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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飞京打马

所属系列:抱川风

飞京打马

抱川风

「我要纳妾。」

他身体颤抖着,抬头看着我,逐渐慌乱起来。

「郎君……」

我脸色漠然,冷眼看着他眼里凝起水意,泪珠顺着脸颊滑落,隐没在颈间。

「你既这般自轻自贱,我又何必费力抬举?」

说罢我转身离开,不料刚走出两三步,便被扯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郎君是妾的,是妾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染上狠意,微烫的眼泪却砸进我脖颈。

陛下终于下旨,说要诛我九族。

呵。

坐以待毙?

当晚我便带着阿耶的私兵,一路杀到了他的寝殿,杀到了他的床头。

我顺手挽过纱帐,漫不经心地把长剑上的血擦干净,眯着眼睛看向榻上的美人。

她玉白的长腿轻轻抖着。

「我不杀女人。」

细细擦拭长剑,看着干干净净的剑身,我终于满意了。

再不看那美人,只轻轻吐出一个「走」字。

于是美人便软着玉腿走了,床上只剩下衣衫不整的小天子。

他哆嗦着,色厉内荏地诘问我:「宋闵!你这是想谋大逆不成?」说罢不等我有动作,惊慌失措地往床里面爬。

可这床再大,也大不到天边去。

我脸色阴下来,抓住他的小腿,往前一拉,把他扯到跟前来。

然后——

结结实实地给他来了一耳光。

陈嗣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却不敢多动。

我心里一哂,这是知道怕我了。

「小主上,这是您第四次下旨诛我九族了。」我似笑非笑,「事不过三。」

「您也看见了,闵脾气暴烈,可不如我阿耶好说话……您最好还是规规矩矩的,莫要给某生出事端。」

陈嗣不若他父硬气,有那个胆量以头抱柱抢地。他爱享乐,好美酒佳人,又怕死得很,自然不会轻易了结自己。

前三次的闹剧,我只作他竖子顽劣,却也抱着杀鸡儆猴的心态,看他倒是敢不敢来第四次。

不承想,他还真诛了我四次九族。

阿耶出征前叮嘱过我,陈嗣毕竟是陈国王室血脉,面子自然是要做足。

「若他犯了婴奴的忌讳,耶耶说与我,许不许我去教训他?」未雨绸缪,阿耶的话我总是要听的。

阿耶摸了摸我的头,眼含不屑:「陈嗣小儿,若规矩些也就罢了,可若——我儿心里自有量度,耶耶也不说那么多。」

我明白阿耶的意思,只要人不死,白氏谢氏王氏三家士族做不出什么文章,便是过分些,也没什么。

毕竟我宋氏手里有着实打实的兵权。

又能奈我何?

陈嗣真不能奈我何,他除了嗫嚅几句我听不清的话,便是满眼恐惧地望着我。

我自然不会对他做些其他什么,每日里我忙得很,哪里有空和他计较这些,今晚闯宫算是看得起他。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整治服帖。

「小主上身边的人不懂规矩,某就替您教一教,想来主上应当不介意。」我换了个脸色,用剑身拍打他的脸,含着笑意询问,哦不,知会小皇帝。

语气温和,一如在府里和桃金娘讨论今日气候甚好,倒是适合奏琴鼓乐时一般。

不过小皇帝抖得却更凶了。

我笑眯眯的,挽了个剑花,利落地把剑塞进剑鞘。

「天色已晚,某不敢打扰主上休憩,这就先行告退。」

说走就走,也不管那小皇帝如何,我转身便抱剑离去。

刚走到殿室门口,手下的小将们便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上来:「郎君!」

我挑眉,认出这是刚刚被我刺了一剑的谋客,便是他撺掇小皇帝下旨诛杀我。

「你之心智浅薄,如何做得谋士?莫要污了读书人声名。」我轻描淡写决定了他的后路,「把他送去梁邑耕种,我父在外作战,打仗的兄弟们冲锋陷阵,总不能饿着肚子……如此,你也算是做了点实事。」

陈国劳力短缺,连年战乱,十室九空。

我阿翁当年集结了一批壮士,胡蛮乱世中保下了奄奄一息的陈国。后来我阿耶又费心尽力治理了这么多年,境况总算是好了些。

可毕竟遭受过重创,如今胡蛮也仍肆虐,短时间内休养生息无异于杯水车薪。

这人也算有把子力气,死了可惜,不如让他去种种地,也不算浪费。

他似乎很不服,我示意小将取下他嘴里的烂布团,饶有兴致地开口:「想说什么?」

「余乃士子,苦读多年,安能事农耕?」倒是振振有词,瞧着这脸色,估计是不久前才吸食过五石散。

不过,士人?

那这诛九族,倒是不知有没有白谢王三家?不过想来,他们也不会那般愚蠢。

但依附于三家的小氏族,就说不定了。

诛人先诛心,我阴阳怪气地重复:「士人不事农耕?」

「那就更要送你去梁邑喽!」我敛住笑意,挥挥手,小将们重新堵上他的嘴,「去,今晚便动身。找人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不是忠心天子?那就为陈国种一辈子的地如何?」

地上的人被拖远,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颇有些叫我不耐烦。

整了整铁甲,我看了眼天上的弦月。

今晚过后,小皇帝大概就能明白,为何泺邑人人都称我做玉面犼。

春风玉面好颜色,夜半修罗索命时。

郎君们不是怕我惧我,便是冷视我,敌对我。自七年前来到泺邑,至今交好之人仍旧寥寥。

只是女郎们抬爱,让我宋闵这等只知打仗杀敌的恶徒,也能在泺邑最负盛名的郎君中,占得一席之地。

「回重苑!」

「诺!」

身为宋氏唯一的小郎君,照阿翁的话说,他和阿耶都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是整个宋氏的门楣。

如今阿翁远在信林旧邸,阿耶外征鲜卑,与几家氏族走动的事儿,就落在了我头上。

等我练完剑,桃金娘早已收拾妥当,在室内等着我了。

看着我回来,他迎上来接过我的剑,忙碌起来。

「浴汤已备好,车马也在大门处候着了。」

「郎君先用饭食,衣物馥佩妾已选好,巳时三刻便动身。」

我跪坐下来,又嫌这个姿势太不舒服,随手拖过一个胡床坐下,这才不可置否地点点头。这些琐事我一向不管,反正他总能打理妥当。

看着我喝了一碗羊乳,他才款款起身,去内室替我收拾琐碎。

今天的胡饼是羊肉馅儿的,和着葵韭,我一尝就知道是桃金娘亲手做的,我也就喜食他做的饭肴这么一个嗜好。

细细想来,他在我身边竟已十一年了。

阿母在旧邸产下我,她身体本就不好,我阿耶原本不想她太快生产,却不想我来得匆忙,正巧赶上索虏攻打邕城。

邕城一破,信林危矣。

于是阿耶带着将士们死守邕城,不敢退一步。邕城保住了,可阿母却因为难产没了。

阿翁大母悲痛之余,当即宣布阿母产下的,是宋氏的嫡郎君。

他们替我选择了男子的身份。

阿翁大母感情极好,阿耶阿母也是鹣鲽情深,我们家出情种,阿母没了,阿耶此生是绝不会再娶了,宋氏只会有我这一个孩子。

我很庆幸他们做出了这个决定,让我从宋氏的嫡女郎变成嫡郎君,带着我去了邕城,充作男儿养大。

阿翁大母也是深思熟虑过,一是我宋氏需要一个嫡郎君,二是担忧,乱世之中女子弱势,若我为女郎,家中长辈去后,我又该如何自处?

