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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伤疤

所属系列:爱情迷宫:与你相逢人海中

伤疤

爱情迷宫:与你相逢人海中

我是工厂的流水线工人,她是青春靓丽的女大学生。

我一直以为她默认了我们的情侣关系,直到去找她时看见她和别人牵着手。

1

左妍左脸上那道伤疤,是我弄的,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十岁那年,我刚学会骑自行车,硬拉着左妍去兜风。

她害怕,转身就要走。

我拦住她说:「是不是朋友,是朋友就该两肋插刀!」

她只好乖乖地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紧张地嘱咐我:「你慢点,慢点!」我在前头,一边昂首挺胸,自信地掌握着方向盘,一边偷偷嘲笑她胆小鬼。

要出村,就必须过村前的小河,小河上有一座用两块简易木板搭成的小桥。

距离前方木板桥还有 100 米的时候,左妍跳下了车。我假装生气地说:「你不厚道,没有给朋友基本的信任。」

左妍眼睛闪烁,犹豫了一会,我捉住这个难得的瞬间,把她拉回后座上,顺道送了她一句至理名言——成大事者,不墨迹。

左妍战战兢兢,死死地环住我的腰。那一刻,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我越发勇者无畏了。

我本来就是个新手,再加上木板留给我发挥的空间实在太小了,在左扭右拐之间,我一个没把握住车头,连人带车一起掉落河沟里。

河水正处于退潮期,小桥两边的大石块赤裸裸地暴露在表面。在一片天昏地暗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在流着血。可是我没来得及顾上自己,左妍呢?

转身的时候,左妍整个人背朝天埋在石头里,没有任何动静。

我慌张地问:「左小妍,你没事吧,千万别吓我。」

我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背,她用手挡着左脸,转身痛苦地望向我。

左妍哭着说:「左小勇,我完了。」

我说:「怎么就完了呢?」

我问这话的时候,还带着点侥幸心理,直到左妍拿开手,印在左脸上那道长长的伤口,让我感受到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触目惊心。

洁白干净的小脸蛋上,划开一道长达七八厘米的伤口,血红的肉突破稚嫩的皮肤,裸露在外面,将皮肤撑开一道小沟。

鲜血顺着伤口不停地往下流,染满了她的小脸蛋,沾湿了她的手,落在长着深灰色青苔的石头上以及锋利的碎片上。

我说对不起的时候,嘴巴很疼,但是内心更疼。我宁愿被划开一道伤口的人是我,而不是眼前这个可爱漂亮的小姑娘。

我甚至感到恐惧了,老左一定会把我挂在房梁上痛扁一顿,左妍的父母也不会放过我的。

最重要的是左妍,她会不会有事?

我战战兢兢,看着左妍被送上车,到医院去缝针了,家人一边心疼她一边骂骂咧咧。

可是左妍没有出卖我,她说是自己骑着自行车从桥上摔下去的,我碰巧路过,跳下去救她。她没说,我也懦弱地没辩驳!

我逃过了一场灾难,可是我觉得自己真不是个男人,悔得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光子。

村里的土地庙、关公庙、观音庙,被我跑了个遍。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拜上半个小时,祈祷他们不要让左妍的脸上留下伤疤。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眷顾这个漂亮的女孩,左妍的脸上还是留下了伤疤,一道很明显的伤疤!

我说:「你为什么要撒谎?」

她说:「你嫌你爸打你还不够狠吗?」

「我那是罪有应得,你一个女孩子,脸上又有疤……」

话刚说出口,我就意识到不对劲,赶紧住嘴了。

我们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看着远方的夕阳,左妍的脸上洒满了忧伤。

我感受到了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悲伤,感受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落寞,感受到剪不断理还乱的愁丝。总之,心里酸胀酸胀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我鼓起勇气说:「左小妍,我会负责你放心,以后我娶你,没人敢欺负你。」

她还是怔怔地望着远方,给我留下一个无限感伤的侧影。

我知道,她一定听见了。

如果她听不见,我会一直告诉她的。

2

左妍本来就是安静的孩子,她妈妈是外地嫁过来的,在那个年代,属于村里的稀有物种。

村里人闭塞,所以不愿意跟外地人打交道。大人如此,孩子间的嘲笑与排斥就更加明显,左妍自然没什么朋友,除了我。

八岁那年,我去地里偷人家的番薯烤着吃的时候,被捉了个正着。

一群同伙仓皇逃窜,我摔了一跤,不幸成为箭靶子。

人家不客气地扯着我,直奔家里告状。

老左一气之下,拿出大麻绳,把我拴在房梁,一顿痛扁,还把我赶了出去。

我一个人躲在榕树下哭泣的时候,左妍递给我一张纸巾。

窘迫感瞬间从我的内心深处漫开。脸上滚烫发红,第一想法就是:完了,本大爷的名声!但我只能强装着,顾左右而言它。

我说:「你在这干什么?」

她说:「在树上看夕阳。」

「夕阳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的!」

我看着她呆呆的样子,不想搭理她了。迈出两步后,仍然不放心,转身冷酷地嘱咐她说:「刚才的事情,不能给我说出去,不然要你好看。」

她揶揄笑着,接着疑惑说:「刚才有发生什么事吗?」

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女孩真聪明,也是真体贴。

后来,我就跟左妍成了好朋友,带着她在村头村尾、田里田间穿来穿去。

我一直觉得,像她这么好的人,一定会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

但是从那道伤疤后,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她一定会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媳妇。

可也是从那时起,左妍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她总是用长长的秀发,挡住自己的左脸。在人群,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溜过。

初一的时候,班主任老周选拔两名同学去参加镇上的作文比赛。

我告诉左妍说:「你一定要去,你写得那么好,一定会有人喜欢的。」

左妍迷茫的眼睛里闪烁着质疑与自卑,可她还是去报名了。

报名的十个同学参加了这次小小的作文赛,在宣传栏上,我看见了左妍的文章,文中写了外地来的妈妈,受尽大家排斥却依然保持善良的妈妈,我看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可是她落选了!

