浅薄无状。但我偏偏就要当个浅薄无状的人,让他看见自己的终局,悔恨对我的伤害,而又悔之晚矣,没有补救的机会。

这最痛。

被顾云亭和骆仪璋利用是我自己选的,但被骆仪Z利用,是他骗了我。可是骗我什么不好,偏偏要骗感情,骗我的心。

但凡他当初不要对我那么绝情……或者不要对我那么好让我爱上他,也许我都不会想置他于死地。

但那样的话,我也始终不会醒悟。

只是醒悟的代价往往是彻骨的伤害。

豫王府被禁军严加看管,进去时,我简直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昔日繁华再也不见,满门凋敝,府上诸人下狱的下狱,遣散的遣散,偌大的王府只剩骆仪Z和他的王妃秦若姗两人。

我对豫王府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们大婚当日铺天盖地的艳红,看见如今的景象,恍如隔世。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我推开书房的门,骆仪Z颓然坐在桌案后,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很多岁,脸上再不见当年的温润如玉满面春风,只有不甘与仇怨。

他听见动静,抬脸看我,脸色冷漠。

是了,我已经换了脸,他认不出我是谁了。

他眯着眼打量我,良久,笑了一声:「你是来宣旨的么?只是宣旨不应当让一个侍女来吧。难道是来送毒酒的?」

我凝视他良久,轻声开口:「我如今改头换面,已非昨日,豫王殿下认不出我也是应当的。」

听见我的声音时,他骤然睁大了眼。

「秋儿?是你?!」

我沉默以对。

我是苏纫秋,短暂地当过陆凝眉,曾两度用过秋儿这个名字。第一次,是他给我起名叫陆婉秋,他会温柔地唤我秋儿,那时我觉得就是死了也甘愿。

后来柔情不再,覆水难收,为了报仇,我进宫当了骆仪璋的间人,也叫秋儿,却和之前全然不同了。

「是我。」我走近桌案,俯视他的脸,「是秋儿,也是陆凝眉。」

他突然笑出了声,笑得癫狂而痛苦。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指着我。

「你根本就不是陆凝眉。」

「对,我不是陆凝眉,我是苏纫秋。而且你也早知道,不是吗?」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秦若姗扔出府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但天无绝人之路,我活了下来。从那一刻开始,我活着就只有一个念头,为我,也为我的孩子,报仇。」

他止了笑声,盯着我,目光复杂,深不见底:「我不止知道你不是陆凝眉,我也知道真正的陆凝眉在哪里。」

我一怔。

「我与陆凝眉幼时见过,她救过我,大宴当日看见她时,我便认出来了。我只恨没有早早告诉江雾,我只恨不该念她幼时救我之恩……哈哈哈哈……她是江雾送进宫的人,如果叫江雾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怎么能活……可父皇死在了她宫里……」

我没想到。迄今为止发生了太多事,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以至于我早忘了他对陆凝眉是念着恩的,我只当那是他将计就计的借口了,却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放不下的人。如果他一早把这件事告诉江雾,如今的局面是否又会不一样?

但是没有这种如果了。

「你知道是谁救了我么?是骆仪璋。」

他笑声止了,脸上显出错愕的神情。

这样的表情让我感到快慰。

「你是不是从没想过那个迟钝的王爷能成事?可他偏偏用我成了事。我找到人救出了下狱的顾云亭,我在改头换面在宫里给他当间人,甚至,我杀了皇上。」

他脸上的错愕彻底深刻了起来。

大部分人只知道皇上骤然崩逝在柔嫔宫里,但却没人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站起来,看着我,嘴唇翕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半晌说不出话。

「没有我,顾云亭当日就死在牢里了,那就没有今日之事。没有我,皇上起码还能撑上个半年,就没有这么快的兵变。没有我――也许你就不会一败涂地。」

我无限夸大了自己的作用,其实我很清楚,没有我,也会是别人。陆凝眉不为顾云亭求情,骆仪璋也会想办法救他。没有我,骆仪璋在宫里也有间人。只是恰巧那个关键节点上的人是我,才显得我是如此重要。

他颓然地坐回去,长叹了一口气:「低估你了。」

「不是低估我了。」我更正他,「是低估了仇恨,低估了一个人报仇的决心。这种决心不分高低贵贱不分男女,只要被彻骨地伤害过,都会有这种决心。」

「是么。」他看起来无所谓是哪种力量作祟,反正大局已定,他翻不了身了,「看来你真是恨我入骨。」

他深吸了一口气:「当日,我确实没想到你如此决绝,投回顾云亭麾下算计我。我要是早知道你有这般能耐,也许应该留下你为我所用。」

「如果没有你当日的狠心绝情,也就没有今日的我,即便留下我,也是过去那个懵懂无知任人摆布的苏纫秋罢了。」

事到如今我不想问也不在乎他有没有爱过我,我只想知道,秦若姗灌我喝下落胎药的时候,他有没有哪怕一刻的伤悲,不是为我,是为他的孩子。

「当时,你想过我腹中有你的孩子吗?」

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孩子我还会再有,你的孩子不能生下来。」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我的孩子活生生从我体内剥离的痛。他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他的父亲却不让他活。

「想做储君,德行操守也很重要。我不能还未娶妻便先有了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尤其是孩子的生母和他一样不明不白。你是陆凝眉也好,是苏纫秋也好,哪个身份都是一样的不明不白。

「况且我要娶若姗,她受不得这种委屈。她是丞相的女儿,我不能薄待她,我需要她背后的丞相府。

「这个孩子来得意料之外,若是没有这个孩子,你是否也会这么恨我?」

他的解释以反问我结束,但我不知道答案。

已经过去的事,谁还说得好呢?

我转身往外走,即将出门时,他突然在背后喊了我一声。

「秋儿。」

我已经不是他的秋儿了,但却还是停住了脚步。

我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头等着他的下文。然后我听见了他微微沙哑的声音。

「也许你不会信。但当时,我真的喜欢过你。」

我没有说话,走出了书房。

真真假假不论了,至此早已没有意义。

喜欢过。

也不是爱过。

但我很确定,他肯定也不爱秦若姗,不爱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只爱权力。

但是没有任何用处,反而更显得他可恨,即使喜欢,也能狠心利用无心抛弃。

天家情义凉薄,从来如此,只恨我看清得太晚。

25.