他们信我,信我能立得起来,甚至会比绝大部分男子做得更好,这才赌了一把。

大母心细,桃金娘便是我六岁那年,她赠予我的。

他和我一样,却也不一样。桃金娘自小被当做女儿家教养,对外也称是我的贴身女侍。我六岁时,他已经十岁了,一直在信林的旧邸里养着,由大母的心腹照管。等到时机成熟,才被送到我身边,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早些年我还嫌他老是跟着我,烦扰得很,拉着大母要把他还回去。可大母只笑说:「婴奴听话,以后总是用得着的。」

如今时间越久,我越觉得大母有先见之明。

衣食住行,桃金娘把我看顾得无一不妥当,没了他,我估计连自己鞋袜在哪里都找不到。

就如同现在,我泡完浴汤,只着中衣,等着他来给我穿衣裳。

倒不是我四肢不勤。

泺邑男子爱美,郎君们都擅长把自己装扮得俊朗秀美,时兴面敷粉,唇染丹。喜宽袍博带,衣袂翩翩。

入乡随俗,我虽不装扮自己,但也并不排斥他们的喜好。

可这些衫、裤、褥、裙……这里一根带子,那里一根带子,也是叫我头疼得紧,穿起来真真麻烦极了。

我也不是什么好性子,两三下便发了脾气,只耍赖叫桃金娘给我穿衣。

他向来依着我,也认为照顾我是自己分内职责,于是每每去氏族赴宴,给我穿衣梳头这事儿便落在他头上。

等到将我收拾好,也到了出发的时辰。

桃金娘与一众家奴送我至大门,我顿住,转身拉了拉他的手。

「我知你谨慎,然铅粉并非什么好物,在家中不必用此敷面。」末了,才松手,好声好气地哄他,「筵席一停,我马上归家。」

桃金娘温柔一笑,屈膝替我整理腰间的玉佩,边动作边回我:「如郎君所愿,妾回去便洗了这傅粉,在家中等您。」

整理好后,他站起身,提裙后退两步。脚步细碎,姿态优美,朝我盈盈一拜:「恭送郎君。」

家奴们也俯身作揖,送我离邸。

我扬了扬手,踩着木屐上了马车,刚一坐定,驭者便驾着马车驶离。

不用看,桃金娘定然是站在门口,等我走得远远的看不见了,才肯转身回去。我说了他很有几次,只是他不依,我也只好随他去。

马车辘辘行进,泺邑的贵族皆以坐乘牛车为荣,因的便是牛车平稳缓慢,有雅正之风。

早些年我阿耶带着宋氏迁来泺邑,没少被嘲笑以马驾车。后来么,泺邑除了我宋氏,倒是无人敢以马驾车了。

是以如今,人人都认得我宋氏的车驾。

不想今日才刚出巷口,就被一辆牛车拦下了。

「车室内端坐的,可是宋家闵郎?」

泺邑的女郎们,喜欢长得好看的郎君,上行下效,贵族们好美人,百姓们也跟着喜欢漂亮面皮。

白邸叙郎,谢氏芝兰,王堂玉雁,不消说,白谢王三家的郎君自然是榜上有名。

但我也不差,宋家闵之,说的便是我了。

总有些慧眼识珠口味刁钻的女郎,她们偏就是喜爱我宋闵这等凶恶之徒。

一开始,我被某些看我不顺眼的郎君称作野犼,其实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早些年我阿翁年轻的时候,被嗤为疯狗,鄙视他粗野,后来那些人私底下又把我阿耶呼作狡狐,觉得他奸猾。

至于我么,冰水为之而寒于水。疯起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又是个六月孩奴的脸,被取了野犼的名号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他们这般想,也正如我宋氏所愿。

可女郎们不答应了。

泺邑的女郎君们口才实是了得,脾气也不软,硬是逼得郎君们改称我玉面犼才肯罢休。

我对女儿家总有一份好脾气,也感念她们的错爱,在泺邑偶尔上街遇见了,自然愿意纵着她们的小性子。

一来二去,倒是叫我的名声好了不少。

当然,只是在女郎中好了不少,至于郎君们心里如何想么……那与我何干?

「宋家闵之,可愿下车一叙?」

闻声便知是个爽利的女郎,我摇头笑笑,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泺邑民风开放,男女之防早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乱世之中,人们更注重享受声色。

两位女郎早已在牛车旁等待,一位少妪带着一位未出阁的小女郎。

隔着几步路,我先开口了。

「女郎们安康,敢问一句,找宋闵是为何事?」

「怎么?」年长些的少妪捂了捂嘴,笑着嗔我,「无事便不能与宋郎君说会子话了?」

不敢怠慢明珠,我笑着点头:「若是别人,倒是要考量考量,可女郎要见我,那自然是使得的。」

那少妪果真爽利,三两句便道出了缘由。

「叨扰宋郎君,妾乃东巷吴家妇,吴七郎是妾良人。阿妹从衡水来,听闻郎君你玉面堪比春风,特意带着她来拜会拜会。」

东巷吴家,吴七郎?

倒是有点印象,面前这位少妪,应该就是那个酷爱墨家的郎君之妻。

吴家少妪扯过一旁含羞的女郎,促狭地调笑:「阿妹,这下可看清了?」

穿着淡紫色裙裾的小女郎不理她,手里捧着一颗甜柑,被羞得满脸通红,想来也是个面皮薄的,不敢抬头看我。

只是她阿姊不肯轻易放过她,仍旧追问着:「宋郎君这玉面犼,是不是像别人说得那般吓人?」

小女郎抬眼飞快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声如蚊呐:「……才不是。」

「这就是了。」吴家少妪宠爱地点了点小女郎的额头,「别人说的话信三分便已了不得了,如何能听风就是雨?」

复又看向我:「从前妾只是远远地看过宋郎君,今日带着阿妹拦下车马,确实是图郎君生得好看。郎君性子好,莫要怪罪。」

她言语之间全是坦荡,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轻扬下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女郎言重,人生得一张面皮,不就是给别人看的么,有何好怪罪的?」