老周把班长和副班长送上了参赛的名单,我们心里都知道,那叫偏爱!

在大榕树上,左妍没哭没闹没抱怨,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

我有些气愤:「他们有眼不识泰山,早晚叫他们后悔!」

左妍却很平淡:「没关系,早就预料到了,不会有人喜欢我的。」

「谁说的,我喜欢啊!我说了,我将来要娶你的。」

左妍笑了。

她的笑容就像一抹微风,柔和地吹进了我的心中,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从此我更加确定,不是出于内疚,不是出于怜悯,不是出于同情,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喜欢。

老周做了我们三年的班主任,我恨他三年,总是在课堂上故意找他的茬,让他难堪。

有一次在课堂上,他拿出戒尺往我手心上狠狠抽了一下,我疼得怒火从中烧,直接把他推倒在地。

老左被喊了过来,把我带回家冷静了一段时间。我给担忧的左妍递了个放心的眼色,跟老周对着干,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的后果,就是我学习成绩也不咋地。

高中的时候,左妍去了市里一所不错的中学,我吵着闹着也要去。不过以我那个成绩,能勉强在镇里的高中读书就算谢天谢地了。

老左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爹我又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你说想上天我就能送你上去啊?你想要什么,得靠自己努力,我帮不了你。」

所以我没去成。

左妍要去上学的前一晚,我们约到了榕树下。

我憋了好久,把心里话告诉她:「你可不能跟其他男生好上!」

左妍笑了笑,装作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我这样的,会有人要吗?」

我总是这么愚蠢,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伤害了她。我想跟她重复上千遍上万遍——我喜欢你,长大后我娶你。

可是我没说出口,因为不合时宜。

3

我去了别的城市读中专,只有寒暑假才回来一趟。

起初,我们还像之前一样,约着到村口的榕树上,聊聊各自的人生。

其实我没什么要紧的事要说,但因为害怕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陌生感会越发浓厚,我总是不停地找话题。

我说天底下的老师都一样,惹学生讨厌。我说我不爱上那些枯燥的机械课,总是逃学去了学校附近的网吧打游戏。我说有很多女生喜欢我这样的人,老是给我买早餐……

我说这话的时候,偷偷看了看左妍的侧脸,她几乎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这多多少少让我有些失落,不愿意继续扯下去。

与此同时我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说,左妍几乎很少提及学校的事情。

我说:「不聊我了,说说你吧!」

左妍看了看我:「我?有什么好聊的。」

「你在学校就没有点开心的事情吗?」

「我就那样,认真学习。」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笑着,我却看不出快乐,只有无尽的忧伤。

后来,分隔两地的情况使我们越走越远,她喜欢待在屋子,不愿出门见人。我渐渐地,也不愿意逼迫她。

直到高三的寒假,左妍正在补课,我受到左妍爸爸的委托,去学校给她送东西。

跟门卫叔叔报备后,我直奔她们宿舍楼下,宿管阿姨答应去帮我喊人。不一会儿,我收到阿姨的回复,说她在食堂后面的锅炉房打热水。

我大致问了一下路线,就加快步伐往那儿赶,内心幻想着一场久别重逢的大戏。

寒风瑟瑟,树木萧萧,诺大的校园暴露在凛冽中。

我远远地看见一个孤单而瘦弱的身影,拎着五六个暖水瓶,艰难地走着。

我挡在她前面,看着暖水瓶上写着五花八门的名字,一把怒火由内而生。脑子一热,便把瓶子统统扔进了垃圾桶。

左妍一边着急地找着,一边指责我说:「左小勇,你这是干嘛呢?」

我说:「她们有手有脚的,干嘛使唤你一人!」

一句话让左妍彻底发怒了,她说:「我乐意,你是谁,凭什么管我的事?」

「她们是在欺负你,你懂不懂啊?」

左妍瞪了我一眼,说:「没有人欺负我,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转身走了,消失在寒风里。我唯一没看见的,就是她转身之后的眼泪。

冬日校园的台阶上,寒风刺穿脸颊,只抵心灵。不知道过了许久,喧嚣的校园里一片寂静,兴许是误会,是我过于冲动了!