傍晚时,我回了睿王府。

回去的时候,骆仪璋正在用膳,还邀我一起。如果是过去,我也就答应了,但此刻,面对一个未来的新君,我不敢造次了。

或者说,过去没有真切见识到他狠辣的一面,而现今他是差点要了我命的人,我实在做不到欢颜以对了。

他也没有强求,放下筷子。

「登基大典,礼部已经在筹备了。这里很快就不会再回来了,竟还有些不舍。」

我没接话。

其实都清楚,他口中的不舍只是一种做作,登基的喜悦绝对足以冲淡这种不舍,甚至我觉得他压根就没有不舍。某种程度上讲,这里对他来说意味着必须装作迟钝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的过去,这种过去理应是沉重的,不堪回首的,怎么会有人怀念这样的过去?

他好像也不在意我搭不搭话,接着往下说:「以前我有些看不上你,觉得你软弱又没有见识没有头脑,不辨是非。即便偶尔有些用处,也是些不足称道的小事。」

对他这顿贬低,我没有意见。

因为以前的我,本来就是那样的。

但他的话并没有以对我的贬低结尾:「经此一事,倒让我有些改观。纵使你有不足,可豁的出去,也真的敢干。就凭这份胆识,已然不凡。」

我哪有什么胆识,如果我命好一点儿,哪怕只是好一点点,又有谁愿意投身进这血雨腥风的乱局。所谓胆识,所谓豁的出去,都是被逼出来的。

但没有人能明白这份身不由己,他把这当做我天生就具有的特质。

「现在事情了了,你也没处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封个位分好好养在宫里。你大可放心,我对你,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是让你后半生安稳些,当作你出了力的报偿。位分不会太高,但也是锦衣玉食。」

王子皇孙对所谓报偿是否有什么误解?老死在暗无天日的深宫里,这是报偿?

他对我的报答就是把我圈禁起来?

我当然知道他对我没兴趣,他再不济也是个王爷,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女人。我唯一的优点就是过去那张脸,如今那张脸也没了,又非清白之身,他当然不会对我有兴趣。

至于什么让我后半生安稳些,也是唬人的鬼话罢了。

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人了。他只是怕我把弑君的秘密泄露出去,又答应了顾云亭留我一命,才想把我关在宫中,看管在眼皮子底下,只有这样才能做到这辈子都无法泄密。

帝京的尔虞我诈波谲云诡我已经见识过了。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余生都身处其中。

「恕我不能接受王爷好意。」我低着头拒绝,「我只想平淡些过日子,过去那些事,我都忘了。」

什么都忘了。爱忘了,恨忘了,弑君也忘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重新拿起筷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

我长舒了一口气。

如果他铁了心要把我放在宫里,我确实也没办法反抗。

「我会给你些银子安家,只多不少。」

我福身行礼:「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过王爷了。」

只多不少的银子,我当然要接受,我为什么不接受?

如果不接受,后半辈子我靠什么活?

这是我应得的,尽管在一切的最开始,我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但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早就无法得到了。

26.

骆仪璋信守了承诺,确实给了我一笔不少的银两财宝。临行前,我先去看了陆凝眉,我问她:「你年幼时,救过骆仪Z一命,你还记得吗?」

陆凝眉茫然地看着我:「骆仪Z?豫王?我救过他?」

我突然觉得很讽刺。骆仪Z什么都能抛弃,唯独对她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甚至因此对江雾瞒下她的真实身份,可她早就忘了他是谁。

「他曾经落水,是你救他起来的。」

陆凝眉拧着眉头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好像是有这么一档子事,是我随父亲离开帝京之前的事了,我已经忘了当初救的人是他……竟是他么?」

我点点头,向她道别,去了顾云亭府上。

顾云亭在宫里养了几日,病情稳定下来之后就挪出了宫,我去看他时,他正昏睡着,脸上没半点血色。他身边服侍的人告诉我,他伤了元气,一日里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就算痊愈了,也很难和以前一样了。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浅浅淡淡,但是在心头纠缠着萦绕不去。

骆仪璋当初想让我死是因为怕我泄露秘密,可是知道秘密的人不止我一个。

还有顾云亭。

我已见识过他的狠辣。当日他能牺牲我,来日是否也能牺牲顾云亭?

得力的臣下常有,不是非顾云亭不可,更别说他受了这样重的伤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他不是不可替代的。杀了他来换取秘密恒久不见天日……

如果我是骆仪璋,也会觉得这买卖值得。

我在顾云亭床边等他醒来。他昏睡到下午才醒,第一眼看见是我,有些意外。

他要坐起来,我赶紧让他躺下。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我顿了一下,「我要走了。」

「离开帝京吗?」

「大概吧,事情都了了,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挺好的。帝京不适合你。」

就说这么几句话,他已经显得有气无力,想来那一天一夜的血战里伤得不轻。我本意只是想来告别的,但到底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问题。

「睿王,会不会杀了你?」

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他要是真想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对外就说我重伤不治,还能直接把罪过推到江雾身上,给他加个罪名,不是么?」

的确如此,道理我也明白。

只是……

「现在他记你功臣情分……登基之后呢?」

他默然。

「登基之后……权力会改变很多东西。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当初能牺牲我,以后就能牺牲你。知道他秘密的,除了我,还有你。」

「可是他放你活命。」

「我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如果有流言传出,他找到我杀了我一点都不难。况且就算我把秘密说出去,恐怕也没人会信,只当我诋毁圣上,但你呢?」

「我曾经问过睿王,为什么江雾想扶持骆仪Z却会把你牵扯进来,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他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

「他说,如果换做是你登基,有这么个前朝时专干脏活且势力惊人的人,你会留他吗?」

这就是他的回答。

「当时他是站在骆仪Z的角度上说的,而现在即将登基的人,是他。」

侍女端上热茶,他艰难地坐起来,倚靠在床头,喝了口茶,嘴唇有了些血色。

他沉默许久,放下茶杯:「我当日选择他,无非是自保,我与江雾不是一路人,他想除掉锦衣卫很久了。端王虽然是嫡出,但实在是不堪大用,豫王是江雾的人,所以我才选了睿王,求的不过是先下手为强除了江雾和豫王,以免被他们除掉。」

「可是或许,事实上,睿王和骆仪Z并没有本质区别。」

「我何尝不知。只是身不由己,你以为我能告老还乡吗?」

身不由己,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我明白这种身不由己。

我转开话题。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要你顶替陆凝眉去杀骆仪Z。」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看着他的眼睛,「下毒之后,我明明该死,你为什么救我?」

「谁知道呢。」他坦然直视我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也许是某一刻突然良心发现,觉得有愧于你吧。只是一瞬间鬼使神差做出的决定,不必往心里去。」

一瞬间鬼使神差的决定能让他悖逆骆仪璋,能让他求回我一条命?