「怪不得泺邑的女郎们喜欢。」吴家少妪说着,眼神觑了觑身旁的小女郎,慢条斯理地整了裙摆,朝我盈盈一拜,「郎君繁忙,妾这就带着阿妹离开。」

我避开:「女郎慢行。」

小女郎没有跟着自家阿姊转身上车,而是踌躇着,时不时悄悄看我两眼。

「阿妹?」

小女郎听见姊姊催促,跺了跺脚,却朝我小跑过来。

我不明所以,直到一颗圆滚滚的甜柑被掷到我怀里,我下意识地接住,却是小女郎原先怀里那颗。

她双颊晕红,娇气又可爱地嗔了我一眼,才转身跑了回去,在女侍的搀扶下上了牛车,留我在马车前哑然失笑。

甜柑温温的,想来是被它的主人抱得太久。

「郎君莫不是忘了。」家中老仆笑着提醒我,「初三墟日,可不正是百姓赶集的时数。」

「墟日?」我还真没记着时日,踩上马车时身形顿了一下。

黑伯爽朗大笑:「郎君莫忧,老身知今日白氏有宴,竹筐早已备好。」

如此我便放下心来。

来泺邑七年,我大多数时间,还是跟着阿耶到处巡营,在城中呆着的时间真是不多。即便上街也是走动得隐秘,次数也少。

然还是撞上墟日了两回。

泺邑的百姓们实在太热情,我左躲右躲,扔过来的瓜果还是险些将额头砸出一个窟窿。

回到府邸,马车上全是瓜果被碰烂的汁水。

说实话,跟着阿耶上战场的时候,我都没这般心悸过。

乍然听闻今是墟日,还真有点怵。

等空闲下来,我定要招揽几个工匠,做一辆坚固结实的马车。如今泺邑车架全是几根木柱,笼着几层白棉纱,尽是贪图好看了,这薄薄两三层,能挡住些什么?

怕不是没等到阿耶回来,我就要被砸死了。

黑伯语带调侃:「百年前潘郎掷果盈车,今朝小郎君西巷勒马,哈哈哈哈。」毕竟是看着我长大的老仆,瞧得出来,他还有些得意。

我握着甜柑坐定,垂眼思忖:桃金娘该爱吃这甜柑罢?

白氏的老郎主花甲不禄,也算是长寿。

如今继任家主的,是他的长子白籍,今年也四十有三了。

泺邑这边,丧期不废乐,不禁酒肉。是以到了白氏大门,不看满府的白幡,听着里边热热闹闹吹吹打打,还以为是要娶新嫁娘。

我接过黑伯手中的木匣,身后的家仆捧着其它礼品跟在我身后。

「西巷宋氏郎宋闵,代我翁、我父拜别白氏老郎主。」

礼官站起身,接过我手中礼物,继而坐下,把名礼都记在了礼簿上。

我站在礼官面前,看着我阿翁阿耶的名字被记录妥帖,下方又起一行小字,写上我的名字,这才满意转身,进了大门。

白氏的郎君们都已在路旁跪着了。

麻裳裹身,白布包头,竟跪了长长的两路。不得不感慨,白氏别的先不说,子孙确是真的丰衍。

真是小气,享着食禄,却也不肯送几个男丁去我阿耶军中打一打仗。

如此,也少征几个兵士,少拆几户家庭。

新任郎主白籍正送走了前一位客人,见我进来,唤了一声:「宋家世侄。」

嚯,宋氏何时和白氏交好了?我这个小郎主竟是不知。

白郎主这声「世侄」唤得倒是情真意切,好似当初骂我阿耶狡狐的人里,没有自己一般。

心里暗暗讥讽,面上却不显。我摆出一脸悲悯,连忙走了过去。

「白世叔节哀。」我微微放低声音,好生安慰,「人死不能复生,世叔莫要太过悲切,伤了身体康健。」

白籍似是被我打动,竟忍不住拿起袖子拭了拭眼泪,原本通红的眼睛愈发红了。

「倒是叫世侄见笑了。」他神情戚戚,「只是为人子,情难自抑……唉!」

我后退一步,郑重抱拳:「老郎主千古!」

戏也演得差不多了,白籍与我皆见好就收。

他唤来管家,带着我去了郎君们的筵席。我不置可否,阿翁阿耶都不在泺邑,我年纪小,尚未扶冠,断也没有与上辈人坐一桌的道理。

左右我也不在意这些,没甚意趣,心里只想快快吃完这筵席,好早些回邸陪桃金娘。

管家请着我去了庭阁,阁外已然坐了一群郎君,正在高谈阔论。我随意扫了两眼,跟着管家朝阁内走去。

白氏倒是会看碟下菜。

身份不高声名不显的郎君,全被安在了庭院之中。不过,看着他们的模样,该是也习惯了被这般对待。

「宋郎君请。」管家俯着身体,恭恭敬敬地请我进阁。

白籍的嫡子白㕟负责招待郎君,我与他真不熟,实际上我与泺邑所有的郎君都不太熟。

「足下可是宋郎闵之?」

他一身粗麻,亲自来迎我,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也好声气地揖手:「郎君客气。」

「早闻小郎君年岁尚幼,便已上阵杀敌,立下赫赫战功,思来惭愧,㕟不及也。」白㕟摇头,言语间全是对我的叹服。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我也不好直接表示,二十好几全无建树,确实不及我。于是连忙摆手:「哪里哪里,白兄谬赞了。」

看着他质朴谦逊的模样,我却想起黑伯之前送来的绢帛。

瞧瞧上面写的东西。

「好狎妓,娼生子有三。好娈童,尝逼民连典五子,皆养于北巷七尺街。」

啧,人不可貌相。

听说年纪最长的那个娈童,只比他的幼子大两岁,也忍心下得去嘴。

他瞒得确实是紧,只是瞒不过我宋氏。阿翁说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在泺邑这么多年的经营,我阿耶又不是个只吃白饭的。

莫消说这些郎君们,就连贵族们那点子破事儿,在我宋氏面前,都是藏不住的。

白㕟应是受了白籍的叮嘱,对我十分热情。

他毕竟是比我大了八九岁,请我安坐后,都不知道与我聊些什么,只好提起了白氏的叙郎。

白叙与我年岁相差不大,是白籍的庶子,在泺邑声名极好,刚刚跪着的人里就有他。

我挑了挑眉,要是真受看重,也不会跪在那里了。

什么孝道礼节,如今谁家还讲究那个。

可白㕟看着我的脸色,以为我是想和同龄的郎君一起,便差人去请白叙过来。

久请不至,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白㕟向我赔罪,情急之下竟起身离开,自己亲自去寻白叙。

留着我在阁内,与几个郎君面面相觑。

白㕟这态度,恭敬得着实太过耐人寻味。

不过也是,泺邑的人背地里再怎么骂我阿翁阿耶,可见了面,还是得俯首作揖客客气气喊一声「老司徒」「宋将军」。

大树底下好乘凉。宋家就我这么一个独子,阿翁大母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心里有点计较的,哪个不对我恭恭敬敬?

我这也是沾了家中长辈的光。

但毕竟这泺邑,看不惯我宋闵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宋郎君啊。」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瞧,这不就是一个?

「宋郎君与吾等是不一样,先是泺邑的女郎们追捧,后是白氏郎主以羔礼待之。」

「怪我,谁叫某没个会打仗的阿翁阿耶呢,比不上喔!」

这语气委实刺耳。

我偏了偏头,见着最下首坐了个花衣裳,脸上还敷了脂粉,桌案上摆的是三等彘。

他要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自己面前摆的是上等羔肉。

不过这么个细碎事儿,他心里就不舒服了?

呵,关公面前耍大刀,也不怕闪了腰。

要论搞阴阳怪气这一套,谁能比得过我宋闵?