于是我起身往回走,起码得道个歉才能走。

此时是自习课开始前半个小时,再加上女生宿舍不方便进去,我决定守株待兔。

宿舍大门站着一高一矮的两个女生,留着时尚的斜刘海发型,戴着靓丽的发卡,双手交叉于胸前,不耐烦地等着。

高个子女孩说:「打水慢悠悠,拿个镜子也慢吞吞,难怪没人喜欢。」

矮个子女孩说:「诶,说实话,你下周生日会真的不邀请她?」

女孩轻轻地甩动着斜刘海,一脸嫌弃的样子,说:「No。看见她脸上那道疤痕就倒胃口,带出去我怕丢人。」

「好吧,哈哈哈。不过我最反感的是她身上的乡土味。每回我拿出手机听歌,她就凑着特别近,两眼放光,上辈子怕不是个穷鬼……」

她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冲到前面去了。

骂她们长舌妇。

她们一脸茫然,不过还是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男子吓到,连连后退。

我说:「长得倒挺人模人样的,背地里蛇蝎心肠。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你谁啊?」

「别管我是谁,今天你们必须跟左妍道歉,以后不准再使唤她,她不是你们的丫鬟。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她嚼她舌根,我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一字一句地说,生怕遗漏了哪一个关键词。

听到「左妍」这个名字,她们神情瞬间放松了许多。

「她啊,不应该跟我们说谢谢才对吗!」

「我不打女人的,别逼……」

「左小勇!」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收敛起自己的怒气。

「你在干什么!」

高个子女孩趾高气昂地说:「他,让我们……给你,道歉哦!你就说说看,我们怎么欺负你了!」

左妍颤抖了一下,摇着头说:「没……没人欺负我。」

我说:「屁话,刚才……」

「左小勇,回去,不然以后就不是朋友了。」

左妍朝向我,声音沙哑,涨红了脸,我看见她泛着泪光的双眸里充满了乞求,很不是滋味。她微微蠕动的嘴角,似乎在无声地乞求着——走!

「英雄救美?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走,艾艾,我们上自习去。」

左妍走上跟前,示意我俯身,在耳旁咬牙说:「左小勇,我心甘情愿的,求你不要再给我添乱了!」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她早已离开,跟上那两个人的步伐。

我能想象到,美好幽深的校园小道里,她们傲气地走在前方有说有笑,左妍跟在后面寸步不离,却形单影只。

我明明是为她好,为什么宁愿受委屈,也不让我出头,我的心里发涩。

春节的时候,我主动打破了尴尬的局面,把她约到了榕树下。

坐在粗大而光滑的树枝上,望着远方的天空,四条腿轻轻地晃动着。

过了好久好久,左妍终于卸下心防,跟我讲了很多很多的事。她说,「左小勇,我恨过你!」

「因为这道疤,我不受人喜欢,大家都排挤我!说我又丑又土,像个妖怪!」

「我每天孤孤单单一个人,你知道每当我被人欺负的时候我有多恨你吗?」

她几乎是嘶吼出声,我愣住了,原来长久以来,她对我并不像表现出的这么风轻云淡。

她很在意,很在意这道疤。

她不想像以前一样,没人陪着玩!所以她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来获得朋友。

是我对不起她。

我一时间觉得心像被人捏着,喘不上气,良久我才苍白无力说了一句,「对不起。」

接着干巴巴安慰她说:「你还有我。」

她笑了笑,叹了口气,「其实我刚刚只是发泄一下,左小勇已经过去了,我接受现实了。」

话是这么说,我却看到了她骨子里的自卑,以及厚重的半侧头发下,隐隐若现的伤疤。

我知道她放不下,我也放不下。

我暗暗发下誓言,这辈子我真的要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伤害。

我没选择继续用劝导的方式,去触及她卑微的自尊心。

我只问:「你打算去哪里上大学?」

左妍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4

毕业后,我在家帮老左务农。老左一直催我去找工作,我就是不愿意动身。

因为我在等,等左妍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后来,有机会去一本学校的左妍考试失利了,只考上了市里一所普通的本科学校。

大家都说她运气不好,平时明明挺优秀的,关键时候就掉链子。

只有我知道,不是的,她的失利早有征兆。

她打心眼里就不自信,约到这种大考就越是焦虑。

她卑微到吧自己埋进尘埃里,让人不自觉想要保护她。

这辈子我要是不娶这个姑娘,不好好对待她,我就不是人。我经常这样告诫自己。

左妍高考那两天,我在考场外候了两天。考完后,她一出来,我就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平生第一个拥抱。

她没有拒绝。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带她去了榕树上,鼓起勇气牵了她的手。

她没有拒绝。

情到浓时,我激动地说:「过几天我就上市里找一份工作,将来我还要在那里买一套房,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我说我们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

我真的去了市郊区的一家工厂当调机员,早八点晚八点,全月一休,每天连轴转,忙得跟狗似的。

但是我不气馁,为了一个小小而温暖的梦想。

每个月休息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去找左妍,带她看电影,吃各种好吃,我们真的就像小情侣一样,在这个城市互相依赖着。

看见左妍因为没有笔记本,有很多学校功课没法及时完成,我就省吃俭用给她买了一台电脑。

看见她的手机屏幕因为磕碰碎得不成样子,我偷偷送她一个手机作为生日礼物。

看见她因为没有朋友而忧伤时,我总是鼓励安慰她,为她出谋划策。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左妍的来电,我都会不顾一切放下手头的事情……

左妍说:「你这个败家子,你这样,你爸妈知道吗?」

「我的事情,跟他们没关系。再说了,你早晚是我媳妇。」

左妍用半认真半玩笑的语气说:「你想得美,不过我会还你的。」

我摆摆手说:「我不要。」

左妍愣了一会儿,没有继续接着我的话茬子,转而说:「我加入学校的文学社了,认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挺开心。」说完她捂着嘴笑了,娇羞得像个纯真的孩子。