我没有戳破这个明显的谎言。

「其实你不是个坏人。」

「是吗?」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这是打从我掌管锦衣卫以来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你对好与坏的定义还真单纯,我一时兴起救你一次,你就把前头的恩怨是非都忘了。」

我没忘。任谁经历过都不可能忘。

但这并不耽误我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他指指桌案上的一个木盒,对我说:「既然你要走了,那个,算我送行的礼物。」

我去拿起木盒,打开。

里面是那副画。

我换脸之前他画的那副画。

如今的我顶着一张平凡至极的脸,但这幅画记下了我过去的模样,我也曾是个美人,尽管画上的模样再也回不来。

「我确实没有任何办法让你恢复以前的样子。如果你看了这幅画会难过,就留下。如果你觉得可以做个纪念,就拿走。」

我关上木盒。

「我带走。」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骆仪璋曾经夸我有胆识,我想,我不应该辜负了他的夸奖。

我想再胆大妄为一次。

「顾大人。」

「嗯?」他睁开眼。

「倘若时至今日我仍然恨着你,也有极其充分的理由吧?」

27.

顾府被付之一炬。

纵火的人是我。我恨他把我卷进这些事中,临行之前假借去看他的名义在他的住所放了把火。救火不及,整个顾府淹没在熊熊大火中,顾云亭身负重伤体力不支跑不出火场,但抓到了纵火的我,即使他断了一条手臂,对付我这样的弱女子也还是绰绰有余,一刀刺死了我。于是我作茧自缚,本是想报仇,却把自己搭了进去,我和顾云亭双双死在火场,他成了一具断臂焦尸,而我不仅是焦尸,甚至身上还插着一把烧变形了的刀。

这是骆仪璋将会听到的故事。

28.

半月后。

帝京一家酒楼悄无声息地换了老板,不过没有人知道,即使知道,也没有人在意。因为那老板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走在街上都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她孑然一身,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

今天是骆仪璋登基的日子。

那个故事他会不会信,我不知道,我没有把握他一定会信,他不傻。但我们把能做的伪装全做了,他信不信,听天由命。

而这个故事,或者说整个故事,传到民间时早就变了形。我的酒楼里有说书先生,闲时我坐在雅间里听他讲述那些似真似假的故事,得知了故事全然不同的面目。

先帝晚年昏聩,大奸臣西厂提督江雾与丞相秦敬明把持朝政,意图立豫王骆仪Z为君。为此,他们除掉了力谏皇上册立端王为太子的陆将军,诬陷了弹劾江雾的锦衣卫指挥使顾云亭。但睿王,也就是当今天子,冒着性命危险把顾云亭从牢里救出来。这让江雾和秦敬明有了危机感,他们的计划提早,以剧毒弑君,先帝骤然驾崩。但是江雾并没想到,先帝留有遗诏,遗诏上写明他身后由睿王骆仪璋继位。江雾不满遗诏,发动西厂的全部厂卫造成了一场宫变,锦衣卫和禁军拼死抵抗,活擒奸佞,肃清朝堂,迎睿王继位。但顾云亭在血战中受了重伤,性命垂危。江雾虽然被生擒,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侥幸逃脱的西厂爪牙动不了骆仪璋,就找了顾云亭,在顾府焚火,一夜之间,顾府化为废墟,顾云亭伤重无力逃离,一代忠正直臣被活活烧死在火场中,栋梁摧折,千古国殇。

是的,这是众人所知晓的故事模样。

这个故事里,没有我,也没有陆凝眉。

29.

事实上,顾云亭才是那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人。他并没有留在我的酒楼里,他说他有地方可去,也有田产保下半生衣食无缺。

对此我并不遗憾。

要说爱上一个给我带来这么多麻烦和厄运的始作俑者,我还没到那个份儿上。即便我认定他并不是个坏人也不会,即便他最后救了我,也不会。

要说他为什么最后救了我,我想也不是因为他对我产生了什么特殊的感情。他没有那么滥情,我也没有那么特别。他会救我,只是因为,他并不是个坏人。

仅此而已。

我们也没有什么足以让我们余生相互扶持的同生共死的情谊,所以这样的结果,就不错。

人生很长,我们只不过是短暂地并肩而行,然后又在应该离散的时候擦肩而过。这一生会经历许多这样的过客,如果每个都长久地念,心就不够用了。

今天是骆仪璋的登基大典,我登上酒楼的最高处,倚着栏杆遥望皇宫。我能看见红墙绿瓦,听见欢庆乐声,直冲天际。想必他此时正穿着龙袍,在众臣的跪拜以及万岁的呼喊声中,缓步走上丹墀,走上皇位,走上那个权力的最高点,脱出了那个人人身不由己的轮回。

只是这都已与我无关了。

我把顾云亭为我画的那副画挂在了我专属的雅间中,端茶的堂倌曾经好奇地问过我那画上的人是谁。

我说,那是一个人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番外・陆凝眉

1.

一个人的生活能倏忽间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吗?

我也曾以为生活能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变故陡生的时刻,我才明白这世间并没有铁铸的权势富贵,我父兄一夜之间成了罪臣,我一夜之间成了罪臣之女。他们将要问斩,我将要流放。

父亲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从青楼买来了一个妓子的女儿。问斩时,我父兄会被押解回京验明正身,他们逃无可逃,但我不同,认识我的人少,她可以顶替我被流放,我能活下去。

父亲把她安排在了我的房中,让我连夜离开。临行前,我偷偷去见了她一面。

无他,我只是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她是顶替我受罪过。我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可即使我对她有愧,也不得不连夜出逃。

因为我是将军府唯一能活下来的人。我不是为自己而活,我身上还有我父兄的命。

只是当我一路辗转到帝京时,我才发现,没了将府嫡女的身份,我便空有这一张脸,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我无法在帝京立足,连活下去都难,遑论报仇。我没有任何途径见到任何一个能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银子用完了,我连饭都吃不起。

人世沧桑,乍贫乍贱。

此时此刻我才算有体会。

2.