「嘶……」我假意惊奇,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半晌开口:「小人阿谁?」

「宋家闵之!」花衣裳被气了个倒仰,指着我,「你……你欺人太甚!」

「欸——这位郎君,脾气怎的这般暴烈?」我摇头皱眉,语重心长地规劝他。

「闵之邸中老妪,尚且不计较鸡零狗碎,公不如一介老妪也,如此能成大事?」我斜睨他一眼,微不可闻地嗤笑一声,「止增笑耳。」

花衣裳脸色涨红,是被我气得。他不高兴,我就快活了。

旁边几人都唤他什么徽之,看着花衣裳动了动身体,似是要朝我冲过来,连忙拦下了,想来也是相识的。

阁里的郎君皆是白㕟的交好,比我大上不少,在泺邑也有些脸面,我勉强认了个眼熟。

唯独这什么徽之——

「方才闵之失礼,敢问足下何人?」我实在是好奇,到底是哪家养出了这么个莽汉。

花衣裳不理我,坐我旁边的郎君好心解围,替我引荐。

「这位是泗水黄氏的九郎,徽之。」

啧,没听说过。

我舔舔齿内下颌。怪不得跟我面前耍弄,敢情是泗水的郎君,不是泺邑的啊。

旁边的郎君还在说着:「……是㕟之的妻弟,刚来泺邑几日。小郎君不识得,也是正常。」

我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把匕首插入羔肉。

泗水黄氏我有点印象,听黑伯说过,他家下一任的郎主已经选好了,至于什么名字嘛……我没记。

左右不是黄徽之。

刚刚他那般作态,我也知道为什么,第一条罪状便列举女郎们爱我——不过嫉妒心作祟。

男子么,总是嫉妒善于取悦女子的男子。我饮了一口酪奴,再次感叹,阿翁说的话总是这般有理。

黄徽仍旧叽叽咕咕着:「得意什么呢?战事忙乱,回不回得来还不一定呢……」

「嘭——」

我把茶碗一摔,不怒反笑。

阁内寂静下来。

良久,我一手提起桌案上的整只炙羔。面色如常,四平八稳地朝黄徽之走去,将羔肉顺手放进了他那装着彘腿的大木碟里。 

「黄郎君一双眼睛盯着我这羔肉不放,想来是没尝过好东西,馋肉馋得紧了。」我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热情极了,「来来来,莫要客气。」

我这话确实难听,黄九郎也没蠢到听不出我言下之意的地步,话音刚落,他就想暴起。

不过大多数氏族郎君们,日日享乐,又追求清秀俊逸之美,身体早被酒肉舞乐和那五石散泡得虚软了。

是以黄徽之将将有所动作,便被我制住。

「闵平生最恨浪费食粮的人。」他的脸被我按在羔肉上,动弹不得。

「羔肉,还有这条彘腿,若是不给闵脸面,剩下些什么——」

「黄郎猜猜。」我压低声音,语气阴鸷,透出凶煞之意,「一会儿这木碟里摆的,会是什么肉。」

阁内的郎君面面相觑。

他们没想到我竟这般不给白氏脸面,筵席才刚刚开始便发作了黄九郎。  

我才不在意他们是如何个想法,黄徽之冲着我乱吠倒无所谓,可扯上我阿耶——

就是不行!

宋家人不忍这个闲气。便是辱了他,黄氏能奈我何?

白氏又能奈我何?

兵权在我阿翁阿耶手里攥得牢固,他们就得顺着我,捧着我这个野犼。

不过是个吃白饭的,也敢在我宋闵面前张狂?黄徽之不如去宫室瞧瞧……这些天过去了,小皇帝脸上的瘀肿,可消去了没有。

「吃啊。」我果断松手,好让黄家的花衣裳纵情享受这羔肉,「吃不完,闵就唤人剐了你。」

这个「剐」字我说得轻描淡写,然而泺邑的郎君都心知肚明,我玩儿真的。

我宋闵是真的会剐了黄徽之。

跟着阿耶上战场那一年,我十三岁。

班师回泺邑的时候,我骑着战马驰入城门。盔甲上全是干涸暗红的血迹,整个人处于时刻暴起的状态,浑身戾气。

自此无人敢当面忤逆我。

除了小皇帝,就数黄九郎有福气,今日能得我亲自整治他。

「徽之,还不快谢过小郎君美意!」坐在他身旁的蓝衫郎君很快反应过来,急声提醒他。

黄徽不从,仍梗着脖子。

我嘴角噙着冷笑。

泗水黄家第九个郎君都这么大了,想来黄氏定然是儿孙满堂,少他一个又有何妨?白氏不肯出个男丁打仗,黄氏姻亲,替白氏出一个也是情理之中嘛。比起送去军中,剐了黄徽,倒太叫他占便宜。

我缓缓抬起左手,刚要示意小仆近前。

「宋家世侄!」

嚯——

竟是白籍亲自来劝了。

黄徽之抬头,眼睛亮了。

白籍倒是不急,稳步走到我面前,看也不看他。

「这黄家九郎乃㕟之妻弟,性子愚氓,冒犯了宋岐兄,是我白氏失礼。」白郎主倒是有礼有节,圆滑得紧,「世叔惭愧,代他与你阿耶赔个不是。」

虽是安抚,可这话未免有倚老卖老之嫌。

一句世叔,怎的?

就得让着你?

不过白籍出面,看来今日,是不能把黄九郎送去军中了。

可我偏要由此大作文章。

这玉面犼的声名,若不把它坐实了,我可太亏了不是?

我唤了声「世叔」,一脸的少年锐气:「这黄徽之好生无礼!也不想想,若无我阿耶抵御蛮夷,他今日安能端坐庭阁,饮酒啖肉?」

「可他却咒我阿耶……如此恶毒,真是忘恩负义!」

后半句话,倒不只是说给黄徽之听。

「闵之莫气。」白籍神色不变,好声安慰,「今宋岐兄外征鲜卑,护我陈国,我等皆盼着他凯旋。此竖子无状,口吐恶言,惹了世侄不快,的确该罚!」

罚?怎么罚?

我的好世叔,你一直和稀泥,怎的也不给个准话。

此时白㕟带着白叙,姗姗来迟。

我没空理他。

一同赶来的还有黄家的长辈,估计路上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进来便伸出手,冲着黄九郎的头一阵乱打。

「贤叔父!」

「哎呦!」

「叔父!别打了贤叔父!」

黄徽之抱头鼠窜,转头看见白㕟,忙唤:「姊夫——姊夫救我!」

白㕟冷着脸不理他,黄徽反被他叔父抓住,又挨了不少痛打。

「你在泗水张狂便也罢了!」黄氏叔父边打边骂,怒气冲天,「来了泺邑,竟还不知收敛!」

「黄氏的脸面,今日都遭你丢尽了!」

末了犹不解恨,又狠狠地踢了地上的黄九郎几脚,使劲喘了几口粗气,这才转过身来,向我赔罪。

「小郎君,竖子无礼,冒犯了宋将军,然我黄氏一族,绝无此意!」黄氏叔父倒是个有计较的,毫不犹豫地开口,「今日此孽障犯下大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言下之意,黄九郎已成废子。

没有黄九郎的黄氏,仍旧是泗水最大的氏族,可没了氏族的黄九郎,还是黄九郎么?