在偌大的城市里,只有这一抹微笑,能让我在寒冷的冬日里,如沐春风。

除了加班,几乎其余的活动,我都是拒绝参加的。一个人躺在乌烟瘴气的男生宿舍里,望着床板闭目养神。

刘工过来搭着我的肩膀说:「别装了,唱 K 不,有妹子!」

「我不去了吧。」

「这么好的机会,能认识妹子,你不要?」

我的眉毛微微往上翘了一下,自豪地说:「我有女朋友,我俩青梅竹马,她是个大学生。」

刘工不信,质疑我说:「大学生能瞅得上你这调机的穷屌丝?」

「我怎么了,人家就看中我这风度翩翩的气质。」

此话一出,宿舍里的几个兄弟纷纷起哄,喊着要见大学生本体。

我知道左妍的性子,如果强迫她做一些不乐意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跟我绝交。

我抗住了重重压力,不客气地说:「就你们这一个个的文化深度,能跟人家聊什么,不是自找没趣嘛!」

反正这次对话让宿舍里的兄弟挺不痛快的,以至于后来他们在认识妹子的时候,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别人是什么学历,因此遭受了无数的白眼。

5

大二下学期的时候,有一天左妍主动跑到工厂来找我了。

她穿着一袭白裙,长发飘飘,在蓝天白云下,像极了一个美丽的仙女。我朝着她奔去,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

「你怎么来了?」

「有点事情想跟你说说,你有空吗?」

「有空有空,我下午去请个假就成。」

当时正值午休时间,刘工他们看见我正在跟一个女孩聊天,大致便猜到了。于是一帮人假装要去厂门口的湘菜馆吃饭,不经意地从我身边经过,跟我打招呼。

左妍下意识地用头发盖住自己那道伤疤,往我身后靠了靠,眼神中带着闪躲,形体掺杂着不协调。

刘工说:「左工,这就是那位大学生女朋友吧!你好,左工常常跟我们提起你。」

我赶紧站到了刘工的前面,做出了驱赶的动作,把他们一个个往前推。「行啦行啦,你们赶紧吃饭去,不然时间来不及了,下午还要开工。」

我请了个假,找了工厂附近最好的一家奶茶店,寻了一处隐秘安静的角落,给左妍点了一杯她最爱的奶盖红茶。

「工厂的地方都比较偏,奶茶店都是杂牌,东西一般,你凑合着喝。」

左妍轻轻啄了一口,表情微微发生了变化,那一口之后,她再也没碰过那杯奶茶了。

然后她用责备的语气问我:「你怎么到处说我是你女朋友啊!」

「你是我女朋友啊。」我在用玩笑的形式说着真心的话。

此话一出,现场的气氛就不大对劲了。

左妍像一座待爆发的火山,直勾勾地盯着我,随时都有可能喷射出岩浆。我怂了,舔着笑脸说:「我错了,以后不随便说了。」

过了一会儿,左妍才从那情绪恢复过来,埋头去翻自己的包包,翻出一份礼物送给我。

包装得很精美,里面是一只钢笔。

我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调机员,这支钢笔于我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也想过,左妍会不会也是我无法抵达的彼岸!

当然我没有过多的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而是担忧地问她:「你一个学生,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左妍开始阴转晴,兴奋地向我透露,这是她这段时间投稿赚来的。

我一直都相信她是一个特别有文采的人,只是当年的老师瞎了眼。

附近都是工厂,这个时间段工人们都在上班。周围的一切都沉寂着,除了星星点点的人儿,偶然的几声狗吠声,别无其他。

我把椅子轻轻地往左妍身边靠,伸手欲慢慢地靠近她的右手。就在快得逞的时候,她若无其事地把手拿开了,指着窗外说:「那只狗好可爱啊!」

表演的痕迹那么明显,以至于一个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我猛吸了一口果汁,没一会儿便见底了。在这个功夫里,我努力把破碎的心情掩藏好,可是我失败了。

我说:「左小妍,没啥事我就先回去上班了,有很多事情等着我。」

左妍不安地搓着自己的双手,支吾了好一会儿才说:「左小勇,你那有没有钱,能不能借我?」

「你想干嘛?」

「借我两万块,我会还你的。」

「两万块不是问题,可你得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你相信我吗?我不会做坏事的,你借我就成。」

我在左妍面前,总是毫无抵抗力。这个世界乱糟糟的,而她在我眼中总是干干净净,可以悬在我的心上,做太阳和月亮。

我答应了,把原本攒下来买房的钱,给了她。

刘工知道这件事,狠狠地批了我一顿说:「你当心被骗了。」

我倒是挺自信地说:「你见过骗人的青梅竹马吗?」

刘工没有接话,从自己的饭盒里,夹了一块大大的红烧肉给我,像一位慈祥的父亲般说:「没日没夜地上班,对自己好点。虽然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但也是过来人,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自己才是真真的。」

刘工原本浓密的头发已经变得稀疏,有秃头的迹象。黑乎乎的脸蛋上,徒增了很多的皱纹。

曾经的他,也努力地工作着,为了老家的女友,守着一个小小的梦想。可是等不来他的出人头地,女友便已嫁作人妻。

我似懂非懂地咬了咬那口肉,我们还是不一样的,我是这么劝服自己的。

6

自从上次见过左妍后,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她。

每次一约见面,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

我安慰自己,长大后,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的,譬如连说声「不」都透露着无穷的尴尬,譬如大家都为生活忙得不得闲。

电话那头,左妍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说:「左小勇,我做了一个手术,把脸上的伤疤去掉了。」

我震惊,之后便是心疼。我说:「疼不疼啊,干嘛这么折磨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最美的。」

「不疼不疼,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我还学会了化妆,现在一上妆,什么也看不出来……」

左妍兴奋地描述着,我低落地听着,不是因为她变美了,而是因为害怕。

害怕这是一场地震,山体崩塌,分断成两半,从此隔着万丈深渊,我遥望着她。

我还是用真心开着小小的玩笑说:「没关系,无论你长成什么样,我都会娶你的。」

左妍难掩尴尬地说:「我会努力写稿做家教,尽早把钱还给你的。」

「没关系,我俩谁跟谁啊!」

左妍有些不悦:「你是不是傻?就算我们从小认识,也不能这么坑你。」

我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没敢继续坚持下去,转而说:「行吧,那你自己看着吧,别累着了,我不着急。」

挂完电话之后,我一直很好奇,那道伤疤真的消失了吗?