孤身一人的弱女子想在这个世道上活下去太难了,凭借我这张脸,我走上了我最不想走上的一条路。

我把自己卖给了帝京最大的青楼,成了清倌人。

直到如今想来,依然觉得那段时日屈辱至极,销金窟里滚三滚,是人是鬼都见过,青楼的日子留给我的记忆只有一张张可憎的面目。纵使我成了这里的当家花魁,纵使他们为我一掷千金,我扔一条帕子便能引得他们疯抢,可我从不以此为乐,我只觉得恶心。出卖色相彩衣娱人,这不是我该做的事。

可是我没有办法。

那段时日里,我看不到出路,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攒够赎身的钱,我甚至曾想,我若能在这楼里认识些达官显贵就好了,只要他地位足够高,能让我实现愿望,我可以忍着恶心委身与人曲意逢迎。

直到江雾出现。

他甫一出现时,我就注意到了他。他坐在最前头最中间的位置,假若他也是那种纨绔子弟,我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我没有从他的眼中看见欲望,哪怕一丝一毫。

那种恶心的欲望,在青楼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见了太多,无论怎么掩饰都呼之欲出,黏腻腻地停留在我身上,令人作呕。

他没有。他眼中没有那种东西。

后半夜时,鸨母喜滋滋地说江大人出了最多的钱,叫我去他房里献舞。

那时我还不知道谁是江大人,进了房才看见是他。他没有叫我跳舞,而是问了我的名字。

――你叫什么?

――横波。

我低垂着眉眼回答他。

横波,这是我在这里得到的新名字。这里的女子都有花名,初来时,鸨母问我叫什么名儿,我扯谎说叫眉儿。她对我说,这名字温柔小意,却不够让人心动,配不上我这张脸,既然你本名叫眉儿,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你就叫横波。

从此我就成了横波。

他没有让我跳舞,他与我煎雪烹茶谈论诗词曲赋,闲谈整夜。清晨时他离开,他说,你等着我,很快你就会离开这里了。

我对这话没半分期冀,有无数男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但是最后鸨母都不放人,纵使我的赎金是天价,但放我走还是无异于杀鸡取卵,她舍不得我这棵摇钱树。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说到就做到了。

三日后我就被接了出来,临行前我问鸨母为何竟同意放我走,她一挥帕子:「那是西厂提督江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是我得罪得起的吗?」

西厂提督。

他是江雾。

3.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偶尔听父兄谈起,只有零星几句。前次见他那一面,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他是个阉人。

怪不得他眼中没有那种恶心粘腻的欲望。

但我并不因他是阉人而对他有半分另待。在最困顿绝望的时候,活得最难堪的时候,这时谁出手将你从泥沼中拉出来,抬举你一回,那就是天大的恩情。

况且,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有权有势,如果获取了他的信任,也许,也许我能为我父兄报仇。

刚被他接出去的几天,若说不害怕,也是假的。民间盛传阉人心理不平衡,所以惯会折磨女子,我很怕他是因此才赎我。但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放下心来。

他从不曾逾距。他公务繁忙,甚少来看我,每次来都只是与我闲聊说话,很有分寸。他说他觉得我像他妹妹。

当他提及此时,他问我:「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我摇摇头。

他又问我:「你本名叫什么?」

我说我没有本名,我到底还是没有将我的身份和盘托出。他说,横波这名字太风尘,他真心当我是妹妹,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姓,真的当他妹妹。

我愿意。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我很好,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舍弃自己的名字,舍弃陆这个姓氏,只是我想,如果我成了西厂提督的妹妹,很多事是不是会好做一些?

就这样,我从陆凝眉变成横波,又从横波变成江云落。

云落成雾,雾聚成云。

那时,我从未怀疑过他对我的好。

4.

在他府上住了小半年之后,他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来看我一次,也是心不在焉,面有愁容。

在我一再的追问下,他终于坦白。皇上年事已高,越发昏庸无道,他越来越揣摩不透皇上的心思,皇上听了锦衣卫指挥使顾云亭的谗言,对他越发不满,这么下去,杀身之祸是早晚的事。他不怕死,只怕身后顾全不了西厂那些跟着他为他卖命的人,顾全不了我。

他说这话时真诚极了,没见过的人决然难以想象,竟有人能把圈套演得如此逼真情切,只等人心甘情愿钻进去。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江雾十二岁进宫,到如今将近二十年时间,深宫是最需要察言观色逢场作戏的地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样的功夫他早就修炼得炉火纯青,哪是我能看透的?

如此几次后,他终于适时地提起,如果有人能入宫替他探查皇上心意,他的处境便不会这么难过。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我便说,不如送我入宫。

他太懂得如何欲擒故纵,他竟然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温柔真诚地看着我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不舍得你去。

于是我便更急切地表明我愿意为他做这样的牺牲,我心甘情愿入宫。

在他感到我已中计时,想必他不曾想到,我当然是心甘情愿入宫,但决然不是为他。

无论那个具体谋划了陷害我父兄的人是谁,皇上也是最终拍案的那个人。

他也是我的仇人。

古来祸国妖妃有许多,多以美色惑人。我知道自己这张脸并不差,我便也当一回祸国妖妃,哄着皇上为我陆家翻案。

然后,非得再手刃仇人,才算大仇得报。

可是,我也真切地感动过。

为他那一句不舍得。

5.