黄氏断尾倒是果决。

啧,我也知道,白黄两家倒也不是真的怕我宋闵。

主要是身为宋氏的唯一的孩子,又是嫡长子——我实在是比黄九郎受重视太多。

物以稀为贵嘛。

打了小的可不得来了老的?还是忌惮着,我阿耶回来后找他们算账。保不齐还会惹来我阿翁,就更恼火了。

毕竟在他们眼里,我阿翁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人又棒槌,疯起来没几个人招架得住。

鲜卑确实离泺邑远,可信林离泺邑不远啊。这五六日的路程,我会不会一气之下朝阿翁告一状,谁说得准呢?我阿耶难缠不假,可我阿翁也不相上下。此刻若是把我安抚下来,倒省了今后许多愁肠。

黄徽之捂着头,或许是意识到什么,见我望向他,眼里浮现出畏惧。

我暗自冷笑,咒我阿耶的时候,怎么没见他害怕。

怎么一听氏族不管他,就怕了。

呵。

但毕竟,白氏黄氏上一辈的人出面了,我也不是非得胡搅蛮缠到底。

「世叔,黄氏长者。」我假惺惺地开口,摆出大度姿态,「彘腿羔肉,寻常百姓难得,浪费实在可惜。若不就请黄九郎食完,今日之事也就过去了。」

彘腿羔肉,早在他叔侄争执间掀倒在了地上,肉食上也沾了灰。

有一说一,这可不是我动的手。 

黄徽叔父巴不得我翻过此事,也不管黄徽之愿意否,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没听见小郎君的话?」

黄徽之低着头,良久,才伸出手去拾拣地上的肉。

估计心里已然恨毒了我。

恨便恨吧,若有朝一日能将我斩于剑下,倒算是他长本事,我宋闵认栽。

可如今我宋氏势大,他就得给我受着。

我冷眼瞧着,直到那羔肉被他噎下肚腹,才收回视线。

剩下的羔肉我并不担心,总归有人会盯着他吃完。

毕竟,他还有个贤叔父呐。

「白世叔。」

我情真意切地看着白籍:「闵之并非得理不饶人,实在是——」

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唉……为人子,情难自抑啊。」

白籍尴尬了一瞬,不过好歹是白氏的家主,他很快反应过来:「世侄,你受委屈了。」

「世叔,闵之受点委屈没什么。」我连忙摆手,极为善解人意,「世叔且去忙罢,莫耽搁了筵席。再说,为这点小事搅扰了宾客们,闵——实在是惭愧呀!」

我与白籍彼此退一步,今日之事就算揭过去了。

其实,他们真想多了。

区区黄徽之,还真不值得叫我告一状,杀鸡焉用我阿耶阿翁这两把牛刀。

呃,也不是牛刀。

杀鸡用不着他们两把宝刀,我整治人也是有一套的。

白籍看了白㕟一眼,方才施施然离去。黄氏叔父也领着黄徽之急急跟上,临走之前,也没忘了叫仆从拾起地上的彘腿羔肉。也是,黄九郎留下做什么。

还嫌丢人现眼得不够?

白㕟脸上堆着笑,请我安坐,唤人重新端上羔肉。

「叙之!」他高声唤了自家的庶弟,「还不快快前来,与小郎君作陪?」

不过这白邸叙郎么,明显不愿与我相交,随意一揖,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我对他不感兴趣,也不强人所难,只同白㕟聊了几句,筵席结束,便告罪离席回邸。

白㕟之倒是极热情地留我作客,只是我态度坚决,一再推辞。

他便歇了心思。

坐上回邸的马车,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谁稀罕吃你白氏的筵席?

桃金娘可是还在邸中,等着我归家呢。

「桃金娘!」

马车一顿,我捧着甜柑就往内苑冲,刚走没两步,便被黑伯拦下。

「小郎君——」他指了指书室的方向,幸灾乐祸,「今日的兵书,可还有一半未研读呢。」

心里千万个不愿意,但我仍是去了书室。

谁叫阿耶回来要考我呢,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又得挨罚。

阿翁大母不在,我可不敢骑在他脖子上撒野。

当然我也实在是受不了阿耶的坏习惯。

明明挨打的是我,可他一边打一边哭是怎么回事儿?

他还不爱哭出声响,而是眼眶通红,泪光朦胧却又一脸坚毅地看着我。

阿耶,不过打几下手掌,真不至于如此…… 

我打了个寒颤,使劲晃晃脑壳,把阿耶甩出去,沉下心来研读兵书。

等到日头西斜,小仆唤我,才晃神意识到已到傍晚,赶忙欢欢喜喜地捧着甜柑,去寻桃金娘。

「桃金娘!」

「我回来了!」

听闻我唤,正立在房室前的桃金娘转身,微笑着来迎我。

他已洗去了面上的铅粉,黑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艳丽的五官惹眼。

「饭食已备好,就等郎君回来了。」他俯身,替我褪去木屐。

我打断他:「不急不急,你先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无奈摇头:「妾猜不到。」

我得意极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圆滚滚的甜柑便出现在他眼前。

桃金娘有些愣住,我把甜柑塞给他:「这个季节少有甜柑,我想着你应该喜欢,就带回来了。」

说着拉着他的手进了房室。

午间那羔肉太过肥白,没用多少,此刻我是真饿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菰饭?」桌案上摆的正是我爱吃的饭食,虽然桃金娘做的饭食我没有不爱吃的,但菰饭不一样。