于是第二天,还没来得及跟左妍打声招呼,我就自作主张上学校找她了。

在偌大的学校门口,我穿着简单的 T 恤牛仔裤,拎着一杯奶茶奶盖,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给她打电话。

就在我按下拨号键之前,看见了前方一个熟悉的影子。

还是那个曼妙多姿的左妍,只不过她不再披肩散发,而是把头发高高盘起,扎成一个可爱的丸子头,白皙的脸蛋上画着精致的妆。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不一样了。

因为她的左手,正被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子紧紧地牵住,左妍露出小鸟依人的一面,轻轻地往他身边靠,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我正想转身离开,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喊声——左小勇。

左妍放开男子的手,朝我奔来,说:「你怎么来了?」

「他是谁啊?」

她有点慌张,但不失直白地说:「文学社的社长,我……我男朋友。」

「哦,这样啊,挺……挺搭的。」

「对了,你还没说你来干嘛呢?」

「你不是说你做了伤疤修复手术,我过来看看,果然有效的。」我强颜欢笑着。

说到这个,左妍的笑容就更加灿烂了,说:「我们要去吃烤肉,一起去吧!」

我不知道自己去当这个电灯泡的意义在哪里,可我还是去了。

饭桌上,他们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聊莎士比亚的戏剧,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聊《小王子》,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将彼此需要;聊雨果的《悲惨世界》;聊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我突然发现,两个人的世界,彼此迁就,所以看不出差异。一旦有第三者的闯入,那么便有一方,要出局的。

左妍看出我的不自在,解围地说:「你不要介意,我们在商量下个季度文章的选题。」

「没事,你们商量,还挺有趣。」

然后我偷偷给刘工发个微信,两分钟后,他来电话了。

「左小勇,你怎么回事?别以为你最近当上组长,就拿我这个领班不当回事。工厂里这么忙,你好意思三天两头请假啊!我限你两个小时后,给我出现,不然就收拾包袱走人。」

我一脸地不好意思,站起身来跟左妍和她男朋友仓促地道了别,便匆忙离开了。

嬉闹的街道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我却感受不到一丝属于我的热闹。

我疯狂地跑着,来来回回,在那个烈日当头的午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想流泪便只能流汗了。

精疲力尽的最后一刻,拖着虚脱的身体,我钻进了一家书店。

是倔强还是不甘,无从得知,反正一切是如此地鬼使神差。

书籍琳琅满目,我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犹豫了半天,还是拿走了一本世界名著速读,大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本书后来被我压在枕头下,从未翻阅过。如同那支精美的钢笔,被珍藏在布满灰尘的抽屉里。

我从来就不是那种人!

工厂宿舍楼下的空地上,我买了两扎啤酒,约了刘工,席地而坐,准备彻夜长谈,不醉不归。

「刘工,我一直拿她当媳妇来着,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

刘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栽死在一棵树上。厂里的漂亮妹子很多,绝对有比你那个大学生好看的。」

我把手中的啤酒罐揉成一团,恶狠狠地瞪着刘工说:「刘工,我拿你当兄弟,你不许说她丑。在我心里,她就是最美的。你知不知道,她脸上那道疤,是我弄的,是我弄的,是我弄的……」

每重复一次,我的心就撕裂一次,但是我必须一直重复着,这是我欠左妍的。

刘工看我情绪激动,赶紧给我道了歉。

可我不依不饶,接着絮叨着:「你懂不懂什么是真情无价!我弄的伤疤,她从来没怪过我,有苦有泪都往自己身上抗。你这个孙子什么也不懂!」

「可为什么有那道伤疤前,我感觉自己还拥有过她。可是现在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呢?不行,我不能这么想,她不能有伤疤……」

那天晚上,刘工耐心地听着我没完没了的抱怨诉苦,再把烂醉如泥的我扛上楼。我在酒的催眠下,度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夜。

可第二天清醒的时候,一切又恢复如初,伤痛并曾离去。

7

我请假回了趟家,把这两年的大部分积蓄给了老左。

老左的衣服破破烂烂,穿了几十年,来回都是那几件。我妈更是夸张,两鬓间已有了白霜,长年留着的齐耳短发,皆出自她的剪刀手。

我说:「老左,去买几件新衣服吧!还有老左媳妇,打扮打扮自己吧,你看看村里其他的老太太,比你都年轻有活力。」

老左夫妇白了我一眼说:「你这没良心的兔崽子,这钱不得留给你娶媳妇嘛!」

听到娶媳妇这些字眼,我的内心就更痛了,有种旧伤未痊愈,又来新伤的错觉。我装作很酷的样子说:「反正钱给你们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回去工厂后,我给自己买了辆自行车,一千多块那种。

宿舍到车间大概 1000 米的距离,以前我总舍不得,每天比人早走十分钟,就为了赶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为什么不对自己好点,反正年少的梦也破碎了。