皇上已然垂暮,我发自心底厌恶他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容,厌恶这个不辨是非曲直的昏君。

但青楼那段时日的历练使得我学会了掩藏这种厌恶,再令人作呕的男人,我也能笑意盈盈入君怀。

事情比我预想中要顺利许多。不知道是谁出了手,顾云亭陷害我父兄的证物被公诸天下,那上头有顾云亭独一无二的印鉴,无法伪造,证据确凿,他无从抵赖。

顾云亭陷害我父兄,在皇上面前进谗言陷害江雾,当真可恨。

证物现世后,江雾也添了一把柴,极力进谏劝皇上重查将军府一案,顾云亭下狱待决,案子交由刑部重审。

我那从出逃开始就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翻案指日可待,我出不了宫,不能手刃顾云亭,那我能做的还剩一件事。

6.

江雾给我递了消息。当时还是正月里,宫里办大宴,皇亲贵胄和朝中重臣都会列席。他要我在席间假意刺杀皇上,然后,豫王会救驾。

这是我头一遭对他产生怀疑。他不会不知道弑君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名义上,我是他妹妹,我弑君他能活?

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能得到好处的只有豫王,他救驾会得到皇上的信任,皇上迟迟没有立储,差的只是下决心的一把推手,今天一过,也许豫王就成了太子。

他宁可把自己搭进去也要扶豫王一把,可见他与豫王关系不一般。那么到时,如果他受牵连,豫王想必会替他求情,他本身又是功臣重臣,那死的就只有我,没有他。

他若真当我是妹妹,会舍得送我入这个必死之局吗?

但我无所谓了。

因为我没准备听他的话。

今天这出假戏,必定要真做。

7.

但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那个顶替我去流放的女子。

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叫苏纫秋。临行前我偷偷去看她,看见她怯怯的眼,那双眼和她即将迎来的命运在我心头种下了对她的愧疚。这么长时日以来,我几乎忘了这种愧疚,可忘却的情感又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复苏。

我一把拉住她:「你怎么会在这?」

「说来曲折,陆凝眉这个身份带给我的除了灾难别无他物。你又为何进了宫?」

她说这话时,我能从她眼中看见无奈和苦痛。我不敢想代替我流放之后她都经历了些什么,那本来都是我该经历的。我也怕看见她眼中对我的恨。

可我只能继续麻烦她,我在帝京如无根浮萍,江雾已经不是我的依靠了。

就算从前是,今晚过去,也不是了。

「是我陆家对不住你。我知道我父亲希望我好好活下去,但我实在无法苟且偷生,我非得替父兄报仇不可。今日皇上若死,我必不能活,望你能替我给父兄上柱香。」

我知道这个要求对她来说很无理,我父亲正是害她流放的人,可除了她,谁还能替我做呢?

我已经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但没想到迎来的竟然是一句惊讶的质问。

「你要刺杀皇帝?!」

我想她应该是默许了我的请求,便自顾自往前走,没走出两步就被她拉住了。

「你杀了皇帝也无用!害你将军府满门,他不是主谋!」

那一瞬,我连呼吸都迟滞。

皇帝不是主谋,谁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情绪,回身问她:「不是他指使顾云亭灭我将军府满门么?」

「不是!」她急切地摇头否认,「是相府和西厂,顾云亭被陷害了。前因后果我都参与,我清楚,我没必要袒护顾云亭,你信我。丞相秦敬明,和西厂提督江雾,这两个人你可知道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以为真心对我好的人,不仅在利用我,甚至还是我真正的仇人,而我竟然懵然不知?我险些就恨错了人?

我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抓住她的肩质问:「你没说谎诓我?!」

她坦然直视我的眼睛:「我没必要诓你。」

不应该是这样。

「可是证物我也瞧见了,那上头分明有顾云亭的印章,独一无二无法仿制。」

「以西厂提督的本事,偷来一枚印章并不难,不是吗?」

……她说得没错。

帝京势力盘根错节,我并无法窥见全貌。我不得不怀疑,我所知的也许都不是真相。如果是大宴之前她对我说这些,我未必会信,可现在,我没理由不信。

因为江雾正准备牺牲我。

在我回去之前,苏纫秋还说,只有顾云亭,才能扳倒江雾,她要我想办法救顾云亭出来。

我选择相信她。而江雾要我假意刺杀皇上,最终,我没有做。

宴席散时,我看见江雾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凉薄没有感情,还隐隐带着责怪和失望,只那一眼我就知道,苏纫秋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那一眼也让我意识到,我作为柔嫔万千宠爱的日子,大抵已经走到头了。

8.

在我真的失势之前,我做了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让皇上把顾云亭从大狱里放了出来。

这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后妃不得干政,纵使我再得宠,又怎么能左右天子心意?

我当然不能左右天子心意,我只要给他暗示就够了。

皇上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往往看折子看不上一个时辰便要歇上许久,这段时间我就会陪伴在侧,为他添茶读文,红袖添香,让他暂时忘了那些朝堂上的烦忧。

他为何烦忧并不会讲与我听,他只是没有年轻时清明,不是老糊涂,什么能与我说,什么不能,心里还是极有数的。

我一边为他捏肩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方才臣妾来时,看见江大人出来,似乎很得意。」

皇上倏忽间睁开了眼睛:「是么?你看见他很得意?」

「满面春风一望便知,想来是皇上器重江大人呢。」

我笑吟吟的,点到为止。

身处在皇上这个位置总要费心去想许多事。他怕锦衣卫权力太重,一家独大,于是设立了东厂;等东厂和锦衣卫真的二分天下,他又觉得权力倾轧乌烟瘴气蒙蔽圣听,这就又有了西厂;西厂提督是他身边伺候的近臣,这总该放心,可随着西厂权势日盛,他又觉得这个他亲自创造出的东西失控了,已然违背了他的初衷。

他什么都想要,又对什么都不满意,可人是人,不是木偶,并不会严丝合缝地按他的假想去走每一步。每一步都有些许的偏差,聚沙成塔,就成了无可忽视的错漏。他正是为了挽救这些错漏不断做着平衡,但总有平衡不住的一日。

他真的在乎将军府一案是不是冤案吗?未必。他也怕功高震主,也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所以重审,不过是架不住汹汹民意。顾云亭做没做过这事真的重要吗?经他手的冤案还少吗?皇上自己是最清楚的。

他想牵制江雾,于是他放了顾云亭。

他有心立储,又怕选错了人,更怕哪位皇子身后的势力颠覆江山,所以举棋不定。但我时常见他细心去看豫王递上来的折子,脸上有赞许神色。

我有时觉得皇帝当真可悲。他努力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甚至每道菜都只尝三口,怕下人知晓了他的心意从而曲意逢迎。可宫里的这些人,上到妃嫔皇子下到宫女太监,本就是以揣摩他的喜恶为己任的,这才是宫中的生存之道。他小心翼翼了一辈子,总觉得自己已足够深不可测,却没想到这宫里随便一个人都能揣摩出他的心意来,甚至拿捏为己所用。

越求越得不来,最后困死了自己。

9.