食性寒凉,他恐伤我肠胃,做的次数极少。

所以最后我果真撑着了,若不是桃金娘哄着我放下箸子,我觉得自己还是能再撑一撑。

种瓜得瓜,很快我就察觉到自己的肚腹愈发饱胀。

桃金娘正替我做新的中衣,修长纤细的手指灵巧,整个人的姿态好看得不行。

我阿母还在的话,肯定和他一样好看。

「郎君下次再不可贪食。」见我趴在桌子上哼哼唧唧地捂着肚子,他实在无奈极了。

缝完最后一针,我看着他把中衣放到一旁,连忙打了个滚儿,顺势滚进他怀里。

桃金娘也顺势接住我,把我搂在怀里,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揉着我的肚子。

我把头埋在他身上,良久,才开口:「想耶耶了。」

桃金娘仍旧揉着我的肚子,只是语气愈发温柔,「郎主很快便回泺邑,郎君耐心再等几日,可好?」

想来也是,我阿耶那么厉害,鲜卑索头不吃败仗才怪。

我翻了个身,开始和桃金娘絮絮叨叨。

「白氏的新郎主真是个大孝子,往衣袖上涂韭汁,也难为他想得出来……眼珠都熏得肿胀了,还唤我世侄。」

「那白邸叙郎,我还以为多了不得呢……既没你好看,也没我好看。」

「他们家羔肉也忒肥腻了,我实在是吞不下去……」

……

等到细碎事说完,我才把整治了黄九郎的事和盘托出,还添油加醋地把黄九郎描成了个恶人。

哼哼,我是说过不和阿翁阿耶告状,可又没说不和桃金娘告状。

再说桃金娘善良,又不会对他做些什么。

待我告完状,桃金娘果然笑眯眯地夸我做得对。

我理直气壮地附和:「可不是,这次算是便宜他了。」

「郎君真大度。」他抱着我哄,「莫和他计较。」

等感觉到我的肚腹柔软下来,桃金娘才开始温声和我商量:「热汤小仆已备好,郎君泡完早些歇息?」

我浑身骨头犯懒,不肯动一动。

本想耍赖叫他帮我沐浴,但转念一想他肯定不依,扭了扭身体,还是乖乖地去了浴房自己洗漱。

从前他都是亲自侍候我沐浴,不曾假手于人,如今却要我自己动手了。

唉,桃金娘大了,知道怕羞了。

等我泡完热汤,穿着薄薄一层中衣打开房门,便被守在门外的桃金娘裹在大氅里,搂小孩儿似的抱进寝房,放在床榻上。

拿走大氅的时候,还顺手挠了我两下腰间,我最怕痒痒,被他挠得滚了几圈,笑得肚子发痛。

收拾好琐碎,桃金娘留下一盏灯烛,走到我榻边。双手轻轻捧起我的脸,鼻尖宠爱地在我额头上点了点,似是无奈。

「好了,妾的小小郎君。」说着他背转去,俯身道,「早些歇下,明日还要早起练功呢。」

我极熟练地趴到他背上,头枕上他肩膀。

桃金娘便背着我在房室内打转,边哼唱边轻轻地摇晃,不多时我的困意便疯狂上涌,打了个呵欠。

迷迷糊糊间,突然记起好像还有什么事情,忘了和他讲。

揪着他的头发轻轻扯了扯,桃金娘转脸:「嗯?」 

我咕唧半天,黏黏糊糊地吐出两个字。

「巡……营……」

说罢便歪头,在他身上睡着了。  

七年前,杨氏乱政,妄图斩杀陈帝取而代之。

阿翁吩咐阿耶带兵,披星戴月地从信林赶到泺邑,抢在陈帝自戮前,又一次护下了陈国。

先主感念我宋氏的襄助,又害怕泺邑再次犯乱,拉着我阿耶的手,苦苦相劝:「若无宋公坐镇泺邑,吾实在是寝食难安呐!」

阿耶推辞不过,便顺水推舟带我宋氏迁来泺邑。

虽说我阿翁确实早有迁来泺邑的想法,只是他老人家总说时机未到。

杨氏犯乱,先主相邀,倒是叫别人说不出不是。

然信林乃我宋氏旧部所在,泺邑氏族又皆惧我阿翁,为免打草惊蛇,阿翁大母便留在了信林旧邸。

只是自迁来泺邑后,桃金娘便极少出门了。

一来他是我身边唯一的女侍,上街去难免引人注目,招来不好的试探。

二则随着他年岁渐长,人也愈发高大,现于人前恐露出男身破绽。

桃金娘有三分胡人血统,这使得他生得眉眼靡丽,雌雄莫辨。然却又叫他身体过分坚实壮硕,比我高出不少。

幸得我大母也比我阿翁高挑许多,桃金娘又是从小练出的姿态端丽,以至于不叫人起疑心。

只是泺邑私下都在传着,我宋氏郎君皆是口味清奇,净喜欢比自己高大的女子。

我倒觉得没什么,说就说呗。

只是桃金娘总待在邸中,除了偶尔随我巡营,少有出门透气的机会。

每日里我还有许多功课,陪着他的时数也少。

他总说自己喜欢清静,也不曾感觉不快乐。可我总疑心他寂寞,便想着能多陪陪他。

阿翁说,这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平的。

胡蛮乱世时,女子上战场不是什么稀奇事,不是因为巾帼不让须眉,而是皆因壮年男子已被杀得所剩无几,兵力只能从妇孺里征调。

更凄惨的,竟有胡蛮掳了我中原妇孺,晚间奸污折磨,白日便充作食粮,在铁锅中烹煮。

在他们口中,女人不是人,而是两脚羊。

她们夜夜啼哭,声声沥血,却没有人去救她们。

没有人。

百姓苦苛政乱世久矣,人丁凋零,自顾不暇。

一个政权刚立起来十几日,便被另一朝廷抹杀。而不久后,又是兵马横行,被其他枭雄取代。

政权更迭频繁,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陈国苟且偷生,直待我阿翁出世,境况才好了些许,只是南赵却还时时有此惨剧。

「如今她们还能在天上飞来飞去,可一百多年后,便只能被关在笼子里。」

我想起阿翁叹气时的神情,那时我尚且年幼,满心都是他手中用竹叶折成的小船。

「为何她们不逃走呢?」我觉得好奇怪,她们为什么一定要待在里面。

「傻婴奴。」阿翁把小船递给我,「因为她们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们,原来世间能有另一种活法。若鸟儿自小便被困住,离了笼子反而活不得。」

她们已然失去了觅食的能力。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错,好像谁都没有错。

阿翁说,世事无常,单以对错论之本就太过浅薄。

这话太深奥,我似懂非懂。

翁翁一把抱起我,快快地朝前方奔跑:「但是我的婴奴,要一直在天上飞来飞去!」

他的忧愁不曾持续太久,阿翁一直都是可爱的,快乐的。他总是充满热忱:「我宋氏的小女郎,都不会被关在笼子里。」

困于四四方方的院墙,怎么会快乐呢?

所以我不希望桃金娘为了我待在邸中,我不想他不快乐。

顶着女子的身份,确实是我亏欠他。

带他去巡营,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叫桃金娘欢喜的事情。

桃金娘得知我要带他去巡营,神情淡淡,瞧着并不为此感到多欣喜。

这十几日间,他仍如往常一般。

桃金娘不爱将自己的心事告诉我,他内敛又含蓄,我也不擅长琢磨他。

不过,我还是了解他的。

出发这日,桃金娘总算露出了一些欢欣情绪,早早便起身了。

平时他都会比我起得早一些,为我穿衣净面的事情,他向来是亲力亲为。

这些年我并非时时在泺邑,总要随阿耶出征,同他分离的境况实属寻常。

战场上不能带着他。

毕竟我阿翁下过命令,不许征调妇孺充作兵士,他如今的身份实在不适合,我顶多只能带他去巡营。

从小桃金娘就疼我,他老觉得我在外面吃了许多苦头,于是愈发地溺爱我,每每我留在泺邑,只管做每日的功课,忙自己的,那些琐碎事情他绝不肯我沾手。

这么些年,我跟着阿耶在军营摸爬滚打,什么苦没吃过?