安装的时候,刘工问我:「自行车后座加不加?」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加!说不定还可以带你。」

那时候,我心里还存在着一丝的幻想,或许哪一天她回心转意了,我就用这车带着她去兜风。

然而,我没等来要等的人,来的是一张崭新的面孔。

她叫小希,是我负责的流水线上新来的女工,特别听话,也特别勤快。我自然有点惜才爱才的意思,稍稍照顾了她一下。

那天下班,小希突然挡在我的车前说:「左工,你是不是回宿舍,我能不能蹭你的车?」

我看着夜色已黑,工厂附近比较偏僻,小姑娘眼神真挚,就同意带她了。

谁曾想,这之后的每一天,她总是跑过来让我带她。为了回馈我,中午带饭的时候,她也会为我准备一份。说实话,比食堂好吃太多了。然而来往的次数多了,风言风语也多了,我便有点不自在了。

我说:「小希,其实这附近挺多二手车卖的,也不贵。」

小希跺了一下脚,有点着急地说:「左工,你看不懂我的心思吗?」

「啥心思?」

「看不懂你对我那么好干什么?」

小希说完这句,生气地跑开了,我错愕不已。怪我,对待下属,失去了该有的分寸!

回去之后,我把后座拆了,扔进了垃圾桶。小希申请调组,去了别的车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刘工说:「这么好的人和机会,就不要了?」

我不在意地说:「我还没准备好!」

确实,她很好,只是来的不是时候。

自此之后,我一心埋头扎在工作里,跟着刘工打拼天下。

事实证明,有时候我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刘工凭着过人的技术,一路披荆斩棘,升上了科长的位置。我也跟着沾光,坐上了主管的位置。

那天我们一帮人正在场外的小馆子开庆功宴的时候,左妍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在吗?

这是两年来左妍第三次找我,她似乎有点乐不思蜀,早已把我这个老朋友抛诸脑后。

听我妈说,前段日子左妍把那个文学社长带回家了,左爸爸和左妈妈对这个未来女婿很是满意。我妈更是一直夸人家才华横溢、文质彬彬、高大帅气,真的很招人喜欢。

我在想,她马上就要毕业了,是不是来跟我宣布好消息的?这么一想,我便不想回复了,把手机塞回裤兜里,继续喝酒聊天。

第二天,酒醒之后,打开手机一看,50 多条微信消息,20 几个未接电话。

我内心一哆嗦,不好,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8

果然,文学社长保研成功,左妍考研失败了。即将面临的异地恋,让这对情侣争吵不已,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虽然我知道这样很不要脸,但每次都很难控制自己,只要左妍一召唤,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千里奔赴。

又一次,我为了她不顾原则,新官上任,我却撂下挑子,赶回老家去看她了。

她整个人确实看起来不大精神,我把她从床上拽了出来,去了村口的榕树上。

我说:「你会遇见更好的。」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会遇见的。」

「你会的!」

「要是遇不见怎么办?」

左妍瞪着大眼睛看着我,我有点心虚。我本来想说,还有我,我会一辈子把你捧在手心里的。可是她不爱听,所以我没说。

我从树上跳了下来,第一次用严肃的语气告诉她:「你爱信不信,不信的话,你就这么浪费自己的大好时光吧!」

我走了,轻轻地走了,不留下一丝的亲切与呵护,把最狠的言语抛向了她,却往自己的心头再次撕开一道伤。

左妍考虑了很久,说她想再试试考研,努力去往他的城。

可是左爸爸不同意,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早点出来赚钱养家才是正道。

我硬着头皮上她家去劝左爸爸,其实我哪有说话的资格,可为了左妍,我还是去了。

「叔叔,现在外面哪一个好的工作岗位,不需要学历?」

「一个女孩子,本科学历够了!」

「叔叔,就拿我们厂子举例好了。女工程师里,凡是硕士生招进来的,工资起码比本科生高出 5000,获得的升职加薪机会也多。」

「我们经理就是个女的,硕士生,进公司五年,就爬到这个位置。那些比她早进来的本科生,还在苦苦挣扎呢!」

我还是有点能侃的,这不,左爸爸被我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同意左妍去考研了。不过只许她试一次,考不上的话,就乖乖去找工作。

我请了几天假,帮着她在市里找一处安静的住所。

刘工嘲笑我傻,兜兜转转,还是没走出来。我嘴硬地解释说纯属义气相助,没别的意思。

她考研的那一年,我确实有种恢复如初的感觉。

不开心的时候,她会给我打电话,哭着喊着抱怨那些厚重的书本。

开心的时候,她会给我发各种可爱的小表情,每每看着这些小表情,就会幻想出画面那头,那个可爱的她。

累的时候,会约我去看场电影,放映中途,困得不行的她倚靠在我坚实的臂膀上,我产生了错觉,觉得这姑娘离不开我了。

我确实,又一次,沦陷了!