顾云亭还没出狱时,便有了新人到了皇上身边,论美貌,她并不如我,可她比我更年轻,更娇媚,我见过她,媚骨天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软玉温香。喜新厌旧是男人本性,皇上很快便把我忘了。

听说,她是江雾送来的人。

有时我很想问问她,江雾也对你很好吗?也说你像她妹妹吗?也说这一入宫门深似海,他不舍得你进来吗?

其实不必问,答案不会让我好过半分。

皇上的病一日一日重了。外人都当皇上是年纪大了,年轻时宵衣旰食落下的暗疾发作,但宫里人都清楚,不是的。

那个媚骨天成的女人日日哄着皇上流连床榻,他这年岁当然无福消受美人恩,一病不起简直是意料中事。

自多年前皇后病故,中宫缺位至今,后宫是几位贵妃在掌管。她们不喜欢狐媚的女人,嫔妃侍疾的事她们一手安排,侍疾的嫔妃中没有我这曾占尽风头的人,也没有那罪魁祸首。皇上也已然想不起我了。

但皇上那边的动静,我日日关注着。豫王进宫探望得越来越频繁,常听说,皇上每次见他都十分欣慰,宫里渐渐有风声,说皇上要立他为太子了。

风声每盛一分,我就煎熬一分。

既然他与江雾关系不一般,倘若他继位,江雾的地位将更加不可撼动。那我永远都别想报仇了。

我期冀着睿王进宫。其实我并不确定睿王与顾云亭关系究竟如何,但那日苏纫秋分明是作为睿王的近身侍婢出现的,她言语间很了解前因后果,我只能赌一把,赌睿王是顾云亭那边的人。

过不多久,睿王也进宫探望了,但我身边有江雾安插的宫女,即使他进宫,我也没法明着与他说话。我悄悄写了张条子,折成小小一块,攥在手心里,藉由散心之名堵在了出宫的必经之路上。在与睿王相遇行礼时,趁着我身边的宫女也低头的时候,我悄悄将那张条子放在了假山石上。

但他的样子真的难以让我抱有希望。他看起来太木讷了,木讷到迟钝。

10.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没任何动静。我便知道,睿王那副木讷样果然不成事。

但我没想到的是,一月后,苏纫秋进了宫。

起初我没有认出她来,一个样貌平凡至极的宫女,我还以为是江雾安插进来的人,随口问了一句,而她一应声,我便觉那声音耳熟。

苏纫秋。

那是她的声音。

而且她还叫秋儿。

我又问她姓什么,她说她姓苏。

是她,一定是她。

但我必须避开江雾的耳目,我谎称让她服侍我午睡,带她进了内室。

她确实是苏纫秋。我想不通,她原本长着一副娇艳动人的样貌,如何能突然间变了一个人,又为何要进宫到我身边来?

她说那是锦衣卫的秘术,还说,如果以后有话往外传,可以交给她,她会转给睿王。

看来睿王到底还是注意到了那张纸条,那么她进宫来的目的也就明晰。睿王想必以为我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送出去,才送了苏纫秋进来,可他不知道,我早失了宠,我什么都做不到了。

我不忍心告诉苏纫秋她的付出可能是无用的,只能问她一句,值得吗?

她并没有回答我。

11.

旬日后,某日苏纫秋出去再回来时,便显得满怀心事。

我问她遇到了什么事,她说,睿王给了她一瓶剧毒,要她毒杀皇上,她毒杀皇上之后,顾云亭和禁军统领会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迎睿王登基,到时,一切都可尘埃落定。

她还特意强调,那是锦衣卫特制的,服下之后一刻钟就会死,但没有中毒的症状,连太医也验不出来。

我不知道她怎么能那么相信睿王。

她被骗了。

这世间没有服下之后没有症状的毒药,但凡服毒而死,必然死状狰狞骇人。睿王叫她投毒弑君,就是没想让她活。

我觉得我们都很可怜。

当初江雾让我假意刺杀皇上的时候,没想让我活。

如今睿王让她投毒弑君,也没想让她活。

我们没有权势,任人摆布,甘愿为人棋子,可是,别人的一辈子,别人的一条命,当真就如此轻贱吗?

我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告诉她睿王骗了她,但话到嘴边,我又生生咽回去了。

皇上一死,顾云亭就会发动兵变,只要睿王登基,江雾和秦敬明必然没有好结果,我大仇得报,仇人尽死。

只要能做到,那我死掉,不重要。

她的命……我也暂时顾不得了。

我只能安慰自己,有得必有失,想达成目的,总要有所牺牲,以此抚平我内心的歉疚。

我知道我很卑鄙,从头到尾,她都是最无辜的那个,但却一次一次被我牵连进来。可我陆家满门冤死的性命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实在无法弃之不顾,我只能再自私一次,牺牲她。

我会配合她。她说了,她接触不到皇上的吃食,这暗示很明显,她要投毒,首先得能接触到皇上,她不能,只有我能。

皇上重病,我不能再邀宠,我去探病,也会被贵妃拒之门外,那就只剩一条途径了。

皇上若老来得子,一定十分高兴。

我拿出一个成色极好的镯子交给她,对她说:「我上次侍寝是三个月之前,你去太医院找个信得过的太医吧,这个拿去打点。要避开院使和院判,那是江雾的人。」

她看起来有些怔愣,我不知道她明没明白我的意思,只能继续解释:「如今皇上已不能宠幸妃嫔,想见到皇上,除非有喜。这是大事,不会连皇上一面都见不到的。」

她竟有些害怕:「可如果被发现是假……」

「发现什么?」我盯着她,虽然我自己看不见,但我想那一刻,我的目光一定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坚定,「见了面,他便要死了,谁会发现?若睿王和顾云亭赌赢了,会有人计较我腹中这个先帝遗子的下落么?」

她也明白这是唯一实现大计的途径,终于出门去请了太医。她请来了一位年轻太医,想来是路上已经嘱咐好了,十分乖觉,自觉诊出喜脉来。皇上得知了消息十分欣悦,时隔三月头一遭来看我。当苏纫秋上了茶并且对我微微点头时,我突然发现,或许我还能补救,也许她可以不牺牲。

只要皇上过世时她不在,她在外时得知宫里出了变故,便有机会躲起来,躲到顾云亭到场,躲到顾云亭赢。

我明知这样的话弑君的罪名就只能我来背,但我也不知为什么终途时我会突然善良一回。

许是因为在我出逃之前,她那怯怯的眼就在我心头根植了愧疚吧。

12.