可偏偏回了泺邑,同桃金娘呆在一起,我就懒惰娇气了,一点苦都不肯吃——主要是桃金娘舍不得。

温柔乡即英雄冢。

啧,这话说的,真是一点没错。时间久了,我还真有点不想打仗了。

不过这也不可能。

这世道,打仗倒是还能有条活路,要是不打仗了,那才真叫找死。

听着有些奇怪,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如今若说陈国的军队是我宋氏的,也差不离。我阿翁揭竿时,它还只是个小国,如今壮大到这番规模,离不得我宋氏。

雁云关地处西北,正好在禺山広岭交界处,乃陈国要塞。

此次我便是要去禺山脚下,那里有陈国驻扎的军队,用于操练兵马。

要说路程么,确实些许远了,来去在路上便要耗费半个月的时间。

不过不着急,正好可以带着桃金娘四处转转,等巡完营,再等上一个月左右,阿耶应该就会回来了。

到时候,便一同回信林去。

这些年来聚少离多,阿翁大母他们,也定然是想我们了。

扯远了——

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

此刻的我正趴在床上,困得起不来。

赶路费时不假,可桃金娘今日未免也起得太早了。

天还暗着,他便吩咐家仆们忙碌起来了,早早地做好了朝食。

半梦半醒间,我被他扶起用温水漱了口,又绞了帕子,给我擦洗净面。

桃金娘倒不是非要叫我起身,见我困得不行,也不再贴在我耳边轻喊。

他半抱起我,哄着给我喂完了肉糜烹成的粥饭,继而掖好我的被角,先去收拾装扮自己了。

然而等他收拾好琐碎,我仍旧睡得沉醉,没有丝毫要醒来的意思。

这次桃金娘不再依着我了。

「郎君,再不动身便要耽误了。」他好脾气地在我耳边劝说,轻轻揪了揪我的脸。

我心里也知道该起身了,只是他在我便忍不住犯懒,不想起来。

桃金娘身上有清新好闻的香气,我闻着觉得安心,自然而然地抱住他,头埋在他脖颈里深深吸了好几口。

他好一会儿没动,脖颈热乎乎的。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抱起我,让我跪坐在床榻上,沉默地给我穿衣服。

我迷糊着,靠在他身上,任由他收拾。

等到把我打理妥帖,桃金娘才肯开口:「妾要给郎君梳头了。」

心里千万个不乐意,我哼唧来哼唧去,就是不想从床上下去,索性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下意识地蹭来蹭去。

脸挨到的地方饱胀又有弹性,这触感对我来说太过新奇,想也不想,顺手便摸了上去。

刚捏了捏,突然感觉身后被拍了一下。

不重,也不疼。

但我的睡意被拍了个精光,霎时清醒过来。

我不生气,只是有些委屈。

不就是起不来么,这么点子小事,桃金娘居然打我屁股,以前他从来舍不得打我的。

我朝他看去,刚想耍小性子,却发现他嘴唇紧抿,闭着眼睛,眼周泛着红意,衣襟已经被我蹭得松散。

见他浑身被我气得发抖,再不敢委屈,我麻利地从他怀里滚出来。自己乖乖地穿了鞋袜,顶着一头乱毛,跑到铜镜前坐下,瞧着听话得很。

「我坐好了。」

我偷偷觑了桃金娘一眼,他仍是刚刚那个姿势,站在床边,也不理我。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生气。

我不敢催他,心虚地看着镜子前的烛灯。

不过他很快便平复了下来,走到我身后跪坐下来,拿起了木梳,替我把乱糟糟的发丝理顺。

这破镜子模模糊糊的,叫我看不清桃金娘的表情,你说它有什么用处?还不如当柴劈了。

……算了,烧不烂。

桃金娘一直不说话,我也就没出声。

等他将我收拾得体体面面,我才期期艾艾地抓住他的手:「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又意识到自己问的这不是废话么,连忙腆着脸讨好他,再三保证。

「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早早地就起来!」

「……要不你就别生气了吧?」

唉,哄得有些别扭,但毕竟我是郎君嘛……

总是要让着桃金娘的。

桃金娘低头看着我,淡茶色的眼睛似一片深湖,但脸上的表情看着又不像是生气。

良久,他抬起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似乎是用鼻尖点了点我的脸颊。

「没有生气。」似是无奈,我听见他温柔又惆怅地叹了口气。

「妾的乖郎君。」

「你可要,快快地长大啊……」

桃金娘说这话我有些不欢喜。

「已然长大。」我拉下他的手,侧着脸看去,不满极了,「重苑里,我能拉满三石的弓弦呢!」

「除了赵毅郎将和赵赫的五石,就只有我的三石最满!」

这可是足足三石呢!

桃金娘怎么能仍把我当作孩奴。

他微微愣了一下,我以为他不信我,迫不及待地想证明给他看:「桃金娘不信,一会儿到了重苑,我亲自拉给你看!」

话音刚落,桃金娘突然捧着我的脸亲了一口。

「妾信郎君。」

我被他亲懵了,晕晕乎乎地被他拉着起身。

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了大门,等我回过神来,已然骑在马上了。桃金娘坐在马车里,再不肯出声。

我回想起方才那个吻,实在是有些奇妙。

虽说他同我本就亲密无间,可一直以来桃金娘都只是极为克制地用鼻尖点点我,最多最多亲亲额头便不得了了。

可今日,他居然吻了我的唇。

我心里似被轻挠了一下,他那一吻实在是太短促,勾得我抓心挠肝的,一路痒到了重苑。

重苑里除了阿耶的私兵,都是些年少的士兵,他们都是阿翁阿耶为我培植的心腹,这次我便是带着自己的亲信历练。

赵赫立在队伍前,正听他父嘱咐。

这次巡营,他是我的副将。

赵毅郎将见我下马,不再赘言,拱手一揖:「小郎主。」

我压下心里的涩痒,正色道:「赵郎将不必多礼。」

赵赫背着他阿耶朝我挤眉弄眼的,我假装没看见,抬头看了看天时:「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发。」

「小郎主安行。」赵毅郎将话不多说,转身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赵赫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连忙中气十足地喊道:「立整上马!」

「诺!」

我听着这些少年人朝气蓬勃的声音,也觉得心里快意,随即翻身上马。

一行三十余人,皆是我宋氏部下的好儿郎。

赵赫与我并肩骑行,他离了自家阿耶,就跟脱了犁的牛似的,得意生风。

「小郎主,赫之听说雁云关那边大漠风光极好,想必……定然欢喜。」

他指了指马车,语气促狭:「您可要好好表现。」

这话说得及时,然我绝不承认。

轻嗤一声,我斜睨他一眼:「早有此意,我这般贴心,哪里要你这个粗人提醒。」

赵赫一摆手,摆明了不信:「吓!我还不知道您?心粗得跟破了洞的棉衣似的,咱俩半斤八两。」

旁边马车里坐的就是桃金娘,赵赫这般拆我脸面,实在是欠打。

我脸黑下来,幽幽地唤了他一声:「赵赫……」

赵赫还在那里没心没肺地「欸」了一声。

到底是没迟钝到极点,察觉不妙,他朝我「嘿嘿」笑了两声,赶忙驾马逃离。

下一秒我的马鞭便落到了他的马屁股上,打他的红骢马比打他管用。

「小郎主!别冲动,别冲动!」

「欸欸,怎么还来真的?」

「您别打马!打我!」

……

赵赫肉痛的表情总算叫我舒爽了。

「不就是抽了两下么?」我瞧着他那心疼的模样,「至于这般?」

「小郎主!」赵赫振振有词,一脸的沉痛,「打在儿身,痛在父心啊!」

我拉长声调:「哦——」

「嘶,不知赵郎将,可知晓自家喜得金孙?」

赵赫脸色霎时正常,看着自己坐骑,颇有些严厉:「马不打不成器,你这副模样,倒是委屈上了?」

这厮把我的阴阳怪气学了个十足十。

我似笑非笑,打马转身:「等回了泺邑,十车上好草料,算我的!」

赵赫也不委屈了,在我身后笑得欠打:「多谢小郎主!」

原本我以为,这一路就这么笑闹着过去,却不想刚离泺邑三十里,便遇着恶人拦路。

「宋家闵之?」

嗯?我打马近前。

真是巧——

被拦路的人,我竟也认识。

「女郎何故在此?」

被恶人坑害的,正是前些时候在西巷赠我甜柑的小女郎。

她现下身边只剩下一个小女侍。许是被吓着了,一见着我,眼里便泛起了泪花。

「宋郎君……」

我最怕听见妇孺的哭声,忙看向把人救下来的赵赫。

只是这个不中用的,也没法子。

我俩除了搓手干瞪着对方,竟不知该拿这小女郎怎么办。

总不能丢下不管吧?