一年后,左妍还是考试失利了。

她从前任的各种社交软件上得知,他有了新欢。她不甘心,考试的失利以及前任的新欢,都让她揪心不已。

我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度过那些漫长的时光。

左妍摸了摸自己那道已然不大明显的伤疤,留着晶莹的泪滴说:「我以为好了伤疤,就会有人喜欢我。没想到,不喜欢我的人依旧不喜欢我,不属于我的人我永远得不到。」

我说:「没关系,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你了,你还有我。」

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了我,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我。

9

我还是继续在工厂主管的位置上,努力地工作,盼望着出人头地的机会。那个曾经被搁置被放弃的年少的梦,又涌上心头。

左妍去了本市的一家外企当文案策划,凭借着出色的文笔,她在工作中如鱼得水,蒸蒸日上。果然,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

我们还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聊聊彼此之间的生活,抱怨上司,吐槽同事,侃侃村里人,总之无话不谈、无话不说。

因为忙碌的工作,我们俩见面的时候不多。我再次见到她,她已经焕然一新,不再是之前那个单纯朴素的小姑娘了,而是化身为精明能干的职场人。

我瞅瞅了自己,由于长期待在工厂的环境中,对衣着品味的要求,一如既往地没追求。

在高档的西餐厅里,听着高雅的音乐,感受着宁静的气氛,我浑身不自在。

突然左妍的手机铃声响起,她起身去了外头接电话。我看了看被她放置在一旁的 LV 包,醒目而刺眼,默默拿起水杯,咽了一口水。

左妍回来后,带着满脸的喜悦说:「不好意思,公司同事的电话。」

我说:「你现在都买这么贵的包!」

看见我认出包子的牌子,左妍似乎有点惊讶,但她很快拿起包,推到自己身后藏起来。她说:「大家都背名牌包,我总得入流才成。A 货来的,不贵。」

于是那天,除了 LV 包的插曲,还有怪异的西餐厅,其他的都挺好的。

一年后的春节前,我去珠宝店买了一条项链,是准备给左妍的。

刘工正准备回家娶媳妇,上火车前告诉我:「时不待人,再不动手,姑娘就是别人的了。」

我想了想,喜欢了她十六年,是时候给这段青梅竹马的关系,一个结局了。

她说她大年三十前到家,有事情要告诉我。我说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说,那就六点钟,村口的榕树那儿见。

我在镜子面前,把带回家的那几套仅有的衣服,翻来翻去,试来试去,最后还是决定正常点,就跟往日一样,牛仔裤毛衣加大衣。

再把那条精心准备的四叶草项链藏进大衣的口袋里。我自恋地觉得,简单点,更符合我的气质。

我照着镜子,边哼着歌,边理着头发的时候,我妈进来了,看见我这个样子,开始吐槽我说:

「你能不能多出去走走,多认识几个姑娘,都快 30 岁的人,怎么一点成家立业的想法都没有?要不,上次李婶给你介绍那姑娘,去见见?」

「妈,我离 30 岁还有四年呢!再说,别着急,媳妇早晚会有的,急什么!」

我妈把我梳子抢了下来,瞪着我说:「我能不急吗?小妍都带男朋友回家了,你们俩从小一起玩,人家样样都跑你前面,无论是读书、工作还是找对象。」

「左妍怎么可能会有男朋友?再说有,她也会第一时间告诉我的,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男朋友可是个大老板,我跟你李婶进去看过了,个子矮矮,还有点秃头,长得不咋样,但是身家不错。巷子口停的那辆车,人家说是宝马,一百万差不离……」

我妈越说越兴奋,我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我跑了,往外跑了。

10

巷子口里,果然停着一辆宝马。

它如此显眼,以至于懂车的人,光凭一个侧面,就能识别出它的价值。

我路过左妍家,特意从她家屋后经过的,里面沸沸扬扬,充满着愉悦的气氛。那一声声清脆的欢乐声,正在打碎我的质疑。

我提前到达了榕树下,静静地坐在树丫上,看着太阳的余晖,一点点地消失在天边,像极了十六年前,我说要娶左妍的那个傍晚。

淘气的孩子们正在树下玩鞭炮,刺耳的轰炸声让我更加心烦意乱。我露出狰狞的面容,以告诉他们父母为由,顺利地把他们赶走了。

六点一刻,左妍来了,迟到了十五分钟。

她小脸冻得通红,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家里事情多,忙完才过来。」

我开门见山地问:「他是谁?」

左妍低下了眼眸,不敢看我。

我看出了她的慌张,可是这次我不打算照顾她。

我以一个高者的姿态,甚至是男友的语气质问她:「说吧,他到底是谁?」

「我老板,现在是我男朋友。」

「你老板不是结婚了吗?」

「离了,因为我。」

「为什么?」

「因为他有钱,能给我幸福。」

「你真的幸福吗?」

「我不知道!」

左妍定定地看着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在反抗我的质问。「我只知道他可以给我钱!让我更加有自信!因为穷我被多少人嘲笑又丑又土,你知道吗?」

我一时气愤,「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以前明明是那样单纯,那样美好,让人忍不住付出一切。

几秒后,那凶狠化为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我仿佛看见了她左脸上的伤疤,看见真实的左妍。

我心软了,摸了摸口袋里的项链,没再逼问下去。

气氛又归为宁静,冬日里的黑夜,还是有些冷的,冷得差点让人失去知觉。

我跳下枝丫,朝她说:「走吧,回去吃年夜饭吧!」

左妍没动身,在黑夜中用白皙的手递给我一张卡,说:「还你的。休完假,我就要跟他一起去另外的城市生活了。」

「那祝福你,你一定要幸福。」

左妍努力地笑着,过了一会儿才问:「左小勇,十六年前,你在这里跟我说要娶我的那句话,是开玩笑的吧!」

她那么认真地问,我便鼓足了勇气认真地回答她:「是真的。」

尴尬瞬间在她脸上晕开,化成轻微的笑声,她说:「左小勇,你就别开玩笑了,从小就没个正形的人。」

我知道她的意思,也把认真化为轻率的笑声说:「开玩笑的,还是你了解我这种人。」

「对了,你不是有事要说吗?」

「有的,但我忘了,不是很重要的事,等我想起来再说吧。」

「那咱回去吃饭吧,爸妈该等着急了。」

刺骨的寒风嗖嗖地刮着,我把大衣链子拉到最高,只露出半截脸,生怕让别人看出我满脸的苦涩与辛酸。

左妍就在我前面,缓慢地走着。她的背影,看不出快乐,看不出忧愁,更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可是即便这样,我还是希望她幸福,永远幸福。