但我没想到她还会回来,她竟然还会回来。

我问她为什么要回来,她说,她是回来承担她应承担的。这事总要有人负起责任来,若不是她,便只能是我,而她不想拖累我。

我不知道她到底都经历过什么,可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历经人世磋磨,她依然保有一丝良善。

这让我更歉疚。也许她本来可以过得很好,至少无性命之虞。我父亲一念之差,改变了我们两个人的人生。

我告诉她,只要大仇得报,我便去九泉之下与我家人团聚。

我没有作伪。我真的觉得死是我最好的结果。

「我已回不了头了,你明白么?就算睿王成功了又能怎么样?我是先帝嫔妃,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么?还能出宫么?不死也是老死宫中罢了,那还不如死了。可你现今只是宫女,又是睿王的人,他登基后,也许你还能出宫。你还有改头换面过回自己的日子的机会,可这样的机会,我永远没有了。」

这就是我想事成之后便死的原因。

我讨厌这里,我想回边城。

但是回不去了,我所有的一切,全都回不去了。

13.

内务府,礼部,西厂,太医院,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但锦衣卫和禁军却没来。

皇帝死状有异的罪责,我得担起来,我带着满宫人跪在正殿,江雾走到我面前。

「你胆子大了。」

他的声音冰冷没有感情,与我进宫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您教导有方。」我一样冷冰冰地回答他。

但他还敢问我,我何时教你弑君呢?

你何时教我弑君?当初让我在大宴上刺杀皇上的不是你江雾吗?

他接着说下去:「听说你怀了大行皇帝的孩子,你不会以为这是你的免死金牌吧?」

他说这话,便是我非死不可了。

我真想问问他说不舍得我入宫是不是假的,正在此时,顾云亭和禁军统领赶到了。

我怎么都没想到,江雾竟然能拿得出先帝的诏书。

如果那不是先帝的字迹,顾云亭应当立刻就能看出来,可他只是神色越发凝重起来。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相信那诏书会是真的。

他们想必都忘了江雾的出身。

他最早时是在御书房伺候的,不知道见过皇上多少笔墨。他与我闲谈时我已知晓了他通诗书,对他来说,仿写先帝手迹,很难吗?

顾云亭敢私下联合禁军统领兴兵,我便知他不是束手就擒之人,我这并不大的宫室突然间就成了战场。江雾离开正殿之后,我立刻关上宫门,把刀戈兵燹都隔绝在外。

做完这些,我仿佛突然就失去了力气。我明明想亲自为父兄报仇,但是最后,我竟然只能将希望全数寄托在一个我根本就不熟识的人身上。

苏纫秋把我从殿门上拉走,扶着我坐下,又给我倒了茶。这种时刻,反而她显得比我镇定。我问她:「你害怕吗?」

她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什么都豁出去了,你什么都不怕。」

「但还是怕死。我也以为我什么都不怕,但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还是怕死。」

意料之中的答案,没有人不贪生的。

随后她反问我:「你呢?害怕吗?」

我很想说我不怕,但端起杯时才发现自己手都在抖,最终只能承认了:「害怕。」

在边城,我见过比这阵仗更大的战争,我见过双方十万大军对阵,我见过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可我知道我的父亲战功赫赫威名在外,他绝不会输。但是这一次,我心里没底。

在外面的喊打喊杀声中,苏纫秋缓缓对我说了她的故事,从她顶替我被流放,到被顾云亭救回来,顾云亭和豫王都明知她不是我,却又都利用了她这个虚假的身份,她失去了孩子,在豫王的大婚之夜被扔出府自生自灭,她心甘情愿投靠顾云亭和睿王,只为了报仇。

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更值得可怜,或许这本就是无从比较的,从我们的身份互换的那一刻起,便各有各的苦痛哀愁,各有各的执念。

这一战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天亮,兵戈声方才止息。门闩被挑落,逆光中,我看见浑身是血的顾云亭。

他虚弱的声音浅浅淡淡地说,没事了。

我长出一口气,转头去看苏纫秋,却看见她突然落下泪来。

那泪水中的情绪太复杂,我不想去揣测她因何流泪,我只知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14.

睿王在一切解决后才出现。我以为他是来带顾云亭或苏纫秋走的,但是没想到,他连我一同带走了。

江雾,秦敬明,以及豫王都被关了起来。我再见到江雾时,是在大牢里,他也在混战中受了重伤,但他远没有顾云亭那么好的待遇,只能躺在阴暗潮湿的牢中奄奄一息。

他听见动静,偏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

「你不是来看我的吧。」

我沉默地看了他很久,半晌才开口:「我真的曾经很相信你。我想听你亲自说。」

「说什么?」

「当日你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不舍得我入宫,是假的么?」

「是。若不如此,你怎么会死心塌地?」

好,预料之中的答案。我不失望。

我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先帝那封遗诏,是你伪造的吗?」

「不是。」

他否认得斩钉截铁,以至于我愣了一瞬。

不是?