这泺邑的兵马司,也是该整治了。虽说泺邑不归我宋氏管,可离城不过三十里,便有恶人出没,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正尴尬间,桃金娘来了,解了我的困境。

「女郎安康。」他压低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小女郎拭了拭眼泪,迟疑道:「女郎安康……你的声音?」

桃金娘温婉一笑,没有回答她,而是邀她上马车。

我眯了眯眼。

郎君幼时曾遇火患,桃姬救之,然,不幸呛坏了咽喉——这答案自会从别人口中说与她听,如此才更可信。

只是目下的问题是,马车坐不下两个人。

白氏赴宴回来后,我光记着给桃金娘的甜柑,把马车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这小女郎看着并不会纵马。

不过——

桃金娘会的嘛。

福至心灵,我当即决定与他同乘一骑。

心里那股子涩痒,明明之前压下去了,而今又窸窸窣窣冒了出来。

桃金娘上了马,不得不将我搂进怀里,我闻着他身上的香气,心里愈发痒得捉摸不定。

不行,实在是太难受。

如此这般捱到傍晚时分,终于找到了驿站。总算有了时间,处理恶人与小女郎的事情。

「你派两个人回重苑,将今日之事说与赵郎将,他自会知道该如何做。」

帮阿耶打仗的人,我从不嫌多。

赵赫心照不宣地看了我一眼,正事上他向来认真,坚定一揖:「诺!」

随即便转身安排去了。

只是恶人的事好办,小女郎的事情,却还是叫我头疼。

我甩了甩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十一

小女郎已然用过饭食,桃金娘也是刚到,他在旁边陪着,不至于叫我太尴尬。

毕竟这般敏感纤细的小女郎,我是真应付不了。

「多谢宋郎君襄助,若不是……阿梧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才好。」小女郎声音糯糯,一见我便道谢。

我摆手:「女郎不必多礼,救你之人名唤赵赫,非我宋闵。」

「这样么?」她比起白日,已然镇定不少,「阿梧知晓了,改日定当亲自拜谢。」

桃金娘在一旁,轻轻开口:「女郎是要去往何处?」

小女郎对着他礼貌却又疏离,不过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原来小女郎出身衡水谭氏,名唤阿梧。此次来泺邑只为探望阿姊,时日到了自当返程衡水,却不想差点被恶人强掳了去。

「来时,并没有的。又想着泺邑毕竟是天子脚下,是以松懈,并未带太多仆从。」阿梧蹙了蹙眉,有些后怕,「可回程却遇上了。」

桃金娘安抚似的笑笑:「女郎莫怕,此次巡营郎君便要途径衡水,左右不过两日路程,不会再有恶人。」

阿梧垂了垂眼:「多谢宋郎君。」

我有些奇怪,她谢的不该是桃金娘么?或许还是被吓着了,没反应过来?

不过谢桃金娘还是我,没什么区别,我也不太在意。

刚想开口叫桃金娘回去,可他似乎是有话没说完,我也只好按捺下来。

「郎君之前,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颗甜柑,眼巴巴地送了来。」桃金娘柔柔一笑,像是家常闲话,「想必定是女郎处得来的了。」

我有些惊奇:「你怎的知晓?」

他无奈地看我一眼,不紧不慢解释:「女郎衡水人氏,近期来的泺邑省亲。如今这个时节,错季的甜柑,只有衡水有罢。」

原来如此,桃金娘果然聪明。

「甜柑……竟是给了你?」阿梧好似有些不可置信,复又看向我。

「对啊。」我觉得没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要多谢女郎的甜柑,桃金娘极欢喜。」

「阿梧有些累了,郎君女郎慢行,便不送了。」

她的语气有些委屈。

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就委屈了,想不明白便懒得想了,不过是个孩子么,有点小脾气实属正常。我也不打搅她歇息,拉着桃金娘打算回客室。

离开前,桃金娘细细地叮嘱她,若有需要尽可寻他,只是阿梧不肯理会,便也无奈走了。

不过,她早些送客正如我所愿。

我早忍了一整天了。

只是桃金娘喜洁,我也受不了自己灰扑扑的,以至我回了客室后也未曾贸然出手,而是乖乖地任由桃金娘把我收拾干净。

反正驿站的房室不够,今夜我与他卧一张床。

直到我等得快要忍不住发脾气,桃金娘才施施然收拾好,回到客室。

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如同往常一般俯身,打算背着哄我睡觉。

我哼哼唧唧把他身体转过来,趁他不注意,迅速捧起他的脸,学着他早间的样子亲了他一口。只是没有用,我的心里还是翻涌着痒意。

刚想再亲一口,桃金娘反应过来,站起身来脸别开:「郎君!」

我听出他有些严厉,但是仍旧不管不顾地想去亲他,根本不想停下。

只是他不要我亲到,我是亲不到他的。

「郎君这是做些什么?」

「我想亲你。」

这般想,便这般做。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按说他怕羞也不应该呀,早上不都还主动亲了我么?

再说,如今又没有旁人在。

难道亲吻他,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我有些想不通。

桃金娘低头看着我,淡茶色的眼睛漂亮得惊人,我和他对视着,有些意动。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眼睛被他捂住,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我扯下他的手,桃金娘的脸上漫着绯意,莫名地好看。

「还想。」

知道他对我一向纵容,一旦松口,我便愈发得寸进尺。

只是也怪不了我,活了一十七年,我也是才发现原来世间还有这般快活的事情。

我搂着桃金娘的脖子,像是得到了新奇的玩具,气息一一拂过他的眼睛、脸颊、嘴唇。察觉到衣襟处已有些松散时,他才如梦方醒般制止了我。

「妾逾越了。」他面目泛绯,攥着我的手,声音微哑,「但凭郎君惩罚。」

我并不觉得他逾越,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为何要惩罚你?」

「桃金娘又没有做错什么。」

他右手覆上我脸颊,轻声喃喃:「不,不——妾有错。」

「郎君的眼睛看着妾,便是惩罚。」

桃金娘在床榻躺下,顺手把我抱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其实我仍想与他亲密,但心里已不如初时那般难捱,一想到明日又要早起,便逐渐打消了念头。

在他拍背间睡意蒙眬,我迷迷糊糊,似是在他身上蹭了好几次。

桃金娘呼吸沉沉,手上动作顿了顿又继续。

「郎君啊……」

似乎听闻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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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7-21 11:25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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