虽然,我很痛,很痛。

但我始终觉得,因为欠左妍的那道伤疤,换来我心中的无数道伤疤,是我的罪有应得。

11

左妍真的走了。

跟着有钱的老男人,去了别的城。

我没有挽留过她一句。

因为我很清楚,我并不具备这样的魅力,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不能给她灵魂上的共鸣,也无法给她丰厚的物质。

工厂的机器轰鸣声不断,数控机台正在作业,老江把头埋进了机台,想看看加工状态。

我就站在他身后五米开外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喊着:「老江,你给我老子滚出来。」

霎时间,全车间的目光都朝我而来,包括老江。

我不管众人异样的目光,把手套狠狠地甩在了老江的脸上,怒骂:「你给我滚出来。」

左妍离开的这半年,我跟着刘工,从原来的组装车间去了加工车间,负责整个八车间的生产部门,权力越来越大,责任也越来越重。

但我乐此不疲,因为爱情没有了,起码还有事业。

老江布满皱纹的脸像挂着痛苦面具,跟在我身后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屈服于我的权力之下。

我则背着手,像一个老领导的作派,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

我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而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天,我执意要载着一个女孩过河,窄小的木板上、退潮的小河里,从此留下了她的伤疤,我的罪恶。

就在刚刚当我看到老江做出如此危险的动作时,那个画面瞬间呈现在脑海里。

我害怕,害怕很多故事,就这么上演……

我说:「老江,你好歹也是二十年的技术人员,你不知道机器作业时,脑袋不能靠近。」

「左主管,我就稍微看一眼,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老江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放弱了语气,是为了把他对于自身经验的极度自信掩盖下去。

我说:「上个月二车间的女员工,不就是因为不扎头发,差点把脑袋都卷进去机器里吗?」

「她那是新员工,跟我哪有得比!」

我拍了一下桌子,怒了:「安全生产,不要存在任何的侥幸心里。事故这种东西,是不分工龄的。看来我今天不杀鸡儆猴是不行……」

我话还没说完,办公室就闯进一名女子,头发盘起,带着手套,穿着工装鞋,说:「左主管,老江他知道错了,你大人有大量。他就是没文化,素质不够高,我会替你深度教育他的。」

我看了一眼,露出惊讶的眼神。

小希!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八车间的?」

「我上次调岗后就一直都在,你没注意罢了。」

我一时语塞,忽而感觉自己还蛮目中无人的。

小希大概是意识到我的尴尬,赶忙回到正题上,拉着老江跟我低头认错。

两人一唱一和,就像父女般默契无间,我甚至找不到攻破的点。

我说:「老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交一份检讨书,扣两个月的奖金,希望你以此为戒。」

「左主管,没发生事情为什么要惩……」

老江还想说些什么,就被小希一把拦住,说:「谨遵领导教诲。」

小希拉着老江匆忙离开,小声嘀咕了一句——见好就收。

声音虽小,但我还是听见了。什么意思?是他识时务?还是我掉坑里?

想着想着,早已被我遗忘的嘴角,有了一丝的上扬。

后来,我便越发地留意到八车间,那个一直存在的叫小希的女孩。

她乐观开朗,坦率真实,勤劳能干,从不藏着掖着,在烦闷枯燥的车间里,总是挂着灿烂而温暖人心的笑容。

所以小小年纪的她,在一群大姐大妈里混得风生水起,还当上了小组组长。

夜晚十点多,一千多块的自行车爆胎,我推着它,闷闷不乐地走着。

小希忽然从身后窜出来,说:「左主管,运气爆棚嘛!」

我说:「恭喜你,逮着机会,复仇了。」

「我可没那么记仇。」

小希挂着笑,扬着眉,鬼灵精怪地走在我前面。

我认真地看着,看到了一个跟左妍完全不一样,却散发独特魅力的女孩。

我忽然意识到,那些跟左妍牵扯的回忆是该放不下了,不然我无法朝前走去。

手机「嘀」了一下,左妍的消息。

左妍说:「左小勇,下个礼拜六,我的婚礼,你有空参加吗?」

我望了望前方俏皮的女孩,默默地把手机放回裤兜里。

我说:「你叫什么啊?」

「江小希!」

「你跟老江不会是?」

「那是我爸。」

「果然掉你坑里。」

「你还是一如既往,后知后觉哪!」

自行车修理店外,小希挥挥手,装着成熟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左主管,小女子住在前面,只能送你到这了,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了。」然后一蹦一跳,消失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中。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又掉她的沟里了。」

师傅沾满油污的手正在把弄自行车的车胎,我看了一眼车后,闪过一个念头——我是不是该重新装一个后座!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又梦回现实。

我掏出手机,回复了左妍——左妍,婚礼我会去的。你一定要一直一直幸福下去。

按下发送键后,我忽而感到从所未有的释然与轻松。

深夜里,街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

我骑着单车,张开双臂,迎风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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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8-04 13:38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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