「随你信不信,也不需要你信。」他冷笑一声,「不然呢?先帝会属意那个不堪大用的端王,还是那个木讷呆傻的睿王?」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我真正想说的话。

「江大人,我不是江云落,也不是横波。」我顿了顿,「我是陆凝眉。」

他骤然睁大了眼,艰难地坐起来,冲到我面前,双手死死抓着铁栅,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似乎是想从我脸上看出点属于陆凝眉的蛛丝马迹。

我任由他盯着,开口时的情绪比我自己想象中要淡然许多:「你用假的陆凝眉将计就计算计了顾云亭一把,却从没有想过真的陆凝眉就在你身边。」

许久,他平静下来,坐回去,松了手:「是没想到。我竟然亲手自己给自己埋了颗钉子。如若早知道你的身份,我会杀了你。」

「最后一个问题。」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曾流露着许多真诚的情绪凝望我,如今只是一潭死水,「我将军府满门,是否为你所害。」

他挑着嘴角笑,这笑容让我看不出他满身是伤,他承认得很磊落:「是。」

直到此时,我内心那些压抑许久的纠缠牵扯的情绪才倏忽间一齐爆发。

我不敢想,我不敢想如果大宴当日我没遇到苏纫秋,她没有阻拦我,如今是什么局面。我会杀死皇帝,但豫王会登基,江雾的地位不可撼动,秦敬明是国丈就更是如此,我以为自己什么都做了,却什么都没做,我父兄九泉之下都魂魄不安。

出逃时,我没有哭,流落青楼时,我没有哭,委身于皇上时,我没有哭。但此刻听他亲口承认,我突然间哭得不能自已。

是失望么?我不是早就知道真相了吗?是愤恨吗?我不是早就恨他了吗?可是为什么此刻竟有莫名的情绪揪着我不放呢?

我突然间想起在青楼初见的那一晚,他说,你等着我。很快你就会离开这里了。

他是在我最困顿时拉了我一把的人。

也是害我满门亲手推我下深渊的人。

如果人的善恶是非能简单些,那该多好啊。

15.

可是无论如何,对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的怀念,也压不过我心中恒久的恨。

回到睿王府之后,我对睿王说,我希望江雾斩首时,我能去观刑。

他答应了。

其实我依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出宫。事涉弑君的先帝柔嫔,难道不是死在宫里最好么?

江雾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定案,我暂时不能离开帝京,但是苏纫秋却要走了。

临行之前,她来看我。问了我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她问我:「你年幼时,救过骆仪Z一命,你还记得吗?」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我和豫王有什么交集,反问她:「骆仪Z?豫王?我救过他?」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但解释时的语气平静淡漠:「他曾经落水,是你救他起来的。」

我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件事。当时我还没随父亲离开帝京,还是公主伴读。有个不受宠爱的皇子,大家都欺负他,可是小孩子闹起来是没有限制的,荀子曾说人之初性本恶,还没得到完全教化的小孩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越玩越过火,竟将那皇子推进了水里。但这时候,始作俑者们反而开始害怕了,在岸边呆呆地看着那个小皇子在湖里挣扎。

自幼我父亲便教导我要做个正直的人,不能恃强凌弱,我实在看不过眼,又因为跟着哥哥习武还算有些力气,我便趁他还没漂远时,跳下去将他救了起来。

但我早就忘了那人是谁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档子事,是我随父亲离开帝京之前的事了,我已经忘了当初救的人是他……竟是他么?」

苏纫秋淡淡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我从未想过我和豫王竟还有这样的渊源。

可这件事,我都忘记了,是谁记得?

16.

就在苏纫秋辞行的当天晚上,顾云亭府上走水了。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府上死了不少人,据说其中,有顾云亭和苏纫秋。

苏纫秋……

她那么善良,又那么坚韧,什么坎坷都扛了过来,一切尘埃落定时却死了。

我难以相信。

我去问睿王,他告诉我,那把火是苏纫秋放的,有顾府的人作证。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她脸上的泪水。她对顾云亭是否就像我对江雾一样,怀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也许她爱着他,也许她恨着他。顾云亭之于她,就如江雾之于我,也是那个在困顿时拉了她一把,又推她下深渊的人。

这么一想,她要与顾云亭同归于尽,似乎也不奇怪了。

睿王说,从顾府的废墟中挖出了两具相隔不远的焦尸,一具断了手臂,另一具腹上插着一把刀,刀柄上有个特殊的刻印。

那是顾云亭的佩刀。

17.

睿王骆仪璋在半个月之后登基。他动作很快,登基不过月余便定案了。

他为将军府平冤昭雪,昭告天下当初是豫王骆仪Z,江雾,和秦敬明联手诬陷了我父亲,江雾和秦敬明作为主犯,株连九族,男丁尽数斩首示众,女眷流放,但他念手足之情,不追究骆仪Z死罪,将他废为庶人,终身囚禁。骆仪Z的正妻,秦敬明之女秦若姗,因已出嫁,出嫁从夫,免了流放之刑。

睿王,不,是皇上了。皇上没忘了答允我的事,行刑那日,他允我去观刑。丞相府上下,男丁九口,全部斩首。而江雾那边,孤零零的,只有他自己。

秦敬明低着头,瑟瑟发抖,他的家人在哭喊。而江雾始终昂着头。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始终在期待着他看我,看一眼被他所害又被他欺骗利用的人是如何见证了他的末路,那一瞬他会不会后悔?

但自始至终,他都那么昂着头,直到人头落地,我的视野中只剩满地鲜红。

至死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18.

很快我就知道了皇上为什么要接我出宫。

他恢复了我的身份,甚至封我为郡主,赐还了我家从前在帝京的宅子。这一刻我明白,我是他要展示给全天下看的一个符号,我的存在昭示了他的仁慈圣明。

但我向他请旨,请旨回边城去。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我这张脸也算得上惹眼,不管是我在青楼当花魁时,还是在宫里做柔嫔时,都有太多人见过我这张脸了。帝京已经容不下我了。

想必我的请旨也正合皇上心意,他同意了我的请求,还赐了我数不胜数的金银财宝。

马车路过一间酒楼时,我听见有人在大堂说书,叫车夫停车,停驻听了片刻,讲的似乎是皇上登基的故事。

只是听了半天,那故事里也没有我。

这是好事,有些人本就不该存在于明面上,起码,某些身份不能。

就在我启程的前一日,皇上下了一道旨意,与我有关,也可以说,与我无关。

先帝的柔嫔,被下旨赐死陪葬了。

离京的路上,我掀开轿帘回首遥望皇宫。

这次又是哪个无辜的女子顶替了我呢?

我已无力再问。也许注定我余生只能活在无尽的愧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